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蒐狩猎
姜玉竹在姜宅住了五日, 便准备动身前往太子府。
殷氏为此感到不解,明明还有两日可以休沐,女儿可真是将自己当成太子的恩师, 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吗?
脑袋读圣贤书读傻了!
天狗太子连太阳都敢吞噬, 就女儿这点子光亮,还不够给太子当下酒小菜!
听过母亲的担忧,姜玉竹哭笑不得,只好解释说春蒐即将到了,礼部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她若是一直窝在姜宅躲闲,才会惹得太子注意。
临行前,殷氏压低了声音叮嘱道:
“我前几日去崇光寺找大师算过,你与太子八字相冲, 你名字里有个竹字, 偏偏太子这人命中带火, 竹子最怕什么?便是火烧啊!你和太子在一起, 岂不是烈火干竹, 最后被烧个干净!听母亲的话, 过了春蒐就和太子请辞, 你父亲也会递上辞呈, 届时咱们一家搬去江陵,你若不想嫁人, 将来在乡里当个教书的女夫子,总之,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姜玉竹点点头, 她又听殷氏念叨许久,才依依不舍与母亲告别。
其实不用殷氏提醒, 姜玉竹亦打算在春蒐后与太子提出请辞。
经过福王酒宴上的事,姜玉竹发现太子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虽然她不清楚皇贵妃与先皇后二人之间发生的事,可就当下朝中局势来看,太子并不占优势。
卓家族人早就在先皇后和卓大将军离世后逐渐退出朝堂,太子没有母族依仗,根基薄弱。
相比之下,大皇子的亲舅舅如今是手握重兵的靖西侯,这些年来,皇贵妃的族人在朝中早就站稳了脚跟,大有只手遮天之势,太子若想从大皇子手中夺回全部协理权,恐怕不易。
姜玉竹本就揣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她不想涉足错一步便是家破人亡的皇位之争,故而打算帮太子置办好这次春蒐典礼,最后尽一尽恩师的情谊,待哄得太子满意,便递交上请辞书。
款步行走在冷冰冰的太子府内,她忽然听到远方传来练剑的声音。
思忖片刻,姜玉竹从苓英手中接过红木竹纹点心匣子,让她先回竹意轩,而自己则朝武场的方向走去。
平日里太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姜玉竹并非忘恩负义之辈,所以在前往太子府前,特意去了一趟五芳斋。
她今日运气好,正巧赶上五芳斋新鲜出屉的糖蒸酥酪,刚蒸好的酥酪奶香浓郁,入口丝滑,味道甜香不腻。
姜玉竹担心糖蒸酥酪放久了会有奶腥味,索性先让苓英拿着行囊回到竹意轩,而她则拎起点心匣子前往武场。
武场四周栽种着一排翠柳,透过摇曳生姿的柳树枝,隐约瞧见一抹玄色身影穿梭于树影间。
待走得近了,姜玉竹看到太子正在同几名侍卫练剑。
令她感到惊讶得是,太子在舞剑时,双眼上居然覆着一层白绫,细长洁白的绫布遮盖住男子俊美眉眼,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微微紧抿的薄唇。
不过即便遮住双目,太子的剑法不受分毫影响,刀锋翻飞,银光乍起,男子挽起的剑花速度极快,如极光闪电,给周身都覆上了一层银辉。
很快,武场上的几名侍卫相继败下阵来,只余下周鹏一人。
面对势不可挡的凌厉剑气,周鹏额头渐渐渗出豆大汗珠,紧握剑柄的虎口被一次次撞击震得发麻。
不知为何,周鹏觉得太子的攻势在骤然间凶猛很多,他咬牙坚持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被太子一招挑飞了手中的长虹剑。
“殿下的剑法又精进不少!”
周鹏满头大汗,双手抱拳,由衷敬佩道。
他瞧见太子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白绫,漆瞳如渊,眸光静静落在自己身后,薄唇微启,淡淡道:
“少傅回来了。”
周鹏回过头,一眼就瞧见立在柳树下的姜少傅,少年身姿袅袅,乍看上去那腰肢就像柳枝一样细软,眉眼如画,笑容如春光灿烂。
“臣参见殿下。”
说完,少年纤细的手臂提起一盒硕大的红木竹纹匣子,笑盈盈走上前道:“臣今日去了趟五芳斋,正巧赶上刚出屉的糖蒸酥酪,殿下要不要来尝一尝?”
詹灼邺目光落在小少傅含笑的眉眼上,他仔仔细细看了很久,道:“拿过来让孤瞧瞧。”
姜玉竹应了声,她掀开盒盖,端起一碗糖蒸酥酪款步走到太子身前,笑着解释道:
“殿下有所不知,这五芳斋的糖蒸酥酪用得并非普通牛乳,而是禹州的水牛乳,每日只蒸十屉,极为抢手,这酥酪从外表看像是豆花,却比豆花嫩上数倍,殿下快来尝尝。”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有过两次投喂龙子的经验,姜玉竹舀起一勺酥酪,踮起脚尖送到太子唇边。
颤悠悠的酥酪,白如凝脂,好似少年细腻的雪腮。
酥酪上点缀的杜鹃花瓣,红艳似火,宛若少年噙笑的唇瓣。
詹灼邺目光粘在少年红润饱满的唇上,眼神变得愈加深幽,他缓缓俯下身,慢条斯理吃掉勺中的酥酪。
“味道尚可。”
他从小少傅手中拿过瓷碗,舀起一大勺喂回去,动作娴熟,行云流水。
姜玉竹早就习惯太子喜欢分享食物的毛病,于是不客气地吃下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眸子。
而这一幕,却让站在一旁的余管事看傻了眼!
要知太子素有洁癖,莫说让殿下与他人共用一勺,就算坐在一个饭桌上用膳都是罕见。
余管事本以为今日算是开了眼,没曾想更让他开眼的事情还在后面。
太子端着碗,极有耐心地一勺勺喂起小少傅,不时还拿起丝帕,帮少年擦拭唇角沾上的酥酪。
詹灼邺一早就知道小少傅来到了武场。
因遮蔽双眼,他的听觉和嗅觉异常灵敏,多日未嗅到的馨香随风拂过鼻尖,他不由加快舞剑的节奏,意图证明骤然加速的心跳只是因激烈缠斗。
当他摘下眼上覆盖的白绫,少年绚丽的笑容映入眼帘,他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好似停滞了一瞬。
“殿下,臣吃饱了。”
姜玉竹打断太子继续投喂,道:“臣听说殿下最近忙着同礼部筹办春蒐大典,所以提前结束休沐,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殿下。”
“祭祀流程大致定下,你办事缜密,细枝末节上的事,你与礼部侍郎按照往年章程再过一遍,”
“臣领命。”
交代完差事,詹灼邺从余管事手中接过紫玉扳指戴在手上,指尖缓缓摩挲着扳指上的龙纹刻印,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少傅会射箭吗?”
似是没想到太子会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姜玉竹愣了愣,遂展颜笑道:“回禀殿下,臣不会射箭。”
“书院的武夫子没教过你?”
面对太子的质疑,姜玉竹神色从容,语气平静解释道:“两年前,臣生了一场小病,正巧错过书院里的射箭科目,之后忙着追赶课业,便没顾得上捡起这门技艺。”
华庭书院是京城最有名的书院,不仅要传授学子们四书五经,还会要求学子们精通六艺。
六艺即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射就是指射箭之术。
不同于御马之术,学射箭时,需要武夫子手把手指正姿势,身体接触必不可免。
姜玉竹担心武夫子在接触她身体时,发现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便装病逃过射箭科目。
“少傅是今年科举的状元郎,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你连弓都拉不开,岂不丢孤了的脸面。”
见太子说得煞有其事,姜玉竹内心悄悄腹诽:她高中得又不是武状元,何须在春蒐上展臂拉弓,大显身手。
“那不如臣在春蒐前几日和吏部告假,这样便能保全了殿下的颜面。”
“孤手下没有临阵脱逃的下属。”
姜玉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真诚的大眼,道:“那不然臣去武行聘请一位武夫子,在这一个月里苦练射箭之技。只不过臣娘胎里带病,自幼身体羸弱,手上力气也小,就算昼夜练习,只怕还是上不了台面。”
京城武行里不只有男夫子,还有专门教授名门大族女子的女夫子,姜玉竹打算多备些酬金,聘请一位不计较男女之防的女夫子,先过了太子这关。
不过姜玉竹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虽说强将无弱兵,若是太子非让她在春蒐上展露一手,那她不介意当太子手下的第一个弱兵。
“有孤传授少傅射箭之术,少傅就算在春蒐上猎不到黑熊,猎上几只野兔獐子,还是绰绰有余。”
姜玉竹惊讶地挑了挑眉,她想问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太子拉过她的手腕,将一枚羊脂玉扳指戴在她手上。
这枚羊脂玉扳指细腻滋润,玉壁上雕着精细的竹纹,在日光下莹润透亮,尺寸不大不小,严丝合缝地套在姜玉竹的大拇指上。
少年嫩白如鲜笋的纤长手指,竟衬得洁白无暇的羊脂玉扳指都黯然失色。
詹灼邺满意地点点头,淡声道:“余管事,你去书房里,把孤那张龙舌弓取来。”
“老奴领命。”
看到余管事飞速离去的背影,姜玉竹想喊停都来不及,她盯着手指上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扳指,轻声道:
“殿下传授臣射箭之术,臣自觉倍感殊荣,只不过臣是殿下的少傅,这样做岂不颠倒师生名分,大为不妥啊”
“圣人无常师,少傅不必拘泥于师生名分而耻学于师。”
太子这话,颇有集大成者的无私境界,驳得姜玉竹哑口无言。
詹灼邺盯着局促不安的小少傅,眸色渐深。
那夜荒诞不羁的旖梦,他做了不止一次,梦中他与小少傅容貌一致的女子携云握雨,极尽缠.绵。
每每梦醒后,纵然身体上极度欢愉,酣畅淋漓,可心底却好似压着一块巨石,脑海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为何梦中女子的面容,会是小少傅的模样!
不仅五官一致,就连那水眸里流转的光彩,低哑软糯的嗓音,唇角笑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直到昨日,永昌侯捆绑着蒋高吉到太子府负荆请罪。
詹灼邺没有接见永昌侯,只命余管事将父子二人打发走,不过此事倒是点醒了詹灼邺,让他蓦然想起蒋高吉看向小少傅的眼神。
那贪婪的眼神让他莫名恼火,好似对方亵渎了他珍视的东西。
这个发现让詹灼邺心中一惊,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小少傅视为自己的所有物,难不成他和喜好男子的蒋高吉一样,对少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詹灼邺绝不允许自己堕落如斯!
他倒要看看,自己对小少傅究的妄念究竟到了哪一步?
余管事很快将龙舌弓取来,他将弓交给姜少傅,如数家珍提起太子曾用此弓在北凉射杀过无数只雪狼,更在十四岁那年,一箭封了雪狼王的喉咙。
姜玉竹面色虔诚地接过承载着雪狼王一族冤魂的龙舌弓,顿觉入手沉甸甸的,她默默祈祷弓里面的怨灵要明辨是非,灭族仇人可不是她,正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们千万莫要找错了仇人。
武场尽头置有几面靶子,距离姜玉竹所站的位置约有三十丈的距离。
饶是太子年幼时所用的弓箭,对姜玉竹来说还是太吃力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拉动弓弦。
少年满头大汗哆嗦着手臂的狼狈模样,看得一旁的周鹏直摇头叹气。
果不其然,颤颤巍巍的箭羽在脱弦后仅飞出几十丈的距离,连箭靶边都没挨上就一头扎落在地。
她再次拉弓放出几箭,却是一箭不如一箭。
姜玉竹双颊涨红,平坦的胸脯随着喘息上下起伏,掌心更是火辣辣辣地疼,她琢磨着要不要哀求太子殿下停止授课,她宁可去礼部核对上一天大典流程,也胜过在此受苦刑。
太子这逆徒可恶又歹毒,这是要活活磨砺死小师傅啊!
“对于射箭来说,力气并不重要,少傅你的姿势不对,肩背要放松,左臂下沉。”
感到左肩一暖,姜玉竹侧头瞧见太子的手正搭在自己肩头,她不由身上一僵,下意识想要闪躲开,拉弓的箭头歪向一旁正在观摩的余管事和周鹏。
二人不约而同闪躲开,周鹏心更是有余悸大喊道:“姜少傅留神啊!”
被周鹏这一喊,姜玉竹脸上红晕更浓,宛若天边盛开的红霞,忙歉声道:“二位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也许是怕她伤及无辜,太子长臂一展,竟按住她搭箭的手,另一手从姜玉竹肩头环绕过去,握住她拉弓的手,缓缓俯下身,薄唇贴在耳畔,循循善诱道:
“屏息,拉弓。”
太子刚刚舞完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雄性气息,掺合着冷冽的雪松香,仿若醇熟的烈酒,只闻一下就醉了神志。
后背紧贴在男子坚实的胸膛上,肩头被男子铁臂环绕,将她围困在狭仄的一方天地,无处可遁。
太子暗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炽热呼吸拂过耳垂,在她脖颈上的肌肤上游走,激起一片酥麻。
姜玉竹的身子更加紧绷了,仿若她手中正在紧紧拉扯的弓弦,太子再进一步,她就要崩断了。
春光明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一缕缕金光,在二人周身投下点点光晕,美轮美奂。
詹灼邺垂眸看向怀中小少傅,少年凝白如脂肌肤被阳光照得宛若透明,眸底溢满了水波,醉颜微酡的模样像极了梦里情到浓时的女子。
目光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在触及少年平坦的胸脯时微顿,炽热的目光迅速冷却下来,胸口腾升而起的欲念好似被泼下一盆凉水,瞬间全无。
甚好,他果然不好男色。
“少傅不必紧张,孤又不会吃了你。”
太子语气清冷,覆在手背上的热度好似也退去几分,姜玉竹顿觉身上的压迫感减轻不少。
她摇了摇头,努力甩去身上的不适感,全把太子当作是她重金聘请来的女夫子,脑中回忆方才太子说的话,重新摆正姿势,展臂拉弓。
随着拉扯弓弦的动作,她身子微微后倾,一点点沉进男子充满雪松香的胸怀里。
不过姜玉竹恍然未觉,她目光沉着,心神全凝聚在手中的箭羽上,当箭头和靶上的红点连成一线时,果断松开掐在箭羽上的双指。
这一次射出的箭果然强上不少,居然稳稳落在靶上。
“殿下,臣臣这是中靶了!”
姜玉竹欢喜地扭过头,甜甜一笑,恭维道:“多亏殿下教得好,臣才能进步神速。”
二人共持一弓,本就贴得极近,姜玉竹这猛然一回头,唇瓣险些蹭上了对方的唇。
只是姜玉竹太高兴了,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压根儿没发现她差点儿唐突了尊贵无比的大燕储君。
詹灼邺紧绷着脸没有言语。
方才小少傅忽然转过脸的一瞬,馨香扑面,少年亮晶晶的眸子闪着流光溢彩,他一旦触及这对摄人心魂的眸子,视线好似被吸引进去,无法从少年明艳的笑脸上挪开。
果然,还是怪这张脸,生得太过娇媚了!
看来,他还要在小少傅身上多磨练几次,彻底碾碎他的心魔。
姜玉竹见太子紧抿薄唇,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心想莫非太子对手下要求严苛,被她这种练了半日才命中靶的庸才气到了。
“少傅射得不错,咱们再多练几次。”
詹灼邺说完之后,又让小少傅举臂拉弓,而他顺势半拥着少年软弱无骨的身子,宛若拥着一支根茎上布满尖刺的娇花。
花香清甜,清冷自持的男子想要拔除花茎上的尖刺,殊不知每一次触碰尖刺,毒素深入肌理,悄无声息顺着他的血脉流向心口。
柳树下,余管事因惊讶长大的嘴巴,足以塞下一颗鹅蛋。
就在方才姜少傅差点儿轻薄到太子时,余管事还以为太子会勃然大怒,斥责不知分寸的少年郎。
万万不曾料到,太子非但没有动怒,还跟没事人似的,眉眼平静,再次将姜少傅揽入怀中,手把手指导起来。
瞧着远方师生二人的身影,被日光拉扯得老长,彼此交.缠不清,水乳交融。
过了半晌,余管事感叹地啧了声:“这个姜少傅,还真是不简单啊!”
周鹏似是颇为认同余管事的话,闷声附和道:
“是啊,姜少傅不是一般的聪明,只练了个把时辰,就摸到射箭的关窍,方才那箭更是命中五环,难怪会得太子亲自传授,哎,我怎么就没有这个福气!”
两时辰后,巴不得将福气让出去的姜玉竹香汗淋漓,整个好似刚从湖里打捞上来一样,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气喘吁吁倚靠在太子怀中。
她觉得自己再练下去,就快瞧见龙舌弓里封印的雪狼王魂了!
“殿下,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揠苗助长反倒会害死秧苗”
詹灼邺低垂下头,看着怀中娇弱的“小秧苗”眨了眨明亮的大眼,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粘在粉腮上,雪肤在日光下泛着清透的光,楚楚可怜。
经过对小少傅有意无意的接触,詹灼邺已能压下心底莫名窜起的邪念,想必假以时日,他就能彻底摆脱那荒诞的旖梦。
再有,少年多强身健体,日后身形不再似女子般丰肌弱骨,也断了其他人对他的污糟念头。
如此一想,詹灼邺心头盘踞的巨石仿若移开不少,他搀扶起双臂打哆嗦的小少傅回到竹意轩。
“少傅记得睡前在手臂上涂抹活血药膏。”
与疲惫不堪的姜玉竹相比,太子眉眼清隽,神态清朗,颀长身子立在圆月拱门下,气质儒雅,仿若姿态谦卑的学生在关怀恭送恩师。
可姜玉竹却清楚,俊美出尘的学子磨砺起人来,是何等的冷血无情。
“多谢殿下关怀。”
好不易送走好为人师的太子殿下,日头都已落下西山,姜玉竹肩头挂着一对走起路来都打晃的手臂,不得不抬脚踹开门扇,进了屋后闷头栽倒在床榻上。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苓英帮着姜玉竹脱下月白交领中衣,瞧见她纤细的手臂都红肿起了一圈,不由心疼得直皱眉,一边涂抹活血化淤的膏药,一边气哼哼埋怨太子殿下这样磨练小姐,莫非想要把她送去北凉打匈奴。
姜玉竹同样感到一头雾水,心想太子就算要培养一代名将,她这个岁数会不会太大了些?
别看姜玉竹平日里不爱争风头,可骨子里却不愿服输,当她发现自己那处不如人时,通常不会感到气馁,而是奋起赶上。
在短暂修养一日后,姜玉竹每天清晨会去书房帮太子整理文书,到了下晌再去武场练习射箭,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的射箭之术突飞猛进,就算和周鹏切磋上几回合,偶然也能赢上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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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一辆辆翠盖珠缨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出京城城门,车水马龙,朝着南苑围场出发。
南苑围场坐落于京城郊外,地势平坦,水草肥美,山林间圈养百余种飞禽走兽,供大燕历代天子在春蒐期间射猎取之。
耀灵帝为了让皇子皇孙居安思危,不忘大燕祖辈平定江山时的千难万苦,每年春蒐狩猎,他会命礼部官员清点出每一个皇子的战利品,给予擒获野兽最多的皇子嘉奖。
据说大皇子已经蝉联四年获得赏赐。
车厢内,姜玉竹手持白子,蹙眉盯着棋盘上暗潮涌动的局势,缓缓落下一子。
桌案上的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沉敛静谧的檀香冲缓了黑子锋芒毕露的杀气。
车内安静极了,只闻棋子落盘时的嗒嗒清脆声响。
詹灼邺掀起眼皮,打量着聚精会神的小少傅。
日光透过菱花车窗洒落在小少傅侧颜上,少年乌发如墨,目光内敛,不染凡尘。
少年的棋风如同他这个人,小心谨慎,步步斟酌,虚虚实实,看似温良恭俭,实则绵里藏针,只要被他发现一丝生机,便会抓住机会,面不改色从困境中杀出重围。
老练沉稳到不似少年这个年纪应有的心性。
“不知少傅的棋技师从何人?”
姜玉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淡淡道:“华庭书院的李楷屏夫子与臣投缘,曾指教过臣几招。”
詹灼邺剑眉微挑,不由深深看了小少傅一眼。
只因李楷屏这个名字在大燕棋坛如雷贯耳,此人在棋艺上天资出众,年仅三十岁就在棋坛大赛上打遍天下无敌手,被世人尊称为棋仙。
想拜李棋仙为师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资质出众的名公钜卿,只不过李楷屏这个人性格孤僻,一心沉迷于棋道,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故而对外放出不收徒的规矩。
看来小少傅在棋艺上颇有天分,竟然让李棋仙破了规矩。
“殿下,承让了!”
少年突然露出笑容,他手持白子,一子落盘中,顷刻间,瓦砾虫沙皆变为风云雷电,黑子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是孤输了!”
见小少傅笑得眉眼弯弯,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仿若一只狡黠的小狐狸,虽然输了,詹灼邺却觉得心情不错。
师生二人手谈一局后,开始谈起了正事。
“依臣所见,殿下的骑射之技远在大皇子之上,那为何在前几年的春蒐里,殿下擒获的猎物却没大皇子多?”
姜玉竹拾起琉璃荷叶花纹盘中的荔枝果,剥去壳后,边吃边好奇问道。
男子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姜玉竹心领神会,又剥出一瓣洁白的荔枝肉投喂进太子口中。
长路漫漫,内侍省在供贵人休憩的马车里置有洗净的鲜果,太子身为储君,身份尊贵无双,这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荔枝果只有一小筐,被耀灵帝赏赐给太子和皇贵妃二人。
吃水不忘挖井人,姜玉竹沾了太子的口福,自然要用心服侍。
詹灼邺的目光在少年比荔枝肉还莹白的面颊上停留几息,淡淡道:“南苑围场里的禽兽蠢笨,不值得孤浪费箭矢。”
姜玉竹手上正在剥荔枝壳的动作一滞,顿觉有些哑然失笑。
南苑围场里的飞禽走兽的确是被圈养起来供臣子在春蒐狩猎,虽不及北凉的豺狼虎豹凶猛,却也同寻常野兽没什么区别。
姜玉竹还以为太子之前深藏不露,是觉得自己羽翼未丰,不想在大皇子面前展露锋芒。
哪想到太子是嫌弃狩猎场里的野兽不入眼,不值得他封魂入弓。
姜玉竹只好语重心长地表示,希望太子在这次春蒐大典上收起孔融让梨的高风亮节,哪怕狩猎场里的豺狼虎豹在他眼里蠢笨如猪,亦要一视同仁,定要比大皇子猎取更多的战利品。
不同于往年,耀灵帝想要在今年春蒐大典上宣扬国威,震慑邻国,故而特意邀请金乌,北沃,回纥等邻邦的使臣们参加次春蒐狩猎。
这些受邀君王不仅派来本国勇士参赛,还送上奇珍异宝作为此次春蒐魁首的嘉奖。
“前些日子,臣与鸿胪寺卿一起整理诸国使臣呈上的宝物,无意间发现金乌国准备的宝物是一尊飞廉金雕。”
姜玉竹施施然倒上两盏茶水,将一盏茶推给太子,一盏留给自己,开始徐徐解释道:
“早在数百年前,金乌和匈奴同属于一个部落,名叫蚩族,古书上记载:蚩族人相信自己是蚩尤的传人,而在上古神话中,神兽飞廉又是蚩尤的师弟,故而蚩族人将飞廉作为本族图腾。百年后,金乌和匈奴和分裂成两国,匈奴改用雪狼做图腾,而金乌则延续他们的古老传说,继续用飞廉神兽作为本族图腾。”
詹灼邺端着茶盏,透过袅袅升起的氤氲水汽,看到少年款款而谈时,一双乌眸极亮,宛若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璀璨绚丽。
“少傅认为金乌使臣在春蒐上准备的飞廉金雕,是有向大燕投诚之意?”
姜玉竹点点头,与聪明人的对话就是简单,她只说出自己在清算各国贺礼时的发现,就被太子猜到其中关窍。
“三年前,殿下率领玄月军将匈奴人打退至玉龙雪山西面,自此以后,匈奴人的领地缩小了一半,不得不与西面的金乌国抢占肥沃草原,这几年里,两国战事愈加频繁,关系势如水火。”
言罢,姜玉竹用指尖点取茶水,在紫檀木桌案上缓缓描绘出匈奴,金乌,羯族和大燕四国的地图。
“关于北面的战事,殿下定然比臣清楚得多,从地理位置来看,金乌夹在匈奴和羯族之间,南面又有百里疆土与北凉相接。所以臣斗胆猜测,金乌这几年在同匈奴的交战中吃了大亏,想要求得大燕援助。在上古涿鹿之战中,飞廉助力蚩尤呼风唤雨,今日金乌使臣献上飞廉金雕便是一种暗示,殿下若是能在此次春蒐上夺得头筹,展现出实力让金乌俯首称臣,金乌在日后亦可助殿下逐鹿中原。”
紫檀木桌案上的水渍很快就消失,姜玉竹不急不缓擦干净手,静静等待太子的定夺。
良久,她看到太子满意笑道:“少傅处处为孤筹谋,用心良苦。”
男子容貌无可挑剔,眉骨深邃,气质深沉,平日里不苟言笑时,眉宇间总是透着冷冰冰的寡情和疏离感,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可当他笑起来时,眉眼舒展,少了几分凌厉疏离,多了几分温柔多情,倒是让姜玉竹看愣了神。
詹灼邺剥开一颗荔枝果,送到了小少傅唇边。
小少傅眸底的笑意是真,满心为他的筹谋也是真,与那些同他有骨肉血亲却虚情假意的兄弟不同,少年就像是一束温暖的光。
而他则是在阴暗一隅生长的独叶草,独花独叶一根草,可以忍受没有蜂蝶嬉戏,没有灌木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没有光。
这大抵便是他总忍不住想要亲近小少傅的原因。
姜玉竹觉得太子实在是太客气了,她身为太子少傅,拿着沉甸甸的俸禄,为太子筹谋划策乃是她的本分,何至于劳动太子降尊纡贵服侍自己。
面对学子的诚心礼敬,初为人师的姜玉竹不好回绝,只得缓缓张开了唇瓣。
太子金尊玉贵,一看平日里就没干过服侍人的差事,把握不准分寸,那捏着樱桃的肉的指尖也不知分寸探入了姜玉竹唇中。
少年舌尖卷过荔枝肉时,不经意滑过男子指腹。
詹灼邺的眸色瞬间暗沉下来,目光落在少年水光潋滟的唇瓣上,几乎调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去追逐那截子滑腻的鱼尾,不动声色从娇软湿润的唇上挪开
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车行半日,终于赶在日落前抵达南苑行宫。
姜玉竹协助礼部安排好王公贵人和邻国使臣入住行宫,顺便以权谋私,给自己安排了间偏僻的住所。
南苑行宫依山傍水,景色秀美,推窗便可眺望西山群岚,碧湖四岸风光。
皎洁月色下,湖畔树影摇曳,月光在湖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夜风拂面,好不惬意,饶是姜玉竹这种身怀秘密之人,在此等良辰美景下都觉得松弛下来。
苓英正在为姜玉竹挑选明日狩猎大典的衣裳和配饰,她环视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敢轻声叮嘱道:
“公子这几日陪着太子狩猎,记得要穿奴婢新裁制的束胸,奴婢在束胸上缝了两条肩带,就算骑马时再颠簸,也不会掉落。”
姜玉竹放下支摘窗,她颇为笃定笑道:“太子这段日子会很忙,无暇顾及我,不过多备无患,明日就穿这件。”
苓英默默不语,她从箩筐里取出针线,在姜玉竹选好的束胸肩带上又补上两针。
几日前,苓英给在武场练习射箭的小姐送去饭菜,瞧见了让她胆颤心惊的一幕。
只见平日里清高孤冷的太子殿下站在小姐身后,男子大掌握着小姐持弓的手,另一只手揽在女子腰间,垂下头轻言细语。
二人贴得太近,远远看去,脸颊都快贴在了一起,宛若枝叶相互交缠的结香花。
苓英吓得差点丢下手里的食盒,她总算明白小姐每次练箭归来,那一身湿透的衣衫是从何而来。
近日备受太子照拂的姜玉竹同样感到惶惶不安,一开始,她还以为太子好为人师,对属下要求严苛,担心自己在春蒐上给他丢脸,才会不吝赐教。
可当她有一次射出十环,满怀欣喜转过头想感谢太子,暮然间对上了男子幽深的目光。
男子的目光不加掩饰,灼热如火,让笼罩在他气息中的姜玉竹呼吸一滞,感到头皮发麻。
姜玉竹不通宵男女之情,仅凭直觉感到一种恐惧与危险。
仿若正在低头的吃草的兔子察觉到凶险,猛然抬起头,对上了一对幽幽发亮的眸子。
不过,太子很快就收敛眸底的异色,不急不缓松开握在她手背上的手掌,语调平缓:
“少傅进步神速,可喜可贺。”
依旧是那个清冷如玉,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让人生不出一点被他亵渎之意,反倒是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
不过姜玉竹还是决定与太子保持距离,给二人愈加热乎的师生之情降些温度。
故而,她今日主动与太子提起金乌使臣准备的宝物,点醒太子若是能在今年春蒐大典上夺得头筹,趁机收拢金乌,便是如虎添翼,日后在与大皇子的较量中,也多了一枚不可小觑的棋子。
她总要给太子找些事做,免得太子在狩猎场里还惦记考核她的射箭成果。
翌日,南苑猎场彩旗飘飘,鼓角齐鸣,耀灵帝在百官朝拜中登上高台,宣布狩猎正式开始。
台下的蜜合色幄帐内,一群丽妆华服的贵女们围坐在一起,她们借着手中团扇遮挡,目光越过扇面,大胆看向猎场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悄声议论起来:
“今年的狩猎大赛格外热闹,不仅所有皇子都参赛了,还有各国派来的神箭手,你们说,最后擒获最多猎物的皇子会是谁?”
“当然会是大皇子,大皇子已连续四年在狩猎大赛上夺得魁首,只差一年就能成为大燕第一个蝉联五年夺冠的皇子,这等名垂青史的功绩,大皇子怎会拱手让人。”
“啧不见得,要知太子的箭法不可小觑,虽说在前几年里,太子射杀猎物的数量虽不及大皇子多,可都是无人敢近身的凶兽猛禽。”
众人聊得正欢,忽然有一位贵女压低了声音道:
“我听宫里的人说,平乐公主这一年苦练骑射,想要在今年春蒐上大展身手,拿下皇上赏赐的彩头。”
“哼,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平乐公主想拿下的不是彩头,而是萧世子罢。”
萧时晏的名字一出来,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子,激荡起阵阵涟漪,几位贵女们彼此心照不宣,纷纷抬眸打量正与大皇子交谈的萧时晏,隐藏在扇下的双颊红晕更甚。
“咦,太子身旁的小郎君是那家公子,怎么在往年里从未见过?”
幄帐下,一名贵女好奇发问,众人顺着她的话头看去,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要说在往年的狩猎场上,在容貌与气质上能与萧时晏一争高下的人,便只有太子了。
不过太子仿若一座孤冷雪峰,通身散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饶是俊美无俦,却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可太子身畔的少年郎就不同了,只见少年一身青竹色骑装,白冠翠袖,身姿挺拔,眉眼如画,灼灼耀目。
“那位啊,是今年的状元郎,皇上钦点的太子少师,姜少傅。”
“这位姜少傅模样可真是好看啊”
一名贵女痴痴说完,蓦然觉得自己这话太过轻浮,忙红着脸看向四周,却发现周围的贵女们似是颇为认同。
是啊,姜少傅不仅容貌俊美,举止文雅,还能与笑比清河的太子相谈甚欢,衬得太子身上的煞气都退散了不少。
狩猎场内,
姜玉竹仰起笑脸,对马背上的太子笑呵呵道:“殿下,臣技不如人,就不追随殿下深入密林,箭矢无眼,还望殿下注意安全。”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春光明媚的小脸,他正要作答,突然听到有人唤小少傅的名字,抬眸看向来者,眸色微冷。
姜玉竹转过身,瞧见萧时晏策马而来,他身后还追随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女。
这名少女年约十六七岁,身穿一袭绣工精美的石榴红骑服,容貌秀丽,精巧的鼻子微微上翘,柳眉弯弯,神态倨傲,一双杏眼正满含嗔怨地盯着萧时晏。
姜玉竹瞧见二人,眸光微闪,她笑着道:“姜某参见平乐公主。”
耀灵帝膝下共有五位皇子和四位公主。除了太子和大皇子,当属平乐公主的生母身份最尊贵,故而她从小得耀灵帝宠爱,在宫内横行无阻,养就了一副洒脱恣意的性子。
平乐公主对太子匆匆行过一礼,便迫不及待追问起萧时晏,语气娇嗔:
“时晏哥哥,你就带我去深林里狩猎一次,有你护我周全,父皇定然不会担心,况且我的箭法比五哥和七哥都要强上不少,有我搭手,一定能协助你擒获林中虎王。”
萧时晏笑容清浅,他温言婉拒了平乐公主的好意,继而转过头对姜玉竹道:
“瑶君,你何时学会了射箭?”
姜玉竹微微一笑,表示她的箭法得太子传授,如今只是粗通皮毛,就不打算深入林中给豺狼果腹。
“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在林外围射猎野兔,獐子这类性情温和的猎物,等到熟悉四周环境后,我再带你去林内狩猎。”
萧时晏知道姜玉竹不会射箭,本以为在南苑猎场上遇不到他,可没想到短短数月期间,对方竟学会了射箭,萧时晏自然为好友感到开心,提出一起狩猎的邀请。
平乐公主一听萧时晏宁可带姜玉竹这种刚学会射箭的拖油瓶去深林狩猎,也不愿带自己,登时气得柳眉高挑,冷哼一声道:
“哼,你不让本宫去,本宫偏要去,待我射杀了虎王,看你还敢不敢小瞧本宫!”
说完,平乐公主扬手挥鞭,在一众侍卫的追喊声中,头也不回地扎进林中。
萧时晏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冲姜玉竹笑道:“大皇子托我看护平乐公主的安全,改日我再同你叙旧,你在林外亦要注意安全,记得啊!过上几日,我带你去林内狩猎。”
姜玉竹看着男子策马离去的背影,心底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是啊,像萧时晏这样杰出的男子,自然是和出身龙凤的平乐公主更为般配。
平乐公主花容月貌,活泼可爱,身份尊贵,活得肆意又真实。
真实,恰是姜玉竹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同窗多年,萧时晏甚至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心底的自卑与失落感刚刚冒出个头,姜玉竹忽然觉得身子悬空,再回过神时,发现后背暖烘烘的。
她转过头,脸上写满了疑惑,呆呆看向与她共乘一马,神色淡然的太子殿下。
“孤带你去林内狩猎。”
情难自持
春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落下来,犹如一只翠绿的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 最终飘落在少年白玉发冠上。
詹灼邺伸手摘去小少傅头上的落叶, 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乌眸,语气淡淡:
“少傅不必等萧世子,孤带你去狩猎。”
日丽风清,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缝隙,洒落在男子俊美面容上, 映照得他的浓睫都镀上了一层金芒,衬着他漆色眸子煞是好看。
不同于往日,太子今日没有穿玄色衣袍,一身整洁利落的靛蓝刻丝暗金云纹骑装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辉, 清贵若玉, 不染纤尘, 宛若林中谪仙。
姜玉竹眸光微颤, 她忙垂下眼睫, 盯着男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 故作平静道:
“殿下莫要忘了, 你还要在此次春蒐比试中胜过大皇子, 若是带着臣这个拖油瓶去狩猎,岂不耽搁殿下的战绩。”
小少傅声音恳切, 低垂着纤颈,珍珠般精巧莹白的耳尖从发鬓间露出来,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
詹灼邺忍住掐下鲜嫩荷尖的冲动, 静静凝视怀中的少年。
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心魔,本以为多与小少傅接触几次, 待习惯了少年明艳的容色,内心便会毫无波澜,
殊不知,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而少年好似一味专门为他调配的蛊,一经沾染上,就戒断不了,引诱着他沉沦,堕落,且没有底线。
面对让他屡屡破戒的少年,一向杀伐决断的詹灼邺竟一时感到束手无策。
理智让他远离这味蛊,可当他瞧见小少傅眼底溢出的落寞之色,还是忍不住将少年带到马背上。
带着小少傅去林狩猎一圈,不过是一件渺不足道的小事,无伤大雅,亦不会左右他的心魔,詹灼邺想。
“就算让他一日,亦赢不了孤。”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听到太子放下的狂言,姜玉竹还想再劝一劝,可规劝的话刚到嗓子眼,男子已然驱策起身下猎马。
古树遮天蔽日,正午日光穿透错综复杂的树冠,洒落下千丝万缕金线。
二人一马,穿梭在幽静的林间。
对于心血来潮要带自己狩猎的太子,姜玉竹想了想,觉得太子心高气傲,若是让他和大皇子在同一起跑线上比试,都是一种耻辱,所以才会随便寻个理由,借着带她狩猎的理由消耗上一日,再奋起赶上,才更能彰显出太子的晓勇不凡。
太子这招,真是杀人诛心呐!
姜玉竹脑中胡乱琢磨着,压根没注意树林间发出的轻微异动。
“聚精会神,前方有猎物。”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玉竹收回神游,支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间沙沙作响,隐约有一道身影藏匿其中。
姜玉竹举臂拉弓,正要放箭,可灌木丛里的猎物好似察觉到了危险,迅速冲出来闪身逃窜。
原是一只体型壮硕的野山猪,难怪发出不小的动静。
詹灼邺毫不迟疑,当即驱策马镫追赶猎物。
野山猪不同于圈养的肉猪,它们四肢肌肉发达,跑起来的速度不输于獐子,在山林间左蹦右跳,灵巧闪躲。
马背上的姜玉竹被颠得腾云驾雾,还好昨夜苓英给抹胸加固的两根带子够结实,不过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胸口玉兔乱颤,时刻有脱洞而出的危险。
“它的速度慢下来了,放箭。”
听到太子指令,姜玉竹立刻绷直起身子,搭箭拉弓,瞄准撒丫子逃窜的野山猪,一连放出三箭。
嗖嗖嗖三箭飞驰而出,却没有一箭挨上野山猪的皮毛。
正当姜玉竹感到气馁时,又听太子耐心传授道:“少傅,你要学会预判猎物的闪躲路线。”
得到点拨的姜玉竹再次拉开弓弦,同时留心着野山猪每一次落脚的位置。
太子御马之术出众,在姜玉竹聚精凝神时刻意放缓了速度,使得她放出的这一箭又准又稳,一下子命中野山猪的后腿。
“嗷呜”
中箭的野山猪痛苦哀嚎一声,再也无力逃窜。
“殿下,臣臣居然射中了,多谢殿下策马相助!”
姜玉竹欢喜至极,心中一扫方才的落寞,转过身冲太子笑道。
詹灼邺低头看向眉飞色舞的小少傅,少年唇红齿白,乌眸清澈,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赛雪肌肤在日光下泛着迷离光泽,嫩颊绯红,犹若在冬雪中绽放的红梅,艳色独绝。
少年此时的模样渐渐与梦中女子重合在一起,让他自持清明的那根心弦骤然间彻底崩断。
姜玉竹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眸色幽深得可怕,仿若风雨欲来之前的海面,平静之下隐藏着暗涛汹涌。
忽然,太子伸手按压在她肩头,力道之大,好似要捏碎她的肩骨,姜玉竹来不及反应,已被太子压得向后仰身,后腰落在男子结实的臂弯,被迫挺起的胸脯紧贴在绸缎衣料上,隐隐绷起一抹浮起的弧度,微不可查。
姜玉竹急忙伸出手遮挡在胸口,再抬眸时,男子俊美如玉的面容已沉沉压了下来。
二人鼻梁厮磨,唇瓣若即若离,灼热的鼻息在彼此面颊间隐隐流动。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她僵着身子,呆呆盯着男子形状好看的薄唇即将要压上她的唇瓣
“吁!”
恰在此时,不远处来了一队狩猎人马,发出的动静及时打断太子的动作,只见男子眸底醺色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姜玉竹感到眼前骤然一亮,腰被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掌托起。
师生二人端坐于马上,神色清明,仿若刚刚没有人想要逾越过那条不可言喻的界限。
林中太静谧了,方才那对人马嬉笑着离去后,树枝上的鸟雀具被惊飞,四周寂静无声,衬得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如雷灌耳。
“咳咳,臣刚刚得意忘形,险些没坐稳,多亏殿下扶了臣一把”
姜玉竹率先打破沉默,为太子之前意味不明的举止开脱。
太子紧抿薄唇没有言语,眸光晦暗难明,突然翻身下马。
只见他从箭筒抽出一根箭羽,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弓起箭,疾驰而出的箭矢好似挟裹着无法宣泄的戾气,扑哧一声刺入皮囊下,原本倒地抽搐的野山猪再无生息。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姜玉竹轻轻吞咽口水,心中了然太子这一箭的暗示。
若是她口风不严,将刚刚二人险些越过雷池之事泄露分毫,那她的下场便如眼前四腿僵直的野山猪一般。
收拾好猎物,太子没有与姜玉竹共乘一马,而是牵扯缰绳领着马儿前行。
姜玉竹坐在马上,她望着男子挺拔如松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这个少傅当得愈发不像话了,先前在福王私宴上让太子干起侍女的差事,如今在猎场上又让太子当起了夫马。
姜玉竹脑海中突然闪过“捧杀”一词。
捧得越高,铡刀落得越狠!
看来她要赶在刀落前,趁早向皇上递交请辞书。
回程的路上全靠太子徒步前行,待到二人走出树林,已是黄昏日下。
期间,姜玉竹试着唤了几声太子,询问要不要换她去牵马,可太子置若罔闻,那孤绝料峭的背影始终未曾转过来。
回到行宫后,姜玉竹连衣服都没顾得换下,就开始伏案撰写请辞书,字里行间透露出她才疏学浅,而太子才德兼备,她实在没有什么学识能传授太子,恳请皇上还是寻来德高望重的大儒之辈教导太子。
至于大儒的年纪最好大一些,面相威严一些,以免太子目无师长,日久天长相处下来,干出颠倒师生关系的糊涂事。
书写完毕,姜玉竹放下狼毫笔,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太子刚刚攥在她肩头时,手掌的力气太大了,在那一瞬间,姜玉竹恍然发现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若是对方想要做什么,她只能任人鱼肉。
还好,太子终究没有越过雷池。
而她,亦顺利守住了秘密。
姜玉竹回忆起她在太子府居住的多日里,太子对她一直是以礼相待,除了近日传授她箭法时多了些肢体接触,从未像今日一般失去分寸。
思来想去,她认为太子并非喜好男色,只是恰逢男子到了躁动的年纪。
遥想几年前姜墨竹被京城的花红柳绿迷了眼,还悄悄去了趟怡香楼,被父亲发现后差点儿打断了腿。
所以太子约莫,大抵,多半是到了男子躁动的年纪,一时间意乱情迷,只要太子日后迎娶太子妃,还是一位能够为大燕传宗接代的好储君。
须臾后,苓英走进书房,对正在愣神的姜玉竹催促道:“公子,晚膳备好了,快来用膳罢。”
在狩猎场上奔波半日,姜玉竹确实饿了,她起身走向正厅,瞧见红木八仙桌上摆放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顿觉被勾起了馋虫,她吸了吸鼻子,双眸一闪一闪,好奇问道:
“好香啊,这是什么肉?”
苓英正在摆放碗筷,顺口接道:“这是公子与太子殿下今日一起射杀的那只野山猪啊!殿下令御厨给公子烹制一桌全猪宴。”
姜玉竹刚刚升起的口腹之欲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她面色复杂,蹙眉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肘子肉,好似瞧见野山猪的幽魂正在冲她掉眼泪。
在收到太子杀鸡儆猴的暗示后,姜玉竹对外宣称自己染上风寒,留在行宫中安心“养病”。
太子得知小少傅生病的消息,虽然没有前去探望,不过学子的一片关切之意全通过每日擒获的猎物呈到了恩师的饭桌上。
一连多日吃着红烧鹿筋,鲍汁扒熊掌,炙烤羊肉等数道硬菜后,姜玉竹的面颊丰盈了一圈,就连苓英给她新裁制的束胸都快套不上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在春蒐快结束前养好了“病”。
这一日,姜玉竹来到猎场上,通过和几位官员攀谈中得知:太子目前擒获的猎物远远超出其他几位皇子,不出意外,太子必然是此次春蒐比试的魁首。
甚至有负责维护南苑猎场的官员哭丧着脸表示,照太子这个狩猎速度,林子里的猛禽都快绝迹了,待到来年春蒐,怕是大家只能射猎野兔野鸟了!
姜玉竹与几位同僚寒暄完,准备在猎场外围练一练生疏的箭法。
太子留下周鹏看护她的安全,姜玉竹和周鹏进入林间没多久,便听到身后有人呼喊道:
“唉就是你,停下,太子的少傅,给本宫停下!”
姜玉竹勒停马儿,转身看向如火一般炽烈张扬的女子,拱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
“下官参见平乐公主。”
来人正是平乐公主,她瞧见小少傅孤身一人,一对杏眸先是环视四周,遂抬起下巴,神色倨傲,问道:“姜少傅免礼,本宫问你你可有瞧见萧时晏?”
“回禀公主,臣前几日在行宫养病,不曾来到猎场,故而没有遇到萧世子。”
听了小少傅的回答,平乐公主面色一跨,她气恼地挥动起手中马鞭,嘟囔道:“哼,本宫就知道,他分明是故意躲着我!”
刚刚与几位同僚交谈中,姜玉竹听说平乐公主在狩猎场上十分积极,满山头奔来跑去,终于成功惊醒了一头沉睡中的棕熊。
刚刚从深眠中苏醒的棕熊,脾气要比猛虎还凶残三分,几掌就拍飞了守护公主的数名侍卫。
还好当时萧时晏和太子距离平乐公主的队伍不远,二人及时赶到,联手射杀性情狂暴的棕熊,使得公主幸免于难。
此事之后,平乐公主心里存了阴影,她再也不敢贸然前往深林,只好每日在猎场外围瞎转悠。
“本宫听说,你和萧时晏同在华庭书院读书,今年春闱上,你的答卷还胜过萧郎,被父皇钦点为状元郎。”
姜玉竹微微一笑:“下官的才学远在萧世子之下,此次夺魁,实乃是侥幸。”
平乐公主盯着唇红齿白,彬彬有礼的少年郎,难以相信博学多才的萧郎居然输给了这样的小白脸。她大剌剌道:
“你的文采也许不错,就是身子骨儿太弱了,来到射猎场才多久,就病了这些时日,罢了,碰巧本宫今日没事,就教你射箭罢。”
姜玉竹闻言愣了愣,忙出言婉拒,可好不容易逮到人的平乐公主又怎会轻易放人,要知自从她招惹出棕熊那件事传开了后,猎场上的世家子弟都躲着她跑。
不过平乐公主得了教训,只敢拉着姜玉竹往树林里稍走了走,二人结伴而行,在林间捕获体型较小的猎物。
看到姜玉竹接连射歪几箭后,平乐公主趴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说难怪萧时晏只让他在猎场外围射兔子,以他拙略的箭法,怕是连猎物的皮毛都沾不到。
须臾后,平乐公主就笑不出来了,而是盯着中箭落地的野斑鸠,惊讶地瞪圆了杏眸。
只见少年不骄不躁,继续搭弓起箭,目光沉敛,动作一气呵成,疾驰而出的箭矢穿过茂密枝桠,竟将行动灵敏的野斑鸠一击必中。
“倒是本宫小瞧你了,你既然这么厉害,那便陪本宫去猎豹子。”
说完,平乐公主不等姜玉竹拒绝,她扬手甩鞭,策马扎入林中。
姜玉竹望向那渐渐消失在树影间的绯红色身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驱动马镫追了上去。
二人所骑的猎马都不是凡品,尤其是太子给姜玉竹准备的汉宫宝马,体型较小却精悍,四肢灵活,最适宜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间奔跑。
不一会儿,姜玉竹和平乐公主就将身后追随的侍卫们远远甩开。
没了一众侍卫跟随,平乐公主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她扬手指向一株树上红彤彤的果子,下令道:“姜少傅,你去摘几个果子下来,本宫想要尝一尝。”
姜玉竹看了一眼挂满枝头的红果,静默了一刻,才开口道:“公主可知这林间飞鸟众多,却为何没有一只鸟吃这株树的果子?”
“为何?”
“此树名叫相思树,结出的果子叫相思果,书中记载:曾经有一对眷侣,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女子在诞下一子后撒手人寰,男子痛心伤臆,终生未娶,独自一人将儿子拉扯长大,成家立业。一夜,男子又梦到了亡妻,梦醒后,他深入山林,吃下相思树结出的果子,在睡梦中含笑而终”
少年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林间如翠鸟弹水,婉转动听,平乐公主听得不由入神了,她忙追问道:
“那男子在梦中梦到什么?是他的亡妻吗?”
姜玉竹又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公主,臣的意思是这相思果有毒,吃了后会产生幻觉,还会伴有呕吐抽搐等症状”
平乐公主正沉浸在悲凉的故事中,听到小少傅大煞风景的一席话,顿时柳眉高挑,气哼哼道:
“你怎么和萧时晏一摸一样,每次教育本宫时,都要先扯出一番典故,将人绕得云里雾里,你是不是觉得本宫愚昧无知,蠢到连毒果子都认不出!”
面对刁蛮无理的平乐公主,姜玉竹感到哭笑不得。
不过她觉得公主这样的性情也不错,幼年无忧无虑,才会单纯洒脱到像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
“臣并非这个意思,天色不早,周校尉还在林间找寻公主,咱们还是快些折返回去,免得日落后山路不好行走。”
平乐公主难得甩开整日看守她的侍卫,自然不愿意这般轻易回去,她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忽而笑道:
“本宫听闻韩溪云今年狩到一只红腹锦鸡,那羽毛可鲜艳漂亮了,用来做头饰最好不过,你若能给本宫猎到一只,咱们就回去。”
姜玉竹只得应下差事,她与平乐公主一起在密林中寻找锦鸡的身影。
二人运气不错,很快就发现一只白腹锦鸡站在树冠上梳理毛发,鸟儿五彩斑斓的羽毛沐浴在日光下,鲜艳靓丽,看得平乐公主眼睛都直了。
“姜少傅,你快看那只白腹锦鸡,比韩溪云猎到那只还要漂亮,你若能给本宫射下来,本宫重重有赏!”
姜玉竹坐在马上,展臂拉弓,凝神静气,稳稳瞄准树杈上停栖的白腹锦鸡。
就在她要松开箭羽之时,又听到一旁的平乐公主得意洋洋道:
“哼,韩溪云不过与萧哥哥在年幼时有过口头上的娃娃亲,她仗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处处瞧不上本宫,待本宫猎到比她还漂亮的白腹锦鸡,看她那自诩温婉大度的嘴脸还能装到几时!”
姜玉竹扣在箭羽上的指尖一颤,微微偏斜的箭矢擦着白腹锦鸡的羽毛掠过。
“哑哑!”
察觉到危险的白腹锦鸡迅速展翅而飞,临走前还留下一炮热腾腾的鸟粪,好巧不巧掉落在平乐公主的骑服上。
平乐公主登时气得脸色涨红,大声叫喊道:“姜墨竹!你是不是故意的!”
“公主,臣并非有意”
回过神的姜玉竹发现自己闯下的祸事,忙不迭拿出手帕帮平乐公主擦拭身上的鸟粪。
那白腹锦鸡毛色鲜亮至极,拉出的粪便同样恶臭至极,熏得平乐公主直犯恶心,忍不住干呕。
还好二人刚刚途经一处溪流,平乐公主急忙翻身下马,跑到溪流边洗涤衣上难闻的鸟粪。
姜玉竹则在溪畔林间拴好二人马。
忽然,在静悄悄的树林中,姜玉竹好似听到一阵争吵声从一处山坡后传来,那声音时而高时而低,隐约还提到了“太子”二字。
她看了眼正在溪旁认真冲洗衣裳的平乐公主,思忖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爬上小山坡。
借着一簇灌木丛遮掩,姜玉竹终于看清楚低声争论的两个人。
竟然是大皇子和大燕的天佑福星五皇子。
只见五皇子面色不忿,他怒气冲冲吼道:“大哥,前几年春蒐上怎不见他这般积极,偏偏在你即要蝉联五年魁首时,他冷不丁跳出来争抢魁首之位,哼,依我看,太子就是故意为之,好让大哥前四年都白干了!”
与义愤填膺的五皇子不同,大皇子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浅笑,语调平和:
“五弟消气,太子的骑射之技原本就在我之上,他身为储君,日后还要袭成正统,自然要拿出本事威慑邦国使臣,待他获得魁首,你记得要献上祝贺词,莫要逞一时之气,毕竟咱们以后还要仰仗他的皇恩过活”
五皇子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觉得憋闷,当即抽出腰间宝剑,奋力朝向一旁的灌木丛胡乱砍去。
躲在数丈远的姜玉竹见状,犹豫着要不要悄悄溜走,免得五皇子发起了疯,一剑朝她劈来。
“五弟,你这是干什么,当心伤到自己!”大皇子急忙走上前规劝。
五皇子砍了一会儿,整个人气喘吁吁,面容狰狞,他眸底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忽然狞笑道:
“大哥怕那个煞星,我不怕,我早就在南苑猎场里布下天罗地网,准保让那个煞星有来无回!既然父皇不忍心,我就替天行道,帮大燕铲除后患!”
大皇子闻言大惊失色,忙追问道:“老五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躲在灌木丛后的姜玉竹同样支起耳朵,想探听五皇子想要太子怎样有来无回?
可五皇子却压低了声,以手遮面,贴在大皇子耳畔说了几句话。
姜玉竹瞧见大皇子惊讶地挑起眉毛,他似是不太相信五皇子说的话,试探着问道:
“你怎会与有联系,若是被他人发现了,那可是通敌叛国之罪!五弟,听大哥一句劝,莫要做糊涂事啊。太子就算不喜你我,总会念及手足情深,给咱们一条活路,虽不至荣华富贵,却”
“大哥,你醒醒吧,那煞星都能狠心烧了我的府邸,将我多年收藏的珍宝付之一炬,若是容他袭成皇位,咱们二人哪里还有活头!”
五皇子冷笑一声:“是他不仁在先,休怪我这个当哥哥的不义,大哥你放心,此事若是成了,你我兄弟二人日后皆可高枕无忧,就算不成,也会有人替我背黑锅。”
话落,五皇子不再理会大皇子好言劝阻,翻身骑上一匹汗血宝马,扬长离去。
树下,大皇子负手在原地驻足好一会,婆娑树影打在他脸上,使人瞧不清楚他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玉竹总觉得在唧唧虫鸣和瑟瑟风声中,隐约听到大皇子的一声森然冷笑。
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姜玉竹快步返回至河畔,正巧遇上清洗好衣裳的平乐公主。
“罢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能猎到白腹锦鸡唉姜少傅你要去哪啊?”
见小少傅解开捆绑在树干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平乐公主诧异问道。
“公主,您回到猎场后务必找到周校尉,就说太子在林中受伤,让他速派一队人马入林搜寻,公主切记,此事只能交予周校尉,万不可找其他人。”
“唉你怎知道我皇兄受了伤,还有皇兄现在何处啊?”
少年仿若一阵青烟,迅速消失在树影间,平乐公主跺了跺脚,可想到小少傅严肃的神色不似在同她开玩笑,踟蹰再三,她还是调转马头朝着猎场外围的方向而去。
深林遇险
太阳还未落山, 树林里的光线已然暗了下来,越是深入林中,树叶越是浓密, 浓荫蔽日, 就连鸟虫鸣叫声都被屏蔽在外,静谧得有些可怕了。
姜玉竹小心驾驭着马儿行走在崎岖山路间,脑中想起几日前周鹏跟她说过的话。
传闻南苑围场有一只金底棕纹的虎王,此虎隐于深山,体型庞大, 行动敏捷,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多年以来,有不少想要捕获虎王的猎手反而命丧虎腹。
太子有意擒获这只猛虎献给皇上, 故而这几日一直在搜寻虎王的行踪, 功夫不负有行人, 他们终于在一处山背后发现虎爪印, 准备在今日擒虎。
姜玉竹的方向感还不错, 她一边回忆南苑围场的地形图, 一边朝向周鹏提到的山背前行。
关于五皇子要如何除掉太子的谋划她没听到, 却听见大皇子说了一嘴“通敌叛国之罪。”
南苑围场里的虎王生长在大燕, 就算伤到太子,也扣不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听着五皇子胸有成竹的语气, 想来他筹谋已久,那太子现如今的处境必然十分凶险。
姜玉竹心中不免担忧,她虽然巴不得和太子斩断师生之情, 却不想是阴阳相隔的那种断法。
约莫半柱香后,姜玉竹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稀薄的月光根本穿不透树冠,她摸出火折子点上,照亮四周方寸之地,驱策马儿朝着血腥气传来的方向前行。
豆丁大点的火光忽明忽暗,好似浩瀚林海间的萤火虫,随时有可能被黑暗吞噬。
随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姜玉竹明显感受到身下的马儿都在颤抖,到了最后,任凭她如何拉扯缰绳都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姜玉竹只好翻身下马,手举火折子继续前行。
“呱唧。”
靴底好似陷入了湿漉漉的水坑里,姜玉竹低下头一看,清瞳微颤。
脚下黏腻的触感并非来自水坑,而是鲜血汇聚而成的一汪血池,她顺着蜿蜒血流瞧去,只见十余具尸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这些人里有身穿金磷铠甲的御林军,也有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全都死透了。
姜玉竹强忍下胸口泛起的呕意,颤抖着手举起火折子挨个照过每一具尸身。
发现太子并未在其中,姜玉竹微微松了口气,
也是,太子武功高强,寻常杀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兴许在遭到这群黑衣人埋伏后,太子早已顺利杀出重围。
担心此地浓郁的血腥气会引来野兽,姜玉竹正准备离去,却隐约听到一阵哗啦啦流水声。
并非是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更像是木浆拍击在水面,发出凌乱的拍打声。
她踟蹰片刻,随即吹灭手中的火折子,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蹑手蹑脚走去。
原来前方不远就是一条浅溪,姜玉竹躲在一株榕树后,悄悄探头望去,不由面色微变。
———
一弯新月嵌在夜空,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光跃金,刺人双眼。
男子一袭玄底龙纹暗金锦袍,他手握长剑立于溪流间,剑身淬在清冷月光下,折射出清凌凌光亮,同时映亮了他一对昳丽长眸。
男子表情沉静如水,俊美凤眸透着冷意。
一阵微风拂过,掀起他玄色衣袍下摆,也吹起了几点殷红的血滴,血珠悄无声息滴落,很快就顺着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周身包围着数十名蒙面黑衣人,有一部分黑衣人正在用刀背拍击水面,不断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好似在故意扰乱男子的意识。
为首黑衣人看着溪流间孑然一身的男子,他口音生硬,露在面罩外的一对双眼冒出寒光,狞笑道:
“大燕太子殿下,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求个痛快,若是继续缠斗下去,死后尸身上留下那么多道口子,待到九泉下让先皇后瞧见了,岂不要伤心。”
詹灼邺面无波澜,他目光定定盯着一个方向,蓦然甩动手中龙渊剑,剑身带起的水花犹若一个水晶巴掌,清脆打在开口之人的面颊上。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面露凶色,恶狠狠道:“死到临头还这般嚣张,诸位放手上罢,不必给这位大燕储君留全尸!”
随着一声令下,这群黑衣人们愈加用力击打水面,借着哗啦啦水声遮掩,岸边数名杀手提刀向溪流间的男子刺去,顷刻间,杀气顿起,水花四溅。
詹灼邺并未闪躲,他左耳微动,顺着刀风袭来的方向,手中挽起一道凌厉剑花,瞬间斩断近身之人的手臂,遂即朝身后刺去,干脆利落一剑贯穿另一个刺客的心口。
可是在无尽黑暗中,他的手臂还是被突然而至的剑刃划破,男子浓眉微皱了一下,毫不迟疑抹掉了对方的脖子。
“太子殿下剑法超群,不愧有着北凉冥王的称号,只可惜殿下并非真的冥王,凡身之体挨上这么多刀,不知还有多少血可流。听我指令,全部啊——!”
杀手统领的话刚喊了一半,突觉右眼传来钻心剧痛,他伸手摸去,居然摸到了一支凉飕飕的箭羽。
嗖嗖嗖
又有数支箭矢从夜色中悄然飞射而出,正中几名正在用力拍打水花的黑衣人。
可惜放箭之人的力量似乎不大,这几只暗箭只射中黑衣人的大腿,让他们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这便足够了,原本呈防御姿态的詹灼邺身形一动,银色的剑影在黑夜中一闪而过,眨眼间便夺去这几人的性命。
“是谁在放暗箭,快快将此人找出来!” 杀手统领捂着眼睛上的断箭,歇斯底里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慌张,
河岸边的黑衣人们彻底慌了神,他们不由停止拍打水面的动作,纷纷抬头张望四周。
月光朦胧,黑潇潇的树林浓荫深沉,犹若一片黑暗的海洋,让人寻不到隐藏其中的粟粒。
“愚蠢,不要停下!”
杀手统领强忍着眼上传来的剧痛,想要继续下令指挥。
不过太迟了。
男子玄袍如夜莺翻飞,溅起一片片银色水花,剑影跃动,浮光掠影,所过之处魂飞烟灭。
在暗箭与明剑的默契配合下,一个个黑衣人相继倒下,他们致死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詹灼邺站在冰冷的溪流中,手臂紧绷,一串殷红血珠顺着剑身蜿蜒而下,一滴滴落进水中。
他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停顿在溪畔,似是迟疑了一下,又响起哗哗流水声,由远到近,朝他急急而来。
詹灼邺倏地提剑朝那人指去,还未开口,便听到一道短促的惊讶声,随即便是扑通一声响,那人似是笨手笨脚摔进了溪水里。”
“哎呦我的屁股!”
这是小少傅的声音
话说姜玉竹从古榕树后探出头,瞧见太子被一行黑衣人包围追杀的画面,着实吓了一跳。
她远远瞧着太子与那群杀手缠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以前在武场上见过太子和周鹏他们过招,太子的剑招就如他这个人一样,锋芒逼人,气吞山河,男子习惯掌控全局,哪怕面对周鹏他们数个人一起围攻,向来都是进攻多余防守。
可今夜的太子好似被什么束缚住手脚,一直处于被动,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会将近身的黑衣人一击毙命。
若不是亲眼看见太子挨上几刀,姜玉竹还以为太子在修炼什么自残剑法。
危机关头,姜玉竹从箭筒里摸出箭矢,借着茂密树林遮掩,朝着叫喊最凶的黑衣人放出一箭。
因有她暗箭伤人,太子很快就扭转了局势,顺利剿灭了这群黑衣人。
姜玉竹这才敢从古榕树后走出来,她瞧见太子还直绷绷站在溪流里,面容冷峻,一动不动。
想起男子刚刚挨了好几剑,姜玉竹以为太子身受重伤不能行动,于是她不再迟疑,双手提起衣摆踏入溪流中。
可还没容她近身,太子突然提剑指向她,目露凶光。
老天爷啊,可是夜叉太子还没杀过瘾?早知她就不趟这趟溪水了!
姜玉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溪水里,痛苦地哀叫了一声。
“姜少傅?”
詹灼邺浓眉微挑,手腕轻转,收剑入鞘,冲跌坐在溪流中的少年伸出手。
姜玉竹坐在冰凉的溪流里,她仰起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太子额间乌发被溪水打湿,一缕缕蜷曲的湿发下,显露出一对极为精致的长眸。
与往日不同,此刻男子的漆眸过于幽深,好似失去了光亮的星河,暗淡无光,黑沉死寂。
姜玉竹心口一紧,她忙站起身,伸手在太子眼前晃了晃。
詹灼邺嗅到一抹熟悉的清甜馨香涌入鼻腔,冲淡了四周铁锈血腥气,他握住少年在面前挥舞的手,语气平静:
“孤暂时看不见。”
“暂时殿下是遭到这群人暗算了吗?那多久后才能恢复视力?”
姜玉竹听到太子说他只是暂时看不见,稍觉心安。
“具体时间不定,有时需要一炷香,有时需要半日。”
姜玉竹:
这也太不定了吧,听太子话中意思,他不能视物的毛病以前也出现过,可她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却从未听到过一点消息,这也太奇怪了。
姜玉竹觉得她可能隐隐触碰到太子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知晓这种秘密之人,下场通常都不会太好。
她环视溪流上漂浮的尸体,不由打了个冷颤。
詹灼邺感到小少傅轻轻哆嗦了下,他紧了紧掌中软若无骨的柔荑,淡淡道:
“他们是今夜第三波刺杀孤的人,你先带孤离开此地。”
听到太子说这批杀手居然是第三波人,姜玉竹当即想起她在密林间瞧见那些尸体。
此刻还未至深夜,或许还有其他杀手正在林间搜寻太子的踪迹。
姜玉竹瞪着眼前目不能视的烫手皇家山药,心想自己上辈子莫非欠了大燕皇室什么滔天恩情,不然为何在这一世,她先是阴差阳错救下皇帝,现在又要带着太子逃命!
日后太子有了孩子,她可是还要当奶娘还债?
“嘶”
姜玉竹挪动脚步,顿觉一股钝疼从脚腕间传来,疼得她低声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
詹灼邺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小少傅口中溢出一声吃痛,他侧过头关切问道。
“臣可能是在刚刚跌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腕”
非常好,长夜漫漫,她与太子一个瘸一个瞎,四周密林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杀手,真是前景一片黑暗啊!
饶是一向乐观的姜玉竹,此时此刻不禁都有些绝望了。
感到身子骤然悬空,姜玉竹下意识伸手环绕在男子肩头,鼻尖撞在男子冰冷的面颊上。
原是太子得知自己受了伤,竟然将她横身抱起来。
“殿下你身上有伤,快快放臣下来。”
“少傅不必拘泥君臣之礼,给孤引路。”
男子灼热的吐息拂过额间,酥酥麻麻,姜玉竹面颊顿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多亏了太子此刻目不能视。
她默默宽慰自己,太子说得有理,生死攸关之际,既然君臣之礼都可抛下,那男女之防亦可暂时放一放,毕竟没有什么比小命儿更重要。
想开以后,姜玉竹不再觉得扭捏,她抬眸环视四周,出言指引太子前行。
二人所在地点处于南苑围场最深处,若是想徒步走出猎场,需要绕过林间埋伏的杀手和野兽,可以说是难比登天。
姜玉竹想了个法子,她让他太子绕着山脚行走,而她借着月色仔细打量布满藤蔓的山壁。
“殿下,这里有一处被藤蔓遮盖的洞穴,臣丢一个石子进去看看有没有野兽。”
姜玉竹让太子将她放下来,蹲下身摸出一块石子扔进黑黝黝的洞穴里,听到里面很快传来的回音,便再无动静。
看来这处洞穴不大,里面也没有野兽安家。
姜玉竹瘸着腿蹦跳过去,掀开洞穴口的藤蔓,发现里面的空间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真乃天无绝人之路!
姜玉竹本想让太子先躲进去,可太子不容分说将先她推了进去,淡声道:“若被杀手发现,孤出去引开他们,你伺机逃离此地,去找周鹏和刑将军调来援兵。”
原来太子早已为她想好退路,才让她躲在最里面。
“臣已经让平乐公主转告周校尉说殿下在林中受了伤,估摸这会儿周校尉已经领兵出发,殿下与臣只需躲藏好,等待周校尉找到咱们。”
姜玉竹轻声解释,良久,她听到身后的太子淡淡嗯了声。
方才在路上,她告诉太子自己无意间探听到大皇子与五皇子的对话,所以才会深入密林查看他的安危。
太子听了话后,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虽然男子不能视物,可那黑涔涔的目光仿若有温度,炽热浓烈,灼得她心口一颤。
二人躲避在狭窄的洞穴里,石壁四周生长着一种带刺的藤蔓,遍布整个洞穴,手摸上去就会被细小的尖刺扎伤。
姜玉竹只得抬起扭伤的腿,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稳定住身型。
可时间一长,她身子不受控制打了起了摆,眼见着要撞向布满尖刺的石壁。
伴随“叮伶”一声轻响,姜玉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她定睛一看,一柄长剑立在她脚前,剑尖深深陷入土中,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屹立翠竹。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傅握住孤的剑。”
姜玉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盯着面前散发着阵阵寒气的宝剑,剑格上刻印数条腾云驾雾的金龙,还嵌着数颗华丽的宝石玛瑙,即便在幽暗的洞穴里,仍是熠熠生辉。
“你扭伤了脚腕,莫要逞强,握住孤的剑。”
男子语调平缓,听不出其他情愫。
“多谢殿下”
姜玉竹后背朝向太子,窥不见他此刻的神色,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入手微凉,触感坚硬。
借着宝剑稳住身型,姜玉竹果然轻松了不少,只不过这剑头陷入地缝,剑首只达到她腰间的高度,为了站稳,她不得不双手握住剑柄,顺势弯下了腰肢。
洞穴里的空间本就狭仄,随着她款款躬下腰身,后臀不可避免触碰到身后的太子。
这一次,詹灼邺的视力恢复得很快,不到半柱香后,他便渐渐能看清眼前的景物。
皎洁月光穿透藤蔓间隙,洒落在少年不堪一握的腰肢上,此前被溪水打湿的莲青色锦衣紧紧贴附在少年肌肤上,包裹着如蜜桃饱满的形状,同时勾勒出细长笔直的纤腿。
闭塞狭隘的空间内,充斥小少傅摄人心魂的香气。
此情此景,让詹灼邺的眸色不可控制地幽暗上几许。
他蓦然想起自己与小少傅一起狩猎后,所做的那个梦。
少年趴在马背上,纤细的腰肢微微扭动,玉背上蝴蝶骨展翅欲飞,赛雪肌肤上沁出薄薄的细汗,泛着迷离光泽,衣摆随风摇曳,荡漾开一层层涟漪。
梦境与现实重叠在一起,詹灼邺情不自禁伸出手,狠狠按压在少年秀气的腰窝上
话说姜玉竹调整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正准备小憩片刻。
忽然,她感觉腰窝被人身后的太子狠狠攥住,力气大到好似要掐断她的腰。
姜玉竹蹙起眉心,正欲出言询问太子发生了什么,可她同时又闻到对方身上散漫出的血腥味。
是了,太子身受重伤,为了照顾她这个拐子,不仅抱着她在崎岖不平的树林间行走,还将贴身宝剑交给她支撑,眼下太子气血衰竭,才会忍不住倚靠在她身上。
太子这人平日里心高气傲,若非到了忍不住的时候,定不会将她当拐杖用。
为了顾及男儿家最珍贵的自尊心,姜玉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开口,不仅默默忍耐下来,还贴心地弓起腰背往后凑了凑,好充当起一根负责的拐杖,好让太子倚靠得更舒服些。
幽静的一方天地,隐约传来男子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桎梏在她腰间的手掌炽热,一寸寸将她往后扯,男子腰间配带的玉玦上抵在肌肤上,硌得她有些不舒服,下意识轻轻挪动起身子
“莫要乱动!”
男子声音暗哑,好似点下一把火,让洞穴内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少。
姜玉竹身子一僵,她悄悄扭转头,从这角度,只看见太子握在她腰间的手掌,男子五指修长有度,肤色冷白,碗骨突出,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殿下要不要将剑收回去,臣臣觉得脚上的伤好似不疼了”
姜玉竹温声细语道,不动声色维护男子矜贵的自尊心。
听到太子深吸一口气,桎梏她在腰间的力气松懈下来,语调亦恢复寡淡疏离:“少傅转过身来。”
姜玉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抬眸迎上对方黑涔涔的眸子。
她不知太子此时已能视物,绯红着脸轻声道:“殿下若是觉得疲惫,可以搀扶着臣,臣受得住。”
詹灼邺垂下视线,凝视小少傅白净如瓷的小脸。
少年肌肤如玉,水眸盈盈,眼尾有一抹淡淡洇红,仿若迎着晨露绽放的芙蓉花,清秀幽美,旖旎如画。
小少傅若是知晓他心底真实的想法,恐怕受不住。
身体上的承受不住。
詹灼邺拉起少年的手搭在肩头,平静道:“刚刚那个姿势不妥,你扶着孤,受伤的脚不要沾地,搭在孤腰上。”
姜玉竹的身高放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面对身量挺拔的太子,头顶刚及他的鼻下,只得双臂环在太子肩头,一只腿踮起脚尖,另一只受伤的腿勾在他劲瘦的腰间。
嘶只是这个姿势好似并没有比刚刚那个强到哪里啊!
可她人已转过身,加上脚腕受了伤,想到太子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姜玉竹索性厚着脸皮,像一只紧紧扒在树干的树懒,干脆整个人挂在太子身上。
顺便打量近在咫尺的绝色皮囊。
前段时日她在行宫“养伤”时,偷听到不少墙角。
譬如兵部尚书的小女儿一直仰慕太子英姿,特意绣了一个精美的香囊,香囊里还放上女儿家精心调配的香料,可在她献给太子时,却被冷血无情的太子一口回绝,直言香囊味道太呛人,羞臊得尚书小女当夜套马回了京。
又譬如汝安郡主能文善武,提出太子比试箭法,若是她输了愿意亲手给太子做煲汤,结果太子赢了比试后也不客气,派周鹏给汝安郡主送去一对血淋淋的熊掌,听说汝安郡主熬红了双眼,才刮干净熊掌上的浓密黑毛。
后来,姜玉竹在饭桌上有幸品尝到光洁美味的熊掌,感慨太子这只男狐狸精靠着一张俊美脸蛋随意糟践女子芳心,迟早要遭报应!
抬眸看向呼吸之间的男狐狸精,姜玉竹忽然有点理解京中贵女们不顾煞星之论,亦要对太子前仆后继捧上芳心的缘由。
男子鼻梁挺直,眉眼深邃,肌肤在月光下如玉石散发着琳琅之光,额上散落的头发干了些,微微打着卷,衬得眉宇下那对昳丽多情的瑞凤眼摄人心魂。
乖乖,眼睛不能目视都这般风流勾人。
太子此时低垂双眸,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她脸上。
姜玉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悄悄松开搭在男子肩头的手,略微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可太子好似察觉到她的刻意疏离,伸出手臂环在她腰间,还故意将她拉扯得更近,二人几乎贴得严丝合缝,彼此的心跳纠缠在一起,撞击的胸膛咚咚作响。
“少傅又不听话。”
太子拖长了语调,无形之中端起了师长的架子。
面对不尊师重道的大燕储君,姜玉竹敢怒不敢言,只好瞪圆乌眸,悄悄吐出舌头,冲太子做了个鬼脸。
“把舌头收回去。”
将计就计
姜玉竹一时愣怔住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太子能够视物了!
第二个反应则是:得罪了爱收集舌头的太子, 她的舌头还保得住吗?
姜玉竹讪讪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缓解她方才的造次之举,忽然, 遮挡在洞穴口的藤蔓被人由外掀开, 一道刺眼的火光照射进来,恍得她眯上双眼。
“殿下,臣救驾来迟”
周鹏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惊愣住了,他瞧见洞穴里紧紧相拥的太子和小少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差点握不住手上的火把。
不怪他失态,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了。
只见小少傅整个人挂在太子身上,一对纤细手臂揽在太子肩头,右腿勾缠在太子腰上, 仰起的小脑袋还一个劲往太子脸上凑, 简直不成体统。
这洞穴虽狭小, 可二人也不至于贴得这般密实啊!
“周校尉, 你终于来了!”
姜玉竹感慨周鹏赶来的正是时候, 免去了她与恢复视力的太子面面相觑, 她顾不上脚上的扭伤, 扶着山壁走出去。
周鹏看到小少傅一瘸一拐从洞口蹦出来, 遂即明白太子和小少傅为何会搂抱在一起。
原是他胡思乱想了。
要知太子在周鹏心中,就如那天山顶上的洁白雪莲, 神圣高洁,清冷孤傲,一尘不染, 自然不会像京城里那些好男风的纨绔子弟一样有着让人不耻的癖好。
詹灼邺觉得胸口一空,胸前馨香娇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又好似带走了点什么,在心口留下空洞洞的一角。
他伸手搀扶身形不稳的少年,淡淡道:“周鹏,去牵马来。”
“卑职领命。”
姜玉竹被太子抱到马背上,扭伤的脚腕由同行而来的御医暂时固定上夹板。
期间,她听到周鹏对太子禀报,说他在密林中搜寻他们二人踪迹时遇到一队黑衣人,这些人武功不俗,出手很辣,还好周鹏带了不少人马,才没有落下风。
打斗至最后,黑衣人们见无法脱困,纷纷服毒自戕,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可见这些刺客有备而来,若是差事办砸,会毫不迟疑选择赴死,以保全幕后之人。
“殿下,这些刺客身材粗壮,颧骨高,鼻翼宽,胡须浓密,是典型异族人的容貌,不仅如此,卑职还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种图纹。”
周鹏让人搬来一具黑衣人的尸身,他用长剑挑开黑衣人破损的衣袍,只见死尸胸口上赫然有一幅鸟头鹿身的图纹。
姜玉竹视线落在图纹上,她目光微凝,喃喃道:“这是飞廉神兽竟然是金乌人”
周鹏惊讶地看了眼坐在马上的小少傅,由衷赞赏道:“姜少傅不愧是状元郎,博文强识,居然一眼就认出来这纹身的由来。”
姜玉竹当然认得出来,看文来抠抠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整理前段时日她负责登记各国使臣送上的宝物,曾亲眼瞧见金乌使臣送来的赤金嵌宝雕像上,雕刻的正是这只飞廉神兽。
周鹏自幼在北凉长大,对各个部落的图腾纹身同样了若指掌,他愤然道:
“想不到今夜刺杀殿下的杀手竟是金乌人,玄月军从未踏过金乌的领土,甚至还帮着他们打过匈奴人,可金乌王却恩将仇报!这些刺客定然是隐藏在春蒐狩猎的队伍中,殿下可需属下去查询金乌国队伍的名册?”
詹灼邺负手而立,目光深幽,沉默不语,半晌后,他抬眸看向马背上神色平静的少年,问道:
“少傅怎么看?”
姜玉竹盯着死尸上的图纹,目光清澈,语气笃定:“周校尉此时若是去查,这批刺客必然在金乌国的名单中,不然怎能让大燕皇帝和百官相信,是金乌王想要暗杀大燕储君。”
周鹏面露不解,他挠了挠头,道:“那依姜少傅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嫁祸金乌王?”
姜玉竹点点头,解释道:
“据我所知,金乌人在年满十八岁后会在胸口刺上飞廉图纹,就相当于咱们大燕的及冠礼。可这些刺客的年纪看上去约有三十岁左右,他们尸体上的纹身颜色鲜艳,纹刺上去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故而我猜测他们不是真正的金乌人,极可能在进入狩猎场后被人在暗中调换了身份。”
周鹏立马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尸体上的图纹,果然如小少傅所言,这图纹瞧着像刚纹上去不久的样子。
他不由心生敬佩,小少傅年纪不大,目光却是敏锐至极,仅凭一个纹身就发现破绽,难怪太子升起扁鹊之心,在小少傅受伤后对其精心照拂。
“那姜少傅能猜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吗?”
姜玉竹笑着摇摇头:“幕后之人是谁不重要?人死不能复生,死人自然无法指认幕后之人,眼下这些证据全指向金乌国,而咱们要做的,就是帮助金乌国洗白罪名,殿下以为呢?”
周鹏又挠挠头,觉得自己怎么听不懂小少傅的话,可观太子唇角浮起的浅笑,太子望向小少傅的目光就好似天上的明月,分外皎洁温柔。
哎聪明人的世界,果然和他沾不上边。
詹灼邺举步上前,他看向马上的小少傅,语气难得一见的谦卑有礼:
“少傅想如何助金乌国洗白罪名?”
月光照映在太子如玉俊容上,给他周身披上了一层清晖,姜玉竹恍然与周鹏有了同样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男子如皑皑雪山般圣洁无瑕,情不自禁收起了提防之心,俯下身凑在他耳畔低语。
少年额上的碎发顺势垂落下来,拂过男子耳畔,低哑软糯的嗓音听得人耳根都有些酥麻。
詹灼邺的视线从小少傅乌发上的白玉发冠缓缓游走,落到少年赛雪面颊,精巧耳垂,最后停留在领口那截子纤细白腻的玉颈
姜玉竹低声与太子交代完计划,她抬眸看向太子,等待着他的回应。
“孤没听清楚,劳烦少傅再说一次。”
太子态度如此谦虚,让姜玉竹都感到有点不适应,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简化了内容,又细细与太子说了一遍。
不过太子今夜可能流了太多血,连带着脑子都有些不不好使,姜玉竹足足说了三遍,才见太子点了点矜贵的龙首,淡淡道:
“少傅的法子不错,孤会差人去办。”
一夜惊心动魄后,姜玉竹悄悄回到行宫,一觉睡到翌日黄昏。
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整个行宫内乱翻了天。
太子在南苑猎场遭遇刺杀之事一径传出,当即引起百官哗然。
耀灵帝极为动怒,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差点在自家门口被人暗杀,即刻下令封锁行宫,决意搜查出刺客的同党。
先是有消息传出来,说皇城司使在刺客的尸身上发现飞廉图腾纹身,而这独特的图腾纹身独属于金乌国,于是顺藤摸瓜出这些刺客竟然是金乌王送来参加春蒐狩猎的勇士。
金乌使臣看到刺客尸体上的图纹,急得在耀灵帝面前飙起了金乌语,以本族真神的名义起誓,他们绝不会派人刺杀大燕储君,相反,金乌王一直很感念太子在金乌和匈奴开战时没有横插一脚。
正当金乌使臣百口莫辩之际,伤势未愈的太子请求面见耀灵帝。
据亲眼见证这场跌宕起伏事件的官员传言,太子那日在行宫大殿上力保金乌使臣,让大理寺验尸官再次查验刺客尸身上的纹身,果然发现了一些蹊跷。
原来飞廉图腾纹身下面居然还隐藏着另一幅图腾,通过颜色比对,隐约能分辨出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狼首。
狼首正是匈奴人的图腾。
在场官员醍醐灌顶,看来是匈奴人不甘心被太子率领的玄月军打回老窝,故意派出刺客暗杀太子,顺带嫁祸给金乌,意图挑起两国纷争。
多亏太子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即便身受重伤,依旧选择相信金乌国,最终抽丝剥茧,发现隐藏在背后的始作俑者。
真相大白后,耀灵帝当即下旨,命太子派玄月军助金乌击退匈奴,并决议让大燕与金乌缔结盟约。
于是乎,太子在当初归京城时被收缴的兵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手中。不仅如此,大燕日后与金乌缔结邦交,两国开通互市,身为北凉地头蛟的太子自然能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在启程回京的队伍里,姜玉竹侧身倚靠蓬松的靠枕,一手捧书,一手从玉盘上拾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她扭伤的脚踝上还固定着夹板,因车厢里无外人,她索性脱去鞋袜,光着足面,将夹着板子的那条伤腿高高翘在木几上。
要说太子还真是上道,她那夜在围场里建议太子在刺客尸身上纹绘狼首图纹,从而扰乱视听,帮助金乌国洗脱罪名。
毕竟与一向踏实的金乌国相比,频频侵犯大燕领土的匈奴人更叫耀灵帝心生忌惮,若是两国能借此机会联手,自然是再好不过。
此事之后,金乌王定会感念太子的恩情。
想要收拢一个同盟,雪中送炭往往比拳打脚踢更能笼络人心。
太子后续所做的一切,比姜玉竹预判的更加圆满,可要做成这件事却不简单,往往需要彰显出隐藏的实力,譬如让耀灵帝放手北地兵权,又如让门下省同意开通两国互市。
不过姜玉竹没有姜太公扶持一代明君的野心,她深知一将成名万骨枯的道理。一代帝王身后,要牺牲的何止是万骨,她爱惜小命儿,不想化作帝王宝座下的一架无名白骨,只想和父母兄长平安顺遂度过一生。
她瞥了眼手边的牡丹纹文具匣,那里面装着她早就攥写好的请辞书,只待回到京城后,呈给皇上。
“咚咚咚”
听到一阵不情不重叩击声,姜玉竹推开雕花轩窗,探头看去,原是萧时晏策马走在车旁。
“瑶君,我听说你在猎场上受伤了,伤得可严重?”
男子一袭雪色织金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眉眼间满是关切,温言询问。
姜玉竹笑了笑,她隔着轩窗回答:“我伤得不重,只是陪太子狩猎时不小心歪倒脚踝,御医说修养上十天半月就能好。”
见少年回答得轻松,萧时晏脸上的担忧之色消退几分,他一面策马,一面与对方闲聊。
二人心照不宣跳过太子遇刺一事,只谈论猎场上发生的趣事,过了一会儿,有一名御林军策马到萧时晏身畔耳语几句。
“钱阁老有事寻我,待回到京城后,我再去姜宅看望你,还有”
姜玉竹看到萧时晏从袖口掏出一枚瓷瓶交给她。
“这是缓解扭伤的药膏,祖母担心我在围场上受伤,每次都会为我准备齐全,你在受伤的地方涂抹上,会好的快些”
姜玉竹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可对方已将手举过来,只隔着一道轩窗,让她轻而易举便可以触碰到。
她盯着男子握着瓷瓶的手,眸光微微闪动。
人啊,总是对遥不可及的东西抱有痴心妄想,姜玉竹终究是凡人,亦敌不过那一丝痴念。
她接过男子手中的瓷瓶,瓶身太小了,自然而然碰到了对方温热的手指,一丁点的温度,却让她的耳根泛上了淡淡的红晕。
“多谢时晏兄。”
“还有,下月初十是我的生辰,这是请柬,我已邀请书院里的同窗赴宴相聚,你记得要来。”
少年突然探身进窗口,笑容明朗,眸如星辰,他冲姜玉竹眨了眨眼,温言笑道:
“你若能来,我会很欢喜。”
———
不远处,一辆玉辂华盖,四角装饰赤金龙头的华丽御车厢内,詹灼邺透过明黄色窗幔,冷冷注视着小少傅对另一个男子露出嫣然巧笑。
“邺儿,再过三个月就是你母亲的忌日,朕想为她补办一场法式,再将园陵按照太皇后的规格翻新,她当年走得突然,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虞祭的过程有些草率了,此事你有何意见?”
耀灵帝说了半晌,却始终得不到太子的回应,男子目光始终落在窗外,显得心不在焉。
耀灵帝拧起浓眉,抬手拂去皇贵妃递来的茶盏,语气不悦:
“太子,朕在同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翡翠鸾纹茶盏里的茶水晃了晃了,有一部分茶水溢出来,洒在皇贵妃精美华丽的湘色花绫翟衣上。
天子不悦,车厢内的气氛为之一凝。
皇贵妃眉眼平淡,耳上的红珊瑚耳珰都未幌一下,她默默收起茶盏,语气轻柔,提醒道:
“陛下,太子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呢。”
耀灵帝想起那夜御医给太子包扎伤口时的场景,脸上的怒气顿时消退三分,他缓和了语气道:
“朕每每提起你母亲的事,你总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她当年拼尽全力将你诞下,就算你不曾得到过她的母爱,也不该是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詹灼邺收回目光,面色漠然,只淡淡道:“母后虞祭的事,全凭父皇做主,儿臣换药的时辰到了,先行告退。”
太子走出御车后,耀灵帝长叹了一口气,他手撑着眉心,语气失落:
“他还要朕怎么做?朕给了他太子应有的荣耀,还从昭炎那里把兵部的协理权要过来给他,可他心里还记恨着朕,记恨朕将他丢在北凉十余年不管不顾,可他也不想想,朕若是什么都没做,他又怎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当年他意气用事,让五万北凉军有去无回,文武百官都要朕废掉太子,朕砍了十几个臣子的脑袋,闹得朝中人仰马翻”
“哎锦嫣,朕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当初,朕不应该将他送去北凉”
皇贵妃静静聆听着皇帝的抱怨,她用香箸轻轻拨动香炉里的檀香,娴静地跪在皇上身畔,抬起沾染檀香气息的柔荑帮男子按摩头穴。
“陛下,太子年纪还小,还请陛下再给太子一些时间,臣妾相信太子终有一日会理解陛下当年的苦衷。”
“那孩子在北凉长大,心也跟着长凉了,他恨朕就罢了,对你也是这般淡漠,亏得当年你一心求朕留下他,不惜在殿外跪了三日,双膝还因此落下病根儿。”
“臣妾身份低贱,若非姐姐菩萨心肠,臣妾又怎能有幸侍奉在陛下身畔,太子是姐姐的孩子,臣妾只希望太子与陛下父子和睦。”
“琳琅确是个心慈好善的女子”
提起已逝的先皇后,耀灵帝缓缓睁开眼,眸底有抹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他转头握住皇贵妃的手,歉意道:“方才朕没留意,贵妃有没有被茶水烫到?”
皇贵妃柔柔一笑,眼底满是柔情:“臣妾无碍”
————
姜玉竹缓缓展开手中请柬。
这册请柬是稀罕少见的龟甲竹所制,淡雅脱俗,请柬内撰写了一首藏头诗,诗中藏着受邀者的名字,从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的字迹所看,应是萧是晏亲笔题写,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为每一个宾客都撰写了藏头诗。
请柬上还沾着淡淡的铃兰香气,姜玉竹刚想放在鼻下嗅一嗅,就被冒然闯进,挟裹着泠冽雪松气息的男子冲散得一干二净。
姜玉竹仰起头看向来者,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她结结巴巴道:“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车内空间不太,詹灼邺弯着腰,目光先是扫过小少傅手持的竹简请柬,又落在她光着的足面上。
白花花得晃人眼,好似一块儿精雕玉琢的白玉,想让人握在掌心把玩。
“少傅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
姜玉竹:她现在只想行送客礼,送走天狗太子。
她伸手铺展开衣摆,遮挡住足面,微微一笑:“不知殿下找臣有何事?”
“若无事,孤就不能来探望少傅吗?”
詹卓邺在小少傅身旁的蒲团上坐下,顺带从少年手中抽走请柬,目光淡淡扫过上面的藏头诗,勾起唇角冷笑了声:“文人弄伎。”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觉得太子今日这脾气发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与太子相处久了,她清楚太子只是偶尔嘴巴毒一些,不会随意打罚下属。
用周鹏的话说,太子奖惩分明,只有办错事的人才会挨板子,至于叛徒,那便是死不足惜。
姜玉竹自忖她一没办错事,二没卖主求荣,所以大着胆子从太子手中抢过请柬,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
“殿下,臣换药的时辰到了,殿下若无要事,臣就不起身相送了。”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小少傅胆子不小,竟将自己刚刚用来搪塞父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少傅准备用萧世子送来的药?”
“正是”
姜玉竹心里微微惊讶,太子的耳报神也太厉害了,萧时晏前脚刚给她送来伤药,太子就收到消息。
詹灼邺拾起桌上的药瓶,视线落在小少傅的衣摆上,眸光暗了暗,沉声道:“孤给你上药。”
姜玉竹当然不愿意,可话未出口,突然觉得脚面一凉,衣摆已被雷厉风行的太子撩开,她下意识想要缩回腿,却被对方握住足腕。
太子的手掌很大,衬得少年的足愈发小巧精致,五颗脚趾犹若剥去壳的莲子肉,玲珑小巧,白皙如玉,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殿下快松手,您的手尊贵无比,怎能触碰臣污秽的足。”
姜玉竹登时涨红了脸,她想要抽回腿,可太子能够拉动狼王弓的手臂,她这点子挣扎的力气在男子面前,无意于螳臂当车。
“莫要乱动。”
太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足背,好似惩戒,随后用两手指捏着她的足腕,轻轻拆下了固定的夹板,将她的脚踝架在他的小臂上,足尖抵着他的心口。
仅隔着一层丝滑的缎料,她的足尖甚至能感受到男子胸膛内跳动的鲜活心脏。
就好似她正在用足尖踩踏着他的心。
依譁
姜玉竹的心跳不由快了几分,面颊上更热了。
詹灼邺垂下眼睫,拇指挑开瓷瓶口的塞子,发出“波”地一声响。
清澈如水的药油缓缓流下,滴落在白皙无暇的足面上,激起微微凉润的触感。
姜玉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因为太子的手掌也随之覆了上来,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包裹着她的足,从足尖到足踝,一寸寸拂过,动作慢极了。
萧时晏送来的药油是顶好的,没有呛鼻的药酒味,反倒有种淡雅的香气,与清冽的雪松香勾缠在一起,沁入肌理,迅速舒缓肿胀处的红热。
可其他地方,却是更热了。
须臾后,太子的手掌上都是药油,她的足面上也都是药油,到处都是油汪汪,湿腻腻的。
姜玉竹细白的小腿被高高支起,虽然穿着白绫裤子,可那宽松的裤腿还是簌簌滑落下来,层层堆砌在膝头,足面上越积越多的药油顺着白皙的脚踝流过小腿,连带着男子掌心的温度,流到了深处
詹灼邺面无波澜,他手握小少傅纤细的脚踝抵在心口,心里想的却是:
少年的肌肤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滑?
比豆腐还要白嫩,比锦缎还要丝滑,一经触碰上,仿若有了瘾,在心底如生了根的野草,破土而出后疯狂滋长。
太娇嫩了,以至于指腹薄茧拂过的肌肤迅速泛起了一片粉晕,白里透红,仿若熟透了的水蜜桃,只稍稍用力一掐,那熟透了的甜腻汁水就要破皮而出,溢出指缝。
“少傅扭伤的地方还未消肿,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上药?”
姜玉竹的确被太子说中了。
姜家人怕疼这毛病好似是骨子里带的。
姜慎怕挨殷氏的巴掌,宁可顶着惧内的名声,也不会随同僚去烟花柳巷,姜墨竹怕挨夫子的戒尺,宁愿外出经商,也不愿去书院读书。
姜玉竹同样也是,这几日苓英给她涂抹药油时,她同样是能躲就躲,以至于药油从未渗透过肌理,扭伤迟迟未好。
“孤要为你疏通淤血,少傅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眼疾之密
姜玉竹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可少了人去推她一把,总是临阵脱逃。
现在足踝被太子牢牢擒在掌中,她无路可逃。
姜玉竹轻轻咬了咬唇瓣, 脸上露出大义凌然的神情, 道:“殿下动手吧,臣不会喊。”
嘴上倒是个不愿服输的,詹灼邺唇角微扬。
手指落在红肿的肌肤上,顺着浮起的脉络缓缓推动,少年骤然紧绷起足面, 足尖辗过他的心口。
宛若受到惊吓的鱼儿,尾巴在他心尖上轻轻甩了一下。
詹灼邺手上的力度不由加重了几分,他听到小少傅唇齿间溢出一声浅浅的低吟,与梦中女子低哑的音色很像。
喉头几不可查滚了一下, 握在少年足踝上的指骨微微泛白。
姜玉竹拧起细眉, 她紧咬唇瓣, 背靠车厢, 疼得肩膀都在微微打颤, 脑中有一瞬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按这么重。
可眼前的男子神色如常, 俊容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低垂的浓睫微微颤着。
姜玉竹不想在太子面前叫喊出来, 她平日里刻意压低了嗓音,担心在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 暴露出与平常不同的声线,急忙随便扯出个话头:
“殿下可有在行宫里找到可疑的官吏?”
刺杀之事平息后,她与太子一同分析, 这些刺客虽已自戕,无从查证, 可异族人的五官容貌与中原人大不一样,若是他们在狩猎大队伍出行时贸然混进来,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大。
经过推敲,姜玉竹猜测这批刺客早就潜伏在行宫内,趁着各国射猎手齐聚一堂时混进狩猎场。
故而,行宫内一定有他们的帮手,只要找出帮助刺客混入狩猎场的官吏,就有了人证,能揭发五皇子勾结外族,残害手足的罪行。
“人找到了,是行宫大总管,只不过他在狩猎时跌下山崖,尸身被野兽分食了。”
姜玉竹皱起剑眉,喃喃感慨道:“五皇子处理的真干净啊!”
“他还没这个脑子。”
“殿下认为有人帮五皇子善后?”
仔细一想,五皇子在户部挂了个闲职,只是一个无权有势的闲散王爷,的确没能力驱策行宫大总管协助他完成这次暗杀行动。
那会是谁呢?
姜玉竹立刻想起那日在狩猎场内,温言劝阻五皇子不要意气用事的大皇子。
她清楚大皇子并非表面上的仁义君子,否则他当初得知五皇子要行刺之事,理应去皇帝面前揭发,而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放任兄弟相残。
按道理讲,像大皇子这种利己之人,通常会在五皇子出事后躲得远远的,又怎会主动帮着五皇子善后。
除非他同样是策划这场暗杀行动之人。
姜玉竹说完自己的想法,抬眸看向太子,却见男子眉眼淡淡,仿若被华佗附体,只一心帮她仔细推拿药油,丝毫不在意两位兄长合伙谋害自己。
不过太子的动作轻柔了不少,以至于她刚刚在思索时,都忘记了她正在被太子疗伤。
詹灼邺掀开眼皮,他深深看了小少傅一眼,松开握在少年足上的手掌。
“既然线索都断了,少傅不必在此事上再费神,你试试能不能下地?”
姜玉竹好几日未曾下地,屁股都快坐出茧子,低头瞧见肿起的脚踝已经恢复如初,于是麻溜地套上白绫袜,试探着踩在波斯毯上。
感受到脚踝处不再传来刺痛,姜玉竹展颜一笑,看来云世子送来的药膏果然有奇效。
当然,还有太子的华佗神掌相辅相成。
正当欢喜时,行驶中的马车突然一颠,车轮好似陷进一处深坑,车身猛然倾斜。
姜玉竹还未适应双足同时落地,在颠簸中身形不稳,直直扑向端坐在蒲团上的太子。
詹灼邺被小少傅扑了个满怀,他伸手护在少年脑后,二人在绵软的波斯毯上滚了一圈。
车身恢复平稳后,姜玉竹掌心抵在太子硬邦邦的胸膛上,二人四目相对,君上臣下,陷入沉默。
身上如泠泠玉山的太子眸光幽深,姜玉竹忙垂下眉眼,却仍感受到男子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有如实质,一寸一寸碾压过她的面庞,所过之处皆被灼起淡淡的粉晕。
“殿下,你压得臣有些疼”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直接说“下去”怪失礼的,更何况是她将太子扑倒在先,只好把姿态放低了些,弱弱提醒道。
詹灼邺微微压低了身子,好整以暇观赏起小少傅窘迫的模样。
少年刚刚在涂药时一直强忍着泪花,此时眸底的水雾还未退去,垂下的眼睫扑闪扑闪,仿若被打湿的蝶羽,奋力挣扎着要飞起。
詹灼邺怎能让主动招惹他的少年轻易飞走。
“这样便疼了?”
听了他的话,少年的脸色骤然白了几分,衬得湿漉漉的唇瓣愈加洇红。
他抬手覆上小少傅的唇瓣,用指腹轻轻描绘着少年的唇形。
少年的唇很漂亮,颜色粉润,形状饱满,唇珠立体,唇角微微翘起,好似总是噙着笑。
这幅时刻笑吟吟的唇,配着少年波光潋滟的水眸,好似勾着他再进一步。
譬如现在,詹灼邺就想要少年的唇色更红艳一些,眸底的水雾更浓一些。
扣在小少傅脑后的手掌微微上抬,二人的鼻尖又凑得近了些,相互厮磨,犹若交颈缠绵的一对白鹭。
“公子,车夫说车轴崩断了,需要修上一会儿,公子要不要下车去透透气”
苓英打开车门,瞧见波斯毛毯上滚成一团的二人,一时间愣怔住了。
车外的一阵冷风吹起来,吹散了逼仄空间里的旖旎气氛。
詹灼邺撑手坐起身,眸底瞬间恢复平静,淡淡道:“少傅伤势好了大半,再坚持涂抹两三日药,不可懈怠。”
姜玉竹坐起身,她双臂抱紧蜷缩的腿,目光放空,呆呆地应了声。
二人十分默契,谁都没提到适才发生的意外。
詹灼邺看向掉落在波斯地毯上的请柬,眸光微沉:
“下个月孤要去宜州视察河道,你到时候随孤一起去。”
姜玉竹略略蹙起眉心,她瞥向手边的红木书匣子,思量了一番,轻声道:“臣知晓了。”
苓英在太子擦身而过时匆匆行了个礼,她明显察觉到太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冷冽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苓英竭力维护面上平静,却仍觉得心惊肉跳。
“少傅若不好好上药,你便来禀告孤。”
“奴奴婢遵命。”
太子走后,惊魂未定的苓英关上车门,她搀扶起跌坐在波斯坦上的姜玉竹,压低了声问道:“公子,太子是不是发现您。”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那方才您为何同太子”
苓英说了一半,剩下“搂抱在一起”几个字没好意思说出口。
“适才马车颠了一下,我不小心跌倒太子身上,可能是我太沉给太子撞到了”
姜玉竹越说越觉得心中发虚。
太子在狩猎场上不能视物时,尚能独自一人单挑三波杀手,丝毫没有给杀手近身的机会。
可适才太子的眼睛好好的,竟能被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菜扑个跟头,就算身上有旧伤,也不至虚弱至如此罢?
“苓英,你觉得太子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好男色吗?”
苓英正在收拾刚刚二人打翻的蜜饯,她抬头看向自家小姐不施粉黛却颜如渥丹的脸蛋儿,心叹就算太子就算一开始不好男色,日日对着小姐这张容颜,也快扛不住了。
“这事奴婢也说不准,只不过奴婢与您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太子的府邸又这么大,别提小妾了,就连个通房丫鬟都没瞧见,此事放眼京城,也是实属罕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苓英这话让姜玉竹顿时有种拨开云雾的清亮。
她以前只当是京城里的贵女畏怯太子天煞孤星的命格,不敢亲近太子。
可在南苑围场这段日子里,姜玉竹亲眼所见爱慕太子的贵女并不比萧时晏少,有兰质蕙心的京城才女,也有活泼可爱的权臣之女,可谓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太子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百花槛栏,却提不起兴致伸手采摘一朵。
除了身怀隐疾,那便是好男色了。
姜玉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太子是第一种。
————
春蒐结束后,要说比姜玉竹还提心吊胆的人,就是五皇子了。
车厢内,五皇子焦躁不安,待终于盼到大皇子到来,他哪里顾得上一个皇子的颜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死死抓住大皇子的龙纹刺金衣摆,仿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苦苦哀求道:
“大哥,救我!”
他没料想那个天煞孤星命这般硬,竟逃过一劫,而父皇因刺杀一事动怒,下令彻底搜查近年来和匈奴人有联系的官吏。
当初五皇子从匈奴人手上收购狼王弓时,无意间得知匈奴卖家与太子曾有宿怨深仇。
抱着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的想法,五皇子与这位匈奴卖家一来二去,最后在暗中勾搭上。
怀疑太子放火烧了他的藏宝阁,五皇子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于是他主动联系上匈奴人,决意帮着他们除掉太子。
匈奴和金乌百年前乃是同族,容貌本就相似,为了全身而退,两伙人一合计,干脆将此事嫁祸给金乌,若是大燕因此与金乌国开战,匈奴人自然是乐见其成。
五皇子脑袋空空,只一心想要太子性命,至于大燕和金乌两国百姓可能深陷战火的后患,他压根儿没有思量过。
本以为这个暗杀计划天衣无缝,可不知那个环节出了纰漏,太子不仅大难不死,还被他发现杀手身上的纹身有蹊跷,最后断定出是匈奴人在捣鬼。
这下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引火上身了!
五皇子急得焦头烂额,一出行宫,他就迫不及待找到大皇子求救。
车厢内,大皇子紧蹙剑眉,他搀扶起泣不成声的五皇子,语气中隐含责备之意:
“我先前劝你不要与太子撕破脸皮,他归京不到三年,现如今掌管两部一司,朝中百官对他的政绩交口称赞,人心所向,你那里斗得过他。”
五皇子虽没狩猎场那日的嚣张,可听到大皇子说自己斗不过太子,他心中仍觉得不服,咬紧了后槽牙,恶狠狠道:“这次算他走了狗屎运,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居然把北凉的军权还给他,这不是养虎为患!”
他又急急道:“大哥,这次你一定要救我,父皇若知道是我派人暗杀太子,再查到这些年我姨夫在衢州帮你做的事,那咱们”
大皇子伸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打断他的话:
“放心,行宫总管已被我灭口,至于你与匈奴人私下来往的痕迹,也被我想法子抹干净,就算巡检司翻查往年的文牒,也找不出线索攀扯上你。”
五皇子一听,顿觉如释重负,他欢喜道:
“大哥对我恩情义重,若是未来袭成正统的人是大哥,我也不会铤而走险,和这帮匈奴人有来往。”
“五弟慎言,太子是储君,未来他是君,你我是臣,这一次我帮你遮掩过去,日后你切不可再冒失了。”
“我心里只认大哥为正统,那个煞星不配。哼,且等着,眼下他飞得越高,日后栽得越狠!”
大皇子笑着安抚了五皇子几句,叮嘱他回到京城后一切照旧,不要自露马脚。
与五皇子分开后,大皇子翻身骑上侍从牵来的马,他眺望远方层峦叠嶂,目光渐渐阴沉,唇角笑意慢慢收敛起来。
真是个扶不起的蠢货!
枉费他千方百计给这个蠢货和北庭匈奴人牵桥搭线,又让行宫管事给他们开后门,饭都递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砸了饭碗,还险些将自己牵扯出来。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他招手唤来心腹,下令道:“你去查一查那个姜少傅的来历。”
他从平乐公主口中套出话来,那日是姜少傅让她返回猎场找人去林内搜寻太子的踪迹。
这个姜少傅几次三番助太子躲过一劫,听说此前整顿司天监的章程,也是这个少年想出来的主意。
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先试探着能不能将此人收为己用,若是不成,那只好让太子痛失伯乐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天黑时才返回京城,姜玉竹回到竹意轩后,取出书匣子里的请辞书。
请辞书一式两份,一份呈给天子,一份交给太子。
今日早上,她原本想在疗伤结束后将请辞书交给太子,给二人的师生之谊告一段落。
可二人每每在私下相处都会发生些意外。
姜玉竹捏着薄薄的一封请辞书,伸手搭上门框数次,却缓缓收了回来。
夜色已深,皎月犹若一块莹润的宝石,镶嵌在黑绸般的夜幕里,闪耀着淡淡的光芒。
就好似男子漆色明亮的眸子。
回想起太子今日看向她的目光,姜玉竹搭在门框上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罢了,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恐怕早已歇息下,她还是等到明日再同太子提出请辞一事。
蘅芜院,书房。
煌煌烛光映亮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男子鼻梁挺直,剑眉入鬓,狭长眼尾摇曳着光晕。
“殿下,奴才听闻殿下这次眼疾复发时和姜少傅在一起?”
余管事立在门罩下,神色肃然。
他从周鹏口中得知太子在狩猎场上遭到暗杀,对方不知从何探听到太子的隐疾,居然让太子殿下小半年没犯的眼疾复发,险些丧命在这些畜生手里。
“不错,姜少傅无意间探听到五皇子与大皇子密谋,独自一人深入山林,救了孤的性命。”
想起那夜小少傅跌跌撞撞跑向他的情景,詹灼邺唇角几不可察勾起来。
虽然当时他当时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脑海中仍能浮现出小少傅惊慌的神色。
少年踩过流水时急切的脚步声,发现他不能目视时的呼吸一滞,还有在洞穴中内主动依偎向他的身子。
余管事感到诧异,太子向来不喜形于色,可眼前太子脸上的笑容如此真实,莫非是想到宫里那些畜生身首异处的画面吗?
“咳”
他清咳一声,提醒道:“殿下眼疾的事,会不会被姜少傅发现端倪?”
詹灼邺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小少傅这么聪明,却从未问过他关于眼疾上的事,必然是早就发现了端倪。
刻意回避的态度又代表疏离。
詹灼邺手指轻轻拂着跳跃的烛火,男子俊美五官在摇曳烛光中忽明忽暗。
狠下心掐灭烛芯,远离危险火种,是最妥当的做法。
可一个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束光,又怎舍得去掐灭。
燃烧的火苗看似危险,可只要速度够快,手指飞速穿过火焰,便不会感到灼痛。
他能做到及时抽身,亦能掌控这束火苗。
“明日,孤会与姜少傅解释眼疾的原因。”
余管事闻言先是皱起眉心,复缓缓展开,沉声道:“老奴明白了,日后姜少傅就是殿下的人了。”
————
姜玉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成了南苑猎场的一只兔子,爪下土地颤动,逼近的马蹄声震耳欲聋,身后有无数道冷箭朝她齐发。
姜玉竹只得在树林里上下逃窜,慌不择路间,撞到一双绣金龙纹黑靴。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高高仰起头,顺着男子笔直的小腿往上看去,却只瞧得见玄色衣摆随风鼓动。
男子身形高大,宛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山,当他俯下身时,在姜玉竹眼中仿若吞噬掉太阳,让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她被男子抓起后颈,高高举起。
奋力挣扎间,姜玉竹迎上一对熟悉的狭长凤眸。
她登时被吓得四腿僵直,眼睁睁看着太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开她尾巴下的软毛。
“啧,是只雌兔。”
太子剑眉微蹙,眸底闪过一丝厌恶。
“烹了吧。”
太子落下淡淡一句话,便将她丢给一旁的侍卫。
姜玉竹这才发现自己被悬在一口煮沸的大锅上,锅中沸水汩汩冒着热气,她急忙看向一旁的太子,想要开口求救,却发现她怎么都说不出话。
对呀,兔子是不会说话的。
刚想明白这点,捏在她后颈的手突然松开,身子直直向下坠去
姜玉竹从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涔涔,她摸了摸胳膊,不是兔腿,又摸了摸耳朵,没有绒毛,四周是蜜合色如意纹罗帐,身下是绵软的锦褥,不是汩汩冒气的热锅。
原是一场梦,她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这梦实在太诡异了,她在梦中为何成了一只雌雄莫辨的兔子,还偏偏慌不择路撞到太子腿上。
还有,梦中的太子居然歧视雌兔,下令烹食了她!
种种荒诞的事串联在一起,只得让人感叹一句,还好是梦!
罗帐外天色蒙蒙亮,姜玉竹穿戴好衣衫,心不在焉吃完早膳。
通常过了巳时后,太子会下朝回到太子府批阅文书。
姜玉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请辞书,掐着点前往蘅芜院。
叩门进入书房,绕过山水刺绣屏风,她瞧见余管事和周鹏二人都在暖阁里,而太子坐在太师椅上,双目覆着一层白绫。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姜玉竹想起她刚刚在回廊里撞见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
她蹙起眉心,道:“既然殿下现在不方便,臣稍后再来。”
“少傅来得正巧,孤正要让余管事去寻你。”
太子语气淡淡,双眼虽然覆着一层白绫,可姿态优雅,只静静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窗后的云蒸霞蔚,苍松翠柏,皆化作男子出尘气质的点缀。
姜玉竹好奇问道:“不知太子找臣有何事?”
回答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满脸堆笑的余管事。
余管事先是给她搬来一把扶手椅,又恭恭敬敬奉上一盏香茶,眼中隐有泪花闪动:
“姜少傅,你在南苑猎场上救下太子性命,老奴万分感激你对殿下的救命之恩。”
话毕,余管事撩开衣袍跪下,周鹏也紧随其后,扑通一下跪在海.棠方砖上,两个人双手拱合,俯头到手。
姜玉竹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叩首大礼吓了一跳,赶忙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二人。
“余管事和周校尉快快请起,姜某身为太子少傅,得知太子有难,自当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玉竹正气凌然说完,心中了然太子今日召她前来,原是为了给她一份贵重的答谢礼,不知稍后会不会有隋珠和璧这类的俗物。
如此也好,她正好趁着太子感恩怀德之际,顺理成章提出请辞一事。
“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少傅对殿下的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故而老奴在这件事上亦不必瞒着少傅了。”
姜玉竹被余管事再次请回座位上,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和太子分路扬镳,她的心情极好,低下头浅啜一口香茶,极为配合地问道:
“哦余管事想说的是何事?”
余管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面色严肃,问道:“不知姜少傅可听说过龙腾山之战?”
姜玉竹缓缓皱起眉心,握在青天釉茶盏的手指微微收拢。
她当然听说过龙腾山之战,那是太子在北凉打的第一场仗,也是北凉军近十年来与北庭匈奴人打赢的第一次胜仗。
近十年间,匈奴人频频侵扰大燕边境子民,他们仗着占居高地,行动如风,时不时袭来一队骑兵踏入大燕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扰得边境子民苦不堪言。
直至太子率领北凉军将这群匈奴人打退至八十里外的龙腾山外。
要说在两百年前,腾龙山亦曾是大燕的领土,亦是大燕最初与匈奴人划定的国界。
太子率领北凉军大败匈奴,收复故土,一战成名,当这个消息传到京城时,震惊朝野。
只可惜这个名垂青史的故事缺了一个完美结局,以至于史官在撰写这段史记时匆匆一笔带过,只说五万北凉军因故葬身龙腾山脚。
可茶馆里的说书人都在相传:太子贪功冒进,不顾暴风雪降至的风险,执意要将匈奴人打退至腾龙山外,结果领兵归来时,果不其然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暴雪。
五万北凉军困于暴雪中半个月,最终抵达军营时,只剩下不足千人。
当时朝中百官纷纷谏言,请奏耀灵帝废黜太子。
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起此事,更是对太子天煞孤星的命格深信不疑。
余管事愤慨的声音打断姜玉竹的思绪,他咬牙切齿道:
“京城里的那些狗官只会跟着狗吠,殿下自幼在北凉长大,怎会不知晓暴风雪何时将至。当年我们遭奸人陷害,有人故意在我们归程的山路上埋下火硝石,引起一场雪崩。惊天动地的雪崩过后,北凉军死伤大半,军粮全被积雪掩埋,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只能徒步而行。太子也因此患上了雪盲症,双眼一旦接触到反射的亮光,便会陷入暂时性失明。”
姜玉竹听过这段被隐藏的真相,她沉默良久,抬眸看向临窗而坐的太子,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同情,怜悯,还是心疼?
也许是和太子出生在同一日,又同样遭遇过亲人的避之若浼,她好似更能理解男子内心的孤独与悲凉。
佛曰:人生来世本无罪。
可男子却生来就要遭受这世上无端的恶意,即便他立下丰功伟绩,终抵不上世人给他定下的烙印。
姜玉竹顺着余管事所说的话思索片刻,缓缓皱起眉心,沉声道:
“如此说来,在南苑猎场里,是有知情人将太子的隐疾告之他人,所以那些刺客才会将太子引到反射月光的溪流间下手。”
余管事笑着称赞道:“姜少傅机智过人,全猜中了,不过少傅放心,那个叛徒已经被太子处置了。”
姜玉竹猛然想到了什么,她清瞳微颤,抬眸看向笑呵呵的余管事,咽了咽口水,颤声问道:
“那你们今日将此事告之于我,又是何意思?”
一旁的周鹏笑容灿烂,他不等余管事开口,迫不及待道来,声音洪亮:“姜少傅,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殿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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