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宫。
李老相公拿出帕子,把方才手一抖溅到脸上的几滴茶水擦了下。
姜离:?
大约是有朱祁镇的‘珠玉在前’,她觉得完颜构装扮起来还好。
毕竟做加法比做减法简单——
宋对男子的审美是文雅清秀白皙,到底是君臣上下都酷爱簪花的朝代,总得体貌跟娇花嫩柳相配才是。
既是这样的审美,宋朝皇室又经过代代美人基因的改造,不说个个都是美男子,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样子。
譬如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人到中年了着一身道袍,芒鞋竹杖走在磐石之上,还有新进宫的宫人,没认出这是皇帝也能真心赞一句这位道长相貌好。
所以,他们父子算是标准的‘类人群星’。
因外表太像个人样子,常常会让正常人误以为这是同类。
总之,在这样的长相上涂抹妆饰,就是做加法。
姜离想起当年朱祁镇——那才是高难度,毕竟她没法做减法,把那种异乎常人的大脑袋缩小啊。
故而在姜离心里,比起当年小钰和大明朝臣,眼前将相们可实在是有眼福多了。
岳帅韩帅从下意识的后仰,调整回坐姿笔直——
他们方才的震惊,倒不是美丑的事儿l。
非要形容,更似一种看到活生生变异体的震惊。
就像,一匹马忽然在自己面前长出了翅膀一样惊人……说起翅膀,岳少保实在不能忽略姜官家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妆扮的,看起来比往日大了许多,而且眼睫就像蝴蝶翅膀似的扑闪扑闪。
就,还是太超前了。
虽然眼疾已愈,岳帅还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眼眶。
同时就听到旁边拿着食单的儿l子,正在碎碎念‘姜官家语录’给自己洗脑:“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看本质……”
好在很快这龙德宫小院中,就只剩下了韩岳两位将军和李老相公——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他们都穿着极正式的官服,出门去街上走动很容易造成围观效应,若被人认出来,就更会造成轰动的投喂效应。
且他们也不似柔福她们在这龙德宫存放了几件出宫的便衣,于是就只留在这里等着。
岳帅站在窗前,看着这座略有些荒空的院子,转头提议道:这个功夫他们可以去龙德宫别的殿宇庭院中,寻些好看的石木花草移过来。
虽说龙德宫被金人劫掠过,但他们看得上的只有金珠玉宝,什么山石花木才懒得搬走。
李老相公应声起身,还不忘讽刺一句:“那是他们‘买椟还珠’,不知这龙德宫中最贵的可不是什么金玉之物,就是各种石头。”
宋徽宗爱赏石,曾下令各地搜寻奇珍异石送入京城。一块石头的运费甚至能高达数十万贯(足够开封城内上万户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
而为了运一
块石头,拆掉沿途城镇的几处城墙,毁去几条桥梁,打砸那些碍事的民居也是常事。
于是李老相公想起尸骨不存、无可安葬的先帝,觉得完全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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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辈子能用的石头是有限的:先帝都用在这儿l了,自不必再开山凿石修陵下葬。
两将一相边讨论燕云十六州事,边选了些合宜的花木山石。
院落不大,也无需挪太多过去。
何况岳帅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准备搭个秋千架:姜官家既然很喜欢她那把摇来摇去的躺椅,应当也会喜欢秋千的。
而李纲老相公则是另一种心态:秋千好啊,可以多散散心。
就刚才姜上皇提着裙子活泼出门的样子,给李老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冲击,很是担忧其精神状态。
他委婉表达了此意后,却听正在用手丈量木头的岳帅,很发自肺腑真诚援引姜官家那‘曲高和者寡’的自我评价。
“老相公不必担忧,上皇是个善良守序的性情。”
李纲:……
要不我还是去跟韩帅聊会儿l天吧。
开封城东角楼街巷热闹非凡。
尤其是主街交叉处的板榜前,更是围着一圈圈的人。
在饿了的姜离看来,像是一大笼挤挤挨挨的小笼包。
‘小笼包们’是凑在一起看朝廷刚榜帖出来的准太上皇《罪己诏》。
人人口中念着的都是昏君的过失,而姜离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优哉游哉逛吃。
易安居士与梁将军往酒楼选好酒去了,姜离与柔福则在逛小吃街,岳云已然将殿上穿着的戎装脱去,只着常服低调跟在后面护卫。
才走了没几步,岳云就驻足张望,最后锁定一处:“好熟悉的香气。”
姜离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板榜不远处支着的卖煎夹子的小摊。
老板是个三四十许年纪,衣着朴素干净动作麻利的女娘。
岳云想起来了:“之前大军入开封,阿周走着走着就被塞了一包煎肉夹——按军纪自是不能收的,只是旁边兄弟们都为他做证,待到回头时实是找不到谁塞过来的,又不能浪费了,我们便分着吃了。”
虽不知是不是这位女摊主送的煎夹,但此时闻到香气,岳云就想起了那种印象深刻的美味——
煎夹有些类似于后世的藕盒茄盒,季节不同夹物也不同。时值秋季便多是藕夹:煎的金黄焦脆的面衣外壳里,是脆与糯兼有的藕片夹着滋味鲜美咸香的多汁肉饼……当时刚打完仗饥肠辘辘的岳云,吃第一个的时候都差点咬到舌头。
见云崽眼睛里写满了‘想吃’两个字,姜离和柔福都道:“那咱们去买两锅吧。”
毕竟不论锅买,都不够岳云自己吃的。
反正身后还跟着驴车,也不怕装不下。
崔意娘闻声抬起头来。
今日的生意实在太好了:街上全都是人
,大家根本不想回家。许多人生怕错过新的榜文,索性就近买些炊饼等好捧在手里的食物,边吃边等。
于是崔意娘原本准备了比往日多的食材,准备卖到黄昏时分再回家呢,谁料这才午时,就卖的七七八八了。
算起来只剩下不太到两锅……
正巧,就来了客人要买两锅,一听剩的不多当场要求包圆。
崔意娘没怎么注意一淡妆一浓抹的两位‘娘子’,她在做煎夹之余多在打量岳云。
哪怕不着戎装,岳云的军伍气也实在鲜明,让她想起那日进驻开封城的王师。
尤其是岳云捧了一个煎夹吃了一口后,很快惊喜道:“果然是。”然后表示今日一定要将那日一大包煎肉夹银钱一并付了。
崔意娘眼睛是亮的,问起岳云所在的军号。
那日各路大军一并入城,她急于投喂,并没顾上分清军旗。
是岳家军!
崔意娘眼睛更亮,只是这亮中是掺了些禁不住的泪光:“那便更不能收银钱了。”
柔福和姜离对视一眼,非常默契的由柔福去进行坚决给钱的‘拉扯’,吸引崔意娘的注意力,而姜离则拔了头上的一支金钗,动作隐秘‘嗖’地投到崔意娘身内侧的小钱匣里去了。
岳云看的分明:姜官家好准好快的手!
怪道近来博戏大有进益,据易安居士说,已经学会了如何出老千。
就像当日投喂煎夹的崔意娘怕被发现还回,今日投了金钗的姜离三人,也是拎上包好的煎夹后当即开溜——正面发挥宋太宗的血脉力量,登上驴车速速撤离,一眨眼就不见了。
以至于崔意娘发现身前钱匣里多了枚金钗,再焦急抬眼寻人的时候,早就看不见驴车半点踪迹。
这是开封城内几乎人人开心的一天。
说是几乎,是有人真的在痛苦,而且是极度痛苦——
完颜宗弼觉得自己承担了整座开封城的痛苦。
毕竟,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痛楚的,并不是一而贯之的折磨与无望,而是先有了希望再掉到更大的绝望中。
若不是胸口还有很微弱的起伏,其实很难说这位金国四太子是否还有气。
自落入眼前这位‘很会做人’的杜刑官手中,完颜宗弼已然历遍各种审讯法子。
他原本已经绝望,每日只盼着得个痛快的死。
然而几日前,杜刑官忽然不再来了,倒是有医官来牢里医治他,并且给他恢复了正常的衣食。
他们告诉他,金国以先帝的棺椁和许多宋俘来交换他回去。
他……可以回去了?!
能够不死,谁愿意死!
虽然这些年完颜宗弼攻城掠地杀人如麻,下过的屠城令也不只一道,但……夺去旁人的生命,跟自己死怎么能一样。何况金国还是奴隶制为主,在他看来所有宋民都是他的奴隶,死多死少只是个数字。
正如肆意□□他人生命的刽子手,并不代表自己不怕死。
他只是不在乎旁人的性命,对自己还是很珍视的:他怎么能一样呢,他可是大金尊贵的四太子啊。
完颜宗弼再次燃起了对生的渴望,期盼起了回家。
直到今日。
再一次从希望掉回绝望的完颜宗弼,心态是真的崩了。
因这次是深至谷底的绝望——
原本被岳飞父子抓住,再绝望他的心底还是能有一点隐秘的小火苗,期待着金国通过交涉来救他。
可现在,他得知金国送还的宋徽宗遗骸,竟然只是一段枯木。
万事皆休!
不知道是他的皇帝侄子还是完颜昌,做出此事如此激怒敌国。
这是非要他死在这儿l啊!!
会做人的杜刑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甚至用的还是敬称:“现在四太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你皇帝侄子的所作所为,是生怕宋朝弄不死你啊。
杜刑官还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若四太子肯多交代些实在情报,很快便能得到一个痛快的了。
这也是实话。
新君登基在即,三军渡河北伐也近在眼前。
到时王师出征,金国四太子就是绝佳的祭旗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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