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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061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

    冷风呼啸着,男人朝帐子恨恨“呸”了一口。

    一侧有心腹走上来,见他这般,便不由得问道:“郭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从郦酥衣帐中走出来,便恼怒成了这般模样?

    沈兰蘅一双鼠眼头一次瞪得这般圆。

    回想起适才帐中与郦酥衣的交谈,以及对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竟忍不住朝着那帐子恶狠狠地“呸”了声。

    “我呸!装模作样。不愿秉上便不秉,沈兰蘅,你真当我怕了你,这西疆沈家军虽多,可我们郭家的人也不少,你还真当这西疆的所有人都得看你的眼色行事?”

    心腹生怕他气倒了,小心翼翼扶住他,诺诺应了声:“是,是。我们郭大人的手下也不少。”

    “那是自然!”沈兰蘅道,“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拨下来的命官,他一个连爵位都承袭不了的空头世子,真当我还怕了他不成?呸!沈兰蘅,你给我等着——”

    他话音还未落。

    不远处,军帐之外,一抹靓色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兰蘅眼帘。

    男人眯了眯眼,遥望向那少女,问道:“这可是郦酥衣的夫人?”

    心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头:“是,她是郦酥衣刚过门的夫人,郦氏。”

    闻言,沈兰蘅那贼眉鼠目闪了一闪。

    他目光贪婪,上下打量着女子窈窕的身段。

    “郦氏……”

    自她第一次下马,踏上西疆这片黄土时,沈兰蘅便为她的气质所震撼。

    那容貌,那肤色。

    那纤细的腰肢,那丰腴的……

    沈兰蘅没忍住,“啧”了声。

    他不作声也还好,一发出声音,倒是将一侧的心腹吓了一大跳。对方瞧出他面上所图,战战兢兢道:

    “大人,那可是沈将军的家眷……”

    沈兰蘅怒:“郦酥衣家眷又如何?!”

    当年他自京都调往西疆,为圣上镇守大凛疆土。为了犒劳他对大凛的汗马之功,圣上特破例,登即给了他一块令牌。

    ——他乃圣上钦封的命官,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这其中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郦酥衣沈兰蘅。

    他当机立断,侧首,同身侧心腹道:“郦氏的酒水里。”

    心腹犹豫:“大人……”

    沈兰蘅不满皱眉,眼神变得有几分凌厉。

    见其心意已决,对方只好领了命:“属下这就去办。”

    沈兰蘅勾了勾唇,瞧着心腹离去的背影,男人面上笑意愈发阴恻恻。

    即便他那时得手,即便郦酥衣知晓后万般恼怒。

    但皇命在上,任由郦酥衣如何愠怒,也不可将他私了。

    如若郦酥衣非要惩处自己,也得将他押送至京都,同圣上秉明原委。

    思及此,沈兰蘅笑容越发得逞。

    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将自己妻子受辱之事大肆宣扬。

    朝廷命妇如何,郦酥衣之妻又如何?

    他便要掠夺,便要侵占。

    便要她在自己的身下,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

    昼夜交替,转眼之间,这一夜匆匆过去。

    自从那日责骂过沈兰蘅后,郦酥衣便隐约觉得,对方似是收敛了些,也有两日未在入夜后往她帐中走。

    对此,她稍有些欣慰。

    除夕当日,郦酥衣特意起了个大早。

    妥帖一阵收拾,她换上新衣,又带着为沈顷所绣的福字,来到对方的军帐。

    军帐之中,男人正俯首于案前,正在看着一幅地图。

    他看得入神,直到郦酥衣走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衣衣?”

    见到她,沈顷面上的疲惫之色似乎消减了些。

    目光落在她新衣之上,男人目色又亮了亮,眼神之中登即多了几分欢喜。

    他问道:“新衣裳?”

    郦酥衣点头:“那日从沈家带过来的,一直没穿过。心想着,待过年时候再穿。”

    言罢,她双手捧着东西,呈上前。

    “郎君也有。”

    她也给沈顷准备了新衣。

    见状,对方果然抿唇笑了。他眼底的喜色遮掩不住,立马放下手中之事,将外氅褪下、去换那一件新衣。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等忙碌。

    郦酥衣知道——沈顷从不扫她的兴致。

    少女立在一侧,身形窈窕,见他将衣裳换上,眼底倾慕之色愈浓。

    她走上前,将绣好的福字也递给他。

    “这几日为郎君绣的,您可以挂在帐中——”

    沈顷正欲上前,牵一牵她的手。猛然,一道箭羽破空,竟硬生生穿过那一层厚厚的军帐!

    “郎君?!”

    郦酥衣不备,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前之人已眼疾手快地一抬袖。

    那箭矢来得太急!!

    箭矢破空,不光对准了他,更是对准着他面前的少女。沈顷心中一惊,竟径直伸出手,以掌心将那利箭捉住!

    “郎君——”

    “唰啦”一声,有人刺破帘帐,跳入内。

    三五人执着锋利的大刀,那刀光寒气逼人,直朝他们而来!

    郦酥衣何等见过这等架势?她登即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反应。

    便就在此时。

    面前拂过一阵兰香,少女眼前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有利器刺入肉身,传来极钝的声响。

    面上溅上一层湿润之物。

    那利器入体,一声接着一声,郦酥衣的眼睛被人紧紧蒙着,根本来不及分辨帐内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帐中刀光剑影、十分狼藉,唯有那只手覆盖于她眼睫之上,将她的视线遮挡得极稳。

    又是“唰”地一声。

    寒光闪过。

    对方甚至来不及惨叫,已一剑封喉。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帐外才有人反应过来,呼喊着:

    “保护将军——”

    “保护夫人——”

    郦酥衣动了动身子。

    她还未睁开眼,耳边已落下一声:

    “莫看。”

    他的声音平稳温和,气息平稳,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寻常。

    面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滑落。

    郦酥衣后知后觉——那是血。

    第62章 062

    是湿淋淋的血。

    反应过来,郦酥衣一张脸吓得煞白。

    沈顷扶住她瘫软的身子,侧身遮挡在少女面前。男人眉目凌厉,命左右侍从将地上的尸身处理干净。

    魏恪走进帐,那些刺客早已咽气。

    即便一手捂着郦酥衣的眼睛,沈顷出刀亦是快准狠。刺客脖颈处的刀口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一击毙命。

    魏恪蹲下身,于那尸身腰际探了探,略一辨认:“是西蟒派来的刺客。”

    ——对大凛虎视眈眈的西贼。

    沈顷淡声:“先抬下去。”

    左右之人:“是。”

    沈顷这才松开正捂着她眼睛的手。

    郦酥衣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沈兰蘅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酥衣,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沈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沈兰蘅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郦酥衣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兰蘅。

    须臾。

    沈兰蘅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

    沈兰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兰蘅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沈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沈兰蘅用眼神询问了沈兰蘅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

    “酥衣可要去观猎?”

    不等郦酥衣答,孙氏笑意潋滟,替沈兰蘅拍着沈兰蘅马屁:

    “早就听闻沈大人战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见得将军英勇神姿,当属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过您,每每说起来时,都对您敬仰不止、赞不绝口呢!”

    她径直越过郦酥衣,端着茶走到沈兰蘅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兰蘅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剑朝外走去。

    孙氏僵硬地捧着茶杯,站在原地。

    ……

    待他们来到猎场,沈兰蘅已经传唤下人将此处布置妥当了。

    猎场的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刮在郦酥衣脸上,她身形纤瘦,如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东风吹折。

    展示骑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试。

    沈兰蘅自告奋勇,欲与这个年幼自己几岁的后起之秀切磋切磋。

    两年前在北疆,他也曾与沈兰蘅比过骑射,那时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们的差距又拉开多少。

    下人牵来几匹骏马。

    沈兰蘅解开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锦衣。郦酥衣站在沈兰蘅身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为尽地主之谊,沈兰蘅决定先起这个头。

    他挑选了一匹骏马,翻身,搭箭。只见马背上男人身形矫健,唰唰一道箭羽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来报喜。

    “恭喜沈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沈兰蘅坐于马上,喜不自胜地朝沈兰蘅拱手,“惊游贤弟,承让了。”

    沈兰蘅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满足了,又让人牵了几匹马来,忽然,他眸光一亮,对下人道:

    “把中间那匹马牵过来。”

    下人顿了顿,有些为难:“大人,这一匹是沈大人的马。”

    沈兰蘅便望向沈兰蘅:“贤弟愿不愿意割爱?”

    沈兰蘅平稳道:

    “这马是北疆的马,生性猛烈凶悍,恐沈兄不能驯服。”

    “这世上还没有愚兄驯服不了的马。”

    他命人将红鬃马牵过来。

    这匹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几分凶狠。但沈兰蘅却不怕,反而朝郦酥衣招了招手。

    “酥衣,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去,极为规矩地福了福身。

    沈兰蘅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沈兰蘅一伸手,将她环住。佛香袭面,她的身形下意识躲了躲。

    对方却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闪,含笑问她,“要不要骑马?”

    “妾不会……”

    “无事,本官会护着你。”

    孙氏连忙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来,”沈兰蘅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红鬃马,继而朝她伸出手,“酥衣,我扶着你上来。”

    她不敢有违,只得坐上马,靠入男人怀里。

    郦酥衣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马背上又靠近了些,沈兰蘅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关切地问她:

    “可是还冷?”

    “妾不冷。”

    “待会儿本官带你跑上一圈,你这身子就热乎了。”

    “……是。”

    沈兰蘅“驾”了一声,马背颠簸起来。似乎忌惮着沈兰蘅先前的话,他将马驭得极为稳慢。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免不了与对方胸膛的一阵接触。

    从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着少女身形纤瘦,娇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孙氏跺了跺脚,“狐媚子。”

    沈兰蘅驭马“走”了一圈儿,回到沈兰蘅身前。

    “贤弟,这红鬃马叫什么名儿?”

    “赤锋。”

    “赤锋,”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它还挺听话的。”

    沈兰蘅颔首,“但愿如此。”

    这语气里,怎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呢……

    这一回,沈兰蘅有些不高兴了,他一勒马缰,也不等身前女子反应过来,就纵马疾驰而去——

    郦酥衣微惊,下意识去找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拍打得她脸颊生疼。

    沈兰蘅在耳边,“酥衣,你想打什么,狐狸,兔子,还是小鹿?”

    疾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让风沙灌进去:“妾……”

    她不想看沈兰蘅打猎。

    她只想下马。

    沈兰蘅已搭弓。

    他的手臂极有力,丛中忽然一阵窸窣声动,让他一下找准了目标。他扬着下巴,方对准时,胯下的红鬃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竟脱了缰,朝人群中撞去!

    男人手中弓箭重重摔落在地。

    “赤锋、赤锋!”

    沈兰蘅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得身前女子的死活了。郦酥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她死死抱住马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沈兰蘅不会管她。

    这么高的马背,跑得这么快的马。

    若是摔下来,她不死也得断腿。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揪住马鞍,登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又听到一阵惊呼:

    “沈大人——”

    “大人小心,您这可使不得!”

    一道鞭笞之声响彻猎场,红鬃马受了一军鞭,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立马蔫了下来。

    回过神,她只看见沈兰蘅攥着长鞭,赤锋距他只有半步之遥。

    动作慢一瞬,烈马就要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赤锋会突然受惊,攥着军鞭的手上青筋爆出。男人呼吸微窒,见没有人受伤,眼底才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睨向沈兰蘅。

    后者身形一抖。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冰冷的眼神。对方的眼中……似乎暗藏杀意。

    可下一瞬,沈兰蘅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郦酥衣被他抱下马,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没有半分血色。见其好像吓呆了,下人立马取来姜汤和手炉,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慢慢缓过神。

    如若她没记错。

    方才赤锋受惊,沈兰蘅的第一反应是……把她推下去。

    一道佛香拂面,沈兰蘅接过下人手里的姜汤。他手还发着僵,却佯作镇定,过来哄她。

    她的目光越过沈兰蘅,去看同样被人群围着的沈兰蘅。

    他的手好像受了伤。

    郦酥衣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迎面已拂来一阵淡淡的兰香,混杂着浓烈的酒气,竟一下子将她浑身包裹。

    她微惊:“你……”

    你是何人?

    不等她言罢。

    那人身子沉重,已压在她身上。

    “你——你松开我——”

    她下意识地反抗。

    自睡梦中惊醒,她力道有些大,谁曾想,对方竟也对她未设防备,被其推得踉跄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借着夜色,郦酥衣看清楚他的面容。

    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左手掌心被包扎着,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

    郦酥衣自不知晓,就在一刻钟之前,帘帐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醒”来后,甫一睁开眼,便看见身侧放着一坛酒。

    酒香逼人,佳酿于夜色里,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未多想,见状,便伸出手,随意饮了两碗。

    酒水下肚,沈兰蘅站起身时,脚下就有些摇晃了。

    与此同时,他体内竟生出一阵迫切的热意,令男人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一道靓影,让他想也不想地,便朝郦酥衣军帐那边走去。

    沈兰蘅脚下晃了晃,那身形仅顿了少时,转眼又朝她拥上来。

    男人嘴里喃喃:“郦酥衣,我好热……”

    他好热。

    他的身子,从未有这般热烫过!

    她眼疾手快,抱着被子侧身躲过他。

    沈兰蘅身子发重,竟一下子栽过来。

    他栽在少女的榻上,一双迷蒙的眼中,写满了恳切的索取。

    郦酥衣微惊,伸出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只一下,她反应过来。

    沈兰蘅这是——中了媚药!

    在这军营之中,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沈顷下媚药?!

    不等郦酥衣回神,对方已探出一双滚烫的手,将她纤细的小臂拉扯住。

    千钧一发之际,郦酥衣用另一只手取出藏在枕下的匕首。

    “沈兰蘅,你莫再碰我!”

    寒冷的刀光于夜幕中一闪,将男人混沌的目色映照地清醒了些。对方面上亦是一晃,沈兰蘅他眼睁睁瞧着那锋利的刀尖,下一刻,竟委屈兮兮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好,我……我不碰你……”

    “郦酥衣,你莫动……莫要乱动……”

    他退得有些急。

    “咚”地一声,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玉冠微斜,如瀑的青丝就这般散了下来。

    第63章 063

    似乎怕她真用匕首伤到自己,对方声音里亦掺杂了几分急切。

    帐内夜烛未燃,暖盆的香炭却烧得正旺,为这偌大的帘帐内送来星星微弱的火光。

    夜光落在那一顶玉冠之上。

    白玉无暇,被夜色映衬得愈发清莹。光影摇曳之际,只见那微斜的玉冠随着身形倾倒而下,“啪”地一声,竟就此摔落在地。

    价值不菲的玉冠,“哐当”一声,于地上摔成两截。

    沈兰蘅浑不顾,宽大的袖摆无意拂过地面上的齑粉,一双眼十分紧张地望了过来。

    见身前少女正攥着匕首的手指松了松,他才顾起自己,缓缓道:

    “郦酥衣,我好难受。”

    男人声音沙哑,此时此刻,一张脸更是涨得一片通红!

    郦酥衣有些被他所吓到。

    她稳下心神,见对方确无威胁后,才稍稍向前倾了倾身。

    少女声音平缓,却如一缕春风,穿过这漆黑的夜,轻柔地拂至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底。

    她问道:“你方才乱吃了什么东西?”

    那言语声似带着几分责备,面前男人竭力抑制住燥热,有些委屈:“我没有……”

    郦酥衣又问:“那可曾喝了什么?”

    “酒。”

    沈兰蘅神色无辜,“我刚刚在沈顷帐中,见他桌边有一坛酒,便倒着喝了两杯。”

    有人在酒水中下了媚药。

    在沈顷的酒水中,下了媚药。

    郦酥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军营之中,除了她,再无旁的女子。而以自己与沈顷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这一碗肮脏龌龊的媚药。

    所以沈顷,或者说沈兰蘅,他必是误食。

    那这媚药究竟是何人所下,那人的矛头又是在何时开始,于暗处对向自己?

    郦酥衣不敢再往下想。

    “郦酥衣,你听我说,”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中了春药,现在先莫要乱动,我先唤人取来温水,先用手巾给你降降温。”

    闻言,身前之人的眼底里闪过一寸疑惑,他目光愈发无辜与无措,微哑着声音问道:“何为春药?”

    沈兰蘅被他问得一噎。

    她的脸红了红,缓了片刻,才有些结巴地同他解释:

    “便是……令人思春之药。”

    说这话时,因是羞愧难当,沈兰蘅的声音很轻。

    她也不知郦酥衣有没有听见,更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

    只见男人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他竟痴痴笑道:

    “思春……嘿嘿,我是思你,好思你……”

    沈兰蘅没有理会他的喃喃自语。

    她站起身,欲绕开正瘫坐在地上的男子,起身去为他打水。

    甫一自榻上站起,便听闻自帘帐外传来的欢喜喧闹声。铜锣紧接着鼓点,一声一声,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面上更是一片绯色,看上去倒是有几分迎新岁的红火。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身侧男人忽然抬手,将她袖摆拽住。

    沈兰蘅跟之顿足,微微侧首:“郦酥衣?”

    他的嘴唇动了动。

    她正抬着手,右手将帐帘掀开浅浅一个角儿,银白的月色就这般倾泻而入,映于他那张愈发赤红的面颊上。

    男人微眯着眼,眼底光影迷蒙,有些紧张地问她:“你要去何处?”

    沈兰蘅耐心地答:“我去为你打些温水。”

    他如今中了药,身体燥热。

    只能用水来降温。

    郦酥衣将她的袖子攥得愈发紧。

    “你要去多久?”

    他继续问,“可否还会回来?”

    “会。”

    “好。”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郦酥衣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月光莹白,他面上神色更是恳切,低声同她道,“那……那你快一些回来。”

    他不舍得离开她。

    他如今很是难受。

    郦酥衣从未体会过这般感受,自指尖开始,他那每一寸肌肤都是燃烧着的。从手指、到四肢,再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肤……他仿若被人架在干柴上炙烤着,那火焰烧得旺盛,甚至要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他浑身的力道都被烤烬,身上沉甸甸、软绵绵的,唯有那一处坚实得透彻。

    他嗓子眼很干,像是要冒出烟来。

    当沈兰蘅端着净水掀帘而入时,郦酥衣已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素白的床帘微垂着,男人解下外氅,乌黑的发便这般迤逦了一整张床。

    沈兰蘅步子微滞。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察觉到她,艰难地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沈兰蘅,我好热。”

    他的声音愈哑。

    “我好热,我好烫……沈兰蘅,我好像生病了。”

    沈兰蘅垂下眼,将手巾浸泡在净水里。

    片刻之后,少女端着手盆,走至榻边。

    轻缓的步子,伴着一缕淡淡的馨香。

    令榻上的男人不禁抬起头,一双眼中带着期许,凝望而去。

    他不要手巾。

    不要温水。

    更不要什么盛满了温水的手盆。

    郦酥衣贴近她。

    深吸一口气,便有幽香自少女身上传来。那淡淡的香气,却裹挟着寸寸缕缕的凉意,让他一时之间有几分着迷。

    郦酥衣将脸贴得愈发近。

    他的声音沙哑。

    “我热得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手盆放至床榻边。

    “咣当”一声轻响,伴着身前之人灼烈的目光。

    榻上之人仰起脸。

    他乌发昳丽,如瀑般披垂于身后。那光洁的下巴微抬着,与月色之下,凝白而漂亮。

    郦酥衣道:

    “可以让我亲亲么?”

    他的言辞恳切:

    “沈兰蘅,我好想亲你。”

    沈兰蘅立在床榻边,低垂下眼睫。

    看着他用跪坐于榻上,迎着这旖旎的夜色,缓缓膝行过来。

    从前未嫁入沈府时,她便听人说起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爷,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生了一副美人骨,兴许是这碗春药的缘故,竟让郦酥衣此时面上更生媚态。他面颊烧烫,愈显得唇红齿白。

    他仰着面,语气近乎于祈求。

    “我只亲亲你,旁的我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料峭的夜风拂过少女雪白的衣袂。

    她低下头,俯视着半跪在榻上的男人,声音平静:

    “你中了春药,需净心凝神,辅以温水。待身子凉下来,便能好受许多。”

    “好受不了。”

    郦酥衣摇摇头。

    “我思你,我想亲你。我静不下心来,我好想亲亲你。”

    “我不光想亲你,我还想抱你,想紧紧地抱着你。沈兰蘅,我好难受。”

    “我好想,好想……拥有你。”

    说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声音与情绪明显低下来。

    只因身前少女神色平静,她那一张冷白的面颊上俨然写着三个字:

    ——不可以。

    如若面前的是苏墨寅,如若是苏墨寅中了情毒。

    她一定毫不犹豫,为他解毒。

    可面前之人是郦酥衣,是让她既害怕,又憎恶的郦酥衣。

    是先前对她行迹恶劣,百般欺负过她的郦酥衣。

    她做不到,做不到能完全忘却先前发生过的种种,做不到看着身前此人这一张脸、将其想象成苏墨寅。

    每每与郦酥衣欢愉,于她而言,皆是一种折磨。

    一种痛苦的折磨。

    她受够了。

    更何况,今夜她的身子亦是疲倦不堪,已没有多少精力能同郦酥衣周旋。

    沈兰蘅将手盆往床榻边推了推,将手巾递给他。

    “我不要。”

    “咣当”一声响,水盆被人打翻。

    满满一整盆温水就这般被倒在地上,水渍凌乱,将少女的衣摆溅湿。

    郦酥衣固执地摇头:“我不要温水,我想要你。”

    此情此景,沈兰蘅明显被他气笑了。

    她弯腰,将地上手盆捡起来,声音冰冷了些:

    “郦酥衣,你莫再胡闹。”

    “我没有胡闹。”

    夜色落于男人滚烫的面颊上,再出声时,他的嗓子眼已干涩得发紧。

    那声音低哑,更是不成样子。

    他的喉舌热烫。

    “沈兰蘅,我想与你——”

    “可我不想。”

    少女斩钉截铁。

    “我不想,我不愿。郦酥衣,你是想要继续逼迫我吗?”

    即便是中了毒,以他的身体,以他的力气,强迫沈兰蘅为自己解毒,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闻言,男人面上明显一怔,他的神色呆愣着,一双漂亮美艳的凤眸就这般痴痴地凝望着她。好半晌,郦酥衣才回过神,他声音愈干涩,语气之中,俨然多了几分挫败感。

    “倘若此时面前的是苏墨寅呢?”

    “倘若是苏墨寅中了毒呢?”

    沈兰蘅别开脸,不愿再理他。

    所幸妆台前空置着一张椅,她将手巾扔进手盆里,不愿意再管他的事。

    “我知道了。”

    自床榻那边,传来极轻的一声。

    郦酥衣赤着足,走下榻。

    “你去榻上睡罢。”

    看着少女面上的疑色,他顿了顿,尽量克制着身体的躁动。

    “你放心,我不动你。”

    他伸出手,“我发誓。”

    郦酥衣重新回到榻上。

    地面冰凉,男人解开衣裳,只着了一件极薄的里衣,将整个身子贴都上去。

    他闭上眼,听着军帐外将士欢喜的喧闹声,还有北风卷过帘帐的声响。

    床边,火盆内暖炭烧得正旺,滋滋啦啦的,热意寸寸弥散,汹涌不绝。

    郦酥衣垂下眼,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沈兰蘅。

    她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先前,她也曾退让过,也曾心软。

    可一味的退让,只能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行迹。

    她将床帘拉下去,侧过身,蒙头盖上被子。

    身后,那人动作虽是轻微,却是一整夜未眠。

    他难受了一整夜,直至清晨。

    第一缕晨光乍破之前,沈兰蘅仰起脸,望向帐中的少女。

    即便他烧了一整晚,即便他将身上的躁动生生抑制了一整晚,可那燥热的感觉却未曾得到半分压制,甚至愈演愈烈。

    黑夜一点点透亮,天际将要明白。

    他拉起肩上的衣裳,坐在一片昏沉沉的光影里。

    床榻之上,少女转醒。

    她也坐起身,抬手掀开帘帐。

    只一眼,沈兰蘅看见她面上的慵懒与淡漠。

    而她亦看见,当那清晨将要来临之时,身前男子面上忽尔染上的,那一寸寸痛心与绝望。

    他垂下眼帘,眸光动了动,终是没说出那句话。

    郦酥衣,你好绝情,好狠心。

    第64章 064

    郦酥衣也未想到,经过这么一整夜,沈兰蘅面上仍是烧红一片。

    两颊是灼烈的绯红色,眼底亦熊熊燃烧着无法掩饰的渴望。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就在昨夜,眼前这男人忍受了非常人能够忍受的一整晚。

    郦酥衣吃了一惊。

    这情毒的后劲,比她所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昏昏的光影忽涌入帘帐,带来帐外料峭的寒风。风微微吹掀少女眼帘,她眼看着,再一缕晨光落进来时,身前男子的神色不受控制地一变。

    此种情形,郦酥衣很清楚——

    是沈顷“醒”来了。

    沈顷正中着情毒,“醒”来了。

    彼时他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那件外氅被随意地披挂于身上,氅衣衣带未系,衣襟微垂着,露出胸口处那一片凝白。他的玉冠更是坠在脚边、碎成两截,束发的发带不见踪迹,使得他那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而下,盘旋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一整个人,更是瘫坐在地面上,四肢酸软无力,仿若有百火烧心。

    男人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睫。

    细密的睫羽如一把小扇,沈顷眸光微掀,望向榻上。

    “衣衣?”

    这一声,他的声音沙哑,带了些许疑惑。

    他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坐在地上,为何弄成这副模样。

    为何……

    沈顷用手撑了撑地面。

    掌心甫一触及到冰凉的地面,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止是他胸腔之内,他的手掌、他的脸颊、他的四肢百骸……都烧得不成样子!!

    他咬着唇,以掌心撑地,咳嗽出声。

    这一声声燥火牵连着肺腑,让他几欲将一整颗心都咳嗽出来。他的身体滚烫,每一缕清风伴着少女身上香气拂来之时,他体内的燥热更甚,

    欲火灼烧,几乎要将他燃烬!

    他不是傻子。

    愣了片刻,沈顷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中了药!

    中了催情的春药!!

    从前沈顷在京中,对这肮脏龌龊之药也有些耳闻。

    中了春药之后,身体便会出现眼下这种迹象。而解药之法便是、便是……

    沈顷呼吸也烫了一烫。

    头脑之间,似有什么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后,竟有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

    郦酥衣不知何时,已走下榻、来到了他面前。

    “郎君很难受吗?”

    她望向沈顷那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他就那样坐在原地,脊背僵直,任由清晨的风吹拂着,面上的绯意却在少女的注视之下愈演愈烈。他薄唇干涩,喉结更是坚硬得不成样子,听了郦酥衣的话,沈顷圆滚滚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他未径直应答,只将浓密的睫羽垂下,似有些不大敢看她。

    好似多看她一眼,便是唐突,便是不恭。

    少女声音轻轻,仿若清风。

    带着一缕沁凉,拂动在她燥热不堪的心头上。

    她问:“郎君难受得紧么?”

    难受。

    他从未有一刻,有这般难受。

    沈顷低垂着眼帘,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此时此刻,就连呼吸也变得万分滚烫而龌龊。他分毫不敢抬眼,迎着身前少女的质询声,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竭力抑制着声息的颤抖,道:

    “不打紧。”

    怎么可能不打紧?

    沈顷避开对方带着探究的目光,以掌心撑了撑地,缓缓自地上站起身。

    身子发软,他有些无力,险些踉跄了一下。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这不扶还好。

    两人双手刚一交触,沈顷立马觉得——自己的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他摆了摆手,想要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那呼吸细微,仿若再落重一分便会将身前的女子烫到。还不等沈顷开口言语,只见身前之人已紧攥着他发热的手指、将他带至床榻边。

    那一方不高不低的小榻,被褥未叠,床帘及地。

    二人走过来时,郦酥衣先一步撩起那一帘素纱。

    沈顷怔住,红着耳朵立在原地,立在帐帘之外,不肯进来。

    “郎君。”

    她抿抿唇,克制住忽然加剧的心跳声,婉声同他道:

    “郎君其实……不必如此难受。”

    他不必如此忍着。

    郦酥衣能明显感觉出来,沈顷不见波澜的面色之下,所藏匿的隐忍与克制。

    他不是沈兰蘅。

    他不敢轻易唐突她。

    不敢唐突,不敢怠慢,甚至连中毒后的多看她一眼,都会令其感到不敬,感到是情欲作祟,是龌龊的肖想。

    听闻她这一声,沈顷眸光微动,目带疑色地抬起眼帘。

    “衣衣?”

    郦酥衣将他拉入帐。

    明明是清晨,明明是白日。

    她却觉得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堕入军帘,被她这般拉进了床帐。

    一瞬之间,原本冷清的素帐之内,登时充盈了一道兰香。

    兰香清润温和,自他袖间流溢而出,将郦酥衣浑身裹挟。她抬眼,凝望向身前近在咫尺的男子,心跳砰砰不止。

    下一瞬,她大着胆子,竟仰头咬住男人微热的嘴唇。

    沈顷微惊:“衣衣——”

    那一声放自唇齿间发出,又被她咽入唇齿。

    少女脸颊通红,一双美目潋滟,剪满了秋水。

    她缓声,微微轻喘着:“妾身愿意为郎君解毒。”

    沈顷抬手制止她。

    男人坐于春帐中,微鼓的衣袍之间,仿若盈满了清风。晨光再度入帐帘,沈顷身上衣裳单薄,眉睫与无法披垂着,眼中显然写明了无奈与拒绝。

    闻言,郦酥衣微微颦眉。她一双杏眼微圆,眼神清澈而无辜。

    “郎君心仪我,我亦心悦郎君,你情我愿,你欢我爱,何来牺牲。”

    少女声音清亮,字正腔圆。

    那眸色亦是清明如许。

    望入她清澈的眼底,沈顷明显有些惭愧。他无奈地低下头,轻叹。

    “罢了,说不过你。”

    但眼下、眼前之事。

    他却未曾允许。

    男人将她的手再度按压住,即便心中热潮汹涌,即便那目光已万分凌乱,但他面上仍未有半分松动。从小到大,他便是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沈家小二郎,他被父辈、被老师教字识文,被教导着克己守礼、行为处事必须规矩,被教导要衣冠端正,要克服私欲,要尊重师长、敬爱妻子。

    过往二十余年,他从未有这般失态过。

    衣冠不整,乌发凌乱。

    清晨日光之下,他目色朦胧,眼中、心里,皆燃烧着不可宣之于口的情欲。

    他不可只般。

    亦不能这般。

    就在他第三次按住郦酥衣的右手时,正坐在面前的少女忽然抬眸,委屈兮兮地问道:

    “郎君又要拒绝我了吗?”

    晨色清明,她杏眸间微微带着湿润的光影,眉心微蹙着,看上去无比娇憨可怜,引得沈顷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男人神色亦是一顿。

    满腹话语就这般凝滞在唇边,须臾,他无可奈何道:“不是。”

    听了这话,郦酥衣稍缓神色,凑上前。

    她嗅着男子脖颈间的清香:“那郎君不许拒绝我。”

    沈顷点头:“好。”

    见状,她这才满意,她扬了扬脖子,再度亲过来。

    听了她先前的话,这一回,沈顷极配合地闭上眼。

    他睫羽很长,像细细密密的扇帘,顺着熹微的晨光垂搭下来,却又被克制着、不受情绪的晃动。

    任由郦酥衣凑近,任由她呵气如兰,往他面上轻轻扑来。

    他闭上眼,既不吭声,也不拒绝。

    “沈顷。”

    她看着对方轻微颤抖的睫羽,忍不住感慨道:

    “你好可爱。”

    对方睫羽动了动,低低道:“哪里。”

    本是一句极为客气的话,谁料想,郦酥衣竟当了真,她眯了眯眼睛,目光从男人的脸颊处一路滑下来。

    “睫毛,眼睛,耳根,脖子……都好可爱。”

    脸颊、耳根、脖子。

    几乎是一路红下来。

    她呵出的气喷薄在男人脖颈上,又为那一片肌肤染上了几道绯红。沈顷闭眼,垂手坐在那里,看得郦酥衣心中悸动,忍不住伸手将其推倒。

    明明中媚药的是他。

    明明急火攻心的是他。

    看着身前之人,郦酥衣竟觉得,自己仿若也中了那一碗情毒。

    晨光微晃,情潮汹涌,澎湃不止。

    说了不拒绝,对方果真也不拒绝,就这般任由她推着,整个人平倒下来。

    乌发,雪衣,施施然而落,便这般铺了一床。

    冷风坠在男子鼻尖,染了一点红。

    郦酥衣未见过这般的沈顷。

    她从未见过,这般乖巧无辜、任人拿捏的沈顷。

    让她忍不住低下头,再度感叹:

    “你好乖啊。”

    他很乖,未有任何动弹地躺在那里,简直乖巧得不成样子。

    郦酥衣害怕他乱动,于是便又道:

    “沈顷,不许再拒绝我。”

    晨雾弥漫,春潮涌动。

    “好。”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都听衣衣的。”

    第65章 065

    男人声音很轻,很低。

    不带任何的拒绝与反抗。

    郦酥衣低下头,正垂在胸前的乌发也这般轻悠悠地坠下,扫在他的眼皮与鼻尖,轻轻拂着那一点绯红。

    几缕乌发垂落,一路沿下。

    被晨风吹着,扫到他的下巴,扫到他的脖颈。

    扫到沈顷结实的喉结。

    发尾触碰,若即若离。

    似是喉结发痒,沈顷抿了抿唇。他吞咽了一下,发烫的喉结就这般滚了一滚。

    落入宋识音眼中,很明显。

    她也闭眼,低下头,去吻他。

    他衣肩金光粼粼,心中情绪汹涌不止。

    “此去西疆,山长路远,军队之中,更是没有个能照顾你的女婢。我知晓你不舍得离开我,我更不舍与你分别。但你身子矜贵,没吃过什么苦。我怕待到离京甚远,再想要送你回京都,那便来不及了。”

    “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嫌弃你,更不会觉得带上你麻烦。你能跟着我来西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罔论是在京都,或是去了那穷凶极恶的西疆,刀光剑影、刀山火海,我都会护着你。”

    “衣衣,我都会护好你。”

    说这话时,男人正低垂着眼睫,浓密的鸦睫于他眼睑处投落淡淡的一层翳影。沈顷自顾自说了良久,却见身侧之人一直缄默不语,不由得扬了扬声。

    “衣衣,你怎么不说话?”

    “衣衣?”

    他转过头。

    那时候,他的身脊同今日一样紧张,一样僵直。

    僵直得如一根绷紧的弦,不容他半分喘息,好似下一刻,那根弦便要“嘣”地一声,就此断开。

    “拾音,”他敛声,道,“不必如此。”

    男人手心朝下,盖在她不安分的手背之上,声音很轻:“不打紧。”

    宋识音手背烫热,一点点将右手自其手掌下抽走。

    与之完全相反,少女瞳眸清明,一双眼底闪烁着清亮的光。

    沈顷眼睁睁看着,宋识音又将双手探向自己的领口。

    他眼疾手快,出手将其捉住。

    也幸好他反应迅速,未让她继续造次,没有酿成大错。

    沈顷眼睫低垂,睫羽上的晨光轻颤着,将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拾音,你不必为了我做出这般牺牲。”

    大婚那日的宋识音怕是也想不到,自己这般羞怯,与丈夫的第一次同房,竟会是这般光景。

    竟是她去主动,一边亲吻,一边褪去他的里衣。

    单薄的衣裳如同一片圣洁的云,轻悠悠地,被她攥在掌心里,又从高高的云巅上坠落下来。

    宋识音将他一同,从那高不可攀的圣坛上拉拽下来。

    沈顷神色终于微变,倒吸一口气,似乎想要睁眼。

    可他又惦念着先前答应过妻子的话,只好闭着眼,微屏着滚热的呼吸,问她道:

    “拾音,你……在做什么?”

    少女不答。

    径直用行动回答他。

    忽尔一道冷风,将山巅上的云层吹散了。白云一片一片,被吹得尽数散落在地,坠于人的身边、缠绕上人的脚踝。

    她像一头莽撞无礼的小兽,闯入一片从未有他人闯入过的禁区。

    沈顷神色纵容,任由她随意动作,任由她最后俯下身,整个人就这般趴在他身上。

    她像是一块玉,一块无暇的美玉,温热之中又透了些凉。

    宋识音低下头,凝望向他。

    虽说从前,她也看着这同样的一张脸,与拥有着同一具身子的沈兰蘅行过夫妻之事。但现下、瞧着此般光景,她竟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小女儿般的羞意与怯意。

    而沈顷,显然也没有沈兰蘅那般熟稔,那般游刃有余。

    她不禁有些疑惑。

    论智谋,论带兵打仗的头脑,沈兰蘅全然不及沈顷的十分之一,但眼下的沈顷,却没有那人半分的适应。

    “此去西疆,山长路远,军队之中,更是没有个能照顾你的女婢。我知晓你不舍得离开我,我更不舍与你分别。但你身子矜贵,没吃过什么苦。我怕待到离京甚远,再想要送你回京都,那便来不及了。”

    “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嫌弃你,更不会觉得带上你麻烦。你能跟着我来西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罔论是在京都,或是去了那穷凶极恶的西疆,刀光剑影、刀山火海,我都会护着你。”

    “衣衣,我都会护好你。”

    他想要伸手,将她的腰身环住。

    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渴望,与她的每一分、每一寸接触。

    可他不能。

    他答应过妻子,须规矩本分,不得乱动弹。

    如此思量着,他的手指蜷了蜷,生生抑制住想要揽她入怀的心思,任由那春意纷纷洒落,流连于自己每一片躁动不堪的肌肤上。

    他已不敢睁眼,不敢想象。

    自己此时此刻,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能感受到妻子再度低下身来。

    她的呼吸宛若一朵花,一朵娇柔艳丽的花,于他耳边盛放。

    她的声音亦是如花朵般娇俏。

    “你还真不动的。”

    这一声,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打趣。

    沈顷闭着眼,薄唇抿了抿,回道:“拾音不让我动,那我便不动。”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

    那双薄唇,亦为他增添了几分清冷禁欲之感。

    见他躺得如此笔直。

    宋识音眼中笑意愈甚,也愈发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你就这么听话啊。我不让你动,你还真就一下都不动弹了。我们这堂堂定远将军,怕不是个傻的。”

    少女倚在他身上,缓缓将上半身支起来,“啧”了一声。

    她还未坐直呢,便明显看见男人蹙了蹙眉。似乎她的动作令他有几分难以忍受的难受,身前之人嘴唇微张,终是轻轻叹了声:

    “拾音,你莫这般。”

    莫这般径直坐起来,坐在他的腿面上。

    他不大能受得住。

    也不知有意无意,少女的小拇指正勾着他的头发。那发尾处轻轻缠绕上她纤细的小指,不等他开口,宋识音忽尔抚上他的下巴,于男子耳边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

    “沈顷,”她道,“那你想动么?”

    他抿了抿唇。

    往日里镇定自若的一双薄唇,此时正轻抿成一条清冷的线。他只闭着眼,用颤抖的眼睫回答她。

    宋识音坐上去。

    甫一坐定,才发觉,他早已无比坚实烫热。

    便这么一瞬间,帐外忽尔刮起一阵猛烈的风,将厚实的军帐吹得呼啦啦作响。今日晨光弥散,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宋识音想起来,今日是新春伊始,更是她与沈顷那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一刻,他们终于真正地相触,终于彼此接纳,阴阳两合。

    她陷落在他身上,又被硬生生撑起。沈顷的睫羽颤抖得愈发乱,几乎是从喉舌中不受控制地挤出来一声:

    “想。”

    声音干涩,如同着了火。

    他睁开眼。

    兴许是阖目太久,他眼前是一道极薄的水雾。迷雾腾腾,将整个帐帘充盈得一片暖意。沈顷拨开迷雾,去寻她。

    目光方一落在她身上,方一落在那片春色汹涌的光景上,他便觉得自己喉舌变得愈发烫,这具身子更是愈发不受控制。

    似是被人夺了舍。

    他想要坐起来。

    宋识音按住他的手:“小贱人想要做什么?”

    “小贱人?”

    “……”

    “小贱人?”

    第三声唤,她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忽然被他猛地拉下来,一双唇将她的声息尽数吞没。

    “拾音,我受不了了。”

    他右手抚上少女的后背,眼中全然没了往日的清冷,原本清澈自持的眼底,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春风拂过,水雾摇曳着,他亦是于宋识音耳边低低喘息。

    “你勾得我受不了了。”

    对方抱住她的腰,手上忽然用劲。

    “小贱人——”

    宋识音惊呼:

    “您……您放我下来。”

    她完全被他吓到,头发披散着,整个人像一头受了惊的、仓皇失措的小鹿。可此情此景,再在那一碗情毒的加持之下,沈顷完全听不见她再说了什么话,他只听闻着,那一声声莺啼映着春日,一声又一声,开在雾水中,开在池畔上。

    宋识音手忙脚乱,伸手去抓身前之物。

    沈顷反应迅速,伸出结实的手臂,任由她去抓。

    也就是在这时候,宋识音才后知后觉——她惹火了一个习武之人。

    惹火了一个十三岁上阵杀敌,从未有过败绩的习武之人。

    少女欲哭无泪。

    所幸沈顷极为温柔,相较于沈兰蘅,他更是极懂分寸的。宋识音被他环抱着,只觉整个身子好似都沐浴在这一场春雨中,身心舒适,酣畅淋漓。

    她低下头,也去吻他。

    沈顷的吻意,也一寸寸由迎合,变成了占有。

    天翻地覆,春不知休。

    ……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春雨终于缓缓停歇。

    宋识音浑身湿软,有气无力地靠在沈顷怀里,四肢百骸皆已失去了力气。

    沈顷无比珍重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两手提着她的腰,也自榻上坐起来。

    他既已坐起来,宋识音也好靠着他些。少女调整了一更更为舒服的姿势,将滚烫的侧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回想起适才他愈发猛烈的心跳,迎着这晨光,她轻笑一声,于沈顷耳边:

    “小贱人与我,白日宣淫。”

    闻言,男人面上一烫,睁眼,伸手,将她的嘴唇轻轻捂住。

    “莫这般说。”

    “怎么,小贱人堂堂大男儿,敢做不敢当。”

    他言语又顿了顿,半晌,竟垂眼道出两个字:“敢当。”

    即便解了药,他声音仍微微透着哑,如此听上去,竟还有些诱人。

    宋识音噗嗤一笑。

    沈顷扬了扬下巴,将头轻轻搭在少女发顶,将她抱紧。

    “我先叫水,抱着你去沐浴。”

    “好。”

    刚一点头,她忽然又想起来:“今早小贱人不必晨练?”

    “今日是初一,营中休沐,不必晨练。”

    原来如此。

    她还担心会耽搁对方的正事。

    既听他如此道,郦酥衣放下心。她又将脸颊贴近,谁想沈顷此时却不安生了,非低下头来,还要再亲她。

    男人亲吻着她的脸颊:“衣衣,我好欢喜。”

    说这话时,沈顷眼神之中,明显闪烁着亮光。

    “今日之后,我终于拥有你。”

    “郎君一直拥有我。”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她,认真道,“妾身这一颗心,一直在郎君这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闻言,沈顷眸色顿了顿,须臾,竟满足地笑了。

    他伸出手,将她抱得愈紧。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的声音极轻,却是她从未在沈兰蘅口中所听到过的斯文与温柔。

    简单休息少时,沈顷自一侧取过帕子,先是将她额头的细汗轻轻擦了擦,又欲起身、去为她叫水。

    便就在对方站起身形的一瞬。

    郦酥衣胃中一阵绞痛,紧接着便是干呕之感,竟让她在这一瞬间,白了脸颊。

    第66章 066

    “衣衣?”

    沈顷察觉出她的异样,转身将她扶住。

    男人声音关怀:“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乃习武之人,虽说适才多有克制,但他仍有些蛮力,此时见她一张小脸儿发白,沈顷唯恐是自己伤到了她。

    郦酥衣回握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甚大碍,郎君,妾应当只是水土不服。”

    见着对方眼底疑色,少女微白着脸,笑了笑,“妾身身子娇弱,方来西疆时,便像这般上吐下泻,郎君不必挂怀。”

    沈顷还想说什么:“可——”

    不等对方言罢,郦酥衣径直将他的话语打断。

    “郎君,妾身乏了,如今这身子黏腻得紧,想要沐浴清洗。”

    她既然这般说了,沈顷也只好点点头,他往帐外叫了一趟水,不过顷刻之间,玉霜与素桃已端着温水掀帘而入。

    偌大的军帐内隐隐生着温热的雾气,俨然是一副温存过后的光景。

    沈顷道:“不必伺候,你们都退下罢。”

    “是。”

    婢子们不敢抬头,红着耳根子,听了沈顷的话,乖巧规矩地将净水放下。

    一时之间,军帐里空荡荡的,又只剩下郦酥衣与沈顷二人。

    郦酥衣坐在榻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瞧着对方一步步、朝床榻边走过来。

    他伸出手,两臂结实。

    “来。”

    相比之下,少女手臂纤白,细弱一双枝蔓,便如此缠绕上男人的颈项。她的身子被对方腾空横抱起,男人衣摆动了动,已将她抱到水雾弥漫的浴桶边。

    她整个人沉下去,被温热的水雾裹挟。

    适才二人在榻上,好歹还有被褥遮挡着,眼下如此,倒真是赤裸裸地“坦诚相见”。郦酥衣面上愈发羞臊,一整张小脸快速地红了半边儿。她两手扒拉着浴桶边缘,只将身子深深埋入水中,有些不大敢看他。

    沈顷低低咳嗽一声,去取手巾。

    他俨然已解了那情毒。

    可即便如此,男人手指拂过水面时,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

    沈顷右手紧攥着那一块浸湿了的手巾,耳根热烫,动作温柔地替她擦洗。

    他手上动作很轻。

    一寸寸,沿着她诱人的曲线,慢慢往下移动。

    郦酥衣紧盯着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垂,终于,她也受不住了,低低唤了声:“郎君。”

    少女声息微弱,像是生生压制着什么,言辞间甚至还有几分慌张。

    “好、好了。”

    她推了推手。

    沈顷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抱歉。”

    他收回手,将手巾递给她,言语之中颇有君子之风。

    “是我唐突。”

    如此一本正经。

    郦酥衣不由得莞尔。

    她发觉了——沈顷每每愈正经时,自己便会愈发生起那等逗弄他的心思。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可又偏偏抑制不住心底里这道邪恶的欲念。听了对方的话,少女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不唐突。”

    郦酥衣再度将两手放在浴桶边缘。

    她双手扒着桶边,将下巴也放上去,靠得离沈顷近了些。

    少女身上清香,连同那道水雾,一齐吹拂而来。

    她的声音娇俏。

    “我是说,郎君可以再唐突些。”

    言罢,根本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忽然倾身上前,“吧唧”亲了身前的男人一口。

    兴许是紧张,兴许是用的力气过了头。

    郦酥衣身形并不大稳,亲罢沈顷之后,险些一股脑地栽到对方怀里。

    男人眼疾手快,将她身子扶住,温和的眉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当心些。”

    话刚说完,他的喉舌愈是烫热的厉害。

    水雾蒙蒙,极轻的一层雾将少女窈窕玲珑的身形遮掩住,此情此景,沈顷再也按捺不住,他眸色动了动,倾身吻上去。

    雾气缠绵,二人交换着鼻息。

    一吻作罢,郦酥衣跌坐在浴桶之中,微微喘息着,身子愈发酸软无力。

    沈顷却是个极有体力的。

    他将手巾摆了摆,再度替她擦拭身子,而后双臂一揽,将其自浴桶里打横抱起来。

    她身如藤蔓,靠在沈顷怀中。

    待一切都收整完毕,玉霜恰恰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自从沈顷将玉霜与素桃接到西疆后,这边的伙食明显比先前好了许多。玉霜也是通晓她的口味的,做出来的每一道菜品都极符合郦酥衣的心意。

    可即便如此,看着满桌子的佳肴,郦酥衣却没有多少胃口。她总觉得胃中酸酸胀胀的,竟连同着她那一整副身子,也都变得发软无力。

    沈顷陪她用罢早膳,稍作温情后,便恋恋不舍地掀帐离去了。

    虽然今日是新岁的第一天,但他作为一军主帅,仍不能偷懒懈怠。

    他原本的军帐被西贼刺客刺穿,再走出帐时,崭新的军帐已经搭置好,军帐之内,也都心腹仔细收拾打点好。

    郦酥衣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目送沈顷走出帐。

    厚实的帘帐轻轻一阖,发出一道低低的“砰”声。那人声音转瞬消逝不见,只余空中留下的那道淡淡的兰花香。

    桌面上饭菜剩了许多,桌边女子却神色恹恹,她抬了抬手,招呼着玉霜将东西都撤下去。

    婢女犹豫:“夫人,您这都未吃上几口……”

    郦酥衣摇摇头,“我不想吃,全都撤了罢。”

    她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周遭婢女端着剩下的饭菜,一同撤了下去。

    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人,于一片空寂之中,少女面色轻微变了变。

    她低下头,食指与中指并着,探向自己的手腕间。

    极微弱的脉象。

    极微弱的……喜脉。

    她有了身孕。

    前几日,郦酥衣便隐隐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起初,她还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加之每晚要应付沈兰蘅,故而身心俱疲。

    但如今看来——

    她紧咬着嘴唇,唇色一分一分,变得发白。

    她有了那人的身孕。

    或许因为月份不足,那腕间脉象很微弱,甚至还有些让人难以辨别。如若不是她对自己非常了解,如若不是她对自己这具身子非常了解……

    她的心跳忽尔加剧。

    就在刚才,所幸她反应迅速,拦住了沈顷,只说自己身体本就孱弱在,这不适乃是水土不服所致。如若再晚上一些,沈顷会立马唤来军医,如若她怀有身孕之事暴露……

    如若她怀了沈兰蘅孩子的事情被暴露……

    她心中忐忑,不敢再往下想。

    不行。

    她不能生下来这个孩子。

    不能生下,她与那个孽种的孩子。

    她要趁着众人都不备,赶在军医发觉之前,悄无声息地将腹中孩子堕掉。

    冷风吹拂入帘帐,吹掀郦酥衣微微发着颤的睫羽。

    她端坐在桌前,紧并着的两指尚未从走腕间撤走。少女眼帘低垂着,原本天真无邪的杏眸之中,忽尔多了几分哀伤的思量。

    腹中的这个孩子,既是沈兰蘅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是她的骨血,是一块将要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更是一个生命。

    一个可爱的、鲜活的生命。

    ……

    待沈顷巡查完军营,已日薄西山。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只用了早膳。

    素桃将汤药与晚膳一同端过来。

    用罢二者,他将桌面上的地图徐徐铺展开。

    桌上灯盏有些昏暗。

    男人未抬头,下意识地唤了句:“魏恪。”

    无人应答。

    他还以为是对方未听见,于是拔高声音,重复唤了遍:“魏恪。”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

    那脚步声不同寻常。

    不等沈顷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见身侧落下极青涩稚嫩的一声:“魏大人刚刚被郭大人叫了去,临走时,大人唤小的在此侍奉将军。”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年轻、同样也极陌生的面孔。

    他很瘦,瘦得像只小猴儿,面上的皮包着骨,几乎不见有多少肉。少年掌着灯,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那眸光极稚嫩纯洁,怯生生的,于黑夜之中正朝着桌边的男人望了过来。

    这孩子有些面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沈顷记得,自己身侧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将军忘了么?”少年声音顿了顿,“小的叫长襄夫人,是您在箜崖山里捡回来的。”

    箜崖山。

    便是与西蟒鏖战的那一夜。

    沈顷记起来了,那夜过后,队伍之尾好似多了这样一位少年。

    不等他再度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经了一道熟悉的晕眩过后,沈兰蘅睁开双眼。

    眼帘轻轻一抬,这无边的黑夜,便就这般落入那一双艳丽的凤眸中。

    他醒来时,长襄夫人正乖巧规矩地立在桌案旁。

    见其望过来,少年抿抿唇,低低唤了声:“将军。”

    此番醒来时,沈兰蘅身心俱疲。

    他从来都没有沈顷白日里的记忆,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自己中了情毒之后,身前少女那一双淡漠无比的杏眸。

    不。

    准确来说,停留在今日破晓之前。

    他的心口处,忽然一阵钝痛。

    竟让他猛一皱眉,止不住地干咳出声。

    “将军。”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去为他倒温水。

    “将军,您慢些。”

    沈兰蘅转过头,“长襄夫人?”

    少年捧着水杯,低下头,态度万分恭敬,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父母。

    男人接过水杯,温水入喉,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那杯盏攥了一攥。

    右手手臂,青筋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现下似乎极为难受,又似乎在默默承受着些什么,那忍耐之意到达了极点。

    “将军。”

    长襄夫人低着头,将空杯接过。

    夜风飒飒,翻涌入帐帘。见其,少年将杯子放下,又走过去拉上帘子。

    待他走回来时,只见男人在桌案前坐着,那目光有少许呆滞,眼神之中,似乎染上些阵痛。

    哀色抽丝剥茧,于夜雾之中,弥散开来。

    便就在这时候。

    长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声:“将军白日与黑夜里……”

    “怎么了?”

    少年战战兢兢:“您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第67章 067

    长襄夫人声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旷,这轻悠悠的一声落入沈兰蘅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

    沈兰蘅一怔神,转过头,凝望向这样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崭新的衣,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虽是怯生生的,眸光之中,却充满了笃定。

    沈兰蘅神色一顿,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将军白日与黑夜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长襄夫人天真烂漫,不加遮掩,“您白日是白日,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里从箜崖山带回来的,如今黑夜里的您,才是长襄夫人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这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迎着他跪下来。

    “长襄夫人见过救命恩人!!”

    少年声音恳切,目光十分纯粹。

    沈兰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举,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会给自己怎样的报答。

    但如今看着,他确实心思细腻周到,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长襄夫人瞧出沈兰蘅面上不快。

    男人鸦睫乌黑,一整张脸更是笼罩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冬夜冷风泛冷,将其眼帘吹拂得微动。男人神色间更是游动着克制的哀色,他淡淡颔首,示意长襄夫人从地上站起身来。

    长襄夫人问他:“恩人这是怎么了?”

    少年眨巴着一双眼。

    沈兰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竭尽全力,想要将那件事自脑海中驱散,可任凭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一双眼。

    无情、狠心、淡漠。

    那一双将他与沈顷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现前的那一道眼神,沈兰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恶狠狠地扎向他自以为坚如顽石的心脏。

    见他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语。

    须臾,只见男人侧首,问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沈顷遇刺,你在何处?”

    小六子如实答:“在离军帐不远之处。”这可惜他并没有那般高强的武艺,不能冲进帐中保护恩人。

    一提起沈顷,沈兰蘅眸光稍稍变得凌厉。

    “然后呢?”

    “然后……长襄夫人跟着大家来到将军帐子边儿,见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军右手受了伤,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辅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唤了小的,去郭大人那边取一坛酒。”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酒水。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

    长襄夫人挠了挠头,边回想着边道,“那日取酒时,郭大人并不在帐中。小的掀帘进帐,只见那军帐里面摆满了酒水。其中有一坛就摆在郭大人桌案边,小的见那坛酒与周遭酒水似乎有些不同,心想着,兴许这一坛酒要比其他坛子里的好上些,便将其取了过来……”

    郭孝业。

    果然是他。

    前几日在营中见到那人,沈兰蘅便觉得其贼眉鼠眼,行为猥琐至极。

    腰际玉坠叩动宝剑,男人身形颀长,一下自座上站起。

    “恩人要去何处?”

    如今军帐之外,夜已深深。

    沈兰蘅未答,他只紧抿着唇线,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他手背上青筋愈发暴起。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竟也不撑伞,带着伤的右手兀一掀开帘,大步朝军帐外迈去。

    帐外风雪很急。

    他的步子亦迈得很急。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郭氏的军帐。风雪呼啸着,落在他雪白的狐氅之上,根本不等将士来迎拜,只听闻“唰”地一声响,那道厚厚的帘帐已被他掀了开。

    郭孝业独坐帐中,右手执笔,左手捧着一本卷宗,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的身侧,三三两两站着几名仆从。

    听见响动,众人皆下意识地抬眸,只一眼便看见来势汹汹的沈兰蘅,以及沈兰蘅身后,那飞舞呼啸的塞外风雪。

    一见到他,帐内众人赶忙来迎:

    “沈将军——”

    不等帐内仆从齐齐跪拜,只见来者一冷眸,那声音更是阴冷瘆人。

    “出去。”

    他命令左右之人。

    在西疆,沈顷的命令,向来无人敢抗拒。

    那些仆从回望了郭氏一眼,而后朝沈兰蘅拱了拱手,规矩地离去了。

    郭孝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顷。

    他衣肩上落满了雪,帐内昏黄的灯影笼在他面容上,男人眉目发寒。

    看得郭氏面色无端一白,一颗心就这般慌张地跳了一跳。

    适才坐在桌案边的男子站起身,面上赔着笑:

    “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话虽镇定,可郭孝业心中却慌张得紧。

    该不会是自己下药之事暴露了罢……

    可昨夜除岁宴,郦姑娘并未到场,不光是郦酥衣未前来,就连沈顷也并未出席。

    大雪纷飞,帘帐被北风席卷得噗噗直响。

    所为何事?

    沈兰蘅冷眸,望向桌案前那贼眉鼠目之辈。

    越望向那样一张脸,沈兰蘅心中厌恶之意便越浓。

    氅衣上雪粒融化些许。

    男人掀了掀眼帘,美艳的凤眸里潋滟出一道寒光。

    他迈了步子,走上前。

    郭孝业:“沈将军?沈——”

    不等他唤第二声,陡然间,郭氏的话语忽尔顿在原地。他的瞳眸在这一瞬间放大,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兰蘅,以及沈兰蘅手里的、那柄插入他腹中的短刀。

    遽痛。

    郭孝业张了张嘴唇,似是想要喊人,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息。

    “咚”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朝后仰倒,砸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地喷吐出污血。

    沈兰蘅下手极狠。

    这一刀毫不留情,几乎是瞬间毙命。

    往日里那温润谦和的一张脸,如今在这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冷白瘆人。他目色阴沉,睥睨着渐渐咽了气的男子,冷笑了声:

    “究竟有几条命,胆敢肖想于她。”

    “咣当”一声,他丢了刀。

    灯盏燃着,血溅了一桌案。

    溅到案前的砚台上,溅满了那一封正摊开的卷宗。

    卷宗之侧,正压着一道圣旨——圣上钦点,免死命官。

    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帐外狂风暴雪,一刻也未曾停歇。

    郭孝业的案台之上,还摆放着昨夜未曾饮完的酒水。

    白刀子一进,沈兰蘅心中仍不解气。回想着昨夜的一幕幕,凄冷的北风里,他浑身烧得滚烫,褪下外衫,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压抑着。

    隐忍着。

    生生抗住着体内的躁动,也抗住心中的躁动。

    右手湿淋淋的,是郭氏喷薄而出的鲜血。

    他并未在乎,随意倒了碗酒,将其一饮而尽。

    三碗下肚,他整个人晕乎乎的,连带着脚步也轻飘飘的。

    沈兰蘅未理会帐外风雪,头重脚轻地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心想,那些书中所言果真不假,这酒水,果然是消愁的好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郦酥衣的军帐。

    当他掀开军帐时,少女已然洗漱完毕。她端坐在妆镜前,正一根根拔下来头上的发钗。

    金钗银簪,琳琅满目,却唯独没有他先前所赠的那一支红豆簪。

    男人面上失望,眼神不禁黯了黯。

    他歪歪倒倒地走过来。

    郦酥衣自妆镜中看见他。

    适才对方甫一掀帘,正坐在妆台前的少女便被他吓了一大跳。夜色森森,她侧身凝望过去,扑面而来的是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儿,还有一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她险些没攥紧骨梳。

    他逆着光影,走近些,郦酥衣才看见他身上的血。

    殷红的、湿淋淋的鲜血。

    少女面上一骇。

    她完全被眼前的沈兰蘅吓到,一时间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对方迎上前,身上气息浑浊,完全闻不见那道清雅的兰香。

    男人的右手抚上来。

    他虎口处有伤,被纱布包扎着,如此抚摸在郦酥衣脸颊上,十分扎人。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谁料他又换了另一只手抚上来,他掌心处血迹还未擦干,少女身子一抖,颊侧已是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她不由得惊惶问道:“你做什么了?”

    对方低下头,眼底同样是一片混沌。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男人不答,一双眼忽尔染上几许哀色,就这般直勾勾地凝望着她。

    “他碰你了。”

    兴许是酒气的缘故,兴许是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郦酥衣皱眉:“沈兰蘅,你又发什么疯?”

    他伸出双手,将她脸颊捧住。那血迹便径直往她脸上蹭,连带着那酒气,亦是扑面而来。

    她想要躲,想要挣脱。

    却躲不掉,更是挣脱不开。

    “你松手。”

    他不松。

    那一双精致美艳的凤眸里,染上一道薄薄的雾气。他双眸湿润,眼尾竟泛起一点绯红。

    “他碰你了,你让他碰你了。”

    “郦酥衣,你帮他解毒了,你明明可以的,明明也可以与我……”

    他深吸一口气,“你就是不愿,哪怕看着我这张脸,哪怕我与他用着同一具身子,你也是不愿。”

    他眼中有着明显的挫败感。

    然,就只是这么一瞬间。他像是忽尔想起了什么,压下脸来,竟问道:

    “郦酥衣,我与沈顷,谁在床上更讨你欢心?”

    疯子!

    真是疯子!

    一想到眼前这个疯子,正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郦酥衣便感到绝望。

    他目光紧追过来,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她被对方逼着靠在了墙角,仰脸看着他。

    看他面上那一道愈发鲜明的胜负欲。

    帐外传来喧嚣声。

    “啊——”

    “杀人了!出人命了!”

    “郭大人,郭大人——”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她眼皮跳了跳。

    “你到底做什么了?”

    对方垂下沉甸甸的眼皮,语气漫不经心。

    “我把郭孝业杀了。”

    第68章 068

    什么?

    郦酥衣愕然抬首。

    少女一双杏眸中,皆是震惊之色。

    “你把郭大人杀了?”

    帐内灯火微黯,摇曳在二人面上,映入身前之人那一双精细而漠然的凤眸。

    沈兰蘅眼眸微挑着,听了这一句话,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男人轻抬起下巴,昏黄的灯影落在他下颌处,映出一片瓷白。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一跳。

    就这么一瞬间,她的手脚登即变得一片冰凉。

    她苍白着脸颊,久久回神。

    乍一开口,声音已是颤抖。

    “你杀了郭孝业,你怎么能杀了郭孝业。

    “沈兰蘅,那可是朝廷命官!”

    即便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曾听闻过——为了笼络臣心,圣上特意赐给郭孝业了一块免死金牌。他与沈顷一样,无论犯下如何过错,都不得就地处决,须得押送至京都,听候君上亲自发落。

    沈兰蘅如此做,不光是僭越,更是藐视天威!!

    外间声息愈演愈烈。

    由起初的喧闹,逐渐演变成惊惶。

    她也不由得跟着一阵失措。

    沈兰蘅低下头,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他垂眼凝望着身前少女,看着她愈发灰白的面色,轻嗤了下。

    “朝廷命官?别说是什么狗屁命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郭孝业如何惹到你了?”

    在她的印象里,郭氏待他一直尊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还算得上融洽。沈兰蘅为何突然对他下死手了?

    一提起郭孝业,男人眼中又闪过凌厉的寒光。

    那眸光,郦酥衣太过于熟悉,其中明显的杀意,令她不寒而栗。

    “阳奉阴违之人,留着也无用。”

    她听见对方冷冰冰的声音。

    “若非要怪罪下来,就怪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不该动的念头?

    郦酥衣本想追问,却见身前男子眼底冷意愈浓。只这一瞬间,她忽尔反应过来——雪夜、春药,还有那一碗被人动了手脚的酒。

    原来是郭孝业。

    难怪,难怪每次与对方打照面时,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般令人不适。

    起初郦酥衣还以为是自己生了什么误会,却不曾想,那郭氏一贯温吞的外表下,竟有这般大的胆子。

    肖想她,染指她。

    给她下春药。

    郦酥衣不禁有些后怕。

    身前,少女衣衫单薄,她细弱的双肩瑟瑟着,眉目之中亦写满了忧虑。见其频频蹙眉,男人眸底神色愈浓。他将身形倾弯下去,自身后涌来的光影便这般被遮挡住。

    她身形纤小婀娜,被黑夜彻底裹挟。

    那一只冰冷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巴。

    “人是我杀的,郦酥衣,你紧张什么。”

    黑夜里,他的眸子如墨,翻涌着些许情绪。

    “还是说,你在紧张他,在为担心他?”

    在紧张沈顷,在担心沈顷。

    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牵连到沈顷。

    男人的目光愈发凌厉。

    宛若一把尖锐的刀,直直朝郦酥衣面上刺来。

    那刀尖锋利,逼得少女往后连连退去。只可惜她的下巴被对方紧紧攥握住,退不得,更是动弹不得。

    他继续逼问:

    “你紧张的,是郭孝业被处决之事传入京都,目中无人蔑视、天威的是他,还是我?”

    “龙颜大怒,圣旨降罪,到了那时,你担心的是他,还是我?”

    “是清风霁月、奉公守法的他,还是冰冷阴暗、自私卑劣的我?”

    郦酥衣抿了抿唇,不答。

    她不必答。

    瞧她面色,沈兰蘅心中已有了回答。

    自从那一夜过后,他完完全全地意识到——无论他如何争取,无论他先前如何拥有过她,在郦酥衣心底里,自己始终比不上那人的千万分之一。

    她厌烦他,憎恶他,她从来都未曾看起过他。

    他手上力道一寸寸,慢慢加紧。

    一同加紧的,是他那带着探寻之意的眸色。须臾,男人终于深吸一口气。于军帐之外,响起魏恪的声音。

    “二爷——”

    帐中找不见他,魏恪找到了郦酥衣这里。

    得了一声“进”,黑衣之人走进来。

    “二爷,”对方紧张道,“郭孝业死了。”

    “我知晓,”沈兰蘅松开手,神色淡淡,“人是我杀的。”

    魏恪本欲再汇报,闻言,一下愣在原地。

    借着灯火,郦酥衣看到对方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爷,您何故下杀手?”

    虽说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西疆更可谓是他的天下。可郭氏身上有着圣上御赐的免死令牌,杀了他事小,犯上不恭事大。

    “一条贱命而已,”沈兰蘅神色不虞,“我自会秉明圣上。”

    魏恪又是一噎。

    他本欲再言,却又看见世子爷面上的不耐烦。呆愣片刻,他只好拱了拱手,道:“是。”

    郭孝业的帐外已乱作一团,亟需“沈顷”出面。

    沈兰蘅侧首,回望了眼正立在墙边的郦酥衣。少女披垂着发,月华悉数落于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

    她眼睫低垂着,眼帘之下,似有淡淡的疲惫。

    沈兰蘅只望了她一眼。

    男人步履平稳,大步走入那一片夜风之中。

    ……

    郭孝义被沈顷就地正法之事,登即传遍了西疆。

    没一会儿,那消息又从西疆传到了京城。

    圣旨连同这一场大雪一齐降临到西疆。

    冬至早已过,可如今西疆仍是寒气料峭,北风呼啸不止。簌簌的飞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使臣翻身下马,将那一道皇诏施施然展开。

    “圣旨到——”

    使臣是辰时到的,彼时沈顷正在练兵,一见那道明黄色,周遭众人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埋头跪拜。

    沈顷一袭雪氅,跪拜在人群之首。

    “沈顷听旨。”

    大雪落在他肩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顷忤逆圣意,蔑视天威,僭越犯上,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赦免其死罪,加恩赐令受昭刑间十二关之水刑,钦此。”

    在西疆昭刑间,有十二道酷刑,唤作“十二关”。听闻此刑罚乃一名沈氏将军所创,其中每一道刑罚,都是那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

    一听到那“昭刑间十二关”,不单单是周围将卒闻之一骇,就连一贯跟在沈顷身侧、见惯了大场面的魏恪,也不由得面色跟之一白。

    唯有沈顷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上前,恭从接旨。

    使臣:“沈将军,受累了。”

    如若不是沈顷亲手所写的那封罪己书,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竟是他出手将郭孝业杀死。

    或者说,是将郭孝业处决。

    郭氏在营中不得军心,经常仗着身负皇命,在营中耀武扬威、奢靡逍遥。

    如今他暴毙身亡,实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这代价,便是他们一贯敬爱的沈顷沈将军,要去独受那十二关的水牢之刑。

    执掌昭刑间的,都是沈家军的将士。

    纵使他们想为沈顷放水,可皇命在上,又有使臣于一侧督查,他们也不好从中做什么手脚。

    沈顷被押往昭刑间时,正值雨雪纷纷,大漠一片雪白干净。

    郦酥衣一身雪袄,自军帐中慌张地跑过来。

    “郎君——”

    这一声唤得柔情百转,众人转身望去,只见那一点靓影与一片雪白之色中匆匆而至。北风呼啸着,宛若尖刀般吹刮在郦酥衣面颊上,她还未跑到沈顷身前,两颊已被冷风刮得通红。

    见状,周遭随从赶忙松开沈顷,任由男人上前,将少女飞扑而来的身形接住。

    郦酥衣身形轻盈,如一只雀儿扑进沈顷怀中。

    他垂眼,无奈:“慢些,不必这么急。”

    郦酥衣方才在帐内听见他要受刑的消息,怎能不着急?她的鬓发已跑得凌乱,于对方怀中扬起一张满是忧虑的脸。

    “郎君要去何处?”

    她问道,“郎君可是要去昭刑间?”

    她并不知昭刑间是什么地方,只是适才一路跑过来,于众人口中隐约听到这几个词。

    沈顷鸦睫低垂着,只瞧着她,一时未径直应答。

    见状,她心中愈发急了。郦酥衣紧攥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想不通。

    犯事的是沈兰蘅,做错事的是沈兰蘅,为何要他去受刑。

    为何一直要他,去收拾那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

    从前在沈家是,如今来到西疆亦是。

    她眸中带着细碎的泪光,手上力道愈发加紧。

    “郎君,可否在夜间受刑?”

    这一声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某种恳请。

    不光是对沈顷的恳请,更是对沈顷身侧、那督刑之人的恳求。

    晶莹剔透的雪片扑簌簌的,落在少女颤抖的鸦睫之上。

    亦落在身前男人,那温和清润的眉间。

    若头若无地,沈顷一声轻叹,低下头。

    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缓。

    “水刑要受一日一夜,衣衣莫要怕,乖乖在帐中等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唇角边扯出一道温柔的笑:

    “衣衣,待明日朝阳初升,我便回来了。”

    雪下得很大。

    一路下到昭刑间,纯白的雪地里,多了几行深深的脚印。

    终于,她将沈顷送至昭刑间之前。

    军中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此等重地,到了昭刑间大门之前,二人只能分离。

    郦酥衣立在原地,听着沉沉一声,身前石门缓缓升起。

    他步步走进石门内。

    “郎君——”

    幽暗的巷道里,沈顷回眸。只见雨雪纷纷,少女并未撑伞,不过少时她肩上便已负满飞雪。

    “郎君受刑,妾身便在昭刑间外等您。”

    雨雪愈重,落在她单薄的双肩之上,她眼含热泪,一字一字,郑重道:

    “待明日朝阳初升,妾接您回去。”

    第69章 069

    郦酥衣在昭刑间外待了一日一夜。

    此处乃西疆平日审讯罪卒与战犯之地,加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昭刑间之外,有一间废弃的军帐。

    郦酥衣倒也不嫌弃,抬手掀开那落满雪的帐帘,坐在里面等沈顷。

    帐子里头干净许多,魏恪一个眼色,立马有下人上前将那些桌角椅凳都擦拭干净。

    见世子夫人坐定,魏恪又不免跟着心疼。

    “夫人,末将知晓夫人心系二爷,但二爷一入了那昭刑间的水牢,须得明日辰时才能出来。您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儿,倒不若让末将带您先回去……”

    郦酥衣摇摇头,固执地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此处有桌有椅,有床有榻。

    与昭刑间更是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她心里头担心沈顷,在自己的帐子里坐不住。如今离沈顷近些,她也能安心些。

    离得近些,退一万步讲,若是水牢里出了什么事,她也能早些知道。

    她会些医术,离沈顷近些,总归是好的。

    郦酥衣先前从未听闻过昭刑间的十二关,更不知晓其中“水牢”一关,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魏恪同她道,二爷处决了郭孝业,触犯圣上威严。但边关不可无将帅,再加之世子爷先前为大凛立下赫赫战功,考量之下,这才从轻处罚。

    时间一寸寸过去,白天转了黑夜。

    外间风雪愈烈。

    北风呼啸,将雪地吹打得一片狼藉。

    郦酥衣几乎一整夜未眠。

    那缕晨光落入军帐时,帐中的女子早已经梳洗完毕。她急急撩开帐子,朝昭刑间的方向望去。

    石门沉沉,仍是紧阖着。

    密不透风,透不出一丝儿的生气。

    沉闷,压抑。

    压抑得人一颗心沉甸甸的,同样也透不出来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一声响,沉重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

    周遭响起急急一声声唤:

    “二爷——”

    “沈将军——”

    听见响动,郦酥衣忙不迭拨开众人,着急地抬眸望去。

    下一刻,周遭响起一阵阵倒吸的凉气。

    “将军……”

    沈顷是被人抬出来的。

    先前进去时,他身上那件雪色狐氅已是不见,男人身体精壮,身上只着了件里衣。原是雪白的里衬,此刻其上确实水渍斑斑、横陈一片,那单薄的白衣之上,更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看一眼,郦酥衣一颗心猛地一提。

    两个虎背熊腰的狱卒正将他架着,见了郦酥衣与魏恪,面上不禁露出些难色。

    “夫人,魏大人……”

    并非是他们要下狠手,着实是皇命难违,又有督刑之人在侧,他们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沈顷身上水痕仍未干透。

    那乌发黏湿,紧贴着他面颊,见状,魏恪赶忙递上前一件外袍。

    郦酥衣颤抖着手,为他披上衣裳。

    再开口时,少女话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沈顷他……他如何了?”

    她一双眸子清亮,又覆着细碎的水雾,让人不忍直视。

    狱卒低着头,安慰道:“夫人莫慌,将军身子康健,只在水牢里面待了一天,出不了什么事。如今将军……是晕过去了。”

    她想起来,沈兰蘅畏水。

    昨天夜里,听着北风哭嚎声,郦酥衣便在心中想。

    沈兰蘅那般畏水,此刻却被关在了水牢,这一晚定是分外难熬。

    定是生不如死。

    她心中打颤,问:“郎君是何时晕的?”

    狱卒答:“昨天夜里……便是刚入夜时。”

    昨日沈顷受刑,并未喝下那碗汤药。

    沈兰蘅应该是在黄昏时分转醒的。

    他应该是从黄昏,生生捱到入夜时,终于抵抗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迎面站在跟前的后生小声言语:“夫人,循着规矩,在水牢受刑之人若是晕倒,理应登即叫醒。将军前前后后昏倒了三次,小的们胆战心惊地叫醒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周遭无人再敢上去唤了……”

    郦酥衣抱着沈顷的身子,将那件袍子裹得愈发紧。

    “无妨,”她道,“军令如山,你们秉公办事,二爷自然不会怪罪。”

    周围狱卒点头,稍有汗颜。

    魏恪等人将沈顷抬入帐。

    一时间,点炭的点炭,烧水的烧水,还有止不住往沈顷身上盖衣褥褙子的。适才心慌地这么走了一路,郦酥衣面颊被风雪扑打得通红,待安定下来些,她才发觉——沈顷面上确实红得有些不大对劲。

    少女素手纤纤,朝男人头上探去。

    这一探,她面色登时一变——高烧。

    郦酥衣心中一骇,赶忙转身,让人去唤军医。

    寒冬腊月,又在水里面泡了这一整晚,不发烧才是怪事。

    沈顷虽身体康健强壮,却也是肉体凡胎。

    她忙前忙后,于帐里帐外来来回回地打点,半日过去,沈顷终于退了烧。

    郦酥衣掩去眼底疲惫,抬手屏退了众人:“我一人在此照顾二爷便好。”

    周遭空旷寂静了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卷起素净的床帘。

    彼时已至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郦酥衣正哭得伤心。

    忽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没有一丁点儿热意,抚到少女面上,为她擦了擦眼泪。

    郦酥衣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沾满了泪的眼睫。

    方自昏迷中转醒,沈顷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眼下透着乌黑,面颊上更是一片苍白。

    不变的是那双温柔宠溺的眸。

    四目相对,她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犯了怔。

    “郎君,你、你是怎么醒来的?”

    少女细长的眼睫上仍挂着泪,看上去好生可怜。

    沈顷身子坐直了些:“被你哭醒的。”

    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望向她。

    “衣衣哭得这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小寡妇了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也坐直了身子。

    她皱眉,“呸呸呸”了好几下。

    明明挺正经一人,到了这时候,怎么还开始说上混账话了呢。

    如若是她在家说这种丧气话,叫阿爹阿娘听见了,定会好好地责骂她一顿。

    但如今,沈顷看上去竟比她还要虚弱。

    郦酥衣既舍不得打他,也舍不得骂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小着声音嘟囔道:“话哪能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什么小寡妇,她才不要当小寡妇。沈顷这么好的人,她要他长命百岁。

    沈顷伸出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手指仍泛凉。

    郦酥衣紧张:“郎君,你身子可好受了些,烧不烧,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早上在昭刑间外看见他的第一眼,郦酥衣一整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这里,她愈发伤心。

    明明都是沈兰蘅犯下的错,明明是那个人惹下的烂摊子。

    为何最后受苦受累的,反而是沈顷。

    她替沈顷感到委屈。

    少女吸了吸鼻子,将头埋下来,轻轻靠入男人怀抱中。

    他身上已完全换了件干净衣裳,雪衣柔软干净,带着清雅的兰香。

    沈顷甫一垂首,便瞧见她眼底神色。她面若芙蕖,眸光却不似先前明艳四射。

    那眼底,写着几分哀,几分虑。

    沈顷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不过是一日的水刑,不必如此担忧我。”

    他的身子壮实着呢。

    生怕她不信,沈顷捉了她的手,笑着带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放心,我身上结实,十分抗打,不信你瞧瞧。”

    不光是胳膊,还有腰,还有腹,还有大腿面儿。

    瞧出她忧心,沈顷故意逗弄她。

    男人左手攥着她的右手,少女手指细软,很容易一手牵住。

    “你摸摸,是不是结实得很。”

    沈顷本欲逗弄她展颜。

    谁曾想,当他带着少女的手下意识探望腰腹之处时,她却忽然一阵情怯。

    虽说郦酥衣对这具身体甚是熟悉,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她唇角终于勾了勾笑,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哎,郎君莫要拿妾身取笑——”

    他宠溺地攥紧,她嬉笑着挣脱。

    一个笑字还未落了音呢,她的手忽然“嘭”地撞上一物。

    不偏不倚,歪打正着。

    身前男人面上僵住。

    她的手被人松开,“啪嗒”一声,轻轻在榻上砸出一个陷儿。

    看见沈顷面色,郦酥衣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究竟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她虽纯情,但也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夫妻之间那些床笫之事,她不是不懂。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帐外的凉风轻轻拂过她热烫的脸廓,郦酥衣才张了张嘴巴,呆呆道:

    “结、结实。”

    沈顷:……

    话刚说完,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

    帐内的风愈发躁动了。

    如两颗摇曳晃动的心。

    郦酥衣不知道是何人先吻上对方的,待反应过来,二人已拥抱在一起。

    她坐上榻,仰着脸,与身前之人交换着温热的吐息。

    帐外寒风冰冷刺骨,偌大的床幔内,却是春风横生。

    沈顷不似沈兰蘅,他懂得克制,更懂得分寸。

    男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吻得很动情,那情谊亦打动着她,没一会儿,少女已耳根通红。

    心跳声更是怦怦。

    明明是同样一具身子,郦酥衣抵触沈兰蘅的触碰,却格外渴望与沈顷亲近。

    身上男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考虑到沈顷的身子与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郦酥衣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她低低喘着气:“郎君,不可。”

    沈顷:“好。”

    对方果然很尊重她,她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在郦酥衣撤身的前一瞬,男人恋恋不舍地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轻盈的身子又被带过来,按在床榻上,好一番亲吻。

    嘴唇方一落在那双娇艳欲滴的软唇上,他忽尔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目眩,头疼,疼痛欲裂。

    再一睁眼,便是那双湿漉漉的眸。

    转醒时,沈兰蘅是恍惚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天色。

    即便隔着军帐,即便隔着床帷,他也能分辨出来——此时不是黄昏,更不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夜。

    是白天,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天。

    他在白日醒来。

    他怎么能在白日醒来。

    他竟然……在白日醒了过来!!

    前一刻,他仿若还置身在那令人窒息的水牢里。一牢房的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水池里游走着数不清的水蛇,“滋滋”地吐着兴奋的信子,缠绕上他脚踝、他的手臂、他的脖颈……

    而这一刻。

    光影穿过帷幔的缝隙,落在他乌黑纤长的眼睫上。男人尚不适应眼下这等强烈的日光,他睫羽轻颤着,低下头,凝望向怀中少女。

    少女面容清艳,面上有娇羞,身上是令他难以抗拒的馨香。

    见他出神,郦酥衣笑吟吟地伸出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郎君在想什么?”

    少女歪了歪脑袋,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不过顷刻之间,水蛇一般的胳膊环绕住男人的颈项,郦酥衣伸出手,强行扳正了“沈顷”的脑袋,望入男人那一双凤眸。

    他一双凤眸美艳,此刻眼底含了些不易察觉的雾气,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对方并未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又因此刻是下午,对身前之人也不曾设防。

    郦酥衣扳过来他的脸,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命令的意味。

    她道:“与我亲吻,不许出神。”

    ……

    第70章 070

    沈兰蘅从未见过这样的郦酥衣。

    少女面容清丽,盘腿坐在榻上,轻飘飘的床幔轻垂着,她面上是骄矜明艳的笑意。

    沈顷将她养得很好。

    暗香袭来,她娇俏如花,双眸宛若明珠,面上笑意粲然。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如此情态,看得沈兰蘅不由得一怔。他还未缓过神,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

    轻盈,温软,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怯。

    郦酥衣感觉,交换呼吸之时,“沈顷”原本僵硬的右手再度抚上她的后背。

    这一次,二人亲吻得比先前几次更用力,也更加激烈。

    对方紧掐着她的腰,吐息寸寸加重,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看不懂。

    忽尔,郦酥衣想起一件事,将他推开。

    “郎君方醒,肚子空了一日有余,我先去唤人准备写吃食,还有一会儿你要喝的药。”

    如今气氛已有些不对。

    她尚还有身孕,即便对面是沈顷,她也不能乱来。

    回想起那般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脖颈,那湿漉漉的一双眼,以及那软嗓轻唤的一句句“郎君”……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单是回想着,男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

    不可否认,那女人虽虚伪狡诈,却是人间难得的尤物。

    沈兰蘅探出手,叫停了驭马的车夫。

    魏恪再度勒了勒缰绳,关切道:“二爷有何吩咐?”

    沈兰蘅声音淡淡,吩咐:“将我的马车停了,再为我找一匹马来。”

    闻言,魏恪原以为他是在马车中待得累了,便应了声,忙不迭为自家主子牵来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走下马车,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说也奇怪,他虽并未继承郦酥衣的满腹文采,对于郦酥衣这一身不凡的武艺,却能传承上一多半。男人极为轻松地坐上红鬃马,眯着凤眸,朝后望了望。

    “我们适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魏恪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对于“郦酥衣”的话,向来都是有问必答。

    他微微俯首,如实道:“回二爷,适才出了府,我们便一直向西北方向前行。”

    既如此,他便一直驭马,沿着东南方向一路折返即可。

    沈兰蘅调转了马头,微微勒紧缰绳,欲唤出那一声“驾”。

    心思粗笨如魏恪,此时也能发觉出他的不对劲。见状,一身黑甲的男人惊异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倾洒,落了沈兰蘅一身。

    他把玩着马缰,漫不经心地道:“我回沈家,将她接出来。”

    她?

    魏恪怔了怔。

    片刻,铁衣黑甲的男人反应过来——世子爷回府,是想要将夫人也接去西疆!!

    他忙不迭阻拦道:“世子爷,万万不可!”

    且不说这行军打仗时,夫人会不会成累赘,那西疆阴寒至极,如今还正是大寒时分。就算带上了夫人、去了西疆,也怕她那娇弱的身子会撑不住啊。

    周围不乏有将士也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有些大着胆子的,也与魏恪一般,上前来拦。

    “世子爷三思!此去西疆,山长水远旅途劳累。况西域之地又如此阴寒,夫人身子娇贵,怕是受不了此等蹉跎!”

    “世子爷三思——”

    如若此时,与魏恪说话的是郦酥衣,或许会征询在场之人的意见。但他不是郦酥衣,既拿定了注意,那便是一意孤行。

    沈兰蘅未理会左右,冷冷扬鞭。

    “驾!”

    鞭声破夜,响彻长空。

    沈兰蘅一身金甲,穿梭在夜风与月影间,身上光影晃动,粼粼夺目。

    他循着先前魏恪的话,朝东南方向疾驰。

    国公府门前,守门的小丫鬟未想过世子会去而复返,见那一身金甲,大惊失色:

    “世子爷……您怎么回来了?!”

    他已领了皇诏,奉命前去西疆。

    此时折返,如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怕是会令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于圣上面前大作文章。

    沈兰蘅高坐于马背之上,只睨了那丫鬟一眼。

    他吩咐道:“我去一趟兰香院,你莫出声,莫要惊扰旁人。”

    闻言,丫鬟呆呆点头,果真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出声。

    兰香院中。

    一刻钟前,玉霜刚命小厨房做了碗热汤呈上来。

    时至大寒,天气愈发阴冷,门窗即便紧阖着,仍有刺骨的寒风钻入这屋中。屋内的暖笼正燃着,沈兰蘅独坐桌案前,瞧着郦酥衣临行前塞给自己的那一张地契,愈发觉得心中暗潮汹涌。

    她知晓,郦酥衣行事一贯妥帖周到,却未曾想,他竟妥帖到,为自己与母亲找好了这样一条后路。

    热烫渐渐转凉,如此平放在桌前,她心中藏事,并未动那汤羹分毫。

    沈兰蘅紧攥着手中地契,瞧着窗外乌黑的夜色,缓缓闭眼。

    不知沈家军队,如今行至何处了。

    也沈兰蘅有没有苏醒,有没有给郦酥衣惹下什么乱子。

    她甫一闭眼,脑海中却兀地浮现出那样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站在灼灼烈日之下,身披甲胄,雄姿英发。

    明明是铁骨铮铮,待望向她时,男人的眉目之中,却溢满了似水柔情。

    他将地契塞至她的掌心中。

    即便对方不说,沈兰蘅也能明显察觉到,他的神色之下,所蕴藏着千般不舍。

    家国面前,他满腹心绪,分毫不敢言说。

    沈兰蘅遗憾地想,与郦酥衣分别时,自己应当上前,去亲吻亲吻对方。

    哪怕只是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

    自己与郦酥衣,好似只在大婚当夜,仅有过短促的一个吻。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愈发落寞。那般好的一个人,不知下次与之相见,又要到何时了。

    便就在此时,院内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翻身下马,步履匆匆,从外推开内卧的房门。

    待看清楚那人面容时,少女心下一惊。

    “世子爷?”

    此时此刻,他应当正在行军,此刻怎么突然回来了?

    只用上一眼,沈兰蘅便立马分辨出来——眼前此人不是郦酥衣,而是沈兰蘅!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与郦酥衣相比较,眼前这人反而更有一种冷厉将军、铁血无情的味道。

    他带着外间清冷的月辉,迎面走上来。那步履匆忙,引得沈兰蘅没来由一阵慌乱。

    她道:“郎君为何去而复返?”

    看着少女面上的惊讶,沈兰蘅尽量沉了沉气。屋内游动着入户的冷风,男人低垂下眼,问她:“沈兰蘅,你可知此次出关后,待下次归京,又要等上多久?”

    沈兰蘅未料到对方会这般发问,登时怔了一怔。

    即便从未有人与她刻意说起过,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

    沈兰蘅冷冷嗤笑了声:“少则几个月?沈兰蘅,郦酥衣便是这样唬你的么?”

    沈兰蘅摇摇头,“他没有唬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

    郦酥衣并未告诉自己,他要离别多久。

    只是自对方的眼神里,沈兰蘅能窥看到,那隐忍情绪之下,所波动的几分不舍。

    郦酥衣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见耳边落下一句声息。男人凤眸微敛着,夜风袭来,自他身上传来淡淡的兰香。

    “若是按着以往,待他打完仗回京,最少怕是要等上个两三年。”

    两三年。

    明安二十三年将去,待郦酥衣归来,那便是大凛明安二十六年。

    沈兰蘅瞧着她,冷笑:“将新婚妻子丢在京都不管不顾,让她刚过门便要守上两三年的活寡。郦酥衣他真是舍得。”

    这一道冷笑声中,带着许多鄙夷之色,那冷笑并未朝着她,而是朝向那“大义凛然”的郦酥衣。

    见他这般,沈兰蘅忍不住替郦酥衣说话:

    “世子爷乃国之栋梁,奉皇命,战西贼,守疆土。于家国面前,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

    沈兰蘅本想继续嘲弄郦酥衣。

    这一声还未开口,他便听到了沈兰蘅的话,神色不由得一顿。

    男人低垂下眼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那一张白净柔弱的脸。

    少女乌发披肩,面容清丽瓷白,那一双乌眸柔软,看上去柔弱无害、楚楚可怜。

    像是离了郎君,便无从附活的菟丝花。

    沈兰蘅惊异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沈兰蘅袖中藏着郦酥衣先前留下的地契,闻言,右手攥着那契纸,手指缓缓收紧。

    她掩下心中万般不舍,点头。

    月色粼粼,跳跃在男人金甲的肩头处,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辉。那芒光阵阵,扑闪于沈兰蘅翕动的眼睫处。对方就这般静默地瞧了她少时,终于,阴阳怪气地轻哂了声:

    “沈兰蘅,你与郦酥衣,还真是绝配。”

    他扭过头,似乎不愿再去看她。

    “都是一样的虚伪。”

    郦酥衣明明想带着她,明明舍不得她。

    她亦明明离不开郦酥衣,明明想跟着他去西疆。

    却还要站在这等大义凛然的位置上,说出那样漂亮的假话。

    他眼神中喜悦登即散去,眸光冷下来。

    原来她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他不要牵连沈顷。

    是为了不要再牵连她的心上人,跟着一起受苦受累。

    “你在乎沈顷?”

    “郦酥衣,你就这般在乎沈顷?”

    夜潮汹涌,他眼底神色亦汹涌着,半举起那只刚颤了纱布的手。

    “你替我包扎,也是为了他,对么?”

    她不愿再与眼前“朽木”周旋,只留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神情。

    “好。”

    怔神片刻,沈兰蘅竟笑了。

    郦酥衣起身,朝外走。

    忽然,夜空中传来刺啦一声。

    紧接着一道钝声,她愕然转头,只见榻上之人竟用瓷片划破了那方包扎好的纱布,同样也划烂了他鲜血淋漓的虎口!

    郦酥衣:“沈兰蘅,你又要做什么?”

    他闭上眼,面色凄凉地大笑。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所以只有我这样,你才会多看我一眼。”

    只有他这样,在她面前伤害自己,伤害沈顷这一具身子。

    只有他自残……

    伤口滴着血,殷红的血迹将被褥染成极骇人的一片。

    夜色里,男人却仿若感受不到手上伤痛,他扯了扯唇角,一双眼紧盯着她。

    “郦酥衣,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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