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朝臣们最终得到了一份异常满意的《罪己诏》。
将皇帝执政多年的失德行为,毫不留情一一揭露。
这当然不是陛下自己写的——
朝臣们眼睁睁看着皇帝冥思苦想悬笔半日,才零零星星落了几个字,最终也只是把笔一抛。
“朕头痛的很,寻个翰林学士代朕拟此诏吧。”
朝臣们:哦,方才写‘抚民诏’的时候,那叫一运笔如飞行云流水,这会子罪己诏就半天写不出。
罢了,也要理解准太上皇:毕竟术业有专攻,上皇的专长原本就不在于罪己,而在于罪人。
那就请人代笔吧。反正官员代写《罪己诏》原就是常事:譬如唐时,就有宰相陆贽代唐德宗写《罪己诏》,亦或是本朝,翰林学士盛度代仁宗陛下写罪己诏。
柔福帝姬闻言颔首:“陛下龙体有恙,那便请李尚书代为拟此《罪己诏》吧。”
李尚书,易安居士李清照。
内尚书原本的职责就有一条是代御批,行诏文。这数月来,易安居士为临朝称制的帝姬拟诏,也是常事。
只是这道诏书,自是不同的:一朝君主执政十余载,每日都有诏书敕令发出。只是其中绝大部分都如石子落地,只在当朝当时激起烟尘,之后便淹没在时日中,待到后人修史的时候早不可见。
但今日皇帝退位前这道《罪己诏》,必是一道载入史册的诏书!
姜离见宦官抬来小桌,为易安居士放置笔墨,心中感慨:完颜构,这是你的福气啊!
垂拱殿。
内侍省押班黄彦节将这道《罪己诏》念出。
才学惊世的文人运笔为刀,将戕害家国的昏君一切倒行逆施落于白纸黑字。
满朝文武:从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汉语。
易安居士诗词遍传天下,此道诏书亦必流传千古!
随着皇帝在《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上亲手落下玺印,朝臣们几乎是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漫长的一次朝会啊……不,真是漫长的一朝啊。
漫长到,人的心和血都快要冷透了。
不过好在,新的朝代就要真的来临了。
准新君——是的,现在还是只能称呼准新君,毕竟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三辞三让流程还没走完呢!
准太上皇这才下第一封退位诏,哪怕群臣伏拜恭请,准新君还是要走一下‘避席不受’的流程。
也不耽误事:反正准备新帝的乘舆、服御、仪仗以及登基大典都需要时间。
就在这段时间内,走完辞让流程就是了。
待登基大典后,准太上皇就变成真正的太上皇了。
不过……
说起太上皇,朝臣们不得不想起:金国那个太上皇咋办?
今日陛下当朝斩杀金使,两国彻底断
绝和谈可能,那金国会不会拿杀掉渊圣来威胁?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只听准新君悲痛道:≈ldo;如今父皇龙体被金虏扣住不还▲▲[]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以朽木代之。吾等做子女的,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将父皇的真正遗骸讨还回来安葬才是!”拭去眼角泪水,发自肺腑继续道:“渊圣皇兄亦为至孝之人,我们兄妹必是同心的。”
群臣:懂了!
主打一个金贼你们不把死去的太上皇给我们囫囵着还回来,这事儿不死不休!
什么?你说你那还有个活着的太上皇?还管不管?
那得这样算,死的是爹,活着的是儿子。父为子纲你们蛮夷懂不懂啊,按照伦理顺序,我们必须先要死皇帝。甚至活皇帝自己也得这样表态,绝不能说出‘别管爹的尸体了,你们先救我!’。
若渊圣真不要脸到这个程度,那……这等不孝之人也不配活着了!
这一日,绝对是满朝文武对宋徽宗好感度最高的一天。
死去的先帝真好啊,有在好好保佑我们呢。
与朝臣们放下心来的神色不同——柔福站在丹陛上,一眼看到站在凉掉的金国使臣旁边岳云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似的。
“小岳统制?”示意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岳云是方才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此时见准陛下问起来,就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接下来大军要渡黄河北上,必要与金兵不断的两军对垒。若……金兵直接捆了渊圣到阵前来要挟退兵,亦或是携渊圣攻城叫门,该如何是好?
那到底是皇帝啊,将士们该如何应对?
姜离:啊,好熟悉的剧情,梦回大明了。
“金贼狡诈,今时今日口称和谈交好,却连先帝尸骸都以枯木作假。”
“来日战时,必是以渊圣之名蛊惑军心。渊圣的形貌几位将军都认得,到时候一定不要被金人错骗了去就是!”
管他长成什么样,假的,都是假的,只管打假!
武将们:放心了。
柔福以目光遍扫群臣,见暂无朝臣有事要回禀,便命退朝。
官员们走出垂拱殿时,都不免有些恍惚。
今早走进殿宇的时候,还是披星戴月,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秋日灿然千阳遍耀开封城。
从这一天起,宋朝新君的家国大义和个人孝道,达成了高度的,令人安心的统一。
准太上皇回到龙德宫的阵仗很大。
朝臣们只见准陛下带了数位重臣,亲自一路将人送回龙德宫内。
陆宰再次生出之前的感慨来:帝姬,不,陛下真是体面人。都到了这时候,孝悌礼仪还做的这么无可挑剔。
因先帝棺椁只是‘如归’,所以无需耗费海样人力物力起建帝陵,转运使陆宰的心情就比别人更多一份晴朗。
并且已经在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的开支:既然节省下这么大一笔开支,若来日太上皇闹着要重修龙德宫,倒也有些银
钱能腾挪。
龙德宫。
柔福也确实是提出,要不给姐姐修一下龙德宫吧,起码把一些断壁残垣的宫殿残体清出去——开封城破的时候,这座美轮美奂的宫宇,亦经过战火劫掠,多有破败。
姜离摇头:“不用修了,就留着这样的战损状态吧。”
毕竟她这次做的太上皇,人设不太一样。不是兄友弟恭版,而是被迫退位安养版。
再者,这也会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能忘。
不只是她,与柔福一起过来的李老相公易安居士也好,韩帅岳帅也好,望着这处宫殿,都各有触动。
柔福问李纲道:“老相公见过当年的龙德宫的奢靡华丽吧?”
宋徽宗有好几十个儿女,柔福虽不是最得宠的,但也‘蒙恩典’到过此宫。
年幼的她当年还以为这里是仙境。
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李纲老相公回想起过去的龙德宫,都免不了黑着一张方脸回答道:“臣见过,当年的龙德宫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凡宫殿之饰皆是金器,以至于金屑飞空如落雪。”
不只如此。
平心而论,宋徽宗是个书画双绝的艺术家没错。
但他还是个皇帝,这就要命了:主要是要别人的命——
艺术家审美绝佳,因此格外挑剔,这龙德宫的殿宇许多耗费千万银钱建起来后,只要宋徽宗皱一下眉,就又要推倒了重来。
柔福提起让刚做完上一任太上皇的姜离,都免不了震惊其奢靡的清景园。
然后摇头道:“跟这里比,那就是毫不夸张的‘寒舍’。”
姜离:……真是老登啊。
柔福站在断壁残垣中。
虽是公主帝姬,但从前的她,跟这龙德宫的一件金器是一样的,是随着帝王心意随意摆弄的‘金枝玉叶’。
后来,也像这座华美的龙德宫一样被战火摧毁至面目全非。
直到浴火新生。
她不会做这样的皇帝。
几人穿过断壁残垣,来到姜离现在的住处。
龙德宫占地面积颇大,姜离当时是选了东南角一处保存最完整的小院住进去了。
这些日子,柔福她们前前后后给她送了许多器物进来,屋内已经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
就是院子荒芜十余年,到底显得有些单调。
姜离已经看惯了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问起了诸人都想吃什么——今日是计划顺利落幕的好日子,他们早定好这一日在此处聚餐庆贺的。
姜离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准备食物。
当然,她不会做,也不准备自己做——
姜离当日特意选了龙德宫这一处住所,不只是因为这里屋舍齐整,更因为从最近的东南角门出去,就是开封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东角楼街巷,到了晚上还有州桥夜市。
宋是少有的不设宵禁的朝代,曾经的开封入夜后也灯火辉煌,游人摩肩接踵,直到第二天早市续上,简直是一座明珠似的不夜城。
如今虽远不比十多年前,但一切也在慢慢复苏中。
姜离常乔装打扮了出门去逛,就见东角楼街巷的摊贩店铺,一日比一日多,往来行人也日益稠密。
“我这就出去买吃的。”姜离把一条美食街逛的极熟,此时还拿了个小本本,准备给客人们朗诵菜单。
李纲老相公闻言错愕道:“上皇亲自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吗?”他还以为是留在这里护卫姜上皇的侍卫出去买吃食呢。
才问完,就见跟着姜离出去过的梁将军、柔福、易安居士,以及岳云,四个头齐刷刷摇了摇。
异口同声坚定道:“不会被认出来的。”
李纲老相公:?竟不知太上皇还精通易容术,失敬!
姜离看看铜壶滴漏,时辰也不早了,再晚很多好吃的就没有了。
于是把她的美食单塞给岳云,让他负责记录‘点菜’,自己先进去做妆发。
柔福笑眯眯跟进去:“我帮姐姐编发。”
当看到身着襦袄罗裙,面飞红霞胭脂的官家走出来时,别说李老相公,就连岳帅韩帅这等阵前望着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时都有些忍不住变色,身体下意识就向后仰了仰。
啊,这。
这种艺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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