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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1

    阴冷的风阵阵袭来,吹鼓晃动的车帷。

    怀中的男人像是很痛苦。

    他微微张着唇,隐忍着喘息,冷风呼啸,将他轻悠悠的话语寸寸吹散。郦酥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下头,只能隐约听出几句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息。

    他在唤,阿娘,兄长。

    “水好冰……蘅儿好冷……”

    郦酥衣下意识用氅衣,将怀中之人包得愈紧。

    直到后半夜,沈兰蘅才逐渐安稳下来。

    马车依旧摇晃着,驶向前方。

    愈往西北走,气候便愈发干冷,此处的月光似乎都要比京都冷寂些。郦酥衣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垂了眸,凝望向正靠在自己腿面上的男人。

    他的呼吸均匀,终于睡死过去。

    他着了魇、这般折腾,也使得郦酥衣身心乏累。少女的眼皮沉甸甸的,目光止不住地于沈兰蘅面上打量。

    兴许是这同一张脸的缘故,适才沈兰蘅喃喃自语时,她竟多了几分对沈顷的心疼。

    对于沈兰蘅的过去,她并不想猜测,更不想作过多的探寻。她只是心想着,沈顷身上住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看上去随时随地都会发病发疯的人,着实是十分危险。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将二人分开?

    她靠在车壁上,微微颦眉。

    这一夜就这般过去。

    翌日,沈顷醒得格外早,待郦酥衣醒来时,对方已在马车外同魏恪议事。见她走下马车,对方仅是微微侧首。他面色看上去平淡,似是没有昨天夜里的记忆。

    对魏恪简单吩咐了两句,沈顷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男人低垂下眼,眉心微微拢起,“衣衣,今日怎穿得这般少?”

    少女声音温和,回他道:“郎君,今日太阳大,我不冷。”

    难得有这般温和的好天气。

    日光金灿灿的一层,落于身前男子甲胄之上,他乌发高束、器宇轩昂,俨然没了昨日的敏感与脆弱。

    回想起昨天夜里,郦酥衣心想,自己应当旁敲侧击。

    周遭将士正停下来休整,她拉着沈顷的胳膊,将对方带得稍稍远离了人群。

    “怎么了?”

    沈顷心细如发,瞧出她面上异样。

    只见少女抿了抿唇,她眼中带着几分思量,试探般地道:“昨天夜里,郎君可曾做了什么梦?”

    梦?

    沈顷如实摇头。

    昨日一入夜,他便彻底晕了过去。若要做梦,那也是沈兰蘅在做梦。

    他一双凤眸昳丽,其间似乎蕴藏着什么不一样的情绪。男人视线落下,瞧着她那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

    温香流转,清风入怀。

    他喉舌微烫。

    他伸出手,郦酥衣下意识地迎上前。

    “郎君?唔……”

    对方垂着浓黑的睫,掌心捧着她热烫的脸颊,微微俯首,竟将她的双唇轻吻住!

    那是一个极轻、极小心,同样也极紧张的吻。

    好在沈顷并不似她那般笨拙,他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一双软唇上,少女不备,下意识嘤咛了声。下一刻,已被他夺走唇齿间所有的气息。

    淡淡的红晕于年轻将军的面颊上晕染开,那一身灼灼金甲,竟也被这春风吹拂得柔情万丈,温柔似水。

    沈顷闭着眼,呼吸渐烫。

    这一个吻,就这般由浅入深。

    吐息温热绵长,纠缠在少女唇齿间,她亦闭着眼,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兰花香气。她的脸颊被对方双手轻捧着,那双手温柔小心,手背却又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紧。

    郦酥衣后背被他抵在车壁上,脊身紧张,明明是寒冬腊月,竟被他吻得隐隐冒出了些细汗。

    玉颈之上,香珠隐隐。

    郦酥衣动情地伸出手臂,寸寸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他与沈兰蘅不同。

    他的吻,亦是与沈兰蘅大有不同。

    沈兰蘅每次吻她时,都带着一种进攻的强制性。那人的吻,每每都不征询她的意愿,更是不顾及地点与场合。他吻得很急,很疯。好似下一刻,那些躁动的气息便会化为一张残忍的大手,将她的骨头捏烂,将她整个人撕碎。

    而沈顷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吻,小心、尊重、自持,却又偏偏在这自持间,生出几分清冷之下的情动。这是沈顷第一次去吻一个女孩,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动作居然比郦酥衣还要熟稔,还要游刃有余。

    一吻作罢。

    偌大的马车内,不知跳动着何人怦怦的心跳声。

    燥热的气息游走于二人鼻息间,染得少女面上一片绯色。她的两颊处娇红不止,一双眼睫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

    即便先前与宋识音亲吻过许多次。

    即便先前被宋识音捏着下巴吻过许多次。

    但这是沈兰蘅生平头一次,竟有了万般享受的酥麻之感。

    她的颊上生烫,身子骨却软软的,软得像是一滩水,转瞬之间便要于男人身着金甲的怀中融化开来。

    沈顷与她一般,呼吸不甚平稳。

    他抿了抿吻得有些发涩的薄唇,低垂下鸦睫,凝望向怀中的少女。

    男人声音微哑,低下头来问她:“衣衣,会了么?”

    ——下次亲这里,学会了么?

    这一声“衣衣”唤得格外温柔,也格外亲昵。

    瞧着那样一张脸,郦酥衣的脑海中却无端响起另一道分外暴躁的声音。

    对方面色涨红,一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郦酥衣,你怎么敢!”

    她赶忙掐了一把虎口,将脑海里那人的声音驱散。

    她本就是沈顷的妻,她为何不能,为何不敢?

    更何况,单单是方才那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已让她有些沉沦了。

    少女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不等她再开口,忽然一阵马蹄声。魏恪驭马来到马车这边,隔着一道帘子唤他们:

    “二爷,夫人,可否要用早膳?”

    昨天夜里送别沈顷,她心中忧虑,也没吃得多少晚膳。听对方这么一说,郦酥衣才想起来,自己的肚子还饿着。

    她的肚子也是配合,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声。

    沈顷轻笑了下,抬手自车帘外接过那些“早膳”。

    郦酥衣目光落在他手里“早膳”上。

    与其说那是膳食,倒不若说,那是一团脱了水的干饭。即便她不甚懂烹饪,也能瞧出来——沈顷手中的干饭乃麦米蒸熟后、混上几片菜叶,而后再曝晒成饭饼、饭团的模样,如此随军装在行囊里。

    “行军在外,一日三餐只有这些干粮。你若是吃不惯,待我进山给你打些野味来。”

    “不必不必,”生怕自己成了对方的累赘,郦酥衣赶忙接过那干粮,道“郎君,我不挑,吃得习惯。”

    她应得轻快。

    一边说,她一边拿着那饭饼,咬了一大口。

    果真……很难吃。

    即便在郦家受过苛待,但她也从未吃过这般难吃、这般难以下咽的东西。

    沈顷有些心疼得看着她,微微蹙眉。

    他将自己手里的那一份递过去:“我这份加了盐卤与豆干,应当好吃一些。”

    闻言,郦酥衣忙不迭摇头。她微弯着眉眼,一双乌眸间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不必了,郎君。府里那些饭菜我都吃腻了,这干粮,我倒觉得蛮好吃的。”

    正说着,她又低下头,咬了一大口。

    那干粮涩嘴,难以下咽,将郦酥衣的腮帮子填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小仓鼠。

    沈顷心中无奈,着摸了摸她的发顶。

    “其实,此处离沈府不远,如若你……”

    不等他说完。

    正埋头啃干粮的小姑娘“腾”地一下抬起了脑袋。

    昨天夜里,陛下自顾自喃喃了许久。她只听清了对方最开始时所说的话,再往后些,那人的声音变越来越轻,越来越浑浊。

    他唤着,阿娘,兄长。

    他唤自己,陛下。

    沈顷愣了愣:“陛下?”

    郦酥衣点了点下巴。

    男人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冷风轻扬着,将金甲拂了一拂。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东西自脑海间闪了一闪。

    却是快如箭矢,不着痕迹。

    从小到大,他被唤的最多的是“老二”、“兰蘅”,即便有长辈亲昵地唤他,叫得也都是“顷儿”。

    他的眸光动了动,那光影却是转瞬即逝,顷即消失于沈顷的思绪中。

    军队那边,魏恪在朝他高声喊:“二爷,找到吴夏的地图了!”

    国事为重,郦酥衣道:“郎君且先去忙吧。”

    她转过头,只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沈顷耐心叮嘱了一句莫要跑远,便任由她向前跑去了。

    此地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沈顷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沈顷身上。他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郦酥衣守在一侧,袖中揣着香梅,极耐心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与魏恪商讨完,一抬头,便对上这一双、正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四目相触。

    郦酥衣脸颊红了一红。

    她回过神,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趁着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郦酥衣自袖中取出香梅,飞快插在他头发上。

    沈顷怔了怔。

    只见少女抿着唇,眉眼亮晶晶的,连声音也带着笑意。

    “鲜花赠美人。”

    花开得并不甚好,可眼前之人,却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

    冬日严寒,水袋里只有冷水,郦酥衣喝了一大口,那刺骨的寒意便这般一路沿着喉舌而下,直逼入腹中。

    见状,沈顷愈发心疼。

    自出关至烟洲,他眉心一直轻拢着,似乎在纠结,应不应该将她带去西疆。

    与沈兰蘅相比,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也更加理性。

    他自幼受诫,心中时刻有着一把刻尺。一方面,他深知无论是为了妻子,或是为了这军国之事,自己都不应该将她带去西疆;另一方面……

    沈顷转过头,看着正靠在自己肩上休憩的少女。

    男人眼睫动了动。

    不可否认,法度之外,他有了自己的私心。

    ……

    行军泱泱,越过烟洲。

    快要到墨州时,郦酥衣终于说服沈顷,打消了他将自己送回京都的念头。

    似乎也是因为这行军劳苦,再加上马车之外将士众多,至深夜时,沈兰蘅也未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夜里“醒来”后,他便看着白日里沈顷特意留下的手信,佯装成沈顷指挥着行军。如此一来一回,倒也没生出什么大乱子。

    郦酥衣也啃了好几天的干粮。

    干粮兑着冷水,虽难以下咽,却十分饱腹。眼看着再穿过这一片丛林,便要来到墨州。沈顷突然叫停了军队,让三军在此处休整。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马车上,啃着一块干馕。

    沈顷转过头,朝她伸出手。

    “来,我带你去林中转转。”

    她放下手中难啃的馕饼,愣愣点头。

    月光并不耀眼,却将她那张脸映照得分外白皙。她不知梦到了些什么,眉头微微锁起,引得人不由得低下身,愈往前凑去。

    她眉心轻动,檀口微张。

    那一双粉嫩的唇,于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诱人。

    男人手里紧攥着金簪。

    他喉舌一烫,再也难以遏制情动,屏着呼吸,低下头轻吻上她的双唇。

    似乎察觉到唇上的热烫,怀中少女像猫儿般轻哼了声。

    有细碎的月色,流淌在男人瞑黑的目色之中。

    这个吻愈发深入。

    她像是在睡着,又像是突然被惊醒,半梦半醒间,少女眼睫轻掀。兰香盈盈,月色如水,轻柔地涌入她眼眶。

    马车轻晃,车外行军之声不止。

    郦酥衣半眯着眼,看着身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唤了句:

    “沈顷……”

    男人的后背一下僵住。

    第52章 052

    她的声音很轻。

    这一声,像是恋人的呢喃,如此轻柔地落在人耳中,被黑夜衬得分外清晰。

    郦酥衣俨然是将身前之人当成了沈顷。

    她微阖着眼,只觉那道温润的兰香拂面,身前男人的气息克制,那双唇更是温柔到了极点。

    她喃喃:“夫君……”

    对方身形顿住,那垂下的乌发就如此,于少女面上扫了一扫。

    扫过她沉甸甸的眼皮。

    郦酥衣适才做了一个梦。

    一个绮丽又温柔的梦。

    昨天夜里,陛下自顾自喃喃了许久。她只听清了对方最开始时所说的话,再往后些,那人的声音变越来越轻,越来越浑浊。

    他唤着,阿娘,兄长。

    他唤自己,陛下。

    沈顷愣了愣:“陛下?”

    郦酥衣点了点下巴。

    男人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冷风轻扬着,将金甲拂了一拂。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东西自脑海间闪了一闪。

    却是快如箭矢,不着痕迹。

    从小到大,他被唤的最多的是“老二”、“兰蘅”,即便有长辈亲昵地唤他,叫得也都是“顷儿”。

    他的眸光动了动,那光影却是转瞬即逝,顷即消失于沈顷的思绪中。

    军队那边,魏恪在朝他高声喊:“二爷,找到吴夏的地图了!”

    国事为重,郦酥衣道:“郎君且先去忙吧。”

    她转过头,只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沈顷耐心叮嘱了一句莫要跑远,便任由她向前跑去了。

    此地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沈顷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沈顷身上。他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郦酥衣守在一侧,袖中揣着香梅,极耐心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与魏恪商讨完,一抬头,便对上这一双、正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四目相触。

    郦酥衣脸颊红了一红。

    她回过神,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趁着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郦酥衣自袖中取出香梅,飞快插在他头发上。

    沈顷怔了怔。

    只见少女抿着唇,眉眼亮晶晶的,连声音也带着笑意。

    花开得并不甚好,可眼前之人,却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马车外是踏踏的行军声,车内颠簸,他闭上眼。

    即便不用细想,沈兰蘅也能猜测到,郦酥衣如今在做什么梦。

    心中涌上酸意与怒意,他心想,自己此时应当推开她。

    可面上的软唇,却让他渐渐沉迷。

    这是郦酥衣第二次主动吻他。

    第一次是在沈家祠堂里,他手里攥着那柄处决过秋芷的尖刀,因是惧怕,少女乌眸柔软,对自己假意逢迎。

    奸诈如他,又何曾不知晓对方的虚与委蛇?

    但他还是沉沦了,一如今日,于这颠簸的马车上,于这寒冷的夜幕与萧瑟的凄风中……

    他同样,清醒地沉沦。

    时至深夜,行军之声却仍不止歇。为了尽快抵达西疆,随行沈家军皆是日夜兼程,只间隔着歇息短些时辰。

    马车外,将士们步履声匆匆,那马蹄更是踏踏不止。沈兰蘅垂着眼,再也禁不住,右手探向她裙摆之下。

    郦酥衣腿上一道凉意。

    紧接着,她便感受到对方掌心处的老茧。

    月色昏昏,她的指尖却泛着一道浅浅的青白色。

    沈兰蘅目光在其上停滞少时,须臾,他终于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撤出身,再与身后的魏恪交谈起来。

    这些日子,在沈顷与郦酥衣的“逼迫”之下,沈兰蘅恶补了许多沈顷在出发前刻意带来的军书。

    虽说这些都是“纸上谈兵”,但在真刀实枪的行军打仗之前,加之沈顷白日里留给他的那些手信,顺利来到西疆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沈兰蘅收到军报,随意应付了魏恪几句,便将其收至袖子里。

    这些事,待沈顷白日醒来,自会好生处理。

    待沈兰蘅再度走上马车时,郦酥衣已睡熟。

    她俨然是累坏了,一个人睡得很快。

    虽是睡着,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却蜷缩成了一团,许是没有安全感,她双臂紧抱在胸前、将那厚实的褥子抱得极紧。

    夜色瞑黑,她无声走上前去。

    方一坐定,便听见身边响起一声极低的、甚至带着几分呜咽的轻语:

    “郦酥衣,这般对我,你很开心吗?”

    她明明是那人的妻。

    迎她入门的是那人,一开始她要嫁的也是那人。

    如今与自己不清不楚的,却是那只蛰伏在那人身体里的困兽。

    她喜欢那人,她倾慕那人。

    不是对她的欲迎还拒,而是对那人……

    男人眸色愈沉。

    她倾下身,将她下摆扯净。

    眼前女子轻咬着下唇,愈发依偎过来。她脸颊生红,呼吸紧促,那双睫羽轻轻颤抖着,如同她摇曳的少女心事。

    “陛下。”

    她冷眸,看着身前俨然“不省人事”的女人,在她耳畔冷不丁沉声:“你可知我是谁。”

    听见那一句话,几乎是一瞬间,陛下后背一冷。

    她自睡梦中惊醒。

    车内昏昏,整个马车陷入黑夜。

    她瞪圆了一双杏眸。

    郦酥衣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少女愣了须臾。半晌,她才磕磕绊绊道:“沈……沈……”

    “郦酥衣。”

    她咬牙切齿地自报家门。

    她眸光又是一颤抖。

    那满带着震惊的眸底,分明写着——怎么是你?!

    怎么是她。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是她。

    见状,郦酥衣阴恻恻笑了笑。

    她虽是勾着唇,可那笑意根本蔓延不到眼底。

    男人眸光寂冷。

    “你以为是谁。”

    她的声音之中,明显带着不虞。

    “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她咬着牙,声音冷得让人心悸。陛下又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手腕一下被对方捉住。

    她道:“郦酥衣,你松开我。”

    因是马车外还有人,她的声音很低,一张脸更是因此涨得通红。

    身前那人自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不光没有松开手,反而愈发变本加厉。陛下呼吸一滞,那裙衫再度簌簌而下,滑落到小腿边。

    幽黑昏暗的马车中,她的脚踝白得像雪。

    陛下惊恐地往后退缩:“郦酥衣,你莫要胡来。”

    车帘猎猎,却因过于沉重,被呼啸的夜风吹卷不起来。男人逆着光,逼上前。

    陛下很明白此时此刻她想做什么。

    即便车内昏黑一片,即便她背对着车窗,她仍能看清楚对方眼中呼之欲出的情动。

    或者说,那并非完全是一种情动,而是情动之后,那一种最本能的欲望。

    她身上那道清浅温润的兰香也一寸寸逼近。

    陛下道:“如今你我还在马车上——”

    “马车上,”郦酥衣歪着头冷笑一声,打断她,“又如何?”

    更过分的事情她又不是没做过。

    她的轻嗤声淡淡,一点一点,于这瞑黑的夜幕间弥散开来,弥散至陛下耳边。

    原本是白皙透粉的耳垂,此时此刻,竟红得几欲要滴出血来!!

    伴着那一道力,陛下眉心蹙了蹙。她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发出奇怪的声息。

    不过顷刻间,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用力,想要推开她。

    郦酥衣冷眸,瞧着她面上的神色,忍不住又是一阵哂笑。

    她冷冷道:“陛下,你怎不说,你与那那人还在梦中苟且……”

    一回想起适才、她迷迷糊糊间所唤的那一句“那人”,那一句又娇又柔的“那人”,她心中便生起不可遏制的酸意与怒意,竟让她攥紧了那只纤细的手腕,力道愈发加重加紧。

    醋意万千,生起千层风浪。

    陛下正处在那风口浪尖之处。

    听着马车外那些行军之声,还有近在耳边的、踏踏的马蹄声,她张了张嘴唇,想要赶在嗓子里那一声破土而出前、用手将嘴巴捂住。

    少女颤抖着手臂。

    瞧她这般,郦酥衣阴沉沉垂眼。她的手臂生得极结实,将她的小手拨开,而后用手心覆盖了上去。

    她的薄茧,横在离她嘴唇极近的地方,随着马车晃动,在她的唇上摩擦着。

    不一会儿,她已全然失了力,呜咽声被她掐死在宽大的掌心里。

    那一张巴掌脸,此刻更是被她的手掌遮掩去了一多半儿,只露出一双溢满了水的杏眸。

    也不知是她的掌心滚烫,还是她那一张脸本就发烫。

    郦酥衣掩住她的呜咽声,看她的乌发尽数被汗水溽湿。那香汗淋漓,自她的鼻尖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滴到她的唇珠,再一路蜿蜒而下……

    她微微喘息,于她耳边:

    “陛下,我与那人,你现在还分得清么?”

    她闭着眼,只用嘤咛声回答了他。

    便就在此时,便就在这弯月上梢头、夜色正浓郁之时……马车之外,冷不丁传来魏恪一声毕恭毕敬地呼唤:

    “二爷。”

    沈兰蘅愈发情动,低下头来咬她的唇,无暇顾及魏恪。

    少时,马车外又传来一声:

    “二爷。”

    “……”

    “二爷?”

    他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低沉着嗓音道:“说。”

    沈兰蘅虽是微微侧脸、面朝着马车外,可那动作还未停下。郦酥衣不备,险些叫出声。

    她赶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见状,沈兰蘅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动作,不禁短促地笑了声。可那笑声依旧阴沉沉的,须臾男人才缓缓伸出手,将她的双唇再度遮掩住。

    魏恪:“将士们都走了一整个下午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

    听着对方的话,男人后背稍稍挺直。他垂下眼,睨了睨完全瘫倒在一片衣裙之中的少女。只见她脸颊、身上尽生绯色,看上去秀色可餐、分外诱人。

    沈兰蘅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佯作声音平静,问道:“出漠水没有?”

    “尚未。”

    “再走一个时辰再歇。”

    魏恪那边顿了顿。

    郦酥衣在马车这一边,提心吊胆,生怕对方会掀帘而入。见她这般,身前的男人却似乎受用极了她这副模样,动作竟愈发加剧。

    好在马车外头,魏恪仅顿了片刻,而后恭敬道:“是。”

    马车之外,那行军声似乎愈发整齐了。

    那踏踏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映衬着他的动作,他的吐息。

    看着她面上的局促与不安,沈兰蘅低下头,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抚过少女挂着汗珠的脸颊。

    他声息温热,带着几分涩涩的哑意,也不知是在放狠话,还是在真的警告她。

    男人声音恨恨:

    “郦酥衣,你以后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第53章 053

    听着他这般说,郦酥衣脊柱一凉,后背冷汗直冒。

    她知晓,沈兰蘅这一句话,绝非只是单纯地想吓唬她。

    车马不曾停歇,车壁随着踏踏的马蹄声响,极有规律地摇晃着。

    那声息踩在少女喉舌间,将她每一寸吐息都紧紧封固住。

    郦酥衣闭上眼,心想。

    他不是开玩笑。

    他没有在开玩笑。

    倘若自己再惹恼了他,眼前这个疯子大概真会将车帘掀开,于这光天化日之下,宣告着他的独有。

    ……

    不知过了多久,行军声终于止歇。

    魏恪一句“听我号令,原地休整”,沈兰蘅也缓缓抽了身。

    那人动作不疾不徐,却是格外游刃有余。

    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宋识音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少女双肩打着颤,抱紧了胸前的衣裳,不再去看那人。

    夜色深深。

    冷风吹打过丛林,簌簌拂落一片斑驳的枝影。

    时值冬日,百花枯萎凋敝,却不妨碍树干的结实与杂乱。宋识音一个人坐在昏黑的马车里,借着几点微弱的月色,慢吞吞地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件穿好。

    那人常年练剑,右手的掌心虎口处,正有着一层不薄不厚的茧。感受到那一层茧,少女脊背微直。她眼睫动了动,自睡梦中惊醒。

    马车漆黑,身侧正是那高大的那人。

    她眯了眯眼,脑子尚还在发晕,心中恍惚。

    那人?

    马车的车帘紧掩着,月色如霜,却分毫落不进来。

    身前的那人更是逆着光,只留给她那样一道熟悉的轮廓。

    不等她反应,对方已解开她的衣裙。

    裙衫簌簌而落,宋识音摸着黑,轻轻推了那人一把。

    “小贱人,您……”

    她的话欲言又止。

    却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

    落在那人耳朵里,反而更像是一种欲迎还拒。

    马车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可宋识音现下,浑身感官俱是敏感。

    她只听着那人脚步顿在马车边,隔着车壁,对方似是犹豫良久。终于,那人抬手掀开那一道厚厚的车帘。

    是那人。

    那人微垂着眼睫,递过来一个水袋。

    水袋里,是那人刚用柴火温的热水。

    诚然,经过适才那一番折腾,宋识音如今喉咙里正干涩得发紧。她抿了抿唇,将脸微微偏至另一边去,并未领那人的情。

    那人将水袋子轻轻晃了晃,解释道:“温水。”

    说这话时,那人眼皮懒懒地耷拉着,不知是有意无意,那双眼里竟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关怀,朝马车里面轻瞟了眼。

    宋识音靠在车壁上,没有看那人。

    “不想喝。”

    少女声音很轻,泛着些冷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反抗那人。

    果不其然,见她这般,对方正执着水袋的手指顿了顿。那人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二爷。”

    西疆来了新的军报。

    那人朝马车里又看了一眼。

    夜色浓稠,那人的凤眸更是瞑黑。那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心潮涌动,欲说还休。

    那人沉默了片刻,还是弯了弯身子,将水袋放至少女身边。

    她已穿好衣裙,厚厚的衫子被她手指熨得妥帖无比,那人乍一抬起车帘,便有月色侵袭而入,流淌在她冷白的手指上。

    而现如今,她闭上眼,回想起入夜后发生的一切。她明明梦见自己与那人在梅树下欢愉,一睁开眼、身上却换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很疯,很狠,只隔着一道车壁,于那人的部下、将士面前,宣泄着自己的醋意与愤怒。

    若说先前,她能对那人假意逢迎,是因为那时她心中还没有那人。

    或者说,那时候的宋识音,对那人是敬畏大于仰慕的。

    然而,现如今……

    她将脸轻轻埋在褥子里。

    她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那人。

    夜色月色相衬。

    那人垂目,瞧见马车角落处,正扔着那支红豆发簪。

    ……

    接下来这些日子,每至夜间,宋识音都变得异常沉默。

    月色冰冷,漫过晃动的车帘,宋识音靠坐在马车里,神色亦是清冷似水。

    她像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假人,缄默安静,不语对方交谈,甚至不给那人任何的眼神。

    若说非有什么能让她心头为之一动的,便是那人那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

    白日里,那人一如既往的忙碌。

    大部分时间那人都不在马车里,但罔论再如何忙碌,对方总会抽出时间,或是陪她聊天,或是陪她吃饭。

    路过好看的梅花林,那人也总会给她折下最艳丽的那一枝。

    似乎察觉出她情绪的不对,那人将花枝别在她的发髻上。

    那人声音温和,问她怎么了,怎么这般无精打采。

    宋识音摇摇头,道,这一路日夜兼程,自己兴许是累了。

    闻声,那人的眼睫动了动,短暂犹豫过后,那人微红着耳根弯身,于她额头上印下极轻柔一吻。

    这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西疆。

    来到西疆时,正值黄昏。

    日头沉沉欲坠,金霞生绯,高悬于天际。

    从前,宋识音都只是在诗书中见过西疆,真当踏上这一片土地之后,她才明白了何为恶风卷地吹黄沙。

    渺渺黄天,沙尘弥漫,一眼望不到头。

    她刚一走下马车,就呛了满嘴的沙子。

    那人过来扶她。

    “当心。”

    不远处,早早立了一行前来接应之人。

    见了那人,那行人赶忙迎上来。为首的正是沈兰蘅,那人拱着手,朝那身披金甲之人拜道:

    “卑职沈兰蘅,拜见定元将军。”

    那人声音平缓,也上前将那人扶住:“不必多礼。”

    对方面上挂着奉承的笑,目光转而落在宋识音身上。

    “这位是……”

    那人淡淡应答:“内人。”

    沈兰蘅了然:“原来是沈夫人。不知夫人前来,在下有失远迎。”

    因有了那人这一层关系,先前那些异样的目光,也悉数转变成了敬畏。

    宋识音也跟着那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兰蘅看自己的眼神很是奇怪。

    那道目光,表面虽是恭敬,落在宋识音身上时,却莫名能让她瞧出几分大胆的野心。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那男子眼中,那人那双眼极小,笑起来时几乎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缝儿。

    沈兰蘅微弓着身,狭窄的眼底却闪烁着精光,令她下意识攥了攥身侧之人的手指。

    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侧首,极耐心地问:“怎么了?”

    霞光同样落在那人眸底,琥珀色的光影温柔晃动。

    她抿了抿唇,尽量不被沈兰蘅察觉出异样:“小贱人,无事。兴许是刚到西疆。身子……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那人回握住她的手。

    “我带你先去看看军营。”

    她点头,避开那人。

    “好。”

    那人先带她来到了住宿之处,将行囊放下。

    此处不比京都,没有三进三出的宅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间间军帐。

    此前那人已传书,命属下重置一个干净的军帐出来,就立在那人帐子的隔间。

    将行囊都简单收拾好,宋识音转过身,正见那人站在帐口之处。暮风猎猎,卷起黄沙如烟,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回首,凝望而来。

    那人目光温润柔和,似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可待对方领着她,前去练武场时——

    “陛下!”

    “陛下——”

    “属下拜见陛下!”

    一见到那人,周遭将士皆放下手中刀枪,一声接着一声唤,威声直震云霄。

    宋识音一直长在内宅,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她被眼前场景所震撼到,将那人的手攥得愈发紧。

    那人低下头:“不要怕。”

    这些不只是那人的拥护者,更是跟着那人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兄弟。

    沈顷将她的手牢牢牵着,同将士们介绍起她来。

    闻言,将士们热情朝她行礼:

    “将军夫人——”

    “见过将军夫人——”

    一声一声,再度冲上云霄。

    没一会儿,她便禁不住,天上的晚霞一寸寸染上少女白皙的双颊。

    看着眼前景象,看着身前的泠泠银甲、漠漠黄沙,看着身侧之人眉目恣意、意气风发。

    郦酥衣忽然明白,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承爵位、高枕于京中了。

    狭窄的府邸困不住他,繁华的京都困不住他。

    这里才是他的天地。

    第54章 054

    不少时,郭孝业也跟着来到了练武场。

    沈顷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都是由他代为掌管西疆军务。西疆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虽说对郭孝业同样言听计从,可论起军心,郭孝义自然是抵不过沈顷分毫。

    他方一踏入练武场,便看见正被将士热情围着的二人。

    郭孝业步子顿了顿。

    却不过转眼,男人已敛去眸间神色。他唇角扯出满是阿谀的笑,迎上前。

    “沈将军,将军夫人。”

    眼看这天色渐晚。

    日影微斜,屋内的暖炭燃尽了,女使规矩地上前,又添了新炭。

    见二人发着呆,沈兰蘅继续道:“如若……你们不喜欢清凤城,想要回江南也可以。只是原本兰府的宅子已被查封,我在江南也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宅子,还需要再筹备上些时日。”

    郦酥衣打断他:“不必麻烦你,听闻清凤城民风淳朴,小食众多,姨娘和姐姐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一道温缓的风,却听得安氏蹙起眉头。

    “蕖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去清凤城?”

    沈兰蘅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二人的目光恰恰迎上。

    他的眼神温缓,似乎带着几分探寻,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只是那眸底幽深瞑黑,郦酥衣看不太懂其中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又像是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云。

    沈兰蘅看着她,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沈兰蘅的心思,旁人是猜不得的。

    对方盯得她有些坐不住,安姨娘的目光亦是灼热。郦酥衣咬了咬下唇,轻声道:

    “姨娘,我想随沈兰蘅去北疆。兄长在北疆下落不明,我想跟着沈兰蘅,一起去北疆找兄长。”

    她的养兄,那性子如兰花般清雅的兰旭兰子初。

    提起兰子初,安氏面上又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即便兰子初并非自己膝下所出,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安氏亲眼见着,兰旭是如何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那般文采卓然、霁月清风的男子。

    也罢。

    女儿跟着沈兰蘅去北疆,她也是放心的。

    安氏看了郦酥衣一眼,又看了沈兰蘅一眼,心中有了些思量。她叮嘱了几句,兰清荷恰好从定静阁外走进来,方喊了句姨娘,就看见立在屋子里一袭紫衣的沈兰蘅。

    她的话语顿住,小心走到床边。

    “姨娘,这是刚从张大夫那里取的药,放在床头了,您记得喝。”

    郦酥衣:“又取的什么药?”

    二姐偷偷看了看一侧的沈兰蘅,小声:“大夫说姨娘体虚,开了些温补的药,每日一剂,对姨娘的身子好。”

    兰清荷走入屋内后,沈兰蘅也并未多看她一眼。对待兰二,他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冷漠。几人坐在床边围着桌子,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没一会儿,应槐不知在沈兰蘅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

    沈兰蘅离开时,郦酥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二姐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终于大了些:“三妹,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呀,莫不真是被他给勾了魂儿。”

    郦酥衣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发:“我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柳玄霜被捉了,我们在驻谷关也都平安无事了。既然这件事都过去了,那不若让他就此翻篇。三妹,你听姐姐一句劝,日后莫再跟沈兰蘅纠缠不清了,他那样的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装得这般温柔体贴,那日后呢,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日后待他原形毕露,你若是敢稍微忤逆他的意、将他惹恼了,他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光是那些冷冰冰的刑具,还有他那条又长又吓人的鞭子……三妹,你身子弱,吃不消的。”

    此话听得安氏频频蹙眉,忍不住道:“清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里说,像沈兰蘅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折磨女子的手段也十分残忍,什么抽鞭子、手铐脚链绳索,还有……”

    郦酥衣想起来她手腕上的勒痕。

    忍不住道:“二姐,你莫说了。”

    走出阁楼,沈兰蘅正立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形。

    “你怎么还在这里,”郦酥衣迟疑道,“你在此处站了多久?”

    有没有听见二姐的话?

    沈兰蘅道:“不久。”

    她放下心。

    忽然,她眸光顿了顿,看见对方微微肿起的唇。他嘴唇微肿,似是曾被人狠狠咬过,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让她看不真切。

    如今,他立在阳光下,郦酥衣千真万确,看清了他的嘴唇。

    他是……和谁激吻过吗。

    郦酥衣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神。

    沈兰蘅方一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唇,发着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忽然,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片段。

    还有那虽凶狠,却又细腻的触感。

    陡然一道凉风,郦酥衣自知失礼,尴尬地别开脸。

    见她面色窘迫,沈兰蘅轻声笑了笑,并未说亲吻他的女子是谁。

    反而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庭院里看梅花。

    玉梅如雪,暗香隐隐。梅树上的雪已化了,此时反而愈发清冷霜洁。男子就这般站在梅树下,一时间,竟衬得那玉梅都黯然失色。

    见她又发着愣,沈兰蘅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微风徐徐,撩起他的紫衫。

    男子动作轻柔,眸光更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郦酥衣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

    这大半个月,沈兰蘅将军饷案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抓了个九九十十。就在他准备复上时,一阵马蹄声骤然穿过。

    只见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手里捧着份皇诏,只一眼,便看见庭院里正在审讯犯人的沈兰蘅。

    “圣旨到——”

    那人轻勒了一下缰绳,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见沈兰蘅走出院子,这才翻身下马。

    此行只有她一人,想必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看见她手里的皇诏,沈兰蘅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撩袍而跪。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亦是十分平静,似乎等待这一刻已多时。

    男子微垂着睫羽,让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思。他虽然跪着,却是傲骨灼灼,这让郡主那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片刻,才缓缓打开诏书。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兰蘅,忤逆圣意,抗旨不遵,戴命擅离职守,懈怠职责,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然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赦其戴罪立功,彻查驻谷关军饷……”

    日头灼灼。

    腊梅开得正好,从庭院中飘来一阵幽香。沈兰蘅面色轻缓,垂眼跪得从容。

    他神情淡淡,似是预料到了圣旨上的内容,平静地听着对方将皇诏宣完。光影斑驳,落在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末了,他行了一拜,上前将诏书接过。

    “臣,接旨。”

    见他这般,那人气不打一处来。

    “沈兰蘅!”

    烈日之下,少女一身灼衣,张扬贵气得不成样子。那人的母亲清凤城城主夫人,乃当朝太后的义女,有太后娘娘护着,她自然也娇气尊贵。

    然,这“娇气”,只是她模样、身段看起来娇柔可人。

    那人实在是个泼辣性子。

    许是清风城城主是武官出身,那人耳濡目染,也跟着爹爹习武练剑。她的马术、剑术甚至都不输给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她扬着下巴,睨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

    “圣上虽说免了你的罪,却未免你的罚。你身为朝廷命臣,罔顾圣上威严,如若不是我进宫,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今怕是已身首异处了。沈兰蘅,你说这恩,你该如何报答本郡主?”

    诚然,当初那人见沈兰蘅公然抗旨,便火急火燎地上马,直奔京都而去。

    进了宫,面见太后,从而一步步在幼帝面前替沈兰蘅求情。

    圣上年幼,心思容易被旁人拿捏,一不留神儿便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经那人这么一说,幼帝恍然醒悟。

    这才保下了沈兰蘅一命。

    但毕竟,抗旨也不是小事,圣上只免去了他的死罪,并未免了他的罚。思及此,她不免一阵恍惚,给予呕吐。

    “衣衣。”

    “……”

    “酥衣?”

    沈顷微微蹙眉,低下头轻声唤她。

    “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变成这般失魂落魄?

    瞧着她脸颊煞白,男人眼底里不禁浮上一层心疼。

    郦酥衣苍白着脸:“无、无事。兴许是……水土不服。”

    魏恪在外面唤他。

    闻言,沈顷向外应了声,继而又转过头,同她道:

    “我已派人去京中接玉霜与素桃,一会儿我会命人带着军医过来,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或是有什么需求,都尽管提。”

    少女点点头:“好。”

    掀开军帐时,沈顷仍放心不下,频频回首。

    这一场练武到了黄昏。

    待沈顷喝了药,欲起身去找妻子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再回过神时,俨然是第二日清晨。

    桌案之上,昨日那张字条上,又多了一行小字。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迹:

    ——所以……我想,我可不可以以你的身份,去见一见她。#$&……@……(一团黑墨)

    ——我有些话想要同她说。

    (划线)

    (再次划线)

    ——你今夜不要饮下那碗药,就给我一个黄昏,只用一个黄昏。

    ——全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偿还。

    沈顷皱眉,用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分辨出对方所写的是什么。

    他想也不想地提笔,冷冷写下四个字:

    【白日做梦】

    第55章 055

    沈顷不知那孽障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喝那一碗药,任由对方在黄昏假扮自己?

    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顷垂眼,又提笔将那四个字重重描粗。

    沈兰蘅昨夜仍未来找她。

    可即便如此,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马车上的沉默,来到西疆后的避而不见……这一切都让郦酥衣觉得,对方似乎在暗暗预谋着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在预谋什么?

    郦酥衣已没有太多精力去思索、去与之周旋。

    她只是想,沈兰蘅莫要做出危害沈顷、危害西疆的事来。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在沈顷面前表露分毫。

    却未曾想到,心细如沈顷,仍是瞧出了她的不开心。

    一日,练完兵后,沈顷前来一匹红鬃马。

    沈顷道,这匹马叫烈鹰,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烈鹰已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许多年。

    马儿高大,也不知是不是在与她打招呼,一见了郦酥衣,烈鹰便打了个响鼻。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顷身后躲了一躲。

    见状,沈顷牵紧了她的右手,温声道:“你成日在军帐中,难免无聊烦闷,恰巧今日我没有其他忙事,带你来看一看西疆这边的光景。”

    西疆的光景?

    她茫然四顾,这边除了军帐便是黄沙,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虽这般想,但惦念着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与沈顷独处,郦酥衣乖巧应了声,转眼之间,已被他抱上马。

    对方将她抱在怀中,大手掐了掐她的腰际,不等郦酥衣脸热,男人的声音已从头顶处落了下来。

    “坐稳了么。”

    “嗯。”

    她靠着沈顷结实的胸膛,点点头。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那人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那人身上。她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这并非是她对沈兰蘅心心念念。

    她并不喜欢沈兰蘅,甚至说,她对沈兰蘅没有一丁点儿好感。每每见到那人,郦酥衣自心底里生起的若非恐惧,那便只剩下了厌恶。

    她不知从何时,竟变得这般忧虑。

    她害怕再与沈顷亲密下去、待她情难自已时,会被自己的夫君发现,那人曾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即便沈顷明面上不会责骂她。

    但郦酥衣总觉得,自己如若是沈顷,如若自己的妻子成夜与另一个男人共赴云雨,她应当会怒不可遏。

    她更害怕。

    她怕自己与沈顷的亲昵,被沈兰蘅发觉。

    ——“你以后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胆敢与他再亲昵上一分……郦酥衣,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少女坐在马背上,双肩竟暗暗颤抖起来。

    沈顷察觉出她的异样,低下头,问道: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不大敢表露心事,抿着唇,只摇摇头。

    沈顷眸光微闪,仍关切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何止是不开心,自从那夜过后,她心中愈发烦郁。

    “从前,每当我遇见不快之事时,总喜欢骑上烈鹰,于这疆场上驭马飞驰上一圈。”

    沈顷微眯起眼,轻抬起下巴。

    今日风沙不甚严重,光影烈烈,落于男人面庞之上,将他原本清俊的一张脸衬得愈发白皙。

    同样在军中,同样镇守西疆。

    沈顷却与郦酥衣所看到的那些将士大有不同。

    他虽执刀剑,可身上却带着一种温润斯文的书卷气。他衣衫整洁,光洁的下巴上看不见半点胡茬。眉目微垂时,那一袭眼帘也随之轻垂下来,光影摇晃,翕动在他那如小扇一般的鸦睫上。

    听了沈顷的话,郦酥衣不免问道:

    “原来郎君也有烦闷之事吗?”

    “自然。”

    “我原以为,郎君乃天之骄子,应当不会困囿于心中烦闷。”

    在郦酥衣看来,沈顷仿若有一种神力。他的情绪稳定、平和,执行力又很强。罔论遇见了何等棘手之事,他都能极轻松地迎刃而解。

    闻声,沈顷便笑。

    他声音很轻:“你猜”

    他怎么会没有忧心之事呢?

    他肩负得越多,便承担的越多;承担得越多,要考虑得也就越多。

    国之事,家之事。军政之事,宅府之事。

    还有……

    她之事。

    沈顷明显能感觉出来,这几日,自己的妻子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

    她那双轻柔无害的眉睫之下,似乎在隐隐担忧着些什么。

    沈顷将马驭慢了些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算是神仙来了,也要为人间之事而忧心。更何况,你我都只是凡人。”

    凡人有爱,有恨,有憎,有恶,有欲。

    自然也会有千般忧心,万般苦恼。

    闻言,郦酥衣也扬起脸。

    她看着两臂正环抱着自己的玉面郎君,眨了眨眼。

    “夫君也是凡人吗?我原以为,夫君这般厉害,应当是上天派来的神仙呢。”

    她的神色认真,声音却是娇俏。

    也不知是这语气,或是这神色逗笑了他,沈顷唇角略微朝上扬了扬。那一双凤眸清明,眉目之间,却写着少许无奈。

    “衣衣。”

    他垂下眼,看着她,道,“如若我真是神明,便许愿你一生无忧无虞,不为他事忧虑烦心。”

    听着身前之人的话,郦酥衣一颗心忽然一阵悸动。

    不等她再开口,只闻对方极低声一叹:

    “可惜我并非神明。”

    可惜他并非神明,不能护她无忧,不能解她烦心。

    如此思量着,男人将掌心鞭绳攥得愈发紧。

    他道:“再往前走些便是一片梅树林,如今林子里的腊梅开得正艳,衣衣,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她点头,乖顺地应了句:“全听郎君主意。”

    沈顷再度抬起下巴。

    “驾!”

    “驾——”

    又是一道道扬鞭之声。

    烈鹰是一匹矫健且俊美的烈马。

    扬鞭飞奔起来,果真如它的名字——敏捷迅猛,如风如鹰。

    郦酥衣只觉得,耳畔有猎猎风声穿过。日影婆娑摇晃,扫落在她衣肩之上。

    黄沙漠漠,于烈马蹄下扬尘。她就这般靠在沈顷怀中,看着眼前景象一分一分、变得格外开阔起来。

    郦酥衣后知后觉——

    沈顷瞧出了她的烦闷,对方是在宽慰她,在带着她纵马散心。

    郦酥衣心中情绪微动。

    但现下——

    梅香与兰香拂动,树影与衣影簌簌。

    男人温润的目光衬着和煦的暖阳,宠溺地落在她身上。

    郦酥衣觉得,自己理应害羞的。

    微风一吹,树枝一摆。

    她一颗心也跟着眼前这梅花树影,止不住地摇曳起来。

    便就在此时,迎面忽而扑来一阵黄沙,沈顷温声带了句“闭眼”,继而伸出手护于她眉目之间。郦酥衣就这般循着对方的话,乖顺闭上眼睛。她感觉着猎猎风声自两颊侧穿过,那道兰香清润温和,逸散至自己的鼻息。

    郦酥衣轻嗅着那道兰香。

    兰香、风声、马蹄声。

    开阔无比的西疆,层层叠叠的高山。

    她忽尔觉得胸中郁结在渐渐消散,一颗心竟也变得开阔爽快起来。

    冷风侧耳,她不禁跟着沈顷一起喊。

    “驾——”

    衣袖猎猎,她于沈顷怀中,发髻散开,青丝翩跹。

    “驾!!”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骑马。

    可现下坐在沈顷怀中,坐在烈鹰的马背之上,郦酥衣才第一次感受到,这驰骋沙疆的乐趣。

    怕她的脸被风沙吹刮到,沈顷一边驭马,一边用胳膊护住她的脸颊。他那双护腕上的甲片本是铮铮,待触碰她双颊时,又顿然化作柔情一片的水。

    郦酥衣抿着唇,一颗心也跟着马蹄踏踏直跳,不知不觉间,少女面颊已染上一片淡淡的绯色。

    不少时,眼前忽然多了一点娇艳的梅红。

    那果真是一片梅树林。

    一片开得正好的、娇艳欲滴的梅树林。

    郦酥衣从未想到,会在西疆这等蛮荒之地看到这般鲜艳的梅花林。

    马儿驶进些,那片梅林于眼前寸寸铺展开来,放眼凝望,入目的皆是一片艳红。

    自京都前往西疆,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花林。见状,她心中不免有些兴奋,自沈顷怀中探出一颗小脑袋。

    “西疆竟有这般好看的梅花林。”

    算是稀奇了。

    沈顷垂眼,见小姑娘一张脸颊冻得粉扑扑的,那杏眸微圆,亮晶晶的十分惹人爱。他唇角不禁也带了些笑,小心细致地扶着她下马。

    “要去看看么?”

    “去。”

    驭马跑了这般远,她自然要前去看看的。

    她像一只欢快的雀儿,又因被沈顷牵着,不得不乖顺地慢下步子。见状,沈顷索性便撒了手,任由她朝那片梅林跑去。

    说也奇怪,适才与沈顷纵了那么一遭马,再嗅着眼前这沁人心脾的梅花香,她竟觉得身心皆是无比轻盈。

    沈顷踩着她的步子,跟上前。

    看着少女身段窈窕,正站在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下。

    眼下正值晌午,金影灼灼,日光温暖得不似隆冬,更不似西疆的隆冬。

    和煦的日影徐徐而落,穿过艳丽的梅花丛,于少女衣肩处投落一片斑驳的影。看着她清丽的面庞,男人忽然心思一动,伸出手去,折下那最艳丽的一枝梅花。

    沈顷也学着她先前,将梅花别至她鬓角边。

    扑面而来一阵花香,对方言语间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鲜花赠美人。”

    冰冷冷的腕甲于鬓角旁拂了一拂,郦酥衣鸦睫轻抬,潋滟起一片含羞的水光。

    她羞怯道:“郎君在取笑妾身。”

    “为何是取笑?”

    沈顷垂眸,“衣衣本就是美人,美人展颜,娇花失色。该羞的不是你,而是这满园的梅花。”

    他的声音温缓,流淌过郦酥衣的耳畔。

    闻言,郦酥衣心想,沈顷不愧是读过书的,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竟也能讲得这般漂亮。听了这席话,少女心中愈发羞赧。

    那羞色自双颊滚烫至喉舌间,叫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她手指将衣袖攥皱,别开一张烫红的脸。

    转身朝另一棵树走去时,二人的手指就这般轻微交触,又立马如被热水烫了一般、急匆匆撒开。

    郦酥衣也不知自己在害羞什么。

    自己明明已过门数月,乃对方明媒正娶的正妻。二人虽未有过床笫之欢,但好歹也曾拥抱、亲吻过。不过如今一个较为暧昧的眼神,郦酥衣不清楚,她有什么好害羞的。

    少女颊上生绯。

    她轻轻咬着双唇,粉嫩的唇瓣,竟比这梅花还要娇嫩欲滴。

    沈顷心想,他再怎么清冷自持,可自己总归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对眼前的女孩儿有着念想的男人。

    霎时间,他一贯清明的眸底,染上几分难以遏制的情动。

    郦酥衣伸出手。

    “郎君发上落了片梅花瓣。”

    少女手指葱白如玉,那纤细的食指,于身前之人发顶上轻轻拂了一拂。

    继而,郦酥衣视线落下,转至男人的肩头。

    “郎君衣肩落了片梅花瓣。”

    沈顷垂下眼睫,那一袭水帘轻动,幽深的眸底在日影的照耀下泛起层层涟漪。

    第三声,郦酥衣继续道:

    “郎君的唇上也落了片……花瓣。”

    那一个“瓣”字还未咬出声。

    郦酥衣只觉一道热烫的风,对方竭力克制的呼吸落下,待再回过神时,那温热之物已覆上她的双唇。

    她浑身紧绷,梅花树下,嘤咛地咬出那一个“瓣”字。

    他双手扶住她的双肩,也闭上眼。

    料峭冷风,穿树而过。

    微风、梅花、树影、日光……

    她闭上眼,双脚慢慢往后,直到那人将她抵上那棵坚实的树干。

    隔着厚实的衣裳,郦酥衣整个后背紧贴在树干上。

    沈顷本就身高八尺,生得比她高大上许多。这使得男人亲吻她时,不得不倾弯下身子。

    对方就这般将她抵在树干上,一袭眼帘垂下。他的呼吸很轻,双唇亦吻得分外轻柔,好似那力道再加重一分,便是唐突,便是不恭。

    克制,清冷,自持。

    偏偏又生出几分,难耐的燥火。

    不过顷刻之间,她竟被沈顷吻得腿发软。

    说也奇怪,他的吻与沈兰蘅比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的进攻性。可偏偏就是这种温柔的、心意相通的蚕食,让她自内而外地感到愈发难耐。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成了一团火,一团被对方握在掌心、随时随地都可以点燃的烈火。

    少女双手揽上男人脖颈,呼吸逐渐变得细弱。

    她句句轻唤:“郎……郎君……”

    花影拂动,温香盈面。

    她的手将对方的衣领一寸寸攥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欲缴械投降之际,沈顷终于缓缓松开她。

    与她一般,男人的气息同样不甚平稳。

    沈顷嘴角残存着她的唇脂,原本清冷禁欲的面庞上,也染了一层绮丽的绯色。

    郦酥衣抬睫,瞧着他,干净的唇角蹭满了她娇嫩的唇脂。

    相反的,她唇上却不剩多少颜色了。

    沈顷指腹温热,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

    他垂下眼帘,微哑着声音缓缓道:

    “甜的。”

    花瓣是甜的。

    她倚在梅树上,不光是额头,后背上亦出了一层湿汗。

    香汗淋漓,将她的衣衫溽湿。

    郦酥衣稍稍找回呼吸,站稳了身子。

    待再抬眸时,这一双美目中,已盈满了潋滟的水光。

    她想起从前在沈府,沈顷不喜甜腻,罔论黄昏时要饮的药有何等之苦,他总是不爱放方糖。

    她道:“郎君先前可不爱吃甜。”

    不光是嘴唇边,就连他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落着纵横的唇印。

    他呼吸亦不稳,眸光翕动着,望向她的锁骨,她的唇。

    “现在喜欢了。”

    第56章 056

    梅花微风,沾潮带雨。

    沈顷的声音与翕动的树影一齐落下。

    郦酥衣也将男人的脸捧住,踮起脚,去回吻。

    冷风间裹挟着梅香,扑至少女发鬓,吹起她额角的碎发。不过顷刻间,她眸子底的心事也跟着一道儿吹得摇曳。光影晃动,郦酥衣的呼吸、心跳皆是摇晃不止。

    她像是亲吻了一朵花,一朵温柔的、娇艳的花,花瓣柔情,花蕊带露,微风斜斜落下,让她整个人都绽放在这场盛大的春天里。

    沈顷将她轻压在树干上,被她引导着,吻一路沿下。

    郦酥衣仰起脸,抬起下巴,用细嫩白皙的颈贴向他。

    唇角,下颌,脖颈。

    衣领微掀,露出那精致纤长的锁骨。

    她像是熟透的樱桃,每一处都是甜的。

    惹人回味,令人贪恋。

    锁骨上传来轻微的磨损感,她唇上动作落得小心,却还是让沈兰蘅忍不住,嘤咛出声:“郎君……”

    “衣衣。”

    玉霜双手捧住他的脸,掌心处的茧轻磨着他滚烫的颊侧。

    看着身前娇柔可爱的妻子,她忍不住道:

    “与他来西疆,你吃苦了。”

    她屏着发烫的呼吸,话语中明显带着自责。

    闻言,他忍不住轻捂住她的唇。

    “郎君说的是什么话。妾身愿意跟着郎君,甘愿跟着郎君吃苦。”

    玉霜垂眸看着他,眉眼间情绪愈浓。

    沈兰蘅道:“妾身喜欢郎君,妾身心悦于郎君。能与郎君在一起,妾身十分欢喜。”

    少女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言语间已带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郎君莫再说这种话了。”

    玉霜伸出手,将他细腰环住,像是认错一般道:

    “好,衣衣。他不说了,他再也不这般说了。”

    他将脸颊贴进来。

    沈兰蘅的耳朵离她心口极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能感受到那颗火热之物的强烈跳动。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玉霜,梅花树下,她面上满是竭力抑制的情动,原本清冷自持的一张脸,此刻印满了放荡的唇脂。

    是放荡。

    是将世上最干净的白纸,扔进大染缸的放荡。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沈兰蘅再也禁不住。他再度踮起脚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颈深吻上她的唇。

    这一回,他吻得很深。

    吻得对方呼吸加粗,吻得自己的呼吸也一寸寸,变得格外急促。

    一吻作罢,瞧着面前明明情动却故作矜持的男人,他起了逗弄的心思。

    沈兰蘅故意用水蛇般的双臂环住对方的颈,一双美目微挑着,问她:

    “郎君,您上次教妾身如何亲吻您,如今您觉着,妾身学得好不好?”

    少女话语微扬,眉眼中、声音里,明显都有笑意。

    玉霜知晓他这是在逗弄自己。

    她无奈轻笑,耳根子却很不争气地红了一片。

    仿若下一刻,她耳垂上的深色便要化作殷红的血,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见她只笑不答,沈兰蘅如一头小兽般扑上来,还要吻她。

    男人微扬起头,他只能凶恶地咬住对方下巴,待再欲往深时,玉霜忽然抬手,将他动作止住。

    她神色宠溺:“莫要胡闹,少时他还要去帐中与魏恪议事。面上带着这些,不好。”

    正言着,玉霜伸出手,便要用指腹轻轻擦拭面上痕迹。

    手指刚挪动一寸,却见身前少女似是委屈,垂着眼帘低下头去。

    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见他这般,玉霜只好抬了抬眉,温声哄他道:

    “那便只能再亲上一下,轻轻的一下。”

    她这话音方落,只听“吧嗒”一声,她左颊处已多了一道唇印。

    沈兰蘅展颜,红着脸笑出声来。

    ……

    军务要紧,他到底也没敢多胡闹。

    一番耳鬓厮磨,沈兰蘅用帕子蘸了蘸树枝上的积雪,将玉霜面上的唇脂一点点拂去。

    她脸上的唇印儿算是拂净,沈兰蘅低下头,可他脖子上的红痕却祛不干净了。

    他坐回帐中,对着那一面黄铜镜,也用手巾蘸了蘸水,将脖颈及锁骨处用温水敷了一敷。

    适才纵马回营,虽有衣领遮蔽,一路上他仍不大敢抬头。

    面上的唇脂易擦,肌肤上的吻痕却难拭。

    铜镜清澈明亮,倒映出他仍透着绯色的一张芙蓉面。镜面之中,小姑娘抿了抿唇,从一侧取出一盒桃花粉。

    即便有衣领遮挡,但西疆风大,大风刮过,他仍害怕会将这印痕露出来。

    虽说他与玉霜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他心中含怯,不想让自己这点私事被旁人看了去。

    沈兰蘅也没想过,表面清冷如玉霜,竟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对着铜镜,一边以桃花粉遮掩着吻痕,一面又止不住地回想着今日发生之事。想得越多,他越发觉得羞怯,浑不觉身后已多了一道人影……

    她已有多日未去找过那女人。

    今夜醒来时,郦酥衣面前仍是那些枯燥的军务。一叠叠军报,处理了的、还未处理的……俱是堆积如山。她低垂下浓密的睫,瞧着先前玉霜留下来的【白日做梦】,须臾,男人收紧手,将那字条攥皱成一团。

    不识好歹。

    郦酥衣眸光发冷。

    如今夜色初现,这具身子正是归她,郦酥衣心想:自己若是玉霜,定然会考虑写下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后,面前这些军情军报的下场。

    她伸手,随便抄起一本卷宗,欲扔到火盆中发泄。

    西疆地寒,暖盆中的火焰燃得更旺。郦酥衣瞧着那火光,深吸一口气,还是克制着情绪将卷宗放了回去。

    夜里风急,呼啸着卷入军帐。

    她睨着那火盆,懒得同玉霜计较信上之话。

    男人往盆中添了一块炭,火光顿然冲高一尺,滋啦啦的火焰寸寸吞噬着黑夜,亦将她的眸光映衬得恍惚摇曳。

    她面上被那光影照得微白。

    思量良久,她终是难耐好几日不见他的寂寞,心中一番斗争后,郦酥衣终于站起身。

    她想,去找找他,去见见他。

    去看看他这几日在西疆,究竟过得好不好。

    ……

    玉霜的帐子离沈兰蘅的极近。

    没走几步,她便来到那一间熟悉的军帐之前。

    与上次不同,似乎有了经验,这一回,他将帐子阖得极紧。东风猎猎呼啸,将那一帘军帐吹得微鼓。郦酥衣于帐外立了少时,抬手掀帘而入。

    沈兰蘅正坐在妆镜前。

    听见帘子响动,他并未来得及放下手里东西,下意识回过头。

    只一眼,便看见大步迈入帐中的男子。

    她未着金甲,穿了件雪白的鹤氅,长身玉立于帐帘口。

    瞧着男人黑黢黢的天,沈兰蘅右眼皮下意识一跳,赶忙将桃花粉收回袖中。

    在帐外犹豫许久,走进来时,郦酥衣本欲开口,为那日之事道歉。

    但当她眼神落在身前少女慌张的神色上时,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什么东西?”

    沈兰蘅自座上站起身,背对着妆镜。无论神色或是言语,皆有些慌张。

    他不答反问:“郦酥衣,你、你怎么来了。”

    他已有好几日未见到郦酥衣。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他垂搭的衣袖下、所攥紧的那只右手。

    沈兰蘅畏冷。

    偌大的军帐内同样摆放着暖盆,盆中烈火灼灼,香炭燃得正好。

    郦酥衣眸中带着疑色,方欲迈步上前,自帐外忽然吹刮来一阵料峭的冷风,鼓动着那一张厚厚的帘帐,吹掀了他正护着脖颈的衣领。

    男人眸光一顿。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眼神中流露出惊愕,正迈上前的步子登即顿在原地。

    那是什么?

    郦酥衣微微瞪圆了眼。

    ——她没有看错。

    冷风吹掀,那衣领之下,正遍布着一道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这痕迹她太熟悉,也太清楚。

    脖颈处,锁骨上,甚至再往下些……郦酥衣心中一梗,她张了张唇,胸腔与口齿却仿若被什么东西紧紧堵塞住,让她呼吸凝滞,亦说不出来话。

    她看着,少女面色同样慌张。他手忙脚乱地拉了拉衣领,想要将那些痕迹遮挡住。

    所隔几日,沈兰蘅未想过郦酥衣会前来。

    更未想过,对方会在他正“遮掩罪行”时,前来他的帐中。

    对方俨然看见了他脖颈上的吻痕。

    自从与玉霜互换心意后,沈兰蘅也料想到——总会有这么一日,他会与玉霜身心相通,总会有一日,她们之间的事会大白于郦酥衣面前。

    他原以为,到了那时,他会惊慌失措,会哭天喊地。

    却未曾聊到,经过短暂的慌张过后,对上对方那一双阴鸷的眸,沈兰蘅竟有少许轻松。

    与他相比,如今情绪汹涌的,是正站在自己身前的郦酥衣。

    她沉着一双眸,对他说:“过来。”

    军帐并不大,二人相隔不远,沈兰蘅没走上两步,便已到男人身前。

    他抬起一双杏花眸。

    火盆里炭火烈烈,“滋啦滋啦”作响。

    郦酥衣紧盯着他的右手。

    “伸手。”

    她语气不善。

    离得极近,沈兰蘅能感受到对方那竭力抑制的情绪。

    她将手指一点点攥紧,双手攥握成拳,手背之上,隐隐冒出青筋。

    他自知无法藏匿,索性便抬了抬袖子,取出那盒被遮挡住的桃花粉。

    郦酥衣接过桃花粉,以食指作勺。那粉末顷即于指腹间细细化开,将她的手指敷得雪白一片。

    男人的眼神冷了冷。

    她再度伸手,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紧绷的颈面。

    果不其然。

    她右手力道加重了些,手指所及之处,涂抹出一道又一道新鲜的绯痕。

    涂到最后,她情难自禁,手指竟开始暗暗发抖!

    郦酥衣瞧着身前的少女,尽量平缓着语气,发问:“她碰你了么?”

    盆中香炭燃得正好,火光热悠悠的,

    沈兰蘅紧抿着唇,并未出声。

    见状,男人又咬了咬牙,右手将脂粉盒捏得“嘎吱”作响。

    她沉下声,命令道:

    “沈兰蘅,说话。”

    男人目光逼人,宛若一把利剑,直朝他袭来。

    “沈兰蘅,玉霜她碰你了吗?”

    沈兰蘅就这般站在那里,听着身前之人再度出声。待她说出那后半句话时,沈兰蘅竟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见他不答,郦酥衣似乎默认。

    长夜微黯,男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

    她有着一张与玉霜一模一样的脸,那双凤眸紧阖,鸦睫轻轻颤抖着。

    待她再睁开眼时,眸底竟有一闪而过的哀色。

    身前之人微屏着呼吸,问他:“沈兰蘅,你们背着他,做了多少次?”

    闻言,少女不由得一怔神。

    他知晓郦酥衣躁郁,知晓她口无遮拦,也没有精力再去与此人做无用的周旋。他曾在无数个受辱的夜晚后劝诫自己——她是疯子,郦酥衣是疯子,与一个疯子讲道理是无用的,反抗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只会让她的言行愈发疯狂。

    他不要理会她。

    不要激怒她。

    就像上次马车后那般,无视她的存在,将她视若空气。

    自己斗不过她。

    可眼下,听着郦酥衣那满带着侮辱的言语,沈兰蘅终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皱了皱眉头,声音渐冷:“郦酥衣,你在说什么?”

    迎上对方的目光,沈兰蘅只觉得抗拒,亦有什么沉重之物堵在自己胸膛之处,让他将真相不吐不快。

    “他与玉霜,从未做那种事。”

    闻言,对方不禁“噗嗤”一声,冷笑出来:

    “沈兰蘅,你真当他是傻子。”

    郦酥衣看着他颈间的红痕,眸底冷意更甚。

    “沈兰蘅,是,他是比玉霜好骗,但他也不是你三言两语,便可随便打发的。”

    男人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夜色森森,她的声音愈发癫狂。

    “她都这般了,沈兰蘅,她都与你这般了!你居然还与他说,你们二人并未苟且,并未做过那种事?你当他是傻,还是当他是五岁稚童!玉霜她怎可忍得住,她怎能忍得……”

    对方忽然一吞声,眼底竟露出受伤的神色。

    沈兰蘅被她的话呛到,哑然失笑。

    “随便你如何想。”

    趁着郦酥衣发怔,他伸出手,接过对方手中脂粉。

    离京得匆忙,他未来得及好好收拾妆奁,身上带的东西不多,就只有这一盒桃花粉。

    他方欲将其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还未来得及转身,手腕便被人猛握住。

    对方一双乌眸死死盯着他:“他将你从京都带到西疆,不是看你们二人如何恩爱的。”

    处于他腕间的力道渐渐加紧,紧得完全禁锢住他的行动,就这么一瞬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沈兰蘅再度皱眉,声音里已有些不耐。

    即便是生气,他的声音也柔柔的,不似旁人那般尖利。

    “郦酥衣,你松开他。”

    郦酥衣仍紧紧抓着他,摇头:“他不松。”

    她非但不松开,似乎担心他跑掉,那只手反而攥得愈发紧。

    男人目光灼烈,依旧盯着他那纤纤玉颈,以及雪白肌肤之上,那一道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她神色怔怔,伸出另一只手,似乎还想要去触摸。

    瞧着那沾满了桃花粉的手指,沈兰蘅只觉得通体生寒。

    他眉心紧蹙着,低斥道:

    “够了!”

    对方将他手腕攥得极疼,让他原本白皙纤细的皓腕间,也多了道红痕。

    自望月阁到兰香院,自马车里到如今的军帐间。

    他忍了一路,他默默忍了郦酥衣一路。

    他一味地忍让,换得的却是对方得寸进尺的羞辱,是他愈发不能直视丈夫的愧疚。

    她让自己不能直视玉霜,让自己不敢去直视玉霜。

    不敢去触摸那样一个温柔美好的人。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颤抖着,尽量平声道:

    “郦酥衣,他是玉霜的正妻,并非你的妻子。”

    他不想再这般,不愿再这般。

    “郦酥衣,你既只相信你所认为的,那他便告诉你——他与玉霜,苟且迎合为假,心意相通才是真。郎君心悦于他,他已心悦于她。从始至终,他所欢喜的便是她一人,也只有她一人。既是两情相悦,又何来苟且之说?”

    一开始,迎他入府的是玉霜,与他拜堂的是玉霜,他要嫁的,同样也是玉霜。

    更何况他如今真正爱上的、心心念念的男人,是自己的夫君、国公府的世子玉霜,而非她郦酥衣!

    沈兰蘅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再这般与对方假意迎合,他怕自己要疯掉!

    果不其然,就在沈兰蘅说完这句话后,男人的神色猛地一怔。不过顷刻之间,周遭的灯火黯淡下来,她的面容已变得煞白一片。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

    她面容灰败,一时间,像是还未缓过神。

    冷风宛若冷刀,吹涌入军帐。

    帐中炭火微熄,冷意如潮水般生起,将二人身形包裹着,亦将这满帐子的夜色挤得愈发狭窄逼仄。

    今日早间阳光虽好,可到了夜里,星辰却是寥落。

    月亮藏在乌云深处,灰蒙蒙的,看不见影儿。

    男人眼中光影亦是一闪即灭。

    郦酥衣眸光死寂,眼底情绪却是汹涌不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于他耳边低低出声:

    “可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沈兰蘅,可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

    “你既已是他的人,又怎能去做她人的女人?你既跟了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旁人辗转贪欢……沈兰蘅,你怎么可以……”

    不等她喃喃完。

    少女用一只手将桃花粉重新收回妆奁中,继而转过身,将她的话语截断。

    “他从未跟了你。”

    他性子柔和,一张脸更生得清丽无害。

    郦酥衣猛地抬头,只见他用温和的声音,说出那冷冰冰的话语: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你强迫。”

    冷冰冰的,一字一字。

    少女眼底的清光化作一把温柔的利刃,朝她的心头扎来。

    是啊,他从未主动的、心甘情愿地对她做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她,从未说过心悦于她,二人每每共枕,少女的声音要么带着哭腔,要么便是冷冰无情。他的眸光清冷,面色清冷,就连二人交吻时,那一双本该发烫的唇,印于她唇角之时,亦是一片冰冷。

    从一开始,她们便是欺骗,便是强迫。

    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虚与委蛇。

    沈兰蘅本想着,待自己说完这些话后,可以让对方看得更清楚些。却未料想,身前的男人仅是怔了怔神,片刻之后,她竟缓缓道:

    “所以,只要他继续强迫,便能一直拥有你吗?”

    他的神情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如此想?

    ——真是疯了!

    沈兰蘅还未出声,那人竟再度走上前来。

    帐帘口在她身后,那帘帐极厚,星光与月色皆照不进来,又被夜风吹鼓着,拍打出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

    他的心跳声亦被这道声息映衬着,面上寸寸发白,手脚亦慢慢变得冰冷。

    这一回,她虽是逆着光,面上却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步履缓缓,却逼得沈兰蘅连连朝后倒退,一时间,竟让他的小腿磕在那床脚之处。

    少女声音发急,忍不住唤道:“郦酥衣,你做什么?!”

    做什么?

    对方恍然大悟地伸出手,用带着老茧的手掌,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

    男人气息温热缱绻,带着熟悉清润的兰香,扑至郦酥衣面容上。

    他哑着声:“原来我只有强迫,才能得到你吗?”

    郦酥衣身前光影一沉,对方已逼上前,将她按在床栏上。

    根本不顾她任何阻拦,身前的男人已埋下头,深深吮吸了一口她脖颈间的馨香,贪恋道:

    “郦酥衣,你也爱我,你也爱我对不对?你说你爱我,说你也心悦于我。你说……我无须迫使,你与我在一起也快乐,也欢愉。沈顷能做的,我也都能做,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从原本的强硬之势,一分一分,转变成为低声下气的哀求。

    他声声哀求着,气息起伏,不甚平稳:

    “你也喜欢我,你也爱我。郦酥衣,沈顷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郦酥衣,你方才说的都是假话,你不能这般……”

    先前的桃花粉无甚效用,轻覆于其上,不仅并非能将那痕迹完全遮挡住,甚至还一碰就掉。

    沈兰蘅一边说着,一边倾下身,浑不顾身前之人的阻拦,固执地扒开她的衣领。

    雪肤莹白,鲜渍夺目。

    男人的眼神就这般被刺了一刺,也仅是这么一瞬间,他莽撞地再度垂首,吻上那冰凉纤细的颈。

    他要亲自将那印痕遮住,将那印痕全都遮盖住。

    将那沈顷先前留下的印痕,用他的痕迹,一点点,一寸一寸……全部遮盖住。

    第57章 057

    脖颈覆上一片湿润。

    北风怒号着,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片大片的狂风将帐篷吹起鼓鼓的圆包,炭火愈黯,身前之人眼底情绪却是愈浓。

    感受到他的嘴唇,郦酥衣脊背一僵,下意识地抗拒。

    她道:“你莫要动我——”

    于沈兰蘅面前,她的抗拒向来无用。

    对方浑顾不得她,如一头发了狂的小兽,埋下头,固执地要将那些痕迹全部覆盖住。

    男人大手揽过郦酥衣的腰,就要将她抱上榻。

    她两手扑打着,宛若一只溺水的蝶。

    西疆的环境比京都要艰苦得多,屋内陈设简陋,那床板更是令她后背磕得生疼。她怒斥了声“沈兰蘅”,见对方仍不松开自己,少女微微抬起上半边身子,左手朝着枕头底下探去……

    猛然,一道白光闪过。

    沈兰蘅亦被那泠泠的寒光惊到,正攥着她肩头的手顿了顿。

    他瞧着少女手里匕首,眉心拢起:“郦酥衣?”

    郦酥衣袖口微垂着,衣袖素净,遮挡不住其手上那一抹骇人的刀光。

    沈兰蘅认得它。

    ——这把匕首,原是沈顷随身携带、用以防身之物,匕刃锋利,当初他也是用这柄匕首,处决了那名心怀鬼胎的婢子。

    见着那道寒光,男人的声音不免也凌厉了些。

    他问道:“郦酥衣,你要做什么?”

    郦酥衣未答,素手纤纤,将那刀柄紧攥着。

    夜风穿破军帐,拂过她愈冷的一双眸,少女素白的面容上,竟尽是决绝之色!

    雪粒子扑飞,坠在少女面容之上。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马车内的情形,郦酥衣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要杀了沈兰蘅。

    沈兰蘅要她怎样、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忍。

    但马车里的,是她的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母亲已年迈,又是重病缠身……她想起来雪地里被拖拽走的冬香,心中有恨意翻涌。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往望晖阁里走。

    遇见守门的小后生,对方有些惊讶:“兰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不是柳大人传的妾吗,这么晚了,不知柳大人有何事寻我?”

    对方显然不知道安姨娘已被抬进府了,闻言,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仆役赶忙侧身,边笑,边恭维着她。只见少女笑靥如花般娇艳,颦笑之际,几乎能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郦酥衣顺利来到望晖阁前。

    再往前走些,便是沈兰蘅的寝屋。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望晖阁又恢复了夜晚时分该有的寂静。见有人来,她侧身藏于石柱之后,转瞬便听到下人道:

    “可将那妇人收拾妥当了?”

    “回总管的话,已按着您的吩咐,叫人带她下去梳洗了。待梳洗打扮一番后,奴婢再差人将她送到大人屋中。”

    对方十分满意:“好,动作快些,莫耽搁了咱们大人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郦酥衣才从石柱之后侧身走出来。

    她知道哪间是沈兰蘅的屋子,如今房间里头正灯火通明,窗纱之上依稀映出个人影。

    他站在床边,正整理着衣襟。

    有什么东西从袖口中滑落,郦酥衣将其攥紧了,忍着脚下的痛,走到门前。

    她轻叩了三声。

    门那头传来脚步声,看见来者时,沈兰蘅显然愣了一愣。

    “衣衣,怎么是你?”

    少女含笑,一双柳眉弯弯,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正说着,她走入寝屋中。

    屋里燃着佛香,将男人的眉目伪造得温和而慈悲。沈兰蘅穿得很少,外披着的大氅已经脱下,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

    看着面前神色婉婉的少女,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过来牵她。

    “本官不知那个意思,本官只是没想到……衣衣,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希望妾来吗?”

    “不是,只是这天色甚晚——”

    沈兰蘅有些慌张。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郦酥衣的。他喜欢对方这张脸,为了这张小脸,他心甘情愿地将她与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可沈兰蘅也明白,如今他想要的,是郦酥衣的姨娘。同时迎娶这对母女过门,她怕是会闹。

    所以他今夜叫人秘密将安氏接到此处,意欲先斩后奏。

    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他想将郦酥衣支走。

    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时,沈兰蘅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他双唇有些发燥,口舌亦生涩意。郦酥衣低着头,脖颈细长白皙,眉目淡淡的,眼底似凝结了几分哀愁。

    此情此景,看得沈兰蘅又躁又急,他欲稳住身前少女,哄道:

    “乖,本官明日再去看你,再带上百宝阁新进的几件衣裳……”

    郦酥衣抬眼,瞧着他。

    一双美目,柔情似水。

    “大人,您不是最喜欢妾了么,今日怎的执意要赶妾走。”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得沈兰蘅身子登时软了半边。他虽是震惊,但终抵不过美色当头,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放下懈怠,被引到床榻边,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咽了咽口水。

    她的声音柔情脉脉,娇怯道:

    “大人闭上眼,妾羞。”

    沈兰蘅大笑了声,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那道清甜的香风也愈发近……

    骤然,少女袖间寒光一闪。

    沈兰蘅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处一道刺痛,他疼得睁眼,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自己的胸膛!

    匕首锐利,月色之下,锋芒闪烁。

    男人忍不住,痛苦地嚎叫一声。

    这一声,叫得郦酥衣身子一震,她回过神,苍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更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杀人。

    刀器刺入血肉的钝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这双手,一向用惯了文墨,何曾将锐器刺入过人的胸膛?即便现下她恨透了沈兰蘅,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使得那伤口并不深,并未真正伤及到对方的要害处。

    “贱种!”

    沈兰蘅咬牙切齿,将匕首拔下。

    血登即溅了他满脸。

    听见异动,侍从破门而入,郦酥衣肩上一痛,登时被押住。

    少女身形孱弱,一张脸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然那双乌眸却是十分倔强,瞪着床前奄奄一息的男子。

    沈兰蘅手里紧攥着匕首,青筋爆出。

    “本官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行刺本官?!”

    医者匆匆赶来。

    见此情景,也是一骇,忙不迭给沈兰蘅止血。

    她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沈兰蘅伤得不轻,势必要遭上好一阵的罪。

    郦酥衣被侍从押着,跪在地上,沈兰蘅坐在床前,疼得喊叫不止。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头上扑簌簌地落下,让他攥着匕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医者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他才忍痛,走到郦酥衣身前。

    她敛目垂容,模样乖顺,像一只……人畜无害的、纯良的小鹿。

    “郦酥衣,”对方拿着带血的匕首,抵在她下巴上,匕首锋利冰凉,逼迫着她抬起头,“本官是对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今日竟想要了本官的命!”

    这一刀未将他刺死,郦酥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被抬着下巴,低垂着眉眼,没出声。

    些许发丝从少女鬓角旁落下,夜色皎皎,打在少女雪白的面容上,此情此景,她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感。

    看得众人一阵失神。

    沈兰蘅捏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脸,这张无辜的、不谙世事的小脸,让他觉得既愤恨,又震愕——她睫羽浓密纤长,如小扇一般安静地垂下。虽是跪在那里,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双眼是柔弱而倔强的,甚至带了许多恨意,却又在被押下的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似乎,已经不惧生死了。

    她被逼迫着,抬起眼眸。

    那眸光锐利,竟刺得沈兰蘅心头一骇。他从未想过,一个还未过门的、乖巧怯懦的妾室,身上竟藏有这等锋芒。

    沈兰蘅能感觉出来。

    就在刚才,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了他的命。

    对方放在她下颌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下颌骨捏碎。片刻,一道温厚的佛香落下,男人恨恨地命令:

    “说话!”

    那手从她的下颌滑下,落在她纤细的颈上。她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只一下,其上便多了几道绯红的手指印。

    郦酥衣被他掐着,眼尾微红,便是这一点红晕,宛若罂粟花靡靡盛开,她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忍着痛勾唇,声音平静:

    “杀畜生,还要什么理由么?”

    “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唇角边的苦涩却愈发明烈。忽然,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那双与沈顷生得一模一样的眸,隔着夜色凝望向她。

    兀地,郦酥衣左手手腕处一痛。

    始料未及。

    她不备,只听“啪嗒”一声,有尖锐之物落了地。

    少女一惊,望向摔在地上的匕首。

    “沈兰蘅?!”

    “郦酥衣,你恨我吧。你都已经这么恨我了……你是喜欢他吗?我得不到你的心,那便只能得到你的人。”

    沈兰蘅认命地闭上眼,他眼角似有湿润之意,带着夜雾倾压下来。

    北方呼啸着,男人声息发颤。

    “郦酥衣,我就是畜生。”

    第58章 058

    言罢,沈兰蘅已低下身,不顾一切地吻住她的唇。

    他双唇发烫,吻得很深。

    郦酥衣被他两手禁锢住,娇弱的身子骨被扑倒于榻。黑夜森森,于男人身后悉数袭来,帐内的漆黑不带半分明亮的月色,让人如同陷进一圈昏昏沉沉的漩涡,无法反抗,亦无法跋涉。

    她的后背磕在发硬的榻上,乌发散了一床。

    郦酥衣欲想抵抗,可手腕却被那人捉得极死。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骂道:“沈兰蘅,你真是疯了!”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像狼一样,却不伤人。

    对方喜欢咬着她的嘴唇,在她鼻息间慢悠悠地喘气,喜欢用那低沉的、微灼的声息,诱得她呼吸不稳,双颊生烫。

    而后,再瞧着她面上的红晕,游刃有余地轻笑一声。

    游刃有余。

    用这个词来形容沈兰蘅,真是最合适不过。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亦是自傲到了极点的主动者,相比之下,郦酥衣的羞赧变得十分局促而蹩脚。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峙都是由沈蹊的引导开始的,她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笨拙地闭着眼睛,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这过程中,郦酥衣是有些害怕沈蹊的。

    这惧意竟牵扯地她心中一阵悸动,四肢也变成了那柔软无力的棉花。

    她推不开他。

    兄长这一席话,让郦酥衣愣了一愣。

    开始重新反省与沈蹊现在的关系。

    确实过分亲昵了。

    但她也不反感与沈蹊的接触,不反感他的牵手、他的拥抱。

    甚至是他的吻。

    见小姑娘发着愣,沈顷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寒风将炭火吹得微黯,周遭好似冷下来。

    兰子初试探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沈兰蘅?”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

    夜色里,郦酥衣的眼神十分茫然,她抿了抿唇,决定在兄长面前吐露心声。

    “兄长,之前在青衣巷,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少女微声道,“我辜负了一个人的感情,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又悔又怕。”

    沈顷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说的这个人,是沈兰蘅么?”

    “嗯。”

    她看着身前的兄长。

    “我骗了他,说我喜欢他,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这种话,不能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悔恨之余,我便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随便说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要好好地去思量,去斟酌,不能将‘喜欢’这个词轻贱了。”

    闻言,沈顷笑了,眼底是柔柔的光。

    “我的小妹长大了。”

    “兄长,”夜色里,郦酥衣的声音很微渺,轻得像是一片云,“那你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男子忽然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未启唇,闷闷“嗯”了一下。

    如若不仔细听,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郦酥衣眼睛亮了亮,歪着头,像小时候问兄长诗词那样认真发问:

    “兄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喜欢她呀,”沈顷鸦睫轻垂,掩住眸底情绪,“想接近她,寻遍理由、想无时无刻不与她在一起,当她过来找我时,我会很开心,看见她与其他男子亲近时,也会伤心、会吃醋。”

    “我喜欢看她崇敬我,却不想让她只是崇敬我,我想为她做更多事,却又害怕太过唐突,会让她害怕、会伤害到她。”

    沈顷声音微沉:“在北疆的这些日子,我会想她,月满之时,我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她还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小妹,但我太没用了,除了这支笔,我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她什么。”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有风入户,拂起男子宽大的袖摆,他的发随着思绪轻扬。

    “可即便如此,我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

    哪怕抛去这一身皎皎如月的身骨。

    郦酥衣用手捧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句“争取”背后的真正含义,但光是看着兄长这张脸,她就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定。

    这是只有兄长才能给她的、独有的安全感。

    渐渐地,她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耷拉下去,沉沉坠入梦乡。

    殊不知另一边,沈蹊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几乎要成为心疾的梦。

    梦里还是青衣巷,他一袭紫衣,偷偷爬上兰府的高墙。

    刚一翻上房顶,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那困惑又稚嫩的女声:

    “清荷姐姐,我不喜欢沈兰蘅,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般,先让他爱上我、再将他狠狠抛弃。”

    “我是讨厌他,是烦透了他,但我……我不想再这样继续骗他。”

    “他好可怜。”

    他好可怜啊。

    元宵佳节,灯火璀璨。

    小姑娘歪着头,天真道:“我喜欢的,应是兄长那样清雅温润的男子……”

    兰老爷撕了他的第二十一道婚帖,怒斥:“就算是兰家的庶女,也断不会嫁给你这般无能、无为的小儿!”

    黑暗里,他捡起破碎的婚贴,牙关咬得极紧。

    回沈府,一路上,听到邻里乡亲的引论:

    “这沈家小公子又被兰老爷赶出来了啊。”

    “都第多少次了,这沈七郎也不长长记性,兰家那样书香门第,岂会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纨绔顽劣之徒。我听闻那兰老爷,将兰公子捡入府,一开始便是当女婿培养的。”

    “兰三姑娘虽是庶出,论模样、秉性、学识,却样样都是上乘,兰家岂会看上他。兰公子与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莫说了,他走过来了。这孩子也是可怜……”

    他好可怜。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婚贴,拖着步子,走入沈宅。

    刚一进门,母亲怫然大怒。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说,若是再敢去兰家,就把你的腿打断!你当真是不知道羞啊,没有听见旁人是如何议论你的?沈兰蘅,你是翅膀硬了、无法无天了?!”

    “……”

    晨光乍现。

    他是被背上痛醒的。

    第一缕晨光落在男子纤密的睫羽上,他扶着榻站起来,听到帐外有将士的晨练声。

    昨日那四十八道鞭子,他未喊一句疼。

    醒来时,胸口处却闷闷的。

    洗漱完,沈兰蘅将发束高、显得自己精神些,又穿上银盔,准备去督查将士晨练。

    盔甲很坚硬,隔着衣衫,有些硌着他背上的伤口。

    他取了枪,走出军帐。

    “将军。”

    帐外,麾下候他有片刻。左右有知晓他受刑之人,见他这么早起身晨练,还有些担心。

    熹微晨光落下,却见他除了面色稍白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蹊游刃有余地提着枪,面色平静。

    他方欲往大营走去,应槐从一侧走来。

    “主子,兰二姑娘说,昨夜兰姑娘一宿未归。”

    沈蹊步子一顿,面色终于有了波澜。

    他蹙眉,声音有些急促:“一宿未归?”

    “是,”应槐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兰姑娘了,有人说,兰姑娘昨日好像去了医馆。她取了一些药,又朝着西北灶间的方向走了。”

    沈蹊目光一沉,将枪扔给身侧之人,道:“去北灶。”

    这一路,他走得很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刀,直往人脸上刮。

    他从医馆的方向,沿着西北灶间,一路问过去。

    庖厨们素日都在灶间,很少见到大将军,看见沈蹊时,吓得愣了愣。

    皆异口同声道,没见着,不在这里。

    应槐能感觉出来,身侧的男人紧张到了极点。

    他紧抿着薄唇,手上隐隐有青筋。

    冰凉的雾气里,似是下了一场蒙蒙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少女喉舌上,竟将她的言语浇灌得温和了些。郦酥衣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劝他,抑或是在骂他。她只缓声,闭着眼慢慢道:

    “沈兰蘅,你向来不懂,自然也永远都做不到他那般。”

    “你不懂——爱是尊重,更要坦诚。纵使你你千般迫使,万般强制。所得到的也不过是我这一具破败的身子。”

    闻言,身前男子的眸光中似有痴怔。

    良久,他攥紧那一方湿润的手巾,低下头。

    冷风吹拂而过,帘帐卷动,沈兰蘅面上微白。怔神良久,他垂耷下轻颤的眼睫,继续为她擦拭着脖颈上的水珠。

    这一回,他的动作愈发轻,甚至还平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小心。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被夜色与雾气遮掩着,丝丝离离,几乎听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

    他道:“郦酥衣。心也好,身子也好,能得到你就好。”

    “……”

    鲜血自掌心流溢出,将水面染得微红。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第59章 059

    听了这话,郦酥衣只觉得好笑。

    身子再美、容颜再昳丽,总也会又年岁逝去、青春衰老的那一天。如今她一副身躯已是破败,更何况到那时候。

    不过是梦蝶幻月,如沫虚妄。

    但沈兰蘅却不顾这些。

    他浑然不顾,甚至不顾及自己自掌心一路蔓延至手腕的伤口。男人固执地紧攥着手巾,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擦洗着身子。不过多时,清水上铺了一层愈发浓烈的绯色。

    水愈发绯,愈发绯红。

    沈兰蘅摆了摆湿润的手巾,将其凝干,又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待清理完这一切,夜已深深。

    沈兰蘅将她轻柔地放在榻上,又悉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

    沈顷醒来时,右手手掌之处,仍隐隐泛着疼。

    他一低下头,便被床榻上那一滩血迹所骇到。

    被褥上、地面上……甚至整个军帐里,皆是一片狼藉。

    许是他动静有些大,身侧的少女自沉睡中转醒。

    只一眼,郦酥衣便看见坐在自己身侧的沈顷。

    清晨的光穿不过厚实的军帐,只将周遭照得蒙蒙亮。清风送来男人身上清淡温和的兰花香气,呆怔片刻后,她忽然埋头扑入对方怀抱之中。

    始料未及,沈顷手臂微微一僵,低下头去。

    “衣……衣衣?”

    他的声音温和,俨然不似昨日夜里的那个男人。

    甫一听见沈顷的声音,她的鼻腔便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

    对方怀抱宽大,一身素衣,乌发正轻柔地披垂下来。

    见此情形,他心中已猜想了个大概——沈顷心中生疼,克制着情绪将她轻轻环抱住。

    “衣衣,怎么了?”

    少女于他怀中埋首,哭得伤心。

    她啜泣着,一声接着一声。昨天夜里故作的清冷俨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娇怯的柔情。

    郦酥衣像只猫儿般窝在男人怀里,一边哭着,一边低低地唤他的名:

    “沈顷……”

    “衣衣,我在。”

    对方双手用力,将她抱得愈发紧。

    “别怕,衣衣,我在呢。”

    他温柔的话语落在耳边,郦酥衣惊惶抬起头,一双湿润的杏眸望向他。

    “沈顷,你亲亲我,好不好?”

    她忽然道。

    冷不丁的请求引得沈顷一怔神,他不解,音尾微扬:“衣衣?”

    只见少女坐在榻上,她头发披散着,面上挂着无助的泪水,雪白的肩颈之上,一道一道皆是鲜明的吻痕。

    好像紧抱着她的手再一用力,少女就要从眼前就此碎掉。

    郦酥衣攥住男人的薄如雪云的衣袖,泣声连连:“你亲亲我,郎君,你亲亲我。我想把那些痕迹弄掉……把它们都弄掉……”

    她的声息越来越小。

    后几声,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沈顷看见掉在地上的匕首。

    以及锋利的刀刃之上,所残存的那些血迹。

    寒冬腊月,血迹早已经凝固。

    结合着自己掌心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伤口,这让他不难想象——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郦酥衣埋着头,泪珠子串联成线,“啪嗒嗒”地往下砸落着。便也就在此时,身侧传来极轻一道吸气声,男人已伸出手,将她孱弱的身形再度用力抱住。

    这一回,沈顷的手劲极大。

    大得让她觉得甚至有些难以挣脱。

    男人的大手轻柔,抚过郦酥衣的后背,轻轻搭在她的肩胛骨处。

    掌心的茧摩挲着她的衣料,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安抚良久。

    郦酥衣在他怀中,更是缩成一团。

    “郎君……”

    淡淡的红晕于年轻将军的面颊上晕染开,那一身灼灼金甲,竟也被这春风吹拂得柔情万丈,温柔似水。

    沈顷闭着眼,呼吸渐烫。

    这一个吻,就这般由浅入深。

    吐息温热绵长,纠缠在少女唇齿间,她亦闭着眼,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兰花香气。她的脸颊被对方双手轻捧着,那双手温柔小心,手背却又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紧。

    郦酥衣后背被他抵在车壁上,脊身紧张,明明是寒冬腊月,竟被他吻得隐隐冒出了些细汗。

    玉颈之上,香珠隐隐。

    郦酥衣动情地伸出手臂,寸寸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郦酥衣眼睫上染着泪,鸦睫湿润。

    沈顷用衣袖将其上血迹擦拭干净。

    一看见刀刃上的血痕,郦酥衣登即想起昨夜之事。一想到夜里沈兰蘅那恨恨的声音与神色,她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她抿了抿发白的唇,双手自沈顷手中接过匕首。

    沈顷带着她,走下床榻。

    走到帐子正中央。

    日头愈升,外间的风声愈发呼啸。男人身形颀长,绕至于她身后。

    手里头攥着匕首,郦酥衣有些紧张。

    沈顷的声音自头顶上落下来,声音缓缓,唤她放松。

    郦酥衣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对方的右手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待真正用力时,看着对方手背上隐隐凸出的青筋,她才头一次感受到何为习武之人的力量。

    淡淡兰香拂面,暖盆内炭火尚余一寸火光,朝上断断续续地、冒着暧昧不明的热气。

    薄雾升腾着,郦酥衣侧了侧脸,望向他认真的神色,与俊美无俦的面庞。

    便于此时间,军帐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伴着魏恪焦急的呼喊声:“二爷,二爷——”

    沈顷松开她的手。

    循着礼节,魏恪不敢掀帘闯入。沈顷回望了她一眼,道:“我先出去看看。”

    郦酥衣握着手中锋利的匕首,闻声,乖巧地点头。

    她原以为,魏恪此时来唤他,是为了晨起练兵之事。

    却未料,对方于军帐外甫一立定,不过转眼间,他又掀开军帐走了进来。

    这一回,沈顷面上明显带着严肃与匆忙。

    这般神色,引得郦酥衣心中也无端一阵慌张,她上前一步,问道:“郎君,出什么事了?”

    沈顷回道:“西贼在东边生事,我带兵前去看看。”

    似乎是怕她担心,对方语气平淡。可即便他表现得再怎么云淡风轻,闻言,郦酥衣右眼皮仍是跟之跳了又跳。

    瞧出少女面上惊惶,沈顷系外氅之余,空出一只手来将她抱了抱。

    他的怀抱带着一阵淡淡的兰香,还有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暖意。

    他道:“莫担心,我很快回来。”

    言罢,男人又补充:“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几个毛头小贼罢了。只是临近年关,我放心不下,便去看看。”

    郦酥衣点点头,见他行迹匆忙,也不再挽留。她将脸仅于男人胸膛处短暂贴了一贴,继而婉声道:“郎君早去早回。”

    低下头去,怀中少女小脸素白清丽,面上尽是关怀。

    此情此景,看得沈顷心中一软,连带着,男人的语气也不禁柔和了许多。

    帐帘正掀开一角。

    晨光清澈熹微,穿过帐子的缝隙,轻柔撒在那一帘鸦青色的睫羽之上。

    沈顷低垂下眼睫,看着怀中昳丽娇憨的妻子,郑重其事道:“衣衣,等我回来。”

    ……

    郦酥衣目送着沈顷换上金甲,翻身上马。

    临别之前,似乎为了让她更安心些,对方特意佩戴上了她先前所送的平安符。

    此次军务紧急,沈顷率军前去得更是匆忙。他轻骑上阵,将郭孝业与魏恪留在了军营里。

    送别沈顷,她独自坐回军帐之中。

    可现如今,看着桌上的饭菜,郦酥衣却没有一丁点儿胃口。

    见了魏恪,她赶忙上前道:“魏大人,世子爷那边有消息了吗?”

    魏恪顿首,安慰她道:“尚未。不过夫人放心,二爷身经百战,那些小贼伤不了他分毫。待日落前应当就回来了。”

    郦酥衣攥着筷子,道了声:“多谢魏大人。”

    魏恪躬了躬身,继而掀帘退下了。

    吃罢午饭,她重新坐回妆镜前,心不在焉地用帕子擦拭着妆奁上的灰尘。

    昨天夜里,沈兰蘅莽撞,将她的奁匣磕碰掉了一个浅浅的角儿。

    少女垂下眼帘,素指纤纤,于奁匣上轻轻摩挲着。

    不知不觉,这一轮金乌便落了下来。

    用罢午膳后,她问了外头三次。

    “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回夫人,尚未。”

    “世子爷回来了吗?”

    “夫人……还没有。”

    “沈顷回来了吗?”

    金乌浴血,染红了半边烟霞。

    今日黄昏的霞色分外艳丽。

    郦酥衣孤身坐在帐帘里,透过军帐掀开的一个角儿,打量着外头的天色。这日头每落一寸,她便提心吊胆一分。这整个西疆,除了沈顷,便只有她知晓:

    ——纵使沈顷如何能征善战,可这日头一落,重新占据那具身子的,会换成另一个崭新的灵魂。

    斜阳浴血,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金乌换月。

    第一缕月光倾洒下来。

    帘帐外,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匆匆掀开军帐。如此熬了一整天,她面上依稀挂着疲惫之色。却又在听见这马蹄声响时,那疲倦的神色登即一扫而空。

    少女身形瘦弱,还未走出军帐,已急切地问道:

    “是……是沈顷回来了吗?”

    第60章 060

    话音方落,一辆马车便在眼前停了下来。

    马车上跳下两名风尘仆仆的少女。

    “夫人——”

    郦酥衣还未缓过神,那道素影已冲至面前,对方面上挂着激动的泪珠,一下将她的手攥住。

    “夫人,奴婢终于见着您了!”

    定睛一看,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玉霜。

    玉霜泪眼涟涟:“自从那夜您不见后,可将全府上下都担心坏了,生怕您被坏人掳走了去。守门的丫鬟说,是二爷亲自回来接走了您,叫老太太放心。可即便如此,奴婢仍提心吊胆,生怕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如此过了两三天,世子爷派人带着令牌前来沈府接奴婢与素桃,说是您跟着二爷去了西疆,也将奴婢们一同接去照顾您。”

    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此时此刻,郦酥衣竟心想,自己当初或许不应该跟着沈兰蘅来西疆。

    西疆动荡,西贼作乱,战况频繁。

    沈顷身为主帅,带兵打仗是常有的事。

    此次临别前,对方也说了,这一回不过是些毛头小贼。

    可即便如此,她孑然一人坐在帐子里,仍心慌得不成样子。

    日近晌午,魏恪听着沈顷先前留下的吩咐,端着午膳,于帘帐外恭敬唤了声:“夫人。”

    端上前的饭菜热气腾腾,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咸淡适宜,极合她的口味。

    那丫头打眼朝周遭望了一望,须臾间,她面带着些疑色问道:

    “夫人,世子爷呢?”

    一提到沈顷,少女眼底隐隐露出些忧色。

    眼瞧着天色渐晚,金乌愈发西沉,天际霞光的绯影寸寸散去,遥远的天际,只挂着一片漆黑的云。

    乌云沉甸甸的,整个天好似都要塌陷下来。

    良久,月上梢头。

    玉霜穿着厚厚一层衣裳,抬手掀开了军帐。

    小丫头手里头正端着一碗热汤,听谈钊大人说,今日夫人并未用晚膳。心中惦念着世子爷,夫人只吃了一餐。

    人是铁饭是钢,纵是担忧世子,可这人若是不吃饭,又怎么能行呢?

    “夫人。”

    玉霜步履缓缓,走上前。乍一走近些,便听见自暖盆内那“滋啦啦”的声响。她将手中热汤放下,又往盆内添了一块新炭,垂下眼,夫人仍坐在妆镜之前,执着地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深。

    雨雪愈演愈烈,北风哀嚎着,卷过军帐。

    冷意呼啸,落在少女衣肩之上。

    见状,玉霜愈发觉得心疼,宽慰她道:

    “夜里寒气重,夫人喝些热汤暖暖身子,您不必太过忧心,世子爷智谋无双,定会平安归来。”

    若是沈顷,她定然不会这般担心。

    可智谋无双的是沈顷。

    而并非夜里的沈兰蘅。

    他不通晓军书,甚至连一些稍复杂的字都不大认得。

    这如何不叫人担心,不叫人为之而忧虑。

    见她这般,玉霜也不再劝,她低叹一声,将凉了的热汤拿去重新温热。

    夜色愈浓。

    随着时间的更替,郦酥衣心中忧虑也一分一分,变得愈发浓重。

    第一缕晨光照破黑夜。

    她从榻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朝外问:“玉霜,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丫头端着洗漱的温水,掀帘入帐。

    只见夫人一身素衣,正坐在榻上。玉霜抿了抿唇,端着净水走上前。

    “夫人,尚未。”

    昨日临别时,沈顷说敌方不过些毛头小贼,入夜之前他应当能归来。可如今已过了一整夜……她面色微白,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只怕……凶多吉少。

    她被玉霜扶住,走下榻。

    “夫人小心。”

    玉霜扶着她坐在妆镜前,“奴婢替您梳洗。”

    经了这么一整夜,她的心态也逐渐平和下来。有玉霜与素桃陪着,郦酥衣也觉得在西疆过得稍微好受了些。

    马背上的男人被众将士迎着,翻身下马。

    他动作轻快利落,行云流水地将手中马鞭一扔,立马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步履匆匆,正是自身后传来。

    甫一回首,便见郦酥衣一袭素衫,外披着鹅黄色的风衣,迎面跑了过来。

    她的面上挂满了激动与焦急,看眉眼间的疲惫之色,似与他一般——一整夜都未阖眼。

    看见那一抹靓影,男人眼底原本凌厉的神色柔了一柔。

    小姑娘身轻如燕,扑入他怀中。

    “郎君——”

    这一句她未加思索,唤得有些急。

    那身形匆匆,更是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引得男人微微一怔神,高大的身形也不由得稍稍一顿。

    他回来了。

    两天一夜,他终于回来了。

    想起这两日等候他时的焦虑与不安,再嗅着他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郦酥衣愈发觉得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用脸颊一侧紧贴向沈顷的胸膛。

    “郎君……”

    再出声时,少女的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沈顷放在她肩胛处的手滞了滞留,男人低下眼,温声道:“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郦酥衣,你怎么还哭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语调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双手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听见他这般说,少女的声音越发软了。她埋首,细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湿润的泪水,风乍一吹拂过,便有泪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您去了这么久,又同妾身说您很快便回来。妾身在帐子内等了许久,天色渐晚,您仍久久不归。妾身好生担心您……”

    这两日一夜,每时每刻,她无不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

    直至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郦酥衣将他抱得愈发紧。

    “妾身给您的平安符呢?”

    男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腰间。

    还不等他开口,郦酥衣已伸出手。

    一整日过去。

    金乌再度西沉。

    帐帘未掩,当霞色涌入军帐时,郦酥衣正坐在桌前绣着一幅平安福。再过几日便是新春,西疆虽地处偏僻,但也有许多年味儿。此番朝廷又往下拨了许多被褥衣裳,沈顷不在,便由郭孝业领着人将褥子一一分发下去。

    大营上下,皆是将要入年的喜气洋洋。

    此次沈顷轻装出行,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的下落。

    即便知晓他出行者,也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

    毕竟在众人眼中,将军武艺高强,一小部分的西贼,根本伤不了沈顷分毫。

    便就在此时,一道打马声,帐子外传来将士们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回来了——”

    手指被针头扎出个小洞,血珠子细细密密,自指尖渗出来。听见帐外的呼声,郦酥衣连手上福字也顾不得了,赶忙将针线放下,披了件披风走出帐去。

    此时方至黄昏。

    霞光映地,天边红云烧了一片。

    “幸好幸好,平安符也还在。我就说,这是智圆大师开过光的,郎君日日将其佩戴在身上,平安符也会日日保佑郎君平安。”

    闻言,男人目色似是微微一动,只这么一瞬间,隐约有什么情绪自他眼底生起,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声音亦微微沉下。

    不知似是某种肯定,还是某种保证。

    男人道:“嗯,我日日都会平安。”

    郦酥衣这才被他哄好,眉开眼笑。

    少女面容清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唇角处更是有一对儿不深不浅的小梨涡。这般抱了沈顷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沈顷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郦酥衣疑惑抬眸,这才看见——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猴儿似的“小野人”。

    寒冬腊月,小野人身上挂着破布,看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张脸更是被泥巴糊着,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这是何人?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西疆的将士。

    见她疑惑,沈顷淡声解释道:“他叫小六子,是我从箜崖山捡回来的。看他有些本事,便将他带过来了。”

    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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