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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疯子。

    真是疯子。

    郦酥衣看着那血迹,气得浑身发抖。

    她知晓沈兰蘅朽木难雕,却未想到,他竟难雕到这种程度。

    郦酥衣几欲摔碗。

    她有了身孕。

    她竟有了足月的身孕。

    那如今……如今她身下的……又是什么?!

    沈兰蘅头一次感觉到呼吸发难。

    只一瞬间,漫天的夜色里好似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手,扼住他的呼吸,引得他胸口处一阵钝痛。他瞪大了眼低下头,却见怀中少女虚弱。见他这般,郦酥衣竟畅快地笑了笑。

    她头一次见到沈兰蘅这样。

    头一次见到他这般焦虑,这般紧张。

    这般心急如焚。

    男人一双眼满带着探求,一颗心堪堪提到嗓子眼里。

    心中的畅快竟叫郦酥衣忍住了身下的痛,她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微肿的脸颊。

    “沈兰蘅,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我原以为,你薄情寡义,没有心呢。”

    风声猎猎,北风将军帐吹鼓,那声息砰砰敲打在沈兰蘅耳畔,将他一颗心亦敲动得飞快砰砰。

    迎着月色,少女勾了勾唇。

    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惊讶吗,慌张吗?没错,沈兰蘅,那是你的孩子。”

    “在知晓怀有身孕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不生下他。我无法面对他,无法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令人厌恶的恶人!他作恶多端,无情无义,每每与他相触,我只觉得浑身难受、只觉得上下恶心!”

    她凝望向对方逐渐发僵的面庞,轻笑。

    “沈兰蘅,你以为我叫玉霜收集的那些药草,是为你消肿止血、愈合伤口的么?你错了,那些药草,都有堕胎的效用。也多亏了你,我虽日日熬上一碗堕胎药,可始终狠不下心来去割舍掉腹中的孩儿。倒是你,今日那一番污言秽语……”

    思及那些话,她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倒是你,那样一番话,那样一席污言秽语,竟也让我免了这一碗堕胎药……”

    西疆条件艰难,她身子本就孱弱,胎像不稳,那样一番话,直气得她急火攻心。

    郦酥衣闭上眼,竟一下笑出了泪。

    她眼角泛着红,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清透的眼神中尽是倔强与愤恨。

    “要恨要怪,尽是你逼得我至此,你迫使我行房,致使我受孕,如今小产也是由你步步紧逼。沈兰蘅,我好恨你。若我今日去了,若我今日与腹中孩儿一同去了……”

    或许是因疼痛,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

    或许是那血液流尽。

    少女的呼吸与声息一同变得羸弱不堪。

    不等她说完,便听见身侧满是情绪的一声:

    “郦酥衣!”

    “你不准死!”

    对方双手抱着她,他的手臂极用力,手臂之上,那青筋凸起得厉害。

    他咬着牙,眼中情绪汹涌着,一字一字:

    “我不准你死。”

    他像一头愤怒又无措的小兽,紧抱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已跪了一排的军医。

    见他转过头。

    那群人瑟缩得更厉害。

    “将军……”

    沈兰蘅“唰”地一声拔出腰际长剑。

    长剑泠泠,闪着渗人的寒光,登即架在那医者的脖颈上。

    男人颤抖着声息:“不必保子,我只要她。”

    他只要她。

    只要她平安,健康,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包扎伤口,为自己系上那一只又一只的蝴蝶结。

    老者跪在地上,见状膝盖都软了,只顾着“砰砰”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无能,只能为夫人稍加止血……”

    沉闷一声响,铁剑落地,对方吓得浑身瘫软,竟一头仰面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镇定自若的沈将军扔了手中宝剑,寒风萧瑟,他打横抱起身前少女。

    “将军,”左右之人微惊,“将军要去何处?”

    外头正下着大雪,风雪萧萧,不见天日。

    沈兰蘅:“滚。”

    他一脚踢开拦路之人。

    营中没有人能救她,那他便抱着她去找。去通阳城,去清风城,去吴夏去衡川去墨州……他带着她,一家一家、挨家挨户地找。

    他能救她,他一定能救她。

    军帐之外,风雪极大。

    雨雪铺天盖地朝沈兰蘅袭来,他弯腰,倾身护着身前的少女,将她的身形包裹得极紧。

    没有一寸飞雪落在她身上。

    男人紧紧抱着她,一步一步,雪地上脚印踩得极实。

    “沈兄!”

    不远之处,雪地上忽然多了一道影。

    是苏墨寅。

    他也听闻了今日之事。

    男人朝着他急急招手:

    “沈兄,带嫂子上马车——”

    有魏恪驭马,将马车驭得又快又稳。

    临行之前,沈兰蘅趁乱将地上晕厥的老者一把捞起,将他连人带药匣一同带上了车。

    车上,军医先是替郦酥衣止了血。这血虽稍稍止住了,可女子的面色仍未有所好转。

    马车飞快,如离了弦的箭矢,朝通阳城奔袭而去。

    见郦酥衣此番模样,苏墨寅亦是心急如焚。

    他又另行驭了一匹马,先一步去通阳城捉拿郎中。

    又是一道离了弦的箭。

    夜色汹涌如潮,今夜整个西疆上下,皆不甚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墨寅终于折返。他匆匆勒马,扬声高唤:

    “沈兄、沈兄!”

    “为嫂子找来郎中了!”

    马背上的郎中颠得快要吐出来。

    虽说事态紧急,但顾着男女之防,苏墨寅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郎中缓了缓神,心中嘟囔:如若不是那公子出手阔绰,自己才不会深夜丢下一家老小,于此处来受罪……

    乍一掀帘,只一眼,那郎中便看见车内面色苍白的少女,与一侧神色同样极难看的男人。

    男人一袭雪氅,失神落魄,见了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紧抓住郎中的胳膊。

    苏墨寅在外劝了好几声,沈兰蘅终于肯下马,为其腾出空地。

    郦酥衣沉默了。

    她原本也还算伶牙俐齿,此时此刻,竟找不到适当的词来骂他。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响起玉霜的声音。

    “夫人。”

    小丫头声音清脆,在夜幕中轻缓散开。

    “夫人,您歇息下了吗?”

    郦酥衣应道:“何事?”

    玉霜:“奴婢按着您的吩咐,找到您要的那种草药了。”

    床帐微垂着,遮挡住榻上二人的身形。玉霜并未想到世子也在此处,看到那人影时,正捧着草药的手抖了一抖。

    她脸颊烫红,匆匆将东西搁在帐帘旁边的小桌上。

    不等郦酥衣开口,她便道:

    “夫人,奴、奴婢退下了……”

    “啪”地一声,玉霜将帘子急急阖上。

    “抱够了吗?”

    待玉霜走后,郦酥衣自榻上坐起身,用衣领遮了遮脖子上的咬痕,冷声。

    “抱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

    似乎怕再惹恼她。

    沈兰蘅多看了她几眼,短暂的沉默过后,竟听话地离开了。

    沈顷新伤未愈,郭孝业又一命呜呼。

    没过多久,朝廷上头新调来了一名武官。

    看到那人时,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沈顷也一愣。

    来者竟是那娇生惯养的苏家世子,苏墨寅。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倒是那苏墨寅,见了沈顷,他颇为亲热地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欢天喜地地唤他:

    “沈兄!沈兄——”

    他大手一伸,攀附住沈顷的肩头。

    沈顷生得高大,苏墨寅要比他低一些,一袭紫袍的男人仰面望他。

    “听闻你受了伤,伤势如何,严不严重?还有这手是怎么回事,这拿刀剑的手可不能伤着哩——”

    沈顷平淡将他的手拨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让我趁着年轻,多去外面历练一番,锻炼锻炼,顺便磨一磨性子,”苏墨寅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我同我爹说,儿子分毫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先前所看的那些军书也都只是纸上谈兵。你猜我爹怎么说?他说啊,这西疆大小事宜都有沈郎定夺,只要你沈家二郎在,西疆就出不了事,你只需要跟在沈顷后面跑跑腿、学习学习。”

    苏墨寅又将手搭上去,扬眉,“我一想,这不也是嘛!有沈兄在此处罩着,弟弟我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过来了。”

    正言道,他又看见走出军帐的郦酥衣,恭敬一拱手:“见过嫂子。”

    当着沈顷的面,郦酥衣被他这声“嫂子”叫得脸颊烫红。

    沈顷叫魏恪带着苏墨寅,先于军营里面熟悉上一圈。

    待人走之后,她才走上前,低下头,将丈夫的右手牵起来。

    纱布崭新,缠得很紧。

    郦酥衣皱眉,问:“他又拆了?”

    这些天,沈兰蘅一直犯病。

    白日里,沈顷的纱布刚包扎好,到了夜间,对方又坚持不懈地将其拆开、跑到郦酥衣帐中包扎。

    一来二去,这伤口总是好不了。

    沈兰蘅完全不在乎沈顷能不能执剑,只在乎每夜能有理由与她相见,每晚能感受到她的在乎与心疼。

    闻言,沈顷垂眼,看着自己那只右手,轻轻点了点头。

    今早醒来,褥子右边仍是血。

    还有一封沈兰蘅留下的“血书”。

    ——莫想与我,抢走酥衣。

    字迹潦草,言语幼稚。

    沈顷平静地垂眼,用手指蘸了血,回道:

    ——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连她的名字都写不对。

    他走下榻,轻车熟路地自一侧取来药瓶与纱布,将右手包扎好。

    好几日的折腾,他的伤口有些发脓。

    郦酥衣执意要看他的手。

    沈顷也将她的右手牵紧了,声音平缓,似乎已将那人摸得透彻:“无事的。他又不是个孩子,眼下不过几日的闹腾,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毕竟这双手,不止是沈顷的手,也是他沈兰蘅的手。

    眼下郦酥衣却听不大进去这话。

    她揭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沈顷的伤势,决定今夜再与沈兰蘅好好谈一谈。

    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沈顷将纱布重新包扎好。

    他捏了捏妻子的脸,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也不妨碍我拿枪。”

    伤的是虎口处,怎么能不妨碍拿枪。

    郦酥衣知道他是故意在哄自己。

    她低下头去,忍住情绪,双手扯了扯沈顷的纱布,在其上打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精致漂亮,引得沈顷眉眼弯弯。他眼中含笑,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莫要担心,”他的声音温缓,“方才你也听见了,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他会在暗中,默默抗下这一切风雨。

    闻言,郦酥衣眼角愈发湿润了。

    朝廷新调来了命官,军中副将集结,此时正在唤沈顷前去。

    二人分别之际,男人侧了侧首,终于还是小心问道:

    “他这些天,可曾……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郦酥衣极少数在沈顷眼底看到情绪,见状,她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说得是实话。

    自从来到西疆,兴许是日夜疲倦,沈兰蘅竟乖巧了不少。

    总之没有先前在沈府那般放肆。

    魏恪在一边催得紧,沈顷只得披甲前去。

    临别之时,他心中令自己“断子绝孙”的念头仍不减。

    不知不觉,夜幕不期而至。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找他,那人已带着血淋淋的右手掀开了她的帐帘。

    少女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替他清理伤口,见她如此乖顺,沈兰蘅心中愈发欢喜。他浑然不顾虎口处的痛意,一双眼亮晶晶的。他微垂着头,凤眸轻挑着,眼底是夜色遮挡不住的眷恋与欢喜。

    少女身上的馨香迎风拂来。

    似是一种花香,却不似花香那般腻人。

    清清淡淡,若即若离,令人有几分着迷。

    沈兰蘅看见桌边的草药,还有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

    他心中暗想,这定是酥衣为了让自己快些恢复而准备的药材。

    如此思量着,男人眼中笑意愈甚,他忍不住低下头,飞快亲了身前女子一口。

    郦酥衣右手顿住。

    下一刻,她用袖子无情地擦了擦脸颊。

    这一回,不必他说,纱布尾端被人扯得系了个十分丑陋的蝴蝶结。

    沈兰蘅根本不嫌弃,乐呵呵地瞧着虎口盯了许久,便要过来抱她。

    “酥衣,”他道,“我想你了。”

    “你今日好香好软,还好乖。”

    男人自顾自说着。

    “你在沈顷面前,你也这么乖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已落在她细软的腰间。

    郦酥衣推开他的手,微微颦眉。

    “你莫动我。”

    “为何。”

    他竟凑上来。

    “你替他包扎伤口,也替我包扎伤口;你为他系蝴蝶结,也为我系蝴蝶结。轮到那事时为何偏偏他可以,而我不能。”

    “郦酥衣,我们三个人也可以一起……”

    他未说完,清脆的一声响。

    左脸挨了一巴掌。

    抬起头,少女坐在夜色里,右手未收,面上带着愠怒之意。

    “你混账!”

    她本想好好与沈兰蘅言语,却未想到,还不等自己开口,已被此人气得发抖。

    他左脸多了一道鲜明的手指印。

    “我就是混账,郦酥衣,我这个混账就是想与你一起。”

    男人低下头,言语:“这些天,我将自己好好劝过了。我与沈顷既用的是同一具身子,那便也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我不介意与他共享你,郦酥衣,或许我们三个真的可以好好在一起……”

    又是清脆的一声“啪”。

    郦酥衣圆目,声音颤抖:“沈兰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小腹忽然发疼。

    她浑身颤抖,血液在这一瞬间凝住,又疯狂流窜在四肢百骸间。

    隐约之中,郦酥衣似乎感觉小腹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生生往下坠。

    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咬着牙:“你在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沈兰蘅道,言语诚恳,“我是真的说服了自己,如若你愿意,我亦可以写信去说服沈顷。”

    “从此我是他,他是我。你,我,还有他沈顷,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敌我,共享你的爱意。”

    说着说着,他终于发觉身前之人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男人皱眉,攥住了她发抖的胳膊,语气在这一瞬间变得万分紧张,“郦酥衣?”

    她亦紧蹙着眉心,面颊发白,双唇更是在这顷刻失了血色。

    沈兰蘅低下头,大惊失色。

    “你怎么了?你抖得好厉害,你的手好冷。郦酥衣?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月光流淌进来,少女身下被褥上,尽是一片殷红刺目的鲜血!

    男人一颗心咚咚跳着,情绪在这一刻濒临极点。

    他被身前情景吓得面色煞白。

    “你流了好多的血……魏恪,长襄夫人!去唤军医!你不要吓唬我……郦酥衣!”

    第72章 072

    夜潮汹涌,北风呼啸。

    遮掩不住他慌张的声息。

    军医惊惶入帐,不过顷刻之间,又在床前跪了一排。

    为首的资质最长,也在还有他敢开口与沈顷说话。

    老者俯首,声音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心惊胆战:

    “将……将军……”

    月光寒凉,地上铺了一片。

    “将军,恕属下无能。下官们常年在军中行医,诊治的都是男子治病,从未、从未接手过女子生孕之事……”

    月色笼罩于榻前男子眉心。

    听见那二字时,沈兰蘅明显一愣。

    生孕?

    什么生孕?

    他愣愣地低下头,却见身前军医们个个吓得面如土灰。为首的更是找不着魂儿,那面色陈恳,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回将军,夫人已有了……将近一个月的身孕。”

    闻言,“唰”地一下,身前男人的面色登即变得一片煞白。

    鹅毛飘雪,好似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覆上他不可置信的眉梢。

    “你说什么?”

    月光依稀映照入帘帐,军帐里,男人披散着头发坐于榻上,或许因失血过多,那张脸竟有些苍白。

    披散的乌发显得他脸颊愈发小。

    沈兰蘅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郦酥衣胸膛起伏不平,口齿呼出热气。

    鲜血依旧流淌,如若不及时处理,那双手可能会废掉。

    那是沈顷的右手,是一个将军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深吸一口气,郦酥衣平静下来,敛了敛神色上前去为他包扎。

    她在心里默默告慰自己:不能同他计较,不能同他置气,他就是这般蛮横不讲理……

    与一个疯子是讲不成道理的。

    沈兰蘅低垂着头,眼睫耷拉。

    他的眸光与灯火一同映落,坠于少女那双瓷白纤细的柔荑上,瞧着她忙碌的双手,男人眼底莫名染了些笑意。他神色满足,贪婪地吮吸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无比享受与她独处的时光。

    特别是,她眼中有忧虑、有紧张时。

    沈兰蘅自我催眠——如今郦酥衣就是在关心他,才不干沈顷的事。

    她动作干脆利落,不过须臾便将伤口处理好。

    撒手时,郦酥衣眉目淡淡,瞧着身前之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冷声问道:

    “还有事么?”

    沈兰蘅:“我想要蝴蝶结。”

    “……”

    想要与万恩山那一夜,同样的一只蝴蝶结。

    郦酥衣咬咬牙,将纱布尾端扯了扯,重新为他系好了一只蝴蝶结。

    漫不经心系的,形状非常潦草。

    男人却浑不在意,他眉眼弯弯,眼底笑意愈发明快。

    郦酥衣不想再伺候他。

    系好蝴蝶结,她不再看那榻上之人一眼,转身便朝帐外走去。

    沈顷的军帐离她的军帐并不远。

    她步子迈得快,脚下匆匆,回到帐中时,心口处愠意仍未消散。

    好像每次见到沈兰蘅,她总是不可避免地生气。

    郦酥衣心中默默想,没关系的,待到明日,等太阳出来便好了。

    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帐口,昏昏欲睡。

    就在全身心将要陷入混沌的前一瞬,她忽尔听见一道脚步声,有人掀开帘帐,缓步走了进来。

    不用回头,只嗅着那道兰花香,郦酥衣便知晓来者是谁。

    对方步子很轻,抬手掀开轻如蝉翼的床幔。

    身后的床榻微微一陷,郦酥衣知晓,是那人侧身躺了上来。

    当沈兰蘅的双手即将环住她腰身之时,她抗拒地伸手,将其推开。

    身后之人一怔,旋即有些自责:“可是我吵醒你了?我……我只想与你一起。”

    郦酥衣侧着身,背对着他。

    男人声音微低,落在她耳畔,挠得她耳垂又热又痒。

    “我想抱着你睡。”

    “我不乱动、不做旁的事,就想单纯地抱着你睡,”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乞求,“郦酥衣,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那只绑着蝴蝶结的右手已覆至她腰窝。

    月色清莹,透过厚实的帘帐。床幔轻如蝉翼,随着光影轻轻晃动着。

    怀中是软玉温香。

    沈兰蘅禁不住,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后背登即有热流窜过,郦酥衣挺直了背,方欲呵斥出声,那人却愈发变本加厉,竟还伸了伸舌头。

    舌尖温热,轻舔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

    郦酥衣挣扎:“你……你松开!”

    她的声音里带着薄怒,落于沈兰蘅耳中,竟愈发显得她娇憨可爱。

    他的呼吸喷薄着,温热的气流盘旋在少女耳畔。

    她每一寸呼吸,甚至每一寸肌肤都是甜的。

    如同掺了蜜,令人魂牵梦萦,肝肠寸断。

    他浅浅吐息:“郦酥衣,我忍不住。”

    “我好想……亲你。”

    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处。

    沈兰蘅从后将她抱紧了。

    “酥衣,”他道,竟有几分撒娇,“你可以亲亲我吗。”

    正说着,男人竟又将身子贴近了些。

    二人都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这样一来,郦酥衣的后背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那高低起伏的胸膛令她有些不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朝前躲了躲。

    她声音泛冷,道:“你说了,只抱着我睡觉。”

    后颈上微微一热,男人低下头,竟轻咬住她的脖颈。

    生怕咬疼她,沈兰蘅并未用力,他的牙齿轻轻磨损着她的后颈,于她娇嫩的雪肤上留下一个牙印儿。

    那是独属于他的印记。

    沈兰蘅心想。

    此时此刻,她便是属于自己的。

    任何人都抢不走,任何人都莫想要抢走。

    见状,郦酥衣忍不住了:“沈兰蘅,你是狗吗?”

    “我是,”对方将唇贴在她的脖颈上,微哑着声息,“郦酥衣,只要你想,我就是你的犬畜。”

    郦酥衣踹了他一脚,低声骂:

    “家犬?哪有狗还咬主子的!”

    主子?

    沈兰蘅的眼睛竟亮了亮,他抿了抿唇,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

    “酥衣是要做我的主人吗?”

    一炷香后,那郎中走下马车。

    “她如何了?”

    沈兰蘅急切迎上去。

    霜雪在他衣肩处落了厚厚一层,男人根本顾不得,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

    月色昏昏,他眼中隐约有血丝。

    郎中如实道:“夫人胎像不稳,加之心绪不平,一时动了胎气。但公子莫慌,先前来时夫人已止住了血,待小人再带夫人前去开几副药、平日里加以调养,便可保母子平安。”

    一句“母子平安”,让众人心中大石骤然放下。

    沈兰蘅站在原地失神,半晌,喃喃道:“母、母子平安……”

    惊魂未定,这一句喜报来得太过于突然。

    回想起帐中,女子身下的鲜血,与那满是愤恨的一双眼,他心中钝痛仍未止歇。

    良久,他才道:“多、多谢郎中。”

    这是他此生说过的第一句谢。

    此处离通阳城不甚远,沈兰蘅与苏墨寅皆有令牌,一见是朝廷命官,守城之人赶忙大开城门。

    这一路通行顺畅无阻,几人来到那郎中家中。

    沈兰蘅抱着正昏睡的郦酥衣,珍重地将其平放置榻上。

    郎中前来,又未其扎针、把脉。

    须臾,郎中家的小女儿跌跌撞撞、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家中头一回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眸光怯怯,将药碗放在床边后便直朝自家阿爹身后躲。

    见状,郎中讪笑:“这是小女郦酥衣,怕生,各位公子勿怪。”

    一副药下去,榻上少女面色终于和缓些许。

    床榻边,后背一直绷直之人的神色也终于和缓少许。

    劫后余生,苏墨寅转头望向“沈顷”,右手轻拍着他的肩:

    “沈兄,我带着魏恪于周遭客栈先住下。”

    此时此刻,此地留他一人便好。

    沈兰蘅挺直着后背,应了句:“嗯。”

    众人散去,一时间,狭窄的小屋中只剩下四人。

    他,郦酥衣,正把脉的郎中,与一侧默默擦着桌子的小姑娘郦酥衣。

    他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须臾,听见郎中一声:“公子,您家夫人的身子……似是不大好。”

    他点头:“嗯。”

    “不光是身体羸弱,这心绪之间,似乎也有烦郁之气。”

    沈兰蘅后背愈僵:“嗯。”

    “这可糟了,贵夫人身子本就羸弱,这心中气若再不通顺了,怕是待到日后临盆时……”

    郎中话语止住得恰到好处。

    点到即止,纵使沈兰蘅再愚笨,也知晓对方在提醒着什么。

    他僵硬点头,道了句:“多谢。”

    吱呀一声门响,将药汤放至桌上后,郎中便带着郦酥衣离开了。

    房门关掩时,他听见门外的飞雪之声。

    簌簌然然,不曾止歇。

    他双手冻得通红。

    月色映照入户,落在身前少女冷白的面容上。瞧着那样一张脸,男人“扑通”一声,竟于床边跪下。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牵过少女柔荑,将其放至面颊边。

    “酥衣,”他的眼中尽是珍重,一字一字,宛若发誓,“你醒醒,你快些醒来。”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快些醒醒,好不好?”

    第73章 073

    晨光乍现,天地一片净白。

    沈顷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边醒来的。

    睁开眼时,他正跪在榻边,双膝被冷冰冰的地面冻得僵硬,稍一挪动,便是酸软生疼。

    他一双腿跪得麻木。

    而身前,那一方小榻之上,自己的妻子正平躺在那里,面容安和,呼吸均匀而绵长。

    不光是膝盖疼、双腿疼,男人的太阳穴轻轻跳动着,他还觉得有几分头疼。

    昨夜发生了何事?

    此地明显不是军营中,这是哪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清醒过来,沈顷第一反应是,沈兰蘅昨夜又生了什么事端。

    他低下头,虎口处的纱布终于有一日未被拆开,那蝴蝶结尾端正勾着丝,原本雪白的纱布此时亦正泛着黄。

    他甫一挪动僵硬的手臂,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昨夜一场大雪,今日辰时的阳光甚是温暖和煦,金灿灿一层,温柔地倾洒进来,落至人后背上。

    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

    看着身前的药碗,她摇摇头,一双眼中写满了疑惑。

    似是在问他:这是何处?

    “在通阳城,”沈顷答,继而补充,“一位郎中家中。”

    是沈兰蘅,带她出了西疆,来到此处。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小腹望去。

    如此微小的一个眼神,落入沈顷眼中,又被他无限放大。

    男人将勺子搅了搅,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多少情绪。

    “适才郎中进来过了,探了探你的脉象,衣衣的身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但平日还需得好生注意调养。”

    言至此处,沈顷稍稍顿了一下。微风拂过翕动的眼帘,他轻声,继续道:

    “孩子,也还在。”

    郦酥衣心中一惊。

    暖风醺醺,二人如此四目相对。

    郦酥衣本就生得瘦,再加之冬日身上衣衫厚实,一月有余的身孕,仍叫她从外看上去小腹平平。

    而听对方说这话时,他虽声音平淡,但郦酥衣能听出来,男人平稳语气之下,所蕴藏的情绪。

    她未言语,沈顷也没有多问。

    他一句话都未多说,迎上前,将药勺伸过来。

    “乖。”

    男人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缓声,“这药有安胎安神之效,对你与孩子都好。”

    他的话语似是有什么魔力,郦酥衣瞧着他,竟张了张嘴。

    药汤里虽放了方糖,却仍是苦涩。

    她抿了抿唇,热汤入喉,直淌入一颗肺腑。

    沈顷坐在床边,伸出手,垂眼瞧着她。

    看着少女乖巧配合,将那碗汤药一口一口喝完。

    一碗药见了底。

    她面色仍未缓和,整个人后背靠在床栏上。

    沈顷伸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

    郦酥衣整个人靠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靠在对方怀里。

    沈顷怀中总带着兰香,嗅着那香气,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她直视着沈顷。

    “郎君。”

    “嗯。”

    她覆在被褥下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挪动至小腹处。

    “郎君,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未想到她会这般问,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微风穿过他雪色的袖摆,沈顷微抬下颌,眼神之中似乎有错愕。

    留下这个孩子?

    严格来说,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那邪祟、那孽障的。

    可换言之,自己与那人用的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

    二人阴阳共合、行床笫之事时,用的更是同一具身子。

    这个孩子不止是她的,更是他们的。

    一想到“阴阳共合”,沈顷心中一阵苦涩。

    他抬手,捻了捻妻子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日影愈浓,自窗牖间泄入,叫人视线一寸寸,愈发明朗。

    郦酥衣的手指被人轻轻捏了捏,转眼间,她听见自己的夫君陈恳道:

    “衣衣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留下这个孩子?衣衣是在担心我心存芥蒂、或是因此生气动怒么?”

    男人的手指辗转到了她的脸上。

    对方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落下时,变得愈加柔缓。

    “衣衣不必担心我,那是你的骨血,更是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他的声音在郦酥衣耳畔慢慢划过。

    “如若你因我而舍弃他,我会愈发自责。”

    他说的是实话。

    沈顷亦能看出来,对于腹中孩儿,妻子眼中同样写着不舍。

    郦酥衣回想起前夜。

    不光是前夜,还有先前每一个无比纠结的夜晚。

    自从命玉霜搜集了那些草药后,郦酥衣便在心中一遍遍幻想着,自己心狠一些、再心狠一些。

    心狠地将堕胎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她一面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另一面,又憎恶着他的父亲。

    他那顽劣、自私、不学无术、做事冲动且极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想到要生下来他的孩子,郦酥衣便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沈顷并未苛责她,更未干预她应该做什么。

    那一袭雪衣落拓,来来回回,皆是对她的悉心照料。

    长襄夫人留下了一副方子。

    沈顷聪慧,对药学也涉猎一二。

    他对照着方子,仔细地抓着药。便就在温药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从经了水牢那一夜,沈兰蘅竟会在白日提前“醒”来。

    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身前已是那一碗熬到滚烫的热汤。

    沈兰蘅心下微惊,赶忙将药倒回碗中。

    推门而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影倾泻,照在榻上女子面容之上。

    她面色依旧难看得紧,凝望而去,面上看不见多少生气。

    嗅见兰香,少女侧首。

    “郎君。”

    沈兰蘅轻“嗯”了声,端着药碗,走上前去。

    他将药碗端得极稳。

    走至床榻边,对上那一双温柔的杏花眸。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叫人心疼。

    “郎君,好苦。”

    只咬了一下勺子,少女登即蹙眉。

    “比早晨的苦。”

    “我……忘记加上方糖了,”男人回过神,匆匆起身,“这便去加。”

    片刻后,沈兰蘅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再度走进屋。

    推门进屋时,明白的日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脚上踩了些雪,缓步走进来。

    他看着,身前少女垂下眼。

    这一回,他生生多加了好几块方糖,汤药下肚,比早晨的要甜腻上许多。但郦酥衣本就嗜甜,有方糖为伴,这碗药很快便下了肚。

    不知是不是错觉。

    喝了这一碗药,他觉得郦酥衣的唇色依稀红润了些。

    不等他将药碗放下,身前忽然传来一声。

    “郎君,手上的纱布拆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沈兰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她说的是:郎君,昨夜沈兰蘅可有犯病,将你手上纱布拆了?

    沈兰蘅低下头,闷声:“他未拆。”

    郦酥衣莞尔。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胳膊递过来。

    男人一双手生得很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长得十分修长干净。

    她靠着枕头,将自己与对方那一双手比了比,继而又用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沈顷”的手掌。

    虎口处被纱布覆着,依稀有老茧露出来。她用指腹摸了摸,有些厚实。

    这是一个将军的手。

    是一个将军用来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如此心想着,郦酥衣心中觉得万分荣耀。

    她心中热血沸腾,扬首道:

    “先前便听闻郎君剑术无双,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如今天色正好,郎君可否为妾身舞上一剑,让妾身也长长见识?”

    他的手虽受伤了,受伤的且是右手。

    但郦酥衣也曾听外人说起过——沈顷的左手,亦可御剑。

    沈兰蘅心中微凛,低下头。

    只见少女面容瓷白,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期待而又崇拜地凝望向他。

    他从未见过郦酥衣这样的眼神。

    自然也无法去拒绝,这样的眼神。

    短暂的犹豫片刻,男人站起身,叩了叩腰际的长剑,点头同她道:

    “好。”

    第74章 074

    长剑出鞘。

    因是右手受伤,身前男子以左手执剑,即便所用反手,他仍将剑柄握得极稳。

    这一处屋子不大,房内陈设简陋。郦酥衣坐在榻上,看着对方将屋子正中央的小桌推至角落。

    还有木椅与炭盆。

    房间中央登即空出来一片空地。

    空地虽略微狭小,但已足够他施展。

    沈兰蘅手指收拢,紧握剑柄。

    这柄长剑常年跟随沈顷,乃当今圣上御赐,宝剑锋利,寒气咄咄逼人。

    只看那长剑一眼,郦酥衣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被褥。

    沈兰蘅运势,起剑。

    说也奇怪,他平日里看不进去那些个诗文兵书,却“继承”了沈顷的武艺。

    虽说他的剑术并无沈顷半分精湛,但用来糊弄糊弄郦酥衣,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剑挥舞,带起瑟瑟剑风。男人衣袍胜雪,衣袂翻飞之际,已然是剑气如虹。

    潇洒,飒气,行云流水,英姿勃发。

    郦酥衣端坐于榻上,后背稍稍挺直,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怔。

    听着剑风,瞧着那气势如虹的剑花,少女一双杏眸微微瞪圆,瓷白清艳的面容上尽是惊艳。

    不等她崇拜出声。

    房门突然“嘎吱”一响。

    沈兰蘅的剑势未来得及收,剑锋一凛,径直对上身前之人。

    来者佝偻着身子,脖颈上的凉意令其面色一骇,双腿登即酸软了下来。

    是长襄夫人。

    他被那剑气吓得面如土灰,声音之中皆是颤栗。

    “公……公子……”

    沈兰蘅剑柄一顿,收剑。

    对方颤着声儿,道:“将、将要用午膳了,小的与贱内为贵人们做了一桌子的菜,剩下几位贵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候着公子与贵夫人前去呢……”

    他像是被吓得不清,低垂着头,对身前之人又敬又畏。

    沈兰蘅颔首,应了声:“我知道了。”

    待他们前去时,院子里围坐满了人。

    准确地说,是站满了人。

    魏恪与那军医不敢上桌,饭桌前,只有苏墨寅一人坐着。本就不大的圆桌上此时摆满了饭菜,郦酥衣搀着“沈顷”的胳膊,遥遥望去。

    鱼肉鸡汤,满满一桌。

    长襄夫人带着妻儿,在一侧笑得憨厚。

    那笑意淳朴,于眼底化开时,又带了几分恭维与促狭。见着郦酥衣目光落去,长襄夫人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生怕招待不周。

    郦酥衣知道,眼前这一桌看似普通的饭菜,很可能是他们这一整家人所见过的最丰盛的佳肴。

    她招了招手,唤周围人也上座。

    魏恪顿首:“属下吃过了。”

    军医也摇摇头:“小的也吃过了。”

    郦酥衣目光转向一侧,这萧氏一家老小。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拉着妻儿,连连摆手:“我们、我们也吃过了,夫人吃,夫人您与公子好好享用……”

    他话音还未落,郦酥衣已站起身,牵起正站在人群之尾的、那名小姑娘的手。

    长襄夫人忙不迭跺脚:“郦酥衣!”

    “无妨,”郦酥衣牵着她,于自己身侧坐下,“这么一大桌子菜,总归是吃不完的。既是吃不完,那也不能浪费了去,对不对?”

    小姑娘生得白净,像个瓷娃娃似的,那一双眼更是生得乌黑而清澈,看得郦酥衣凭空生出了许多欢喜。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让她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怜惜。少女拍了拍身前的空位,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郦酥衣紧咬着下唇,怯生生地瞧着郦酥衣。

    “想吃什么?”

    郦酥衣问。

    郦酥衣答:“青……青菜。”

    “不想吃肉吗?”

    她蹙起眉心,这厢话音刚落,便见身前小姑娘慌忙摇头。

    “不吃肉,郦酥衣不吃肉。肉要给哥哥和弟弟吃,郦酥衣……郦酥衣不喜欢吃肉。”

    郭郎中家中有四个孩子,郦酥衣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小姑娘的话虽是这般说着,可那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肉菜。

    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爱吃肉的。

    即便苏墨寅先前给过赏钱,可这一家子贫苦惯了,平日里省吃俭用,今日好不容易做顿好吃的,大鱼大肉也不敢挑太多。

    这一只老母鸡,一条腿在郦酥衣碗里,另一条腿,则是在沈兰蘅碗里。

    那小丫头眼巴巴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头一软。她低下头,瞧着郦酥衣骨瘦嶙峋的身体,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鸡腿夹到对方碗里。

    小姑娘筷子一滞,她的碗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肉,更从未出现过这么大块的肉。

    呆愣片刻,她反应过来,赶忙摇头道:“郦酥衣不吃,郦酥衣不爱吃……”

    前有阿爹后有阿娘。

    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小弟。

    郦酥衣根本不敢吃。

    她动了动筷子,想要把那块流着油水的大鸡腿重新夹回郦酥衣碗里。

    “姐姐吃……”

    郦酥衣叩住了她的筷子。

    便就在此时,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侧的沈兰蘅抬眸,冷飕飕地瞟了那小姑娘一眼。

    除了与郦酥衣对视,其余任何时候,沈兰蘅的眸光都是不加掩饰冰冷。

    譬如此时。

    郦酥衣人虽不大,却是个聪慧玲珑的。她能感觉出来,当面前这个漂亮姐姐将鸡腿夹进她碗中时,姐姐身边那个漂亮哥哥明显不大高兴。

    郦酥衣没有吃过鸡腿。

    却听人说起过,鸡腿是整只鸡上下最好吃、最美味的地方了。

    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鸡腿,漂亮哥哥的一双眼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后者一张小脸儿冷白,神色恹恹,凝望向郦酥衣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不虞。

    郦酥衣胆小,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禁缩了缩脖子。

    片刻之后,男人低下头。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自己碗中的鸡腿,放到郦酥衣碗里。

    少女转过头,婉婉唤了声:“郎君。”

    沈兰蘅神色未改,言语却温和许多:“你还要吃什么,要不要喝鸡汤,我去替你盛一碗。”

    一行人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抬眸间,院门已被人从外敲开。

    为首的竟是小六子。

    他带着一行人,竟从西疆一路找了过来。

    一看见沈兰蘅,少年登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垂首,态度万分恭从,于男人身前拜了一拜。

    “将军。”

    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独有的青涩稚嫩。

    昨夜那一场胆战心惊,长襄夫人来不及跟着沈兰蘅去往通阳城,思来想去,他还是担心主子在这边出了事,于是便赶忙找了过来。他不懂军中规矩,更不知晓该如何同沈兰蘅行礼,少年双膝跪着,整个人匍匐在男人脚边,恭顺得不成样子。

    沈兰蘅摸了摸小六的头,示意他起身。

    见自家主子如此待小六子,魏恪立在一侧轻哼了声,眼底依稀有酸意。

    他才不嫉妒他才不羡慕呢,主子定是看他的年纪小,才摸他的头。

    跟逗弄小哈巴狗似的,哼,他才不需要呢。

    自己跟了二爷这么久,无论是在西疆,或是在京都,自己早已经成了二爷不可或缺的臂膀。自己才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魏恪如此想着,一双眼朝桌边雪衣之人望去。

    仍旧是那一袭雪白的氅,但却让魏恪觉得——身前之人较先前,似乎变了些。

    究竟是哪里变了?

    魏恪也说不清楚。

    长襄夫人家中狭小简陋,用罢膳,有人提议在通阳城中转上一圈,顺便体察体察民情。

    闻言,沈兰蘅望向身侧少女。

    这一日的调养,让郦酥衣面上神色和缓了些。自从来了西疆,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不再似先前那般娇气。

    西疆之行,无论于身于心,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磨练。

    少女缓声:“郎君不必忧心我,在宅院之中心绪烦闷,妾身陪您上街走走,散散心也透透气儿。”

    她既如此说,沈兰蘅只好点头,应了声:“好。”

    这一行人便如此上了街。

    她不愿乘马车,马背上又甚是颠簸,男人索性也不驭马了,陪着她徒步而行。

    这一出院门,朝邻里间走去。入目之景,让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骇然。

    通阳城紧挨着西疆,西疆战火迭起,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便是通阳城。

    他们知晓通阳城百姓过得苦,却未想过,这里的百姓居然过得这般疾苦。

    这一行人来时是夜里。

    夜间雪大,城中景象看得不甚明晰。

    如今大雪落尽,夜雾散去。

    和煦的日影之下,笼罩的皆是一片萧瑟疮痍。

    郦酥衣从未看过如此凄惨的景象。

    饱受战乱,城中枯草丛生,入目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土地。

    明明是寒冬腊月,街上却多的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之人。那些流民衣衫单薄,浑身上下更是不见一块好的皮肉。远远望去,郦酥衣只觉得道路两侧之人如一具具起身而立的尸体。

    面黄肌瘦,两眼凹陷。身形瑟瑟,几乎裸立于这寒风之中。

    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断腿的老人、啼哭不止的婴孩。

    面色蜡黄、发如枯槁的中年男女。

    从前,郦酥衣原以为,沈兰蘅是那典书之中的孤魂野鬼。

    如今看来,眼前这些百姓,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才像是那些野鬼、那些孤魂。

    整个通阳城,就是他们的坟。

    第75章 075

    看见眼前之景,不光是郦酥衣,随行之人皆一阵沉默。

    天下战乱兴亡,第一个受苦的是百姓。

    郦酥衣自幼在宅院中养大,一直与母亲关在别院,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

    一侧的魏恪走上前,缓声道:“二爷,夫人,此处乃是通阳城的贫民窟,城中流民,大多汇集于此地。”

    循声,沈兰蘅亦放眼望去。

    相较于郦酥衣,他神色平缓,面上并无多少动容。但心想着此时自己要装作是沈顷,沈兰蘅便将眉头蹙起,同身后问道:

    “如今这通阳城,是何人在管辖?”

    魏恪答:“知府薛松。”

    薛松。

    他假模假样地将此人名字念了一遍,“他人如今在何处?”

    “应是在府中。”魏恪道,“二爷,可否要唤此人来见您?”

    “不必了。”

    男人目光微垂,佯作无意地瞧了身前少女一眼。他心中掂量着,此时这具身子的主人如若是沈顷,那他又该怎么做。

    他要怎样做,才能不叫郦酥衣起疑,才能讨她欢心、让她高兴。

    通阳城毗邻西疆,北风一吹,登即便有烟尘四起,将人两眼吹迷。

    郦酥衣正欲抬手遮挡风沙,已有一只手将她面前紧护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袖,正带着些许兰花香。那衣袂柔软,此刻正轻轻抚于她面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片衣袖攥住,转过头。

    少女一双杏眸乌黑明亮。

    “郎君是要亲自去拜谒薛府吗?”

    沈兰蘅顿了顿,反应过来:“啊……是,是要去薛家府邸上看看。”

    郦酥衣将他的手指攥紧,婉声:“我与郎君一同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少女手指柔软纤细,干净得像一根根无暇的宝玉,却又不似宝玉那般透着凉。沈兰蘅垂眼,瞧见自己与她十指纠缠着,恍若一道清风缠扯着另一道清风。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

    男人喉舌微烫,结实的喉结向下咽了咽,他定下心神朝前走去。

    通阳城并不大。

    道路两侧,却处处是流民。

    活着的、冻死的,神智正常的、几近疯癫的。

    郦酥衣攥紧了男人的手指,呼吸微屏。

    眼前之景也引得沈兰蘅疑惑蹙眉。

    他原先以为,只是贫民区如此疾苦不堪,如今这一路而来,竟让他觉得这整座通阳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的每一处都被埋葬,整个天被笼罩得灰蒙蒙的,城中的凄苦之气看不到尽头。

    先前,被沈顷压着读书时,他也看到过些卷宗。

    其上,便有记载着有关通阳城的民情。

    因是地处西北,又距西疆极近。每逢西疆战事,第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这通阳城。兵力不足,通阳城的男子便要被拉去充军;硝烟四起,此地更是要绵延起不少战火。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朝廷破例——不单单减免了通阳城中不少税收,每年还会额外向城中拨不少钱款。

    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之景,沈兰蘅的眸光沉了下去。

    腰际宝剑虽未出鞘,仍泛着泠泠的寒光。

    此处离薛府并不远。

    几人匆匆步行,未用了多久,便已来到薛府之前。

    薛宅门前清幽,气派的宅府门前竖立着一块牌匾,其上一个“薛”字赫然在目。

    敞亮,气派,考究。

    这是郦酥衣对薛府的第一印象。

    这里却与适才的流民街大不相同。

    几人方一站定,便有门童迎上前。

    那小丫头梳着双鬟,只一眼,便瞧出这几名来者的出身不凡,于是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恭顺,弯身同他们道:

    “敢问大人从何处来?可否有拜帖?”

    沈兰蘅露出腰际令牌。

    龙纹金边,于日光之下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那门童认得这令牌,身子愈躬,言语间的恭敬也愈甚。

    “原来是朝廷上面来的大人,各位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与我家老爷通报一声。”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冷冷一声:“不必通报了。”

    一怔,抬头。

    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一片白茫茫雪地里,那人一袭雪色氅衣,杳杳鹤立。

    闻言,门童一顿:“这……”

    她明显面露难色。

    “怎么,要拦我家主子的路?”

    魏恪抱了抱怀中的大刀,冷笑。

    “你倒是敢拦,就是不知道,你项上这一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

    黑衣之人话语锋利,怀中大刀更是锋利。小门童神色登即一变,不过转瞬,面上已是一片煞白。

    她两眼死死盯着那块龙纹令牌,终了,松开死抠着门边儿的手,瑟瑟道了声:“各位大人请……”

    一侧,有眼线匆忙去禀报薛松。

    魏恪却是个动作极快的,他径直越过那门童,朝着郦酥衣与“沈顷”比了个“请”。

    府门于眼前缓缓推开。

    甫一迈过薛府门槛,郦酥衣正牵着身侧男人的手一下顿住。

    她步履微滞,瞪大了一双杏眸。

    雕梁画栋,管弦丝竹,靡靡纷纷,奢华无比。

    薛府里,与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乐声,郦酥衣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八角亭的周遭用颜色各异的轻纱垂蒙着。风乍一吹拂,素纱内隐隐透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腰肢。

    身姿婀娜,随乐起舞。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难怪,难怪。

    郦酥衣恨恨咬牙。

    难怪朝廷每年拨给通阳城钱款,城中却依旧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

    原来那些钱款,竟都流往了这一处宅院!

    感受到左手被人攥紧,沈兰蘅微微垂眸。只一眼便瞧见少女眼底的愤恨,以及那因愠怒而微微颤栗的双肩。

    “薛松!”

    开口的是长襄夫人。

    少年人最是沉不住气。

    “你给老子出来!”

    亭子内的乐曲声顿了顿。

    继而是一道窃窃低语之声。

    薛松一愣,扬声:“来者何人?”竟这般招摇。

    只可惜他话音刚一落,先前守门的门童已跑上前去,那男人声音一梗,片刻后,薛松匆忙掀了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微微佝偻着身子,那一双贼眉鼠眼,竟与郭孝业有几分相似。

    因是跑得过于匆忙,薛氏步履踉跄,身上的衣裳尚还未穿戴整齐。那衣襟长长、直耷拉至胸口下方,郦酥衣只觉得辣眼,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兰蘅目光落下时,亦冷眉。微微侧身,将郦酥衣朝后挡了一挡。

    “下官、下官薛松,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望大人见谅。”

    他跪拜下来,再抬头时,目光恰恰对上沈兰蘅腰际的磐龙令牌。

    背上冷汗迭起,反应过来后,薛松的身形已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跪倒在脚边。

    郦酥衣往后退了退,冷风拂来,她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极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此人在那八角亭中做些什么。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回想起街上的流民,与郦酥衣那怯生生的眼神,郦酥衣心中愠意愈浓烈,只觉将其用利剑捅上千万刀都不足以泄愤。

    她听见沈顷问:“薛松,你可知本官为何事前来么?”

    男子声音清冷,冷白的面容之上,一双凤眸更是疏离到了极致。

    薛松抖成筛子:“下、下官不知。”

    沈兰蘅冷笑了声。

    他冷眸,睨向整个薛府上下陈设。

    内心深处,隐隐涌现出躁动的杀意。

    这股冲动与处决郭孝业当时来得同样汹涌,同样让他攥握紧了正束在腰际的长剑。只要他想,无人敢拦着他出剑,不过顷刻之间薛松的项上人头便会像一颗皮球般骨碌碌滚下,滚落在他脚边、停在他雪衫之前。

    沈兰蘅右手停在剑柄之上。

    便就在此时,他忽尔想起行刑之后。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微蹙着一双细眉。

    于他身前,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

    “在某位,担某责,行某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贵为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也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是沈兰蘅,是沈顷。是沈家的世子,大凛的将军。”

    少女声音婉婉,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

    沈兰蘅叩在剑柄上的右手松了松,冷风拂过他的眼睫,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阵颤动。

    他想起来——此刻还未入黄昏,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克己守礼、秉公执法的沈世子,沈顷。

    而不是他。

    她如今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温柔小意。

    都是因为,面前此人应该是沈顷。

    他应该是沈顷,应该用尽全力、去扮演好沈顷。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从剑柄上松了开。

    “魏恪。”

    黑衣男子立马走过来:“属下在。”

    他学着沈顷的口吻。

    “带上人,去清点这些年来朝廷所拨下来的钱款,以及薛府的开支。每一处每一笔,都给我仔仔细细核对干净了。”

    至于这薛松——

    先将人关押起来,待清点核对完账本之后,若无罪,本官自会放人,若有罪——”沈兰蘅冷声,“本官会将罪臣押送回京,并上书一封,将龙去脉呈于圣案之上。圣上圣明,自会决断。”

    他一字一字,字字条理清晰。

    旁人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唯有郦酥衣蹙了蹙眉。

    她怎么觉得,夫君这一番话有几分耳熟呢?

    薛松跪在地上,本就面如土灰。闻言,更是两眼一翻,几欲晕厥过去。

    长襄夫人得了沈兰蘅的眼神,义愤填膺地上前,将其拖拽下去。

    所谓的清点账本,不过是做做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便是薛松在其中作梗,使得朝中钱款多数进了这薛府之中。

    沈兰蘅看不懂账簿,耐着性子随意翻看了两眼。倒是郦酥衣站在一侧,敲打着算盘珠子,用笔在账本上面勾勾画画。

    沈兰蘅见不得她这般刻苦。

    他走上前,心疼地牵过来少女的手,道:“不必算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去榻上歇息着。”

    薛府豪奢,暖炭自然也是不缺的。

    正说着,屋中已点起了香炭,八角炭盆里的热毯滋滋烧着,将偌大的房屋烤得一片暖意融融。

    瞧见夫君眉眼中的心疼。

    郦酥衣攥紧了笔杆,略一思量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沈顷日理万机,要操心的事繁多。

    她也不愿意让沈顷为自己而忧心。

    没一会儿,房屋内便是一片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将外氅脱了,看着外间的天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郎君。”

    她扯了扯沈顷的袖,“郎君今日,是不是还未喝药?”

    身前的男人正整理着本本账簿,闻言,他手上一顿,身形竟变得有些僵直。

    须臾,他侧身,低低地“嗯”了声。

    转眼便见少女面上焦急的神色。

    “郎君身上未带着药么?这转眼便是黄昏了,若到时、若到时沈兰蘅醒来了……”

    郦酥衣的声音黯淡下去。

    与之一同黯淡的,是少女的眸光。

    沈兰蘅的呼吸也微微一顿,他将右手收起来,佯作不经意地道:“他醒来,会如何?”

    郦酥衣想起先前之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忘记。

    若此时沈兰蘅醒来,会如何?

    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与厌恶,将脸轻轻靠入身前之人怀中。

    淡淡的兰香充盈在鼻息间,她闭上眼,任由那清淡的香气将自己裹挟。

    少女未应答,只将脸贴近、贴得更近一些。

    “沈顷”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

    男人甫一启唇,满腹话语还未宣之于口,却已然听见怀中极委屈的一声:

    “他一醒来,你便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

    郦酥衣将脸颊贴得愈近,吸了吸鼻子,道:

    “沈顷,我不想你离开我。”

    她不想让他离开,一分一毫,她都不愿意让他离开。

    说到这里,郦酥衣还忍不住伸出胳膊,抱了抱对方的腰身。

    男人的脊背莫名很僵直。

    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白了一白。

    半晌之后,沈兰蘅低下头。

    他的鼻息间带着清雅的兰香,声音丝丝离离,宛若湖面上空徐徐升起的江南烟雨,掺杂着几分醉人的迷离。

    “怎么算是离开呢?”

    他声音缓缓,道。

    “白日有我,黑夜有他。昼夜更替,我们二人同样也交替出现。如同日月,永远挂在天边,也永远陪着你。”

    “白日有我照顾你,黑夜有他陪着你。若是一人惹恼了你,等上半日,便会有另一人为你排忧解闷。你如今身前虽然站着的是一个人,享受的却是两份爱,两份亘古的、永不变心的、只为你一人而来的爱意。郦酥衣,这样不好吗?”

    “沈顷”垂搭着一双小扇似的浓睫,凝望向她。

    男人漆黑的眸底,隐约有光影闪烁。

    郦酥衣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说。

    自走进薛府时,她便隐约觉得——今日的沈顷,似乎有些奇怪。

    她顿了顿,道:“他不会。”

    “你并未见过他。”

    郦酥衣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

    “你不知晓,他是如何的自私卑劣,如何的阴暗可耻。”

    似乎他已经无可救药。

    沈顷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到腰际那双手的抚动,他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霞光来得似乎有些晚。

    日头将坠未坠,金粉色的日影穿过雕花窗牖,将偌大的房屋内映照得一片透亮。

    郦酥衣只将脸凑到沈顷怀里,嗅着那香气,眷恋于这一份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道:

    “郦酥衣,所以你很讨厌他,对吗?”

    “很讨厌。”

    不能说是讨厌了,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他听见她清晰且肯定的声音。

    “我厌恶他,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更是难以撼动与改变。

    更何况,对方先前还曾那般放肆地伤害过她。

    郦酥衣想,莫说是动心了,就先前沈兰蘅曾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她连原谅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是受虐狂,更没有这种倾向。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只希望与自己的夫君幸福和顺、举案齐眉。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切莫再打扰她与沈顷的二人生活。

    郦酥衣如是想。

    她不贪心,她不需要两个人各一半儿地对自己好,她只需要一个人全部的好。

    更何况,她的夫君沈顷,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昏。

    沈兰蘅垂眼,用手掌轻抚了抚少女的发顶,于她的一片催促声中,自房屋内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临别时,他往薰笼中重新添了暖炭,看着炭火一点点热起来后,才肯走出房屋。

    薛氏已被捉拿拷问,长襄夫人家中破旧,一行人便暂居于薛家宅府之中。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兰蘅纤细的睫羽动了动,他垂下眼。

    回想着适才房中,少女将他当作沈顷时的温柔与崇拜,以及提及他名字时的嫌恶与厌烦。

    他眸光微晃,眼底闪过一寸痛楚与落寞。

    从前一直无人教化他。

    今日经由薛府一事,他忽尔明白了——何为善,又何为恶。

    劫富济贫为善,为民请命为善。

    贪污受贿、声色犬马、草菅人命为恶。

    他回到书房中,抽出一张纸,提笔,将今日之事写下来。

    此时需要上书于朝廷,但他字迹太过于潦草,这件事还须得由沈顷执笔。

    月上梢头,将桌案前男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一边回想着今日之事,一边落笔。

    就这么一瞬间,看着自笔尖流溢而出的浓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也想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6章 076

    沈顷是在深夜醒来的。

    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沉的天。今夜通阳城并未下雪,外间月色正明,将天地笼罩得一片净白。

    沈顷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天。

    这样乌沉、这样黑蒙蒙的天。

    在他的印象里,通常一闭眼即是日落黄昏,这天色再如何,也不会黑得这般透彻。如今睁眼看着这天色,竟让他怔了少时,男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朝前摸了摸。

    一片虚无。

    空洞的虚无。

    他还以为是幻觉。

    毕竟在此之前,这样的黑夜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黑夜的阴暗,黑夜的空洞,黑夜的萧索,黑夜的欢愉。

    沈顷抿抿唇,掩去眼中微弱的情绪,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目光。

    是那个人的字。

    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他缠绕着纱布的右手将其捻起,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读。

    字条上记载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们如今在何处,是如何来到薛府,又如何将薛松擒拿。

    如今薛松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他打算如何。

    沈兰蘅字迹虽是潦草,可落笔时的述事却是井井有条。

    沈顷看得清楚——

    对方让他以自己的笔迹,写一封文书呈上。将薛松连同那些账本,一同押送至京都。

    吃一堑长一智。

    水牢的苦他算是没白吃。

    沈顷提笔,在下面淡淡答了个:好。

    接下来,沈兰蘅仍有打算。

    他在书信上言,薛松贪污朝廷钱款,罪大恶极,薛氏全部家产理应充公。

    通阳城常年饱受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沈兰蘅提议,以薛氏家产,于城头济贫施粥。

    沈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眉眼中的冷意化开,雪氅之人提笔,字迹端正遒劲:

    ——好。

    这书信他像是匆匆所写,言语寥寥。

    书信之上,沈兰蘅没有提及,他为何会在白天醒来,而理应在白日苏醒的沈顷,为何又会在黑夜里转醒。

    只是在书信尾端,对方有作恳求。

    暂时不要将二人时间颠倒之事告诉郦酥衣,作为交换,白日里他会严于律己,不再为他招惹旁的事端来。

    除此之外。

    他还会勤勉自身,平日里多看看军书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沈顷:……也行。

    他抬头,瞭望天色。

    停顿少时之后,男人于字条上写道:按你所言,望你每日勤勉自身。至于军书部分,我每日都会抽查你所学内容。

    搁下笔,沈顷心情略微惆怅。

    心中似有憋闷之气,梗直在那处堵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替沈兰蘅算起那些账本来。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二人虽说昼夜交替出现,可始终用的是同一具身子,自然是有需要歇息的时候。誊抄到半夜,他终于禁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待转醒时,身侧已多了缕淡淡的馨香。

    郦酥衣正站在书桌边,替他收拾着有些缭乱的桌面。

    见他醒来,少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声响打扰到了他,赶忙道:“郎君。郎君可是被我吵醒的,你可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晨光乍现,落于少女清艳的面庞之上。

    沈顷稍稍一愣神,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同时存在了一整日。

    昨天夜里,今日白天。

    一夜一日都未曾换人。

    他快速定下神思,将昨夜的字条藏匿入袖口,声音微涩,缓声道:“不必了。”

    薛家的账本还未清点好。

    郦酥衣站在桌边,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疲惫之色,以及账本上那一处处勾画与折痕,心里头是止不住的心疼。

    事关重大,沈顷也未曾再歇息。

    他按着沈兰蘅先前所留下的字条,上书一封,将薛松与那些有问题的账本一同押送回京。

    再然后。

    他戴上魏恪,清点了薛宅之中的米面粮油,于城北搭起帐篷,带上郦酥衣一同施粥。

    微风冷澈,拂动二人雪白的衣袖。

    郦酥衣裹着雪氅,侧身立于自家郎君身边,眉目婉婉,一双慈眉中带着笑。

    粥米热烫,来往流民的言语亦是热烫。

    百姓俯首泣零,跪拜不止。

    纷纷唤她与沈顷,实乃菩萨在世。

    沈顷先前已施粥过数次,熟悉眼前之景。倒是郦酥衣从未见过身前的场景,她立于沈顷身侧,听着身前那一句句俯首歌功,浑身热血沸腾,心潮之中也直涌上一道暖意。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大凛,身为女子,受万民跪拜。

    郦酥衣心中热烫,侧首时,却见沈顷正站在原地,一双眼中裹挟着淡淡的思量。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

    沈顷垂眼,只见妻子细白的手指正攥在自己袖口处。那手指柔软,却又同她一样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男人眼睫微动,伸出手,将她的手指回握住。

    四目相对。

    他道:“衣衣,等打胜了这一场仗,我便回京,去圣上面前为你求个诰命。”

    身负诰命,不光是她自己的荣誉,更是他与腹中孩儿的荣誉。

    郦酥衣不再矫情,迎上对方的目光,婉婉应了声:“好。”

    没有瞻前顾后,没有畏首畏尾。

    郦酥衣相信,有沈顷在,与西蟒的这场交战,他们一定会赢。

    ……

    施完粥,一行人重新回到薛府中。

    甫一坐定,便听到一阵叩门声。

    来者竟是长襄夫人。

    今日她与沈顷施粥时,长襄夫人也带着家眷排在队列中,他们不光施了热粥,还将米面油、鱼鸭肉之类的分发至各家门户去。

    长襄夫人带着郦酥衣,在队尾瞧得热泪盈眶,回家后立马又备置了些调养身子的药,准备给沈夫人送过去。

    沈顷有旁的事,先回到书房中。

    郦酥衣在薛府门口迎的萧氏父女。

    一推开宅门,便瞧见长襄夫人带着郦酥衣,恭顺地站在门口。

    “夫人——”

    郦酥衣接过药包,转过身,让魏恪去取些银钱。

    长襄夫人连忙摆手:“小的不要这个,小的不要这个。夫人您与将军为我们通阳城做了这么多的事,小的是万万不能收夫人您的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郦酥衣往前带了带,低下头:

    “快,说谢谢夫人。”

    小姑娘的声音很甜,一双眸子更是亮晶晶的:

    “谢谢菩萨姐姐。”

    这句“菩萨姐姐”听得郦酥衣心中欢喜。

    她摸了摸郦酥衣的小脑袋,去让魏恪从库房里面取出一筐暖炭。

    她又悄悄地往暖炭中塞了些银钱。

    郦酥衣在前院待客,自然不知晓书房里沈顷在做些什么。

    掩好门窗,男人立于书桌前,微微垂眼,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写在书信之上。

    他与沈兰蘅立下了君子协定:

    白日黑夜里,无论发生何事,都需得事无巨细地将其以书信的方式记载下来、令另一人知晓,个人私事不能逾越国家大事,如今他们人是西疆,万事须得以军情与皇命为上。

    若有例外之事,须得以书面形式交由另一人“审批”,待另一人同意后,方可行事。

    沈顷提笔,签字画押。

    尔后将墨迹吹了吹,带浓墨干些,才将其对折,藏入袖中。

    二人已心照不宣:每次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对方于袖中留下的“信件”。

    方将信件藏好,沈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重新取出信件,补充:

    除上述协定外,沈兰蘅不得私自对衣衣动手动脚、迫使衣衣行不愿之事。平日里沈兰蘅须得勤勉自身,利用空闲时间多看军书,旁的事宜待到归京之后再谈。

    对于这样一封不太平等条约,沈兰蘅提笔,欣然接受。

    只因他发觉——这副身体留给沈顷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对方从每日清晨时醒来,到如今的,时隔两三日才“清醒”一次。

    沈兰蘅心中打好了算盘:

    按着如今的趋势,沈顷占据这具身体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从两三日一次、到半个月一次……这就意味着,自水牢那一夜过后,这具身子便开始慢慢地迎合他,终有一日他会占据这一副身子。

    桌案之前,男人缓缓握笔。

    虽然他曾试图劝说过沈顷,他们一起与衣衣一生一世三个人,但爱总是自私的,沈兰蘅心中思忖着,只要沈顷不将此事告诉郦酥衣,只要自己能与她一直以沈顷的身份相处下去。

    待他彻底占据这具身体,自己甚至可以一辈子都饰演沈顷。

    只要能与郦酥衣一起,只要能与她一起。

    他心想,以后将要经受的委屈,甚至都不算是委屈。

    看着沈顷留下的条约,他欣然提笔,画押。

    直到两日之后,沈顷再度醒来。

    他醒来时毫无征兆,映入眼帘的是那堆积成山的军书。他能看出来,在自己昏睡的这些日子里,沈兰蘅确实在其上下了不少功夫,正在他欲提笔写下激励话语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敲了敲。

    “郎君。”

    少女声音甜腻。

    “郎君,明日便要离开通阳城了,我今早去了趟萧家,这是萧大嫂专门给咱们做的鲜花饼,快来尝一尝。”

    沈顷并不喜欢吃甜食。

    可看着妻子如花一般的娇靥,他仍是无法拒绝,取了一块鲜花饼,咬出口中。

    甜。

    太甜了。

    可衣衣却很喜欢吃,他便不愿扫了衣衣的兴,坐在一侧、也陪着她吃。

    郦酥衣一边吃,一边说着:“除了去取药与鲜花饼,我还给郦酥衣送去了几本小人书。我教她写会了自己的名字,萧毓慧,善良,聪慧。我同她说呀,你平日里要听爹娘的话,但有些事也不要太听你爹你娘的话。谁说女子不能读书的?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才能知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才能去感受外面的世界。

    才能有机会,去改变外面的世界。

    说这话时,萧氏夫妇就站在一边,闻言,连连点头。

    沈顷微笑:“衣衣,你做得很好。”

    他的话语温和,说这话时,言语之中也尽是温柔的光晕。

    看得她心旌荡漾,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花饼,喂到对方嘴里。

    “甜么?”

    她笑,眉眼弯弯,像月牙儿。

    沈顷只被那笑容所迷住,想也不想,便开口道:“甜。”

    他话音未落。

    只嗅着一道温软的香风,还未来得及反应,香气拂面,唇上已落上轻柔一吻。

    他怔了怔,一抬头,对上一张如花般的面容。

    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着迷人的光,含笑问他:

    “郎君,甜么?”

    甜。

    此处无榻,不知是何人禁不住那诱人的香气,率先出手。

    她纤细的腰肢被一只大手揽过,细腰如柳,被压在冰凉的桌案之上。

    桌面,无数书籍散开。

    她脑后的头发亦散开,迤逦着。

    只一瞬,郦酥衣面上便多了一抹红晕,她呼吸变得急促,双耳潮红。

    那双乌黑的眼眸,此刻更是变得无辜无措,染上了湿漉漉的水雾。

    “郎……郎君……”

    他要做何?

    少女一颗心怦怦跳着,内心深处,竟有了隐隐的期待。

    “衣衣。”

    “你莫要这般看我。”

    她听见对方一寸寸加重、几欲难以自持的呼吸声。

    男人埋下头,于她娇软的身形上,红着脸,低低喘息着。

    “你再这般看我,我纵是神仙,也禁不住了。”

    第77章 077

    他不是神仙。

    他不过肉体凡胎一具。

    窗帷拂动,落下一片簌簌的影。屋内暖盆正烤着,香雾缭绕,水雾更上眉梢。沈顷攥握着少女腰际的手有些许僵硬,他身形微微倾着,直望入对方杏眸。

    那一双含了水的眸子,像是明月初上红梅枝头的碎雪,一摇即碎,一触即融。

    郦酥衣檀口微张,一双唇轻轻吐息着。

    从眉心到下颌,从脸到腰肢到腿脚。

    上上下下,每一处,无不透露着一种娇怯诱人。

    郦酥衣能感受到,身前,沈顷的呼吸愈发加重。

    加重到也让她有了几分慌乱与不镇定。

    少女心慌,轻轻推了他一把:“夫……夫君……”

    她如今有了身孕,万万不可行那事。

    虽然她想,虽然她很想。

    经由那晚过后,郦酥衣才体尝到何为两情相悦的乐事。

    她喜欢沈顷,沈顷亦喜欢她。她愿意将这一颗心、这一具身体全部交付于他,随着他的呼吸一同呼吸,与他一起,赴极乐、共欢愉。

    这种感觉,和与沈兰蘅在一起时大不相同。

    纵使先前与沈兰蘅相触过许多次,但她从未有过一次,能感受到如此的愉悦与欢喜。郦酥衣一颗心荡漾着,原以为会一贯清冷的内心深处,竟由此生出许多迷恋来。

    她喜欢沈顷,她深爱沈顷,沈顷爱护她,呵护她,与她心意相通。

    这便是他与沈兰蘅之间最大的不同。

    没有强行,没有迫使。

    只有平等,只有你情我愿。

    郦酥衣并非先前那不通晓人事的贵女,经由那一次过后,她万分迷恋沈顷,迷恋与沈顷在一起。

    与她的夫君,她唯一的夫君,一同拥抱,一同亲吻。

    纵使二人有着同一张面孔,郦酥衣仍分得很清——自己这一颗心,究竟归属于何人。

    譬如此时。

    窗外的风摇曳不止,窗牖像是被人刻意留了一条缝儿,将那阵凉风吹刮进来。

    窗帷本无声,却被这风声撩动得簌簌不止,如同她这一颗摇曳的心,怦怦跳动着。

    她听见沈顷同样加剧的心跳声。

    嗅到他的香气,听到他的呼吸。

    男人倾弯下身,将她吻住。

    那薄唇轻柔,是她梦中想念的分寸,每一分每一毫,都落得恰到好处、令她万分安适舒服。郦酥衣也闭上眼,深处双手环绕住男人的脖颈,逼得他颀长的身形压下来。

    沈顷按住她的腰,轻轻唤她:“衣衣。”

    “衣衣,”他道,“不可以了。”

    他并非圣人。

    面对喜欢的女子时,他也有欲念,也有非分之想。

    沈顷自幼受诫,学着凝神静心,学着戒断外界之欲。

    先生告诫他,身为万众瞩目的沈家二公子,须得勤勉自身、禁心禁欲,钱、权、食、色……求之不得,便碰之不得。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更不能叫旁人挑出一丁点儿错处。

    过往二十年,他谨记先生教诲,学得很好,也记得很好。

    日光映照入户,落在男人纤长浓密的眼睫上。那两把小扇,随着身前女子的动作翕然颤了颤,瞧着少女愈发造次的唇,他眼底情色愈浓。

    他的妻子,娇柔秾丽,窈窕可人。

    是世间难得的尤物。

    随意一个动作,轻飘飘一个眼神,不经意间,便能让人就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

    郦酥衣的吻一路沿下。

    从他的鼻梁,到唇角,到下颌,再到那绷得僵直的颈。

    少女俏皮一笑,不知是不是故意,竟将唇停在他那一块凸起的喉结上。

    落下去的一瞬,郦酥衣发觉,沈顷的身形明显一顿。

    他的颈愈发僵硬,宛若一块死木。

    沈顷垂下眼,低低唤了声:“衣衣,莫要闹。”

    她如今怀有身孕,胎像不稳,不可行那事。

    对方想要按住她。

    他的声音很低,带了些哑,开口时偏偏又叫喉结动了动。郦酥衣只感觉唇上有什么略微坚实的东西轻轻滚过,叫她又是一阵心潮荡漾。

    身前男人白皙的面容上透了些绯晕,那耳根子更像是滴了血,殷红得不成样子。

    郦酥衣见过沈顷许多种样子。

    大婚时,他揭盖头的温和柔情;桌案前,他执笔的一丝不苟;出征时,他一袭战甲的英姿勃发。

    他有那么多种样子,可如今,郦酥衣却偏偏爱极了眼下。

    他清冷自持的眼底染上欲想,眸光缭乱着,眼中情绪翻涌。

    明明想极了,却又惦念着她的身子,生生忍住、抑制住,还要过来按住她乱动的手。

    身前之人越是这般,郦酥衣便愈发兴奋,越发想要造次。

    她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便控制不住地想要与他亲近,想要将这朵高岭之花折下,想要看他面色与呼吸愈发紊乱,看着他愈发情动。

    这是她的本能,是她面对喜欢的人时,无法克制的本能。

    郦酥衣忍不住,张嘴,将他咬住。

    喉结上微微一烫,紧接着,其上立马多了一道磨损感。郦酥衣看着沈顷,他微微张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似乎在惊异她的大胆与放纵。

    “衣衣。”

    这一声带了颤。

    他明显乱了。

    几缕乌黑的发自鬓角处落下,垂搭下来,扫在桌上少女那同样发烫的面颊上。

    “莫再捉弄我。”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衣衣,我受不住的。”

    沈顷说话时,郦酥衣仍未松口,她眨了眨眼,轻咬住他的喉结。细细的磨损感于男子喉咙上化开,对方力道不重,咬得他不能,甚至还带了些痒。

    那痒意一路沿下,落在那颗正摇曳的心中。

    胸腔里,一颗火热之物滚烫。

    他再也禁不住,双手亦变得滚烫,掌心处的老茧拂过她严实的衣,少女口上虽唤着,却任由他动作。

    情难自禁,情难自已。

    过往二十年所学的省身律己,在这一刻,全部烧为灰烬。

    郦酥衣只觉得对方的大手落了下来,宛若一道春风,将她的衣衫全部吹皱。她整个后背贴在那平整的桌面上,双手拉扯着他的身形弯下来。

    经过一番磋磨,男人脖颈间,那喉结处,看上去微微有些肿。

    也不知是不是这层关系,沈顷开口说话时,声音竟也是涩的。

    眼前的男人一旦生起了那种心思,郦酥衣便知晓,接下来整个书房,都会成为他的主战场。

    她的头发迤逦开,闭上眼。

    她有了身孕,沈顷又一向爱护她,自然不会同她行那荒唐之事。男人埋下头,于她唇上细细吻着,那般克制的吻意,令郦酥衣愈发心动。

    (审核注意:只是亲吻,而且还是“克制的亲吻”,没有别的描写。小情侣亲个嘴怎么了!)

    偌大的书房内,正燃烧着一盆暖炭。那是整座通阳城最好的炭火,温暖,旺盛,灼热,一如二人燃烧的爱意。

    烈火烧得旺,烧得剧烈。

    烧得盆中一阵“滋滋”作响。

    听着那些响声,二人心中都难受。

    沈顷抬起头,哑着嗓子唤了声:“衣衣。”

    郦酥衣也抬起头。

    目光往下挪,只一眼,她便知晓此刻对方的煎熬。

    少女身形动了动,贴向他,柔柔应了句:“郎君。”

    她的手循着目光,渐渐也往下挪。

    忽然,沈顷身形一顿,一双眼微愕。

    “衣衣,你……”

    他的脸上尽是惊异之色。

    沈顷从未想到,自己一向乖顺的妻子,竟会这般……

    郦酥衣凑上前,瞧着他眉宇间的神色。这毕竟也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少女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柔声道:

    “郎君怎么办。”

    沈顷:“衣衣。”

    “郎君怎么了。”

    她的声音娇俏,好似下一刻便要掐出水来。

    “郎君是在需要我么?”

    “需要你,”他闭上眼,放纵,“衣衣,我离不开你。”

    他离不开她,自大婚当日,揭下盖头的那一刻起,自她唤出那一句郎君。

    水雾缭绕,喜色漫天。二人的红线便紧紧缠绕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审核注意:我拉灯了!别再锁我了!!)

    她被沈顷抱着自桌面上坐起来,整个人倚在对方身上,起起伏伏地吐着气。

    暖盆烧得很旺,两个人都湿透了,郦酥衣的手腕更是很酸。

    汗水细细密密的,自额头上渗出,沿着鬓角,将人的青丝溽湿。

    沈顷与她不一样,他多穿了件极薄的短上衣,那衣衫本就雪白,如今更被汗水打湿,透出他结实硬朗的胸膛。

    郦酥衣脸上又是一红。

    沈顷低下头,从一侧取来一块干净的手巾,替她擦了擦手心。

    她的手很小,手掌看上去软绵绵的,经由适才的事,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只手能使出多大的力。

    看着她的小手,沈顷心中又增添了几分罪恶感。

    俊美的脸颊上浮现一道红晕,男人稳下心神,将她掌心里的东西悉数擦拭干净。

    而后他又侧身,自一旁取来净盆。

    郦酥衣坐在桌面上,披垂着头发,乖顺而安静。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她手上完全失了力,右手有些酥麻,还有些发软。

    便就在对方即将取来净手的水盆时。

    便就在她下意识伸手,欲让沈顷为自己洗手时。

    对方手上动作一顿,微垂的眼睫遮挡住,那眸光忽然闪了一闪。

    男人眸底神色一凛,再抬眼时,眼前撞入一段窈窕的身形。

    白皙,纤婀,柔美。

    饱满而夺目。

    扑面而来的冲击力,令沈兰蘅呼吸停了停。

    紧接着,他看见桌案前缭乱的东西。

    感受到,体内那股燥热之气的变化。

    他也是个男人,仅愣了少时,立马反应过来这里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你个沈顷。

    他沉着眸,咬牙。

    郦酥衣正乖巧坐着,见男人望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谁料,便就在她摊手之际,竟见“沈顷”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他说:“还要。”

    第78章 078

    郦酥衣:?

    她抬头,一眼便瞧见沈顷认真的神色。

    对方只着了件极薄的里衫,被汗浸着,呼吸不甚均匀。

    可那一双凤眸狭长,此刻正微挑着,经由适才那一场鏖战,他眼底情绪不减反增。

    沈顷目光灼灼,正盯着她发酸的手。

    少女愣了愣,心中不免生起几分疑惑。

    在她心中,自己的郎君向来不是这等重欲之人。相反的,他格外清心寡欲,与她成婚后,甚至从未主动要求。

    今日郎君怎的……

    “郎君,你说什么?”

    迎着光影望去,少女身形纤白,坐于一片暖醺醺的风雾里,整个人自里到外,散发着令人口齿生烫的诱人光泽。

    她一双眸疑惑,更无辜。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的唇上仍发干,发涩。

    他道:“还想。”

    郦酥衣身边散落着衣衫,还有那一团已被玷污的手巾。沈兰蘅并不单纯,只看那手巾一眼,又观之郦酥衣的手腕,便知晓适才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映入眼帘的又太过于活灵活现。

    他甚至都不用细想,稍稍一闭眼,那件事立马便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沈兰蘅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醒得再快一些。

    竟让那人,竟让那人与衣衣……

    他心中又酸又涩。

    一时间,酸意、醋意、占有意,悉数冲上脑海,涌上心头。

    这是沈兰蘅第一次看见郦酥衣这副模样。

    与沈顷欢愉后,如此生动地出现在自己身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下心情。

    可张口吐息时,空中都是他们先前留下来的味道。

    他身上的兰香,少女身上的花香,炭香、书香、墨香,以及……

    情香。

    她鬓角处的汗、浸着水雾的发丝,她的肩颈,她的细腰……沈兰蘅低垂下眼眸,瞧着桌上每一处、周遭每一处。

    经由那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每一处都是有味道的。

    是她身上的味道,是沈顷身上的味道。

    是两条红线互相交缠后,遗落下来的香气。

    沈兰蘅只觉此时此刻,自己的嗅觉忽然变得十分敏感。

    他试图忽略这香气,可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那个人的身形依旧在沈兰蘅的脑海中驱之不散。甚至不用他闭上眼,沈兰蘅眼前已一遍遍“回放”着那人与郦酥衣的交锋……回放得他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跳着,回放得他几欲要发疯!!

    他的衣衣,他的衣衣。

    独属于他的郦酥衣。

    如今却在他面前,跟了旁人。

    就在沈兰蘅出神之际,忽然一只手将他握住。如此始料未及,令男人后背微微一顿,他面上带着几分愕然,望向身前之人。

    少女面色红润,语气羞答答的,整个人像一朵粉里透着红的小桃花。

    “郎君,”她轻声,眸光温柔似水,或许是因为紧张,话里甚至还打起了磕绊,“郎君……还要么?”

    他想。

    无论是处于欲念、嫉妒、占有,或是好胜心。

    他都想。

    他拥有的,不想让沈顷拥有;但沈顷拥有过的,他一定要拥有。

    沈兰蘅分毫不愿输给这个“后来居上”之人。

    少女长发披肩,手腕纤细。那一只手更是很小,很柔。

    他本就比寻常男人要高大上一些,而他的妻子窈窕纤婀,这使得他自己的身形要比对方大上几乎一圈。郦酥衣很费力,却有些握不实。看着她这般,沈顷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心疼。

    竟让他低下头,问道:“酸么?”

    郦酥衣怔了怔,如实答:“嗯。”

    “伸过来。”

    “什么?”

    “伸过来,”他垂下眼,语气温和,“我给你揉。”

    不等郦酥衣反应,自己的手腕已然被对方捉了去。他出手得急,但动作却是万分轻柔。

    眼底里满是珍重,生怕将她伤到。

    自手腕,到虎口,再到掌心。

    郦酥衣也低垂下睫,看着沈顷先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而后一下又一下替她揉着,动作极为耐心。

    先前,她在家中读女则女戒,书中讲道:身为女子,当以娴良恭淑,在家当事夫主。她被那些书卷压迫惯了,也以为这是件极习以为常的事。但自从嫁入沈府、嫁给了沈顷,她才明白到,这世上当真有男子不纳妾室通房,真能给她全身心、极平等的爱。

    他会呵护她,能体谅她,更会关照她,而并非一味地满足独属于男人的私欲。

    看着眼前的男人,郦酥衣只觉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意。

    她觉得,自己也理应关照自己的夫君些。

    于是她红着脸,看着对方手指落下来的地方,道:

    “适才郎君教我,要这里使劲,但也不能太使劲。我没有经验,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知是否弄疼了郎君。”

    闻言,“沈顷”手上动作一顿,“没关系,我不疼。”

    少女莞尔,双眸弯弯得像月牙。

    “那就好。”

    对方低低“嗯”了声。

    郦酥衣坐在桌面上,心中总觉得,此刻沈顷的情绪变得有些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

    她也说不上来。

    就在她纠结之时,忽然听见男人开口。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有些许低沉。

    “适才光顾着我,你呢,你会难受吗?”

    “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声音里没有分毫不快,陈恳道:

    “与郎君在一起,我很开心。”

    沈兰蘅想起来,自己先前与她做的那些事。

    好似都是他一人的放纵,每每都惹得她一脸泪水,满眼恨意。

    沈兰蘅:“很开心么?”

    并未得到什么,也开心吗?

    只剩下劳累,也很开心吗?

    男人目光之中,带了些考量。

    “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语气欢快雀跃,像一只小鸟儿。

    “我也不知晓为何,只要与郎君在一起,衣衣便是开心的。看着郎君开心,我也感到开心;看着郎君面上欢愉,我竟也能从中,感受到几分欢愉来了。”

    他笑了笑,掩去眼底的情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便在此时,魏恪在门外唤他们。马车备好了,该启程返回西疆了。

    因为一个薛松,他们已在西疆耗费太久时间。如今朝廷新派来的官员还未上任,沈顷便单独留下苏墨寅,代管着通阳城诸多事宜。

    暂别苏墨寅时,他正在屋中拆着一封信。

    看见二人前来,他竟将信藏了藏,面上露出几分羞涩。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看到了——信封之上,好友宋识音的字迹。

    这是好友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

    只与沈顷一同拜别,而后匆匆坐上了马车。

    他们来通阳城时火急火燎,离开时,亦有些着急。

    她特意派人又往长襄夫人家送了许多书,告诉郦酥衣,莫听旁人言语,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

    不单单读女戒女则女训,诗词、传记甚至典论。只要想读,都可以读。

    走上马车时,小六子亦牵来一匹马。他朝二人恭敬拜后,并未理马车之前的魏恪。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

    她还未来得及多问,“沈顷”已撩袍走了上来。

    男人来时,带了一缕淡雅的兰香。不过多时,那香气便将她的身形悉数裹挟。

    马车颠簸,向前行驶。

    郦酥衣侧了侧身,轻车熟路地将头靠在男人肩上。

    沈兰蘅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低头。

    低下眸去,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柔顺的发、玲珑的小耳,以及那纤细白皙的颈。此情此景,让他很是有一种冲动,有一种低下身去、将她抱入怀中,深深拥有的冲动。

    然,这种冲动仅沸腾了少时。

    笼于袖中的手攥了攥,他硬生生将其忍住。

    他喜欢她不假,爱她也不假。

    他爱她,深爱到无时无刻不想与她待在一处,但经由通阳城之行,他又隐隐约约明白了。

    有时候,宣泄爱意的方式,不单单只是占有。

    他的手指动了动,方伸出一点,又被他忍耐着收回。

    马蹄声踏踏,沈兰蘅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

    便就在此时,身前忽尔一道馨甜的香气拂面,不等他反应,唇上蓦地落下一吻。

    那是个极飞快、带着些许花香的吻。

    沈兰蘅怔了怔,微垂下眼去——摇晃的马车中少女面色微红,一双眸亮晶晶的,此时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神之中,有害羞,有珍爱,还有敬仰与崇拜。

    微风卷过车帘,车外天色正明,心中压抑的山火在这一刻就此喷薄而出。

    纵使沈兰蘅再如何压抑,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前献吻的,还是他心爱的女子。

    马车里,沈兰蘅再也禁不住,他眸光汹涌着,倾身回吻。

    郦酥衣登即被他按在车壁之上。

    后背轻撞于车壁面,发出一声响。

    她掐了一把“沈顷”的腰,看那神色,似乎在说——“外面有人,小声些。”

    沈兰蘅低哑:“好。”

    他的吻意一路沿下,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尖,她的唇。

    最后,他咬了咬少女的耳垂。

    男人的嘴唇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一刹那,郦酥衣后背一凉,心中忽尔警铃大作。

    因为她知晓——喜欢咬自己耳朵的是沈兰蘅,而沈顷,从未咬过她的耳垂。

    从来都未!

    对方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便吻她,便问:“郦酥衣,怎么了?”

    少女脊柱僵了僵。

    片刻,她抬起头,克制住眸光的颤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他:

    “郎君适才叫我什么?”

    对方下意识:“郦酥衣。”

    她面色一滞,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什么?”

    风声乍止。

    车帘垂下,周遭的一切忽尔黯淡下来。

    对方的手停在她的面颊处,不知过了多久,郦酥衣的耳畔落下试探的一声:

    “……酥衣?”

    第79章 079

    他的声音太过于温柔。

    如若不是那一句称谓,郦酥衣几乎要认定——面前此人便是她的夫君沈顷!

    这怎么回事,如何会成这般?如今……如今可正是在白天!

    时不时有微风鼓动,吹起车的帷帘。

    车窗之外,日色正明朗,北风更不似前些日子的萧瑟。郦酥衣透过厚实的车帘朝车窗外望去,瞧着天色,不是在黄昏日落,而是在晌午。

    是本该沈顷出现的晌午!!

    烈阳高照。

    将她后背隐隐烤出些汗。

    郦酥衣眸光颤栗着,凝望身前之人。一时间,后知后觉的惊惧令其双肩不禁暗暗发抖。

    对方瞧出来她面色的不大对劲。

    清雅的兰香拂面,男人面带忧色,迎上前,温和地问她:

    “酥衣,怎么了。”

    面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劲?

    沈兰蘅一双眼睫纤长,垂搭下来时,如同一对小扇。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影翕动着,瞧这神色,这般温柔、这般关怀备至……

    郦酥衣只想起来沈顷。

    她也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是沈顷。

    如若不是那一声,如若不是那耳垂处的烫意。

    他伪装得可谓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沈兰蘅微倾着身子,将手探向了她的额头。

    掌心处依旧是熟悉的老茧。

    “是生病了么?”

    他微微拧眉,问。

    郦酥衣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兰蘅:“你的脸色好难看。”

    对方这一声,才终于让她回过神。可她后背处的冷汗仍不止,手脚更是凉得发透。

    他是何时开始,在自己身侧悄无声息地伪装成沈顷的?

    她的思绪不禁飘远。

    是在来通阳城前,还是来到通阳城之后?

    回想起城中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郦酥衣思来想去,总觉得这该是由沈顷做出来的事。

    捉拿薛松,开仓放粮,棚中施粥,上报朝廷。

    在长襄夫人家,教那名叫郦酥衣的小姑娘识字。小孩子年幼,认不得多少字,学的也都很简单。

    男人便指着小人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字教郦酥衣念着。

    彼时郦酥衣正站在另一侧,远远地看着沈顷雪白的衣袖轻柔拂过桌案的边角,瞧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形,一时间,她竟体察到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而现如今,面前的一切却在告诉她——这都可能是假的。

    是沈兰蘅在扮演沈顷,在诓骗她。

    窗帷外飘来些许阴风,拂在少女面上。

    将她一张脸衬得煞白。

    “我……”

    郦酥衣抬起头,望入对方那一双写满了关怀的眼。一时之间,她竟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时何人。

    她抿了抿唇,缓声道:

    “我有些累了,教我一人休息会儿罢。”

    眼帘垂下,她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对方果真将沈顷扮演得很好。

    闻言,他并未多做纠缠,只轻轻应了声“好”,而后将手一撒,恢复了与她肩并肩坐着。

    郦酥衣闭上眼睛。

    马车忽尔一个颠簸。

    她垂低着眼睫,只感觉有人用手轻叩了叩她的脑袋,郦酥衣便轻轻靠在了对方肩头上。迎面一阵兰香,她下意识抵触,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强烈,而惹人生疑。

    她万万不敢相信,身前之人真的是沈兰蘅。

    是那阴暗、卑劣、做事冲动无比、总是沉不住气的沈兰蘅。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更不敢质疑。唯恐对方原形毕露,再生事端。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二人这一路无言,未及黄昏便来到了西疆。见“沈顷”回来,将士们齐齐跪拜了一排,郦酥衣身子倦了,寻了个借口,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军帐。

    沈兰蘅似乎想跟过来,他的步子方动几步,又被生生绊住。男人顿在原地看着她走远,而后又侧身,与副将议起军事来。

    玉霜与素桃在帐中候了她许多时日。

    见郦酥衣挑帘入帐,玉霜匆匆迎上来,含泪唤了声:“夫人!”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您身子可还好?这些天您都去哪里了,可真将奴婢担心坏了。奴婢在帐中日日盼,夜夜盼,终于将您与世子爷给盼回来了。您……您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这一路风尘仆仆,夫人要不要沐浴?”

    玉霜一直跟着她,最为忠心。

    见她与腹中孩子皆平安,这小丫头几乎要哭成了泪人。

    还是素桃记得事,等着玉霜哭够了,才走上前。

    “夫人。”

    素桃语气淡淡,禀报着:

    “这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京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三封,两封是母亲,剩下一封是好友宋识音。

    郦酥衣赶忙先拆了母亲寄来的那两封。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都是母亲近来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在沈顷的照顾下,郦家不光不敢对母亲造次,还请人医好了母亲的眼疾。母亲在信中说,她如今眼睛恢复得大好,已经能穿针线了。

    母亲说,待她眼睛再好一些,便为她的衣衣亲手做一件棉衣。也不知做好时,天气有没有回暖。若是回暖了,便让衣衣留着等下一个冬天再穿。

    这一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也不知衣衣何时能回来。

    郦酥衣紧攥着那一封家书,瞧着其上字迹,眼泪再也禁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滴在纸上,将字墨洇成一团。

    她提笔,回信。

    而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宋识音的来信。

    依旧是那一手簪花小楷,字迹很是端正规矩。

    字里行间透过的,却是她遮掩不住的跳脱与雀跃。

    识音信中说了两件事。

    其一,关于郦家。

    自从郦家受到沈顷的“警告”之后,整个郦府上下便变得乖顺了许多。郦老爷为了讨好这对女儿女婿,竟将心头肉自正院赶去了别院。

    说起这“警告”,这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件事——

    有孕之前,郦酥衣曾收到京中好友来信,宋识音在信中讲,自从她与沈顷离京后,那对母女便以为大夫人失去了京中靠山,在家中竟又开始挑起事端。

    这封信先是落在郦酥衣手上,她见之万分心疼,掀帘去找沈顷。

    读罢信,沈顷短暂地皱了下眉头,而后抬眼问她:

    “衣衣,如若我要告诫你的父亲,你会怨我吗?”

    郦酥衣摇头。

    “他对我只有生恩,全无养恩。如今我只想母亲在郦家过得好。”

    而郦父之于她,仅剩的那些生恩,也全在这十余年种种宠妾灭妻的事件中,一点点消之殆尽。

    沈顷点头,也心疼地伸手,将她抱住:“好。”

    没过多久,她便听闻京中传来消息。

    也不知何人在圣上面前递了折子,父亲连贬三级,如今在宅院中急得一病不起。

    这信中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她与苏墨寅的。

    写到这里,音音的字迹中竟不自觉带了几分娇羞。

    宋识音道,苏世子对她穷追不舍,她自己的内心之中,也隐隐有了几分动摇。

    前些日子苏墨寅离京,前来西疆,她心中思念愈甚,近乎于度日如年。

    郦酥衣字字朝下念去,只见好友在信中说——苏墨寅在京中时,已数次向她表明过心迹,她亦心系于苏墨寅。

    只是——

    士农工商,一个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苏家世子,另一个,则是处处沾染着铜臭气息的商贾之女。

    她怕苏家不同意二人在一起。

    郦酥衣正欲往下读,忽尔听见帐外响起一阵嘈乱声。那声音嘈杂,混杂着通报与脚步的声响。

    不等她放下信件、朝外望去,迎面忽尔吹刮起一阵凌冽的寒风,竟一下将她的军帐吹开。

    厚厚的帐子掀起一个角,她瞧见帐外昏昏的天色,与那一袭来回徘徊的甲胄。

    天色正黄昏。

    那人身披着金甲,似乎于她帐外徘徊了良久。

    这一阵狂风,引得他侧首,二人的视线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霞色漫天,金粉色的光影徐徐而落,坠在他铮铮金甲上,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芒。

    他执着长剑,站在离她军帐极近的地方,器宇轩昂,亦是耀眼夺目。

    四目相对时,对方反而一怔。

    旋即,他回过神,缓缓道:

    “我。”

    “我想来同你告别。”

    她下意识地皱眉:“怎么了?”

    “玄临关出了事,”他顿了顿,“我们与西蟒,可能要开战了。”

    玄临关,便是大凛与西蟒的接壤之地。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蓦地被提起,四肢百骸都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来了西疆这么久,但这边与西蟒也还算是平稳,一直和平无事。

    这是她第一次,在西疆听见“开战”这个词。

    战况万分紧急,他根本耽误不得。

    魏恪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面上神色看起来万分焦急,似乎想要唤他。

    而小六子亦匆匆牵来了“烈鹰”。

    见状,对方执过缰绳,可那双眼仍不舍得移开,灼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片刻后,他微沉着声,道:“我走了。”

    她还未来得及应一声“好”,男人已撩袍,飞身上马。

    他们要火速前往玄临关。

    “沈兰蘅——”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

    “你究竟是沈顷,还是沈兰蘅?”

    对方的身形顿了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只能让他们二人听见。闻言,男人攥着马缰的手指一紧,须臾,他掉转了下“烈鹰”方向。

    “我是你的夫君。”

    霞光灿灿,他倾下身,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动作虽是轻柔,可男人眼底流动的,却是浓重的情谊。

    看着眼前这装束,忽然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先前曾在沈兰蘅面前所说的话。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黄昏的风吹不止,撩起少女鬓角边的发丝。

    瞧着她面上怔怔的神色,身前之人一笑,假意轻松道:

    “郦酥衣,我听你的话,现在要去提刀剑,镇守山河了。”

    第80章 080

    这一声落。

    郦酥衣尚未应答,只听着一道马鞭抽过,烈鹰已遽然扬起前蹄。

    红鬃马动作迅猛,带起飞尘,亦扬起郦酥衣纷飞的记忆。

    那日,她瘫坐在榻上,面上挂着纵横的泪,床脚边铮铮亮着的,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身前男人的眼神似乎被那匕首所划痛。

    他苍白着面色,神色间写着挫败,哑声问她:

    “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战马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于一片漠漠黄沙中扬首。

    今日日光甚好,冬日里,难得有这般暖洋洋的天气。

    即便是黄昏日落,周遭也是一片热意。那暖融融的霞光将她身形包裹着,落在她面上、落入她一双柔软的杏眸之中。

    忽尔又一阵马蹄声。

    有卒子手中拿着信件,扬鞭而来。

    “夫人,是从京中来的信。”

    郦酥衣淡淡颔首,走上前。

    那人原以为这是她的家书,将两封信全部递上来。少女收回神思,轻瞥其上字迹,是宋识音寄来的。

    两封信,分别写着:

    ——衣衣亲启。

    ——苏世子亲启。

    郦酥衣将对方寄给苏墨寅的那封信妥帖收好,继而攥着另一封信件,缓缓走回军帐。

    冬日里,这黄昏一旦来临,天便黑得很快。

    她叫玉霜点了灯,眉目婉婉,坐回桌案之前。

    先前的回信还未寄出去,识音的信又来了。

    郦酥衣想,应当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信纸展开,其上字迹略微飘忽,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对方下笔时的心神不宁。

    如此想着,她眉心微凝,将信方展开没几行,面上神色便微微一僵。

    只因信上寥寥数语,尽述好友当今困境。

    ——宋识音有了孩子。

    她有了与苏墨寅的孩子。

    大凛风气开放,但即便如此,在众人眼里,女子的贞洁仍是尤为重要的头等大事。这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但私相授受,甚至还让女方怀有了身孕……

    宋识音字字句句,皆是摇摆与慌张。

    她害怕,害怕有孕之事暴露,害怕被父母责骂,被众人指点。

    她害怕被人押着,浸了猪笼。

    她将此事谁都未曾告诉,除了郦酥衣。

    信上字墨洇开,依稀可见泪痕。对方道:衣衣,我也未曾与苏世子说,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家并不接受她。

    并不接受她这个,商贾出身的“野蛮丫头”。

    读罢整封信,郦酥衣恨得牙根痒痒。

    她先前便知晓苏墨寅有着一副花花肠子,更是常年流连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在京中时,她便侧面同音音提起过此时,但那时好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打马虎地应付她道:

    “衣衣,我知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宋识音一贯是个有主意的。

    闻言,她也以为对方能拿定主意,想到这毕竟是友人私事,也暂且将这话题搁了一搁。

    谁料,竟酿成如此大祸。

    现眼下,唯一能令识音不受伤害的破局之法,便是让苏墨寅不顾父母之命,在孕事暴露之前、将宋识音娶进苏家的门。

    但根据她对苏墨寅的了解,此人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平日里却极度依附于家中。若要让他为了宋识音与家中之人作对……

    只怕是一件极难之事。

    郦酥衣纤细的手指寸寸加紧,攥着好友自京中寄来的信件,又回想着沈兰蘅临别前的那一句“开战”,她双眉间的蹙意愈发深。长夜孤灯,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

    今夜注定不甚安宁。

    不止是她,开战前夜,整个西疆上下,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西疆要开战了。

    大凛要与西蟒开战了。

    这场战,谁胜谁败,又有多少死、多少伤。

    郦酥衣不知晓,今夜会有多少人无眠。

    伴着灯火,她提笔,与友人回信。

    信中她口吻温和,对对方耐心开导,并言之,会在西疆为她劝说苏墨寅就此收心。

    回罢信,夜已深深。

    她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五页信纸,又轻叹一口气,将其上墨迹一一吹干。

    帐帘阖着,她抬头看不见天色。只觉周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十分清晰可闻。

    她倾弯下身,往暖盆中添了一块炭。

    恰在此时,一道冷风吹拂入帐,火光“噌”地一声,窜得老高。

    她微微骇了一骇。

    面前炭盆中的火光摇曳着,如同她摇曳不止的心事。

    旁人担心的是与西蟒开战,而只有她一人担心,自己的夫君“沈顷”会不会出事。

    严格上来说,她是在担心沈兰蘅会不会生事。

    本来那人在夜间现身已经足够危险,更罔论如今他转醒的时间不定,日夜不限。

    郦酥衣害怕作战的是那人,更害怕,指挥作战的是那人。

    他可能会一些武艺,但根本不通晓兵法!

    一想到这里,少女心中愈发胆寒。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喉舌一干,她起身,忙不迭为自己倒水。

    喉咙干涩,心跳不止。

    太阳穴处发酸发胀,右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情况并未得到多少好转,心中慌张之意反而更甚。

    眼前的情形,让郦酥衣仿佛回到沈顷第一次带兵出战时。那夜狂风怒号,她独身一人坐于帐中,听着扑打入帐的风声。

    今夜与那一夜不同。

    今夜无风无浪,周遭一切寂静。

    越是寂静,越是悄无声息。

    郦酥衣便愈发感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榻上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掀帘往外看。

    扑面一道冷风,凌冽,宛若锋利的刀。

    直在她面上划拉了个口子。

    不远之处,依稀有火光。

    她心中不安稳,拉紧了兜帽,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

    被那人群围着的,正是魏恪。

    此番出战,沈兰蘅带上了长襄夫人,他将魏恪留在军中,镇守军营。

    一道人影飞快闪过,即便隔得有些远,郦酥衣仍能看见,此刻魏恪的手中已多了一份军报。

    他低下头,匆匆看了眼。

    只这匆匆一眼,男人的面色竟遽然一变。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夜色,克制不住脚下步子,向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对方抬起头,看见了面色同样很是难看的郦酥衣。

    漆黑如墨的夜幕里,少女长发倾泻,轻披于肩头。那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军情,原本被冷风吹得发红的一张脸,此刻竟有几分煞白。

    魏恪一怔:“……夫人。”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后藏了一藏。

    即便他举止迅速,郦酥衣仍看见了他的动作。

    “是前方的军情吗?”

    她问。

    魏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是。”

    不过转眼间,他又立马道:“夫人千万莫要担心,二爷正在玄临关处御敌。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并不碍事的。”

    郦酥衣抿抿唇,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我知晓,我只是在帐中有些不安心,心中堵闷,便出来透一透气。”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宛若一道微弱的风。

    “既是无大碍,那便好。”

    即便不用魏恪说,郦酥衣也知晓。

    如今西蟒出兵,军中正是混乱之际,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便在她侧了侧身、欲离开之际,忽尔又听见一道急匆匆的马蹄声。

    “报——”

    那人身形匆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郦酥衣。不等魏恪着急阻拦,那人已径直扬声道:

    “前线急报——魏大人,沈将军被困玄临关中,亟待增援!”

    郦酥衣脚下步子一顿。

    “报——”

    “报——”

    又是两匹飞马。

    “报——”

    “前、前线急报——沈将军误中西蟒贼人奸计,被西蟒人追击,如今正逃离玄临关,欲朝箜崖山方向而去!”

    “报——我军已撤离玄临关,此去将士折损、折损十之有三!”

    “报——我军在沈将军的带领下,暂避于箜崖山中,此去将士折损……十之有五……”

    “报——”

    魏恪再也禁不住,立马发令,增添一批精锐,前往箜崖山中救援。

    军令如山,又怕西蟒贼人趁乱夜袭,魏恪不得离开军中大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援的军队远去,心急如焚。

    军报传来时候,郦酥衣全程都站在一侧。每传来一道军报,她的面色便白上一份,听到最后一份,恰是魏恪整军发令之时。

    有将士看出来她面上的担忧与惊惧,上前,宽慰她道:“将军夫人莫要慌张,如今前线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您无须担忧。我们将军十三岁便参军入伍,自拜上将后,领兵作战不计其数。无论大小战役,从未有过败绩呢!”

    “是啊是啊,夫人您莫要忧虑,沈将军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您快去帐子中歇息会儿。用不了多久,将军定会大胜而归。”

    周遭将士连连应和,皆对沈顷很有信心。

    唯有知晓真相的郦酥衣面色煞白如纸。

    她面上毫无一丁点儿血色。

    因为她已经知晓——今日定是沈兰蘅在指挥军马作战。

    他先前,虽被她与沈顷逼着学了些军书,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如今是他想要装作沈顷,却原形毕露,发出了错误的军令,导致沈家大军深陷重围。

    听着周遭那些将士的话,郦酥衣只觉得耳熟。隐约之际,似有道清亮倔强的女声穿过幽深的夜幕,直朝她耳畔袭来。

    迎着夜风,那声息道,声音里满是骄傲:

    “我家郎君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

    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如今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郦酥衣面色仓皇。

    她的将军,可能要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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