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共济
姜玉竹脑中翁地一响, 她盯着周鹏喜笑颜开的脸庞,犹不死心地问上一句:
“你们是在同我说笑吧?”
余管事横瞪周鹏一眼,似是责怪他抢了自己的话, 遂笑着同姜玉竹解释道:
“姜少傅救下太子的性命, 殿下为了感念少傅的救命之恩,决意将这个秘密告知少傅,从此以后,姜少傅你就彻彻底底是殿下的人了。”
姜玉竹揉了揉眉心,她努力消化余管事话中的内容, 心里暗暗骂道:
太子果然是耀灵帝亲生的,这父子俩报恩的态度都是一摸一样。
都他娘的是恩将仇报!
“殿下,你为何要害臣!臣家中有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殿下将这个秘密告之给臣, 岂不是陷臣一家于危险之中!”
姜玉竹懒得再同余管事他们理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她猛地站起身, 气冲冲走到太子面前, 伸手扯下了他眼上的白绫。
当白绫被她扯落的一瞬间, 太子缓缓睁开眼, 刚刚被药水浸湿的双眸又黑又亮,眼睫犹存着几分水雾, 醉眼朦胧,看得人心口一颤。
男子的眼睛本就生得极为俊美,抬头仰视时, 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自带一抹风流神韵, 打湿的浓睫又长又翘,在日光下镀上一层光晕,幽幽静静凝望着她。
面对太子眉宇舒朗的俊容,姜玉竹心头的怒火不由地先熄灭三分。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气鼓鼓的雪腮,挥手命余管事和周鹏先退下去。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人,二人周身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微妙,姜玉竹的气势不免再弱下三分。
太子忽然开口,语气淡淡:“少傅为何不想做孤的人?”
与此同时,男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颀长高大的身子遮挡窗口的阳光。
姜玉竹眼前一黑,她猛然想起昨夜那个梦,梦中的太子也是这般高大,轻而易举擒住了自己,神色漠然地将她丢进热锅。
她不由后退两步,后腰直直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疼得她拧起眉心,又泻去了三分底气。
詹灼邺伸手环绕上小少傅细腰,将人拉扯回来。
可搭在腰际的手掌,却没有松开。
姜玉竹盯着搭在她腰间的龙纹刺绣袖摆,眼皮轻轻颤了颤。
“殿下,臣身为家中独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侍奉双亲左右,谋个平安顺遂,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泄露殿下秘密分毫,若有违背,必遭天打五雷轰!”
詹灼邺看着信誓旦旦的小少傅,少年伸出两根纤纤细指,螓首微仰,神色严肃,双眸亮如星辰。
他轻轻一笑:“姜少傅若相信鬼神之论,当初为何还要谏言孤去修建水运仪象台?”
嘿她当初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姜玉竹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打消太子的疑虑。
小少傅绞尽脑汁的模样,倒是显得憨态可爱。
詹灼邺搭在少年腰间的手缓缓移动,隔着丝滑的衣料,寸寸游移,指尖抵上了少年的脊梁,哑声道:
“姜少傅可有听说过一种刑法,名曰:抱节君。”
姜玉竹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未涉猎过典刑领域的书籍,自然不曾听说这种刑法,只轻轻地摇摇头。
“竹笋见风变硬,一旦从土里冒出头,外壳逐渐变得坚硬,好似一把开刃的刀锋。施刑者会把囚犯固定在刚刚冒头的竹笋上,随着竹笋慢慢长大,会穿透囚犯的身体。有时候,施刑者还会避开要害部位,好让囚犯在神志清醒时,清楚感受到竹笋穿透自己的肌肤,骨骼,脏腑,竹笋还会堵住血管,防止血液流失过多,故而,犯人可以生存很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根根竹笋穿破,节节高升”
男子声音淡漠,好似隆冬的冰凌,带着彻骨的冷意。
那冰冷的指尖,也好似破土而出的竹笋,顺着她的脊骨缓缓上移,一寸寸掠过,最终停留在她的后心,指尖轻轻一点,仿若刺破她的肌肤,吓得姜玉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仅存的那一分底气也跟着消失殆尽。
詹灼邺垂下双眸,静静凝视小少傅面无血色的小脸,冷声道:
“姜少傅若是被人施以‘抱节君’这等酷刑,还会为孤保守秘密吗?”
她不能。
姜玉竹比太子更清楚这点,背后顿生冷汗。
“要不殿下赐给臣个痛快的毒药,若真有那日,臣会自己了结,决不给殿下留后患。”
话落,她听到脑顶上传来太子一声冷笑,声音很轻,却听得她头皮发麻。
“少傅甘愿为孤舍命不渝,可你的家人呢?”
果然,詹灼邺见小少傅猛然抬起头,一双乌眸不再是怯生生的,黑色的瞳仁极亮,眸底似是点燃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着愤怒的火焰。
亲人,是少年的软肋。
不像他,没有软肋,无所顾忌。
“殿下是在威胁臣吗?”
詹灼邺看懂小少傅眼底的愤怒,淡淡道:“孤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只是孤的手下发现,近日总有些来历不明之人在姜宅附近转悠,不仅如此,他们还尾随在姜夫人出城的马车后”
姜玉竹眉心一跳,她忙抓住太子的手臂,急急问道:“臣的母亲如何了?”
她知道母亲最近总会往城外跑,姜家在城外有几处庄子,上一次姜玉竹回家时,殷氏还同她提到要将那个几个庄子转租出去,日后一家人搬到江陵吃利息钱。
詹灼邺看向抓在手臂上的素手,眸色几不可察的暗了暗,语气依旧淡淡:
“那些人已被周鹏擒住,姜夫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遇到一伙山贼,碰巧被巡检司所救。”
听到母亲平安无事,姜玉竹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母亲差点儿因她遭遇危险,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来自打她在狩猎场上救下太子性命的一刻起,大皇子和五皇子已将她视作太子一党,她渴望风轻云淡的日子,同样是一去不返。
其实她早就猜测到太子的眼疾有古怪,之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她清楚,知道的越多,她与太子之间牵扯的越多。
她不想要这种牵扯。
“少傅现在,愿意做孤的人吗?”
姜玉竹慢慢抬起眼,对上男子漆黑幽暗的双眸,那目光,犹若静谧夜色里蛰伏在湖畔的野兽,耐心等待着彷徨无措的猎物一步步踏进他的领域。
可她还有选择吗?
她已知晓太子的秘密,被太子强行拉上了他的贼船,若她不管不顾跳下船,就算不被海水溺死,也会被海底潜藏的恶鲨撕成碎片。
姜玉竹扯唇一笑,看来她只能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继续与太子同舟共济了。
隐在袖口下的请辞书被攥成皱巴巴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
“臣愿意,还请殿下庇护臣家人的周全。”
二人离得太近,姜玉竹不方便行礼,只好微微垂下头,以表效忠之意。
少年低垂的脖颈儿纤细白皙,肌肤在阳光下泛着蜜一般的光泽。
詹灼邺凝眸看着面容恭顺的小少傅,心中做出决定。
既然斩不断心底疯狂滋生的藤蔓,不如放上一把火,待熊熊烈火燃烧过后,那片焦黑土地,会再次陷入荒芜萧瑟,还是会萌发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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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意轩内,苓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欢快地收拾行囊。
小姐给太子递上请辞书后,她们就可以离开太子府,她再也不必每日在深夜偷偷晾晒抹胸,又赶在天未亮前收起来。
听夫人说江陵新置办的宅院还有一片荷塘,算算日子,等到她们到达江陵时,池塘里的莲蓬也该结子了,小姐喜欢吃新鲜的莲子,她可以给小姐做银耳莲子羹,红豆莲子米糕
苓英正美美遥想着,忽然听到门扇嘭地一声响,抬头瞧见小姐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公子,出了什么事?”
苓英快步走过去,给姜玉竹倒上一盏菊花茶。
姜玉竹握着茶盏苦笑一声,像是饮下千日醉般,皱眉喝下花茶,幽幽道:
“先别收拾了,咱们还要在太子府继续住上一段时日。”
苓英看着小姐神色恹恹地模样,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多言,默默将收拾好的行箧又摆放回去。
同时心里暗暗想:啧,再继续住下去,小姐恐怕就要住进蘅芜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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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几日后,姜玉竹发现她虽然成了太子的人,不过与以往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下朝后,姜玉竹会陪太子一起用午膳,在太子批阅文书前审阅分类,有时太子也会同她商议奏折里的内容,二人一起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日渐相处下来,姜玉竹打心底觉得太子是个精通文韬武略的好储君,不同于那些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子们,太子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艰辛,故而在民生问题上有更深刻的见解。
太子挽过弓,勒过马,杀过人的手,在批阅问文书时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男子眉眼清冷,如山巅之雪,经年凝于巍峨之峰,一尘不染,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一日午后,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得窗棂哒哒作响。
姜玉竹手捧书册,目光虚浮,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紫檀木书桌后,詹灼邺缓缓抬起长眸,看向愣神的小少傅,开口道:“少傅有心事?”
姜玉竹猛然醒过神,她迎上太子探究的目光,不好意思笑了笑:“殿下,臣有些想家了。”
空气中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桌案上的青铜花鸟纹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少年清秀的面容。
仅隔着一层飘渺青烟,詹灼邺恍然觉得少年离他很近,又好似离他很远。
“既然想家了,就回去住上几日。”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这么轻易就松了口,她提醒道:“殿下明日要去宜州视察河道,此前不是要臣随着一起”
“不必了,审官院这个月要对京城的官员进行磨勘,你留在京中暂任磨勘官,协助吏部进行磨勘。”
大燕京城内四品以下的官员需由吏部审官院负责考核,每隔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在任职期间是否有过失等,磨勘后,审官院会对官员拟定调动方案,送给中书省审批。
可以说,磨勘在百官眼中,就相当于一次科考,日后的升迁贬职,全都指望在磨勘官手中,权力极大。
“殿下臣上任不足半年,若是担任磨勘官,恐会引起非议,还请殿下三思。”
“你是孤的人,只需办好差事,无人能非议你。”
见太子态度坚决,姜玉竹只好领下差事。
同时,她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因为她不愿随太子离开京城,乃是存着一丁点私心。
再过七日,就是萧时晏的生辰。
“殿下,臣听说宜州雨季里多有蚊虫,这是臣在百草铺购买的香囊,有避虫驱蚊之效,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以带在身上。”
姜玉竹拿出她前几日购得的香囊,举步走上前,双手呈给太子。
詹灼邺看向小少傅手掌中的鸳鸯戏水刺绣香囊,倒是和少年腰间的所系的香囊成了一对。
他眯起凤眸,语气颇为轻快:“少傅可否给孤系上?”
举手之劳,自然不成话下,姜玉竹走到太子身畔,俯下身给男子腰玉带系上香囊。
少年十指纤纤,宛若翩跹的蝴蝶,在花蕊间稍稍停驻片刻,达到目的后便毫无留恋离去。
好不易等到蝴蝶停驻嬉戏的花儿怎会舍得?
詹灼邺忽而握住小少傅柔若无骨的手掌,目光沉沉压在少年错愕的小脸上。
“乖乖等孤回来。”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少年白嫩细腻的掌心。
太子的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姜玉竹发现不妥时,对方的手指早已从她掌心上挪开。
“臣臣知晓了,殿下在路上也要当心。”
太子言而有信,翌日便放了姜玉竹归家。
多日未曾见到女儿的殷氏拉着姜玉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回来就好,你哥哥总算办了一件正经事,他将江陵那边都打点好了,只待你父亲交上辞呈,咱们月底就能动身。”
饭桌上,殷氏眉开眼笑,给女儿夹上一筷子樱桃肉。
姜玉竹盯着碗中红彤彤的樱桃肉,眉尖微蹙,轻声道:“母亲我还没有向太子请辞?”
殷氏脸上的笑容蓦然垮了下去,瞪起眼追问女儿为何还没有和太子请辞。
姜玉竹没有对母亲提起狩猎场上的事,只说她觉得太子是个好储君,而她想要效仿姜太公,辅佐太子成就一番事业,助他袭成正统。
殷氏柳眉高挑,气得摔下手中玉箸,泣声道:
“你们姜家,一个个老的小的都不让我省心,娘本以为你最听话懂事,这才当了几日的官,就被那个煞星太子迷了神志,竟做起提携玉龙的春秋大梦!”
姜玉竹任凭母亲怎么说,始终垂眉搭眼不松口,只耐心规劝母亲和父亲先动身去江陵,留她一个人在京城,等到她助太子在朝中站稳脚,再去江陵同他们相聚。
殷氏听了女儿这席话,惊得连哭都顾不得了,急忙收住了声,试探着问:“玉儿,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太子了罢?”
除了儿女之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聪明人脑袋发昏?
更何况太子容貌英俊,身份尊贵,虽担着天煞孤星的恶名,却拦不住京中女子对其眷眷之心。
姜玉竹感到啼笑皆非,她很想告诉母亲太子对女子不感兴趣,可又想起自己是以男儿身在太子跟前当差,怕惹得母亲胡乱猜想,只好道:
“娘,我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只不过狩猎场上发生了一些事,致使我暂且还不能离开太子府,不过我答应您,一旦有机会,我肯定会辞去官职,我已和太子商议过,会在磨勘后将父亲调去江陵任职。”
殷氏怎会同意将女儿独自一人留在京城,自然又是苦言相劝一番。
关键时刻,姜慎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沉声道:“玉儿这么久没归家,你少说几句,先让她好好吃饭。”
姜玉竹忙顺着父亲的话,说自己离家多日,很是想念家中菜肴,趁机询问其母亲在江陵置办的院子有多大?荷塘里的莲蓬什么时候结莲子?哥哥在当地新开的铺子可还顺遂?
晚膳过后,姜玉竹主动叩响了父亲的书房。
“爹,我给您泡了一盏参茶。”
烛光下,她看到父亲双鬓间多了几根银发,心中一酸。
姜玉竹后悔了,她早就后悔了,她不该和蒋高吉争一时之气,瞒着父母参加科举。
她太自信了,总以为只要她小心行事,便可全身而退,殊不知她的那点小聪明在权贵者眼中,不堪一用。
她和全家人的性命,在无上皇权面前,就如蝼蚁一般渺小卑微。
“说罢,你为何不愿向太子请辞?”
姜慎浅啜一口参茶,他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感慨:还是女儿知道心疼人,女儿是块宝啊!
不像掉进钱眼里的儿子,只顾得在外东奔西跑,连一盏茶都没给他奉过。
姜玉竹从实和父亲提起南苑猎场上发生的事,话中省略太子眼疾一事,只说自己在狩猎场上碰巧救下太子,打破了五皇子谋害手足的阴谋,从而卷入几位皇子的夺权之争。因此,她希望父亲与母亲在这个紧要关头,去江陵躲避一段时日。
姜慎放下茶盏,他看向满脸愧疚的女儿,目光慈爱,笑着道:“傻玉儿,我和你娘怎么会留下你一个人呢。”
一句话,便让姜玉竹瞬间破防,泪如雨下。
“爹,我一直在拖累你和娘”
姜慎走上前将女儿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恍然间,姜玉竹仿若回到了小时候。
曾经在老宅子里,表兄妹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小煞星,是会给族人带来厄运的怪物,迟早有一日会害死身边所有的亲人。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和声音,却学透了大人鄙夷的眼神和语气。
年幼时的她不知所措,只能委屈地躲在桌下悄悄抹泪,然而哭了没一会,父亲那双宽大的黑靴突然出现在眼前,弯下高大的身子,轻轻将她抱出来,声音温柔的像一朵云:
“玉儿莫怕,爹和娘会一直护着你”
———
翌日一早,殷氏前往趟绸缎庄,一口气买回来数套男子衣裳和配饰。
回到宅后,殷氏紧绷着脸,一边将新买的衣裳搭在姜玉竹身上比划,一边念叨:
“你平日里不方便去绸缎庄挑选衣裳,带去太子府的那几件衣裳,袖口都蹭上了墨汁,若是被太子瞧见你衣冠不洁,小心赏你一顿板子”
姜玉竹笑得眉眼弯弯,她一把抱住殷氏的手臂,撒娇道:
“那母亲定要心疼坏了,半夜从姜家祠堂拿出竹板戒尺,潜入太子府给太子一顿板子,为女儿报仇!”
殷氏听了姜玉竹的调侃,终于绷不出黑脸,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母女二人互相嬉笑了一会,殷氏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早上去了趟花市,听说过几日便是萧家世子的生辰,萧夫人好大手笔,竟然将京城花市里的玉兰花都买光了,说是要用来装饰萧世子的生辰宴。”
殷氏一边说,一边从彩釉花瓶里取出枯萎的玉兰花,放入几支她今日从花市采买从海.棠花。
“早知如此,我就提前一日去花市,你最喜欢玉兰花,娘却没给你买到。”
姜玉竹愣了会神,笑道:“只要是娘买的,什么花都好。”
过了半晌,见母亲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姜玉竹又试探着问道:“母亲,在南苑猎场上,萧世子曾邀请我去赴宴,他说宴席上会有华庭书院里昔日的同窗我可以去赴宴吗?”
放在以前,殷氏自然不愿意女儿去赴宴,虽然萧国公家风清朗,邀请的宾客都是京城里的清贵,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
可姜玉竹毕竟是女儿身,怎能整日和一群男子厮混在一起。
殷氏正要开口拒绝,抬眸间看到女儿期盼的眼神,又想起昨夜夫君对她说的那些话。
“当初支持玉儿去书院读书的人是咱们,此事归根结底,是你我办下啊的糊涂账啊。”
“咱们既已将她养成了见识广阔的辽鹰,又怎能将她当成一只家雀,囚在后院一方天地。”
“她既然想飞,便让她飞展翅飞吧,你若非要强拽着那根的线,最终伤了她又痛了你”
殷氏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床铺上的几套衣裳,语气平静道:“那件玉兰花纹广陵锦袍配翠玉腰带甚好,我以前给你哥哥也备过一套,看得隔壁府的女眷都直了眼,你就穿这套去吧。”
姜玉竹双眸一亮,她本以为母亲不会同意自己去赴宴,原本只抱着浅浅的希望问一问,没想到母亲这般轻易的松口了。
“娘亲,您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大善事?才让我投生成您的女儿啊!”
殷氏掩不住唇角的笑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才当了几日的官,就学会油嘴滑舌那一套。”
幸福的时光过得格外飞快,眨眼间,就到姜玉竹赴宴的日子。
萧国公嫡长孙的生辰宴必然是热闹极了,就连宫里龙血凤髓的平乐公主,同样放下身段,带着挖空心思的贺礼登门。
“本宫为时晏哥哥准备的生辰礼是一座水晶灵芝水孟笔架,此物原本是东离一族的镇国之宝,后来被东离王献给了父皇,可本宫一瞧见这水晶笔架晶莹剔透的模样,就想到时晏哥哥的眼睛。”
宴席上,平乐公主对萧时晏献上贺礼,满怀期冀问道:“时晏哥哥,你喜欢吗?”
月色下,萧时晏身着一袭月白织金锦袍,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仿若给他披上了一层银霜,整个人都在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光,双眸好似水晶般透彻,唇角噙着浅笑。
“这幅笔架很好看,就是太贵重了,看来我要再去一趟珍宝阁,为公主寻到一份同样珍贵的回礼。”
平乐公主心里听得美滋滋的,萧时晏与她浅谈片刻,转身去招呼邻桌的宾客。
只不过,男子在与宾客言谈时,那对清澈如水的双眸会不时掠过飞檐月洞门,似是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平乐公主,我刚刚瞧见韩溪云送给萧世子的生辰礼是一幅画,画中是二人踏青钓虾时的场景,那韩溪云还为此作诗一首,恳求萧世子点评一二。”
八仙桌上,一名贵女对平乐公主小声送上情报。
平乐公主高高飞扬的柳眉当即坠下,她扭过脖子看向邻桌,发现韩溪云正在与萧夫人有说有笑,不由气得绞起手中丝帕。
“哼,真是端稳了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卖弄才学。”
“公主不必介怀,我听萧府管事说,萧世子心中早有一倾慕人,只因那女子喜欢玉兰花,萧世子就买空了京城的玉兰花去装饰庭院,可据臣女所知,韩溪云喜欢的是牡丹花。”
“哦,竟有此事?这女子究竟是谁,竟让时晏哥哥挖空了心思去讨好?” 平乐公主眨了眨杏眸,大觉好奇。
“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平乐公主喜欢的也不是玉兰花,但只要一想到此时的韩溪云是在强装笑脸,她就觉心中畅快。
众人嬉笑言谈间,平乐公主瞧见月洞门下走来一人,那人仿若脚踏月光,姿态优雅,纵然四周灯火流丽,却不及他璀璨星眸万分之一。
平乐公主双眸一亮,她欢快地喊道:“姜墨竹!”
酒后坦白
姜玉竹远远看到一抹绯红色身影正冲她招手, 定睛一看,原来是喜笑颜开的平乐公主,于是走上前行了一礼:“姜某参见公主。”
“姜少傅不必多礼。”
平乐公主没想到今夜还能遇见姜少傅, 她心里十分好奇那日在狩猎场上, 姜少傅是如何未卜先知,掐算到太子有难。
若是姜少傅有这等神通,可否为她掐算一下未来的姻缘。
姜玉竹听了平乐公主的想法,微微一笑道:“公主说笑了,姜某若是有这等本事, 今夜在出门前就会换上一辆马车。”
原来姜玉竹今夜乘坐的马车在半路上崩断车轴,她不得不徒步前行,导致宴席过半,她才刚刚入席。
“我皇兄真是抠门儿, 你好歹是他的少傅, 他竟没给你备下御驾车马出行。”
平乐公主心思单纯, 很快就被姜玉竹打岔过去, 没在追问狩猎场上发生的事。
饭桌上的贵女们悄悄打量起与平乐公主相谈甚欢的少年郎。
听说姜少傅与萧世子同在华庭书院读书, 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 实则满腹经纶, 在殿试上大放异彩, 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
今夜一观,让人感叹姜少傅何止是天降紫薇星, 眉眼如画的少年郎一袭玉兰花纹广陵锦袍,翠带白袖,玉冠束发, 通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出风雅,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姜玉竹原本不欲在宴席上停留太久, 她想将贺礼交给萧时晏,再与昔日同窗打过招呼,就速速离去。
自从她委任磨勘官后,拿着贵重礼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都想讨好她这尊执掌升降调动权的大佛。
香火太过旺盛,姜玉竹担心烧坏了她这尊泥胎铜身的假大佛,索性终日躲在姜宅不出,专心审阅百官政绩。
今夜她来到萧府做客,途中被好几个脸生的官员热情拉扯入座,多亏了平乐公主打招呼,才让她寻到借口脱身。
可她没想到自己坐到女眷桌上,却好似唐僧误入盘丝洞,引得席上贵女们纷纷对她吐出蛛丝。
正当姜玉竹应接不暇之时,萧府管事走到她身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姜玉竹借更衣的理由离开宴席,在这位管事引路下,渐渐走向庭院深处。
与清冷萧瑟的太子府和锦天绣的福王府都不同,萧国公不愧是大燕的百年清流,府内的一亭一桥,一草一木,无不彰显出主人的清雅品位。
很快,姜玉竹被萧府管事带领到一处假山下,他伸手指向假山后,笑道:“姜少傅,我家公子在亭内恭候多时,老奴就不过去了。”
“有劳管事。”
绕过假山,浓郁芬芳的玉兰花香扑面而来,姜玉竹看向八角凉亭内站立的男子的,眸光微闪。
凉后后栽种着几株硕大的白玉兰树,朵朵向上,如削玉万片,晶莹皎洁,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男子身后翩跹起舞。
“瑶君兄,你来了。”
男子的声音十分好听,宛如风拂杨柳,又似玉石轻击,喉清韵雅,沁人心扉。
姜玉竹微微一笑,拾阶而上。
“不知时晏兄找我来有何事?”
萧时晏盯着款步而来的少年,清澈明眸泛起阵阵涟漪,他展颜一笑:
“你送的玄香松墨,我很喜欢。”
姜玉竹微微一愣,今日来萧国公府参加宴席的宾客济济一堂,宾客们送给萧世子的生辰礼堆砌得如小山一般高,她巴掌大小的贺礼在那些华物天宝之中,就好似沧海一栗,微不足道。
想不到萧世子会从众多琳琅宝物中,特意翻找出她送的生辰礼。
“时晏兄客气,这松烟墨算不上名贵”
“玄香松墨,需松烟一斤,珍珠四两,玉屑二两,龙脑一两,日夜不断漆捣十万杵,且需提前半年定制,你送礼我的礼物虽不是最名贵,心意确实最好的。”
萧时晏望着面前的少年郎,唇角浮起柔和的笑意。
看破不说破,进退有度,一向是这个男子的风度。
姜玉竹面颊微微泛红,她低垂下头,轻声道:“你今夜找我私下相谈,只是为了当面感谢我给你的贺礼吗?”
“当然不是!”
萧时晏急急上前几步,似乎是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唐突,又后一步,以手抵唇,轻咳一声:
“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烦心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见。”
姜玉竹抬起头,目光落在男子俊秀的五官上,她实在难以想象,身份尊贵,仕途顺遂的萧世子能有什么烦心事?
“我认识一个人,与他相处多年,总是忍不住想要去亲近他,以前,我只把他当好友相待,可近日,却发现我对他不只是友情还有了思慕之心。”
姜玉竹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颤。
萧时晏是在对自己倾诉他喜欢上一个女子吗?
她是谁?
会是平乐公主提到的那位韩溪云吗?
应该是吧
算起来,萧时晏与韩溪云自幼相识,若是放在话本里,二人就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韩溪云容貌秀丽,举止端庄,又担着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想来二人在私下中,亦会弄月吟风,红袖添香。
更何况,萧夫人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儿也极为满意。
家世相当,性情相投,双亲支持。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姜兄,你在听我说吗?”
浑浑噩噩之中,姜玉竹听到萧时晏的呼唤,她回过神,挤出一抹笑容:
“姜某在听,时晏兄钦慕的那位女子,今夜可在宴席上?”
萧时晏定定看向眼前明眸皓齿的少年,目光晦涩难明,沉声道:
“他在。”
姜玉竹淡淡哦了一声,复展颜一笑:“那你便去同她说啊,萧兄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若是有心仪的女子,自当要好好把握。”
“可我怕”
“怕什么?”
姜玉竹手指紧紧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没有留长甲,即便再用力,也感觉不到疼。
可心里,却传来钝钝的痛意,一丝一丝蔓延至心底。
萧时晏剑眉微蹙,他盯着少年隐隐升起雾气的双眸,哑声道:
“我怕同他说了,我们二人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怕遭到她拒绝?”
姜玉竹笑了,她抬手锤向对方胸膛,这是她头一次对萧时晏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却是将他推给另一个女子。
“萧兄,你可是今年春闱科举的榜眼郎,大燕最年轻的中书侍郎,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除非她早已心有所属,不然定会答应你。”
言罢,她收回手,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眸弯弯,不泄漏分毫情绪。
萧时晏迟疑道:“真的吗?”
可那个人若是状元郎呢?他这个榜眼郎会不会是痴心妄想呢?
姜玉竹低垂下双眸,声音几不可察的微微发颤:“反正我觉得,若是憋在心里不说,反倒会遗憾终生。”
言罢,她转过身,对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如常:
“我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就不多留了,免得宴席上的官员又向我百般打听磨勘绩效,时晏兄,祝你生辰快乐!”
说完,她举步走出凉亭。
“瑶君”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声,姜玉竹微微侧过头,语气淡淡:“萧世子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浓睫低垂,肌肤赛雪,侧颜如画,静静立在月色下,宽袖随风飘荡,锦袍上的银线玉兰花刺绣浮动着皎洁华光,仿若活了过来,美得超凡脱俗,让人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
萧时晏眸光闪烁,喉头滚了滚,最终道:
“无事,夜色已深,你路上小心。”
————
深夜子时,太子府。
身披月色归来的詹灼邺正要步入蘅芜院,他习惯性眺望远方,视线落在竹林后亮着烛光的庭院,剑眉轻挑。
“姜少傅回来了?”
余管事顺着太子的目光朝竹意轩的方向看去,忙点了点头:
“启禀殿下,姜少傅不到亥时就从萧国公的宴席上回来了,少傅说他这几日被登门拜访的官员们缠得脱不开身,提前回来躲一躲。”
“他倒是挺会挑地方。”
詹灼邺轻笑一声,还有什么比他这个天煞孤星的地方更能劝退那些图谋不轨的官吏。
余管事讪讪笑了笑,迟疑片刻,他又道:“只不过姜少傅回来的时候,心情好似不太好,还问老奴府里有没有酒,老奴想着殿下叮嘱过吃食上都要顺着少傅的心意,就差人送去几坛子桃花醉。”
詹灼邺顿住脚步,剑眉微拢:“少傅因何心情不好?”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
詹灼邺又看向竹林后隐隐透出的烛光,男子漆色幽眸里倒映着一抹微光,须臾后,他蓦然调转方向,大步离去。
余管事自然清楚太子这是打那去了,只是现下都这么晚了,太子这是要去与小少傅对酒当歌,还是阖被而眠啊?
小少傅的内院本就没有几个下人,到了深夜更是寂静,只闻竹叶沙沙作响。
詹灼邺伸手推开雕花木门,扑面而来浓郁酒香,其中掺杂着少年独有的馨香。
醉人,缠人,亦勾人。
屋内好似结满了细不可见的蛛丝,一脚踏入其中,极可能会被勾缠得脱不开身。
四座金丝楠木牡丹刺绣屏风后,影影绰绰透出一抹倩影,腰身线条有致,玉肩微倾,懒懒趴在桌上。
“苓英,我不要醒酒汤,你再去拿来两盏桃花醉来”
詹灼邺绕过屏风,眸色倏然暗沉下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小少傅。
少年衣衫散乱,头上的玉冠略有倾斜,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子纤细白腻的玉颈,双颊泛着淡淡的粉晕,宛若白里透红的桃花瓣。
少年此时的模样,好似不胜酒力的桃花仙,一不小心从仙界跌落红尘。
有一瞬间,詹灼邺想将他永永远远留在红尘。
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动静,少年缓缓抬起头,水光潋滟的双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咦,殿下,你不是去宜州了吗?”
姜玉竹醉眼朦胧,她直勾勾盯着蓦然出现的太子,忽然咧嘴一笑:
“看来苓英没说错,我确是醉了,又做起了梦”
詹灼邺走上前,他掀开衣摆在小少傅身旁坐下,瞥了眼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浓眉微蹙。
桃花醉是封存多年的陈酿,果香淡雅,酸甜清爽,可后劲同样霸道,寻常人喝下一坛就如梦如醉,小少傅连饮下三坛,估摸神志早已模糊了。
“少傅为何要借酒消愁?”
詹灼邺从小少傅手中拿走酒杯,问道。
“太子殿下,臣讨厌你很久了!”
姜玉竹答非所问,她目光涣散,晃晃悠悠伸出手指,凑到詹灼邺身前,手指抵着男子的胸口用力一点,又一点,细数起他的罪行。
“殿下动不动就威胁臣,用什么‘报君节’的刑法吓唬臣,臣是好歹是陛下亲封的少傅,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门生动不动恐吓威胁师长,实乃是目无尊长!”
“还有,臣一点都不想知道殿下的秘密,臣只想与家人过安生日子,可殿下偏偏要将臣拉上您这艘到处都漏水的危船!”
少年紧拧黛眉,水眸盈盈,语气中满是嗔怨,喋喋不休。
詹灼邺勾起唇角,酒壮怂人胆,看来小少傅醉得不轻,竟把平日里对自己积攒的怨言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
他握住少年造次的小手,淡淡道:“少傅吃醉了,孤扶你上榻休息。”
“臣没有醉!”
姜玉竹甩开太子的手,反手攥住他的龙纹绣金衣领,微微向前探身,摇摇晃晃凑到男子面前,盯着他幽深的漆色眸子,吐息如兰:
“臣也有一个秘密,殿下想不想知道臣的秘密?从此咱们二人,就算是两清了”
詹灼邺垂眸看向醉颜微酡的小少傅,少年浓睫弯翘,乌眸清润,眼尾洇开一抹淡淡的粉晕,宛若素白宣纸上氤氲开的一朵桃花瓣,鲜嫩又妖娆。
“少傅的秘密,孤已经知道了。”
他掰开少年攥在他衣领上的手指,语气淡淡。
姜玉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低下头,胡乱摸了摸胸口,喃喃道:“不可能啊,臣明明隐藏的很好殿下都知道了什么?”
“少傅喜欢男人,对不对?”
詹灼邺挑起小少傅白玉般的下巴,虽然心中早有答案,可他还是想听少年亲口承认。
姜玉竹脑中昏沉沉的,只觉得太子说的什么鬼话,她是女人,自然喜欢男人。
她重重点了两下头,光明磊落承认道:“臣臣就是喜欢男人啊!”
她吃醉了,舌头有些大,这句话说得很慢,咬字也不是很准,却清清楚楚传到太子耳中。
姜玉竹见太子定定地看着她好久,久到她觉得有些不耐烦。
“热”
她嘟囔了一声,觉得束缚在胸口的那块布就好似一道枷锁,一捆就是数年,勒得她喘不过气。
伸手扯开衣领,直到滚烫的肌肤暴露在空气,姜玉竹才觉得轻快了些,舒服地喟叹一口气。
詹灼邺的眸色暗了暗。
他虽没饮桃花醉,可眼前的春光却比烈酒还醉人双眼。
少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露在衣襟外的一抹香肩赛雪香,肌肤上沁出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晶莹剔透,宛若沾染着露水的桃花瓣,由内至外散发着勾人的馨香。
詹灼邺胸膛之中隐隐涌动起一股燥热之气,他拿起桌上还剩下半坛的桃花醉,仰头饮下,酒水顺着男子浮动的喉结缓缓流淌进紧扣的衣襟口。
“殿下,这是臣的酒!”
姜玉竹站起身,想要夺回太子抢走的酒盏,可迈出的一步好似踩进了云彩里,猛然陷了下去,直直跌坐在男子怀中。
玉肩撞在男子唇上,宛若羊入虎口。
詹灼邺漆色眸底倒映出一片雪腻的白,鼻息间尽是他贪求的香气,近在咫尺,毫无阻隔。
这感觉,就好似多日未曾进食的野兽,饿得饥火烧肠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块香喷喷的肉
肩头传来一阵酥麻,姜玉竹喉中溢出一声低吟,头向一侧歪倒,想要躲开脖颈间炽热的鼻息,可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又追逐上去,迫得她高高仰起头。
薄唇攻略过的战地,留下一片凉润,被烈酒烹烧的大脑,只剩下人性最原始的——欲。
姜玉竹推不开对方,十指陷入男子的发间,肌肤暴露在他的唇齿下,被迫承受着他的寸寸掠夺,现实与梦境相互交织,她突然想起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沸水之中。
烧得她很难受,想要逃离。
可男子的力气实在太大了,那桎梏在她腰间的手臂,好似要将她活生生勒断。
被逼到穷巷的姜玉竹低下头,胡乱地咬上去。
这一口的力气有些大了,直到唇齿间漫上一股血腥气,她才松开口,唇瓣上犹染着一层血迹,她怒目而视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中气十足吼道:
“殿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说完这句话,消耗光最后一丝神志的姜玉竹双眸一阖,身子直直向后栽倒下去。
詹灼邺伸出手臂勾在小少傅腰间,另一手扣在少年脑后,将陷入昏睡中的人拉扯回来。
臂弯中的少年郎双眸紧闭,红唇雪肌,娴静又温顺。
詹灼邺用指腹轻轻描绘小少傅精致的眉眼,从琼鼻红唇,到纤纤玉颈,最终停留在秀气的锁骨上。
堪堪挂在肩头的衣衫轻轻一扯,眼前的桃花仙人就再也回去他的天宫。
这诱人的念头几乎让人控制不住,詹灼邺握住少年薄薄的衣衫,手背青筋隐隐浮动。
一阵夜风拂过,窗外摇曳的竹枝拍打在窗棂上,划出刺耳声响。
梦中少年轻轻蹙了下眉心,轻声呓语:
“时晏啊”
少年口中提到的名字,宛若在烧得通红的火炭上泼了盆冷水——冒烟又冒气。
身体内的燥意迅速消退,詹灼邺闭上双眸,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冷意,面色冷若冰霜。
他提起小少傅肩头下坠的衣衫,把那片刺眼的雪腻严严实实遮挡上。
这一夜,姜玉竹睡得很不安宁。
桃花醉的名字听上去像清甜果酒,无伤大体,可喝进肚子里却化作一团岩浆,烧得她口干舌燥。
半夜里,姜玉竹迷迷糊糊要了好几次水,好在守在她身畔的“苓英”耐心十足,总会在她喊口渴的时候及时递上一口温水,再搀扶着她躺下。
不过随着次数多了,“苓英”也许是觉得累了,直接躺在她身侧休息,浑身燥热的姜玉竹只觉一旁硬邦邦的“苓英”抱起来格外凉快,索性搂住对方的脖颈呼呼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正午阳光穿过罗帐落在脸上,姜玉竹抬手遮挡刺眼的日光,摇摇晃晃坐起身。
搭在她肩头的手臂顺势垂落在腿上,姜玉竹睁开眼,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很久,才缓缓挪动呆滞的目光,看向睡在她身侧的人。
这一看,登时心惊肉跳!
太子怎么会在她床榻上!
姜玉竹吓得困意全无,她悄悄摸了摸胸口,发现遮掩秘密的束胸还在,才稍稍安心。
她揉着眉心,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可除了宿醉传来的阵阵头痛,竟是一星半点都回忆不起来。
身旁太子睡得很沉,浓睫紧紧闭着,眉眼深邃,鼻梁挺直。
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若是每日睁眼就能看到,想必是京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事。
可对于姜玉竹来说,却是一场梦魇。
抱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想法,姜玉竹小心翼翼将搭在她腿上的手臂挪开。
因有过前车之鉴,她还特地摘下身上的配饰,免得又有什物件勾缠上太子的金躯。
轻轻抬起一条腿迈过身下沉睡的男子,眼见着足尖就要落地,腰间猛然一紧,她又被重重扯了回去,坐在太子身上。
掐在腰上的手掌十分用力,好似在惩罚她的不告而别,死死桎梏着她的腰身。
太子的一双瑞凤眼生得很绝,当他眉头轻蹙时,狭长的眼尾随之微扬,剑眉入鬓,不怒自威,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姜玉竹抬起头,迎上得就是男子这双压迫感十足的凤眸。
“殿下醒了”
一开口,姜玉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体内的水都被烧干了。
床榻上散落着玉玦,香囊,鞶带和一件皱巴巴的玄色外衫,二人一躺一坐,四目相对,气氛变得愈加微妙。
姜玉竹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处境:
骑虎难下!
还好今日老虎大人不想杀生,桎梏在腰间的虎爪渐渐松开,姜玉竹顺势从男子身上翻下来,蜷缩在床尾。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眼前被她压出褶皱的玄色外衫如流水滑走,姜玉竹余光瞥见太子从床榻上起身,走到黄花梨方桌前斟上一盏茶,转身递给她。
男子动作娴熟,好似做过无数次。
姜玉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意稍退,她试探着问道:“昨夜可是殿下一直在照顾臣?”
詹灼邺给自己到了一盏茶,不急不缓饮下,目光越过茶沿,落在小少傅腮晕潮红的面颊上。
少年刚刚睡醒,双眼惺忪,一双比麋鹿还湿润的乌眸望着他,清澈似水,单纯无害。
和昨晚双瞳剪水,情致两饶的媚态判若两人。
少年可有用这对勾人的眸子,对萧时晏做过同样的事?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詹灼邺面色冷下几分,语调同样清冷:“昨夜发生的事,少傅都忘了?”
姜玉竹见太子态度冷淡,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太子不快,可碍于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
“臣只记得昨夜回来后喝了点桃花酿,剩下的事臣没有印象了若是臣酒后出言无状,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詹灼邺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小少傅茫然的小脸,语气淡淡:“昨夜少傅确实喝多了,同孤说了不少心里话。”
姜玉竹心跳一滞,神色微震。
花下之吻
小少傅骤然一变的神色, 没有逃过詹灼邺的双眼。
他一步步走上前,俯下高大的身子,双掌撑在拔步床沿, 凝视眸光闪烁的少年郎。
“姜少傅酒后吐真言, 说孤狂妄自大,不尊师长,逼迫着少傅登上孤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
太子每说一句话,身子就往前逼近一点,逼得姜玉竹节节败退, 直到后背抵在冰凉的床柱上,无处可遁。
她挤出笑脸,讪讪道:“这酒后未必都是真言,大多数都是胡言乱语, 殿下不可当真。”
“不可当真”
太子低声重复着姜玉竹的话, 声音暗哑, 好似入喉醇香的桃花醉, 听得人生出几分醉意, 心砰砰乱跳。
“那少傅后来说给孤的秘密, 也是胡言乱语吗?”
姜玉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着眉睫之间的男子, 手指紧紧攥着床榻上的碧色刺绣芙蕖纹锦被,生生扯出一道道皱痕, 如碧波荡漾在二人身下,泛起阵阵涟漪。
“臣不记得了,还请殿下提点一二。”
少年语气平静无波, 眸底却紧张地泛起涟漪。
詹灼邺挑起小少傅的下巴,目光落在少年煞白的小脸上, 幽幽道:“少傅说你喜欢男人。”
他看到少年眸光一颤,似是被人戳到心底最隐秘的嫩肉,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檀口微启。
过了半晌,见太子没有下文,姜玉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所以昨夜臣只是同殿下说自己喜欢男人?”
詹灼邺挑了挑剑眉,听小少傅的如释重负的语气,似是感到很庆幸。
姜玉竹在太子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狐疑,她忙接道:“臣的意思是臣有没有对殿下说自己喜欢谁?”
她见太子冷冷一笑:“少傅从萧国公府回来后,就开始借酒消愁,这个人是谁,还需要孤指名道姓吗?”
几经大起大落,姜玉竹的心总算落回胸口,她露出殿下你怎会猜到的敬佩神色,诚然道:
“殿下真是目光如炬,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发现自己保住了秘密,姜玉竹感到无比庆幸,此时莫说让她承认自己喜欢萧时晏,就算是周校尉,她亦要咬碎着牙认下。
“你昨晚被萧世子拒绝了?”
姜玉竹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太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居然对下属的感情生活如此上心。
“算是罢”
她轻声道,想起昨夜萧时晏说的那些话,姜玉竹终于知道对方早已心有所属,说不定在她的鼓舞下,他已经和心仪的女子互诉衷肠,从此二人地生连理枝,水出并头莲。
她真是愚蠢至极,竟会为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清楚的男人借酒消愁,还险些在太子面前暴露秘密。
若太子知道她是女子,如何惩戒她先不提,光是她在殿试上欺君罔上这一条罪名就够姜家抄家灭族。
若真有那日,她的祖父母一定会在刑场上痛骂父亲不听劝阻,非要留下她这个天煞孤星,终被反噬毁了全族。
小少傅眼中的落寞是真,黯然的神色是真,不知为何,詹灼邺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挽起少年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淡淡道:
“天下并非只有萧时晏一个男人。”
话虽不假,只不过这种宽慰人的暖心话从清冷寡淡的太子口中说出来,总有种莫名地违和感。
想到太子昨夜不辞辛苦照顾她一夜,醒来后还宽慰受情伤的自己,姜玉竹恍然觉得她与太子的师生之谊好似更近了一步——就快变成无话不谈的闺中手帕了。
解释清昨夜喝闷酒的原因后,姜玉竹象征性挽留太子留下用膳,本以为太子刚从宜州归来,手中积压了不少公务,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光。
可姜玉竹低估了她新晋手帕的热忱,只见太子拂了拂被她压皱的玄色长衫,施施然坐在了雕花圆凳上。
苓英这丫头一清早就不见踪影,姜玉竹只好挽起袖口,主动偿还起她昨夜将太子当丫鬟使的人情债,侍奉太子用早膳。
舀起一勺椿根馄饨送到太子唇边,姜玉竹的目光落在男子修长的脖颈上。
太子身姿颀长,宽肩窄腰,颈部线条流畅,即便穿着皱巴巴的绸衫,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雍容矜贵,彰显着一国储君的风度。
只是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脖子上却有一道明晃晃的啮痕。
姜玉竹定睛一看,觉得那啮痕还挺新鲜,边缘犹挂着一层血痂,她心中不由敬佩起这位敢给这位阎罗咬出血的女中豪杰。
詹灼邺察觉到小少傅频频落在他颈侧的目光,于是抬手微微扯开衣领,似是让好奇的少年郎再凑近看得清楚一些。
“少傅还想再咬上孤一口吗?”
嗯太子这个“再”字用得好生玄妙。
正在搅混沌的姜玉竹手上一僵,她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太子,试探着问道:“殿下颈上的伤痕是臣干的?”
“少傅若是不信,可以再咬上孤一口,看看牙印可否对得上。”
詹灼邺从小少傅手中拿过瓷碗,舀上一勺混沌送入少年微启的檀口中。
姜玉竹整个人处于震惊中,木讷嚼了几口混沌吞咽下去,才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狐疑问道:
“可臣干嘛要咬殿下?”
詹灼邺淡淡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小少傅,语气平静:“少傅喜欢男子,又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酒后难免冲动。”
姜玉竹:
她心中虽然狐疑,不过看到太子清贵俊美的玉容,还是有些相信了。
毕竟她昨夜受到情伤,偏偏太子容貌俊美出尘,她又喝得酩酊大醉,一时把持不住,将魔爪伸向了太子
难怪二人刚刚醒来时,太子态度冷淡,想必心里还在介怀昨夜发生的事
姜玉竹决定挽回一下她与太子即将崩塌的手帕之情,歉意道:“臣不胜酒力,酒后失德,无意唐突到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下沉的手臂被对方托起,姜玉竹抬头对上太子灿若星辰的长眸。
“少傅即是醉了,孤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见太子面色从容,好似真的不介怀她酒后做出的孟浪之举,姜玉竹赶忙转移开话题,询问起太子宜州之行可还顺利。
太子言行如一,同样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与姜玉竹谈论起宜州河道上的事。
用过早膳后,太子离开竹意轩。
姜玉竹起身相送,在二人走到廊下时,太子忽然转过身,告诉她这几日若是心绪不佳,便将手上的差事放一放,不必去审官院当值,回姜宅休息上几日。
廊下的紫藤萝花开正旺,一串串紫藤花宛若珠链垂挂在男子身后,正午阳光透过藤蔓间隙,斜洒在他的玄色锦袍上,男子俊美容貌在细碎金阳中镀上一层柔光,使得他冷峻的外表少了几分疏离感。
姜玉竹突然理解自己昨夜酒后的色胆从何而生。
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不会因这点伤怀一蹶不振,更何况姜家的亲族自从得知她担任磨勘官后,恨不得将十余年里亏欠下的亲情全都补回来,姜玉竹不胜其烦,才会来到太子府躲避,
少年笑起来时明眸弯弯,唇角有两道浅浅梨涡,嵌在比羊脂玉还细腻的嫩颊上,勾得人想要戳一戳。
詹灼邺抬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而折下一束紫藤花,别在小少傅的玉冠上。
大燕有簪花的习俗,男子亦会簪花,有时上峰为了表示对下属的赞赏,常常会折取鲜花簪在发髻上。
故而太子此举,倒是没有让姜玉竹觉得不妥,她转身折下一株花,想簪在太子发冠上,以表感念。
太子身姿高大修长,又没有弯下腰的意思,姜玉竹只好踮起脚尖,一手搭在男子肩头,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努力将花簪入发冠。
少年宽大的袖摆簌簌滑落,露出一截子比莲藕还白嫩的纤臂,堪堪擦过男子耳廓,拂来若有若无的馨香。
詹灼邺眸光深沉,他看着少年若即若离的动作,心底滋生的欲念仿若二人周身的紫藤萝,钩连盘曲,攀栏缠架,沉重到要压塌藤架。
踮着脚忙活了半天,姜玉竹发现太子额上的发冠乃是赤金镂空雕刻,上面镶满了珠宝,没有一株寒酸花藤的容身之地,正当她准备放弃时,腰间被蓦然缠绕上的手臂勒得呼吸一滞。
抬眸间,高大的身影压下来,薄唇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很轻的一吻,宛若蜻蜓点水,却惊得姜玉竹指尖一颤,手中攥的紫藤花掉落在地,花瓣如迸溅开的水花,震得四散开来
————
独自回到竹意轩后,姜玉竹被太子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搅得心神不宁。
莫非是她见识短薄,不知这簪花之礼后,竟是这般豪放的收尾。
又或许这是北凉特有的习俗,寓意对矜矜业业的下属以示嘉赏,就是不知太子有没有对余管事和周鹏行过此亲呢大礼。
思绪还未理出个头来,消失了一夜的苓英终于出现,还未等姜玉竹开口询问,苓英主动对她说起昨夜发生的事。
原来昨夜苓英去小厨房去端醒酒汤时,正巧碰到了余管事的徒弟云奇。
云奇笨手笨脚打翻了苓英煮好的醒酒汤,待她再次端着醒酒汤回来时,又被守在竹意轩院门口的余管事阻拦下来。
余管事笑着说太子正在和姜少傅杯酒言欢,外人不方便进去打扰。
苓英急得心慌意乱,却不敢在老奸巨猾的余管事面前表露出来,只好把醒酒汤交给余管事,让他代为转交。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苓英想要服侍姜玉竹洗漱,发现余管事竟蹲在廊下打着瞌睡,一问才知,太子昨夜一宿都没有从屋里出来。
“公子,您昨夜和太子最后是谁先就寝的”
苓英这话问的较为婉转,简而言之便是:公子,你昨夜有没有和太子睡了?
姜玉竹坐在扶手椅子上,手撑头穴,只觉得脑仁转得都快爆炸了,声音沙哑道:
“昨夜我和太子饮了不少的酒,夜间风大,太子便留在书房就寝,而我睡在寝室,我与殿下只是同屋而眠一夜,此事你莫要在母亲面前提起。”
苓英诺了一声,她悄悄瞥向书房里一个褶子都没有的美人榻,又看了眼被褥散乱的拔步床,将心里的疑问憋了回去。
流光易逝,又是匆匆半月过去。
虽然姜玉竹同太子说她不用休息,不过审官院的掌事还是放了她几日假。
不必应对登门拜访的官吏和亲族,姜玉竹很快就办完手头上的差事,空闲之余,她偶尔会想起紫藤花下的那个吻。
男子眸光缱绻,温情脉脉,薄唇猝不及防落在她的额上,好似蝴蝶轻轻落在花瓣上,窃取幽香。
每每回忆起那一幕,姜玉竹面颊忍不住发烫,她只好宽慰自己,太子睚眦必报,定是心中记恨着她酒后咬了他,故而借簪花为由“咬”回来这一口。
具体是不是这个原因,姜玉竹无从得知,因为自打太子从宜州归来后夙夜在公,再未宣她去书房。
这日午后,姜玉竹正在整理太仆寺上报的官营牧场文册,余管事忽然叩门而开,说是太子有事要召见她。
在前往蘅芜院的路上,余管事告诉姜玉竹冯少师刚从衢州回来,现在书房内与太子商议要事。
余管事提到的这位冯少师可是位极其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名叫冯弘彦,虽然出身贫寒,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曾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在官场中遭到小人陷害,身陷牢狱。
多亏当年有一位重臣之女在先帝面前为其平冤昭雪,从此冯弘彦平步青云,官至翰林学士。
而当年为他鸣不平的女子,正是太子的生母,卓家大千金——淑文先皇后。
多年以后,先皇后难产亡故,襁褓之中的太子因日月谶言被耀灵帝下旨送去北凉,冯弘彦念及先皇后当年的恩情,毅然辞去翰林学士一职,请命前往北凉辅佐太子。
原来备受大燕文人墨客追捧的文坛钜公——冯弘彦竟然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姜玉竹顿时了然太子那身鹤骨松姿的清隽气质从何而来。
她很是期待见到这位传闻中有情有义,被世人称为旷世奇才的冯少师。
推开雕花门扇,姜玉竹款步进入书房,她瞧见太子立在紫檀木桌案后,他的右下首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男子,除此之外,便是站在门罩下的邢将军。
姜玉竹略感惊讶,冯弘彦年纪不过五十,年纪与耀灵帝相仿,怎么会老到白发千丈。
不过当她与冯弘彦打过招呼,发现男子虽然满头白发,眼神却是极为清亮,五官深邃,气度不凡,能看出年轻时亦是一位名动京城的美男子。
“姜某对冯少师久仰大名,今日能与冯少师相见,实乃是在下生平之幸!”
面对年纪不及自己一半,官阶却和自己一样大的少年郎,冯弘彦没有一点长者的架子,他虚扶起姜玉竹,笑容和睦:
“姜少傅谦虚了,我在衢州时为如何清理河中淤沙头痛不已,后来太子送来你撰写的河道时务策,其中‘束水功沙’的法子给我灵感,我让河工收紧河道,利用流水的速度,终于将淤积的泥沙冲走。少傅年纪轻轻,却是博学多才,太子殿下慧眼识珠,挖到了宝。”
面对冯弘彦的夸赞,姜玉竹不好意思笑了笑,表示她小时候在水灾多发的漳州生活了一段时日,曾经见到富有经验的河工用这种方法清理堵塞的河道,她便学以致用,加以改良了下。
见小少傅两眼冒光,抓着冯弘彦不撒手,詹灼邺打断两位新旧状元郎相谈。
“昨夜刚下过雨,冯少师膝上的旧伤未愈,还是坐下来说话。”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冯弘彦身后有一张木质轮椅,她听余管事说冯弘彦的双腿在北凉时曾受过伤,平日还好,若是到了雨季,双腿便会疼得刺骨钻心,寸步难行。
太子对冯弘彦的态度要比对她这个便宜少傅真诚太多,叮嘱完后,又蹲下身,细心在对方膝头铺盖上兽皮毯。
“殿下宽心,臣的腿不碍事。”
言毕,冯弘彦拿出几块黑色石块放在桌案上,神色忽然变得肃然起来,他沉声道:
“殿下,臣借口疏通河道,在衢州停留数月,果然在当地发现蹊跷,此次衢州河坝决堤,并非是天灾,而是人为,臣在河道堆积的泥沙下发现这个。”
詹灼邺看着桌案上的黑色石块,眸色渐沉。
“咦,这不是石炭吗!”
刑将军抓起桌上的石炭,皱起浓眉:“先前殿下去衢州镇压起义军,当地府尹说是暴雨冲垮河坝,导致当地洪水泛滥,这石炭又不是火硝石,怎会摧毁河坝?”
姜玉竹看着邢将军手上拿的石炭,沉思了一会儿,渐渐蹙起眉心,她看向冯弘彦,问道:“冯少师,你发现这些石炭的河流附近,是不是有一个石炭场?”
冯弘彦向少年投去赞赏的目光:“看来姜少傅已猜到了。”
邢将军挠挠头,心想此时若是周鹏校尉也在就好了,他就不是屋里唯一云里雾里的人了。
姜玉竹对一头雾水的邢将军解释道:
“我查过衢州洪灾县的水志,发现引发此次洪灾的降雨量与往年相差不大,却让朝廷刚刚加固过的河坝决堤。冯少师刚刚说他在河道淤沙中发现不少石炭,说明河流附近一定有石炭场,正是开采石炭的缘故,导致山上泥沙松动,松动的泥沙滚下河道,致使河流水位上升,长年累月下来,最终一场暴雨致使河坝决堤。”
姜玉竹顿了顿,语气转而严肃:“不过朝廷明文禁令,河流方圆十里内不得采炭,所以应有人背着朝廷在衢州开采石炭。”
“姜少傅猜的不错,当时太子殿下发现这场洪灾有蹊跷,故而让我留在当地清理河道。果然,在殿下离开衢州不久后,河流附近又出现了从山上落下的石炭,显然这些人自以为避过风头,便按捺不住了。”
衢州石炭丰富且埋藏较浅,当地百姓世代以开采石炭为生。
不过在大燕,石炭和盐、酒、茶一样设有官税,是朝廷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为此,大燕特设场和务,分别负责监督,掌管出卖石炭,防止石炭流入民间,扰乱市价。
能够避过当地府尹和场务开采私炭牟利,此人定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他不仅与当地府尹勾结,还收买场务官吏,使得当地官吏给朝廷上报的石炭数目里,隐去私下开采的这批石炭。
若非山上掉落的泥石堵塞河道,导致河水决堤,而负责赈灾的指挥使赵宇昂贪污赈灾款,使得当地民怨沸腾,最终引来皇帝派太子前往衢州镇压起义军,恐怕这件事还会被继续瞒天过海。
詹灼邺坐在书桌后,将小少傅与冯少师商讨的模样看在眼中,一双漆黑的瞳仁若有所思。
少年今日穿了一件淡柳青色银松纹缎袍,衬得他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宛若一株雨后从湿润土地里冒出头的绿芽,娇嫩又鲜活。
多日未见,小少傅应已走出情伤,少年在谈话时,双瞳比宝石还要璀璨,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既已发现有人背着朝廷走私石炭,先勿打草惊蛇,邢将军,你派人乔装成采矿人混入石炭场,查清楚这些石炭最终流向何处。”
詹灼邺从小少傅身上收回目光,思虑片刻,他决意先不将此事上报朝廷,顺着小鱼摸大鱼,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末将领命。”
邢将军退出书房后,詹灼邺转而对冯弘彦道:
“冯少师,孤派人从梁州寻来一位善于针灸的名医,此人也许能医治好你腿上的顽疾。”
冯弘彦笑着点点头,温声道:“有劳殿下为臣挂心,臣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殿下瞧着清瘦了些,公务固然重要,可殿下莫要仗着年轻,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姜玉竹站在二人身旁,她瞧见冯弘彦看向太子时的目光极为温柔,好似透过太子看到了另一个人。
冯弘彦与太子攀谈了几句,遂告辞离去。
姜玉竹本想随冯弘彦一起出去,她读过冯弘彦不少著作,心里很是仰慕这位泰山北斗,有很多话想要与他攀谈。
可太子却淡淡开口,将她扣留下来。
姜玉竹只好恋恋不舍目送冯弘彦离去,当她返回书房内,发现太子起身到上两盏清茶。
男子缓缓抬起长眸,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冷言拒绝
“过来。”
太子开口道, 语气淡淡。
姜玉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磨磨蹭蹭迈开步子,在距离太子一臂之远的距离接过茶盏, 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
小少傅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落在詹灼邺眼中,勾得他头一次升出顽劣之心。
姜玉竹浅啜一口茶水,茶是极品南岳云雾,入口醇厚,味道清洌, 片刻后还会在齿间返上一丝甘甜余味,只不过她还未品出滋味,就被太子的话惊得丢了味觉。
“孤想尝尝少傅那盏茶。”
“臣和殿下的茶水不是一样吗?”
她方才走进书房时,分明瞧见太子从同一个青釉龙首壶里倒出两盏茶水。
“一不一样, 孤尝过了才知道。”
姜玉竹沉默了一下, 再次挪动起不情不愿的步伐, 在距离太子半臂远的距离停下, 双手举起茶盏。
搭在青玉瓷盏沿的十指纤纤, 白嫩如玉笋芽, 甲形秀气, 透如水晶。
奉茶的这双手很好看, 奉茶的人同样养眼,就是奉茶之人的心稍欠诚意。
詹灼邺伸出手, 却没有接过茶盏,而是握在小少傅纤细皓腕上。
姜玉竹手指一颤,差点儿扔掉手中茶盏, 可对方握在她腕上的手掌十分有力,强硬拉扯着她走向前。
杯中清茶晃动, 溢出杯沿,茶水洒落在海葵花纹方砖上,嘀嘀嗒嗒连成片。
一步,两步,三步
抬眸间,眼前已是男子红润的薄唇,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忙端正姿态,双手举起所剩无几的茶水。
太子这才松开手,微微低垂下头,薄唇抵在她唇瓣沾过的杯沿,不紧不慢饮下茶水。
姜玉竹低垂双眸,却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目光所过之处,如炽热艳阳,灼得肌肤泛起淡淡粉晕。
她只好侧过头看向门罩下的水墨屏风。
日光穿透轩窗,将二人交错的身影投在水墨屏风上,乍一眼瞧着,倒像是她主动抬起手臂,勾住郎君的肩颈。
姜玉竹忙挪开眼,目光扫过太子修颈,瞧见他颈侧的牙印已经很淡,淡到快要看不见。
“孤尝过了,少傅这盏云雾茶好像更甜些。”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扑上去再咬一口的冲动。
眼见着二人之间的氛围陷入微妙,她忙扯出个话头:“殿下,冯少师还未到知命之年,精神看上去也很矍铄,为何却是一头白发?”
太子没有回答,而是从她手中接过茶盏,男子浓睫低垂,手指搭在盏沿缓缓滑动,好似没听到她刚刚的问题。
就当姜玉竹认为太子不会回答她时,太子突然间开口,音色低沉:
“冯少师在前往北凉的时候,头发就白了。”
姜玉竹神色一怔,她记得冯少师辞官时不到三十岁,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可谓是青云直上,风光无限。
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会一夜白头。
除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痛心伤臆到极点了罢。
姜玉竹突然想起先皇后亦是在那一年与世长辞,看来冯少师对先皇后的感情,不止于知恩图报。
“那冯少师腿上的旧疾,又是因何落下呢?”
咔嚓,太子搭在盏沿的手指一用力,价值不菲的青玉瓷瞬间碎裂成几瓣,掉落在地。
窗外艳阳高照,可眼前的男子好似被日光隔绝,眉眼冷如刀锋,通身散漫着让人牙关打颤的寒意。
姜玉竹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触碰到太子的禁忌,她蹲下身,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瓷。
“腾龙山一役,五万北凉军死在归途上,孤在寒潭边跪了两天一夜,少师亦陪着孤跪了两天一夜,从此以后,他的双膝落下顽疾”
太子的语调一向是冷的,宛若沉积百年的冰凌,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清冷。
姜玉竹脑中浮现出一个身穿甲胄的少年郎跪在冰天雪地中,他的身姿挺拔如雪松,铠甲银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迹,却凝聚着上万条冤魂,沉甸甸压在他肩头。
一身傲骨的少年郎啊,打赢了战争,却永远失去了追随自己的战士。
那一刻,他必然相信了自己的命格,认定是自己害死了这些战士,甚至想要以死谢罪。
姜玉竹缓缓站起身,她将手中的碎瓷收拾好,款步走至窗边,伸手推开轩窗,目光看向庭院中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常青藤,缓缓开口道:
“臣有个孪生妹妹,她比臣晚出生一日,说来也巧,她与殿下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詹灼邺在小少傅入府前就派人调查过他的身世,知道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而这位姜小姐自幼身体羸弱,终日卧病在榻,几乎从未出过门。
小少傅平日里从未提起过他的妹妹,詹灼邺本以为这位姜小姐同自己一样,是姜家人避而不言的忌讳。
可此时小少傅临窗而立,融融日光照映在少年素净如瓷的肌肤上,主动提起他的妹妹时,唇角衔着一抹淡淡浅笑:
“臣的父母为保护妹妹不被流言所扰,早年带着我们兄妹二人离开京城,在偏僻的漳州定居下来。故而,臣从不知妹妹与其他人有何不同,直到臣六岁时,大伯一家人来到漳州探亲,当时臣正在和妹妹在院门口捏泥人,初次瞧见远道而来的大伯一家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来讨饭的叫花子。”
姜玉竹顿了顿,继而道:“原来,大伯一家初入漳州时遇到山匪,被山匪洗劫一空后,他们身无分文,只得徒步而行,走了小半个月才寻到臣家中。”
“臣的父母看到大伯父一家,感到十分意外,但还是十分热情生招待他们在家中住下,可大伯母换上母亲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新衣,在饭桌上吃饱后一抹嘴,说他们此次前来并非是探亲,而是为了让父亲签下分家契。大伯母说臣的妹妹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父亲既然不愿意将妹妹剔除族谱,那就尽早分家,免得日后连累族人。不仅如此,大伯母还将他们遭遇流匪之事责怪在妹妹头上,坚信是妹妹身上的煞气作祟,才让他们这一路上历经风险,险些丧命。”
说到此处,姜玉竹转头冲太子笑了:“殿下不妨猜一猜,臣的妹妹得知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后,是什么反应?”
除了明艳动人的容貌,小少傅的声音同样吸引人。
少年声音低哑软糯,语带鼻音,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此时此刻,少年星眸皓齿,笑靥如花,明艳的笑容比身后春光明媚的景色更叫人挪不开眼。
詹灼邺定定看着小少傅,冰冷的眸色渐渐回暖,淡淡道:“孤不知。”
姜玉竹背靠窗轩,她笑着道:“当时臣的妹妹年纪尚小,自然不懂什么是天煞孤星,只是见母亲被大伯母说哭了,当即跑出去,从院里拿来还未干透的泥人,趁着众人不备,使劲朝大伯母扔去,大伯母脸上糊满泥巴,慌乱中打翻桌上暖锅,又被热水燎得满手泡”
故事的结尾,便是父亲同大伯签下分家契,除了殷氏的嫁妆,几乎是净身离开姜家。
落下一身伤的大伯母回到京城后,自然在姜家族人面前大肆宣扬她这个煞星有多邪门。
“经年以后,臣多少听闻大伯一家喜欢讲究排场。原来他们当年到达漳州时,不顾当地镖师阻拦,为图省事,非要乘马车穿行进山匪横行的偏僻小路,从而招惹来山匪,可他们却不知自省,偏偏将此事怪罪在臣妹妹头上,从此以后,臣便明白一道理。”
姜玉竹看向站在阴影中的太子,温言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都说臣的妹妹会给亲人带来灾祸,臣的父亲不信,他努力多年的政绩被上峰发现,调回京城。臣的母亲不信,她押上全部嫁妆的胭脂铺蒸蒸日上,盆满钵满,臣不信,从小发奋读书,在春闱上高中会元,得以成为太子的近臣。”
“臣的妹妹曾说,既然左右不世人的偏见,那便守护好相信她的人,如此,便足以。”
詹灼邺看着迎光而立的小少傅,少年身姿挺拔,眼笑眉舒,浓睫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流光,双眸澄澈明亮。
少年灿烂的笑容,好似一道明媚的光,是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渴求却又不敢靠近的光。
他突然想从暗黑中走出来,想伸手触碰那道光,哪怕会被灼伤,亦要试一试。
“殿下您这是?”
姜玉竹脸上的笑意迅速退去,她被突然近身的太子抵在窗边,后背撞在梅花风窗上,窗扇嗒地一声阖上,屋内的光线霎时暗下几分。
太子一只手臂勾上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雕花窗框上,缓缓低下了头。
“少傅相信孤吗?”
男子的呼吸如羽毛轻轻拂过眉间,姜玉竹不由皱起眉,双颊染上淡淡的粉晕,她轻声道:“臣自然相信殿下。”
“那少傅便是孤要守护的人。”
男子几乎是擦着姜玉竹的耳畔说出这句话,声若醇酒,灌醉了她的耳朵,同时也酥麻了身上的筋骨,她不得不双手撑着身后的窗栏,讪讪一笑:
“能够得到殿下庇护,臣甚感欢喜,唯有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方能报答殿下的青睐,对了,臣忽然想起官营牧场的文册还未整理完”
詹灼邺垂眸凝视神色略有慌乱的小少傅,少年紧张地别过头,露出纤长细白的脖颈儿,精巧的耳垂鲜艳欲滴,宛若一颗饱满多汁的樱桃在眼前晃动。
理智如离弦的箭,决堤的洪水,断了线的风筝,崩塌的毫无预兆,又一发不可收拾。
他垂下头衔住樱桃,胸口同时迎来了对方捶来的一拳。
软绵无力,欲罢还休。
他握住小少傅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别到少年身后,继续吻下去,顺着耳廓,沿着玉颈,一寸寸密密吻下去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她为何只是宽慰了太子几句,就被他抵在窗旁耳鬓厮磨。
太子感激下属的方式,未免也太热切了!
男子手握她的腰肢,唇瓣轻轻啄吻她最敏感的耳廓,顺着颈部游移,吻得她脖子发软,绷直的肩颈渐渐塌了下去。
姜玉竹想要推开太子,却被对方钳住手腕,挣扎不得,那炽热的唇也渐渐吻至她的下巴,迫得她仰起头。
窗外,隐隐传来余管事和云奇的声音,二人好似在讨论庭院里要不要移栽进几株荆桃。
“就在此处栽上几株荆桃树,正对殿下书房,姜少傅说得有些道理,蘅芜院里全是槐树难免枯燥,到了每年春夏时,这荆桃花开满枝头,微风一过,花瓣儿随风簌簌而落,观赏起来别有一番情致。”
“师傅高见,殿下批阅文书累了,抬头透过窗就能看到繁花满树,想必心情也会愉悦。”
窗外的师徒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窗内的师生二人同样热气腾腾。
那抹淡青色的纤弱身影夹在轩窗和男子胸膛之间,女子颈上的雪白肌肤映着点点红霞,水眸潋滟,波光粼粼,宛若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荆桃花。
姜玉竹闪躲不开太子落下密密匝匝的吻,又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眼底渐渐升起氤氲雾气,眼见着那寸寸游移的薄唇就要贴上她的唇瓣。
她干脆低下头,狠狠咬在太子下巴上。
“殿下快松开臣!不然臣就用力咬了”
姜玉竹担心窗外余管事他们听到二人的动静,只好压低了声音,可她的牙齿咬在太子下巴上,说出的话囫囵不清,眼睛虽瞪得老圆,却毫无气势可言。
少年眼尾洇红,潋滟水波在眼底打转,倒真像是一只急红了眼咬人的兔子。
詹灼邺垂下眸,瞧见的便是小少傅这幅“穷凶极恶”的模样。
甚至在出言威胁他时,那宛若鱼尾的湿润舌尖还会不经意掠过下巴上的肌肤,轻撩起一阵酥意。
他轻笑一声,松开对方的手腕,掌心贴上小少傅的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白腻的后颈,仿若在把玩一块玲珑美玉,声音暗哑:
“少傅咬的地方死不了人,下一次威胁孤的时候,记得咬这里”
詹灼邺甩了下头,轻松挣脱开小少傅的伶牙俐齿。
男子薄唇微启,宛如静谧夜色中蛰伏的野兽,猛然窜出树林扑倒毫无防备的猎物,尖锐利齿抵在颈间搏动的血管上。
相比于温柔的唇舌,堪比锋刀的利齿更能激起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男子的牙齿叼着她的肌肤细细碾磨,就当她感到疼时,又用唇舌温柔拂过她受伤的皮肉。
刚柔相济,恩威并施。
那感觉,就好像是不急于吃掉猎物的野兽,极有耐心地戏弄着她。
刺痛又酥麻,最脆弱的脖颈间全是男子温热的鼻息,伴随着痛苦的愉悦让姜玉竹险些叫出声,她咬紧唇瓣,抬起膝盖想抵开二人间的距离。
刚抬起一半的腿被太子架起来,紧接着身子骤然悬空,再回过神时,她已被太子抱到窗架上,男子劲瘦窄腰顺势逼近,抵得严丝合缝。
可落在屏风上的两道影子,倒像是她主动勾上他的腰。
“殿下吃醉了,快将臣放下来”
见强硬的不行,姜玉竹只好放软了姿态,双手抵在太子胸膛上,再一次为对方找理由开脱。
詹灼邺抬起头,指腹过轻轻拂过少年肌肤上绽放的点点红梅,眸光亦渐渐暗沉下来。
“少傅糊涂了,孤饮的是云雾茶,又不是桃花醉。”
他现在很清醒,当一件摇摆不定的事做出决断,便是再清醒不过。
这段时日里,詹灼邺试图用繁冗的公务填满自己,试图抹灭他和小少傅在紫藤花下的那个吻。
可他越是逃避,越挣脱不过情绪的束缚,就好似一个人陷入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每当他闭上眼,小少傅的音容笑貌就浮现而出,少年身上的馨香伴随着紫藤花的香气,斑斓日光尽数落在他清润的乌墨中,闪动着琉璃异彩,诱着他鬼使神差俯下身
浅浅一个吻,就如饕餮吞下第一口食物,欲.望的口子一旦被撕扯开,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吻,是小少傅整个人。
“孤心悦于你。”
詹灼邺手撑窗框,缓缓俯下身,他平视少年闪烁星眸,一字一顿道。
“少傅可否心悦于孤?”
面对太子突如其来的告白,姜玉竹愣怔住,她呆呆盯着男子玄玉般的眸子。
窗外,余管事他们仍旧在兴致勃勃规划着庭院中的景致,他与云奇渐渐走至廊下,瞧见书房紧紧闭合的雕花风窗,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大热的天,殿下为何关着风窗?
“师傅,我记得姜少傅说荆桃花和白鹃梅最适合栽种在一起,两种花的香气一浓一淡,互不冲突,相辅相成,并且白鹃梅的花瓣还具有明目之效。”
余管事从紧闭的雕花风窗上收回目光,眼睛一瞪,胡子一翘,道:“张口闭口都是姜少傅,你干脆去给姜少傅当徒弟罢。”
说完,余管事想起太子同样是姜少傅的学子,忙改口道:“呸,就你这蠢脑子,连给姜少傅提鞋都不配。”
一窗之隔,姜玉竹将院中二人的谈话声听得清楚,她紧张地绷直腰背,甚至不敢去呼吸。
至于太子刚刚问她那句:少傅可否心悦于孤?更是无暇回答。
她只盼着窗外的二人快些离去,莫要发现她与太子以这般让人羞耻的姿势在窗下纠.缠不清。
詹灼邺盯着面色紧张的小少傅,凤眸轻弯。
小少傅脸皮子薄,久久不敢回应他,可那朝霞映雪的双颊已给出答案。
少年的眉眼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水眸里的雾气还未散去,清亮水润,宛若一只担惊受怕的幼鹿,透着一股无辜感。
可微微上翘的唇形却是和他清澈的眸子相反,唇色红得鲜艳浓烈,仿若熟透的蜜桃,诱得人想要一口咬下去,品尝其中甘甜。
詹灼邺眸光凝在那两片饱满的唇瓣上,低下了头。
姜玉竹侧耳倾听余管事和云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刚刚松了口气,回眸却瞧见太子薄唇压了下来。
想要张口呼喊,然而“不”字还没脱口,就被对方夺取了唇舌,化为了一声闷哼。
阳光穿过镂空的雕花窗棂,斜射在男子眉眼间,映照出一对缱绻多情的眸子。
潋滟剔透,含情脉脉,看化了人的心。
贴在后颈的掌心温热,小心托举着她扬起的头,被迫承受着他的掠夺。
从内到外,绵绵不断,勾缠不休。
姜玉竹的脑仁也被搅成了浆糊,待她反应过来想要挣扎时,肺叶里的空气都要被对方攫取干净,手脚被吻到酸软无力,那点子绵薄的挣扎显得欲推还迎,男子沉沉压着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姜玉竹觉得自己好似案板上的鱼,脱离了水,不能呼吸,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余管事和云奇走远了,树上的鸟儿和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地万物好似化为一片寂静,只有二人浓浊的呼吸声,在静谧的书房内被无限放大,如擂鼓声冲击着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瓣,姜玉竹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滩水,若不是太子撑着她的腰,就要从窗沿上跌下去。
詹灼邺盯着轻喘连连的小少傅,幽深眸光落在少年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上,喉头滚了滚,欲再次俯身衔住这颗让人回味无穷的珍果。
“臣并不心悦殿下,还请殿下勿要强人所难!”
少年清脆的声音宛若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将他的满腔热忱熄灭,化为一团硬石撞进心口,又闷又痛。
眼前嫣红的唇瓣是那样柔软又清甜,吐出的话却是冷硬又苦涩。
詹灼邺眸色一点点冷下去,声如冷玉:
“你还没有忘了萧时晏?”
姜玉竹鼓起勇气抬起头,她迎着太子幽深双眸,声音很轻,却透出几分恳切:
“此事无关与他人,殿下对臣很好,臣心中感激不尽,只是臣的感激并非情爱。”
小少傅坚定的眼神刺得詹灼邺心口钝疼,握在少年腰间的手渐渐收拢,恍然发现眼前的少年并非是一团云,而是一摊沙,他攥得越紧,从指缝间流走的沙粒越多。
“即无情爱,你方才为何要对孤说那些话?”
姜玉竹被太子攥得生疼,拧着眉解释道:
“殿下与臣的妹妹生辰在同一日,你们都因日月箴言自幼备受世人非议,臣每每见到殿下就想起家中妹妹,心中不免升起怜悯之情,忍不住将殿下视作昆弟,想要为殿下排忧解难,一时僭越身份,让殿下萌生误会 臣虽然喜欢男子,可对殿下从未有亵渎之心”
“孤的兄长诸多,不需要与少傅结八拜之交。”
握在腰间的手掌松开,男子语调冷漠疏离,亦如二人初次相见。
詹灼邺从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男人,可偏偏遇到小少傅后,少年明媚的笑容,身上淡淡的馨香,眸底潋滟的波光,总会在无意间撩起他的情致。
身体上一次比一次诚实的反应,一夜比一夜荒唐的旖梦,都让他感到挫败。
他鄙夷,憎恶,唾弃自己对小少傅滋生的旖思,不过当他听到小少傅亲口承认自己喜欢男子时,他心中还是产生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好,在深潭中挣扎的人不只是他。
他静静等待着。
等待小少傅从上一份感情里走出来,拉他走出深潭。
可少年站在潭边,眼中带着无尽的淡漠,直言他对他的感情不过是怜悯和同情,从未动过情思。
从始至终,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既然少傅对孤无意,日后,孤不会再纠缠少傅。”
抵在身前的男子骤然离去,姜玉竹绵软的身子从窗沿滑落,发麻的双腿一经触地,不受控制跌坐在方砖上。
目光触及那道离去的玄色龙纹袍摆蓦然停下,姜玉竹心口一颤,身子情不自禁朝后瑟缩。
还好太子言出必行,只短短驻足了一瞬,似是窥见她害怕的模样,那道玄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水墨屏风后。
屏风上,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院外,余管事正在纠结要不要为庭池里引一些锦鲤添彩,忽然瞧见太子大步流星从屋内走出来,男子面色阴沉,仿若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余管事一愣,他还是头一次瞧见殿下气成这幅模样。
太子性情一贯沉稳,平日里眉眼清冷,待人疏离,可身为一国储君,从未在人前失过仪态。
即便当初在宫宴上割完司天监主簿的舌头,男子在百官惊骇的目光中,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动作优雅,气质矜贵,纵然手染鲜血,那张清隽俊容依旧俘获不少贵女的芳心。
像
殪崋
今日这般气成头顶生烟的模样,真是从未所见。
余管事还在诧异太子殿下因何动怒,转眼又瞧见小少傅手扶青玉冠从屋内跌跌撞撞走出来。
少年步伐虚浮,脸上红霞未退。
想起方才书房紧闭的雕花门扇,余管事眼皮子猛地颤了颤,他知道太子对小少傅与常人不同,却从未料到是这个不同法。
只是事后太子为何会生气?
莫非是过程不尽人意?
余管事觉得自己的脑仁快缩成周鹏那么大,越来越看不透小少傅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了。
一张白纸
盛夏七月, 骄阳似火。
整座京城仿若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炽烈的烈阳好似要把大地烧焦,偶尔拂过一阵风, 刮起让人窒息的热浪。
若此时此刻太阳能被天狗吞噬了, 那天狗都算是行了一件大善事,得满城百姓感恩戴德。
竹意轩,书房内。
红木束腰花几上的琉璃花瓶被撤下来,放置着一盆晶莹剔透的碎冰,苓英缓缓转动风扇, 将一丝丝凉气扇向桌案前。
姜玉竹手持狼毫笔,认真分阅兵部递上来的折子。
这段时日,余管事会将文书先送到她这里,由她初步分拣审阅, 再送去给太子批复。
以前这些琐事, 姜玉竹都是在蘅芜院处理, 若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还可以直接向太子讨教。
不过她上一次婉拒太子将二人的师生之谊升华到断袖之情, 她与太子再共处一室难免尴尬, 只好辛苦余管事两头奔波。
烈日炎炎, 余管事手捧公文一日周旋于两个院落, 还要负责给二人传话,日子一久, 不由觉得自己年迈的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他试探着同姜少傅打听那日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看姜少傅年纪不大,人却是机灵得成了精, 任凭他拐弯抹角打探,那樱桃小嘴愣是不漏一点风声。
这日, 前来取公文的余管事再一次提起蘅芜院里新移栽的几株紫薇树长势不错,邀请姜少傅前往一观,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花草。
姜玉竹微微一笑,让苓英送上一碗冰酪堵住余管事滔滔不绝的嘴。
“这碗乌梅冰酪是苓英用新鲜乌梅做的,味道不比芳宝斋售卖的冰酪差,余管事请尝一尝。”
夏日炎日,如今她身上的束胸也从素纱换成透气的锦纱,只不过锦纱娇贵易开裂,经不起剧烈撕扯,若是太子像上一次那般突来兴致,将她抵在角落里纠缠不清,只怕她胸前猛然掉出来的二两肉让太子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公文是西北兵籍司送来征募和迁补兵役的开支,我已清算妥当,还请管事交给殿下审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余管事吃完清爽酸甜的冰酪,脸皮不由薄上几层,亦不好意思催促小少傅前往蘅芜院,只好拿着文书走了。
半柱香后,满头大汗的余管事将文册送到桌案上。
“他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鎏金浮雕花卉纹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太子正在垂头撰写呈文,声音清冷,好似随口一问。
虽未指名道姓,余管事却清楚太子问的是谁,忙堆起笑脸回道:
“姜少傅精神不错,就是近日天太热了,少傅有些食欲不振,身量消瘦了些许。”
沉稳的笔锋蓦然一顿,行云流水的字迹中,有一小团黑点慢慢晕染开来。
站在一旁研磨的云奇瞧见太子书写上半个时辰的呈文就这样废了,心疼得直咧嘴。
雕花窗轩下,男子一身绛紫色龙纹锦袍,墨发金冠,清贵若玉,日光照映在他金冠上,折射出熠熠华光。
那张俊美出尘的面庞亦被衬得愈发清冷,宛若天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詹灼邺眉眼平静,抬手撕扯下被笔墨弄污的呈文,掷进竹篓。
他背靠紫檀木太师椅,修长十指相交,抬眸看向窗外景致。
曾经冷寂萧瑟的庭院变得生机盎然,绿柳成荫,花影缤纷,只是种下这片生机的人却不见踪影,纵然光彩溢目,亦品之无味。
窗外阳光明媚,男子明明在观赏风景,黑如点漆的眸色中,却满是冰冷。
男子退回到黑暗中,内心再次变得荒芜。
余管事看着太子清冷的面容,内心暗暗焦急。
太子这段时日看似与往常无恙,照旧准时上下朝,吃喝上亦无变化,可他却清楚,太子许久没出现的梦魇症又犯了。
掐指一算,大抵便是殿下与姜少傅那场不欢而散后开始的
“启禀殿下,衢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采石场的秘图明日会送到暗桩,姜少傅已是殿下的人,按道理讲,也该由他去见一见暗桩里的线人,不如此次前往暗桩取回秘图的差事,就交由姜少傅去办吧?”
余管事提议完,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道:“哎呦,瞅老奴这记性,萧世子约了姜少傅明日去泛舟,想必姜少傅是去不了了,看来属下还要另寻他人去干这件差事。”
詹灼邺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睥向余管事,眸色微暗,声音无波,让人听不出心中喜怒,只平静重复道:
“泛舟?”
余管事点点头:“老奴去竹意轩取文书时,偶然间听姜少傅身旁的那个丫鬟提起,说是萧世子特意定下一艘画舫,要和少傅一起泛舟鸾凤湖。”
鸾凤湖坐落于京郊城外,景色秀美,每逢夏日,湖面接天莲叶无穷碧,烟波浩渺,引得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纷纷前往泛舟赏荷。
到了夜间,晚风微凉,芙蕖十里香,私密的画舫又变成俊男美女们幽会的绝佳场所。
詹灼邺脸上的清冷之色凝结在眼底,他抽出一张宣纸展开,落笔如烟,冷冷道:
“收回秘图之事耽误不得,既然姜少傅苦夏,就别顶着烈阳去泛舟了。”
余管事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老奴懂了,这就去通知姜少傅。”
————
“殿下派我去暗桩取秘图?”
听到消息的姜玉竹面露惊讶之色,瞪圆了眼再三同余管事确认这个消息。
余管事双手笼于袖口内,笑眼微眯,解释道:“周校尉有事外出,殿下一时抽不出信赖的人手,只好辛苦姜少傅明日跑一趟。”
“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会不会露出破绽?”
姜玉竹眉心蹙了蹙,想不到手握千军万马的太子殿下在关键时刻竟然抽调不出一个人手,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深入龙潭虎穴。
况且,她已应下明日同萧时晏去泛舟。
自从知道萧时晏心有所属后,姜玉竹都在刻意回避他,偏偏萧时晏似乎察觉不到,频频给她送来请柬,约她出去游玩。
姜玉竹都婉言回绝了。
可在上一次送来的信笺中,萧时晏提到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同她一叙。
姜玉竹内心纠结良久,最终同意前去赴约。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余管事正色道:“姜少傅,此事一刻都耽搁不得,这份秘图来之不易,殿下折损了数十位伺察,才换回来这条线索。”
姜玉竹当然知道这份秘图来之不易,她这段日子虽未与太子相见,却与冯少师相谈甚欢。
冯少师沉迷棋道,得知姜玉竹是李棋仙的入室弟子,几乎每日都要寻她来杀上几盘。
在二人对弈的时候,冯少师提到太子派去衢州的伺察假扮成普通矿工混迹于石炭场,最终摸清这批石炭的流向,绘制成图,以密写术送往京城暗桩。
涉及到走私石炭一事,姜玉竹不敢推脱,只得书信萧时晏改日再约。
翌日,她乘坐马车前往余管事提到的暗桩——霓裳阁。
霓裳阁是京城里的百年旺铺,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上拔地而起五层楼高的铺面,阁楼里不光售卖绫罗绸缎,头面配饰,还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上门贵客量体裁衣。
姜玉竹从马车上下来,抬眸瞧见霓裳阁外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其中不乏王公贵人特意前来裁制华裳。
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明晃晃立在京城最繁华喧嚣地段的霓裳阁,竟是一处传递隐秘消息的暗桩。
姜玉竹步入阁内,她被一名小厮领至二楼雅室。
很快,姜玉竹就见到与她接头的伺察,是一位在霓裳阁当了三十多年裁人的老婆子。
雅间内,老婆子一身青布棉衣,头上扎了一块褐色布巾,身形枯槁,佝偻着背坐在红木圈椅上,手中拿着一根铜烟杆,听到门扇开合的动静,她一动也不动,只哑声道:
“褪去衣裳过来。”
在霓裳阁消费的贵人们讲究私密,故而二楼每间雅室的墙壁以空瓮横砌而成,室内所出之声尽收入瓮,就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也听不到屋内动静。
姜玉竹环视屋内并无他人,她轻咳一声,答道:“阿婆,我不是来裁衣裳,是来取东西的。”
话音刚落,稳稳端坐于椅上的老婆子蓦然抬起头,只见她眼下那一对灰白发亮的眸子,如鹰隼般锋锐,直勾勾看向出言的姜玉竹。
姜玉竹被老婆子这对异于常人的灰白瞳仁看得心中发毛,双手也不自觉握紧。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
只见老婆子嘬了一口烟杆,慢悠悠吐出一口袅袅白烟,轻啧一声:
“想不到余老头这次竟派了一个女子过来。”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撑着胆子走到性情古怪的老婆子面前,抬起手挥了挥,见对方灰白色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她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故作镇定道:“你既看不见,为何说我是女子?”
老婆子扯唇一笑,露出满是烟渍的黄芽,声音沙哑:“老身只是眼睛看不见,心又不瞎,你是男是女,我一听便知。”
姜玉竹陷入沉默,半晌后,她淡淡道:“你听错了,我是太子府上的少傅,受殿下之命来取密图。”
老婆子对来人究竟是男是女并无执念,反正是余老头亲自送来人,不会有假。
她慢悠悠转动起熏黑的铜烟杆,烟杆一端的烟锅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面,每敲一下,就从烟锅里叩出一小撮烟灰。
“你既然是来取密图的,就把衣裳褪下。”
姜玉竹听得一头雾水,她不解问道:“请恕在下不明,这取秘图和褪衣裳有什么关系?”
老婆子轻笑了声,缓缓嘬了一口烟杆,对着疑惑不解的姜玉竹吐出一口白烟,笑道:“余老头没同你说,这秘图是要画在后背上的。”
迎面扑来的白烟好似掺了迷魂香,让姜玉竹大脑有些片刻空白,晕晕乎乎过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余管事只同我说是来取秘图,并未”
老婆子不耐烦地打断姜玉竹的话:“时间不多了,别磨磨蹭蹭让外面人生疑,你若是不愿意褪衣裳就回去,另派其他人前来!”
“这余老头越活越糊涂,竟派个女子过来耽误事”
听到老婆子絮絮叨叨念着的话,姜玉竹脑中飞快权衡起利弊。
她绝不能空着手回去,不然余管事会奇怪她为何没有拿到秘图,此事再传到太子耳中,定会被心思敏锐的太子察觉到异状。
那她女儿身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若是断袖太子得知他表白的男子竟是一个女子此事光想一想,姜玉竹就打个了冷颤。
“阿婆,你可不可以把秘图画在纸上,我发誓绝不会看,也不会把图纸遗失。”
老婆子没有回答,她眯着眼又吸上一口烟,从烟锅里叩出一搓烟灰,淡漠道:
“老身只会在皮肤上作画,褪衣裳还是走人,你选一个罢?”
老婆子抬起头,那对灰白色的瞳仁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似能洞悉人的内心。
姜玉竹咬了咬牙,道:“我褪衣裳!”
安静的雅室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姜玉竹快速解下外袍,搭在衣领口的手指顿了顿了,终将心一横,拉扯开来
老婆子放下烟杆,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摸索着桌面上的烟灰。
“屏风后有茶具,你去倒半盏清水来。”
姜玉竹上半身褪到只剩下一件抹胸,还好现在天气炎热,到不觉得身上冷,正当她准备解开抹胸时,听到老婆子的指令,于是先去拿杯盏。
屏风后放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供客人换好新衣裳后对镜自赏。
姜玉竹在太子府里小心谨慎,每夜都是在熄灭了灯后才敢沐浴,绞发,再悄悄爬上床榻就寝,从未在镜前观察过自己的身体。
取来杯盏后,抬眸看向铜镜中的女子,姜玉竹不禁觉得有片刻恍然。
镜中女子袅袅身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肤赛雪。
因常年束胸,她比寻常女子发育的更迟一些,缠上束胸后再穿上较为宽松的锦衫,除了身形纤弱了些,在外人眼中便是一个容貌秀丽的翩翩少年郎。
可前段时日在狩猎场上崴伤了脚腕,姜玉竹养伤期间吃了不少滋补的猪脚,不知不觉中,她的胸脯子如绽放的花骨朵,日渐圆润丰满,就算将束胸勒得再紧,也掩盖不住那悄然浮起的曲线。
姜玉竹双臂遮挡在胸前,耸肩挺背,转头看向铜镜中的后背,试图在她的背影上发现一丝男儿气魄。
雪白的背,纤细的腰,宛若皎月反拱,袅袅婷婷。
“你在里面磨蹭什么?”
听到屏风后传来老婆子的催促声,姜玉竹只得放弃在自己身上寻找矫健雄姿。
老婆子接过杯盏,将手中的烟灰全倒了进去,随意晃动了几下,哑声道:“褪好衣裳就坐下,记得上身都褪光了,背朝向我。”
姜玉竹自从进了这间雅室,眉心的疙瘩就没松展过,心里默默宽慰自己老婆子什么都看不见,深吸了一口气,解开最后一点蔽体的衣料。
“一开始会有些疼,忍一忍便过去了!”
说完后,老婆子提笔沾了沾浑浊的烟灰水,在她后背上画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霎时从后背肌肤上传来,就好像有人用锋利的冰凌在她肌肤上划出一道口子,又在伤口上抹上了一把雪,又疼又冷。
姜玉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出来,默默忍受下来。
可冰冷的刺痛感让她疼得浑身打颤。
老婆子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哑声开口:“以淬骨灰做墨,绘在人的皮肤上,墨迹干透后不留痕迹,需用特制的药水涂抹在肌肤上,方能显现出来,这是迷谷门的秘术,取图者就是一张白纸,瞧不见自己背上会有什么。”
姜玉竹听了老婆子的解释后,心中一沉。
她本想在回到太子府后,背对着铜镜临摹出皮肤上的秘图,可听过老婆子的话后,才知晓她压根儿瞧不见后背上的墨迹,只有在涂上一种神秘的药水后,方能让墨迹显现。
恰如老婆子所言,她只是传递信息的一张纸。
好一个滴水不漏传递秘信的绝妙法子,怎他娘的就叫她赶上了!
挨过最初的刺痛,后面就只剩下麻麻的感觉,半个时辰后,姜玉竹背上的秘图就干透了。
她默默穿戴好身上的衣裳,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转头望向桌前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正从腰间荷包袋摸出一小搓烟草叶,准备往烟锅里添加烟草叶。
姜玉竹眸光微凝,心念忽而一动,主动走上前帮对方点燃草叶。
“阿婆,外面天气这么热,我若是出了汗,会不会弄花后背上的秘图?”
兴许是办完了差事,老婆子眉眼松弛,态度亦不再似方才咄咄逼人,她又嘬上一口旱烟,缓缓开口道:“淬骨灰不溶于水。”
姜玉竹目光闪烁了几下,扬唇浅笑:“那就好多谢阿婆。”
走出霓裳阁,她并未着急打道回府,而是在朱雀大街上逛了好几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姗姗返回太子府。
“嘿呦,姜少傅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余管事瞧见小少傅身后的云奇和苓英二人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一看就没少在外面闲逛。
亏得太子殿下今日早早从兵部回来,在偏厅等候一个多时辰。
少年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笑盈盈道:“霓裳阁附近有太多间铺子,我一时逛花了眼,索性就在外面吃了,既然殿下还未用膳,那我就先去书房恭候殿下。”
姜玉竹说完,从苓英手上拿起两个锦盒,快步走进连廊。
少年衣决翩翩,步履生莲,身形灵巧,宛若一只灵巧的白蝶,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余管事只好前往偏厅,将小少傅的话带给太子。
詹灼邺听过后,久久未言。
他何尝不知小少傅是在故意闪躲自己,抬眸看向八仙桌上冷掉的一盘樱桃煎,男子幽深的眸色渐渐冷下来。
饭菜动也未动,男子起身离去。
偏厅距离书房不远,穿过两道曲廊和一处庭院,步行半盏茶的功夫便可抵达。
推开书房的雕花门扇,一股淡淡的馨香争先恐后钻入鼻腔,詹灼邺皱了皱眉心,凝神将这股子缠人的气息摒弃于周身之外。
屋内没有点烛,漆黑一片。
“臣参见太子殿下。”
少年低哑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音色微微发颤。
“少傅为何不点灯?”
詹灼邺取出火折子,点燃白釉莲花烛台上的灯芯。
融融烛光溢满室,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影影绰绰透出端坐在塌上的人身影。
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只有男子一步步走向室内的脚步。
詹灼邺手持烛台,颀长身影绕过屏风,步伐稳健,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塌上那个婷婷袅袅的背影时,顿住停住了脚步,漆色瞳孔骤然一缩。
煌煌烛光下,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背雪白,冲击力十足。
层层罗衣堆砌在少年不堪一握的腰际,一头乌发被青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小少傅双臂环绕在胸前,紧紧压着所剩无几的皎色中衣。
虽然只露出一张玉背,可这种犹抱琵笆半遮面的朦胧感,却更能激起心底蛰伏的旖思。
詹灼邺鲜少有失神的时候,战场上刀光剑影,朝堂间尔虞我诈。
一个失神,就可能被利箭穿破喉咙,被敌人发现弱点,跌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可当这一幕闯入眼帘,他愣怔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那宛若皑皑雪山的瑰丽景致,丢了魂。
“殿下可以查看秘图了。”
姜玉竹感受到男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面颊渐渐浮上淡淡的粉晕,她攥紧手中的衣料,迫使自己声音如常。
以守为攻,谋而后动。
这便是她想出来的上半策。
得知身上的秘图不会被汗水弄花,姜玉竹故意在街上逗留许久,掐着平日里太子用膳的点回府,她先到书房退下衣裳,只露出与男女大同小异的肩背。
至于后面的谋划还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詹灼邺被少年出言点醒,他垂下眼眸,遮挡住眼底泛起的波澜,同时压下心底疯狂滋生的旖念。
不过是个男子的肩背罢了,和周鹏没什么不同。
可真的一样吗?
手持烛灯站在小少傅身后,毫无保留的香气如潮涌至,目光再次落在少年雪白玉背上,他突然想到那首洛神赋。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少年脖颈纤长,肌肤胜雪,背上两片肩胛骨宛若停住在白玉兰花瓣儿上的蝴蝶,纤弱又娇嫩,好似轻轻一振翅,便会毫无留恋飞走。
詹灼邺泛着幽光的眸色闪了闪,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
“少傅的动作倒是迅速。”
身后传来男子清冽的声音,姜玉竹耳根一热,轻声道:
“在外面逛了小半日,身上出了些汗,臣担心汗水会把秘图弄花,就先脱了衣裳晾一晾”
话还未说完,一瓶花卉纹青柚瓷瓶落在她的膝头。
“孤记得少傅说过不喜人触碰,这是让墨迹显现的药水,少傅自己涂上罢。”
双手攥着衣衫蔽体的姜玉竹:
千算万算,她竟然漏算了这一步。
“臣臣胳膊短,触不到后背,还请殿下帮臣涂抹”
摇曳烛光下,小少傅坐在榻沿,说出这句话时,少年微微转过头,只露出半张侧颜,眼睑低垂,浓睫轻颤,粉腮白里透红。
詹灼邺沉默不言,撩开玄色衣摆在少年身后坐下来。
晃人眼的雪白玉背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少傅确定吗?”詹灼邺剑眉微挑,又问了一遍。
少年没有出言,而是努力挺直肩背,微微向后挪动,用身体做出回应。
温驯柔弱的模样,就好似一只听话的小猫,亲昵磨蹭着向主人示好。
詹灼邺打开瓷瓶,药水顺着瓶口滴落在少年白皙的后背上,很快就晕染开来。
细白如脂的肌肤上,渐渐显露出一条条黑线,最终汇聚成一张繁复的舆图。
这类计里画方法舆图,詹灼邺在对敌作战时常常用到,闭着眼都能计算出两座山头之间的距离。
可当下,他却难以聚精会神,诸多情愫扰乱了他的思绪。
美人如玉,眼前的小少傅就是一块儿绝世美玉。
少年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好似上好的绸缎,丝滑到竟连水珠都挂不住,顺着腰背流畅的线条缓缓滑落,宛若雨后荷叶上的晶莹水珠,调皮地滚来滚去。
药水干得很快,肌肤上的墨迹很快就消失,有些晕染不开的地方,还要用手指推开。
感受到太子微凉湿润的手指落在肌肤上,姜玉竹背脊僵直,紧攥衣料的掌心都沁出了汗。
背对着太子,她永远猜不到男子的手会何时落下,又会落在那一处。
姜玉竹紧紧咬住下唇,默默忍受这种软刀子磨肉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游弋在背上的手指终于离开。
“孤看完了,少傅的中衣湿透了,换上这套新的。”
侧头看向太子递过来的月白色中衣,姜玉竹眼睫颤了颤,轻声道:“殿下能帮臣穿上吗?”
摘月之心
夏日里的雨, 说来就来,完全没有一丁点预兆。
数道银蛇撕裂黑沉沉的夜空,接踵而来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
暴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 少年轻飘飘的话被雨水声冲刷得模糊不清。
詹灼邺剑眉微蹙,疑心自己听错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小少傅红唇微启,声音大了一些:
“殿下能帮臣换上中衣吗?”
屋内闷热的空气渐渐凉下来, 隐约有风顺着窗缝钻进来,男子一张清隽俊容在跳跃烛光中忽明忽暗。
少年蜷缩起肩背,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既然殿下不愿, 就当臣没说过”
詹灼邺眯起凤眸, 小少傅今夜性情古怪, 处处主动撩惹着他, 虽不知原因, 可烛光下的少年美得惊心动魄, 侧过脸投来的目光柔情似水, 眸底波光晃动, 面颊酡红,宛若绽放正浓时的徘徊花, 说不尽的勾人。
亦让人忘了徘徊花下还隐藏着刺手的荆棘。
“转过身,孤给你穿衣。”
詹灼邺俯下身靠近小少傅,正要放下手中烛台, 却见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似是要朝他扑来。
他微微一怔, 目光顺着少年雪白肩颈下移,只见对方胸口闪出一道刺眼光亮,他的双目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你身上挂得是什么鬼东西!”
姜玉竹从美人塌上跳起来,她胡乱穿戴好衣裳,抬眸看向一脸温怒的太子,稳了稳心神,迫使自己的声音透出几分慌乱:
“啊!还请殿下恕罪,臣忘了身上还挂着从霓裳阁买的铜镜,可是铜镜反射的烛光让殿下眼疾复发了?”
说完,姜玉竹试探着伸出手在太子面前挥了挥,果然见男子昳丽的眸子一动不动。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这便是姜玉竹准备好的下策。
就算她提前在太子面前褪去衣裳,遮挡住关键部位,可事后她总要穿戴衣裳,势必逃不过目光如炬的太子殿下。
除非她能让太子两眼一抹黑。
姜玉竹在外面并非瞎逛一日,她几乎跑遍了京城的杂货铺,才买到一面尺寸能够藏在怀里的铜镜。
随后她又去了趟香烛店,购置了用鲸鱼的脑油制成长明蜡烛,这种蜡烛亮度光,只需要一小根就能照亮满堂。
姜玉竹买下烛芯最粗的一根,提前放在书房的白釉莲花烛台上。
有了这两样能够诱发太子眼疾的东西,她还要制造一个契机。
想要铜镜反射的烛光落在太子的龙珠子上,距离不能太远,亦不能太近,姜玉竹提前在屋内试验了几次,总算确定了这个范围。
在太子看完舆图后,姜雯雯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玉竹提出让太子帮她穿衣的借口,待对方终于进入她计算好的范围,她松开胸前遮挡铜镜的衣裳,趁其不备突然转身,成功恍瞎太子的天狗眼。
“殿下现在目不能视,千万莫要乱动,臣臣这就去找余管事。”
说完,姜玉竹也不等太子回答,飞速冲出门,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一溜烟地跑掉了。
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哗啦啦砸落在廊下石阶上,敞开的门扇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灌入室内的冷风吹灭烛火,詹灼邺坐在一片漆黑夜色中,双眼渐渐恢复视觉。
床榻上遗落着一条小少傅的竹纹襟带,随风飘荡的襟带宛若一条青蛇勾缠上他的手臂。
男子缓缓眯起凤眸,指腹摩挲着丝滑的缎料,就好像拂过那人白腻的肌肤。
这销魂蚀骨的滋味,一经沾染上,便是剔除不净了。
———
淋了一身冷雨的姜玉竹病了。
听说小少傅染上风寒的消息,太子只命余管事传来一句好好养病。
师生之情冰清水冷,让外人听了都要感慨一声龙子高傲,学子无情。
不过在姜玉竹养病期间,竹意轩每日都会迎来一位访客——此人就是被她勾起棋瘾的冯弘彦。
为了不把病气染给冯弘彦,姜玉竹让苓英把棋桌移动至屋外的支摘窗下,这样她和冯弘彦一人在室内一人在室外,二人隔着一张摘窗下棋,既不会沾上病气,又不会阻挡棋盘上的视线。
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廊下支摘窗外,冯弘彦看向胜负已定的棋局,眉眼中闪过一丝赞叹之色。
与太子挥剑成河的棋风大不一样,他同姜少傅对弈时几乎察觉不到杀气,少年的棋风宛若潺潺溪水,温柔无害,可当他察觉出危险时,蓦然发现那溪水已然漫到脖颈,已是回天乏术了。
“姜少傅棋风稳扎稳打,难怪让李孔雀破了这辈子不收徒弟的誓言。”
闲谈中,姜玉竹得知冯弘彦与她的师傅李楷屏曾是昔日同窗。
不仅如此,当年华庭书院的院长颇有独见之名,愿收官家女子入院授课,这一点让姜玉竹极为羡慕,只可惜这位院长故去以后,此项章程就被新院长废除。
“姜某心里一直不解,冯少师为何会叫师尊李孔雀?”
姜玉竹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好奇问道。
雕花摘窗外传来冯少师清朗的笑声:“这个戏称并非是我给他所起,而是琳琅,她是华庭书院的女学生,与我和你师傅同在书院授学。”
虽然看不见窗外冯少师的神色,但提起琳琅这个名字时,男子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透着无尽的温柔。
“当年李楷屏容貌俊秀,棋艺出众,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的围棋大赛上一举夺魁,难免心高气傲,他放言棋艺之道不同于琴、书、画,自古女子多情善感,而男子心志坚毅,唯有男子方能砥志研思,精谙此道。琳琅听过他的话后很不服气,便同你师傅立下赌约,二人对弈一场,若是她赢了,李楷屏就要承认女子在棋道上的天赋与男子一样,他之所以轻视女子,是因自己是个见识短浅的开屏孔雀。”
姜玉竹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如此看来,最后是我师尊输了,这位琳琅女学生真乃女中豪杰。”
琳琅寓意精美的玉石,单听名字,就能想像出她应是一位聪慧自信,美丽洒脱的女子。
“不知这位琳琅夫人姓什么?如今可否还在京城里?”
按年龄说,冯少师口中的琳琅女学子早应嫁人生子,可姜玉竹在京城三年,好似从未听说过名叫琳琅的贵妇人。
雕花摘窗外的冯弘彦陷入沉默,男子低垂的眉眼染上一丝伤感,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
“琳琅姓卓。”
姜玉竹眉心一跳,大燕姓卓的权贵世家,又与冯少师有过交情,算起来只有一人,便是太子的生母——淑文皇后。
“民间百姓口中的淑文皇后端庄秀丽,蕙质兰心,吏官笔下的淑文皇后雍容华贵,母仪天下。今日听少师提起先皇后年轻时候的故事,倒是让我看到了淑文皇后不为人知的一面。”
少年声音清澈,低回婉转,好似潺潺流动的小溪,冲走河底的泥沙。
冯弘彦扬唇笑了笑,肯定道:“她的每一面,都很美好。”
犹记得那年盛夏,女子一袭紫衣,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纤指执白子,勾唇浅笑。
“李孔雀,你可输得心服口服?”
女子笑靥如花,眸底清光流盼,那一瞬不知成为多少男子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惊鸿一瞥。
说来有趣,姜少傅下棋的风格和琳琅很像,落子平静如水,破局惊涛骇浪,这恐怕便是李孔雀宁愿第二次打自己的脸,亦要收下少年为徒的原因。
廊下,二人再次开了一局,话题转为北凉的风土人情。
下至一半时,余管事匆匆赶来,在窗外弯下身对冯少师耳语几句。
“姜少傅且等片刻,我去去就回,此局我已有谋算,你莫要在我回来前收了棋盘。”
姜玉竹莞尔一笑:“冯少师放心,除非天上雷公劈下一道惊雷落在这棋盘上,不然盘上的棋子定不会在你回来移动分毫。”
冯少师随余管事离去后,姜玉竹伸了个懒腰,起身踱步至书架前抽出一本地方志,用来消磨时光。
翻动没几页,她听到摘窗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一道颀长身后在窗后坐下来。
“冯少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玉竹重新坐回黄花梨镂雕玫瑰椅,透过半敞开的摘窗,瞧见对方已落下一枚黑子。
这一子落的巧妙,看来冯少师在回来的路上没少琢磨,她唇角含笑,紧跟着落下一子。
庭院内,树枝上的夏蝉热烈鸣叫着,此起彼伏。
几个回合下来后,姜玉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棋盘上的黑子一改避让态度,毫不遮掩身上的杀气,单刀直入闯入白子布下的阵地。
微风入窗,拂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清冽且孤寂。
姜玉竹眉心微蹙,她悄悄低下头,透过摘窗敞开的缝隙,窥见男子放在竹编棋篓旁的手。
男子手指修长有度,腕骨突出,肤色冷白,右手指上戴着一枚紫玉睚眦扳指,玄色袖口上的一圈龙纹刺绣在日光下折射耀眼金光。
虽然心中早有定论,可看清楚对面的人后,姜玉竹的眼皮还是跳了跳,指间棋子脱手而出,掉落在棋盘上。
“啪嗒”一声响,惊得树上的夏蝉都噤了声。
刹那间,天地万物好似都静止了,只有隔窗而坐的二人,彼此不语,透过朦胧窗纸打量着对方。
男子拾起姜玉竹掉落的白子,手臂穿过摘窗,缓缓张开骨节分明的五指,露出掌心白子。
从始至终,窗外的男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静静坐在那里,姿态优雅,可他身上的威压却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姜玉竹咽了咽口水,伸手拾起男子掌中的白子。
“多谢殿下啊!”
太子倏地收紧五指,骤不及防握住她的手,男子的掌心很烫,好似窗外炽热的太阳,牢牢包裹着她的手。
“少傅是不是还欠着孤一个解释?”
姜玉竹想起她那夜干的缺德事,觉得自己确是欠着太子一个解释。
至于这个解释,她在养病期间受到苓英的启发,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苓英平日里喜欢看风花雪月的话本子,每当看到画本子里的男主对女主款款深情的情节时,她总会忍不住与姜玉竹分享其中内容。
自然,当看到男主让人下头的情节时,也会引起她义愤填膺的指责。
通过苓英的抨击,姜玉竹发现书中男主最令人下头的行为便是缅怀白月光前任的同时,又与现任女主纠缠不清,更有甚者,干脆将女主视作昔日的白月光聊以慰藉。
书中有气节的女主发现真相后,定会对男主大失所望,斩断情丝,随后决然离去,至于后来男主幡然悔悟,千里追妻的桥段姜玉竹没有让苓英继续说了。
毕竟,她只需效仿下头男主的所作所为。
心里有了决策,姜玉竹轻轻用手指勾了勾太子的掌心,温声道:“殿下多日没有喝臣冲泡的茶水,不如让臣为殿下烫一壶茶,再容臣慢慢解释。”
小少傅手指柔软,轻轻勾缠在掌心,仿若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詹灼邺松开手,听到窗内传来冲泡茶水的动静,虽看不见对面人的神色,不过纸窗后透出少年袅袅身姿,犹若雾里看花。
他慵懒地靠在背椅上,静静凝视着那抹忙碌的倩影。
不一会儿,一对玉白小手捧着香茶从摘窗下探出来。
詹灼邺接过茶盏,目光触及那对白玉无瑕的小手又嗖地一下迅速缩回去。
“臣对殿下撒了一个谎,其实臣一直没有忘记萧世子,那日臣出府取秘图时,曾在霓裳阁碰巧遇到韩小姐,听到同行女眷恭喜韩小姐与萧世子好事将近,臣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姜玉竹出任务那日的确在霓裳阁遇见了韩溪云,也听到韩溪云身边的贵女们追问她何时与萧世子定亲,当时韩溪云红着脸,抿唇浅笑,全然一副沉浸在幸福中小女子模样,引得周遭人纷纷说恭喜。
不过那时姜玉竹全部心思都放在该如给太子展示她后背的秘图,内心倒是无甚感觉。
当下在太子面前做戏,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伤感一些:
“给殿下展示秘图的时候,臣脑中恍惚,一时将殿下当作萧世子,想要从殿下身上寻求慰藉,以疗情伤,就就忍不住主动亲近殿下,或许是当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臣的混账做法,所以发生了那个意外,阻止臣犯下错事”
姜玉竹一口气说完准备好的解释,忐忑不安等待着太子的雷霆怒火。
太子是何其清高孤傲的人物,若是知晓自己竟将他视作他人聊以慰藉,定会比话本子里的女主还恼羞成怒,那情根也断得嘎嘎利落。
太子虽不能像话本里的女主一走了之,却能将她赶出太子府,从此二人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就是在此之前,她要承受太子落下的雷霆怒火。
可等了许久,窗外的太子静默不语,姜玉竹隔着模糊不清的窗纸,只能看到男子静静坐在椅上饮茶。
她冲泡茶水竟有如此静心降火之效?
良久,她听到太子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到让人窥不出一丝情愫。
“少傅为何选孤,而不是其他人?”
姜玉竹一时被太子问懵了,脑中回想话本子里的女子是否问过这句话。
嗯好似问过,那下头男主是怎么回答来的?
大概是本王能把你视作她,已是你的殊荣,你除了容貌,那里及得上她,你得了本王的宠爱,又有何不满足之类的。
嘶这挨千刀的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啊!
于是姜玉竹稍微润色了一下,真诚道:
“臣想要忘记萧世子,自然要找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男子,殿下身份尊贵,容色无双,皎若明月,萧世子与殿下相比,不过是皎月一旁的星子所以,臣在那夜斗胆升起了摘月之心。”
“事后,臣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觉得无言面见殿下,可覆水难收,殿下心中若是介怀此事,臣愿辞去少傅一职,从此不会出现在殿下眼前。”
姜玉竹说完,垂首冲窗外行了一礼,静待太子发落。
她听到椅子移动的声响,遂即是践行远去的脚步声,之后再无动静。
抬眸悄悄看去,摘窗外已无太子踪影,只余一杯空空的天青釉茶盏。
莫非太子被她的下头话气走了?
姜玉竹记得话本里描绘女主发现真相后越是痛心入骨,对这段感情割舍得越痛快。
看来太子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心里并未有多少喜欢。
不知不觉中,窗外已是日落西山。
姜玉竹看向散乱的棋盘,猜想冯少师不会再来了,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她决定先出去把棋盘收回来。
走到门口,姜玉竹伸手推开雕花门扇,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罩落在她身上。
姜玉竹清瞳微颤,她盯着立在门前的男子,愣怔在原地。
日落融金,男子背逆万丈霞光,周身镀上一层金芒,灼然玉举,俊美无涛。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孤来帮少傅疗伤。”
疗什么伤?
姜玉竹还没琢磨明白,太子突然伸手扣在她脑后,俯下身,少了男子挺拔身影遮挡,金色日光直直落入眼中,刺得她眯上双眼。
唇上一烫,男子轻车熟路撬开她的唇齿,闯了进来。
姜玉竹睁开双眼,瞧见呼吸之间的男子低垂着眉眼,那对秾丽眸子在夕阳下流淌着细碎星光,透着殷殷温情,看得人失了魂。
短短几息,太子松开了她的唇瓣,挑眉问道:
“少傅摘到月亮,心里的情伤有没有好点?”
姜玉竹:
“殿下可是忘了?臣并不喜欢殿下,臣只是想利用殿下忘却萧世子。”
姜玉竹出言提醒太子,想后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可腰肢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揽在臂弯里。
她皱了皱眉,又道:“难道殿下就不介意?”
詹灼邺当然介意,小少傅句句话离不开萧时晏,字字扎进他心里,搅得血肉淋漓,听得他恨不得冲进屋里,将少年丢到床榻上,让这个气人牙疼的混账东西领会他与萧时晏的不同。
可他同时清楚小少傅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多疑,就像蚌壳里的肉,触一下就要缩回去紧紧合上蚌壳。
上次明明是少年拒绝了他,却仿佛吃了大亏似的处处躲着他,大有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詹灼邺想摘取的这株徘徊花娇艳又娇贵,花骨朵下面全是刺,握在掌中,定会扎破皮肉。
那又如何?
他想要的,势必要得到,纵然染上一手的血。
姜玉竹感到太子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她双手抵在男子胸膛上,掌心传递来他强稳有力的心跳。
“孤愿舍出皮囊,助少傅聊以慰藉。”
姜玉竹
这走向怎么和话本子里的不太一样。
“可是臣不想利用殿下”
姜玉竹眉心紧锁,她还想再说,可太子低垂下头,高挺的鼻轻轻磨蹭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平缓,充满了磁性。
“孤心甘情愿,少傅无须介怀,除非你此前说的话都是在欺骗孤。”
姜玉竹望着太子黑涔涔的眸子,心口一颤。
是啊,她就是在欺骗太子,以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如果谎言被揭穿了,那秘密自然也瞒不住。
她忙扯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臣当然不会欺骗殿下,在臣心中,殿下是举世无双的男子,得殿下相助,臣必然很快就能走出情伤。”
小少傅抬起头,白玉无瑕的小脸迎着光,水眸盈盈,肌肤被霞光照得宛若美玉般通透,衬得唇瓣愈发红颜。
詹灼邺目光黏那在朱红一点上,扣在少年脑后的手掌轻轻一托,含住那枚珍果,品味其中甘甜。
怀中人挣扎了片刻,渐渐安分下来。
一而再再而三同太子亲密后,姜玉竹渐渐升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罢了,终究是她骗了太子在先,反正她以后亦不打算嫁人,就让太子先用皮囊为她疗伤,待过上一段时日,她再谎称自己的情根已经被太子妙手回春。
还好太子这张皮囊出类拔萃,担得上是人间绝色,治疗的过程不算痛苦。
只是在这段建立在谎言上的感情中,姜玉竹不敢托付出真心,她清楚太子是大燕的储君,二人身份差距悬殊,无论她是男是女,注定不会有结局。
太子第二次疗伤的时间久了一些。
姜玉竹担心“疗伤”时被外人瞧见,抬脚踹上了雕花门扇。
在溢满旖旎余光的屋内,二人从正堂吻到厢房,又从厢房吻到书房,最后姜玉竹被太子抵在屏风上,一点点夺走她的呼吸,炽热浓烈,辗转厮磨,咄咄逼人。
每当她承受不住太子迫人的目光,想要闭上双眼逃避时,对方便会啮咬她敏感的耳垂,滚烫的话灌入耳廓。
“少傅闭上眼,脑中想的人又是谁?”
直到姜玉竹颤着声反复回应:是殿下,是殿下,一直都是太子殿下。
那炽热的吻才会稍作停歇,施舍给她一口喘气的机会。
————
晚上就寝前,姜玉竹舌根都是麻的,她坐在床榻上,忍不住对苓英抱怨道:
“赶明儿把你那些话本都烧了吧,里面竟是骗人的鬼话!”
苓英觑了眼小姐红肿未消的唇瓣,暗暗吐了吐舌头,满脸委屈嘟囔道:
“奴婢哪能想到公子与太子上演的不是调风弄月的话本子,而是活色生香的避火图啊。”
游湖之约
自打姜玉竹与太子的师生之谊升华成医患关系后, 要说太子府里最欢喜的人,莫过于不必再奔波于两个院的余管事。
时隔多日,姜玉竹再次回到蘅芜院的书房, 发现屋内的陈设有所变动, 她的桌案不仅离得太子的紫檀木长案更近了一些,就连以前阻挡在二人间的山水屏风都被换成了博古架。
姜玉竹向余管事婉转表示还是以前的陈设好一些,可余管事摇了摇头,一脸惋惜说之前的山水屏风坏了。
偌大的太子府,竟连一座小小的屏风都拿不出来, 还真是让人信服呢。
无奈她不是太子府的女主人,没有掌家的库房钥匙,无法一探太子的家底。
詹灼邺处理公务枯燥时,偶尔会抬眸看向博古架后那一抹青雾色倩影, 心口空荡荡的感觉渐渐填满, 好似原本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在一场春雨后润朗起来, 有了几分星星落落的绿意。
小少傅这株刺人的徘徊花, 注定要栽种在他的庭院里, 唯容他一人独占春色。
姜玉竹埋首伏案, 不曾瞧见男子势在必得的目光。
从太子口中, 她知悉衢州走私的石炭最终流到扬州和雍州两地。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
在大燕, 石炭税不低,民间百姓若想购置石炭,天不亮就要到炭市街排队采买, 即便每秤定价八九十文,每日仍旧供不应求。
毕竟与薪柴相比, 石炭更耐烧,温度更高,也更方便运送。
由此便催生出贩卖石炭的黑市,一开始,朝廷还主张打击这些黑市,无奈倒卖石炭获利大,黑市头目还会给地方官员送去金银珠宝以求庇护,导致官差每次搜缴黑市只抓些底层小鱼,治标不治本,长久下来,朝廷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像扬州这样富裕的州县,对石炭需求量巨大,是走私石炭最好的去处。
可雍州却恰恰相反。
不像扬州能走水运,雍州地势险峻,山脉综合交错,不方便运送石炭,故而当地百姓还是多以薪柴烧火取暖。
若要把衢州的石炭走私到雍州,价格必然要翻上好几倍,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可从伺察暗中搜查到的账目来看,每年流入雍州石炭的数目竟与扬州不相上下。
这就很奇怪了,究竟是谁在做这个赔本买卖?
“殿下,通过暗访,属下查到走私至扬州的石炭通过江南转运使秦元嗣,打上五谷和农具的幌子送往当地仓舍,后辗转流入黑市,谋得银钱一半进了秦元嗣和地方官员的腰包,另一半以飞钱汇入珍宝阁名下的钱庄。”
书房内,周鹏正向太子禀告他这些时日调查到的情报。
姜玉竹从文书中抬起头,她蹙眉思考片刻,水眸蓦然一亮。
“臣想起来了,江南转运使秦元嗣是宸妃的妹夫,五皇子的小姨夫,五皇子平日里常常光顾珍宝阁,这二者之间不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玉竹此前在审查院当了几个月磨勘官,要知朝中官员人脉复杂,就算一个七品芝麻官身后亦可能坐着一尊她得罪不得大佛。
为了不开罪人,姜玉竹特意调查过那些官员有皇亲国戚的背景,听周鹏说起江南转运使秦元嗣的名字,她莫名觉得十分耳熟,脑中仔细一想,便回忆起秦元嗣背后的大佛。
“借助珍宝阁里高价拍卖的珍宝清洗干净飞钱,这的确是个隐蔽又安全的法子。”
冯少师手捋长须点点头,很赞同姜玉竹的想法。
詹灼邺靠在椅背上,剑眉微敛,男子修长手指轻轻敲打椅柄,淡淡道:“周鹏,你去调查珍宝阁名下的钱庄。”
周鹏接下命,又道:“殿下,流往雍州的那批石炭,伺察们怎么都查不到踪迹,无论是押运,陆运还是水运,来往驿馆皆找不记录,就好似凭空蒸发了一样。”
“想不到孤的五哥竟还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你继续去查。”
“卑职领命。”
詹灼邺挑了挑眉,看来这一次钓到的大鱼浮出水面,定能掀翻整个朝堂。
姜玉竹同样是这般想的,她听了周鹏的禀报后,不由陷入深思。
流往雍州的石炭,究竟都去哪了呢?
“姜少傅?”
听到太子唤她的声音,姜玉竹恍然抬头,这才发现冯少师和周鹏都已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她和太子二人。
太子定定看着她,漆黑眸底涌动着她熟悉的情愫。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姜玉竹不慌不忙拿出一盘梅子蜜饯,拾起两粒放入口中,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看向太子,脸上一派懵懂无知。
“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
这段时日里,只要书房里没了外人,太子便会升起医道之心,强行为她治疗情伤。
青天白日,朗康乾坤,时不时还会有议事郎前来觐见太子,每一次疗伤的过程都让姜玉竹面红耳赤又心惊胆颤。
无奈之下,她想了个法子。
只要她把嘴巴填满了,太子就不能逼迫着她“服药”了。
詹灼邺看着雪腮一鼓一鼓,屁股压根没意思抬起来的小少傅,缓缓眯起了狭长凤眸。
“好吃吗?”
姜玉竹忙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拿来给孤尝尝。”
少年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迟疑了一会,才挪动着不情不愿的步伐磨蹭走过来。
詹灼邺长臂一展,将想要放下盘子就脚底抹油的小少傅带入怀中。
他拾起一块蜜饯,像逗弄小猫似的放在少年唇畔缠磨,直到对方嫣色唇瓣上沾上一层亮晶晶的糖水,才俯下身,一口含住独属于他的蜜果。
“呜。”
姜玉竹躲闪不及,就这样被夺走了口舌。
太子刚饮过茶水,唇舌间还有淡淡的茶香,一个甜到发腻,一个清冽微苦,两种滋味在唇齿中相渡。
詹灼邺不喜食甜,年幼时,冯少师曾给过他一块儿酥糖,他只尝过一口就扔了。
那种甜腻的滋味对于他来说太陌生,味蕾上能品出甘甜,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无力去感受这种味道。
他的童年只有冰冷的白雪,呼啸的北风,锋利的刀剑和刻骨的仇恨。
故而他头一次在小少傅身上尝到这种甜味时,招架不住上了瘾。
怀中少年好似一块酥糖,咬上一口,美妙的滋味在舌尖融化,甜得身体战栗,诱得人停不下来。
姜玉竹觉得今日的太子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男子清冷漆眸一点点染上醺色,落在面上的唇更滚烫了。
“殿下,臣觉得经过殿下这段时日悉心医治,臣的情伤已然完全康复了。”
太子的吻还在继续,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又辗转至玉颈,炽热鼻息喷洒在颈窝肌肤上,灼烧得酥麻微痒,使得她的声音颤颤巍巍,拖着一丝鼻音,听起来更像是娇嗔。
埋首于颈间的男子哑声道:“病人身上的伤何时好,医者说得算。”
姜玉竹:
察觉到搭在腰间的大掌缓缓朝上游走,她心中一凛,急忙按住了太子的手。
詹灼邺抬起头,看到小少傅嫩颊泛着淡淡的绯红,一双水盈盈的乌眸怯生生看过来,浑身上下都在表达着抗拒。
“那殿下以为臣身上的病何时能医好?”
男子眸底的热意消退下几分,手指抚过少年白里透红的粉颊,薄唇微勾,语气玩味:
“少傅何时会主动服药,病便好了一半。”
姜玉竹盯着凤眸含笑的太子,咬了咬唇,轻声问道:“那另一半呢?”
太子垂下头,薄唇贴着她的耳廓低声说了几句,听得姜玉竹顿时瞪圆一对桃花眸子,脸色迅速涨红起来。
什么狗屁人药合一,太子这个庸医只会下虎狼之药!
————
每月初十是姜玉竹休沐的日子。
这日她回到姜宅,发现兄长从江陵回来了。
姜墨竹在外奔波数月,原本白皙的肤色晒得黝黑,不仅身量长高许多,就连五官也硬朗上不少。
兄妹二人站在一起时,不会再让外人分辨不清。
为了避人耳目,姜墨竹这次回来时特意悄悄走的后门。
姜玉竹为此感到心中愧疚,当初她为了进入大燕最负盛名华庭书院,占用了哥哥的身份。
原本按照一家人的谋划,她在华庭书院念上三年学,随后辍学归家与兄长换回身份。
可殿试上发生的变故让她不得不继续顶着兄长的身份生活,而被她占了身份的兄长连回趟家还要走后门。
饭桌上,姜慎看着英气逼人的儿子和亭亭玉立的女儿,欣慰之余又感到忧心。
“墨竹,你这几日就踏踏实实呆在府中,不要出去,免得给你妹妹添乱子,过上半月再回江陵。”
姜墨竹点点头,黑黑的眸子闪着亮光,他一脸兴奋道:
“爹娘,我这次赶回来,是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二老,我我不想再打理江陵的水粉铺子,我在江陵当地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决意一起组建船队去海外走商。”
殷氏听了儿子的话,当即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出言反对。
“不成,下海走商艰苦又凶险,咱家又不差银子,你若是嫌弃胭脂铺俗气,就去盘下酒肆饭庄经营,总而言之,我不同意你下海走商。”
姜墨竹放下碗筷,苦心劝道:“爹娘,人各有志,有人选择读书考科举当官,有人通过练武入营当少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驰骋五洲四海,组建起大燕最大的船队。”
面对儿子的一番雄心壮志,姜慎这一次站在妻子这头,同样泼起冷水。
“你娘说的对,下海走商凶险重重,若是运气不好遇到海寇,你的小命就没了。”
姜墨竹眼里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可他不愿放弃,硬着脖子道:
“此事我已有决断,这次回京就是要来办印信和路牌,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
殷氏气得摔了碗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摇晃着指向一对儿女骂道:
“我这肚皮可是被那位路过的神佛开过光,生出的两个祖宗心比天高,一个妄想立下扶龙之功,一个做春秋大梦要当海上霸主”
“爹娘,你们从小都支持妹妹,为何就不能支持我一次?人为自己的梦想闯荡有错吗?妹妹可以,为何我就不可以?”
姜墨竹红了眼眶,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出去。
“你个混账东西要去哪?”
姜慎起身要追,却被女儿阻拦下来。
“爹,让我去同哥哥说吧。”
安抚完父母,姜玉竹先回到房里拿了一样东西,随即走进后院。
以前住在漳州县城的时候,姜宅的院子很小,除了房屋前的几颗枣树,便只有姜慎为他们兄妹二人打造的一架木秋千。小的时候,姜玉竹时常和哥哥在夜里荡秋千。
那时候,哥哥会站在她身后,一双小手用力把她推得老高,逗得她咯咯欢笑。
她坐在秋千上,身子轻飘飘的,拂在脸上的风清清爽爽,天上的繁星好似都离着她近了些,近到触手可及。
转头看向身后满头大汗的姜墨竹,她还会娇声催促道:“哥哥,再高点,我差一点就能摸到星星了。”
“那你记得给我也摘一颗!”
感受到屁股下的秋千轻轻晃动,姜墨竹转过头,看到身后正在推秋千的妹妹。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刚刚眼睛里进沙子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姜玉竹假装没看到哥哥泛红的眼角,走到他面前,把手里的木匣子塞到他怀中。
“喏,这个给你。”
“还是玉儿好,知道我刚刚没吃几口饭,特意给我送点心来”
姜墨竹边说边打开木匣子,可当他瞧清楚里面装的东西,登时惊得眼睛差点瞪出来。
月光下,荷花纹红木匣子里赫然放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不菲的面额。
姜墨竹惊慌地合上盖子,先是东张西望打量四周,见父亲不在,才敢压低声问道:“这这是你贪墨的银子?”
姜玉竹:
“不是。”
“还说不是,你才当多久的官,哪来这么多银子?”
姜玉竹莞尔一笑:“我在狩猎场上救了太子的性命,这是太子赏赐的。”
“太子的命可真值钱啊”
姜墨竹感叹完,他再次打开木匣子,抽出一张银票迎着月光看了看,眼睛都冒出光,啧声道:“还是日升昌钱庄的银票,就算在海外也能兑换。”
“对,正好方便你日后出海经商。”
姜墨竹愣怔住,他放下手中银票,看着妹妹眉眼弯弯的笑脸,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愿意把这些钱借我建船队?”
“我当然愿意,还有公凭和路牌,我也会托人帮你办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都不成问题!”
船队的公凭可不好办,出海走商固然危险重重,不过牟利极大,市舶司每年只会放出十几个名额,其中多半名额又会被世族大家的亲信占去,像姜墨竹这种新组建又没有背景的船队,定然是毫无希望。
姜墨竹原本想央求父亲托人在市舶司疏通关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的船队捡个漏。
想不到这件对他难比登天的事,在妹妹眼中不过是小菜一碟。
难怪天下的读书人数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只为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荣登仕途,连带着亲人都能鸡犬升天。
姜玉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下海走商的前三年,只能做大燕北面海域的生意。”
她提出这个要求是有原因的,近十年来,北凉一带被太子整治的一派太平,就连附近海域上的海寇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虽然北面海域上的岛国不算富裕,鲜少有船队通商,不过她从周鹏口中听说那些岛国上有不少特产是大燕没有的,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兄长他们若是运气好,没准还能挖到一条财路。
除此之外,姜玉竹还有一个私心。
自古以来,皇家夺嫡之争向来是激烈又残酷,成王败寇,输的一方注定没有善终,姜玉竹身为太子近臣,二人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太子若是在这场战争中输了,她和整个姜家都要陪葬。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当姜玉竹听到哥哥想要组建船队下海走商,她心中豁然一亮,若是哥哥的船队成立起来,她可以借着商队在海外行商之时,悄悄安置落脚地,姜家日后亦多了一条后路。
听过妹妹的建议,姜墨竹满口答应下来。
“至于爹娘那边,我会帮你去游说,其实方才爹娘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他们不愿支持你,他们只是不想你走上这条艰辛又危险的路。”
“爹娘的担忧我都懂,只是”
姜墨竹站起身,拉过妹妹坐在秋千凳上,轻轻推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二人小时候常常玩耍那样。
看不见妹妹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心中渐渐凑足了勇气,闷声道:
“只是我从小不学无术,不像其他人家的兄长那样有本事,没办法当个大官或将军护着你,为你日后在婆家撑腰,兄长能做的就多多赚钱,成为大燕最有钱的商人,给你准备最气派的嫁妆,让那些王子皇孙都争相抢着要娶你哎,玉儿你怎么哭了”
见妹妹突然转过身抱住自己,泪眼朦胧,纤细的肩膀一颤一颤,姜墨竹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擦拭妹妹脸上掉落的一串串金珠子。
“可是后悔将私房钱全给了我,其实组建船队用不了这些钱”
“哥哥要组建船队,就组建大燕最大的船队!”
姜玉竹紧紧抱着兄长,心里觉得十分踏实,二人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脉,彼此相依时,总会给对方带来亲情的抚慰。
“哥哥,对不起,这些年来我占着你的身份活得潇洒痛快,害得你不能正大光明活在阳光下”
姜墨竹轻轻擦拭净妹妹脸上的泪珠,捧起她鼻头微红的小脸,笑道:
“我本就不爱读书,你为我顶了这项苦差事,我才能到处游历玩耍,活得好不快意,人并非顶着名字才算正大光明活着。况且,是哥哥对不住你在先,若是我当年在母亲肚子里少抢你的吃食,你也不会生在那一日”
若不生在那一日,妹妹就不会从小遭到世人畏忌与白眼,明明生得花容月貌,聪慧过人,可到了待嫁的年纪,却连一个提亲的媒人都没有。
“娘胎里时,你我都未开智,你怎能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姜玉竹终于说出了心底压抑已久的歉疚,不过哥哥好似对她抢占走自己的身份全然不在意,伸出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蓦然发现兄长的手竟比父亲还要大了。
“我是你的兄长,是要护着你一辈子的。”
说完,姜墨竹又拍了拍装满银票的木匣子,眉开眼笑道:“况且你借给我这么多钱组建船队,别说把名字给你了,就算把我过继出去都没问题!”
姜玉竹:
————
三日后,京郊鸾凤湖畔,一艘造型别致,雕龙画栋的凤尾画舫停驻在岸口。
前往湖畔来踏青和垂钓的百姓们瞧见了,不由纷纷咋舌这艘精美绝伦的画舫,心中更是好奇今日哪家公子哥出手阔绰,包下了一日十金的凤尾画舫博美人一笑。
少顷后,两辆翠盖珍缨的马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岸口,宝蓝色缠枝葡萄鸟纹车帘掀开后,一对男女分别从车内下来。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走下车的贵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燕脂薄云烟裙,手挽素色软纱,体态婀娜,肌肤白皙,容色秀丽。
而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郎君更是俊美夺目,男子一袭月白山水刺绣圆领锦袍,玉革束腰,眉清目秀,气质温雅。
“咦,这不是荣国公府的萧世子和翰林学士的小女韩溪云吗?莫非二人约好来此来游湖?”
“原来这艘凤尾画舫是萧世子特意为韩小姐包下的,萧世子不仅容貌英俊,家世显赫,还对韩小姐用情至深,体贴入微,简直是京城百里挑一的好郎君,哎韩小姐真是有福气呐!”
“嘿,韩小姐也不差啊,人长得漂亮,出身又好,还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依我看,二人就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八角凉亭下,姜玉竹手持水墨折扇,绛唇含笑,目视被众人称赞的一对才子佳人步入亭内。
“时晏兄,韩小姐,姜某有礼了。”
今日是她与萧时晏约定见面的日子,之前为了帮太子取回秘图,她错过与萧时晏的约定,没想到这一次约见,萧时晏还带了韩溪云。
也是,姜玉竹曾听太子提起萧时晏的祖母年事已高,萧家老太君一直盼着在今年寿宴上见证孙子与韩家定下亲事,二人即将订婚,一起出游自是寻常不过。
“瑶君兄,怪我来晚了,你风寒刚刚痊愈,不宜久吹风。”
萧时晏快步走进凉亭,先是细细端详姜玉竹的面色,见对方气色极好,白皙嫩颊下透出淡淡肌红,方才安心。
只是许久未见,他觉得眼前的少年郎似乎与以前有些不一样。
少年今日穿了一件若竹白绿绣荷纹锦袍,衣袍略有宽松,罩在他清瘦的身上,衣袖随湖风盈盈拂起清波,飘然欲仙,一对盈盈水眸波光潋滟,衬得身后的湖光山色都黯淡下来,看得他目光一凝。
萧时晏愣神之际,韩溪云冲姜玉竹盈盈行上一礼,柔声道:
“小女见过姜少傅,表哥今日赴约来迟,全是小女的过错,老太君得知表哥要去鸾凤湖,担心我一个在府中无趣,就让表哥带上我一起赴约,还望姜少傅莫要责怪表兄。”
女子的声音煞是好听,宛若黄莺出谷,清耳悦心,是个男人听了都要酥软掉半拉身子。
姜玉竹虽不是男子,却有怜香惜玉之心,她用折扇虚扶起韩溪云,微微一笑:
“泛舟游湖本就是人多了才热闹,姜某听闻韩小姐琴技无双,曾以一曲《幽庭》在宫宴上得陛下赞不绝口,不知我今日可有机会一饱耳福?”
听了姜少傅的夸赞,韩溪云腼腆一笑:“姜少傅谬赞,我琴技拙略,《幽庭》那般高深的曲子,需要表哥以箫声相辅,表哥,既然姜少傅想听此曲,你可愿意陪我琴箫合奏?”
韩溪云侧头看向萧时晏,发现对方怔怔盯着姜少傅愣神。
“表哥?”
萧时晏回过神,他从少年细若凝脂的面颊上移开目光,爽朗笑道:
“好,岸边风大,咱们先上船罢。”
望着少年登船的背影,萧时晏袖摆下的双手暗暗握紧。
他主意已定,今日要将他的心意袒露给对方,无论少年的态度是憎恶还是接纳,他都要说出来。
身为国公爵嫡孙,他肩负重任,在儿女私情上不该有自己的主见,他的联姻象征着两个兴旺家族的融合,情爱从不会排在第一。
利益,才是首位。
可当心里装满了一个人的时候,萧时晏动摇了。
他想要放下肩上重担,摒弃世俗眼光,只想对少年袒露他的心意。
万一,他对自己亦有同样的感觉呢?
轻舟漏水
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舶两侧, 激起层层浪花,一艘凤尾画舫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滑行,轻盈得如同一只掠过水面的飞燕。
半垂的竹帘下, 女子面向瑶琴, 身姿窈窕,一双纤纤玉手拂过琴弦,指下流淌着让人心醉的琴声。
女子身后站着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他手持玉箫,时而用萧声附和琴音。
琴音顿挫有致, 箫声温润绵延,二者相辅相成,绝妙地融合在一起。
姜玉竹给自己到了一盏清茶,静静观赏着琴箫合奏的一对璧人, 觉得口中的茶水略有苦涩了些。
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太子那对清冷的眉眼。
前段时日宫里赏赐下一罐极品龙井茶, 太子让她冲泡上一壶, 哄骗着她先饮下, 随后把她当作茶盏, 手掌掐在她腰间, 薄唇压在她唇瓣上, 细细品尝沾染着她味道的龙井茶。
不过那苦涩的茶水在男子口中渡了一圈, 好似被她品出了一丝回甘。
湖风轻轻拂过,姜玉竹猛然惊醒她居然在回忆和太子亲吻的画面。
老天爷啊, 定然是庸医太子给她“下药”太重,落下了后遗症。
姜玉竹脸上滚烫,赶快饮了几口茶水, 把太子凤眸含笑的眉眼从脑海中冲刷出去。
一曲终止,萧时晏发现姜玉竹面颊绯红, 双眸含水,他皱起剑眉,走上前关切问道:
“瑶君,你怎么了,脸颊这样的红?”
姜玉竹笑了笑,解释自己并无不适,夸赞起二人方才合奏的《幽庭》高山流水,余音袅袅,想来二人日后亦会如这琴音一般,琴瑟和鸣。
韩溪云听过后,双颊浮起一抹红晕,害羞似地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杏眸,目光流盼,看向一旁的男子。
而萧时晏什么话都没说,男子低垂双眸,薄唇微抿,纤长睫毛遮挡住眸底的情绪。
少顷后,画舫上的侍从端来三盏茶点放在桌案上,托盘四周堆放着不少碎冰,可见是一道凉食。
萧时晏先将一盏茶点推到姜玉竹面前,温言笑道:
“记得你以前曾同我提起,好奇百年前失传的蜜浮佛酥柰花是什么味道,正巧国公府有个厨子在古书上发现这道食谱,依样复刻出来,你来尝一尝。”
只见胭脂水釉瓷盘内静置着一株漂浮在蜜水上的茉莉花酥油,洁白如雪的花瓣层层绽放,花瓣上还挂着一层蜜水,晶莹透亮,冒着丝丝凉气。
姜玉竹轻轻挖了一勺放入口中,顿觉冰凉的酥油入口即化,奶香和茉莉花相融在唇齿间,味道香醇且清淡,轻轻一抿,又透出冰凉凉的甜味。
她满足地眯起双眸,点了点头称赞道:“好吃,时晏兄也来尝一尝!”
“你喜欢便好。”
萧时晏盯着眉眼弯弯的少年,唇角不自觉跟着弯了起来。
韩溪云低下头品尝蜜浮佛酥柰花,暗暗蹙起柳眉。
她最近从萧家老太君口中听说表哥重金悬赏一道失传百年的食谱。起初,国公府里的人都以为表哥想品尝这道茶点,老太君还为此书信扬州城的一位故人,才寻到失传多年的食谱。
事到如今,她才知晓表哥千辛万苦寻来食谱,又请来宫内御厨复刻出来的茶点,竟然只为满足姜少傅的口腹之欲。
表哥他为何要对姜少傅这么好?
韩溪云出身名门,平日里结识的公子都是像萧时晏一般的天之骄子,像姜少傅这种出身寒门的子弟,她从未低眼瞧过。
不过今日一见,她发现少年容貌清丽,谈吐风雅,面对她时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倒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妙人,难怪会得表哥青睐。
只不过姜少傅人再好,终究是太子一党。
父亲早就投靠向大皇子,日后她与表哥成婚,萧韩两大世族联姻,注定要与太子势不两立。
即是如此,她不能让表哥和姜少傅走得太近,以免惹得大皇子不满,耽误他日后的仕途。
韩溪云扬唇一笑,主动介入正在谈话的二人。
“表哥,下个月便是老太君八十岁生辰,不知表哥为老太君准备什么惊喜?”
提及此事,萧时脸上露出一抹遗憾之色,他剑眉微蹙,颇为无奈道:
“祖母喜欢红珊瑚,我提前半年为祖母定下一盆夷州红珊瑚盆栽,只可惜在押送路上出了纰漏,恐怕难以在下月送到京城,我只能去珍宝阁去为祖母寻找其他红珊瑚。”
“夷州的红珊瑚色泽靓丽,质地莹润,乃是珊瑚中的极品,表哥若是在京城搜寻,恐怕很难找到更好品质的红珊瑚。”
韩溪云嫣然一笑,又贴心道:“恰巧我叔父是负责统领夷州水运的指挥使,表哥若是放心,我可以书信叔父,在运往京城的辎重里加上这盆红珊瑚,押运辎重的货船无需在各州驿馆登记入册,单走驿路,速度会快上许多,如此一来,表哥精心准备的红珊瑚盆栽便能在老太君生辰前送到京城。”
萧时晏淡淡颔首,感激道:“若是能走驿路,便是再好不过,多谢表妹为我解忧。”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姜玉竹静静听着二人的谈话,在韩溪云提到押运辎重的货船不需在各州驿馆登记入册时,她的眸光忽而一亮。
对啊,既然辎重不用在驿馆登记,那批走私的石炭会不会就是用这种法子流进雍州?
走私的石炭可要比红珊瑚盆栽大得多,雍州当地指挥使恐怕没有这么大能耐偷天换日,更何况其中还涉及到辎重。
雍州地处偏远,紧邻穷凶极恶的西启国,由大燕威名远扬的靖西侯亲自镇守。
这位靖西侯正是皇贵妃的兄长,大皇子的亲舅舅。
运往大燕各州驻军的辎重统一由户部管理调动,而大皇子正是负责协理户部。
抽丝剥茧,顺藤摸瓜,随着姜玉竹渐渐理清思路,走私石炭的幕后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画舫上暖风习习,可姜玉竹却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猜测的不错,蛰伏于水底的这条鲲鱼实在是太肥硕了,一般的钩子非但钓不上来,还可能被鲲鱼扯进水底淹死。
“瑶君兄?”
听到男子的呼唤声,姜玉竹醒过神,抬头对上萧时晏清澈如水的双眸。
“瑶君兄,前面就是芙蕖灵境,凤尾画舫开不进去,需换乘轻舟才能深入灵境,你可愿随我去观赏芙蕖?”
顺着萧时晏手指的方向,姜玉竹看向湖面上那一片片碧绿的大圆盘。
鸾凤湖最吸引人的风景便是芙蕖灵境,每逢盛夏时节,湖面上开满了盛放的芙蕖,十里花香,姹紫嫣红,馨香阵阵,恰似天上瑶池灵境,故而得此美名。
“我不会凫水,你们去芙蕖灵境游玩罢,我在画舫里远远观赏便好。”
姜玉竹笑着婉拒了萧时晏的邀约。
可往日里从不会强人所难的萧时晏这一次十分坚持,他目不转睛盯着姜玉竹,清润的眸子里倒映着一抹清雾色倩影,语气异常坚定。
“瑶君兄,我想你陪我去赏芙蕖。”
姜玉竹微微一怔,她想起萧时晏在信中提及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和她讲。
因韩溪云也在画舫上,她和萧时晏谈话的机会不多,莫非他是想借着泛舟的机会,好同她说那件事?
“好”
姜玉竹点点头,答应了萧时晏。
她见男子突然咧嘴笑了,萧时晏的容貌本就俊美,笑起来时眸光温柔如春水,那眼神落在她身上,好似温暖的旭阳,让人情不自禁松弛下心神。
画舫上,几名船工正在检查即将下水的木舟。
片刻后,一名船工走上前,面露愧色道:“萧世子,是我们疏忽大意,画舫里几艘的木舟年久失修,现如今,惟有一艘容二人乘坐的小木舟可以下水。”
“表哥,今日临行前,老太君嘱咐我摘下几支芙蕖,拿回府给她观赏”
韩溪云轻轻拉扯着萧时晏的袖摆,姿态楚楚可怜,女子好似湖中亭亭玉立的芙蕖花,娇艳又柔弱,惹人怜惜。
女子柔声说完后,乌眸又瞥向姜玉竹。
姜玉竹心领神会,正要将机会让给二人,却见萧时晏从容拂去女子的手,眉眼温和,沉声道:“我会帮你摘几支芙蕖回来,这艘木舟太小,回头打湿了你的衣裙。”
“画舫里有更换的衣裙”
韩溪云脱口而出后,似是察觉出这话略显轻浮,脸上飞速染上两抹红晕。
“溪云,我有公事要和瑶君兄商讨,你在画舫上等着我们,好吗?”
韩溪云看着男子清俊的眉眼,唇瓣轻轻翕动了两下,纵然眸底闪过一丝不甘,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小姐,老太君让你”
“住口,表哥的公事要紧,方才我抚琴累了,正好回到画舫上休憩片刻。”
韩溪云转头呵斥完身后多嘴的侍女,面色又恢复到大家闺秀的娴雅,眉眼含笑,柔声叮嘱萧时晏和姜少傅要小心划船。
一叶孤舟在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朝着远方的一片碧海滑去。
画舫上,韩溪云望着渐渐驶离的木舟,唇角的笑意迅速隐没,眼中隐约浮现出忧色。
方才被韩溪云呵斥的侍女小声提醒道:“小姐,那艘木舟要是出了事,会不会要不然小姐再让船工寻来一艘木舟追上萧世子他们。”
“我若是追上去才显得心中有鬼,你去给那几名船工一袋银子,让他们把嘴巴牢牢闭严实了。”
“是。”
韩溪云看向消失在荷叶丛间的小舟,心中涌上一股烦躁不安,多好的机会啊,就这样丢失了!
罢了,反正表哥和姜少傅都是男子,就算二人弄湿了身子,亦无伤大雅,当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表哥怀疑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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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光绚烂,硕大的碧色荷叶上滚动着一串串水珠,晶莹剔透,在日光下一闪一闪。
姜玉竹坐在船头,伸手拨弄着荷叶间的水珠。
萧时晏坐在船尾摇桨,他瞧见少年弯下腰身,手臂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来,纤纤素指轻轻点动荷叶上的露珠,白皙肌肤映在碧绿荷叶上,宛若白腻的藕段。
少年侧颜如画,鼻梁挺翘,乌眸莹润,粼粼水波投在他玉瓷般光洁的面颊上,似有水光在肌肤上缓缓流淌,看得萧时晏一时痴了。
察觉到木舟停了下来,姜玉竹回头过,冲萧时晏微微一笑:
“怎么不划了,你不是要摘几支芙蕖吗,我瞧前面那支就很好,花苞半开,摘回去养在水缸里,明日就能开花。”
少年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眸光流转,比四周盛放的芙蕖还要明艳。
萧时晏放下船桨,走至姜玉竹面前。
男子身形挺拔,几步走下来,顿时让这艘窄小的孤舟摇摇欲坠。
姜玉竹跟着木舟左右晃荡,吓得她大惊失色,忙抓住萧时晏的手臂让他好好坐下来。
“都同你说了,我不会凫水,若是掉下去,岂不成了大燕最短命的状元郎。”
萧时晏垂眸看向抓在他臂上的素手,弯唇笑了笑:“我会凫水,保证你会是大燕最长寿的状元郎。”
木舟很小,二人面对面坐在横椅上,双膝抵在一起,彼此离得很近,近到姜玉竹能看到男子琥珀色眸底映照她窘迫的小脸。
她松开攥在对方臂上的手,好奇闻道:“对了,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柔风拂来对方身上淡淡的馨香,被少年水盈盈的眸子盯着看,萧时晏心跳忽然一滞,随后咚咚作响。
他喉头滚了滚,眸光异常专注,落在少年明艳的眉眼上,轻声道:
“你还记得在我生辰宴那夜,我和你提到我喜欢上一个人,一直不敢同他说出口。”
姜玉竹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之后你同她说了吗?”
问完后,姜玉竹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多余,方才在画舫上,韩溪云对萧时晏投去的眼神含情脉脉,显然二人早已捅破这层窗户纸。
“没有,我还未找到机会同他诉说,父亲想要与韩家联姻,让我迎娶溪云表妹,可我心里满是他,因此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等等你喜欢的女子不是韩小姐?”
姜玉竹听了一会,才惊觉萧时晏之前提到的那位爱慕者并不是韩溪云。
萧时晏皱了皱剑眉,肯定道:“当然不是溪云,我与她只是兄妹之情。”言罢,他凝视少年水盈盈的眸子,准备鼓足起勇气开口
“时晏兄,不好了,这这木舟正在渗水!”
萧时晏顺着姜玉竹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发现船底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漏洞,湖水正疯狂顺着洞口汩汩涌入。
就在二人谈话期间,木舟里不知不觉灌入三分之一的湖水,恐怕再过上片刻,整个木舟就要被湖水淹没,沉入湖底。
原来姜玉竹同萧时晏交谈时,觉得脚下又湿又凉,她撩起衣摆看向湿漉漉的鞋袜,这才发现船底正在漏水。
好好的木舟怎么会漏水呢?
这事还要从韩溪云说起。
萧韩两家联姻的约定,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两家长辈定下,因此韩溪云从小就将萧时晏视作她未来的夫君。
为了能够配得上才华横溢的天降紫微星,她自幼苦练琴棋书画,不仅逼迫自己学习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还恳求母亲聘来名师对她倾囊相授。
功夫不负有心人,韩溪云在除夕宫宴上以一曲《幽庭》惊艳四座,得皇帝金口玉言称赞,成为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才女。
自从得了这个称号,京城里的才子贵女无不对她另眼相看,就连宫中最尊贵的平乐公主,见到她都要气短三分。
萧家老太君更是待韩溪云如半个孙女儿般疼爱,逢年过节必会招呼她去萧府做客。
在外人眼中,她与萧时晏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绝无差池。
可就在韩溪云满怀憧憬嫁入国公府时,一日父亲怒气冲冲归来,告诉她萧家悔婚了。
究其原因,竟然是萧时晏不愿同意这桩婚约。
据说萧大学士和夫人轮番上阵,规劝萧时晏两族联姻的裨益,可萧时晏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两夜,跪到双膝都浮肿了,始终不松口。
萧家老太君虽然喜欢韩溪云,却更心疼自己的亲孙子,见萧时晏如此固执,只好厚着脸皮,主动与韩家解除婚约。
韩溪云编织多年的梦突然间碎了,可她不甘心从破碎的梦境中走出来。
一旦走出来,那她这些年的付出,岂不是一场空?
若不能嫁给萧时晏,她这京城第一才女当得又有何意义?
绝对不行!
既然萧时晏不愿松口迎娶她,韩溪云决意孤注一掷,以女儿家最珍贵的名节协迫。
于是,她想方设法买通萧时晏院里的小厮,继而打听到萧时晏准备与昔日同窗相约游湖的消息,于是提前让船工在木舟上做了手脚。
木舟早被船工在舟底凿穿出一个小洞,并用泥浆封死抹平。
等到木舟下了水,泥浆泡在湖水中慢慢变软掉落,暴露出来的洞口就会源源不断渗入湖水。
若是她和萧时晏乘坐的木舟下沉,以萧时晏的人品,定然不会对她见死不救,彼时二人湿身搂抱在一起,为了顾全她的名节,萧时晏只得同意这桩婚事。
只可惜千算万算,韩溪云没算到最后和萧时晏乘舟离去的人会是姜少傅!
发现木舟漏水后,姜玉竹和萧时晏急忙把船内灌入的湖水往外倒,可无论二人再怎么往外舀水,仍远远赶不上湖水渗入船底的速度。
“时晏兄,前方湖面上有一块浮石,咱们把舟划过去。”
“好。”
二人合力将摇摇欲沉的木舟划到浮石旁,萧时晏搀扶姜玉竹先踩上石面,随后才踏上去,他刚刚一脚踩上浮石,身后的木舟便迅速沉入湖中,只留下湖面上汩汩冒出一串泡泡,不久后恢复平静。
姜玉竹盯着风平浪静的湖面,拍了拍胸口道了声好险。
“小心!”
二人脚下的浮石不大,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稍有不稳就有跌下去的危险。
萧时晏握住姜玉竹的手腕,他摘下腰间赭色鞶革,牢牢缠绕在二人腕间,温声宽慰道:
“这样,我就不会弄丢你了。”
姜玉竹环视四周,发现二人所处的位置极为隐秘,除了这一块孤零零的浮石,湖面上空空荡荡,并且此处距离芙蕖灵境很远,就算有人乘舟赏花,也不会划船到这里。
“有人吗?”
姜玉竹放声高喊了好几遍,可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喊道最后,她脚下打滑,身形一晃,若非萧时晏眼疾手快给她揽入怀中,险些就要栽进湖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铃兰熏香,姜玉竹抬起头,对上男子亮晶晶的眸子。
萧时晏身上的铃兰香清雅柔和,同太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不一样,男子宛如一块温润美玉,通身透着让人想要亲近的温煦。
此时男子唇角含笑,眸底的笑意如春风温煦。
“时晏兄真是乐观开朗,眼下咱们二人都命悬一线了,你还能笑出来。”
见萧时晏眉眼含笑盯着自己,姜玉竹慌乱的心情稍有平复,不过被男子拥在温暖的怀中,她还是感到不适,只好出言打破二人尴尬的处境。
萧时晏收敛起笑容,目光落在二人缠绕的手腕上,温声道:
“并非我心大,而是咱们现在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那次投壶比赛,瑶君,你还记得吗?”
顺着男子清润的声音,姜玉竹一下子想起华庭书院举办的那场投壶大赛。
在那次比赛上,她和萧时晏抽签分到一组,二人配合默契,一路杀进前三甲,最终与另一组选手打成平手。
由于双方都是连中贯耳,分不出胜负,书院的老师想出一个法子,提议让两位选手把手腕缠绕在一起投壶,这样不仅需要二人协力合作,还要求彼此默契神会。
这个注意引得围观学子们大感新奇,纷纷拍手叫好。
姜玉竹在华庭书院里一向低调行事,贸然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心中自然是慌张不已,当她和萧时晏的手腕捆绑在一起时,紧张得她更是连箭都握不稳了。
“萧世子,我不成,还是你来吧。”
她涨红着脸把箭交给萧时晏,对方却没有接,而是用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背,声音清润,抚平了她心底的彷徨不安。
“姜兄,我相信你能投中。”
“那那我若是输了呢?”
“输便输了,不过是一场比试,只要你我都尽力,便足矣。”
时隔两年,姜玉竹都快忘了那次投中倚杆时大获全胜的欢欣雀跃,却清楚记得那种被人信任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不知何时,她的手被男子再次握住。
这一次,萧时晏握得很紧,掌心炽热。
姜玉竹不明所以,抬头对上男子更为炽热的眸子,看得她微微一怔。
萧时晏一直在等着时机对姜玉竹开口。
他希望那个时刻完美无憾,最好只有他们二人,春和景明,日丽风清,二人周身簇拥着绽放的芙蕖,幽香袅袅,他望着对方澄澈明眸,道出他心中的爱慕。
当下二人鞋袜湿透,姿态狼狈,踮着脚尖躲避在一块狭窄的石头上,随时有跌落湖底的风险,着实毫无风情可言。
不过,萧时晏觉得此时甚好。
他眉眼灿烂,唇角笑意更深:“瑶君,其实我心里的那人就是”
“萧哥哥!”
一道清亮的呼喊声打断萧时晏的话。
礁石上的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艘雕龙画凤的龙舟正在朝他们缓缓驶来。
船舷一侧,平乐公主高兴地挥舞着手喊道:“萧哥哥,姜少傅,我来救你们啦!”
姜玉竹眼皮子猛地跳了跳,因为她瞧见欢天喜地的平乐公主身后,还负手而立着一位面色阴沉的男子。
此人,正是她的顽劣学子——太子殿下。
登门拜访
姜玉竹双脚落在平稳的甲板上, 心底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她若会凫水就好了。
那样,她就一头能扎进湖里,闷头游到岸边, 不必承受太子黑涔涔, 冷森森的目光。
“少傅好兴致,青天白日和萧世子耍起了鸳鸯戏水?”
太子垂眼看向二人牢牢相缠的手腕,语气淡淡,在外人眼中好似只是漫不经心地调侃上一句。
姜玉竹却听懂了这话中的隐隐不悦,想要走上前解释。
可她忘记自己的手还和萧时晏缠在一起, 刚走上两步又被扯了回去。
“叮铃”
一道璀璨剑光闪过,姜玉竹感到腕上一松,原本缠在手腕上的赭色锦带骤然断开。
詹灼邺将长剑插回身旁侍卫的剑鞘,冷声道:“过来。”
少年的鞋袜全湿了, 走在甲板上时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模样滑稽又狼狈。
“殿下”
姜玉竹正要行礼, 手腕冷不丁被太子握住, 猛地拉扯进他怀里。
“少傅登上他人的船, 弄脏了身子, 孤要如何惩罚你呢?”
太子俯下身, 薄唇贴着她的耳廓温声低语, 男子面色如常,语气温柔缱绻, 可漆黑的眼眸好似鹰隼般犀利,盯得姜玉竹脊背发凉。
另一厢,平乐公主正围着萧时晏问个不停, 没有注意到太子和姜少傅亲昵的举止。
詹灼邺握住小少傅软弱无骨的柔荑,五指强硬地滑入少年的指缝间, 二人十指交缠,紧紧相握,他懒洋洋抬起头,眸光淡淡睥过萧时晏错愕的脸。
男子姿态傲慢,好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爪下死死按着独属于自己的猎物,冷冷睥向觊觎着。
“今日萧世子保护好姜少傅的周全,孤甚感欣慰,日后会重重封赏。”
轻飘飘一句话,点出君臣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萧时晏面色微微泛白,面对身上释放出强大储君威严的太子,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声音低沉:
“臣与姜少傅乃是昔日同窗,遇到危险,我们二人自当要进退与共。”
詹灼邺细细摩挲着掌中细腻的柔荑,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不过那清冷的笑意却未及眼底:
“时过境迁,姜少傅不再是华庭学院的学子,而是孤的人。”
“殿下说得不错,时过境迁,臣与姜少傅现如今都是陛下的臣子,一心为君,主敬存诚。”
詹灼邺与萧时晏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语气平缓,面容水波不兴,可涌动在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澎湃,一触即发。
姜玉竹夹在二人中间,深受这股子暗流波及,她勉强挤出笑脸,主动打破僵持不下的气氛。
“平乐公主,你和太子殿下怎会知道我们在湖中心遇到危险?”
不知为何,平乐公主就是打心眼里觉得面容俊美的姜少傅很招她喜欢,她得意一笑,开口解释她和太子何为会出现在此处。
原来,平乐公主今早偶然听宫里的人提起鸾凤湖的芙蕖灵境有多美轮美奂,她就想出宫去瞧一瞧,于是在下朝后跑到御书房,恳求耀灵帝放她出宫。
正巧太子当时也在御书房,耀灵帝索性让太子带着平乐公主去鸾凤湖游玩。
“我们刚启程没多久,就遇上了韩溪云乘坐的凤尾船,她说你们乘坐轻舟去了芙蕖灵境,我就想过来寻你们,结果远远瞧见你和萧世子二人困在一块石头上,哎你们的木舟呢?”
“臣和萧世子乘坐的木舟漏水,多亏太子殿下和公主及时赶到,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中。”
“木舟漏水!!!”
平乐公主睁圆了杏眸感慨:“这种倒霉事都能被你遇到,本宫记得你上一次在春蒐上还受了伤,姜少傅,你真应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驱一驱缠在你身上作祟的小人!”
姜玉竹看了眼身旁肆无忌惮的“小人”,不动声色从太子掌中收回手,微微一笑:
“公主说所言极是,臣近些时日,确是有些霉运连连”
因姜玉竹和萧时晏鞋袜尽湿,众人不再留恋湖上的风光,乘坐龙舟径直驶向岸口。
“孤送少傅回去。” “我送你回去。”
下了龙舟后,太子和萧时晏异口同声道。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对萧时晏歉意一笑:“时晏兄,我还有公务要向太子禀报,不如咱们改日再聚。”
男子清澈眼眸闪过一抹失落,很快又消失不见,他温声道:“你伤寒初愈,回去记得用热水泡脚,莫要再病了。”
“好,多谢时晏兄提醒,我记下了。”
马车在人声鼎沸的街道慢悠悠前行,与车外的喧嚣吵闹相比,车内安静得有些可怕了。
姜玉竹偷偷瞄了眼对面沉默不语的太子,以手抵唇,清咳一声打破沉默:
“启禀殿下,臣知道衢州走私的石炭是如何流到雍州了。”
随后,她将自己在画舫上理清的思路对太子说了一遍。
“臣猜想,走私的石炭被伪装成辎重送到雍州军营,这里面牵扯官员众多,定然同靖西侯和大皇子二人脱不开干系,就是不知他们要如何处置这些石炭”
大皇子他们背着朝廷走私石炭,无非就是为了牟利,但雍州地广人稀,紧邻西启国,又有重兵驻守,绝非是高价兜售石炭的好地方,这一直是姜玉竹想不明白的地方。
太子听过她的禀报,却没有感到惊讶,而是突然俯身压下来
君臣二人面对面相坐,距离本就近,姜玉竹猛然被太子扑倒在龙文绣金软榻上,双颊飞速染上两道红霞,怒声道:
“殿下,臣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孤也在对少傅做正经事。”
姜玉竹气结,忍不住呛声:“臣臣没看出来。”
詹灼邺盯着腮晕潮红的小少傅,握住少年刚刚被其他男子拉扯的手,薄唇覆在白腻的腕上,狠狠咬了上去。
“唔”
姜玉竹刚刚感到吃痛,男子又用温润的舌抚平刚刚被咬过的啮痕,激起一片酥麻。
男子似是把戾气通过利齿尽数宣泄在少年细若凝脂的肌肤上,直到腕间布满了他的啮痕,眸底戾色才缓缓退散,取而代之,是浓烈的占有欲。
“少傅一种病吃两副药,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言罢,詹灼邺揉了揉小少傅的肚子,少年没有练过体魄,腹部很软,揉起来就像白软的面团,让人爱不释手。
这个位置太过敏感,前进后退一步皆是不可触及的禁地,姜玉竹忙按住太子的手掌,假意安抚道:
“臣自从得到殿下这轮皎月,便再无其他想了,今日与萧世子相见,不过是故友一聚,再说萧世子他他不好男色。”
詹灼邺内心冷笑一声。
萧时晏不好男色吗?
同为觊觎小少傅的男子,他一眼就洞悉出萧时晏看向少年的眸色有所不同。
男子眸底的缱绻与柔情,又怎会只是简简单单的同窗之谊。
詹灼邺早就得知小少傅今日会与萧时晏约在鸾凤湖相见,于是让宫里的眼线一大早在平乐公主跟前提起芙蕖灵境。
果然,喜好玩乐的平乐公主求到耀灵帝面前,想要出宫泛舟,而正在御书房与皇帝商议政事的詹灼邺,便顺理成章带着平乐公主来到鸾凤湖,打断幽会中的二人。
亏他赶来的及时,若是稍晚一步,心智不坚的小少傅恐怕就要被萧时晏哄骗了去。
马车停在姜宅院门口。
姜玉竹下了马车,紧绷着脸道:“殿下公务繁忙,臣就不邀请殿下入寒舍了。”
太子跟着下了马车,男子步履从容,大长腿迈上如意跺踏,转身悠然道:“孤今日不忙,正好来拜访一下少傅的双亲。”
姜玉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要知她的兄长——真正的姜墨竹就在家中,若是被太子瞧见了,那还得了。
她急忙追赶上去,可还是迟了一步,朱红大门已经被周鹏叩开。
姜宅里的柳管事推门瞧见一位身着华服,龙眉凤目,气宇轩昂的男子立在门口,当即被他身上矜贵气质唬住了。
“柳管事,你快去通知母亲,就说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让她务必将府里的‘下人’安置妥当,免得惊扰到太子殿下。”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冲出来,对呆愣神的柳管事眨了眨眼,嘱咐道。
柳管事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自家老爷的上峰,今日突然见到大燕储君,惊吓得连礼都不会行了。
“老奴老奴知道了。”
瞧着柳管事连奔带跑的背影,姜玉竹心里七上八下,默默祈祷母亲能听懂她话中暗意,把兄长藏起来。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与太子刚步入庭院,就瞧见姜墨竹背对着他们,正在拿着长杆敲树上的枣子。
姜玉竹见状,连忙高声喊道:“太子殿下,请这边走。”
姜墨竹被她这一声喊得转过身,瞧见妹妹领着一位气度出尘,俊美无涛的男子走来。
男子身后还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带刀护卫,一个个威风凛凛,瞧这就不像是凡人。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妹妹冲他眨了眨眼:“堂兄,你还不快来拜见太子殿下。”
姜玉竹转而对太子引荐:“殿下,这位是臣的堂兄,他在江陵县城组建了一支船队,此次入京,是想托臣办理印信和路牌。”
姜墨竹常年在外经商,脑子转得飞快,话也接得极为顺溜,他收到妹妹的暗示,脸上神色不变,顺着姜玉竹的话就道:
“草民姜姜壮竹,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剑眉微挑,他盯着面前笑容憨厚的男子,发现此人的容貌竟与姜少傅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男子皮肤黝黑,五官相较也更为硬朗了些。
“姜少傅,你和你堂兄长得可真像啊!”
周鹏瞪大眼睛,目光在姜玉竹和姜墨竹身上来回流转,惊讶感叹道。
姜玉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胡编:
“堂叔与我父亲是孪生子,他们容貌本就相似,故而我和我堂兄从小在容貌上就很像小时候,就连家中的亲戚们常常也分不清。”
詹灼邺心中一直好奇小少傅若是张开了会是什么模样,今日瞧见与少年容貌相似的堂兄,不知为何,他内心突起期望小少傅永远不要有变化。
永远是这般清爽又纯然的模样。
“少傅拿着孤的令牌,明日去市舶司找到方提举,便可为你堂兄办好印信和路牌。”
姜墨竹听了太子的话,顿时眉开眼笑,连连感恩道:“多谢太子殿下,草民时常听堂弟提起殿下,说殿下为人慷慨大方,仗义豪爽,是大燕顶顶好的储君,今日一见,殿下果然如堂弟所说的一样飒爽英姿。”
詹灼邺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他看向身旁局促不安的小少傅,饶有兴致问道:“哦,姜少傅经常在你面前提起孤?”
姜墨竹忙不迭点点头,为了妹妹日后的仕途,不惜在太子面前添油加醋道:
“何止是经常,堂弟他平日里三句不离太子殿下,还曾同我袒露过,希望一辈子都能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
姜玉竹手扶额头,无语望天。
担心兄长言多有失,她忙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堂兄,我方才与太子在外踏青时不小心打湿了鞋袜,眼下要回屋换一双新靴,母亲此时恐怕还不知殿下入府,还请你代为转告母亲,让她莫要在殿下面前失态。”
“堂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姜墨竹前去后院通风报信,而姜玉竹领着太子回到东厢房。
东厢房其实姜墨竹的院子,还好柳管事办事敏捷,早在姜玉竹和太子抵达前就遣散屋里的奴仆。
进了屋后,姜玉竹先是给太子沏上一盏茶,随后匆匆走进寝室更换鞋袜。
詹灼邺抬眸打量屋内的装饰,目光扫过书架上满满堆砌的《四海志》和博古架上各式各样的船舶模型,眸光缓缓流转,神色若有所思。
小少傅在姜宅的卧房和竹意轩风格迥异,就连熏炉里的香气都不一样。
竹意轩明亮整洁,陈设雅致,琴棋,书画,香炉,一景一物流露出主人兴趣广泛。
反观眼前略显凌乱的屋舍,好似与古灵精怪的小少傅格格不入。
男子细长手指缓缓滑过码放整齐的航海书籍,突然停驻在一册精美的插画上。
姜玉竹在寝室换好新的鞋袜,兄长的脚比她大上不少,即便在新靴子里面塞上棉袜,走起路仍有些咣当,可她顾不得太多。
太子目光如炬,心思敏锐,在这间不属于她的屋子里多待上一刻,就多一分暴露秘密的可能。
绕过山水屏风,瞧见端坐在红木圈椅上手持画册的太子,姜玉竹目光微微一怔。
明媚日光入窗,洒落在男子俊美侧颜上,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剑眉,男子精致轮廓在光影下深邃迷人。
“殿下,臣换好靴子了。”
“嗯。”
太子姿态闲适,懒懒靠在圈椅上,单手支额,浓睫半垂,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画册,只淡淡应了声。
姜玉竹不由好奇兄长收藏的那一本书册惹得太子意兴盎然,于是走上前。
可待她看清画册上的春色,眼皮子猛地颤了颤。
只见画中男女未着寸缕搂抱在一起,极尽缠绵,神色愉悦,姿势丰富,一幅幅画面冲击着姜玉竹幼小的心灵。
她匆匆走上前,想从太子手中抢夺这等辣眼睛的画册,可因脚上靴子不合脚,行走间一个蹒跚不稳,竟一屁股跌坐在太子腿上。
目光触及画册上的女子盘坐在男子怀中,一对玉臂挽在男子脖颈上,拥吻得难舍难分。
画上男女亲昵的姿势,倒是与当下二人有七八分相似。
姜玉竹挪开目光,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薄唇,情不自禁吞咽口水,耳根隐隐发烫。
太子下颚线条硬朗,轮廓分明,修颈下扣着金镶玉龙纹扣,一袭玄色暗纹锦袍,浑身上下充斥冷冰冰的禁欲感。
可她却清楚男子禁欲皮囊下的真实面目。
炽热之极,浓烈之极,仿若一团熊熊烈火,要将她燃烧殆尽。
姜玉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太子按住肩头,抬眸间对上男子凤眸含笑的深邃眉眼。
“少傅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倒是雅俗共赏。”
听到太子的调侃,姜玉竹耳根子更烫了,心里将兄长骂了遍,却只得无可奈何背上了这口黑锅。
“殿下说笑了,臣亦是无意中购得此画册,咳要说此物有伤风化,熏染心神,殿下志洁行芳,还是远离此物为好。”
说完,她夺过太子手中的避火图,远远丢了出去。
詹灼邺盯着面色绯红的少年,想起适才小少傅堂兄说的那番话,唇角轻轻弯了下。
他猜想,小少傅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着自己,只不过少年情根细软,面子又薄,羞于去承认罢了。
小少傅在太子府中虽然处处躲避着他,不过在亲人面前还是袒露出心扉,更是在自己房内卸下伪装,主动扑进他怀中。
詹灼邺俯下身,一手扶着少年细弱的腰肢,另一只手扣在他脑后,目光粘在少年嫣红的唇瓣上。
多日未曾品尝的珍果,好似更红润饱满了些,勾得人如饥如渴。
“殿下这可是在臣的家中,还请殿下克制”
话还未说完,姜玉竹就被太子撬开唇瓣,攥住她的舌,重重吻下去。
眼瞅着太子被避火图勾出火,姜玉竹内心叫苦连天,落在颈侧的吻密密麻麻,酥软了半边身子,她不敢放声大喊,若是引得母亲过来瞧见此情此景,只怕要当场给大燕龙子抽筋扒皮。
姜玉竹只好放松紧绷的身体,顺从太子的求索,只盼对方快一些消除火气。
可她的顺从好似撮盐入火,引得烈火噼啪作响。
攥在腰间的手掌炽热有力,好似要将她生生折断。
此时此刻,她并非在太子府,而是在兄长的厢房里,周遭环境熟悉又陌生,心里充斥着有驳伦常的禁忌感,如密密的针尖儿不停刺激着她紧张的心神。
这种禁忌感,让姜玉竹变得格外敏感,只觉游离在肌肤上的唇瓣炽热异常,灼得她灵魂颤栗。
夏日炎炎,二人很快就吻出了一身汗,鼻尖都冒着一层晶莹水光。
“殿下臣的母亲正在过来的路上,还请殿给臣留点体面。”
姜玉竹双掌撑在太子胸口,低声求饶,眼眸里泛起了朦胧雾气。
詹灼邺最喜欢小少傅这幅情致浓时模样,少年肌肤胜雪,几经撩拨,雪白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粉晕,好似醉芙蓉的花瓣儿,酒晕微微上雪酥,眼波流转间,夺魂慑魄。
他亲吻少年泛起一层蜜汗的额头,哑声道:
“少傅想要体面,孤自会成全。”
姜玉竹正要松下一口气,却见太子伸手撩开她的衣摆,欲要脱下她脚上的靴子。
她不由大惊失色,慌忙阻拦道:“殿下这这就是你说的体面吗?”
————
得知太子入府的消息,殷氏惊得魂都要飞了。
姜墨竹眼疾手快,将早就准备好的薄荷油放在殷氏鼻下晃了晃。
想到女儿还在天狗嘴里叼着,殷氏强打起精神,急声道:“你父亲今日去光禄寺少卿府上赴宴,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快派人去叫他回来。”
吩咐完话,她转头看向柳管事,细眉紧蹙,问道:
“玉儿和太子进了东厢房后,可有让人带什么话出来?”
柳管事面色古怪,踟蹰了一下,小声道:“回夫人话,太子殿下带来的侍卫把东厢房围得水泄不通,老奴守在院门口,只听到太子唤人要热水。”
“热水!大白日里,太子要热水作甚?”
殷氏心口一抽,越想越是心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起了热水,横竖瞧上去都不太对劲。
不行,她不能等姜慎回来再做决断,再晚了,女儿只怕要被天狗太子抹嘴吃干净了!
殷氏顾不上听儿子劝阻,决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往东厢房,远远就瞧见院外站着几位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
殷氏端着食盒,笑吟吟对为首侍卫行礼。
“太子殿下光临寒舍,臣妇特意让小厨房准备上几道茶点,还请这位统领进去通报一下。”
周鹏双手抱拳回道:“姜夫人客气,太子下令,若是姜夫人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进去便可。”
周鹏坦荡的回答让殷氏稍稍安心,既然太子没有禁止人探访,想来女儿只是和太在屋内商议政事,至于要热水,兴许是为了冲泡茶水,定是她想多了。
殷氏再次端起一府女主人的沉稳气度,徐步走至雕花木门前。
隔着一道门扇,里面隐约传来女儿和太子的对话声。
“殿下,这样有违君臣之礼,臣自己来就好。”
“无妨,少傅把裤腿撩上去,孤自有分寸。”
殷氏听到屋内二人的对话,脑中嗡地一声响,当即什么都顾不上,抬脚踹开雕花木门,箭一般飞速闪身进去,速度之快,连身后的下人们都来不及拦住。
“你们二人在做什么”
待瞧清楚寝室内的情景,殷氏怒斥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女儿坐在床榻上,天青色裤腿挽至小腿,一双光洁的脚丫浸在水盆里,而一位龙眉凤目,器宇不凡的男子正半跪在女儿身侧,缓缓往盆里舀热水。
殷氏一时愣怔住了,难以相信传闻中凶神恶煞,残暴不仁的太子殿下正在给她女儿——泡脚!
虞祭之乱
“母亲, 您来了,我在外面打湿了鞋袜,正准备清洗一下。”
姜玉竹冲殷氏眨了眨眼, 又声音拔高了道:“母亲, 您还不快给殿下见礼。”
殷氏这才如梦初醒,瞧见太子和女儿并未逾越雷池,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转怒为笑道:
“太子身为大燕储君,怎能在臣子宅中做下人的差事, 墨竹,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这般不是乱了君臣礼数!”
殷氏转过身从侍女手中接过装着茶点的托盘,款步走上前, 同时暗暗打量起太子。
姜慎官职太低, 未曾有机会携妻子儿女入宫赴宴, 故而殷氏从未见过太子真容, 只在闲暇打马吊时, 偶然听起几位夫人嚼舌根, 议论着京城里又有那几位贵女在宫宴上因太子争风吃醋, 闹出了洋相。
其中一位年纪颇大的夫人感慨万千:“淑文先皇后本就是个绝色美人, 名动京城,当年各路王公贵戚为求其欢心, 不惜明争暗斗,大打出手。太子承袭先皇后的容貌,更是人中龙凤, 即便背负煞星恶名,归京之后, 依旧俘获不少贵女芳心。”
殷氏当时听到众位夫人们议论,只浅笑附和,未把太子的容貌之论放在心上。
今日一见,方觉惊为天人。
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袭玄色锦袍,腰饰和田玉玦,繁复的银线游龙绣纹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华光,眉眼深邃,挺鼻薄唇,只静静立在哪里,便是光彩夺目。
“姜少傅曾对孤有过救命之恩,孤对其照拂一二,算不上有违君臣之礼。”
詹灼邺看向桌案上的茶点,挑拣出小少傅爱吃的茶点递过去,他低头浅尝了一口无忧糕,赞赏道:
“姜少傅总是在孤面前提起夫人所做的无忧糕味道一绝,今日尝过后,确实与宫里的糕点不一样,味道更好些。”
恰如姜玉竹所言,太子容貌俊美,若是收敛起身上的煞气,便是一位风度翩翩,儒雅俊美的储君。
殷氏听得心花怒放,面上也笑得如同一朵花,欢喜道:“殿下若是爱吃,我日后便多做一些,让墨竹带去太子府。”
“那就有劳姜夫人了。”
姜玉竹瞪圆了眼,她看着母亲在太子面前笑得花枝乱颤,而太子一改平日里清冷桀骜的态度,眉眼温和,温言赞赏殷氏开明无私,贤良堪比孟母,为大燕培育出姜少傅这般优异的栋梁之才。
若非手腕上的啮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霸道气息,她险些和母亲一样,要被太子谦卑有礼的模样蒙骗了去。
“孤今日冒然来访,多有叨扰,既然姜少傅已无碍,孤就告辞了。”
殷氏得知女儿和萧世子出去游玩时差点掉进湖中,多亏太子及时赶到救下二人,心中感激不尽,听闻太子要走,脱口而出让太子留在府中用晚膳。
瞧见女儿蹙眉递来的眼色,殷氏神色一僵,方觉自己此言不妥。
姜慎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一家四口还未来得及串通口供,若是在饭桌上说漏了嘴,岂不是前功尽弃。
还好太子并没有留下用膳的意思,婉转回绝了殷氏的提议。
姜玉竹顺水推舟,起身穿好鞋袜恭送太子。
殷氏站在门廊下,远远瞧见女儿把太子送上马车。
原本放下的绛紫垂帘突然又被掀开,太子似是在车内说了什么,只见女儿踮起脚尖,上半身探进垂帘。
“殿下,您还有什么事要同臣交代?”
姜玉竹这一日过得可谓是精彩纷呈,光是在姜宅的一会功夫,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了,眼瞅着就要送走太子这尊大佛,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喘口气,却又被太子唤住,只好微微一笑,耐心询问。
詹灼
銥誮
邺盯着小少傅清润乌眸,少年唇角弧度无可挑剔,可笑意却少了几份真诚。
真是个念完经就打和尚的小骗子。
“孤给了少傅体面,少傅准备如何答谢孤?”
姜玉竹鼻孔差点哼出声,她身为太子少傅,督促太子在人前做到谦恭仁厚,为了帮太子隐瞒断袖之癖,不惜舍身饲虎。
如此呕心沥血,到头来,反倒成了她亏欠太子。
她撇了撇嘴,语气略显敷衍:“臣下次回到太子府时,会给殿下带无忧糕。”
羊入虎口,哪有不留下一块肉的道理。
姜玉竹还未从车内抽回身,后脑就被对方伸手扣住,她被迫扬起头,唇上迎来了温润的触感。
目光触及男子黑如点漆点眸子,眸底流淌的光亮犹若黑暗里幽静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却又刻骨铭心。
浅浅一个吻,并不窒息,可猝不及防,足以让人心跳漏上一拍。
一道绛紫色蔷薇纹垂帘相隔,车外是克制慎行的君臣,车内是意乱情迷的男女。
姜玉竹目送太子的马车离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滚烫的面颊被微风拂去温度,才转身回府。
“好玉儿,明日我真的能拿到印信和路牌吗?”
府内,姜墨竹仍感到不可置信,瞧见妹妹归来后,他迫不及待迎上前问道。
姜玉竹低头看向手中的赤金刻雕龙纹令牌,扯唇笑了笑:“当然。”
太子金口玉言,对她的每一个承诺都做到了,可她回报给太子的恩情,好似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
今日,她为了圆谎把一家人都拉下水,待真相暴露那日,那太子的雷霆怒火会不会落到她家人身上?
———
元鼎五十二年,酉月初十,是淑文先皇后十九年忌辰。
耀灵帝为追念先皇后,特令礼部在长信殿举行为期一月的大祭。
祭祀期间,寺庙和道观每日要鸣钟三次,高僧诵经祈福,城内禁屠杀,设素馔,着素服。
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明百姓,皆为耀灵帝对先皇后的一往深情感到动容,纵然帝后二人天人永隔十九载,可皇上对先皇后的绵绵相思从未断过。
“要说咱们大燕当朝皇上,才是话本里的痴情好男儿,先皇后逝世后,任凭朝中百官如何上谏,皇上始终恪守永不立后的誓言,真乃是重情重义!”
听到苓英的感慨,伏案撰写文书的姜玉竹抬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勾唇清浅一笑。
重情重义,未必见得。
若她没有涉足朝堂,只是闺阁中的一个小女子,恐怕会像苓英一样,被耀灵帝对先皇后忠贞不渝的深情打动。
身在明堂,姜玉竹看得比常人更远一些。
倘若耀灵帝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又怎会放任朝中新贵蚕食先皇后的母族。
日渐式微,不足为惧的卓家,才是一个帝王真正想要的亲家。
可卓家的凋零,同时意味着新权贵的崛起。
皇贵妃母凭子贵,极尽荣宠,靖西侯手握半壁兵权,可以说是第二个卓家。
耀灵帝永不立后的忠贞誓言,倒不如说是制衡朝局的托词。
皇贵妃在位份上虽然只低皇后一个品级,却始终是妾,大皇子的母族在朝中势头再盛,可在名分上,注定不及正统出身的太子。
耀灵帝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政事上力有未逮,只得多花些心思在制衡朝中局势上。
不过在制衡之道上,姜玉竹还是很佩服老奸巨猾的耀灵帝,譬如这一次声势浩大的祭祀,不仅为他博来情深意重的美名,还能借此打压朝中那些主张立贤的呼声。
在日后的史书上,后世人记住的只有耀灵帝对先皇后用情至深,至于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却被耀灵帝烹狗藏弓的卓家军,终会在沧海桑田中被世人渐渐忘却。
初十这日,是大祭最后一天,文武百官不到卯时就齐聚于长信殿外。
此时天还没有亮,薄雾朦胧,昏暗的天幕上还残存几颗黯淡的星子。
殿外,一尊硕大的金银错螭龙纹兽足鼎内插着三根比胳膊还粗的恒明香,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质焚香气。
这三根恒明香用料考究,里面添加了一种特殊香料,能够让香燃烧得极为缓慢,足以烧上七七四十九日,亦给大燕图了个久安长治,天下太平的好寓意。
恢弘庄严的长信殿内,耀灵帝和太子正在焚烧宝华寺圣僧加持过的经文。
印着烫金梵文的织金锦帛一沾到火舌,迅速燃烧起来,蜷缩成一小团,最终化为黑色的灰烬。
殿内安静极了,父子二人一站一跪,静默不语。
耀灵帝看向跪在蒲团上的太子,透过灼灼燃烧的火焰,男子深邃眉眼微微晃动,恍惚间让他想起记忆中的女子。
“朕昨夜又梦到你母亲了,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清澈得像溪水,让人觉得一眼就能看透”
詹灼邺把最后一沓经文放进火盆,淡淡道:“儿臣从未见过母亲,亦从未梦过她。”
耀灵帝蹙起眉心,他目不转睛盯着太子,加重了声音:“可你身上始终留着朕和她的血!”
詹灼邺低垂眼眸,冷冷注视着火盆里慢慢卷起的经文,面无波澜。
母爱对于他而言,过于陌生,他无法去领会其中的感情。
就好似一个从未吃过荤的人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不知该如何下箸。
看到太子不为所动的模样,耀灵帝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
“梦里,她第一句问朕的便是,你过得好不好?”
盆中火苗发出一声噼啪响,詹灼邺轻轻皱了下眉,漆色眸底倒映出跳跃的烛火。
“那年琳琅被诊出喜脉,平日里端庄稳重的一国之后,竟跟个小孩子似的,高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朕当时已经有了几个皇子,可得知琳琅有了身孕的消息,朕仍欢喜得一夜未眠,我们二人在凤榻上手牵着手,反复琢磨着她腹中孩子的名字,不知不觉中,竟写满了三页纸”
“琳琅三十岁有孕,前五个月害喜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惟有口里含着并州上贡的酸枣,才能勉强吃下几口稀粥。朕当即下旨,命并州知府将当地酸枣全送往京城,却被琳琅阻拦下来。”
“琳琅说,万一并州有身孕的妇人亦馋这口酸枣,若全被她占为己有,那些妇人又该如何进食?”
“琳琅她啊,永远是这般设身处地为他人思量,不惜委屈自己”
詹灼邺静静听着耀灵帝追忆往事,面色始终平静,唯有眸底波光微微晃动。
片刻后,大内总管走进殿内,对皇帝和太子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
“启禀陛下,萨满说吉时就快到了,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步殿外,为先皇后娘娘上香。”
耀灵帝擦拭掉眼角的泪花,伸手指向香龛里供奉的先皇后画像,肃然道:
“太子,当年决意要将你送去北凉的人是朕,你可以怨朕,可你的母亲,她就如这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会永远爱护你。纵然她从未在你的人生中出现,可你的命,是她拼尽全力给的,你永远不可以忘记她!”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起来吧,同朕一起去给你母亲上香。”
长信殿外,天幕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姜玉竹站在乌泱泱一众臣子中,冻得手脚发麻。
忽然,前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原来是太仆寺的一位官员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很快被御林军抬去偏殿医治。
众人看着被抬走的太仆寺少卿,不由惋惜地摇摇头,心中默默想这位少卿的仕途算是完喽。
在先皇后大祭上失仪,乃是大不敬之罪,会被殿前御史以“德行有失”记录在案,成为一生的污点。
在场官员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自己步了这位大理寺卿的后尘,从此升迁无望。
可大多数官员平日里大鱼大肉吃惯了,骤然断上一个月油水,不到五更就入宫参加虞祭大典,身上还穿着繁冗的祭服,两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挨不住的官员相继晕倒。
姜玉竹悄悄挪动发麻的双腿,不由庆幸她在入宫前和太子分食几块无忧糕垫肚子,夜风中站了两个时辰,她除了身子有些泛凉,腿脚有些酸麻,体力上还能支撑下去。
周围官员全是些年逾半百的臣子,此刻都在半阖着眼皮打盹儿,姜玉竹闲极无聊,于是观察起幄帐下的王公贵戚们。
首之人是大皇子,只见他眼眶泛红,眉间凝着几分哀戚,看上去比太子还要悲痛。
听闻先皇后在世的时候,一直将大皇子视为己出,关怀备至。大皇子三岁那年爆发痘疹,先皇后不顾太医阻拦,执意没有将大皇子迁出宫外,而是封锁登华宫,衣食药膳照旧派人送去。
大皇子就这样保住了性命,自此以后,更喜欢粘着先皇后了。
百官瞧见大皇子神色哀戚的模样,心中不免觉得大皇子与先皇后母子情深,甚至要比太子强上不少。
“皇贵妃娘娘当心啊!”
众人顺着疾呼传来的方向,看到面色虚弱的皇贵妃正被宸妃搀扶入座。
为了悼念先皇后,皇贵妃今日一身素服,就连发鬓上都未佩戴任何珠钗,未施脂粉的脸色苍白又憔悴,衬得一对通红的双眼愈发肿胀。
一看就知皇贵妃娘娘这几日没少流泪。
“本宫不坐,今日是姐姐的虞祭大典,容不得半分闪失。”
皇贵妃强撑着身子站起,她不顾众嫔妃阻拦,态度坚决,命宫人撤去紫檀木椅。
皇贵妃以身作则,皇子公主们见状,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无论他们以前见没见过先皇后,硬是逼着自己挤出几滴眼泪,好融入进这庄重严肃的气氛中。
姜玉竹见到五皇子为了哭出来,似是把平生最难过的事情想了一遍,就是不知是不是想起太子火烧他珍宝阁的事,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切齿。
“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随着内监一声响亮通报,殿外百官神色一震,忙恭身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
根据大燕礼制,皇帝和储君是君,而供奉先祖的长信殿,只得容耀灵帝和太子入殿参拜。
即便大皇子平日里帮着耀灵帝协理政务,可碍于尊卑有分,亦要和其他皇子一样守在长信殿外。
耀灵帝目光如炬,缓缓扫视过殿外躬身而立的臣子们,沉声宣布虞祭大典开启。
哀哀丝竹声回荡在半空中,黑云低垂,仿若触手可及。
大燕皇室信奉萨满神,萨满神主张世间万物皆有灵,灵魂不灭。
萨满教中能力最强的大巫能够通灵,大巫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在大燕皇室祭拜祖先和神灵时,会现身祭坛做法。
硕大的螭龙纹兽足鼎后,一位身穿白狐皮毛,头戴鹿角装饰的萨满大巫不断敲击着腰间的鼓灵。
只见他一面低声吟唱冗长且有独特韵律的祷词,一面随着乐声起舞,他身后升起的青烟像晨雾一样缓缓流动,宛若轻纱缭绕,给他舞动的姿态添上神秘感。
殿外百官神色凝重,面色虔诚。
詹灼邺立在高高的玉阶上,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阶下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最终停驻在一抹身影上。
少年肌肤雪白,气质如兰,就好似一颗闪动光泽的璀璨明珠,纵然丢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亦能抓住人的目光,只一眼就被他身上的华光吸引。
小少傅躲在一位御史大夫身后,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少年好似蓦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急忙合上嘴,一对水眸波光流转,面色紧张地四处张望,似是在打量他刚刚偷懒耍滑之举有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詹灼邺的唇角几不可察轻轻扬起。
方才在长信殿内,父皇说母亲在梦中问他过得好不好?
詹灼邺没有回答,不过当他瞧见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心中倒是突然有了答案。
母亲,儿臣遇到一个人,体会到阳光的温暖,甜的滋味,现如今过得很好。
虞祭流程开始,耀灵帝和太子在百官仰视中,一前一后走下高阶。
耀灵帝的步履不快,却是沉稳有力,不苟言笑的面庞噙着九五至尊的龙威,目光如炬,让人不敢直视。
走在皇帝身后的太子气度从容。
晨曦微露,冲破乌云的束缚,阳光倾泻大地。
太子身穿冕服,头戴五旒冠冕,玄衣上用立体金线绣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腰束龙纹玉带,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衣上绣工繁复的章纹在日光下闪耀着一层金芒,气度雍容华贵,面容俊美无俦。
储君就是储君,骨子里流淌着尊贵无比的正统血脉,非其他皇子可相比。
这一瞬间,就连那些满心满意拥护大皇子的臣子们,内心都不禁升出一丝动摇之意。
姜玉竹看到太子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悄然望来,她迅速低垂下头,装作不经意躲开太子的目光。
平日里胡闹归胡闹,她和太子含糊不清的关系仅存在密不透风的帷帐下便好。
人前,她与太子仍旧是恪守礼节的君臣和师生,以维护太子一国储君的清誉。
祭台中央,萨满将三炷香一分为二,他将其中两炷香交给耀灵帝,余下一炷香交给太子。
日出破晓三刻,吉时已到。
耀灵帝点燃香,默声祷告,遂将两炷香插进鎏金香鼎。
轮到太子时,他用左手点燃香,轻轻左右摇摆熄灭明火,烟气缭绕上升,渐渐模糊了男子俊美面容。
太子双手平举至胸口,香头与剑眉齐平,恭恭敬敬对着先皇后的灵牌行了三拜礼。
眼看虞祭大典即将告一段落,可就在太子上完香后,一场意外发生了。
轰隆一声响!
只见金银错螭龙纹兽足鼎内烧至一半的三炷恒明香,竟然齐刷刷断掉了,大片的香灰散落在汉白玉砖上,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惊骇不已。
要知这恒明香是由宫内经验老道的熏工精心制作,每根香都有成人胳膊般粗,长达八尺,足以烧上七七四十九日。
这三炷恒明香已在长信殿外烧了三十一日,只待虞祭结束后,再烧上十八日即可圆满。
眼下无风无雨,这三炷象征大燕繁荣昌盛的恒明香怎么会突然间断了?
偌大的长信殿外鸦雀无声,百官皆望向刚刚上过香的太子,眼神中流露出狐疑和恐惧。
人群里,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只是个开始。
众人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祭台上的萨满大巫忽然停止舞步,他面露痛苦之色,蹒跚着跌倒在地,两只手紧紧锁住自己的喉咙,双目充血,额间青筋暴起,浑身止不住的抽搐,似是喘不上来气。
“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耀灵帝被一众侍卫护在身后,接连目睹虞祭大典上发生的意外变故,他面露怒色,厉声斥问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同样是摸不着头脑,急得舌头都打了结,结结巴巴答道:
“启禀陛下,臣臣也不清楚,在在以前的祭祀大典上,萨满大巫他不曾这样啊”
耀灵帝正迟疑着要不要命御林卫架走陷入癫狂的萨满大巫,却见萨满大巫停止抽搐,他蓦然抬起头,定定看向一脸惊愕的耀灵帝,幽幽道:
“裴郎,经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萨满大巫缓缓开口,口中竟发出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嗓音清冷柔和,仿若冰凉的溪水,沁人心脾。
时隔多年,耀灵帝听到这一声裴郎,登时睁圆双眼,死死盯着萨满大巫那张涂满彩绘的脸,似乎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身形晃了晃,只觉喉中干涩,须臾后,才干涩地唤了一句:
“琳琅,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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