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围成的小院里。
姬怀生勾着肩耷着背,像块泥巴跪坐在屋内。
即便从门外只能看见个背影,都能看出他的懒散不在意。
他的父亲,幽黎族族长姬承泽叉开腿坐在上首的高脚椅上,一手撑在膝头,一手横陈在身旁的桌上,胸腔起伏,横眉竖眼,高几上还放着一把戒尺,一看便是已经打过一轮了。
他的母亲,族长夫人嬴川则站在一旁,身形隐匿在阴影里,从门外往内看,需得寻个刁钻的角度才能看得见。
她看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丈夫,又看向跪在地上混不吝的儿子,满心无奈。
眼角瞥见大敞的房门外有几颗晃动的小脑袋,她转头看过去。
老子教训儿子是私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人们不愿晃人眼,远远听见了都绕道走,唯有小孩子听见些风吹草动的反爱往前凑。
嬴川上前两步,刚碰上门框就听见一声低喝:“关什么门,他还怕丢人啊?”
回头就看见姬承泽指着儿子,怒目圆睁,手抖得如他沸腾的情绪。
嬴川松了手继续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姬承泽现在就是一锅煮开的沸水,一动便晃晃荡荡,烫得心腔又一阵火辣。
“你说,幽黎族人祖训为何?”
姬怀生眼睛上挑,对上淌着滚浆的圆目,稍稍挺了挺背,正了态度,却不多,还是一副虱子多了不痒的状态。
“以护卫天下苍生为己任,天下苍生为先,幽黎族为次,自身为下。”
这打不怕的模样让姬承泽更气了:“那你又是如何做的?耽于儿女情长,眼中只有一人,何来苍生?”
姬怀生不服的抬起头辩驳:“我想娶依依为妻与我护天下苍生有何冲突?为何非得做个二选其一的抉择?”
姬承泽噎了噎:“好,我先不与你论鱼与熊掌,可你为何要扰乱祭祀?”
“我明明叮嘱过你......”他的手指重重的戳在身侧的桌面上,仿佛那戳的不是桌面,而是姬怀生的榆木脑袋,声音也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挤出来的:“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你为何就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如何乱说了?祭祀时问,我心中所愿为何?”姬怀生特意咬重了我字,丝毫没有认错的觉悟:“我如实以告有何错?”
“你......”
“再说了,我若违心之言,岂非欺瞒天上的仙神?”
“......!”
姬承泽好似屁|股底下着了火,再也坐不住的蹭一下起身。
他眼神晃了两圈,晃到桌上的戒尺,一把抓起来,像被抓住尾巴的蛇,伸着头不断戳在姬怀生眼前。
“你还要我再跟你讲一遍身为幽黎姬氏的责任吗?”
“我看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贪图享乐,只顾自己......”姬承泽觉得衣服都烧着了,整个人都浴在大火之中,终是控制不住的暴起:“我打死你这个不长进的。”
姬怀生是个被打惯了的,当下也不躲,只下意识的抬手护住脸。
嬴川见状一步冲上前,站在高举的戒尺之下,挡在父子俩中间,面对着姬怀生厉声喝:“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成样了,打你都不管用了是吧?你给我去神庙内跪着好好反省,一天都不许吃饭。”
姬怀生从臂弯中瞄了一眼,收到阿娘使来的眼色,忙起身一溜烟跑了。
见儿子跑远,嬴川脸一横,转身推开姬承泽高举起来的手,又怒声诘问:“你还真想把他打死啊?”
“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要有个好歹的,我跟你没完。”
姬承泽被她一瞪,火气冷下七八分,忙赔着笑小声提醒:“孩子看着呢。”
“哼!”嬴川转身在高椅坐下,脸色稍霁,语气还有浓浓的埋怨:“自己孩子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啊?他是玩闹了些,可在大是大非上何曾做错过什么?你打两下做做样子也就得了,还真动起手来。”
姬承泽想到自己方才怒目金刚的状态,和险些控不住力道挥下的戒尺,有些心虚。
他垂眼看向戒尺,轻放在桌上,挪过去在另一边坐下,扭着身子看嬴川的脸色,到底顾着面子没有表现得太过谄媚:“听了几句闲言是有些生气,可你看这浑小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是真让人窝火。”
“总这样也确实不是个事。”嬴川抿唇想了一会:“要不干脆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来得了?”
姬承泽坐直了身,拿出几分一家之主的威严:“那是我们说了算的吗?不也得老鹤他们夫妻俩点头才成?”
“成不成的,总要挖一锄头试试。”
*
泼墨一样的黑暗里看不到边界。
一颗五彩莹亮的石头悬在半空,流淌出彩色的灵力,似一层层着粉着绿的彩色薄纱铺洒着,交缠着,形成了缤纷的银河。
莹石延伸出一道粗壮的灵柱笔直而上,在一丈之上盘根错节的伸出无数枝丫。
枝丫上,托着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花心亮着光芒,似磅礴生长的灵树上挂着朵朵莲花灯。
细看,内有人影绰绰。
远看,灵力之树仿佛无尽幽暗中一抹圣洁的光,美得让人趋之若鹜又心生敬畏。
盈盈闪闪的灵光之外,亮着黄灿灿的一把火。
火把斜插在石缝间,火簇明明晃晃,燃烧着却不见半分消耗。
原是以灵力不断填补的灵火。
火光融融的一团,照见嶙峋的石壁,曲折幽暗的洞口,和底下一块平整的地面。
姬怀生盘腿坐在地上,手肘抵在膝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耷拉在另一半膝上,拿着块小石子在地面上胡乱的画着。
乱线交杂中都划拉出了一个小坑,可见他待在这里有多么的无趣煎熬。
无神的双眸晃了一下。
他身后的洞口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耳畔停下。
半晌未再听见响动,姬怀生停住手,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
姜依依立在洞口,橙黄的火光笼罩着她细白的面容,模糊了五官,朦朦胧胧的似笔墨横姿的山水画,又似烟雾下的连绵青山。
第一眼无心,第二眼姬怀生已是睁大了眼,丢掉了手中石子,扭过身来咧嘴笑得灿烂,声音也如跳脱的小鹿轻快:“依依。”
姜依依收回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抬步走上前:“看来也没受什么伤。”
姬怀生挪了挪屁|股,扯出后襟在一旁铺好,嬉笑道:“他们不舍得真的打我。”
姜依依瞥了一眼,屈膝在姬怀生的衣襟上坐下:“说到底,还是族长和夫人太心慈。”
两人挨得太近,姜依依在坐下时难免与姬怀生发生碰撞,不知碰到了何处,只听他隐忍的倒吸一口凉气。
姜依依收了讥消,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姬怀生扶着肩膀转动胳膊,挨打中就觉有一下抽到了肩上的薄肉格外痛,而今手臂大动就会牵扯到那块痛肉。
他蹙紧了眉头,语气里还是浑不在意:“老族长今日是真动了气,下手还挺重。”
“活该。”姜依依啐了一声:“你就不能做个听话的孩子?年年挨打还要说。”
姬怀生孩子气的倔强梗着脖子:“我当然得说,不然你误会我变心了怎么办?我说过我不会变的。”
“再说了......”他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嗫嚅着继续道:“他们也不需要听话的孩子。”
姜依依被逗笑了:“你又知道了。”
姬怀生自信扬眉:“当然,天下的父母都懂自己的孩子,孩子也未必全是不懂父母的。”
“歪理。”姜依依一笑而过,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干什么?”
“这不是快考核了吗?想试试我的剑。”姜依依顿了一下,回头扫了一眼他的肩膀,自顾自接着道:“算了,你这受了伤,打着也不痛快。”
“什么时候?这点伤你帮我揉开了就好了。”姬怀生说着边扒拉姜依依的手臂,挪转过身去。
“晚些时候吧。”姜依依起身,半跪在姬怀生的衣襟上,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试探着寻找患处:“这儿?”
“再往下一点。”
姜依依手掌往下移:“这里?”
“嘶,就是这里。”姬怀生一下绷紧了背脊,咬牙忍住呼痛:“那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姜依依略带戏谑的勾着脑袋去看他隐忍的面容:“怎么,痛了?”
姬怀生眼睛都闭了起来,还是摇头:“不痛。”
姜依依憋着笑:“嗯,果然是最不怕痛的人,佩服。”
*
“阿慧......”嬴川边喊着边腰肢款款的进入院内:“择菜呢?”
“啊。”姞慧仰头看着来人,愣了一会笑问:“夫人怎么来了?”
嬴川笑眼盈盈的跨入屋来,熟络的在姞慧对面坐下:“那都是小辈们叫的,你怎么也跟着叫起来了。”
姞慧笑了笑,脸却僵得好像只扯了一下皮。
她刚还和自家老伴一起探讨姬怀生在祭祀上大放厥词之事,暗骂他拖累自家闺女的名声,惹得他们听了也不痛快。
这话才刚落,对方母亲就找上门了,莫不是隔墙有耳,让她听见了去?
虽说是一个族里家长里短的闲话多,可人家毕竟是族长,有威望在。
姞慧莫名的心虚,侧头往门外瞥了一眼。
老头子不是找依依去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嬴川的唇角始终挂着,眼波随着姞慧的神色流转,大致猜到她心中所想,呵呵笑了两声道:“我来也不为别的,就是告诉你一声,鹤吟在我家,我家那个留他在家吃饭呢,你不用准备他的吃食。”
“哦,好。”姞慧笑着不停点头,心里更不安了。
这边姜鹤吟亦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他出门准备去喊闺女回家,结果走到一半就被姬承泽给拉了来,不由分说的按坐在这里。
姜鹤吟局促的搓着大腿,看着眼下满桌的珍馐,脑海中蹦出了三个字“鸿门宴”。
哗啦啦,酒入盏中激起一阵流水声。
姬承泽将斟满的酒端到姜鹤吟面前,笑岑岑道:“这是你嫂子自己酿的果子酒,你尝尝。”
姜鹤吟忙恭敬的抬双手去接,连连点头。
“我们哥俩好久都没好好喝过酒了,今日不醉不归。”姬承泽说着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姜鹤吟还没闹明白对方的目的,只顾闷着头笑。
姬承泽缓了缓,语调忽然往下沉了两分,进入正题:“我知道,这两年啊,灵荫山涧里多有些闲言,他们不当着我们的面说,但你们定是受了不少闲气。”
在姜家的嬴川与姞慧尴尬的对视片刻后,也开始打起感情牌:“怀生这小子做事没个考量,他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倒是把依依也给牵扯进去了,让你们心里不舒坦了吧?”
姜鹤吟和姞慧两夫妻眨巴着眼睛怔了一会,笑着一个说“不妨事”一个说“都是孩子”。
姬承泽正了神色,认真又道:“可如今孩子们也大了,总这么放任着不管也不是个事,你说是吧?”
嬴川也笑了笑,道:“虽说幽黎族人寿命绵长,亲事也比外人说得晚,可依依毕竟是个女孩子,总这么让人议论,终是不好。”
什么意思?
现在外面都说是自家闺女耽搁了他家儿子做大英雄,怎么,他们也想来指责自家闺女不成?
姜家夫妇警惕四起,同时竖起羽毛化身成护崽的老母鸡。
姬家夫妇顶着他们不善的目光,呵呵笑了两声,踌躇着说出心中盘算。
“我看要不,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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