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吟和姞慧愣了半晌,在谈及姜依依的婚事问题,身份上矮人一截的脊梁骨也挺了起来。
姬承泽和嬴川一看他们这态度,心中直感不妙,盘算着继续各显神通。
姬承泽眨了眨眼睛,幽幽叹了口气。
他收起手撑在双膝,眼神落寞,伤感开口:“我如今啊,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你嫂子两历丧子之痛心神大损,身子也垮了,幽黎姬氏后代也只剩这么一根独苗。”
“作为父亲,我愧对孩子,作为丈夫,愧对妻子,作为幽黎姬氏,亦是愧对先祖啊。”
他又长长的叹了一声,飞快眨着眼睛,忍住并不存在的泪水:“我们对怀生也确实纵容了些,可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孩子性格品性你也都了解,他不是什么坏孩子。”
“八岁那年他便在祭祀上昭告族人要娶你们家依依为妻,这一说便说了十二年,是否真心实意也自不必再考验......”
说着说着,姬承泽瞥见姜鹤吟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亮光。
定睛一看,他已是含着泪,嘴唇紧抿着就快要哭出来了。
姬承泽脑子一乱,也忘了卖可怜,忙连声道:“老鹤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哭起来了?快擦擦,快擦擦。”
姜鹤吟捂住眼,嗓子发哑:“没事,我就是想起了我那大儿。”
“......”
姬承泽的表情冻在了脸上,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因为他没有他哭得这么伤心。
好一会儿,姜鹤吟放开手,眼眶红红又带哽咽的诉说:“他生来便体弱,我们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是一天一碗药的将他好不容易喂大。”
“那年,多地洪灾,疟疾频发,我劝他说不要去。”姜鹤吟哽了一下:“他却告诉我,他虽身弱,可也是幽黎族人,也该肩负起身为幽黎族人的责任,怎能贪生怕死。”
姜鹤吟又溢出泪来,绷不住的泣不成声:“他当时就躺在我怀里,对我说,‘阿爹,我不曾给你丢人,也未曾辜负幽黎族人祖训。’”
自此,姬承泽已完全忘了自己的卖惨计划,将提亲一事暂搁,忙不迭的只顾宽慰姜鹤吟。
嬴川则要高级得多。
在姞慧开口拒绝之前,她先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怀生这孩子爱玩爱闹,也确实不务正业了些,看着也不招人疼,我也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说我太过纵容孩子。”
嬴川勾唇笑了笑,笑容浅淡未达眼底,渲染上一层别样的伤情:“可我也并不需要一个听话的孩子。”
姞慧愕然她在自己面前的坦诚,也在确认她所言确系内心真情实感时感到意外。
“我的大儿子,谦逊稳重,为救我们所要守护的苍生,牺牲在了外面。”
“我的女儿,温柔恭顺,为救族人一命换一命,亦再永无归日。”
嬴川的语气很平静,可说出的话却似惊涛骇浪,每一下都撞击在礁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她的眼神涣散了,眼睛里仿佛蓄的是一潭死水,无悲无喜。
“他们都按照着我们夫妇俩所设想的幽黎姬氏该具备的品性长大,也在族人的期待与赞许中成长,他们都很听话,也都时刻牢记着幽黎姬氏该承担的责任,始终遵守着幽黎祖训。”
“可他们,都不长命。”
嬴川眨了一下眼睛,重新聚集神采。
她深呼吸着平复心情,抬眼又笑道:“所以我就想啊,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在大是大非上不踏错,调皮一些又有何妨?”
幽黎族人有几个是不曾体会过至亲离散的痛?面对嬴川诚挚的推心置腹,又有几个能做到无动于衷?
同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人更是能够感同身受。
姞慧理解的点着头:“少时总觉得,生死离散乃是常情,当了母亲才知,丧子之痛究竟有多钻心。”
得到共情之后,嬴川顺势将话题转了回来:“是啊,我也是想着,两个孩子自小便喜欢凑在一处,如今也大了,过些时日也该出门历练了,何不将他们的婚事先定下来,他们出门在外的互相有个照应,我们也能放心,是吧?”
姞慧张了张口,又抿住弯唇笑,心中暗道差点落了圈套,险些脱口而出点头答应。
她眼尾上挑,语气既亲近又疏离:“可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事,我们也不好太冒进武断,他们尚未见过外面的天地,心性也未定,过早将事情定了反不好,如今未定,孩子们往后若出现分歧,尚不影响我们大人之间的情谊,若事情定了再生变故,大人心中恐失偏颇,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生尴尬。”
嬴川笑着辩驳:“话虽如此,可怀生的情谊全族人都看着呢,若是能轻易改变,又如何能坚持十二年。”
姞慧道:“族中同龄的孩子就这么几个人,未有比较,自然便觉得眼前的就是最好的,等见过外面的天地,或许也就变了。”
......
之后不论嬴川如何说,姞慧笑盈盈的皆以一招四两拨千斤带过。
最后,嬴川磨得嘴皮子都破了,口干舌燥了也没将事情敲定下来,只得悻悻然回家去。
*
姜依依回家时正见姞慧站在门口,她笑着跨上前去,张口正欲呼喊时察觉不对。
姞慧的眉头往下压,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凝重的望着前方。
姜依依敛了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一幢幢木屋与篱笆小院夹杂的小道中,嬴川步履急切的背影渐行渐远。
“阿娘。”姜依依走上前。
姞慧收回神思,扯出一抹笑:“回来了。”
姜依依在她身旁站定,目光依旧放在嬴川的背影上,疑惑问:“夫人怎么来了?”
“没什么,就是来说一声你阿爹与族长喝酒呢......”
姜依依又看向姞慧,她已转身往屋内走,面上忧思挡不住。
“今晚就我们两个人吃,就不做菜了,把早上剩的包子热一热吧。”
姜依依心有狐疑,可见姞慧没有明言的打算,也就未追着询问,跟着她转身进院,在身后乖巧应声:“好,我去热。”
吃完饭,姜依依与姞慧打过招呼后又用手帕包了两个热包子去了她常练功的小山坡。
她到时,姬怀生早已等候多时,远远望见她的身影便起身摇着胳膊欢呼雀跃的唤着她的名字。
姜依依疾步走过去:“你怎么这般早便来了?偷跑出来的?”
姬怀生笑得灿烂:“没有,哄我阿娘那还不是件易事?”
姜依依又问:“吃过了没有?”
姬怀生垂眸看见她手中捧着的包子,摇头否认:“没有,阿娘罚我一天不许吃饭,就等着你呢。”
姜依依看向他的眼睛,便知他在说谎。
他每次都这样,一说谎就心虚的一直眨眼睛,不敢与她直视。
姜依依也不拆穿,压下翘起的唇角,将手中包子递过去:“给你。”
姬怀生高兴的拿起包子,又将手中的果子放一个在她手心:“给你一个果子,祭祀撤下的,他们不都说供过仙神的果子吃着能沾福气吗?我给你带了一个。”
他将手里的另一个往回收了收:“这个我咬过的就不给你了。”
那烫手心的热度被拿走,接着又放进一个微凉,虽即刻便被灼热侵染,而那微凉已然通过手心传达到了心里,一如他的心意传进她心间。
眼睫轻抬便看见姬怀生手里的果子被咬了一排整齐的牙印,印子很深,呈黄色,是咬过一段时间的痕迹。
视线继续往上。
太阳已藏进了深山,天色半明半暗,姬怀生望过来的眼睛里亮着光,像夜间亮起的第一颗璀璨的星星。
他弯弯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面容,也唯独将她盛在里面:“我们一起吃。”
姜依依笑着往大树旁走去,坐在那块南瓜大的石头上,将夕照依靠在树干。
树干上还依靠着一根长棍,以乌沉木所制,包了浆光泽润亮,上面雕着蟠龙的暗纹,两端包着铁皮,铁皮上亦刻着精美的龙纹。
这是一把新的武器,她之前不曾见过,看上面考究的纹饰,想来又是出至妘叔之手。
姜依依上下打量了一番,打趣问:“你抓住妘叔什么把柄了?”
刚在她对面坐下的姬怀生楞了一瞬,侧眼看向树干上并排列着的武器,骄傲的挑起眉:“我现在已经是妘叔最得意的弟子了,要两件武器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姜依依抿唇笑了笑,虽知道他的话中有夸大的成分,但想来也是颇得肯定的,否则也不可能给她拿来夕照剑。
姬怀生张口在包子上咬下一个豁口,鼓着腮帮含糊不清问:“你这剑用得可还习惯?不习惯我再去给你换一样。”
姜依依把玩着手中果子胡乱点头:“还不错。”
“那你既决定用这剑,我也给自己的武器取了个名字。”姬怀生像打开的话匣子,塞着包子也不耽搁他的话语输出,兴致勃勃思考:“你的叫夕照,那我的......就叫朝晖吧。”
他伸手指了一下木棍中央包着的那块手掌宽的铁皮:“到时候就刻在这里。”
姜依依好笑的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块铁皮上有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将果子放在怀里,不确定的拿来长棍端详。
片晌后,她握住缝隙两端,反手一拧,长棍果真拆成了两截。
“这倒不像是妘叔的手笔。”
姬怀生边吃着包子,边注视她的神情,激动得一拍膝头:“我就说还得是你最懂我。”
想起他前些日子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姜依依恍然大悟:“你前段时间就在忙这个?”
“嗯,关在房间里啃了不少锻造的书籍。”姬怀生往前凑了凑,眼里迸射出算计的贼笑:“我那天去了妘叔的小宝库,里面藏了不少好武器,你想要什么我再想办法给你弄来。”
“你可算了吧,小心妘叔追得你满山涧跑,到时候又要挨一顿打。”
“是他吝啬,每次有了好武器都舍不得给人,全都偷偷藏起来。”
“快吃吧,吃完我们比试一把。”
“马上,你把那果子给吃了。”
“我待会再吃。”
......
等姬怀生吃完包子,两人又一起吃完果子,天色已经大黑。
浅薄的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来,照得两道走转腾挪的人影绰绰。
姬怀生是个极合格的陪练,她弱他便弱,她强他便强,既不让她觉得无趣,也不让她有半点挫败,极有分寸的控制着手里的长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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