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踪2
看着姜依依盈盈浅笑的侧脸, 姬怀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似的又沉又闷。
她和姒奕方才到底在说什么?竟是这般的高兴。
他走过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姜依依不在意的往旁边挪了一步,脸上笑意不减。
这么美滋滋的, 莫不是还在回味?
姬怀生又追上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方才那一下还佯装不经意, 这一下却是明显的带着吃味。
姜依依还在想着姒奕和姞钰的事。
阿姐聪颖,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连舅母都说, 她就是那空心的瓮,什么都装得下。
小时候,姒奕哥总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做功课, 其他人都认认真真的, 就阿姐不勤不勉还不服他管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从小斗到大。
从前她也觉得姒奕哥对阿姐太过苛责严厉, 阿姐态度虽敷衍了些, 可该做的功课她一项都没落下,也不比他们这些认真学的人差上多少, 她只是性子使然, 从不愿逞第一, 可姒奕哥却像是故意针对她似的,只要抓到她的一点错处,都要狠狠的罚,狠狠的训斥,闹得阿姐没面子,越发的跟他对着来。
原来, 他那般所为竟是少年笨拙的在意,或许姒奕哥那时连自己都没发现他对阿姐的与众不同, 是以到了现在都只会习惯性的用严厉的一面与阿姐相处。
姜依依越想越觉两人之间有趣,心情很好的再一次忽略姬怀生的碰撞,又往旁边让了一步。
姬怀生看她还在笑,还笑得那样的明丽,心里顿时像烧了一团火,从眼睛里都喷出火舌。
他继续凑过去,再次撞上姜依依的肩膀。
这一下,力道一时没控制住
姜依依慢慢悠悠的走着,毫不设防,被他这么大力一撞,脚下不稳的急急跨出去,身子也不受控的往前栽歪。
姬怀生大惊失色,忙勾住她的手臂,帮她稳定身形。
姜依依的好心情被这一撞给撞飞了,脸上的笑容也彻底被撞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待稳住脚,她猛地挣开他的手,转过来瞪着他愠声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姬怀生露出愧色,低下头无力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你都撞我三次了还不是故意的?这么宽一条路都搁不下你两只脚?”
“”姬怀生抿了抿唇:“我生气了。”
“你生什么气?”
姬怀生别别扭扭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开口:“你跟姒奕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姜依依还在气头上:“你管我说什么。”
姬怀生心里又愧又怒,他无言注视她半晌,终是压着欺上心头的洪水猛兽,红着眼撇开脸。
姜依依望着他的眼睛,将他的情绪一一尽收眼底,好一会儿才琢磨过味来。
哦,他这是吃醋了,方才光顾着品味新发现的小秘密去了。
反应过来的姜依依哭笑不得的啐一声:“笨蛋。”
姬怀生震惊的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骂他!
她居然骂他!
她竟然为了姒奕骂他!
“姒奕哥喜欢的是”
姜依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他打小就爱跟姒奕哥计较,若是知道了,怕是会大喇喇的问到姒奕哥面前去,这也就罢了,若是再说到阿姐跟前去,那不是会闹得两人很尴尬?
阿姐显然还没开窍,姒奕哥又是个要强好面子的人,万一他瞎搅和进去,没准这桩姻缘都给搅和没了。
嗯,不能让他知道。
即便他听她的话,也闹不准会一时高兴忘了形。
“喜欢谁?”
姬怀生观察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心里拔凉拔凉的,一副‘来吧,让雷劈死我’的放弃抵抗的状态。
“我们赶紧走吧,天都要亮了,再晚就该热了。”姜依依摸了摸鼻子,说着转身往城门去。
姬怀生哼笑一声:“又转移话题。”
他偏着脑袋,见姜依依没有停下的准备,不情不愿的追上她的脚步,怨念深重的跟在她身旁。
姜依依瞟一眼他阴沉的脸,好笑道:“我是喜欢姒奕哥,但我只是将他当作兄长而已。”
“哼,在池州你还说我是你的亲兄长呢。”
“”
嗯?这人怎么还自己非要找醋吃?
算了算了,随便他吧,自己气着去吧。
天边的豁口越来越大,霞光似熊熊燃烧的火焰,烧着了云朵,撕开暮色,释放出明亮的光辉,照亮了大半的天空。
眨眼间天色已大亮,天地一片清明,破晓的第一缕阳光还含羞带怯的藏在云层后不愿出来。
城门口不似城内那般空寂,已有不少来往进出的行人,许是大家都在急着赶路,一致的寡言少语,只听见交错的脚步声踢踏。
两人阔步行出城门,头也不回的走上蜿蜒曲折的山路。
而今天热了,他们原该昨晚就出发的,趁着凉快多行些路,只是分别多时难得聚一次,便贪心的留下来多呆了一晚。
也正如阿姐所说,他们起了个大早,却出了个晚门,得加快脚步才行。
姜依依目视着远方闷头赶路,懒得再管身后兀自拧巴的姬怀生。
反正他跟自己较劲也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行出城门不过一里,姬怀生迈开长腿,止不住的又往姜依依身边凑了凑,语气还是忸忸怩怩的不痛快:“欸,你为何从不叫我哥哥?”
姜依依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清楚的写着两个字“有病”。
得不到答案的姬怀生不死心,抬肘碰了碰她的胳膊,相比方才的怒气碰撞,这次像是讨零食的小孩,怯懦又小心。
“为什么?你天天姒奕哥姒奕哥的叫着,我也比你年长,怎么没听见你叫我一声哥哥?”
姜依依被他无意识流露出的撒娇语气闹得没脾气:“我怎么没叫过?”
“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你都多久没叫过了。”
“”
姬怀生又碰了碰她的胳膊:“你叫哥哥,叫声哥哥我就不生你气了。”
姜依依笑了一声:“明明是我在生你的气。”
姬怀生牙疼的嘶了一声,赌气的偏开脑袋。
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结果没下去了,他又开始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看看看看,她对姒奕就是不一样的。
她一定是因为姒奕那个家伙才不愿意嫁给他。
旁边传来一股低气压,姜依依转眼看见姬怀生黑沉的脸,玩心大起。
她勾着脑袋问:“你想听?”
姬怀生晃动着星星眸向下瞥了她一眼,面上明明不可抑制的涌上期待和欣喜,却又偏偏端着傲娇不在意。
“把耳朵凑过来。”
姬怀生拼命压住要上翘的唇,微微侧耳低下头。
见姜依依停下来,他也连忙停住脚,心头沉睡的小鹿被唤醒,欢脱的跳起来。
姜依依的狐狸眼弯弯,露出狡黠的锋芒,她转过身来,仰起头,凑近他耳边。
温热的气息如兰,轻轻拂过耳畔,像是一团火,一瞬便燎红了他的耳朵尖。
姬怀生听见胸膛里的小鹿欢快得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他屏住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灌注在耳上。
姜依依缓缓启唇,柔声轻吐。
“阿兄。”
雀跃的小鹿一头撞在胸腔里
“以后你就是我的亲阿兄。”
好了,现在死了个彻底。
姬怀生一瞬阴下脸,睁起怒目,粗喘如牛。
姜依依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问:“怎么了?不是你让我叫的吗?”
姬怀生呼哧呼哧喘着气不说话,扭头就走。
他身高腿长,虽是疾走,却也像踩着风火轮一般,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姜依依笑着三步并做两步的在身后追:“你等等我。”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姜依依的气息逐渐紊乱:“你等我一下,我追不上了。”
“姬怀生!”
*
山道上的大树下支着一座简陋的茶寮,店家是对老夫妇,脸上堆着岁月的痕迹,青丝间业已夹杂了白发,夫妻俩都很健朗,腿脚也麻利,配合默契的有条不紊的烹茶添茶。
这间茶寮离华蓥城约莫四十里,往来的人大多都会停下来喝口茶稍作歇脚后再继续赶路。
树荫底下简单支起的凉棚里摆放着三张方桌,两桌茶客相继起身后便只剩下一桌还坐着人。
那是一对男女,两人相对而坐,皆是天人之姿,让人总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们许是刚闹过一场别扭,现下都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老妇人笑容和善的端了茶过去,看着小女娃红扑扑的小脸愈加喜爱。
她将两碗茶放下,抽出底下的蒲扇给小女娃扇着风:“热了吧?快喝口茶凉快凉快。”
姜依依热汗淋漓,脸上的汗珠如雨般顺着两鬓滑过脖颈,晕湿了衣领,像个火炉一样全身都冒着热气。
反观姬怀生,脸上虽也覆了一层汗,却清爽得多。
姜依依苦大仇深的瞪着他,豪气的捧起茶碗咕嘟咕嘟两口喝完,转向老妇人勉强扯出笑:“麻烦大娘再给我来一碗。”
老妇人笑眯眯接住碗:“好,我们这里别的不多,就茶水多。”
她将手里的蒲扇朝姬怀生递去,对他使了个眼色。
姬怀生对上老妇人柔和的眼眸,愣了一下,抬手接住蒲扇,朝着姜依依轻摇。
老妇人见他如此可教,满意的堆出笑纹,转身离开。
姜依依睨着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你还好意思说我阿兄小肚鸡肠,你看看你自己”
她一把夺过蒲扇,边愤愤的控诉,边将蒲扇摇成一道道残影,卷起的风鼓动着衣襟起伏,勾着青丝飞扬。
“是你自己让我叫的,听了你还不高兴了?这大热的天,让我提着气追了你一路。”她咬着牙恨恨道:“一个时辰,我整整追了你一个时辰。”
姬怀生的脾气在疾走中已消耗殆尽,现下看着姜依依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和红得如苹果的脸颊,不免愧上心头。
他垂着眼不敢直面她热辣的目光,底气不足的低声喃喃:“你明知道我想听什么,你还故意气我。”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以后都不能拂你的意了是吧?”
完了,看这样子好像真生气了,姬怀生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忙露出讨好的笑:“没有,怎么会。”
姜依依冷嗤一声撇开视线,呼啦呼啦的将蒲扇摇得更快。
姬怀生觑着她的神色,蹑手蹑脚的往旁边挪了一条凳子,从怀里摸出手帕来:“不气了,我给你擦擦汗。”
姜依依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横他一眼:“你下次再走这么快,你就自己走吧,我也懒得追了,最好直接分道扬镳。”
姬怀生恭谨的连连点头:“不会了,以后我就站在你身旁,绝不越了你去。”
姜依依偏过头不说话。
老妇人端着重新添满的茶碗过来,弯腰放在姜依依面前,未语先笑的当和事佬:“小郎君如此诚恳,想来也知道自己错了,小娘子便消消气,不与他计较,喝了茶好好歇片刻。”
姜依依摇着蒲扇还是不言语,但蹙起的眉头已然平整下来。
姬怀生感激的看了一眼老妇人。
老妇人接住他的眼神,笑呵呵的又道:“你们先喝着,若是不够再叫我。”
姬怀生笑道:“有劳大娘了。”
“无妨无妨。”老妇人说着转身,继续回到自己的战场。
姬怀生捏着帕子,再次抬起手,试探的伸到姜依依脸上,被她躲开。
他挂起谄媚的笑,正要出声哄就见一个人忽的冲过来,扑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捧起姜依依面前的茶,仰头大口大口的灌下去。
喝完茶,她将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搁,大喘了几口气,粗着嗓子,语调喘得不成样:“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追得腿都要废了。”
郭晴汗如雨下,后背都湿透了,脸颊像是扑了两团嫣红的胭脂,活像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桃子,又红又白皙。
姜依依吃惊的看着眼前比她还狼狈的人,伸长胳膊,将蒲扇的风让给她:“你们怎么来了?”
陆峥等不及的亲自从老妇人手里端了两碗茶过来,气息发喘,想来也是累得不轻。
他跨过矮凳,边将手里的一碗茶递给郭晴,边在另一方空着的长凳上坐下:“我们商量好了,准备跟你们一起去云梦泽。”
姬怀生问:“你们不是回奉贤山庄了吗?”
陆峥虽也渴极了,但还是端着一派贵公子的雅正,一口一口不疾不徐的将手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他擦了擦唇边溢出的些许水渍,将事情的始末叙述了一遍,又讪笑道:“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你们莫要嫌我们累赘才好。”
姬怀生笑道:“陆兄说笑了,感激还来不及,岂会嫌累赘。”
郭晴已喝完第二碗茶,气息缓了下来,嗓子也恢复了平稳,后背黏腻的衣裳在姜依依摇的蒲扇下渐渐清爽。
“我们到客栈的时候听闻你们刚离开不久,便想着追上你们,那知你们走得这般快,我们整整追了四十多里才追上,这大热的天”她有气无力的连连摆手:“扛不住,真的扛不住。”
姜依依身上的汗已退了大半,心里的怒意也跟着一块退了下去,都有心情八卦了:“所以说,你们这次还是逃婚出来的?”
陆峥和郭晴听完脸一红,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热意又冲上了脑门。
姜依依左右顾盼,促狭又道:“你们俩这姻缘还真是牢固,估摸着是月老亲自牵的线,任谁都断不了。”
郭晴看向她的狐狸眼,眼尾一挑,含笑反问:“你们今日怎的走得这般快?刚刚看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发生了什么?”
“”
姜依依笑不出来了,也自是不好直说她和姬怀生两人中间不疼不痒的弯弯绕绕。
姬怀生和陆峥察觉到她们之间的火药味,相视一眼,又转向暗中对峙的两个女子,紧闭着嘴巴不敢贸然开口。
姜依依和郭晴无声对望片晌,她们很快都决定放过彼此,默契的转移话题。
姜依依笑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果脯?”
郭晴欣然应允:“好啊,都有什么?”
然后在两个男子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姜依依从灵囊中拿出一大兜果脯,与郭晴喜滋滋的吃起来。
两人一边吃着,一边时不时的讨论两句哪样更好吃,什么地方的什么果脯最好吃,果肉最甜等等等等,竟是直接将两个男子忽略了。
两个男子也插不进去话,只得安静的待着。
*
子时,万籁俱寂,连鸟虫都歇了声,只有潺潺的流水无时无刻每时每刻的向下滚动,传出叮咚的流水声。
姜依依蹲在水边,打完水塞好水囊,转身往林内走。
身后的流泉波光粼粼,身前的茂林遮挡了天上的弦月,细碎的月光透不进来,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在她正前方的不远处点着一团火簇。
金黄的火舌在晚风中起舞,明明晃晃的光影照见火簇旁的身影。
那人蹲坐在地上,扭着头往身后张望。
姜依依走上前,环看一眼四周问:“他们人呢?”
姬怀生吓了一跳,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捡柴火去了。”
“两个人一起?”
姬怀生顿了顿:“对啊。”
生怕姜依依不信似的,他调侃着又补充道:“这个陆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郭姑娘不就捡个柴火吗,他非要跟着去,这么大个人了,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姜依依眯起眼睛。
火光下的面容明明暗暗,那双如星星璀璨的总是凝望着她眼睛掩在长睫下,愈加的瞧不真切他的情绪。
但他躲闪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姜依依勾了一下唇,也不拆穿他,屈膝在火簇旁坐下。
陆峥和郭晴都是被姬怀生支出去的。
那日他给依依顺气顺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后面又顾及着陆峥和郭晴在侧,他虽然在灵荫山涧丢尽了脸,也在族人面前没脸没皮惯了,可现在毕竟是在外头,是在外族人面前,总要顾着几分幽黎姬氏的脸面,不好太过丢人。
这一路上,也不知是依依在赌气,还是真的跟郭晴的友情突飞猛进到好成一个人似的,他竟一直没能找到跟她独处的机会。
他总觉得是上次没哄好,依依对他冷淡了许多,这段时日对他都爱答不理的。
今日,几人如往常一般在太阳落山之后加速赶路,直到看不清路也有了浓重的困意之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停下来休整。
趁着姜依依去打水之际,他将郭晴支出去捡柴火,而后又以凶险为由,将陆峥也支了出去。
机会难得稍纵即逝,他们两个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他得抓紧时间。
他看了一眼正拿湿帕子净面的姜依依,凑到她身旁,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你还在生气?”
姜依依愣住:“生什么气?”
姬怀生想起来还有些心虚:“气我丢下你自己走。”
经他一提醒,姜依依想起那日的不痛快,故意冷着脸道:“是啊,还气着呢。”
姬怀生神色一松,带着一丝勘破她心事的喜悦。
他连忙摆正态度的蹲直起腰,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她:“这些时日我已经深刻的反省过了,那日是我做得不对,以后,以后我保证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姜依依瞧着他认真的神情,没忍住“噗呲”一下笑了。
姬怀生拿不准的蹙了眉:“你笑是什么意思?不相信?”
“没有,我相信。”
姬怀生狐疑的确认:“那你消气了吗?”
姜依依点点头。
“那说好了,不生气了。”
姜依依笑着再次点头:“好,欸,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放下重石的姬怀生轻快的跌坐在她身旁:“那可不,最近我这心可是一直七上八下的。”
“啧,与你说正经的。”
寻踪3
姬怀生定定神, 收起轻挑的语调:“哪里不对劲?”
“幽黎族人灵脉强劲,身上的灵力也精纯,最是受那些修炼的精怪觊觎, 更何况你是幽黎姬氏。”
姜依依默了默:“云梦泽灵气氤氲, 按理说这附近的精怪应该更多才对,可越靠近云梦泽, 我们身边反倒越是清净。”
姬怀生早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心中已是起疑,只是这话经由姜依依的口再说出来,愈加的让他心下发紧。
他总感觉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力量正在朝他聚拢过来, 就要扼制住他的喉咙, 可他却不知那股力量从何而来,该如何挣脱,如何抵御。
姜依依的话, 让这股感觉在刹那之间被无限的放大, 挤得他胸腔闷胀,更是止不住的心慌。
他越是迫切的想要厘清心头的思绪, 就越是纷繁杂乱。
有脚步声靠近, 他心弦猛地一抖, 转眼看过去才发现是出去捡柴的两人回来了。
他暗松一口气,放下紧绷的弦,听见郭晴道:“你将情况与他们说说。”
她边与陆峥说着边朝他们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姜依依闻言注视着他们:“怎么了?”
陆峥在两人不远处撩摆坐下,声音轻缓绵柔:“也没什么,就是我们拾捡柴火的时候发现也有人在这附近休整,我便与他们闲谈了两句, 得知他们也要前往江陵,还要入云梦泽。”
“我正要深问, 那人就被同伴叫走了,所以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
陆峥看了一眼郭晴,继续道:“我们远远看了一下,他们人数不在少众,也拿不准这事与我们要寻的人是否有联系,所以我们想着还是提前知会你们一声,万一亘生变故也好有个防备。”
姜依依和姬怀生讶异的看向彼此,心中荡开一个不好的预感。
难道真的被猜中了?
那背后的人要利用嬴峙生乱,故意将大量的人引到云梦泽?
倘若真是如此,那到时
两人越想越心惊,越想心中越是惶惶不安。
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却觉从脚底下生出一阵寒凉。
郭晴将拾捡的干树枝堆在身侧,随手添了几根进火堆,砸起无数的火芯飞溅。
火芯在空中炸开,噼里啪啦的响了一片,一如他们此刻的心绪翻涌不止,久久不能平息。
橙黄的火光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婆娑在脸颊,叫人看不清神情。
郭晴拍了拍手上的灰,望向姜依依他们两人,随口道:“你们先前不是猜测有人在故意生乱吗?这么多人前往云梦泽,会不会是云梦泽也正在发生着一起纷乱?”
见两人默不作声,她眯着眼细看,这才发现他们皆是神色凝重的蹙紧了眉。
郭晴顿了顿,看了一眼身侧同样如坐云雾的陆峥,再次开腔:“怎么了?”
姜依依和姬怀生讳莫如深的相看一眼:“明日便可到江陵镇,是不是有人故意生乱,到时一看便知。”
事情重大,且不说此地不是商谈的地方,单说此时,他们可以在族人面前做着最大胆的猜想,以最凶险的局面应对,却不敢贸然将先前的胡乱判定说给二人听。
这是幽黎族人护卫天下苍生的自主意识,也是他们不想两个朋友跟着他们一起无故担惊受怕的私心。
陆峥和郭晴虽不懂两人心中的弯弯绕绕,也能看出他们在有意遮掩着什么,但这一路的相护和彼此的情谊,让他们信任和放心。
所以他们都没有深究的打算,见两人不愿谈及,也就随意岔开了话题又闲谈了几句。
*
江陵,是云梦泽边上的一座小镇。
小镇内风景秀丽,街头巷尾栽种着花树,远远的便能瞧见一片片胭脂色掩映在青砖绿瓦之间。
江陵镇虽是小镇,但其中的热闹却不输华蓥,几人还未入镇,就听见喧闹的人语声鼎沸。
越往前走,那交错拥挤的人影越是密集。
小镇内,可供两驾齐驱的不规则不完全平整的石板路被两边的商贩占了一半,中间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是手持兵刃的玄门子弟。
姜依依和姬怀生望见这般景象,心中愈发的不安。
原想着那背后的人既是在试探幽黎族全部战力,便不会急着生成大乱露出马脚,可看江陵镇此况。
那人明显是想要动手了。
几人挤身进人群中,步履艰难的深入小镇。
往里前行不过几步,郭晴突然大喊了一声:“严雾!”
嘈杂的人群静了一刹,纷纷循声张望。
长街弯斜处,一个穿着银白色罗衫的男子回过头来。
那人身姿挺拔,生得五官端正,又着一身白衣,衬得他颇有几分侠骨之风。
待看清喊叫的人是谁,他一瞬变了脸色,似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慌张的转身就跑,惊吓得脚步紊乱。
不明所以的人群看看面容不善的郭晴,又看看如遇见猫的老鼠一样逃窜的严雾,好奇的留在原地观望,无形的组成一道道人墙。
焦急逃跑的严雾像是陷在沙地里踽踽难行,跌跌撞撞的拼尽全力拨开拥堵的人群,所行却不过尺寸之远
郭晴望着那身影,确定那人就是严雾那斯,当即横眉竖眼,恨恨咬紧了后槽牙,那模样恨不得立刻就将人活剐了。
见人要逃,她提一口气旋身而起,踩踏着街边小贩搭起的简易布棚和翘角飞檐,几个起落欺至严雾近前。
她行云流水的将收缩起来挂在腰间的长|枪拔出,倒提着瞄准那蹿走在人群中的背影,朝着他猛地掷出去。
拥挤张望的人群呼啦一下向四周散开,生生挤出一个豁口来。
视线蓦的变得宽泛,严雾心道不好,回首瞥一眼身后,顿时惊慌失色,急急刹住脚侧身躲避。
枪头与他擦身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芒,“铮”一声刺在石板地面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擦痕,而后斜插入拼接的石板缝隙中发出两声震颤的嗡鸣。
众人胆战的看向那长|枪,大喜躲过一劫,眼角瞥见一片浓烈鲜艳的橙红色裙琚飞扬,回头就见踩在飞檐翘角上女子纵身跃下,目标明确的奔着男子而去。
她的速度很快,目标精准,眨眼间就见她的膝盖顶在了男子后背,一把将他按倒在地。
陆峥没听过严雾的名字,在郭家主的来信中也未看到这个名字,但见郭晴对此人的态度,他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严雾就是那个曾与郭晴有过婚约,被郭家主看中,曾用心栽培的弟子。
陆峥心里乱糟糟的,也弄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何种心境,见郭晴奔着严雾而去,他鬼使神差的拔腿拨开人群,费力的朝着同一个方向挤过去。
他看不见郭晴,也看不见严雾,只听见重重人群之外,郭晴的声音和严雾的惨叫声交叠着穿过人群的窃窃私语传出来。
“你跑啊,你居然还敢跑,今日总算叫你落在我手里了,我这一年来受的所有气都要一一回报在你身上,不剥了你一层皮我就不姓郭。”
严雾恼怒的大喊,胸腔遭受重力挤压,喊出的声音顿涩:“你这个泼妇,你放开我。”
陆峥挤开最后一道人墙,展眼就见围堵的人群中央。
郭晴跪坐在严雾背上,一手揪着他的后颈,一手胡乱的抽打,气愤难当的面目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狰狞。
严雾扑在石板路上,衣裳被揪乱了,束起的发也在抽打中松松垮垮,颊边印着红彤彤的几个手指印,早已没了方才回头时的仙风侠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猜测,说她是个被抛弃的女子,说她是个抓奸|夫的妒妇等等。
她不在意,这一年来她听够了所有的恶言,也不怕再多添一项,而今她只想狠狠地出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面目固然可憎,行为举止也固然荒唐,她也不在意,好不容易叫她遇见了让她做梦都要切齿的人,她只想当下就剥他的筋喝他的血。
似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目光,郭晴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撞进陆峥的眼中。
那眼神中有意外,有惊诧,还有她看不懂的诸多情绪。
不知为何,她突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用毒蛇猛兽形容也不为过,他素来温和,连愠色都几乎未有过,估计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吧,心里也定然会很嫌恶吧?
方才只觉痛快的郭晴霍然涌上一股极大的羞耻感,她莫名的想要遮掩,想要逃避。
揪着严雾后颈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悻悻松开了,压在他后背上的力量也褪了下去。
被她以压倒性控制住的严雾像是兜在网里的鱼,终于寻到了生机,一个打挺挣脱了钳制。
他的力量很大,郭晴一时不妨,直接被他掀翻。
她跌坐在地,脑子懵怔的忘了起身,而是下意识看向陆峥,望见他眼里的震惊,她更觉羞耻。
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指甲嵌进了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却还是没能压下充盈在心头的羞愧难当。
她垂下眼睫,呆愣的盯着地面。
严雾瞄一眼四周看热闹的目光,面上挂不住的赶忙爬起身,恼羞成怒冲郭晴啐一口:“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见她坐在地上像被拔掉牙的老虎,他不怕死的想讨回刚刚折了的面子。
他勾唇呵笑一声,边理着被扯乱的衣襟,边上下扫了一眼郭晴,刻薄的眼神与他刻意营造出的仙风道骨有着天壤之别:“原还想看在你尚有几分姿色,又有个还过得去的身世上便勉强收了你,如今一看,除此之外,竟无半点可取之处。”
他凑近一寸,歪着唇戏谑的小声道:“郭大小姐,怎么?如今除了我,没人敢要你了?你若是识趣,就跪下来好好求求我,没准我勉为其难收了你也不一定。”
郭晴抬抬眼,冷眼凝了他半晌,忽的嗤笑一声:“呸。”
她拼命压下在陆峥眼下露出最丑陋一面的羞耻,撑着地面起身。
手下方一着力,却觉臂下一紧,她垂眸就见一只大手托着她的胳膊。
在来人的助力下,她很轻松的就起了身。
心脏“咚咚”的重重跳了两下,视线循着有力的手臂向上看去。
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肃穆,一贯柔和的眉眼变得凌厉如刺,紧绷的下颚也带着冷峻的棱角,此时此刻,他释放出了最强盛的攻击性。
陆峥单手扶起郭晴,一双眼冰冷的盯着近前的严雾。
待郭晴站起身后,他毫不犹豫的抬脚踢向前,正中严雾心窝。
寻踪4
四周人头攒动, 指指点点的不停窃窃私语,严雾没有注意到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陆峥,正讶异于他的突然出现, 忽见眼下衣襟翻飞, 一道虚影闪过,胸腔顿时传来一阵闷疼。
他还未反应过来, 身体便不受控的倒飞了出去, 后背砸在石板路上又擦出一片火辣辣的痛。
前胸后背的钝痛交加,他更觉丢了脸面,愤愤的支起肘, 仰头看着来人面目狰狞的喝问:“你谁啊你?”
陆峥将郭晴护在身后:“小名小姓不足挂齿, 在下只是单纯的看你不爽罢了。”
郭晴怔怔看着眼前既熟悉又觉陌生的人,只觉耳边轰隆隆的,周遭的声音如隔绝在百里之外, 嗡嗡嘤嘤的听不清。
心似飘在空中, 踩在云朵上,又似飘在风雨里, 淋得七零八落, 思绪千回百转, 跌跌宕宕。
严雾噎了一晌,打量着陆峥和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郭晴,恍悟的一睁眼。
他顶了顶腮,闷头笑了两声,再开口,话里含了嘲谑:“哦, 我想起来了,她在池州城抛绣球招亲三个月了, 据说是招到了一个冤大头。”
他撑着地面悠悠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拂了拂衣裳,抬眼含笑问:“那人莫非就是阁下?”
陆峥凝着他,温和的面容不怒不笑,声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毫不在意的神情语态轻轻巧巧将他阴阳怪气的话挡了回去:“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严雾讶声反问,陡然拔高的声量冲上了头顶,传到许多人的耳里。
他又夸张的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讥讽。
看热闹的人群被他勾起了强盛的猎奇心,也不交头接耳了,连摇着的蒲扇都停了,甚至还带着点兴奋全神贯注的观看即将上演的大戏。
后头看不见的都踮起了脚,将包围圈挤得密不透风,热出一身汗也不在意。
陆峥紧护着郭晴,看着严雾的眼神如看着一沟臭水,即便是不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他眼底满溢出来的嫌恶。
严雾兀自笑了好一阵,笑得嘴歪眼斜,弯了腰。
他陡然收住笑声,直直的望向郭晴。
察觉到他的目光,郭晴掀了掀眼皮迎上去,不退不避的目光如看着一只臭虫。
这腌臜小人又想玩什么花样?
哼,不管他要做什么,她都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如此想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严雾盯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牵动唇角,意味深长的歪了一下唇。
郭晴浑身一抖,瞳孔咻然放大,方才大动中冒出的汗一瞬退了个干净。
她恍然明白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心脏猛地跳动两下,随后又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停止了,耳边的声音如退潮的海水一瞬远去,陷入虚无之中。
她惊慌的一把抓住陆峥的胳膊,想拉着他走,更想堵住他的耳朵。
可她的脚不听使唤,手也止不住的发颤。
严雾见她这般笑得愈发得意。
他原本还拿不准,这一诈之下,他敢肯定这冤大头还不知道郭晴的那些事。
如此,他倒是乐意做这个好心的通告人。
他转动眼瞳看向陆峥,抬脚上前两步。
陆峥感受到郭晴指尖传递出来的紧张和害怕,讶异垂眼。
打从第一眼看见她,他便觉得她就是那枝头的红色牡丹,浓烈娇艳,这一路走来,他更觉她张扬又明媚,还从未见过她这样惊惧的模样。
愕然中听见严雾讥笑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还不知道吧,此女子啊”
陆峥脑中闪过一抹白光。
他知道了她在怕什么,也知道了严雾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甩出袖中的符朝严雾打过去。
严雾瞳孔一缩,急急后退两步,连忙抬手抵挡护住脸,后面的话也随之断了调。
“嘭”一声炸响,空中闪过一团刺目的火光,围观的人群惊吓得纷纷退避,却又胆大的不愿离去。
陆峥将郭晴的手从臂间捞下来握在手中,安抚的捏了捏,柔情的眸深深望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在。
郭晴盯着他的眼睛,心尖跟着发颤。
他知道了?
那他知道了多少?现下又是以何种心态看她?
眼角外,严雾放下手,瞥见袖上被炸出的破洞,一下沉了脸。
他拨动衣袖,心疼的婆娑上面的破洞,脸黑得能挤出水来,说出的话也越发的刻薄:“哟,看来你是知道了?阁下当真是海量,实让在下佩服,还是你知道的也不全面?那便让在下与你细讲讲?”
经他的口说出来的话不知添了多少似是而非的假话,陆峥一个字都不会信,但这些话必然损及郭晴,少不得让这些不明所以的人跟风诋毁。
陆峥冷下脸,俾倪着严雾厉声喝止:“那些话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私德败坏自毁前程却反过来诋毁他人,实乃可耻又可笑。”
“私德败坏?”严雾耸着肩桀桀怪笑一阵,伸出食指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郭晴:“你确定这话说的是我,而不是她?”
郭晴像被火烧一般燎着脚底板,忍不住的就要上前,被陆峥摁了下来。
他偏着脑袋,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被他左右,你放心,我只相信你,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胸腔里翻滚的热浆平息下来,涌入浪潮,一瞬填满了心海。
郭晴掠过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恍惚中明白过来自己当初败在了何处。
严雾惯会传播出一些似是而非引人争议遐想的话,而将整件事情推向舆论高峰的则是因为她自己孤高的烈性子。
对于那些假的传言,她自认清者自清从来都懒得辩解,可在他人眼中却是默认,愈发的引人浮想联翩。在听见那些谩骂指责时,她又压不住脾气以蛮力镇压,反将那些假的流言激荡得愈演愈烈,以致最终无法收场。
她若此时冲上前,搞不好真是正中严雾的下怀。
她一旦贸然出手,人们只怕是会误以为她是心虚想要遮掩,严雾再有意的加以引导,岂不假的也得坐实成真的?
对,她要沉得住气,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郭晴略一思忖后收回脚,竭力压下面上的浮躁。
她转眼瞥了瞥陆峥,心头不知怎的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楚,很复杂,既觉得安心又觉得不堪。
严雾观察着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继续发起攻击,他笑着点点头:“也对,你去得晚,怕是不曾听闻池州城中人对她的评价,不如我与你说说?我这个当事人,必定比那些外人说得更清楚,更仔细。”
人群中,姜依依和姬怀生费了好一番气力挤到人群前方。
不明缘由,他们不好插手,又难得见陆峥有这股血性,也不想抢了他的威风,便没有立即上前。
观望了这许久,姜依依实在忍不住嫌弃道:“啧,英雄救美还这么婆婆妈妈的,让个小人嚣张至此。”
一听这话,姬怀生就知道她要出手了。
他挑了挑眉,乜着她小声问:“你想怎么做?”
姜依依晃着眼睛梭巡一番,看见不远处有个妇人手臂间挎着菜篓子,从里面冒出一截碧绿的青菜叶,她心中有了主意。
她给了姬怀生一个眼神,而后朝着那妇人挤过去。
姬怀生像个跟屁虫一样紧跟在她身后。
“我与她曾有过婚约,这事你知道吧?”包围圈中的严雾还在继续说:“不过最后我们的婚约取消了,你又可知是为何?”
陆峥还是浑不在意,神色无波无澜:“知道,不过我知道的或与阁下所说的截然不同,要不我先说?”
严雾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截住他的话:“欸,片面之词怎能做得真”
“池州城中的人不就是听了你的片面之词,至今都不知你的丑恶嘴脸?我凭何要相信你的话,却不信身边与我并肩作战的人?”陆峥笑了一声抢先道:“我猜猜,你无非是想说,她与你有婚约在身却与外男行不检之举,而这么做的人究竟是谁,你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郭晴猛地看向陆峥,身体也一下僵住,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他果然全都知道了,不管此事是真是假,这盆污水泼在身上之后便再也洗不掉,他是否也曾有过那么一刻的怀疑?
惊愕恐惧担忧化成一根刺,刺进了掌心,连带着心脏疼得一起骤缩。
她畏怯的抽出手,还未远离,指尖被陆峥反手抓在掌心里。
心脏“咚”一下似掉进了深海里,脑子空荡荡的,一会儿很安静,一会儿又很嘈杂。
她卑怯的抬头瞻望,他专注的目视着前方,没有分给她半缕眼神,也看不清神情,只有握着她的手热情似火。
陆峥心里也跟打鼓似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消除她心底里钻出的别扭,只知道此时此刻,他要紧紧抓住她,绝对不能放开。
严雾的心情也乱了,显然没料到陆峥突然来这么一出。
倘若再揪着此事,只怕拿捏不了郭晴,反而惹得自己一身骚。
他环顾着四周再次窃窃私语的人群,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那些都是她对我的陷害,当年若非我爹救了她爹一命,哪来他们家现如今的风光,可他们家却忘恩负义,不仅不顾念我是恩人之子,还将我赶出郭家。”
说着说着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转向左右围观的人放声大喊:“大家评评理,世上何来如此忘恩负义的一家,我爹就是为了救郭家主,才落下顽疾英年早逝。”
“我娘因此伤心欲绝,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独留我一人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可她”
他抬臂指向郭晴,佯作一副委屈势弱的模样:“因嫌我出生不愿嫁与我,还设计陷害我与她人苟且,而她爹,池州郭家家主,为包庇女儿罪行,竟将恩人之子赶出家门。”
单只诬陷她一人便也罢了,现在连她爹都诬赖上了,这让池州郭家的脸面往何处放,往后如何自处?
郭晴的火气压不住的直冲头顶,也彻底烧毁了她的羞耻和理智:“你放屁,我爹对你恩宠有加,何曾亏待过你?明明是你”
“我如何?”严雾的语气还是委委屈屈的,而看过来的一双眼却透着狡诈。
“你贪心”
郭晴挣脱陆峥走上前,正要指着严雾破口大骂,就见一粒黄豆大小的黑影从眼角飘过。
那黑影直直飞入严雾口中,他呛了一下,顺势便咽了下去。
他反应过来连忙弯下腰,掐着自己的脖子一阵猛咳,却什么都咳不出。
郭晴傻了眼,顿住脚,止了声回头看。
姜依依和姬怀生早已挤到他们身后,此时正缓步走出人群。
严雾眼睛向上,恶狠狠的瞪着姜依依,他看见了,方才出手的就是她:“你给我吃了什么?”
姜依依在郭晴身旁站定,冲她眨了眨眼,又转向严雾,举起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神色无害道:“没什么,就是那么小小的一粒可以让人说实话的药丸。”
姬怀生并未上前,而是并肩站在陆峥身旁。
严雾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姜依依,她着一身浅兰色的剑袖罗衣,束着一把袅娜的纤腰,干净利落中又带着几分女子的柔美,身后只跟了一人,衣着同样的不起眼,想来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他不屑的直起身,盛气凌人的气势不减:“呵,吓唬谁呢,世上若真有这种药,也就没那么多厘不清的无头悬案了。”
“不信?”姜依依眨了一下眼睛,慢悠悠收起佯装出来的讶色,成竹在胸的朝他点了一下下巴:“你按按你的腹部,是否有隐隐作痛之感?”
见他不动,姜依依也不急,只云淡风轻的瞧着他。
东西毕竟已经吃进了肚子,严雾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即便不信这世上真有让人吐露真话的药,却也担忧被喂进去的是某种毒。
他睁着眼睛与姜依依无声僵持片刻,看她始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免泛起嘀咕,畏畏缩缩的将手探向腹部。
他用力摁了摁,眉头随之便蹙了起来。
姜依依适时的开腔:“那就是起了药效。”
严雾猛然抬眼,眼神已没有了刚刚的倨傲,隐隐泛起惧色。
姜依依轻飘飘的继续道:“现在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你方才所言全是真的吗?”
她身后的姬怀生听到此处,状似随意的抬肘撑在陆峥肩头,见他疑惑的看过来,他扯动唇角给了他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容。
陆峥更觉一头雾水,余光瞥见那头严雾依旧梗着脖子,脚下却胆怯的往后挪了挪,强撑着威势:“有何不敢,我方才所言就是句句属实。”
话音未落,陆峥眼下飞过一抹蓝色的碎光,迅疾如电叫人难以捕捉,若非看见姬怀生稍慢一步收起的手,他都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紧接着,那边严雾声音方止又连续吐出一声痛呼。
他转头看过去,严雾正捂着腹部,五官皱成一团,额角冷汗涔涔。
陆峥眨巴眨巴眼睛,又回头看了一眼姬怀生。
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姜依依面不改色的边“啧”了几声边摇头,后知后觉的又“哦”了一声,笑着善意提醒:“我方才忘记告诉你了,慌越大就越痛。”
严雾的身形越来越矮,直接蹲了下去,咬着牙恨声道:“你少唬我,明明就是你对我下了毒。”
“哦?那你再看看,还痛不痛?”
严雾愣了一下,又摁了摁腹部。
那股绞痛又消失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有这种药?
不可能,一定是方才吃进去的那颗药的缘故。
见他皱成川字的眉头松了,姜依依举着双手一本正经的自证清白:“我可什么都没做。”
她往前倾了倾,弯下狐狸眼又道:“要不你再发一次誓试试?这次可能只是巧合。”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激烈讨论着能让人说真话的神药。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但在讨论中无一不是对严雾方才所言产生了深浅不一的怀疑。
看着围观的人传来越来越怪异的目光,严雾觉得自己像被架在了火上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敢笃定,那女子定做了手脚,只围观的人不知,也不知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人群中也或许有池州来的人。
不行,不能让她坐实他在说假话。
姜依依似看准了他要耍赖,先一步出声问:“怎么,不敢?”
寻踪5
“有何不敢?”严雾嘴硬的驳斥。
姜依依眉头一挑, 气定神闲的收了腔,如看好戏的望着他。
周围的嘈杂声如退潮远去的海浪,一层一层渐渐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观望。
郭晴则比围观的人还要紧张。
她一面觉得姜依依他们的幽黎族人, 没准真有这种神药也未可知,可她太了解严雾的卑鄙无赖, 也担心依依反被他泼一身屎。
严雾在无数道如光柱投射的目光下, 滚动了一下喉结,发誓的话堵在喉中,嘴唇翕动了几下都没能说出口。
他狡诈的眼眸不安的晃动着, 显然生了怯。
忽而, 他眼神一定,仰起头睁圆了眼睛盯着姜依依,一股脑的高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 倘若有半句虚言, 就让我毒穿腹烂。”
说完他立马闭紧嘴巴,狠咬着牙, 愣是将闷哼压在胸腔内。
郭晴一瞬不瞬的望着严雾, 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
严雾这是准备要硬抗下来, 那些围观的人不会细究,但见他发此毒誓却并未毒发,便会对他所言增加几分可信度,那么到头来,风向还是会倒向他。
现在的局势对她而言已是寸步难行,她不怕再难, 只怕站在她身旁的三人也会因此产生质疑。
她紧张的攥住了衣裙,怯弱在暗地里爬行, 沿着她的脚后跟已然爬到了心头。
姜依依又如何看不懂严雾的心思。
她知道严雾是在赌,他在赌她即便给他喂的是毒,却也不会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下剧毒反被人察觉,所以他才敢言之凿凿的许下重誓,她既说谎言越大毒便越重,他便下最毒的誓,倘若无碍,她便难以自圆其说。
姜依依始终神情自若的注视着严雾,完全不将他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毒既是她下的,那何时毒发,如何毒发都该由她说了算。
她在等,等姬怀生的第二次出手。
果然,没多会儿,身后的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挺能忍。”
随后便见那一手撑在地面,忍得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瀑的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大的动静,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难捱。
连眼睛都不敢眨的郭晴终于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落了定。
见是时候了,姜依依挪动脚步慢慢悠悠的走上前,神色淡淡道:“你撒的谎越多,这毒性便会越深,它会侵入你的肺腑,毒烂你的肠腹”
“噗”
对一切了然于心的陆峥看看假模假式几乎以假乱真的姜依依,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眼漏胆寒就要信以为真的严雾,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撑在他肩头的姬怀生眼疾手快的一巴掌拍在他胸膛,将他浮在脸上的笑意给拍了回去,用眼神无声警告。
郭晴一头雾水的回头,皱眉端量着古怪的两人。
姜依依也回了头,瞪了陆峥一眼。
陆峥转动着眼珠子在三人脸上流转一番,歉意的抿住唇,眼神无辜又真诚,恨不得以抽自己一嘴巴子来表明再也不出声了。
姜依依收回视线,换回刚刚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走到严雾面前。
她抬起双手环抱在身前,微微俯下身,看着严雾眼含戏谑问:“要不你再多发几次誓试试?没准这誓言,就成真了。”
严雾显然被这两个来回的绞痛弄得心神不属,没气力再对药效起疑虑,惧怕的仰望着姜依依,紧闭着唇不敢再多言。
两遭冷汗下来,将他的面容洗的一片惨白,被郭晴抽打下来的碎发沾上汗水,一缕一缕的贴在面颊,说不上来的可怜。
姜依依见好就收,敛了眼中的玩味,直起身语重心长的又道:“往后啊,阁下还是三思而后言的好,否则这毒入肺腑,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说完她挑眼看向不远处斜立起来的长|枪,抬脚绕过严雾,单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转身朝郭晴走去。
“等等。”正要物归原主,身后严雾咬着牙哑声道:“把解药给我。”
姜依依脚下未停,径直拉上有些愣神的郭晴离开:“走吧,恶人自有恶人磨,犯不着为他损了自己的颜面。”
郭晴呆怔的看着姜依依,还未反应过来,无意识的跟着她挪步。
姬怀生和陆峥看了一眼捂着腹部干瞪眼的严雾,相继转身,跟在姜依依身后挤入人群。
局势已定,看热闹的人心中对此事有了七七八八的定性,见人要离开,自发的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融入人群后,姬怀生头也不回的扬声留下一句:“此毒无药可解,阁下日后好自为之。”
强撑着的严雾一下瘫坐在地,心里七上八下。
他不知这毒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往后只能说实话,他还如何混下去?若是假的,他吞下去的又是什么毒?
他脑子乱糟糟的谋定着后续,发散的余光里看见围观的人交头接耳的又对他指指点点了一番后便也无趣的各自离散了。
这一局,他可谓是输得彻彻底底。
围堵的人群流动,长街恢复了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继续摩肩接踵。
四人沿长街往城内行出一段距离,身后围拢的人群早已不见,可郭晴还是闷闷不乐的。
刚刚就听了那么一些片面的话,具体的问题姜依依也不甚了解,虽有意缓和郭晴的心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转头看着侧后方的陆峥,拼命给他使眼色。
听他方才所言,他应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他开解再好不过。
可他倒好,巴巴的抬起眼,一脸苦涩难言的与她对视,就是不动。
姜依依没好气的收回目光。
靠不住,真是靠不住。
她眨巴眨巴眼睛整理好心情,看向郭晴勾唇挂上笑容:“还没消气?这样,等下次再见到他,我再帮你好好出一口气,你要胳膊还是要腿?我都给你卸下来。”
郭晴苦笑一声,转过头来:“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
嗯?他们还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便出手帮她教训严雾?
如此想着,郭晴便也问了出来:“那你出手帮我就不怀疑他说的可能是实话?”
“没怀疑,也没细想过。”姜依依毫不迟疑的摇头:“我只知道这一路上只见你救人,从未见你无故伤人,能让你在长街上如此出手,那多半就是那人的错。”
心海因为这几句话掀起翻天的浪潮,郭晴觉得胸腔内澎湃不已。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被人这般无条件的信任过了,那颗破碎的心好像被人一片片拾起来,正在慢慢的粘黏恢复。
姬怀生也看出了郭晴的低落和顾虑,见状笑着凑上前开玩笑:“莫见怪,我们依依没别的,就是护短,向来都是帮亲不帮理。”
姜依依冷凝着眼转头剜了他一下,逗得郭晴脸上浮现一层笑意。
姬怀生接住姜依依的目光,不甚在意的继续道:“不过陆兄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一路并肩作战,难道不相信你反倒去相信一个外人不成?”
心头的乌云终于被拨开,金灿灿暖洋洋的光芒照进来,让郭晴觉得自己如身处在三四月中明媚的春天里。
她如释重负的放下心里的负担,绽放出笑颜:“谢谢。”
姜依依道:“谢什么,我们本来就没做什么。”
“对我来说,你们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陆峥原还在担心揭开这道伤疤后,郭晴会躲起来不愿再面对他们,见她敞开了心扉他便也就放心了,唇角止不住的跟着翘起来。
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客栈,他对几人道:“那有家客栈,我去问问可还有房间。”
随后他几个快步拐进了客栈,另外三人则在背阴处停下来等待。
揭开了心头的阴霾,郭晴也有心情关心别的了。
她挽上姜依依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问:“欸,那药真有那般厉害?能让严雾那脏心烂肺的家伙肠穿肚烂?”
“不能。”对上郭晴困惑的眼神,姜依依往她耳边凑了凑,小声解释:“因为那不是药。”
“啊?那是什么?”
这时,姜依依正看见那个挎着菜篓子的妇人从身旁走过,便朝妇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喏,现搓的。”
郭晴看向那妇人,从头到脚将人观察了一遍,最后将目光放在她的菜篓子上,又拢眉思索了片刻,她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的确认:“泥丸子啊?”
姜依依挑了一下眉不置可否。
郭晴想不通的又问:“那严雾为何会疼成那个样子?他人品虽不怎样,但绝对是个能忍的主,否则我们也不会被他蒙骗这么多年。”
姜依依未答,只笑着回头夸赞姬怀生:“今日配合得不错。”
姬怀生骄傲的扬起眉:“还行吧。”
郭晴愣了片晌,想通其中关窍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痛快,我还真想看看他发现实情后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一定很精彩。”
姜依依笑问:“现下可觉出气了?”
那是自然,比她直接胖揍严雾一顿还痛快。
接下来的几天,他即便知道吃进去的东西与他撒谎没有任何联系,但也会为那颗泥丸子提心吊胆好几天,想想她就觉得心情畅快。
陆峥从客栈出来,正见郭晴笑得灿烂,忙几个跨步走过来问:“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郭晴眉眼弯弯的与他分享喜事:“聊严雾吃进去的泥丸子呢。”
陆峥站在她对面,站在阳光底下,长睫上铺着细碎的光,在扑扇中如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额间的汗珠也在阳光下发着透亮细碎的光。
郭晴下意识将他拽向前,想让他也进阴凉处躲躲。
陆峥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边跨到她身旁,边抬手抽出了袖子,再顺势牵住她的手,动作自然流畅得像是无数次牵手而生出的习惯性回应。
指尖触及的一瞬间,两人全都顿住了,又像触电一般连忙松开,羞赧的偏过头。
郭晴不自觉想起与严雾对峙时陆峥抓着她的炙热手掌,脸颊后知后觉的开始发烫,心里也后知后觉的泛起阵阵涟漪。
姜依依站在郭晴的另一侧,没有看见他们相触的手,只见她的脸颊如烧红的碳越来越烫,不免好奇的侧头打量。
闲散的依靠在他们身后墙板上的姬怀生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更是不禁感叹。
这小子可以啊,那叫一个不动声色,他这一扬鞭,没准都要超了他先抱得美人归了。
不行,他不能输。
姬怀生脚下一蹬,直起身走到姜依依身旁,鬼鬼祟祟的出手。
姜依依正专注的洞察郭晴和陆峥的小表情,突然察觉手边的动静,她猛地抬手一躲,警惕的转头,看是姬怀生,皱了眉问:“你抢我剑干嘛?”
她躲避的幅度过大,两人又挨得很近,长剑在横斜中打中了姬怀生的屁|股。
姬怀生压根没设防,更别说躲了,被打得一个激灵,也不好说实话,磕巴了一下道:“我,我帮你拿。”
姜依依上下看了他一眼,虽觉他这行为怪异,却也不疑有他:“不用。”
姬怀生暗叹一口气,心中直叫苦:这怎么不一样呢?
他斜着眼睨向那头的陆峥,他还羞红着一张脸,隔着老远他都能听见他心里正在欢快的叫嚣。
他不痛快的打破他和郭晴之间的暧昧问:“唉,你去问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房间?”
“哦,老板说客满了。”陆峥慌张的回过神。
江陵镇小,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玄门子弟,都要打尖住店,几人接下来沿路走沿路问,天色将黑了都未找到一个落脚地。
听说最大的客栈在城南,几人便又往城南来。
那是一座有三层楼的客栈,名叫客来归,虽比江陵镇内的其它客栈要大上许多,但毕竟是小镇内的客栈,容客量有限,他们到达时业已客满。
眼见天就要黑了,再找不到留宿的地方,几人便只得流落街头了。
正是一筹莫展时,几人听见一声呼喊:“陆师弟?”
那声音中气十足,语调中带着意外惊喜又有着不敢确信的犹疑。
陆峥循声望过去,顿时眼睛一亮,快走几步迎上前:“祁师兄。”
那男子看着比陆峥年长几岁,身材高大壮实,唇边蓄着短须,在白净的陆峥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的硬朗。
他打量了一会儿陆峥,像是长兄看弟弟般的欣慰,又眉开眼笑的拍了两下他的臂膀:“还真是你小子,我还以为认错了呢,上次见面是何时来着?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两人的关系许是不错,陆峥的声音也是一派的轻快愉悦:“好像有三年了吧。”
“难怪,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你怎么也到江陵镇来了?这次是跟着谁来的?”
“我陪好友游历至此,想着在江陵镇住上几日,只是不成想江陵镇如今这么多人,所有的客栈都客满了。”
想着上次嘴快给姬怀生他们造成了麻烦,又想着江陵镇的乱局若真与他们要找的幽黎族人有关,那便更不该由他胡乱的传告出去,故此他有意的做了隐瞒。
那男子的笑颜一收,神色古怪的问:“你不曾听闻?”
“听闻什么?”
男子沉吟片刻,另起话头道:“我们来得早倒是订了几间房,这样,我空出两间房来,你们有几人?若是不够,便委屈你跟我挤挤?”
陆峥喜笑颜开的忙道:“够了够了,那便多谢祁师兄,再说了,又哪里是委屈我,明明是我叨扰祁师兄,不过这次就不跟你挤了。”
寻踪6
客来归客栈是个中空的设计, 楼上是客房,底层则用来打尖。
许是近日来的客人多,堂中添了许多桌椅, 比一般的客栈都要显得拥挤。
天色已擦黑, 正值用食之时,桌桌都坐满了人, 攒动的人头更是将堂厅挤得满满当当, 碰到身材魁梧的,后背几乎都要贴着后背上。
人们在推杯交盏中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厅堂就像是一锅巨型的煮沸的粥, 好不热闹喧嚣。
几人解决了住宿问题, 便拉着慷慨相助的男子挨挤的坐在角落的一张方桌上。
“这位是池州郭家郭晴,这是怀生兄,这是依依姑娘。”
落座后, 陆峥抬掌给几人相互做介绍, 一一介绍完左边,又介绍右边:“这位是浔阳祁家大哥祁中杰。”
几人抱拳颔首相互打过招呼。
陆峥静坐着, 等几人见过礼, 便看向祁中杰追问。
“方才祁师兄问我可曾听闻什么”他挺起胸膛抬头扫了一眼满堂的宾客:“难道这些人都是因为同一个传言而至此?”
祁中杰点头, 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也没什么好瞒的:“两个月前,坊间开始有传言,说云梦泽内有上古遗物现世,此物名为女娲碎石。”
陆峥讶问:“女娲碎石?那不是传说吗?”
姜依依和姬怀生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彼此,两人不仅知道这并非传说, 并且清楚的知道其中一颗现存在何处。
世间灵气越发浑浊,而幽黎族人并未受到太多的影响, 正是因为幽黎神庙中的那一颗女娲碎石才保存着绝对高于常人的强盛澄澈的灵力。
只是这时怎的有人忽然提及女娲碎石?
祁中杰道:“是啊,相传女娲娘娘在补天时共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石,而实际只用去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的一块恐被有心人利用荼毒生灵,遂毁之撒落人间各处。五彩神石即便已成碎石,但其所蕴含的灵力依旧强盛,更可汲取天地之灵气化成万物。”
“史料中也曾出现过女娲碎石现世的痕迹,但女娲碎石每每现迹,多半伴随着乱世,而今四海升平,骤然听闻此消息,大多人都是不信的,觉得是有人想博取噱头,可也免不了有那一探究竟的。”
祁中杰垂头苦笑一声:“我家那四弟你也知道,平生最喜猎奇,隔壁碎个碗他都恨不得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许是知道我定会阻止他,听闻此事后,他留下一封信就偷偷跑了出来。”
“我担心他出事,便又立马派人寻过来看住他,可当人追到江陵,他们最先到达的人已经进入了云梦泽。”
“在那之后,寻人的也好,猎奇的也好,又进去过不少人”祁中杰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眉眼爬上深浓的忧愁:“可迄今为止,未有一人出来,连尸首都未看见。”
四人听得倒抽一口气。
“云梦泽就像是一个张着口的巨兽,将所有进去的人都卷进了腹中,外面的人至今都无人知道里面的情况。”
祁中杰恨铁不成钢的锤了一下桌面,激动的情绪有些关不住:“你说说那小子,我就说他迟早会”
他收住话茬,越是这般时候,越是连半点不吉利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哪怕他与我商量一声也好啊,我定然不会让他贸然入云梦泽,如今可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许”陆峥底气不足的宽慰:“事情也没有那么糟,他们只是被困住了也不一定。”
祁中杰有气无力的摆摆手:“你不必安慰我,这么多天过去了,我心里有数,只是作为他大哥,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哪怕进去寻件也比这样不明不白的好。”
他看向陆峥,语重心长道:“而至于你们,既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便不要再进云梦泽了,今晚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尽早离开吧。”
陆峥未答,而是抬眼望向姬怀生。
姬怀生看了他一眼,默了片晌,看着祁中杰问:“兄台准备何时入云梦泽?可有了计划?”
听了这话,祁中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还是要去?”他转向陆峥又问:“你也要去?”
陆峥还是不说话。
他是来帮他们寻人的,人未寻到,怎能因为听闻事情凶险便打退堂鼓,更何况来时便已经知道凶险了,怀生兄若要去,那他也是要去的。
祁中杰着急的挪动着正对陆峥,语气里也更添劝阻之意:“家中可知道你来了江陵?洛阳荀家办丧,陆世伯应是还不曾归家,你来之前又可曾与家中姐姐们商讨过入云梦泽一事?”
他虽是连连询问着陆峥,却句句不是在点姬怀生和姜依依。
陆峥在介绍中故意隐去了他们的姓氏,他不能确定两人究竟是何身份,但从陆峥方才那一眼,他便看出,陆峥是跟随两人来的,对两人也颇为尊重依从。
陆峥一向性子软弱,但绝不是没有头脑的人,能让他这般的人,想来也并非泛泛之辈。
陆峥方才说是游历自此想来也是假的,至于他们的目的为何他不想知道,但能肯定的是,几人来此定然是为着他们两人的事。
他不管两人的身份有多贵重,力量有多强大,但陆峥是陆家独子,被陆家寄予厚望,怎么随便与他们胡闹?倘若真有个万一又当如何?
听出弦外之音的姜依依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开腔道:“按此情形,显然是有人故意将人引进云梦泽,不如你们两人就在客栈等我们吧?”
郭晴心直口快的拒绝:“那怎么行?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若是不曾发生多人失踪一事我倒放心你们两人进去,可现下里面凶险难料,我若苟且躲在客栈,心中如何难安?”
陆峥也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更加坚定了想法:“是啊,祁师兄放心,我这两位朋友灵力高强,我们定能化险为夷的。”
如何放心?这么多人都有去无回,又岂是他们两人就能扭转局面。
可他明知前去可能是送死,却还是执意前往,为的不就是一个心安吗?他自己尚且如此,又如何劝得了他人?
如此想着,祁中杰只无奈的叹了叹气,未再多言。
忽然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大帽子,姜依依和姬怀生受宠若惊的对看一眼,想撇清都没得嘴说。
姬怀生扣了扣脑门,斟酌了半天,该而询问祁中杰:“祁兄是何时来的江陵镇?”
“比你们也早不了几天。”
祁中杰无可奈何的扫一眼几人,将他的计划一五一十道来:“来后我多方打听,并未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两个月前镇中的人还照常前往云梦泽打渔,之后便陆续有人失踪,我亦询问过,女娲碎石在云梦泽的传言并非从江陵镇而起,至于最先起于何处无从得知,这其中是否是阴谋,目的又是为何亦无从得知。”
“进入云梦泽的人无一返还,所以我们也只能确定大概的方向,未免再有人意气用事冒进云梦泽,这几日,我将那些有强烈意志想要进入云梦泽的人召集在一处,准备与他们一起进入云梦泽。”
“云梦泽广袤,林内又容易迷失方向,如今时刻找不到引路的,也不想平白再搭上一条人命,我便着人找了一个常在云梦泽内采药的老大夫,让他帮忙绘制云梦泽内详细的地图,明日拿到地图,后日天亮我们便出发。”
已是商量好的事,四人自然再无任何意见。
姬怀生替几人做主道:“好,那后日我们与你们一同出发。”
*
客栈房间内轩窗大敞,依稀露出窗外连绵的灯火。
晚风习习吹进房来,勾着圆桌上泛黄的烛光轻轻摇晃,靠墙堆放的架子床上挂着纱帐,也在风中如波涛起伏不止。
姜依依大半的身子钻进纱帐内,此时正跪伏在床上整理被褥。
郭晴轻轻依靠在床架,抱着枕头打下手。
她歪着头,神色复杂的盯着姜依依忙碌的身影,嘴唇努了努,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是以半天未发出一言。
姜依依铺好被褥,回头伸出一手道:“把枕头给我吧。”
郭晴震了一下,如梦方醒般忙直起身,将怀中枕头推过去。
姜依依边抓起一个,边瞄了一眼她的脸色问:“怎么了?”
郭晴挽唇挂出一个浅淡的笑:“没什么,就是想说,你睡觉老实吗?”
姜依依暗忖了忖,点头道:“还行吧。”
郭晴羞赧的挠着后脑勺:“我睡觉不怎么老实。”
姜依依无所谓的咧开唇笑道:“那我睡里头,挨着墙也不至于被你踹下床。”
郭晴被逗笑,眉眼弯下来。
“咚咚。”
“我去开门。”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郭晴说着将手里的另一个枕头放下,脚步翩跹的转身行至门口。
她拉门扉,看见来人掬起笑问:“来找依依?”
姬怀生微笑着点点头,又听里间姜依依问:“谁啊?”他忙抻着脖子回道:“是我。”
姜依依边下床边拂着床边被自己碾出褶皱的褥单,走过来道:“你来了?”
这话一听便知依依早有准备,两人也显然是有事要谈。
郭晴看着两人自觉道:“你们聊,刚好我方才吃得有些多想出去走走。”
姬怀生笑着颔首以示感谢,郭晴也点了一下头回礼,随后抬脚绕过他跨出房间。
时间已晚,虽已过了进食的时间,但一楼堂厅内还是坐了不少人,那些大多是来凑个热闹的,碰见两三个相熟的,嬉闹的围在一处推杯交盏。
姜依依觉得吵得慌,便穿过堂厅独自往后院去。
她在楼上望见后院炊烟袅袅,热火朝天的,但在角落里有一座小亭子,这个时间点应是无人的,也算是个安静之所。
行至廊道,与一店小二擦肩而过,闻见他托盘里的酒香,肚子里的酒虫忽然被勾了起来。
她拦住人问:“小二,你这是什么酒?”
脚步匆匆的小二停下来,笑呵呵道:“这是我们掌柜的自己酿的白干,客官可要来上一盅?”
郭晴勾起唇:“那多来几盅吧,给我送到哪儿。”
她说着抬手指向后院角落里的小亭子。
店小二回头看了一眼,忙笑道:“好嘞,这就来,客官您稍等。”
郭晴继续往小亭去。
小亭内未点灯,但借着堂厅内的烛光和后院厨房内烹煮的火光,也能勉强看得清脚下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
小道两旁栽种着低矮的花草,她走过时,纷飞的裙琚扫动两旁的花草惊慌的摇曳。
进了亭内,她并未急着坐下,而是往前走两步,依靠在亭柱上,仰头望着天上的弦月。
风吹云动,悬挂在天际的月牙时而只漏出个尖,时而只剩个角,时而又全部淹没在云后。
郭晴又生出一股惆怅来,无意识的叹了一口气。
气还未叹完,身后骤然出现一个声音:“想什么呢?”
郭晴吓了一跳,回头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陆峥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热得慌,出来吹吹风。”
其实从姬怀生说要去找依依,他就一直贴着门边留意隔壁的动静,所以在郭晴出门后他便也出门了,一直跟在她身后,只是她全然未查,从始至终未回头。
郭晴乐得有个酒搭子,收起愁绪,坐下道:“你来得刚好,我叫了几盅酒,陪我一起喝?”
陆峥笑着应承,迈上亭内在她对面坐下。
*
姬怀生进屋关上房门。
姜依依已率先转身在桌旁坐下,取出杯子斟了两杯茶,她将其中一杯放在姬怀生面前,即便门外的嘈杂声如蚊蝇般嗡嗡个不停,她还是故意压低了声量。
“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两个月前,我们刚好就在池州,这边生乱,会不会与我们在池州阻止了妘宥有关?”
姬怀生的眉头不自知的往下压,沉吟片晌道:“或许吧,若非我们提前阻止,按时间推测,只有再有个十天左右,桃妖会耗尽心血而亡,紧接着妘宥便会不受控的开始在池州生乱。”
“那是第一次由幽黎族人引起的纷乱,即便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但依然会在外族人心中扎下一根刺。”
“而第二次纷乱再起的最佳时机则是在众人心绪趋于平稳之后再给与重力一击,而今机缘巧合之下,我们阻止了妘宥,隐藏在暗处的人要想继续利用幽黎族人生乱,便不得不提前启用嬴峙。”
“没有了第一次纷乱埋下祸根,这一次,必然是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般便也说得通那人为何要以女娲碎石作引子诱人前来云梦泽。”
姜依依也觉有理的连连点头:“那你说,我们阻止了妘宥,他们会不会再找一个幽黎族人替代?或者说嬴峙也只是第二环,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三环第四环,直至外族人彻底将我们视为仇敌为止?”
“应该不会,或者说来不及,幽黎族人自生来便经由女娲碎石的澄净之力韫养,体内的灵力也比常人干净澄澈,那团黑雾的灵气浑浊,控制那些精怪妖灵倒是简单,但要完全侵蚀控制幽黎族人并非易事。”
姬怀生的眉头越拧越紧:“我现在担忧的是,因为郭晴误食野果,我们意外撞见茶脚商的魂灵被侵蚀,从而抽丝剥茧中察觉出端倪,那躲在暗处的人提前启用嬴峙,是为弥补妘宥的缺口?还是察觉出异样用嬴峙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从而提前启动计划,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至于他们的目的,我们至今毫无头绪,倘若这一切真是为了离间幽黎族与外族关系,那离间之后呢?倘若只是为了搅乱这天下,那最终目的又是为何?”
姜依依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而今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连防备都做不到完全,形势对他们来说大大的不利。
她抬眼看向姬怀生,另起头又问:“你说,这些失踪的人与嬴峙有没有关系?按你方才所言,他们敢启动嬴峙这步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她颤抖着问出心中的结论:“嬴峙已经被侵蚀,和妘宥一样,失去了意识?”
姬怀生对上她的眼睛,语调深沉:“按我的猜想也多半如此。”
房间内一时静了下来。
火烛不安的跳动,小小的一团火舌被风吹得倒向一旁,烫化边壁,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房门外,酒杯碰撞的声音裹挟在欢声笑语里穿透紧闭的门扉闷闷的传来,窗外也随风吹来一阵阵酒菜的香气。
两个人的心像是沉在了水里,湿哒哒,沉甸甸的。
姜依依轻叹一声,喃喃的打破沉默:“我原还想着,云梦泽来了这么多人,又失踪了这么多人,要不要多叫几个族人前来相助?现听你说来,倒是又觉得不宜再多分散族人的注意力。”
姬怀生转动着指尖的茶盏:“嗯,现下只有我们两人,即便被拆穿了嬴峙幽黎族人的身份,我们也可说是不知,只是意外介入,人多了,反而可能会引起怀疑。”
“你说后日与他们一起进入云梦泽,做的又是如何打算?”
“先安外再安内吧,若是没有碰上嬴峙最好,但若是碰到了,我会尽量拖住他,不让他与那些外族人有正面上的冲突。”
“那这事要不要告诉他们两个?”
姬怀生有些拿不准的反问:“你说呢?”
姜依依抿了抿唇:“我也不好说,虽然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但又觉得,既要瞒住这么多人,有他们相助会更稳妥些。”
姬怀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们也并非轻浮之人,知道这些后可能会震惊,但想来也不会露出破绽。”
“那我们去找他们。”
“嗯。”
*
酒已上了桌,又添了两个下酒的小菜,小亭内的石板桌上也点上了一盏防风灯。
灯光影影错错,对面的人也模模糊糊。
郭晴喝了一口酒,斟酌了许久,开口问:“你知道了?”
陆峥顿了一下,心中已然明了她问的是什么,但还是双眼迷蒙的反问:“知道什么?”
他和严雾说的那些话,显然已经全部知晓,只是见她心中在意,又一直隐瞒,故并未说出来,也不敢承认。
郭晴心里明镜似的,但也并未拆穿,也觉得此事由她自己说出来方是真的勘破心魔。
她又兀自闷了一口酒,幽幽道:“他爹是我爹的救命恩人。”
“五年前,我爹听闻恩人已逝,独留孤儿流落世间,便倾尽人力找寻,将严雾带回了郭家。他也算争气,到了郭家后克己守礼奋发上进,为人又聪敏好学,待物也谦逊有礼,很快便博得了一众同门师兄姐弟们的喜爱。”
“也包括你吗?”
寻踪7
话一出口陆峥便后悔不迭, 赶忙闭紧了嘴巴,羞红着脸埋下头。
怎的今日这手不听使唤,连嘴也不听使唤了呢?
郭晴也是被他这个问题给震了一下,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大。
许是都怀着心虚, 两人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向彼此。
郭晴又闷了一口酒平复心头怪异的情绪,局促的扣着空了的酒盏。
好一会儿, 她勾唇笑了笑, 声音平稳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此前我从未见过他,也从未与他相处过, 单见此人行为举止, 我亦说不出半点不好,或许是出于女子莫名其妙的直觉,第一次见他我就不甚喜欢, 总觉得那层人|皮|面具下装着的是另一副心肠。”
“倒是我爹, 对他本就带着恩人之子的疼惜,再见他这般便更是赏识喜爱, 也有意将我许配给他, 只见我对他实在不喜, 恐成怨偶,故一直按捺着未提。”
陆峥冷不丁道:“我相信。”
郭晴愕然抬眼,脑子白了一晃,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她方才只不过就是一句口头之言,这傻小子竟然认真的回复了她。
想起与严雾对峙时,他在她耳边坚定的说的那句“我只相信你”, 她忽然在想,难不成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如此想着, 她便如此问到:“我说什么你都信,就不怕我是在骗你?或许我只是在为我自己造成的这般局面在找借口呢?”
“即便是借口我也信。”
耳边的嘈杂声远去,仿佛只剩下这一句话在耳边反复的回荡。
郭晴定定的看着他,眼睫轻颤,心脏也止不住的发颤,咚咚咚咚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她连连眨动眼睛,平稳住呼吸,掩下心里的惊涛骇浪,笑着自顾自的为陆峥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你知道事情的始末,偏向我也属正常。”
陆峥紧盯着她,依然无比认真道:“不止我会信,怀生兄和依依姑娘他们也会信,不为别的,只因相比那些传言,我们更相信身旁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
郭晴愣神的猛一抬眼,再次看向他,撞进他如深海的眼眸。
这样的回答让她意外,又觉心头暖洋洋的像沐浴在春光里。
微风轻扬,飘飘荡荡的又涌上来一股哀愁,覆盖心间潺潺流淌的感动。
她惆怅的深呼一口气,语气中也染了凄凉:“可有好多人不信,他们更相信严雾。”
“那时候,我见他一面拒绝我爹的谢礼,一面又接受我娘对他的馈赠,第二日又心安理得的穿戴着兄长的新衣裳和玉佩琼琚招摇过市,更觉他并非心胸坦荡之人,只是不想将挟恩图报做得太过明显罢了。”
“我将这些话告诉娘,娘说是我与他还不够相熟,心中有偏见,故见他做什么都觉得是错的,抑或另有目的,我也有所反省,也试着去了解接纳他,可我就是做不到。”
“念及他恩人之子的身份,我虽不喜他,却也并未刻意为难,他自是也察觉到我对他的冷淡。一开始,他也会来讨好我,后来享受到众星捧月的自得,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再去讨好谄媚一个人,所以在讨好了几次无果后也就懒得再往我眼前凑。”
“他刚来那两年,我们之间没有多少交集,交情也一直很浅淡,后来又或许是觉着,华丽衣着装饰出来的喝彩和仰慕终究来得太浅,作为弟子,即便我爹再宠爱重用,他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毕竟有限,便又开始着力讨好我。”
“在我面前,他一直装得温文儒雅,行止有度,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幽默风趣,一时骗过了我,让我再次自省自己是否真的对他带有偏见。”
“我开始动摇,开始慢慢的去接纳他成为我们家中的一份子,对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郭晴恨恨饮一口酒,放下的酒盏在石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可伪装的便是伪装得再好,也总会露出遮掩不及的苗头,若非关系与他有所亲近,我又如何会发现他竟然拿兄长的旧书来垫桌腿。”
“那是兄长最珍惜的一本孤本,平日里都舍不得让外人碰,我不信他要来那本书却全然不知那本书在兄长心里的重要性。”
“不管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既能将兄长最珍惜的孤本拿来垫桌腿,足可证明他心底里对兄长的恭顺敬重不见得有多真。”
“唯恐是我的偏见再次作祟,我还特意去兄长那确认过。”
“好巧不巧,当晚我爹又提及了我们俩之间的婚事,我很震惊,亦感意外,也猛然反应过来,他的百般讨好原是打的这般注意,他早就知道了我爹想将我嫁给他的想法,适才故意携着我在爹娘面前表现出融洽相好。”
“他自作多情的以为,我对他和颜悦色便是接纳了他,而我即便接纳他也不过是将他当做一个还算合格的弟子罢了。”
“见我态度坚决的一口回绝了亲事,他只觉正道行不通便又另辟了歪门邪道。”
他偷走了她的贴身之物,有意无意的漏给同门师兄姐弟们看,惹得大家纷纷臆测,继而传出些流言蜚语。
她的东西向来很多,加上郭夫人又喜欢给她置办,是以少了那么一两件她一时也察觉不出,即便察觉了,也因为不设防不会立马联想到是被严雾偷了。
等她听见些闲言碎语时,严雾自导自演的跑到郭家主和郭夫人面前忏悔,直说他毁了她的名声,又添油加醋的不停诉说着对她的爱意,甚至捏造他们两人早已情投意合的假话。
她的贴身之物在他身上,加之他此前伪装得太过天衣无缝,郭氏夫妇对他深信不疑,她百口莫辩。
两人就这般定下了婚事。
眼见着所有人都深陷在他的伪装下,她暗暗发誓,定要一层一层的当众将他的假面全部都撕下来。
从那之后,她暗中筹划,费尽心思的寻找他的错处。
她想到他此前曾与一位师姐交好,他既要娶她,就必定辜负了师姐,或许能从师姐那找到突破口。
她找到师姐时,师姐哭得肝肠寸断,只当她是去示威的,很是没有好脸色,后经过她的剖白和分析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严雾的卑鄙嘴脸。
两人一合计,觉得既要出手,便要彻底的将他打趴下,按在土里不得翻身才好。
严雾实在是伪装得太好,在家里几乎没留下破绽,两人又去家外找,废了好一番心力,终叫她们发现了他丑陋的真面目。
他在家里装作翩翩君子,在外则穿着郭家兄长的锦衣华服冒充他的身份,享受着他的身份所带来的荣光和便利在外招摇撞骗,甚至还去青楼楚馆狎妓。
露出破绽的起因是他在青楼楚馆中看中了一个伶人,想将人赎出来,不巧碰上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纨绔,那是一个小家族的直系子弟,前呼后拥,财力也自然比他这个假冒伪劣的要雄厚许多。
他必然是争抢不过的,故与人动了手,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惹来了不少人的关注,也因此被人识破了假身份。
青楼楚馆那种地方最是拜高踩低,他被人识破了身份,少不得要被人羞辱践踏一番。
最终结果是,他不仅未得到人,还被人打了一顿,狼狈的逃走。
因此事并非发生在池州当地,故郭家人一直不曾听闻,她们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到这件事。
或许是这件事让他接触到了权利所带来的优越感,而池州郭家虽未入四大世家之列,却也是一方有名有望的世家,也是他离得最近,最有机会取得的势力,是以回到池州后,他便打起了她的主意。
通过这个伶人,她们继续顺藤摸瓜的往下查。
不仅发现这伶人已怀有身孕,还发现严雾竟然在与她定下婚约后,利用郭家乘龙快婿的身份盗取家中财宝变卖。
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之辈,她恨不得当场就将人活剐了,但想到他恩人之子的身份,倘若此时揭穿,家中至多只会退婚再予以口头上的忠告,她既要撕开他的假面,又怎甘心就这般轻易的放过他?
此后,她和师姐里应外合,一个哄抬伶人身价,一个故意露财让他来盗。
严雾也算警惕,一开始只是盗取他们房里不打眼的财物变卖,只是这般多次盗取容易露马脚,又难以在伶人生产前凑够赎身的钱,她故意引导了好几次,他才敢壮着胆子破开郭家的宝库。
她让师姐跟着,原想等他将人安顿好了再偷偷将人带来池州对峙,没想到他竟仗着恩人之子的身份,料定郭家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他将伶人赎了出来后,竟大喇喇的直接将人带回了池州。
那伶人怀着身孕,要花钱的地方只多不少,严雾的钱都拿来给她赎了身,身上已然所剩无几。
动过歪心思走过捷径且成功的人,当他又一次碰到困难,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再一次动歪心思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和师姐轮流日夜蹲守,他果然不负她们所望的再次潜入了宝库。
她特意等他得手了拿着财物去变卖的时候,设法引来了几个秉性正直的师兄姐弟们直接将他抓了个正着。
几人义愤填膺的将他扭送到家主面前,她便适时甩出他此前变卖财物的一应字据,戳穿他盗取她贴身之物,制造舆论逼婚的事实。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那斯竟还矢口否认,说是她在陷害他。
她早知他会如此,遂又将他如何冒充郭家兄长谋取私利,如何豪掷千金蓄养伶人的所有证据一桩桩一件件的当着众人的面一一揭穿。
他对那伶人倒是真心实意,当她说出那伶人的住址,要带人来当面对质时,他倒是不再辩解,认下了所有事。
后来,郭家念及他恩人之子的身份,终是没有追究他盗取财宝一事,只是也再容不下他这般表里不一的小人,遂将他逐出了家门。
将他赶出去的那一日,她心中无比的痛快,组织着所有师兄姐弟们将家里家外都打扫了一遍,恨不得将他踩踏过每一块地板都掀了换新的。
只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池州城内开始流出一些传言。
言辞凿凿说她在定下婚约后仍与男人在幽林密会,因被未婚夫撞破,故诬陷他与人苟且,还陷害他偷盗财物,将他赶出家门,另有贴身之物为证。
一时之间,那些听信传言的人便开始在背地里骂她水性杨花,是个蛇蝎心肠的恶女。
说到这里,郭晴已有了醉意,舌头也开始打结:“我知道是严雾那脏心烂肺的捣的鬼,我不消得与他对峙,也以为只要不予理会,那些不实的传言便会不了了之。”
“可那些传言就像插上了翅膀一般,传进了池州城内的千家万户之中,愈演愈烈,他们开始明目张胆的来辱骂我。”
“也有师兄师姐们如法炮制的放出严雾的证据,可他们就是揪着我不放,这把火烧得最旺之时,那些孩童甚至还编了童谣来骂我。”
“特别是小东”心中被挖开了一个缺口,多年来憋闷的痛恨和心寒随着眼泪一股脑的涌出来:“他当年掉进井里,还是我将他救上来的,每次我出门,他都会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的叫,流言四起时,他却领着那帮小孩一起骂我。”
“还有吉婶,她原是我家厨娘,看着我长大的,后来腿伤回了家中养老,我年年去看望她,年年给她钱财贴补家用,她竟然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从那之后,那些外人见了我退避三舍,对我指指点点,家中的人小心翼翼,特别是哪些师兄姐弟们,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我,就连跟我说话都是斟酌了再斟酌,费尽心思的逗我开心,安慰我。”
“在他们面前,我不敢哭,也不敢闹,每天装得毫不在意,装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或许是伪装得太久,情绪还未完全发泄出来,她又急着掩藏。
她抹了一把眼泪,深呼吸着快速平复心绪,醉眼朦胧的看向陆峥,笑问:“见你为我出头的时候,你知道我第一时间想的是什么吗?”
陆峥心如刀割,心疼得都要碎了,他强忍着情绪隔着昏黄的灯光望她,嘴唇颤抖的说不出半句话。
“我怕你们也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想,我甚至在想,要不再次逃走好了。”
陆峥心里一慌。
她竟然真有这种想法。
起初,他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与他成亲,非要离开池州,自从看了郭家主送来的信,他明白了原因,甚至感同身受。
他此前离开华蓥独自出门游历,不也是为了躲开那些闲言碎语吗?
他张了张嘴正要劝说,郭晴又笑着摆了摆手,边囫囵的给自己满上酒,边大着舌头道:“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明明错的是他人,我为何要将自己关起来日日蹉跎?他不就是因为看我怕,才这么欺负我吗?离谱,我之前错得太离谱了。”
她醉醺醺的给陆峥也倒了一杯,豪气的端起酒杯:“来,干了,今日这杯酒,就是告别昨日那个愚蠢的自己,以后,我要让他怕我。”
陆峥心里的忧愁都被她这一下子给搅没了,飞快地伸出手阻止:“你不能再喝了,你都喝醉了。”
郭晴躲避着仰头一口闷,回过头来炫耀似的将酒杯倒过来,傻呵呵笑道:“没了。”
她醉眼迷离的看一眼他的酒盏,伸出食指,指着他催促:“快喝快喝。”
“行行行,我喝,你别再喝了。”
陆峥手忙脚乱的一边防着她继续倒酒,一边喝酒,一双眼睛的也不放心的瞄着她。
他手里的酒还未喝完,那头郭晴摇头晃脑的寻隙又端起了酒瓶,他忙丢掉酒杯,站起身来抢夺:“你都醉了,真的不能再喝了,听话,把酒杯给我。”
郭晴怔了一瞬,似思考了一番,乖巧的将酒杯放进他手心里,仰头冲他嘿嘿傻笑了两声,而后迅速扭过头,对瓶牛饮。
陆峥彻底傻眼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喝起酒来这么疯,拦都拦不住。
他绕到她身前去抢酒瓶,她就笑呵呵的把酒瓶推给他,笑得一脸傻气:“你喝。”
陆峥一手扶着她,一手抓酒瓶:“我们都不喝了,回去休息吧。”
郭晴喝得醉醺醺的,力气却贼大,拽着酒瓶就是不松手:“你不喝,那我喝。”
眼看她再次将酒瓶凑到嘴边,陆峥边抢边无奈道:“我喝,我喝,你别再喝了。”
“那你喝。”郭晴松了手,脚步虚浮的靠坐在石桌上,眨巴着眼睛,歪下脑袋等着陆峥,如愿看他喝了还不忘劝酒:“大口喝。”
姜依依和姬怀生找到两人时,连陆峥都醉了。
两人双眼迷醉,一个耸肩耷背的站不稳,一个毫无形象的瘫坐在石桌上。
桌上倒了好些个酒瓶,残存的酒液倾洒下来,沿着石桌边缘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上,散发着浓郁的酒香。
陆峥凑到郭晴面前,正傻笑着道:“我不嫌弃你,他们还说我像个姑娘呢。”
郭晴也笑得一脸智商欠缺,拍着他的肩头:“你不就是长得白净了点嘛,我也不嫌弃你。”
姜依依和姬怀生忙跨上前去一对一搀扶,以两人现下的状态,商量是商量不了事了,只得先把两人各自扶回去再说。
陆峥醉眼迷离的看着姬怀生,痴痴的辨认半晌,呵呵傻笑:“是怀生兄啊。”
郭晴闻言,晃着脑袋往前凑:“还真是。”
姜依依慌忙抓紧她的手臂,生怕她一个不妨从桌上翻下来。
许是胳膊受力,郭晴蹙了一下眉头,看向抓着自己的人,眯着眼睛笑:“依依,你也来了?我们喝一杯。”
她说着动作迟钝又缓慢的扭头在桌子上一通摸索。
姜依依按下她手里的酒瓶,哄骗道:“房里有,我们回去喝。”
郭晴想了想,痛快的点头:“行,陆峥,我们回去继续喝。”
被姬怀生扶着踉跄往外走了两步的醉鬼高兴的回头:“行,回去喝。”
“你等我一下。”郭晴脚步虚浮的跳下桌。
陆峥也不肯走了,挣脱姬怀生的钳制。
两个醉鬼摇摇晃晃的走向彼此,勾肩搭背的拥成一团,边挥开前来相助的姜依依和姬怀生,边道:“不用扶,我们可以自己走。”
“没错,我们还没醉,还能喝。”
那抗拒的模样,活像他们两个是强拆鸳鸯的恶人。
这不过一会儿,直给他们热出了一身的汗。
两人一言难尽的看向彼此,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忽听陆峥哈哈大笑起来。
郭晴口齿不清的问:“你笑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们不仅都是被闲言闲语所扰的人,还一起逃了两次婚,拜了一次堂,这缘分还真是不浅。”
“那倒是,这样,我们再拜一次堂,凑个成双成对。”
姜依依和姬怀生睁圆了眼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喝醉了酒,也不能当过家家一样不当回事啊。
两人又连忙凑上前去阻止,再次哄骗:“现在天色已晚,我们明日醒了再拜。”
陆峥大手一挥:“以月为煤,天地为聘,何尝不是一件雅事?”
郭晴跟着附和:“说得对。”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酒鬼耍起酒混,将劝阻的两人一把推开,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下小亭,啪叽一下跪在地上,对着月亮就开始宣誓叩拜。
姜依依被推得脚下不稳,险些跌坐下去,被姬怀生眼疾手快的拉住才幸免于难。
姬怀生在她耳边劝道:“算了,随他们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多拜一次也无妨。”
姜依依也实在是没辙了,索性也撒手不管了,与姬怀生站在一旁观礼,又看着两人搂搂抱抱的进入堂厅。
她皱紧了眉头,无可奈何的看着两个酒鬼纠缠的背影,听见他们在堂厅内大放厥词的宣告婚事,引来满堂喝彩,都不自觉的替他们丢脸。
突觉肩膀被撞了一下,她茫茫然转头,对上眉飞色舞的姬怀生。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弯着唇不怀好意的问:“那还有酒,我们也喝点?”
姜依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恍惚反应过来,给了他一记白眼扭头就走,去追两个酒鬼。
他们脚下磕磕绊绊的,行动速度却不慢,一眨眼的功夫,他们推开房门就要进屋,姜依依心头一跳,赶忙快走几步上前,却仍是没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两个醉鬼进了屋,顺手就将门给关上了,独留姜依依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后追上来的姬怀生看着紧闭的门扉,眉头了然的上挑,神色古怪问:“他们进去了?”
姜依依头疼的“啧”一声,没眼看的闭上眼:“嗯。”
“那我们还进去吗?”
“不好吧。”
“那就不管了,反正他们都拜了两次堂了,不是真夫妻也似真夫妻。”
姜依依看着姬怀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不痛快的踢他一脚:“都怪你,没事动什么歪心思?害我没追上他们,这要明早起来,郭晴怪我怎么办?”
姬怀生扭身躲开:“我们拦了呀,这不没拦住吗?”
姜依依剜了他一眼,懒得争辩,闷头钻进隔壁的房间:“今晚我睡你们房间。”
姬怀生亮出贼眉鼠眼跟上去:“好啊。”
姜依依嘭的关上门:“你睡屋顶。”
姬怀生扒着门:“依依啊,我们商量一下,我在房间打地铺行不行?”
“滚。”
寻踪8
“咚咚。”
“吱呀~”
一打开房门, 姜依依抬眼便见姬怀生挂着殷勤的笑脸问:“饿不饿?”
姜依依胡乱的应一声“嗯”,错开眼往外张望。
不远处的木阶上,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正缓慢的走下去。
姬怀生手中拎着一个多层的大食盒, 侧身挤进屋, 语调里含着些许邀宠的意味:“我就猜到你醒来定会饿,楼下用早食的人特别多, 我便早早的排了队, 这样你醒来收拾好便能吃上早食了。”
姜依依习惯性忽略他的讨好卖乖,收回视线转身进屋:“你方才与祁大公子在聊什么?听见你们在门口嗡嗡营营的聊了许久。”
姬怀生将食盒放在圆桌上,打开盖子从最上层端出两盘小菜, 边道:“也没聊什么, 他就问了我一嘴他们的关系。”
他说着朝隔壁的房间偏了一下脑袋。
姜依依了然的点点头,坐下来又问:“我们今天什么打算?”
姬怀生闷着头一层一层揭开食盒,一碗又一碗一盘又一盘的取出里面的各色早食, 不消片刻就铺了大半个桌面。
“吃完了我们出去走走, 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嬴峙的线索,他的灵笺只说到了江陵欲入云梦泽, 而究竟有没有进去我们还无从得知。”
姜依依点头赞同:“茂林内蛇虫多, 我们再顺便去一趟医馆, 多买些药备着以防万一。”
“好。”姬怀生看着最底层的两只碗,犹豫的啧了一声:“他们怎么还不起?我特地让厨房备了两碗醒酒汤,待会儿都该放冷了。”
“他们昨夜醉成那个样子,估计还要睡一会儿呢,你就放一边吧,先别拿出来了。”
姬怀生听劝的将分隔的食盒摞好, 推到一旁,跟着坐下来:“那我们先吃。”
屁股刚沾上凳子, 就听隔壁传来一声巨响,吓得他一个激灵。
郭晴迷迷瞪瞪中反应过来自己踢到了什么,她猛地一下睁开眼,滕然坐起身,撑着床沿慌张开口:“抱”
看见睡眼惺忪从地上爬坐起来的陆峥,恍如兜头浇下来一盆冷水,郭晴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怎么不是依依?
他怎么睡在她身旁?
她抱歉的话卡在嗓子眼里,随即换成一声惊叫,抄起枕头劈头盖脸的就朝陆峥砸过去:“你怎么睡在我们房间?”
陆峥手忙脚乱的护住脸,宿醉的脑子也还在发懵,任由着郭晴打砸。
恍惚间,眼前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的意识顿住,身子也僵住,讶然抬眼,怔怔望着略显狰狞的郭晴。
郭晴一时被他的神色唬住,皱眉挖眼的瞅着他,听着他一字一句从嘴里挤出来:“好像是你把我带进来的。”
“怎么可”
否认的话说出一半,又陡然如石般卡在喉间。
郭晴似遭到了雷劈,咻的一下没了反应。
她也想起了一些画面。
好像是她勾着他的肩将他带进的房间,门好像也是她关的。
作孽啊!
嘶,头好疼。
她抬手压住伴随着意识一同清醒过来的宿醉后的头疼,心虚的闭着眼睛问:“你还想起什么了?”
陆峥还未语,脸先红了一大片,低下头扭扭捏捏道:“想起我们还在月下起誓结为夫妻。”
郭晴努力回忆了回忆。
好像也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好像是她拉着他一起跪在的地上,梆梆的磕得脑袋响。
嘶,感觉头更疼了。
她捂住眼睛羞于见人,恨不得回去打死昨天醉酒的自己。
陆峥眼睛向上,瞄她一眼,又瞄一眼,佯咳一声也问:“你还记得什么?”
郭晴将脸埋在掌心:“劝你喝酒。”
人嘛,都是越心虚越想找补,越心虚就越喜欢甩锅。
她睁开一只眼睛瞥向陆峥,懊悔的埋怨:“你也是,我都喝醉了你还跟我讲什么道理?直接打晕拖回来就好了。”
“我不喝你就要一直灌自己”陆峥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委屈:“我不也是怕你把自己灌坏了吗?”
郭晴张了张嘴又闭上,终是哑口无言。
天光已经大亮,屋外嘈嘈杂杂,屋内静悄悄一片可闻落针。
两人一个瘫坐在床上,一个跌坐在地上,局促的不敢直面对方,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不知默声坐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间,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郭晴清了清嗓子,尴尬的扯了扯唇角,拉着姜依依打破沉默:“依依也是,也不拦着点我们,让我们”
她咽了一口口水,将后面差点脱口而出会让他们更尴尬的话咽了下去。
陆峥附和的呵呵傻笑了两声,挠了挠后脑勺,又舔了舔唇,有些难以启齿道:“她好像拦了,没拦住。”
“”
苍天啊,大地啊,她可怎么见人啊?!
郭晴闭紧眼睛,一脑门扎在枕头里,从里面传出闷闷的带着点近乎哭腔的声音:“我想回家。”
见她像只钻草垛的山鸡顾头不顾尾,陆峥莫名觉得有几分可爱,唇角止不住的上翘,也涤清了他心里头的局促与尴尬。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轻柔,甚至染上了些许心情愉悦的舒朗:“无妨,反正我们早在池州便已拜过天地,按理说我们也早已是夫妻,虽有些丢人,但也不算逾炬胡闹。”
“你疯了吧?”郭晴从枕头里挣脱出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想办法解除婚事的吗?不是你说婚姻不是儿戏,我们不能这么草率行之?还说强扭的瓜不甜”
“我后悔了。”
“!”
郭晴很是怔了一晌,而后脑子就像炸开的火花,乱糟糟的一顿噼里啪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去过池州?还是后悔接下绣球?抑或是后悔遵守着自己的君子之道,稀里糊涂的跟她成了亲?
不过也是,打一开始便是她有目的的强迫他的,他后悔也是无可厚非,如今又闹成这样,她真是该死啊。
陆峥觑着她千变万化的神情,挨挤到床沿,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
女子的柔荑纤细绵软,即便已有心理准备,但在触碰的一瞬间,恍如火山迸发一般喷薄出翻涌的情愫,心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明明不是第一次触碰,却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的紧张害怕。
郭晴的心跳也漏了一拍,触在肌肤上的手就像烙铁一样,滚烫的热意转瞬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觉得自己是放在大火上烹煮的水壶,身子越来越热,心脏也越跳越快,开始冒热气,就要压不住的发出鸣叫。
眼睫轻抬,对上他仰视着她的温和明亮的眼睛,又“咚”一声掉进了深海。
她看见他的唇一张一翕,听见他认真而郑重的询问虚无缥缈的传进耳朵来。
“让我对你负责,可以吗?”
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却零零散散的怎么都连不成句。
轰隆隆,耳边响起了一声比方才更甚更响的巨雷。
心海翻滚,意识一片杂乱,她静不下心来思考,宿醉的头疼也涌上一阵比方才更甚的痛处,甚至出现了耳鸣的错觉。
她蹙紧了眉,用力揉压着太阳穴。
见她这般,陆峥顿时也无心再执着于她的回答,紧张的凑上前问:“怎么了?”
郭晴咬牙道:“头疼。”
“一定是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我去给你要碗醒酒汤,你等我。”
他说着迅速起身,顾不上自己也正处又闷又疼的脑袋,夺门而出。
方跨出房门,瞥见隔壁从门口伸出的两个脑袋,陆峥心头一紧,震得后退半步,急刹住紧张的心绪和匆匆的脚步。
姜依依和姬怀生眼神古怪的盯着他笑问:“醒了?给你们备了醒酒汤,你们是要端去房间里用,还是与我们一起?”
陆峥脸颊通红,羞赧的埋下头:“我,我问一下。”
看着他又转进屋内,姜依依和姬怀生看向彼此的笑眼,默契的加深了笑意。
两人回到房间,坐在桌旁又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听见隔壁的开门声。
许是廊道内有人望见了陆峥和郭晴,爽朗的道了一声:“恭喜啊。”
紧接着就见两人推推搡搡的进屋来,做贼似的连忙掩上门,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姜依依闷着头抿住唇拼命忍,还是没能忍住从鼻腔内泄漏出的笑意。
听见动静的郭晴回头看一眼,后悔的将脑袋埋在墙角。
早知道还是做个鹌鹑躲在房间里好了。
他们喝醉了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啊?为什么大家不能跟他们一样都给忘了?
姬怀生笑着对他们招招手:“过来坐啊,你们再不起来,醒酒汤都该凉了。”
闻言,两人又闹了一个大脸红,磨磨蹭蹭的挪过去。
郭晴瞥一眼始终笑吟吟注视着她的姜依依,僵着脖颈错开视线。
目光明明是无知无觉的东西,可怎么会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呢?
她转动眼睛又瞥一眼,姜依依神色未变,连端坐的姿势也未变。
她忍不住了,皱起眉扭过头去看着姜依依嗔道:“别笑了。”
“哈哈哈”姜依依反而笑得更放肆:“看你们这样子想是已经忆起来了不少,就不用我再帮你们回忆了,还是说”她故意拉长了尾音:“你们想了解得更完整一些?”
两人刚缓和一点的脸热又烧了起来,郭晴抓了个包子强行塞进姜依依手中,推搡着往她嘴边送:“不是说要凉了吗?快些吃吧。”
姜依依只顾看着她抿唇笑,弯弯的狐狸眼里满是戏弄。
郭晴被盯得越发不自在,搜肠刮肚的没话找话:“你们今日还出门吗?”
姜依依憋着笑,大发慈悲的随她换了个话题:“嗯,我们待会准备出去逛逛,再顺便备些常用的蛇虫解毒药丸之类的,你们要去吗?”
郭晴张口欲言又似想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摇摇头:“不了,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我头还有些疼,想再休息休息。”
她作势揉了揉太阳穴。
姜依依如何看不穿郭晴是在找借口,顿时又起了捉弄的心思,促狭又问:“真的是头疼?”
郭晴不解:“嗯。”
“不是听见人道喜想起了些什么,不敢出门见人了?”
郭晴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那你眼神为何如此闪躲啊?”
郭晴嘶了一声,幽怨厌烦的盯着姜依依,琢磨了半天都没能琢磨出一句有力的反驳的话来,她索性破罐子破碎的懒懒道:“笑吧笑吧,想笑就笑吧。”
姜依依弯着唇又笑一阵:“好了,不开玩笑了,你快些喝汤吧。”
郭晴看她一眼,半信半疑的抓起碗中的勺子,舀起一勺汤就要送进嘴里,听见姜依依不怀好意的悠悠又开腔。
“昨晚喝了那么些酒,倒的酒瓶都数不过来,估摸着现在还有些不清醒呢,是该多喝些醒酒汤,一碗够不够?要不要再加一碗?”
“哎呀。”
姜依依哈哈笑着摆手:“不说了,我真的不说了,你喝汤。”
*
长街人声鼎沸,人群拥挤,大家都在讨论着明日即将进入云梦泽的人们。
他们大多持观望的态度,一方面觉得这批人又会被那无形的深渊巨口吞噬,一方面又期盼着他们能带来不一样的结果。
姜依依和姬怀生在外走了一天,也听见了许多五花八门的议论。
有议论此次的带头人祁中杰的,说他是四大世家之一的祁家长子,如何如何的厉害,连他小时候的事情都扒出来不少。
还有议论参与人的,好的坏的歌颂的贬低的都有,他们还未见到人便已听到了不少人的名讳。
甚至还有议论郭晴和陆峥的,大多是说他俩昨夜成亲的事,说两人情比金坚,因知晓云梦泽凶险,故在入云梦泽前夕在月下成好事,还挖出他们不少旧事,东拼西凑的越传越离谱。
姜依依和姬怀生起先还饶有兴趣的听两句,后面都不敢认这传的是与他们同行数月朝夕相处的人,即便当个笑话都听不下去了。
太阳西移,炽烈的阳光黯淡下来,天边大朵的火烧云层层叠叠,像是落下的帷幕,遮挡着太阳渐渐退场。
姜依依和姬怀生踩着夕阳往回走。
看着身旁神色恹恹的人,姬怀生殷切的问:“累不累?”
姜依依摇摇头,叹一口气,语调淡淡道:“就是走了一天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本来也是碰碰运气,过去了这么久,小来又有妘宥的玉珏做信物,若非我们早有准备,估计也会被他骗了去,想来嬴峙当初并未有所怀疑,故未留下任何线索给后来的人也属正常。”
姬怀生压下眉头,不解的继续呢喃:“只是后寻来的姚悟竟也毫无线索,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除了他领受任务的一封回信,未留下任何其它只言片语。”
“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依依想到一个猜测,见四周人声嘈杂,人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明日有人入云梦泽一事上,便压低了声音,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姚悟到达江陵后查到嬴峙已进入了云梦泽,便也跟着进去了,故此在江陵镇中才会毫无痕迹。”
“还有一种可能。”
姜依依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
姬怀生对上她的眼眸,神色严肃道:“江陵镇中,也有人在引导。”
是了,若是姚悟自己查到线索,第一时间当是立即给灵荫山涧去信回报进展,但若是受人引导,他最大的想法应是前去确认虚实,如此才能解释得通他为何一到达江陵镇便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与此同时,姜依依还意思到一个问题。
如果是有人引导,那这个人是否也同样正埋伏在他们周围?
姜依依神色突变,戒备的审视着周围路过的每一个行人,甚至神经紧张的看谁都像是潜藏在背后的人。
姬怀生拉起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别看了,倘若真被盯上,从池州开始我们便已经被盯上了,明日见机行事。”
姜依依想想也是,那便既来之则安之吧,如此想着,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姬怀生瞥了瞥身侧眼睫低垂的人,稍稍松了手,再顺势将她的纤手包裹在掌中。
姜依依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出来,耳边却听见他轻柔的声音问:“怕不怕?”
姜依依一怔,想起了一些往事。
姬怀生小时候最是喜欢他的小叔叔,每次他小叔叔回到灵荫山涧,他都会像个小尾巴一样一直跟在他身后进进出出。
那时他小叔叔刚传回死讯,他无法接受的一个人躲在神庙内,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睡,姬家夫妇苦劝无果便将她带进了神庙。
她进去时,他正缩在灵树下的角落里,小小的一团看着脆弱极了。
见她到来,他忙擦了眼泪鼻涕,将哭红的眼睛埋在臂弯里。
那时她很小,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人,迈着小短腿上去摇晃着他的胳膊,奶声奶气的唤他:“怀生哥哥,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他被她摇得止不住的晃,哭过的嗓子加上久未进水,声音格外的嘶哑:“我不去。”
她是带着任务去的神庙,被他拒绝了还是不依不饶的拉扯他:“走嘛,阿兄抓了一只小麻雀,你陪我一起去玩嘛。”
他埋着脑袋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她便继续道:“走嘛走嘛,晚些小麻雀该飞走了。”
许是这声“走了”刺激到了他,他不耐烦的推搡了她一下,低吼出声:“你好烦啊,我不去。”
她一屁股跌坐在地,加上那是他第一次凶她,股骨上的疼痛加上心里的委屈让她止不住的哇哇哭起来。
小怀生手足无措,心里又烦躁,也没心思哄她,便偏过头去任由她哭。
她的哭声引来了守在外面的姬氏夫妇,她就又被两个大人给抱了出去。
那次她气了他许久,好多天都没有理他。
一直到后来她才从他口中得知,小叔叔的死让他心里产生了恐惧。
那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
幽黎姬氏要护苍生,护族人,他觉得随着自己的成长,即将面对的便是死亡,以致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活在战战兢兢中。
姜依依的心弦抖了一下,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弯起唇角笑道:“不怕,我说过的,我会保护你,想想还有些跃跃欲试呢。”
“可我怕。”姬怀生收紧手指:“我怕保护不了你”
姜依依猛地停下脚:“你想叫我不要去?”
姬怀生看着她倔强的神情,苦笑问:“那你会听我的话吗?”
姜依依甩开他的手表明态度。
姬怀生垂眸看着空了的手掌,大拇指搓了搓手指,无奈道:“我只是想与你约法三章。”
姜依依将信将疑的挑眼看他。
“你该承认,即便你再修炼,终是敌不过天生的血脉之力,你替不了我,所以不要替我去冒险。”
姜依依抿着唇不说话,姬怀生想再次牵起她的手被她躲开。
他勾了勾唇,笑容惨淡的掠一眼四周:“他们都看着呢。”
姜依依也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转身不悦道:“你继续说。”
姬怀生跟上她不紧不慢的步伐:“倘若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你也该知道,唯有我方能争取一线生机,所以不要犹豫,也不要回头,闯出去。”
说的是生死的大事,可他的语气却再稀疏平常不过,仿佛说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姜依依又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离开灵荫山涧时她想过会遇上凶险,却从未想过会到生死离别的一刻。
昨日听闻云梦泽的情况,她也想过事情会很棘手,却也始终未往最坏的方向打算。
姬怀生的话让她觉得脖颈间被挂上了一道枷锁,扼制着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偏躲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坐在茶寮中,身边围了几个玄门子弟,全是一副猥琐戏谑的模样。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他们的谈话。
“严雾,你不是认识池州郭家的大小姐吗?”
“何止是认识,相熟得很。”
“那她与华蓥陆家的陆大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能怎么回事,臭味相投呗。”
“哦?怎么说?”
姜依依停住,眯起眸危险的盯着严雾,不用往下听她都知道,这小人又要说些腌臜不堪的恶言。
姬怀生凑到她身旁,觑着她的神色,知道她心里正窝着火呢,便有意讨好:“你想怎么做?”
姜依依上下打量着严雾:“他那头头发倒是挺浓密的。”
入瓮1
姜依依和姬怀生回到客栈的时候看见陆峥独自一人坐在一楼堂厅的角落里, 他的眼睫低垂,呆呆的盯着一个点,像尊静止的雕像。
两人走上前去敲了敲桌面。
陆峥闻声木讷的抬眼, 虚焦的眼眸在流转中逐渐恢复正常的灵动:“你们回来了?”
“郭晴呢?怎么就你一人坐这儿?”姜依依环顾着四周, 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峥默了默,在姜依依的注视下涩然的勾了一下唇, 温温吞吞的开口:“她在房间里。”
姜依依盯了他一晌:“你们吵架了?”
陆峥连忙否认:“没有。”他讪讪的又低下头去, 声音里都带着苦涩:“她好像在躲着我。”
姬怀生乌亮的眼睛转向姜依依,透着清浅的了然笑意。
姜依依对上他的眼神,也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她转身上了楼, 敲了门半天没等到反应, 便朝里头喊到:“是我。”
如此又等了一会儿,房门终于被打开。
微敞的门缝里露出郭晴惺忪的脸,她应是一整天都赖在床上, 头发毛毛躁躁的, 衣裳也皱巴巴的。
看见她这样,姜依依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息。”
郭晴脸一红:“你又来取笑我?”
姜依依戏谑的上下扫她一眼, 抬脚进屋:“你这样不该取笑?”
郭晴撇撇嘴, 像被剪掉爪子的猫毫无反击之力, 悻悻然转身回到床榻,蹬了鞋躺上去,负气的留给姜依依一个后背,背脊上写着三个大字:别理我。
姜依依关好门,好笑的走过去。
她歪靠在床架,要笑不笑的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 狡黠的狐狸眼滴溜溜的转。
她忽而收起玩笑之色,双手环抱在身前, 拢起眉一副沉思的模样,时不时的发出“啧”“嘶”的动静。
郭晴往外斜了一眼:“你想说什么便说。”
姜依依故作高深的抬起一手摩挲着下巴:“不大好说。”
“说吧,反正也不差你再取笑这一回。”
“你们俩昨晚”姜依依身子往前倾,斟酌着想出一个词:“不和谐?”
郭晴蹭一下坐起来,如只放在锅里的活虾,脸颊肉眼可见的泛红:“你说什么呢?”
“是你非让我说的。”
“没有。”郭晴的脸红透了:“我们俩进屋便睡了,什么都没发生。”
呃这说法,怎么听着,有那么点遗憾的意思?
这极力否认的样子,怎么看着也有那么点气急败坏的感觉?
姜依依挑了一下眉,又意味深长的眯起眼睛。
郭晴只觉脸颊更加的火辣,她可没有这么多的想法,倒是姜依依的神情非引得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剜了姜依依一眼,有口难言的嗔道:“姜依依,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姜依依不甚在意的弯唇笑了笑,挪动脚步在床边坐下:“那你们俩现在是干嘛?一个在下面发呆,一个在房间里卧床不起,准备就这样一直别别扭扭下去?”
郭晴烦躁的抓了一下头发:“我就是脑子还有些乱,还没有想好。”
“想什么?说出来我跟你一起捋一捋。”
郭晴便将醒来后陆峥的那番话说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按礼制来言,你们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况且你又并非是对他无意,何苦为此烦恼?”
郭晴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为姜依依的不理解而百爪挠心:“哎呀,你不懂。”
姜依依忍着笑:“那你倒是说啊。”
郭晴手舞足蹈半天挤出一句:“我跟他成亲这事吧,当时我就动机不纯。”
“嗯。”
“就是,那时候吧”
“嗯。”姜依依骨碌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她说一句,她就应一句。
“池州城中流言四起,连着家里人和一众师兄姐弟们一同被波及,我便有意离家,想要独自出门游历。可我爹不允,他说流言并非出了池州便止,又说以我的性子,若在外碰见了乱嚼舌根的,少不得要与人动手,将事情闹得更大。他觉得最快平息这场纷争的法子便是另成一桩亲事。”
郭晴苦笑一声:“先不说我是否愿意,曾经那些追在我身后的人一夜之间轰然而散,我爹甚至拉下脸来亲自上门说亲,都被以各种理由拒了,最后没办法,他便逼着我抛绣球招亲。”
“我想过离家出走,也实施过很多次,可我爹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每一次都能将我抓回去。”
“陆峥出现的那日,嬷嬷说让我先过了眼前再说,我便动了歪心思,想着先随便找个人成了亲,糊弄了我爹逃出池州。”
“我从未在心底里认可过这桩婚事,也从未想过假成亲会发展成真的。”郭晴不知所措的又蹙紧了眉:“我们都说好了要一起想办法解除这桩婚事的,可不知怎么的就发展到了现在,我总觉得这段感情它是一段扭曲的,不正确的,你明白吗?”
姜依依神色寡淡的听她说完,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不太明白。”
郭晴泄了气:“算了。”
姜依依注视着她的眼眸渐渐涌上笑意,冲刷了脸上的懵怔,她低头“嗤”的笑出了声。
郭晴茫然抬眼。
姜依依迎着她的目光,启唇轻吐:“庸人自扰。”
郭晴更加一头雾水。
姜依依敛了玩笑之意,循序渐进的发问:“依你之见,陆峥是否知道你与他成亲的缘由?”
郭晴摇头又接着点了点头:“一开始或许不知,但后来应是猜到了。”
“再依你之见,陆峥是可让人随意摆布的性子吗?”
郭晴垂下眉眼陷入沉思。
姜依依继续道:“他的性子远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软弱,在池州,他或许是为着自己的君子道义,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受钳制,才与你拜了堂,那在华蓥呢?倘若真是铁了心要与你解除婚事,何来二次逃婚一说?”
郭晴脑子发懵:“那是他想让我帮他逃出来。”
姜依依吸一口气,又抿着唇,终是一言难尽的叹一声:“你啊,也不知是你太笨,还是陆峥的手段太高超。”
郭晴眨巴眨巴眼睛。
姜依依恨铁不成钢的挪动着,将一条腿横放在床上:“昨夜桌上共倒了十瓶酒,你喝了几瓶?陆峥又饮了多少?”
郭晴一脑子浆糊的左右晃了晃。
“那你便想想醒来后你的醉意有几分,他的又有几分?”
郭晴恍悟的睁圆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他昨晚没醉?”
“醉了。”
“?”
“但绝不是如你一样,到万事不省的地步。”姜依依歪着脑袋又问:“如此你可明白了?”
如此她还想不明白,那就真是个没头脑的傻子了。
在华蓥她便总觉得不对劲,而今她总算是想明白了。
陆峥是故意的。
怕她先提出悔婚,他便以要离开华蓥为由稳住她,要她配合他坐实夫妻之名。
当天陆家夫人和几位姐姐对她的态度也总让她想不通,如今想来,怕是也有陆峥提前授意之故,她当时光庆幸她们不曾听闻那些传言,竟未往这方面去想。
昨夜,在想起来的片段记忆里,拜堂是她主导的,带他回房间也是她主导的,如果他不是醉得如她一般糊涂,那这中间,是不是有他半推半就才造成如此结果的成分?
还有,他所说的怕她灌坏自己才跟着喝醉了的说辞也很可疑。
郭晴越想越惊讶。
好你个陆峥,竟然是只大尾巴狼。
枉她在这里兀自忏悔自己生出禽兽之心,却没想到,其中或许还有他引导的原因。
可不知怎么的,在想通其中关窍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恼怒,反而在讶异中冲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愉悦。
“压一压你的唇角。”姜依依骤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促狭道:“现在知道笑了?天赐的良缘不晓得把握,倒自己给自己找起麻烦来了。”
郭晴恢复了精气神,不服输的回嘴:“所谓当局者迷,难道你不也是如此?”
“我才与你不一样,我们是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你倒是也说出来我听听。”
姜依依有意避开话题,起身催促道:“你快起来梳洗梳洗换身衣裳,我们出去吃饭,我和怀生还有事要拜托你们两个呢。”
郭晴果然收了戏言正色问:“什么事?”
“比较复杂,待会与你们一同解释。”
郭晴不再废话,动作麻利的下床换衣洗漱。
*
天色越来越晚,喧闹的江陵镇也越来越安静。
姜依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她索性起了身,行至窗下,推开窗牖。
晚间的风清凉,一股脑的沿着打开的窗口涌进来,拂动鬓边的碎发刮擦在脸颊有些微痒意。
她抬手勾下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声响,抬头往上看去。
视线被翘起的飞檐遮挡,她自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上面的人是姬怀生。
定定的望了半晌,她收回视线,撑着窗牖钻出窗外,在屋檐上稍稍站稳脚跟,她足下蓄力,随之一个旋身跃上了屋顶。
姬怀生支起一腿仰躺在屋脊上,他早便听到了下面的动静,见姜依依上来,坐起身问:“怎么还没睡?”
姜依依轻脚走到他身旁,屈膝坐下:“睡不着,我看时辰也不算晚,便想来跟你说说话。”
姬怀生歪头打量她片刻,勾唇吊儿郎当的笑了,语调里也含了揶揄:“怎么,被我白日里说的话吓到了?”
姜依依望进他的眼睛里:“嗯。”
姬怀生愣了一下,交叠的手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姜依依在他面前向来要强,还总是说要保护他,他都不记得她上一次露出如此女儿娇弱的姿态是在何时了。
他本就是随意的玩笑之言,只是想要缓和她的心绪,却未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荡漾出一阵强烈的欲望。
他想要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想要用力的亲吻她,但他都忍住了。
“那明日你便乖一点跟在我身后。”他撞了一下她的肩头,继续玩笑道:“我的力量你还不了解吗?有我在,你自可放心。”
姜依依侧目盯着他不说话。
姬怀生被她看得喉头一梗,随即便更加的没脸没皮起来。
“还怕?”他转过身来张开双臂嬉笑道:“来,要不要到怀生哥哥怀”
话未说完,姜依依已凑上前,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窄腰,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姬怀生只觉从背脊爬上一阵酥麻,连带着整个后背都僵住。
若是平时,他必定要高兴得跳起来,可若是平时,姜依依也只会推开他,怎会主动投怀送抱。
越是这般的清醒理智,他的心里便越发的酸楚。
他放纵着自己揽住她的肩头,允吸着近在咫尺的香甜气息,说出的话却还是那般欠揍:“早知道你这么容易骗,我就该多吓吓你。”
“你今日的话真多。”
“”
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有着深入了解的唯一坏处就是在对方面前藏不住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异样情绪。
是啊,他也怕了。
在一场场的生离死别中,他早已意识到死亡不可避免,亦可以坦然的去迎接,却始终抑制不住心里的焦虑,不舍,和慌张。
他还没有娶到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才第一次出灵荫山涧,还未好好看一看他自小放在心里要守护的天下苍生和大好山河,阿爹阿娘只剩他这一个孩子了,倘若他真有个万一
越想他便越退缩,怀中的娇软也在一点点腐蚀着他勇往无前的决心。
“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动手了。”
姬怀生猝然松开怀抱起身,行至屋檐边缘。
他回头看着姜依依,星星眼明亮,笑着挑了挑眉:“明日出发前,保准先让你看一出好戏。”
话落,他脚下一蹬,轻轻巧巧的跳下屋顶。
姜依依起身,追到屋檐往下看。
姬怀生方一落地,便被人叫住,远远听着那声气像是陆峥。
陆峥从后院的小亭内走出来,凑到姬怀生面前问:“怀生兄要出去?”
姬怀生道:“嗯,出去办点事。”
陆峥像是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兴奋问:“做什么?我与你一道去。”
姬怀生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多反而会坏事。”
陆峥默了一晌:“哦那你当心。”
姬怀生走后,陆峥站在原地垂头丧脑的唉声叹气。
用完晚饭商量好事情后,他借口有事出来在后院躲了一夜了。
他不知道该回哪去。
回郭晴的房间吧,他觉得太冒昧,他早晨那般清楚的表明了心迹,可她直到现在都未给过回应,想来她心中还是只想毁掉这桩婚事。
可若不回吧,昨夜他们那般高调的昭告了众人,今日忽而冷淡,又未免让人多生猜忌,她身上本就背着那些不堪的谣言,也不知会不会再给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正左右为难中,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陆峥茫茫然回头,而后怔住。
堂厅内亮如白昼,后院只有檐下垂挂的几盏昏黄的灯笼,郭晴局促的站在廊道中,站在青黄不接之处,明亮的光辉落在她背后,在身前拉出纤长的影子,她的面容隐在昏暗中,愈显迷蒙。
她眼睫轻抬,扫了一眼尚处怔楞的陆峥,抬脚往外走。
陆峥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心中已认定两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局,便觉她此番定然是来斩断情缘的。
他的喉结紧张的滚动了一下,还不等郭晴开口,慌里慌张的就要绕过她往里走:“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要找祁师兄。”
郭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躲什么?”
陆峥心虚的否认:“没有。”
“你方才用的便是这个借口。”
“我我只是想起来还漏了些事”
“你回不回房间?”
冷不丁的听到这一句,陆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磕磕巴巴绞尽脑汁的寻找有力的借口:“我,我找祁师兄,想想跟他说说”
他倏地停住,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确认:“你刚才说什么?”
郭晴埋着头,昏暗的视线里都能看见她红透的脸,陆峥则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不住的追问:“你此话是何意?所以你是答应我了是吗?你愿意让我一直照顾你?你不是要跟我撇清关系?”
郭晴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听着堂厅内零碎的说笑声,更是羞得待不住,转身往里走:“你不回就算了。”
陆峥忙追上去:“回,我回。”
姜依依并未完全听清两人的对话,但将两人的行为举止一一收进了眼底,也从心里为他们能成好事而开心。
她收回视线又看向姬怀生离去的方向。
望着望着,心头又涌上了惆怅。
她如何看不出他的逃避,又如何看不出他此时心中的沉闷。
姬家小叔叔的突然离世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在那之后没几年,姬家阿兄阿姐的离世无疑又给与了他一记重创,在他心头笼罩了一层魔障。
他们都知道云梦泽是一个陷阱,此时正张着危险的巨口等待着他们进入,可为了弄清楚暗处那股力量的真实目的,为了搭进去的那么多条性命,他们必须进去。
今夜,他心中必然会滋生出恐惧和紧张,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想他这般是不愿让自己看到这一面的,姜依依重重的叹一口气,跃下屋顶回了房间。
这边陆峥和郭晴进屋后。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陆峥又陷入了沉默,继续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起来,郭晴则是羞臊的不知怎么开口,叫他回房已经是搭上了她所有的羞耻心。
两人关上门,站在门口,就这般两下相望着久久未言。
最后还是郭晴率先打破沉默:“你睡地上。”
“哦,好。”
看来她也是不想落人口实才让他进屋的,罢了,只要她不说毁婚就好。
脑海里的纷杂刚平息,却听郭晴又道:“算了,还是睡床上吧。”
“啊?”陆峥讶然出声。
郭晴瞥了他一眼,又似烫了般连忙躲开,烧红着脸声如蚊蝇的解释:“明日入云梦泽,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应对。”
说完她不敢多待的闷着脑袋往里走。
陆峥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一咬牙追上去,拉住她不依不饶追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郭晴有些羞恼:“你是笨蛋吗?我回答得还不够清楚吗?”
陆峥愣了愣,恍然大悟的笑容如一朵缓缓绽放的花朵,裂着唇痴痴的笑得越来越灿烂。
是哦,她何时惧怕过流言?
倘若能被流言左右,她便也不是如今的郭晴了。
在他犯傻之际,郭晴飞速蹬了鞋钻进床幔里,在床榻里侧躺下,背朝外闭上眼睛装睡。
陆峥小心翼翼的跟着摸上床,规规矩矩的躺在边缘,瞄着里侧的人,一整晚傻笑不止。
入瓮2
这一夜, 对于大多数欲入云梦泽的人而言,都是个不眠之夜。
天还未亮,客栈便已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那耐不住性子的, 还未到集合的时间便已前往了集合地点。
这座刚沉下不久的城,几无间歇的又渐渐苏醒了过来。
在天色将亮之时, 四人业已准备妥当, 在客栈内简单填了肚子銥誮便动身往集合地去。
祁中杰作为此次的发起人,天不亮就出发了,客栈内虽还有同道的, 但都无甚交情, 便也并未一起同行。
几人前脚刚跨出客栈,耳边就听到一声怨恨的暴怒喊叫:“郭晴,你这个毒妇, 是不是你捣的鬼?”
正要跨出门槛的姜依依被姬怀生拉住。
他的星星眼微微向下弯, 古怪的给她使了个眼神。
只一眼,姜依依当即心下了然, 收回了脚。
已经跨出门的陆峥单见一个影子气冲冲撞过来, 还未看清人, 就一把将郭晴拽到身后护起来。
郭晴莫名其妙的循声望去。
严雾戴着兜帽,佝偻着背脊鬼鬼祟祟的边巡看左右边小跑着跌过来,他的一只手死死的按住兜帽,好似生怕被风刮掉了。
本就是大热的天,他戴着兜帽就已经很奇怪了,再加上小心翼翼的姿态, 就更是惹人好奇。
郭晴生出猎奇之心,攀着陆峥的胳膊, 从他身侧勾出一颗小脑袋,着力窥探兜帽后掩藏的秘密。
严雾拽着帽檐在几人面前站定,气愤的朝郭晴伸出一只手,在怒吼之后许是反应过来要尽量避人耳目,咬牙压下了音量恨恨道:“把解药给我。”
“什”郭晴往外跨出一步又被陆峥给拨了回去,便在他肩头露出脑袋重新问:“什么解药?”
“你”严雾恶狠狠的指着她,被陆峥瞪了一眼,又讪讪的放下手:“你少在这装,整个江陵镇除了你,还能有谁如此针对我?”
郭晴一头雾水,莫名糟一顿说,心情不爽的嘴上也不饶人:“你狂犬病犯了吧?在这乱咬人。”
“我懒得跟你废话,把解药拿来。”严雾再次伸出手讨要。
“你要犯病就一边撒去,少在这妨碍我们。”
“我知道你们今日要入云梦泽,不将解药给我,你们休想离开。”
郭晴嗤笑一声:“就凭你啊?”
严雾摆出无耻嘴脸:“我是打不过你们,但总有办法留下你们。”
“你”
正说着,忽然一股怪力迎面袭向严雾,他始料未及的慌忙抬手补救,却仍是没能按住被掀起来的兜帽。
郭晴像看见鱼的猫,激动的睁圆了眼睛,又失望的落下眼睑,看着看着,又似发现了新大陆,好整以暇的眯起眼睛。
兜帽下的严雾还包裹着一层布巾,布料粗糙,看着也不像新的,像是仓促中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
第一眼,郭晴还奇怪他这大热的天怎的包得如此严实,第二眼便发现了不对劲,尽管严雾着急忙慌的扯起兜帽重新戴上,但她还是看见了,那布巾下光秃秃的,好像没有头发。
刚有此猜测,姜依依从她身旁走过,错身站在陆峥前面,眼神落在严雾的脑袋上,讳莫如深道:“观你如此模样,想是那毒又加深了吧?”
严雾埋头拢紧兜帽,心虚的后退一步。
“看来阁下并未听劝,这两日有不少的妄言啊。”姜依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追着继续往他心里插刀:“你若还是不信,大可继续,不过到时候就不止是掉发这般简单了。”
郭晴傻了眼,他的头发真的掉光了?还是因为说谎?可依依先前不是说他吃进去的是泥丸子吗?
陆峥亦是一脸疑惑,他忽然联想到昨日姬怀生夜半出门一事,心中燃起一个苗头。
他微微侧过脸,瞄了一眼身后侧的姬怀生。
果然神情自若,毫无半点意外之色,那看好戏的姿态显然对此了如指掌。
看来此事十有八|九确系他昨夜所为。
姜依依本是看不惯严雾总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摧毁一个女子,再加昨日心情不悦,便想教训他一顿,如今见他吓得如瑟缩的小鸡仔便也见好就收,并无过多纠缠的心思。
“我们走吧。”她回头扫了一圈后方的三人,边抬脚往前走,边又盯着严雾语重心长的劝告:“多行不义必自毙,阁下好自为之,若再耽搁我们行事,我也不介意再给你多喂些毒。”
想到她那日喂毒的手法,严雾后怕的往一侧躲,也不敢再妄动,亦不敢再多言,望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终是耐不住的抛出自己的筹码:“等等。”
四人充耳不闻,脚下也未停。
严雾追上前两步,大声喊:“我知道先前的人是从何处进的云梦泽。”
若是再晚上个把时辰,他这一声喊必然会在江陵镇掀起一番风浪,只现下天色将将蒙蒙亮,街上行人寥寥,早起的人要么已赶往了集合点,要么也是匆匆前去集合抑或前去相送。
原本惊天动地的话响在此时此刻,除了四人讶然回首,如风过无痕般刮了过去。
严雾又往前走了两步:“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我有个条件。”
姬怀生神色淡淡的注视着他:“我们凭何信你?”
严雾面不改色:“入云梦泽的人全都失了联系不知生死,你除了信我无人可信,况且此时此刻,我骗你们又有何意义?”
姜依依抿唇思忖一瞬,开腔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郭晴不放心的凑到姜依依身旁小声叮嘱;“此人素来诡计多端,你当真敢信他?”
姜依依偏过脑袋,同样压低了声量:“正如他所言,云梦泽内凶险,他没必要如此冒险以自身安危做局来骗我们,这般无非是被体内的假毒给吓住了,是以乱了分寸,但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则能省去我们不少事。”
郭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另外两人听了她们的讨论,也自是再无其他意见。
严雾见几人达成了共识,方开口吐露出自己的条件:“我的条件很简单,一来,我只将你们带到入口处,但不会随你们进去,途中自有记号证明我所指为实,另外,我要你们给我解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毒,必定也会有解。”
郭晴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被姜依依拦住,她先一步爽快的答应了严雾的要求。
几人转身继续前行,郭晴瞟一眼缀在身后的人,用只有四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疑虑:“他不跟着进去,我们如何确定他所指的方向不是陷阱?”
姜依依不怀好意的勾了勾唇:“到时候进不进去可不是他说了算。”
“哦~”郭晴了悟的眯起眼睛:“此事交给我,我定然盯紧了他。”
云梦泽内植被广袤,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湖泊群组合而成,一旦进入,极易迷失方向,平日里就连云梦泽边的居户都不敢贸然深入,故此祁中杰从老大夫处获得的地图也并不是完整的。
集合的地方设在云梦泽与江陵镇的分界处,几人达到时,人基本已经到齐了,祁中杰掌中铺展着刚得来的地图,不知与众人在商议着什么。
见他们到来,祁中杰抬眸看向几人,颔首道:“你们来了。”
陆峥走上前道:“祁师兄,我们这有人知道先前的人是从何处深入的云梦泽。”
围了一圈的人闻言咻然停止了讨论,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陆峥往旁边错开一步,露出身后的严雾,温恭有礼的抬掌介绍:“便是此人,名叫严雾。”
众人上下打量着严雾奇怪的装束,眼里不约而同的流露出狐疑之色。
这看着就不像好人。
严雾迎着众人的目光,更加的畏畏缩缩,抬手作揖时哪还有平日里的人模狗样,恨不得将头低到地底里。
看他这样郭晴就无比的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还故意挑衅似的去试探挑开他的兜帽。
姜依依和姬怀生也给看笑了。
祁中杰从严雾身上收回视线,又对陆峥使了个眼色,将他带到一旁一本正经的询问:“此人当真可信?”
陆峥乜斜了一眼严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起来我们与他之间还颇有些恩怨,但谅他也不敢欺瞒我们。”
“哦?此话怎讲?”
陆峥沉吟片晌,掐头去尾的言简意赅道:“他身上有我们下的毒,肯冒险带我们进云梦泽是为讨要解药。”
祁中杰深觉不妥的蹙起眉头:“若是如此,倒是不能叫人完全放心,倘若他中间耍花样,我们如何防?这么多人的安危可不是儿戏。”
“带他来时我们已考虑过其中利弊。”陆峥道:“云梦泽内凶险,我们除了一腔孤勇,再无其它任何有利的讯息,反正如何都是冒险,又有何不敢一试?”
祁中杰眉眼松动:“那他可有证据证明他所说的话的真伪?”
“我们在来的路上细细问过,他约莫是一个月前跟随一批人进入过云梦泽,因先前的人无一生还,他们在进入时便沿路留了记号,他会带我们找到留下记号的位置。”
“那他又是如何安然无恙的回来的?竟无一人知晓。”
“按他所言,他不曾深入,进入云梦泽不过数里地,他便悄悄脱离了人群返回,唯恐大家说他临阵出逃,对外只说自己并未赶上,此次也只会将我们带到他当初回返的地方。”
祁中杰更添几分可信度,回首看着严雾不解的又问:“他为何作如此打扮?”
陆峥哑了哑,最后还是如实回答:“因他口出狂言,我们便施了些小惩戒。”
祁中杰很快想通陆峥说的小惩戒是什么。
只是如此是小惩戒?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不仅承载着对父母的孝义,更是一个人的精气之所在,严雾究竟犯了何事,竟让他们下此重手,做出如此侮辱人的事?
祁中杰看了一会儿陆峥,眼中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他一方面觉得他们做得太过分,一方面又觉着,若非严雾实在可恨,他们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思来想去,他终是未置于评论,回到人群中。
“人既已齐,我们即刻出发。”
本次组织人入云梦泽是祁中杰起的头,肯跟他走的也无一不是信服他的,见领头羊都没说什么,他们也自是不再探究严雾的可疑性。
当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洒下大地之时,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动身,进入了云梦泽。
四人要押着严雾引路,也无人相送叙话嘱托,便自然而然的走在了人群前方,只听后面拉拉扯扯,呜呜咽咽的好一阵才停歇。
许是大家都是为着道义,带着必死的决心进入的云梦泽,在与外面的人话别后,人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一行二三十人的庞大队伍行走在密林中,不闻人语声,只有纷杂的脚步声,和踩踏过枯叶树枝的咯吱声。
密林高耸入云翠绿如茵,一眼望不见头,目之所见除了树还是树,阳光越来越强盛,从密密匝匝的绿叶间透进光亮来,那幽静深长的氛围衬得静默的人群越发的诡异,恍如成群结队的孤魂野鬼在林中游荡。
姬怀生和姜依依冲在人群最前头,两人边朝前走着,边转动着眼睛竖起耳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严雾跟在他们身后,从初进云梦泽给他们指了路后,他便未再发一言。
郭晴和陆峥则跟在严雾身后,两人四只眼睛几乎片刻不离的落在他身上,盯罪犯也不过如此地步。
再后面就是祁中杰,他一面跟着带路的几人,一面看顾着后面的人以免掉队。
直往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姬怀生回头瞅了一眼严雾,听不出情绪的问:“还是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不远便能看见之前那些人留下的记号。”严雾用下巴点了点前方:“记号刻在离地三尺高的树干上,从记号中便可看出那些人前进的方向。”
姬怀生耐着性子又往前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了树上用刀剑刻出的印记。
人群窸窸窣窣的停下来,祁中杰凑上前一同查看。
记号不复杂,就是简单的表达出了方向,从缺口的痕迹和颜色上看,也确实有些时日了。
姬怀生和祁中杰对视一眼,各归各位,正要继续前行,严雾骤然出声道:“我只领你们到此,后面的路你们可自行根据记号行进。”
方迈出两步的姜依依和姬怀生再次停住脚,后面的一大片闻声则好奇的朝他们张望。
严雾伸出手,盯着姜依依道:“我们说好的,我带你们来,你们给我解药。”
姜依依顿了顿,而后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个药瓶,边拔开瓶塞,边走向严雾,往他掌心里倒了一粒。
严雾看着手心里的褐色药丸,却没有露出欣喜模样,狐疑的觑着姜依依确认:“你没有骗我?这真的是解药?”
“你若不信便还我。”姜依依呵笑一声,说着就要往回夺。
严雾忙收回手,却还是警惕的没有立即吞下去。
姜依依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扯了扯唇角,倒也不恼,转身时不动声色的递给郭晴一个眼神,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向姬怀生。
姬怀生也没有多说废话,默契的与她一同转身,肩并肩沿着记号所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祁中杰见两人如此,抬手示意众人,带头率先跟上去。
后面观望的人群见状,呼啦啦的跟着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越过严雾。
严雾盯着掌心里的药又迟疑了许久,瞥见陆峥和郭晴还未走,抬了抬头问:“你们怎么还不走?”
郭晴直勾勾凝望着他的眼睛,乍然冲他弯了一下唇。
严雾直愣神,更觉她这笑容莫名的让他生寒,下一刻便见她迅捷出手,从上至下拍打他的手背,震起他掌心里的药丸。
他惊得张大了嘴巴,脑子都有一瞬的发白。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解药。
他第一想法便觉郭晴是要断他的后路。
他惊慌的回过神来伸手去夺,就见一只纤细的巴掌拢住飞在半空中的药丸,呼一下带着掌风拍进了他的嘴里。
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子,他一蛄蛹,就将药丸给咽了下去。
如此,他还能不明白吗?
这根本不是解药,而是毒药。
他边心里怒骂他们是小人,边马不停蹄的弯身去抠嗓子眼,当即林子里的脚步声中就夹杂了他“呕呕”的干呕声。
走得慢的听见动静,不免好奇的回头张望。
郭晴嫌恶的在严雾身上擦拭自己的手,淡定自若的对望过来的人笑道:“没事没事,他就是突然改变主意了,说要与我们一道进去。”
严雾的嗓子眼被抠得一阵难受,呕得眼眶都泛红了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抬头也只能吐出一个“你”字。
“我可是在你身上吃过大亏的人,你不进去,我怎敢走你指的路?就算是死,我也得拉上你垫背不是。”郭晴学着姜依依的样子,老神在在的拍了拍他的背脊:“你别费劲了,那毒入口即化,已然侵入你的肺腑,除了跟我们走,你别无选择。”
严雾抠了半天无果,双手撑在膝盖了又缓了半天,无助的辩解道:“我这次真的没骗你们,那些记号真的是之前进去的人留下的。”
“你觉得在我这里你还有信誉可言?”郭晴蛮横的推搡了他一下:“快走,否则我现在就毒死你。”
严雾挣扎大喊:“你们自己找死,为何偏要拉上我?那么多人有去无还,你们以为你们就能特例闯出来?不过都是送死罢了,现在尚可回头,我劝你们就此放弃的好”
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直喊得众人的心弦越加紧绷,特别是跟在后头的人,脚步明显的生出迟疑。
行军打仗最忌扰乱军心,他们这群人无疑是组成的一支前往探险的敢死队,即便心中有着不同的目的,亦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临到头了,难免还是会生出恐惧来,被严雾这么一牵引,就越加的把持不住。
井然有序的人群出现了骚动,他们望着左右的人,憋着的那口气已然顶到了嗓子眼,但凡有一个泄了气,必然拖倒一大片。
察觉到异常的郭晴一把掐住严雾的后勃颈,严声恐吓:“你再喊信不信我将你毒哑。”
郭晴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他如何能不信?
严雾怨愤的咬咬牙,终是识时务的闭了嘴。
躁动的人憋住了那口气,也暂且压住了脚下的退缩。
郭晴又推搡了一下严雾:“你最好再好好想想,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倘若有陷阱,我便第一个推你上去。”
严雾抿着唇不言语,拖拖拉拉的跟在人群后,贼溜溜的眼睛不死心的转动着寻找逃跑的时机。
进去必死无疑,但这毒逃出去或许能解,他得想办法逃出去要紧。
只可恨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终是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郭晴,当真是个害人不浅的祸害。
他咬牙切齿的瞥一眼身后,正见陆峥将一块手帕递给郭晴。
郭晴未接,声音清朗道:“这都是树荫,我不热。”
陆峥道:“给你擦手的。”
郭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羞赧的红了脸。
当真是稀奇,还当此女子是个天生凉薄的人,任他如何讨好都无用,没想到竟也会脸红。
等等,现下不正是他逃跑的最佳时机?
想法一成,严雾扭身撞开两人就跑。
然,刚跑出两步他就停住了。
入瓮3
陆峥和郭晴一时不妨, 被严雾撞得东倒西歪,两人慌忙稳住身形,转身要将人抓回来。
一回头, 两人也同样怔住不动了。
只见身后的密林中凭空升腾起阵阵浓雾, 如滚滚白烟,遮挡了秀拔挺立的大树, 风吹不散, 阳光也照不透。
浓雾越来越厚重,像一只正在缓慢侵蚀大地的猛兽,一寸一寸向前爬行, 朝他们逼近。
严雾惊惧得双眼大睁, 理智转瞬被大祸临头的恐慌吞噬。
他两股战战,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似丢了三魂七魄, 眼神呆滞, 嘴唇一张一翕的不停呢喃:“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都要死在这儿”
陆峥和郭晴也处在懵怔中没有回过神。
他们刚刚明明才走过来, 如此时辰,如此清朗的天,林内怎会起雾?
前方浓雾弥漫,他们眼前却还是异常的明亮,头顶的阳光从密叶中透进来,落在脚下的青草上, 还能从叶片上看见镀的那一层金黄的光晕。
这景象太诡异了。
这浓雾若是为扰乱他们的方向,当从他们四周而起, 怎的乌压压的一片从后方欺近?
是了,此般是为堵住他们的退路,如赶羊一般迫使他们不断深入,所以先前进入云梦泽的人才会无一回返。
不知是有所感还是听到了动静,队伍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同样被这诡异的一幕镇住。
一人停,他前后左右的三五人便跟着停。
人群像散发着瘟疫般一传十的一层层回头,一个接一个的睁圆了眼睛目瞪口呆的定住。
时刻关注着队伍情况的祁中杰及时注意到了人群后方的不对劲,边腾挪着边往旁边错开了两步,转头向后方张望。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惊了一下,但更多的是意外,他们时刻警惕着前方随时发生危险,却没想到这危机竟从后方先起。
他依稀记得陆峥好似在后头,下意识便放声喊:“陆师弟?”
这一嗓子亮起,行进的人群彻底停下来。
姬怀生和姜依依也同样停住脚往后张望,只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足下运力起跳,踩踏着密布的树干纵到人群后方。
看见安然无恙的三人,他们暗松一口气。
两人屏息凝神细细观察,人群也全都屏住了呼吸挤成一团,握紧了手中兵刃。
姬怀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什么在地上爬行。
那声音很远,很杂。
他侧着耳朵仔细听。
声音是从迷雾中传来,听动静不像是一两个,而是成千上万个。
它们的声音都很轻,因数量庞杂才形成了响动。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上前两步,一把揪住严雾的后勃颈将人拽回来,同时大喝一声:“往前跑。”
话音方落,浓雾中蹿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快如闪电,张着嘴巴径直咬向最近的人。
姜依依眼神一凛,“铛”一声利落拔剑。
众人只见刺目的寒芒快如虚影一闪而过,接着又听见被拦腰斩断的毒蛇“砰砰”落地。
迷雾内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随即,密密麻麻的毒虫从浓雾中钻出来,数量之多,种类之杂前所未有,拥堵着前行,将脚下青黄的地面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不用细辨,只消一眼便能看见许多常识的毒物,遑论那些不常见的,想来皆是深含剧毒。
人群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当下集体傻住。
从踏进云梦泽便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发出即将摧折的嗡鸣声,那被紧锁在心底里的恐惧直通通的往下沉,坠在脚下似千金重。
他们都听到了姬怀生的那一声吼,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却不受控制,像被钉在了原地。
最后还是祁中杰率先回过神来,再次高声指挥:“快,往前走。”
人群又似炸下一个惊雷,轰然而散,乱乱糟糟的你推我搡,稍楞一些的没有及时反应躲避,被慌乱的人推倒在地。
祁中杰就近扶起一人,沉着喊话:“不要慌,千万莫乱了阵脚,注意脚下,往前走。”
人群在一声声叮嘱中渐渐缓下心神,慢慢平定下来,疏通了淤结,有条不紊的朝前奔跑。
陆峥和郭晴在姬怀生那一声高喊时便已回了神,两人相看一眼,两相无言,却已然明白了彼此眼中的含义,当即同时亮出了各自的武器。
两人上前几步正欲出手,姬怀生随手将丢了魂的严雾扔给他们,神色严肃的近乎命令:“你们先走。”
还不等他们表达意愿,姬怀生说完话便回过了身去,马不停蹄的取出长棍。
两人看一眼前方剑气如虹,动若飞龙的姜依依一剑挥退一片的身影,又看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严雾,只得收了灵力,一左一右的拽着他跑。
郭晴只要一反应过来她正在保护严雾这斯,就觉浑身别扭得厉害,像是有千万只虫蚁在身上爬一样难受。
她忍着心理上的不适,瞥一眼严雾仍旧是丧魂落魄的死模样,心中更觉不快。
走出一段距离后,见暂时脱离了危险,她索性顿住脚,手腕用力一拽,在严雾脚下不稳的踉跄之际,她瞄准方向,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惊得前面逃窜的和后面防守的人都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陆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满眼讶色的看着严雾,又转动眼珠子将视线落在郭晴身上。
严雾更是一脸懵,僵硬的转回被打偏的脸,震惊的看向郭晴。
郭晴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想活你就自己拿出点眼力见,不想活就别拖累我们。”
严雾呆呆的望着她,脑袋重启般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反应过来眼下的形势,也顾不上火辣辣的脸和上头的五个手指头印,撒腿就跟着前面的人群跑。
陆峥被晃动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人影吸引了目光,他眨巴眨巴眼睛,满眼钦佩的又转向郭晴。
如此的干净利落,又如此的剑走偏锋,实让他佩服。
郭晴对上他的视线,轻蹙了一下眉头:“你又发什么愣?走啊。”
两人不放心姬怀生和姜依依,又怕拖他们后腿,便握着灵器保持着距离边跟着前面的人群,边分出一窍精神留意着身后。
毒虫太多太密,浓雾每欺近一寸,毒虫就跟着压近一寸。
以姜依依和姬怀生的力量,这些毒虫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小儿戏,但也耐不住它多,又杀不尽,只得边战边往后退。
随着前面的人越跑越远,两厢距离越拉越大后,他们不再压着毒虫斩杀,却也意外发现。
与浓雾相隔一段距离后,那些毒虫便不会再发起进攻。
如此看来,这些毒虫并非是来取他们性命的,而只是单纯的要拦住他们的退路。
想着先前进入云梦泽的人或许也经历了这些,按此路线行进,也或许能找到他们,两人便也未再挣扎,悠然自得的一边留意着四周谨防再生变故,一边与毒虫浓雾保持着距离前行。
就这样,一群人被浓雾与毒虫驱赶着往云梦泽深处行进了半日,到达浅湖区后,那浓雾不再继续前涌,毒虫也就此没了动静。
不知前方还有何种凶险在等待着他们,人群绷着心弦跑了这一路也已心神俱疲,加上天色再有一个时辰也就暗下来了,暗夜中行进困难,若亘生变故也不易应对,故此他们商议着提前停下来,在浅湖区留夜。
浅湖区是一大片水泽地,像逐渐干涸的湖泊,又像是刚积蓄而成的一片水湖,水中生长着参天的大树。
这片水泽面积广阔,却普遍的低浅,水位最高处不过膝盖,水质清透,清晰可见水里的石头和蜉蝣。
趁着天色尚早,人群自觉的分散成几队,为晚上夜宿做准备。
人们各自虽备了干粮,可如今被困在里面,不知何时能出去,或是能否再出去,多省着些口粮总没错,姜依依唯恐再出现吃错野果子的类似事件,便和郭晴带着一队人在附近寻找可充饥的食物。
祁中杰带了另一队人在附近拾捡柴火。
姬怀生和陆峥则留下来布置结界。
密林中比外面黑得早也黑得快,太阳光一弱下去,茂密的枝叶影子就黑压压的笼罩下来,不消片刻,林内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好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在天黑前就已准备妥当,早早的在水边点起了三五团火簇。
晚风浮动水面,激起微波荡漾。
清亮的月光倾洒下来,落在如镜的湖面,折射出冷白的光,波光粼粼似璀璨的星河一样美丽。
黄橙橙的火光像一个个调皮的小孩,在水面中雀跃的嬉戏舞动。
人群围着火簇而坐,分食林中摘来的野果,就着自备的干粮充饥。
大家时不时的交谈两句,紧绷的心绪在交谈中放松下来,沉闷的气氛也一点点热络起来,有了些微的笑语。
许是感激姜依依和姬怀生白日里的仗义相助,抑或折服于他们处事不惊的态度,那些人的心里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对他们恭敬有加,不仅让四人独享一团火簇,更是如上供一般给他们送来自己的吃食,送的还都是些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的肉干和家里特制的一些糕点等等。
四人要拒绝却耐不住他们委托送来的人实在能说会道又盛情难却,几人拉扯一番,又实在推脱不过,便只得道了谢将东西收下。
郭晴看一眼独自坐在大树下垂头丧脑的严雾,放下刚抓起来欲送进嘴里的肉干,捧着怀里杂七杂八的吃食起身走过去。
她在严雾身前悠悠站定,一开口,不自觉吐出的便是嘲讽之言:“这便怕了?如此胆小,你来凑什么热闹?”
“是我要进来的吗?”严雾心头一直充斥着喧天的怨念,见她还要来招惹,怨恨的抬头瞪她,义愤填膺的几乎是吼出来:“郭晴,我不妨碍你以自寻死路的方式去完成心中所谓的大义,可你为何偏要将我拖进来?”
郭晴被吼得有些心虚,不管之前两人如何,也不管拉他进来的理由如何,但确实是她让他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她瞄一眼四周投来的目光,不自然的摸了一下鼻子,半蹲下来,缓了缓心绪,收起话里的讥诮:“我承认我拖你进来确实有报复的成分,但这也是基于你此前的所作所为,实难让我对你放心,放下警惕去相信你的话。”
严雾也自觉理亏的偏开脸不说话。
“喏。”郭晴盯着他瞧了半晌,按耐下心底里的别扭,将手里的吃食递到他眼下:“后面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危险,我们俩总这样剑拔弩张的也不是个事,这样,我先对你示个好,我们暂且放下外头的那些恩怨如何?”
严雾抿着唇还是不说话,也不接她手里的东西。
“嘿,你别给我不知好歹啊。”郭晴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若不是看你吓得这个怂样,我才可怜你几分,你真当我乐意巴结你?”
这话一激,严雾也有些坐不住了:“是,我是怂了,我就是怕死了又如何?谁规定所有人就必须得英勇无畏,大公无私?我就只想要好好的活着有何错?”
两人的争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严雾的话如落下的鼓点,一下接一下的打在众人心中,在心海掀起涟漪。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只听林内风声呼呼,翻动树叶沙沙作响。
郭晴哑了半晌,她无法反驳严雾的话,唯有义正词严的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没有错,我只知道如果我们所有人都选择独善其身,对云梦泽内所发生的事情不管不问,任由其壮大发展,焉知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波及到自己,以及身边的亲人?”
“听闻,当年严叔伯舍生取义是为救一村性命,我无法评论他此番行为一定是对,抑或一定是错,但假若严叔伯当时并未如此做,而是选择独善其身,又当如何?”
“那一村人的性命或会尽葬妖兽腹中,但你们一家人却可团团圆圆,可未来的日子,就当真能幸福美满吗?”
“人非草木,无法做到无情无欲,严叔伯当初选择舍生取义,无非也是不想未来的每一日都活在对当初能为而不为的愧疚与自责当中。”
“人要活着没有错,但也该选择如何活着不是吗?”
虽是问句,但郭晴并不想要得到答案。
她将手里的吃食强行塞进严雾手中,幽幽留下一句:“当前局势已然无退路,后面要怎么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说完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旁那些心神动荡的人也似有所触,全都埋下了头兀自思量。
姜依依看看那些人,又看看郭晴,抿唇笑了笑,眯起眼眸玩笑道:“郭大小姐方才那番话可谓是深明大义,实让我这个小女子钦佩不已。”
说到最后,姜依依还假模假样的抬手抱了一下拳。
郭晴嗔她一眼:“你少拿我打趣。”
陆峥将自己的吃食分给郭晴,眉眼弯弯的跟着夸赞:“依依姑娘说得没错,你方才真的说得很好。”
郭晴横眼扫过去:“你也来取笑我?”
“怎会,你看。”陆峥用下巴点了点旁边安静的人群,小声道:“他们现在都需要这样一番话来稳定心绪,坚定走下去的决心。”
郭晴错开眼望过去。
方经历了一场惊魂的人群好像确实在发生着变化,他们方才都在极力遮掩,但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士气低迷的灰败。
现下,他们好似重新聚起了精气神。
余光中瞥见坐在另一团火簇旁的祁中杰起身走了过来,郭晴收起视线,转眼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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