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醉酒
耀灵帝此言一出, 犹若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炸起百官一片哗然。
“这这莫非是降神?”
“看上去像是降神,萨满大巫的声音都变了”
在百官低声窃语中, 皇贵妃第一个踉跄着冲出幄帐, 她仰头望向祭台上的萨满大巫,一双美目渐渐蓄满泪水,颤声问道:“姐姐,真的是你吗?”
萨满大巫冲皇贵妃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开口道:
“妍儿妹妹,多谢你这些年里一直替我照拂陛下。”
皇贵妃神色巨震,过了片刻,她张了张嘴, 泪如雨下, 泣声道:“姐姐, 想不到有一日, 我我竟还能与你相见”
见皇贵妃承认了先皇后的身份, 在场百官更加确信萨满大巫是被先皇后下了降神。
“琳琅, 真的真的是你吗?”
耀灵帝推开身前的侍卫, 向前迈进几步, 他怔怔看着萨满大巫那张陌生的脸庞吐出琳琅的声音,仍然感到有几分不真实。
“陛下, 我的时间不多,今日与你相见,是因琳琅不想眼睁睁看着大燕国运从此走向衰竭”
说完, 萨满大巫转头看向太子,温柔一笑:
“邺儿, 很抱歉我从未在你身畔尽过一日母亲的职责,若来生你我还是母子,我定会竭尽全力去偿还你。”
詹灼邺薄唇抿成一条线,肩背绷直,脸色微微泛白,眸光极为复杂。
降神这种荒谬之事倘若发生在他人身上,他定是嗤之以鼻,不会相信。
可那是他的母亲,他阴阳相隔,从未谋面的母亲。
明明声音那么陌生,却又透着万般的熟悉,召唤醒他刻意封存的心境,使他有一瞬间陷入迷茫。
萨满大巫又转头看向耀灵帝,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郑地有声道:
“陛下,琳琅恳请陛下下旨,将太子再次送去北凉,永世不准太子入京!”
“嘶”长信殿外的百官听到先皇后提出的请求,皆是倒吸一口冷气,不由面面相觑。
“日不食朔,月不食望,太子降生之时不见日光,此乃大凶之相。太子五行与大燕国运相克,必须留在极阴之地,才能克化他的命数。陛下唯有将太子送去北凉,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亦保住大燕的昌运。”
就在萨满大巫说完这席话后,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巨雷轰鸣,雷声震撼人心。
先皇后降神于萨满大巫,字字痛心泣血,饱含一个母亲对儿子命数的无奈,亦承担起一国之后的责任,言至最后,萨满大巫眼角渗出两行血泪,看得在场众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直叫人感叹先皇后深明大义,宁可舍去太子荣华富贵的一生,亦要守护大燕黎民百姓安康。
“琳琅她啊,永远是这般设身处地为他人思量,不惜委屈自己”
詹灼邺耳畔回荡起耀灵帝刚刚的话,双眸渐渐变得黯然失色,暗淡得像是撒上一层灰,眸底慢慢结上一层寒冰。
耀灵帝疲惫地闭上眼,良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角的皱纹好似都深了几许,他哑声道:
“琳琅,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如你所愿,让太子他”
耀灵帝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清脆的喊声骤然打断。
“何方小人,竟敢借着淑文先皇后的名义在此装神弄鬼!”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台下众人还没瞧清楚出声的人是谁,只见一抹鸦青色的身影冲出人群,疾步登上汉白玉台阶。
御林军首统领还以为这个快步冲向祭台的臣子欲行不轨,急忙抽出腰间佩剑阻拦,呵道:“快拦住此人!”
虎口传来一麻,御林军首领抬起头,迎上太子凌厉的眉眼。
太子手持利剑,薄唇微抿,漆黑眼眸射出阵阵寒光,冷声道:“谁敢拦他。”
太子身上的储君威严一旦释放出来,强大的气场让在场御林军止住步伐,无人敢去阻拦疾步而来的少年郎。
姜玉竹一路畅行无阻,她从汉白玉砖上拾起一块儿还未熄灭的香灰,一手扯住萨满大巫的衣领,另一只手将滚烫的香灰塞进他口中,动作敏捷,毫不迟疑。
“嗷呜呜”
萨满大巫的嘴唇当即被烫出一层火泡,他痛苦地弯下腰,吐出口中热铁般滚烫的香灰。
“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在先皇后的虞祭大殿上装神弄鬼,满口胡言,构陷太子!”
少年剑眉高挑,冷声呵斥。
殿下百官伸长了脖子,这才看清楚匆匆登上祭台,拳打脚踢萨满大巫之人,竟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亦是太子的少师——姜少傅。
奇怪的是,方才还用先皇后声音说话的萨满大巫,在被姜少傅塞进一嘴香灰后,口中发出的哀痛声浑厚沙哑,转眼间又变回了男子。
莫非先皇后的魂魄被姜少傅吓走了?
耀灵帝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他不由皱起浓眉,不解道:
“姜少傅,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琳琅她究竟有没有降神到萨马大巫身上?”
姜玉竹顾不回应皇上的话,她蹲下身在萨马大巫吐出的香灰中摸索了一阵,眼眸突然一亮,唇角浮起笑意,随后站起身,胸有成竹回道:
“启禀陛下,臣不敢妄言,适才发生的一切事,全是这位萨满大巫在故弄玄虚。”
她伸出手,又道:“这便是证据!”
耀灵帝盯着姜少傅掌心乌漆麻黑的东西,乍看上去,像是一枚断裂的哨子。
萨满大巫瞧见那物,脸色骤然转白,慌忙辩解:“陛下休要听姜少傅信口雌黄,我刚刚感到灵台昏沉,心神不受控制,定是被前来的神灵施以降神,可恨被姜少傅中途打断,吓走了神灵,这种做法极为歹毒,神灵灵气受损后,恐会永生永世遁入畜道。”
耀灵帝闻言脸色一变,正要询问大巫可有挽救之法,却听太子冷声道:
“萨满神信奉万物有灵,灵魂永存于世,不死不灭,怎么到了大巫口中,还掺加了佛教的轮回之道。”
太子此言一针见血,当场驳斥得萨满大巫哑口无言。
台下百官面露疑色,要说方才在祭台上随着燎燎青烟手舞足蹈,念念有词的萨满大巫还有几分神秘感,那此时模样狼狈,头上鹿角断掉一根,通身白色皮毛沾满烟灰的萨满大巫,活活就像是个街头神棍。
姜玉竹见状,高举起手中物品,朗声解释:“启禀陛下,此物名曰骨哨,乃是取陇客喉骨所制,陇客,又名能言鸟,最擅长模仿人语。”
“臣曾有幸经结识过一位口技大师,这位大师的本领出神入化,只凭一张嘴,就能模仿出婴童哭声,老虎怒吼,甚至是风声雷鸣,惟妙惟肖,使人身临其境,难辨真伪。不过要达到这种境界,需勤学苦练三十余载,臣当时好奇,就问大师有没有什么捷径,那位大师告诉臣,若是有略通口技皮毛之人,在舌下含住骨哨控制气息,亦能以假乱真。”
姜玉竹顿了顿,伸手指向面色如土的萨满大巫,又道:
“臣方才在殿下观察这位大巫,发现他在被降神后,言谈时口形甚是古怪,在双唇闭合时,仍会有声音流露出来,这便是使用骨哨模仿人发声的破绽,臣有幸得到口技大师赠予的骨哨,一直带在身边,可以给陛下演示一二。”
言毕,姜玉竹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完整的骨哨,放入口中。
“陛下猜臣现在有没有得先皇后降神?”
殿下众人不可思议瞪圆了眼,因为他们眼睁睁看到姜少傅一开口,竟然发出与先皇后别无二致的声音。
“陛下若想让臣呼风唤雨,臣亦可闹出些动静”
姜玉竹说完,红唇微微翕动,一道雷鸣声在大殿上方轰然响起。
“是雷声,真的是雷声!和之前一摸一样啊!”
百官齐齐抬头看向碧空万里的天,纷纷惊讶感慨。
“够了!”
耀灵帝脸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的砚台,他冷冷瞪着瑟瑟发抖的萨满大巫,眼里噙满了盛怒。
一想起他刚刚含情脉脉看向萨满大巫,把他当作琳琅诉说自己多年间的思念之情,耀灵帝顿觉一阵反胃恶心。
“将此人押入慎刑司,严刑审问,务必要从他嘴里问出背后指使者。”
御林军得了圣命,抬手卸下萨满大巫的下颚,防止其自戕,将人带了下去。
耀灵帝冷冷盯着殿下鸦雀无声的臣子,面色依旧阴沉。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利用他对琳琅的感情,挑拨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中了奸人的计,再一次将太子圈禁在北凉,耀灵帝心底溢满了愧疚,正要安抚上太子几句,却瞧见太子快步走向角落里的姜少傅,小心翼翼捧起少年素手,低下头轻轻吹气。
“嘶,殿下疼,疼,疼!”
“现在知晓疼了,方才为何要逞能?”
詹灼邺皱起浓眉,语气心疼又责备,不过瞧见少年疼得皱在一起的五官,还是放轻手上的动作。
小少傅的肌肤本就娇贵,此时白皙的掌心被香火烫出一片水泡,看上去甚是骇人。
姜玉竹歪着头,盯着太子的侧脸。
近距离看时,太子五官隽美,浓眉挺鼻,下颚轮廓分明,尤其是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犹如一笔晕染开的山水墨画,淡淡投来的一瞥,说不尽的风流俊逸。
这张魅惑世人的俊美面容,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愿意为其上刀山下火海。
如此看来,她徒手抓香灰还是值得的
“殿下有所不知,那骨哨只有枣核大小,臣担心被萨满大巫吞进肚子里,无法为殿下洗白冤屈。”
“孤可以命人剖开他的肚子。”
姜玉竹:
太子上辈子,该不会是个屠夫吧?
“殿下若是在先皇后虞祭大典上剖开萨满大巫的肚子,残忍嗜杀的恶名不胫而走,就算臣找到骨哨证明此事乃是奸人作乱,亦于事无补,世人只会先入为主,永远记住殿下嗜血一面。还请殿下日后行事前,三思而动。”
詹灼邺眸光深沉,神色极为认真道:“你若有事,孤就算背负骂名,亦要让伤害你的人一起陪葬。”
姜玉竹一时愣怔住了,她呆呆望着男子玄玉般的双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少傅说得不错,太子你要虚心受教,日后收心养性,莫要动不动把北凉整治军纪那套拿出来,让朝中百官心生畏惧。”
耀灵帝走到二人面前,他出言训斥完太子,转头看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笑吟吟道:
“姜少傅学识渊博,洞若观火,一眼识破奸人诡计,为太子在百官面前正名。你办事稳重,赤胆忠肝,朕要对你重重封赏,不如就升你做太子太保,可好?”
姜玉竹不露声色从太子掌中抽出手,对耀灵帝行了一礼。
“陛下,臣年纪尚少,资历浅薄,太保一职,实属能力不及,不如陛下换成金银珠宝,赏赐于臣可好?”
耀灵帝很满意眼前少年如此识大体,龙抓一挥,赏赐下珍宝无数。
殿下的文武百官瞧见了,心中暗暗羡慕,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像姜少傅一样兴趣广泛,涉猎旁门左道,从而错过这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一时间,倒是没有人质疑姜少傅出身书香门第,为何会去学下九流的口技,还随身携带着罕见的骨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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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办事风行雷厉,在天黑前就撬开了萨满大巫的嘴。
登华宫内,莲花熏炉升起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耀灵帝刚刚服下安神汤,虚弱歪倚在紫檀木镂雕龙椅上,手撑额穴,眼底布满血丝。
皇贵妃站在耀灵帝身侧,眉眼温婉,轻轻为他推拿头穴。
女子十指纤纤,指尖萦绕的檀香沁入脾肺,让耀灵帝卸下一身倦意。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觉得疲惫,精神更是莫名感到倦怠,有时候只批上一个时辰折子,便疲倦得睁不开眼,今日这场法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自古以来,又有那一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不老,耀灵帝亦不能免俗,为此他还设立清丹局,每月命仙师献上滋神养体的丹药,定期服用。
可大把的金丹如倒豆子般吃进肚,耀灵帝却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仿若沙漏里的沙子,每时每刻都在悄悄流逝。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越发不安,越想要牢牢抓紧手中的无上权势。
须臾后,一位内监走进寝殿,尖细着嗓子禀报道:
“启禀陛下,皇城司使请求面圣。”
耀灵帝充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点了点头,准了。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赤色四爪飞鱼纹刺绣,腰佩绣春刀的皇城司使进入殿中,此人行礼后跪在耀灵帝面前,沉声道:
“启禀陛下,萨满大巫受不住酷刑招了,承认是甘泉宫的康妃娘娘指使他在虞祭大典上假装被先皇后降神,诱导陛下下旨将太子禁锢北凉,至于香鼎里突然断掉的长恒香,也是康妃买通熏工,在香料里做了手脚。”
按在头穴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耀灵帝侧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皇贵妃。
“陛下赎罪臣妾实在没想到康贵妃她她竟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何止是你,朕亦不曾料到会是她”
耀灵帝紧蹙浓眉,不解问道:“你们可有审问出来,康妃为何要谋害太子?”
跪在鎏金方砖上的皇城司使面色凝重,迟疑了一下,道:
“回禀陛下,康妃她的父亲正是前任司天监主薄此人便是三年前在除夕宫宴上被太子割掉舌头,活活让口中淤血呛死的康主薄。臣还查到,康妃在此事上谋划已久,她指使身边侍女勾搭上萨满大巫,许下事成后,便准二人出宫,给予他们金银地契”
“毒妇!简直是猪狗不如!”
耀灵帝脸色铁青,扬手拂到桌案上的牡丹琉璃花樽。
哗啦一声响,牡丹琉璃花樽碎裂迸溅。
暖阁内的宫女们何时见过耀灵帝发这么大火,皆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传朕旨意,罢黜康氏妃位,赐这个毒妇腰斩,康氏一族,男子处死,妻女一律充为军奴,送去送去雍州大营。”
耀灵帝脸色青紫,几乎是嘶哑着吼出这道圣旨,随后无力地仰到在椅背上,整个人如搁浅在岸滩上的鱼,浑身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快去取来陛下的凝神丹。”
皇贵妃见状,忙命内监取来金丹,就着一盏温水给耀灵帝送服下丹药,搀扶起皇帝躺到黄花梨拔步床上。
耀灵帝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女子柔嫩的手指不轻不重按压在头穴上。
鼻尖拂来若有若无的檀香让他渐渐想起来,曾几何时,琳琅也会在他批阅奏折疲倦时,用那一双柔荑为他排忧解乏。
那时,他好奇询问琳琅为何喜欢用檀香?
女子低下头莞尔一笑,轻声说她性子火烈,有些时候容易冲动和陛下拌嘴,平日里多闻些檀香,也好静心养性。
耀灵帝闻言哈哈一笑,他拉着琳琅的手,说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民间不是还有句俗语叫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
女子澄澈的眸子闪了闪,眸底笑意如流水,说她很喜欢这个民间俗语,希望日后二人亦如民间夫妻一样,在拌嘴后不会记仇。
可后来的二人,为何却相形渐远
忽然,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将耀灵帝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皇贵妃红着眼框坐在身边,豆大的泪水从女子眼角簌簌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女子脸上仅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已然遮掩不住岁月流逝带来的痕迹。
平心而论,皇贵妃的容貌算不上国色天香,这些年她荣宠不衰的原因,除了争气的大皇子和手握大燕半壁兵权的兄长,还因她和耀灵帝心底装着一个相同的回忆。
那便是先皇后。
后宫之中,能同耀灵帝一起谈起先皇后的人少之又少,皇贵妃曾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时常能提起先皇后不为人知的小女儿模样,每当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些旧事,耀灵帝总觉得琳琅从未离开过他
“爱妃怎么哭了?”
皇贵妃见皇上睁开眼,忙别过头,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陛下看错了,臣妾并没有哭”
耀灵帝缓缓坐起身,他伸手掰过皇贵妃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偌大的宫里,也只有爱妃能陪着朕说说知心话了。
皇贵妃身子一颤,心中似是有所触动,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她扑进皇帝怀中,忍不住哽咽道:
“陛下,臣妾是在后怕,臣妾一想起在虞祭大典上,臣妾愚钝不堪,竟将满口胡言的萨满大巫当作成姐姐,险些害得太子再一次被陛下送去北凉,若是姐姐在天有知,定会对臣妾感到失望”
耀灵帝拍了拍皇贵妃的后背,温言宽慰道:“爱妃并非有心,就连朕亦差点中了奸徒的诡计,追根究底,是朕与爱妃太思念琳琅了。”
皇贵妃低声抽泣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缓缓走下拔步床,双膝一曲,跪地耀灵帝面前。
女子抬起头,神色无比虔诚,道:
“陛下,臣妾掌管后宫多年,却未曾发现康妃谋害太子的计划,此事是臣妾失察,恳请皇上收回臣妾的凤印。还有,大皇子他协理礼部主持这场法事,却未发现萨满大巫的罪行,请陛下同样降罪于大皇子。”
“爱妃啊,朕并未责怪你和昭炎”
“陛下,太子今日在百官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还请陛下秉公无私,臣妾和大皇子的颜面是小,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声誉不得有损。陛下若是不应,臣妾便长跪不起。”
耀灵帝看向跪在波斯毯上的皇贵妃,不由想起那个宁可委屈自己,亦要为他人着想的女子,眸光略有闪动。
“罢了,朕就如你所求,只不过爱妃执掌后宫多年,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贸然换人打理,恐会出纰漏,不如让宸妃和敬妃帮你分担一二。至于昭炎,朕会暂时收回他协理礼部的职权。”
“臣妾谢陛下隆恩。”
耀灵帝每次服用凝神丹后,睡得都会格外沉,今日历经诸多,头一沾玉枕就沉沉睡去。
夜色清清冷冷,皇贵妃从床榻上起身,她不紧不慢穿好外裳,转头看向拔步床榻上沉睡的男子,眸光异常冰冷,再无平日里的含情脉脉。
皇贵妃手持绢纱宫灯行走在幽静的曲廊间,冷白烛光过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略显森然。
登华宫常年燃着檀香,林苑内几乎没有蚊虫,寂然无声,仿若与世隔绝。
皇贵妃走至一处假山前,蓦然停住脚步,冷声道:
“你太沉不住气了!”
浓黑夜色下,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此人正是大皇子。
“母妃安心,儿臣今夜入宫用的是老五的令牌,他时常往云薇宫跑,就算日后被查出来,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母妃,儿臣今夜急于前来,是想知道父皇心中可有生疑?”
皇贵妃面色平静道:“皇城司将康妃推出来后,皇上并未起疑,可礼部筹办这场法式,细追之下,你终究逃不了干系,我已向你父皇交出凤印,明日你父皇就会下旨,暂时收缴回你在礼部的协理权。”
大皇子蹙了下眉心,长叹道:“今日之事是儿臣没有办好,让母妃受委屈了。”
皇贵妃款款转身,女子月色逶迤裙摆缓缓擦过冰凉的石板,她抬手折下一株牡丹花,眸光停驻在娇艳如火的花瓣上,神色若有所思。
“此事不怪你,谁能料到那个姜少傅竟会通晓口技。”
提起姜少傅这个人,大皇子面色微沉,他冷声道:
“此人不是头一次坏事了,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姜少傅总是能在万险中拉上太子一把,儿臣也想过暗中处理掉此人,可太子对他看得紧,儿臣派去的人都被太子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贵妃轻笑了一声,双指蓦然扯下一片花瓣,冷冷盯着娇艳夺目的花瓣陷入水洼,一点点沾染上污泥浊水,最终失去光彩。
若只靠天意,出身卑微的她又怎会坐到如今的位置,随手折断世人仰望的富贵花。
她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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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末,太子府。
竹意轩内仍亮着微弱的烛光。
寝室中,苓英正在给姜玉竹烫伤的掌心上涂抹药膏,缠上透气的白纱布。
“奴婢真不明白,为何每次太子遇难,总需要公子受些伤来逢凶化吉。”
此事莫说苓英搞不明白,就连有着状元之才的姜玉竹同样茫无头绪。
或许上辈子她就是话本里玩弄人心的下头男主,曾对女主太子始乱终弃,才换得今生频频降临的血光之灾。
主仆二人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门框咣咣作响。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啊?”
苓英轻声嘀咕,她飞快帮姜玉竹穿戴好衣裳,不情不愿将雕花木门打开一道缝。
余管事焦急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伸长脖子看向屋内的姜玉竹,急急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喝了十几坛桃花酿,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您快去劝劝殿下罢。”
解开心结
姜玉竹让苓英打开雕花门扇放余管事进来, 她凝眉问道:“太子殿下为何饮了这么多桃花酿?”
余管事面色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徐徐解释其中缘由:“每年酉月初十是先皇后的忌日,每逢这个日子, 太子殿下就会将自己关起来, 不让任何人近身,今天在虞祭大典上发生那件事,怕是勾起了殿下不好的回忆,殿下才会借酒消愁。”
姜玉竹面露不解,追问道:“是什么不好的回忆?”
“哎要说起殿下的小时候, 可并非是现在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随着余管事娓娓道来,渐渐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太子在年幼时,心性与寻常孩童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顽劣一些。
有一日, 太子好奇北凉以外的州城是什么样子, 于是避开看守的亲卫, 独自一人乘马来到雍州城。
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 消息闭塞的凉州, 太子对熙来人往的城池大感新奇, 不知不觉走进一间茶坊。
恰好茶坊里有从京城来的说书人, 正在口若悬河谈起大燕八年前的那场动乱。
“卓家军镇守在高达万仞的陇西山下, 卓大将军认为羯族人不可能越过高山侵犯大燕,并且自视功高, 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和皇帝争夺兵权上,平日里疏于整顿军纪,这才致使西启国大军来犯时, 号称无坚不摧的卓家军不堪一击,接连丢了十三个州城, 险些被羯族人打至京城里。后来,多亏咱们的扶远将军力挽狂澜,将这群穷凶极恶的羯族人打回老窝,不然那还有咱们如今的太平日子啊!”
“与卓大将军不同,卓皇后是一位明辨是非,大公无私的贤后。传闻卓皇后在咽气前,曾规劝皇上将太子送去北凉,好化解太子身上的灭国煞气。要说也真是邪门了,自从太子被送到北凉后,扶远将军率领残余兵马打退了羯族人,就连南方接连不断的暴雨亦停了,看来司天监占卜出的箴言不假,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专克亲近之人,身载祸国之命”
当年的太子年轻气盛,听到说书人这席颠倒黑白的故事,当即抽出腰间宝剑抵在那人脖颈儿上,让他从实道来。
茶馆里的食客们瞧见横眉冷目的少年郎,吓得四散而逃,纷纷叫喊着杀人啦。
闻讯而来的巡查兵认出在茶馆闹事之人正是幽禁在北凉的太子,匆忙跪地叩拜。
“原来他就是被皇帝送去凉州的太子!”
“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不分青红皂白,竟要当街杀人!”
“太子来到咱们雍州城,今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啊?”
“真够晦气呐!”
年仅十岁的詹灼邺冷眼望着匍匐在四周的人群,这些人虽然卑躬屈膝,可投向他的目光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厌恶,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
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忍不住憎恶,厌弃,要将他远远遗弃的怪物!
余管事抹了一把眼角湿润的泪水,感慨道:
“后来,太子殿下被靖西侯送回北凉,不久后,西州大旱的消息传到京城,司天监那伙人又开始造谣生事,硬说是太子擅自离开北凉后引起的天灾。陛下当即下旨,把负责看守太子的亲卫兵全处置了,哎从此以后,太子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这些谏官太过分了吧,西州气候本就干燥,赶上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还要旱上两次,这种无妄之灾要硬扣在太子头上!”
一旁的苓英听了,都忍不住为太子鸣不平。
余管事苦笑一声:“年当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接管过北凉兵权,活脱脱就像个没长牙的狼崽子,任谁都以踩上一脚。”
时隔多年,昔日的狼崽已经退去稚嫩毛发,长出锋利的尖爪和獠牙,足以撕碎一切小瞧他的敌人。
可即便少年已成为威风凛凛,威震四方的狼王,始终有着对亲情的渴望。
只是这种渴望被现实一次次搓磨殆尽,最终封存于心底。
姜玉竹叹息一声。
“苓英,你去拿一件外衫来,我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可公子,都这么晚了”
苓英欲言又止,心想都这么晚了,听余管事说太子还饮了不少桃花酿,她家小姐这一去,岂不是肉包子打天狗——有去无回!
姜玉竹何尝不知苓英心中的想法,她原本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可听到余管事讲述起太子年幼时的故事,内心还是被狠狠触痛了下。
她从小得父母守护,兄长爱护,才能固守初心,不被流言所扰,不受世俗所缚。
可太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一时片刻得到过亲人庇护的滋味,那等孤立无助的感觉,犹若狂风暴雨中一株苦苦挣扎求生树苗,
今夜,她不想让太子再独自一人面对。
月色下,姜玉竹走得很快,就在快抵达蘅芜院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少傅,您这是?”
余管事不明白小少傅怎么突然间不走了。
姜玉竹抬头看向天上的皎月,喃喃道:“不急,咱们先去小厨房,给太子殿下煮一碗面。”
“煮面?”
余管事掏了掏耳朵,再三确认,见姜少傅执意要煮面,他只好让云奇把炉灶里的柴火点上,顺带给手上有伤的姜少傅打下手。
姜玉竹平日里没下过厨,不过煮上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还是游刃有余,即便一只手缠着纱布,半柱香后,仍端出了一碗像模像样的面条。
她坚持要煮这碗长寿面,因她想起今天不只是先皇后的忌日,还是太子的生辰。
亦是她的生辰。
“咚咚咚” 姜玉竹叩响了太子的房门。
“出去。”男子清冷的声音比天上的月色还要冰冷三分。
“殿下,是臣。”
平平淡淡四个字,让屋内男子陷入了静默,少顷,一道颀长身影缓缓投映在窗纸上。
雕花木门向两侧拉开,月光倾泻在男子清隽俊美的脸庞上,眉如远山,薄唇微抿,赤红眼尾微勾,逸态横生。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姜玉竹蹙了下眉心,平静道:“殿下,空腹饮酒伤身,臣给殿下煮了碗面。”
詹灼邺静静凝望眼前的小少傅,一双漆黑眼眸宛若冰封寒潭,深沉且冰冷。
月色下的少年干净又纯洁,眸底好似盛满了细碎星光,手捧托盘,盘内置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金黄色的面汤上还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
小少傅秀气的小脸隔着氤氲缭绕热气,淡淡望向他。
目光触及少年莹白鼻头上沾着的一层烟灰时,詹灼邺结满寒冰的双眸好似注入了一丝阳光,缓缓消融了冷意。
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说话,姜玉竹又催促道:“面刚煮好,殿下要快些吃,不然就坨了。”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
姜玉竹顺势走进屋,她收拾好八仙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将盛着面条的瓷碗放下,又递给太子一对玉箸,单手托腮,目光中流露出老母亲头一次给儿子下厨的殷切。
詹灼邺低垂下头,吃了一大口面,紧促的眉心缓缓舒展开。
自从他三年前回到京城,每每入宫时,耀灵帝都会留他在偏殿用膳,宫中御厨厨艺精湛,每一道御菜,皆选用最珍贵的食材,最繁复的手段烹饪出来,摆盘精巧,呈到天子面前。
可那些巧夺天工的佳肴美馔,却败给了眼前这碗朴素的面条。
忽然,一双玉箸出现在眼前,毫不客气夹走碗中面条。
姜玉竹见太子埋头吃得甚香,不由好奇她煮的面条究竟有多好吃,于是夹起几根品尝了下,顿时皱起了小脸。
嗯味道寡淡,甚至还有点夹生,也不知太子是怎么吃下去的?
很快,这碗半生不熟的面就被太子吃干净了。
“少傅做的是什么面?”
“回禀殿下,臣做的是长寿面。”
“长寿面”
詹灼邺慢悠悠品味这三个字,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天下之人,都盼着孤这个天煞孤星早早坠落,何来长寿之谈”
“呸呸,今个是殿下的生辰,忌讳说不吉利的话”
姜玉竹刚呸了一声,下巴就被太子捏住了,她在错愕中对上男子缓缓逼近的清隽面庞。
太子的眼眸原本就很好看,是世间少见的瑞凤眼,浓一分则张扬,浅一分则寡淡,这双甚绝的眸子嵌他深邃的眉骨下,幽深似海。
男子今夜多饮了几盏酒,眼角绯红,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眉目含情,风流蕴藉。
“孤有少傅一人的真心,便足矣”
面对太子缱绻目光,姜玉竹心中莫名地发虚,若放在平日里,她还可以宽慰自己看在太子的绝色皮囊上,虚与委蛇上一二。
可男子此时望着她的眸光潋滟多情,复杂到难以言喻,仿若她就是黑夜中的光束,黎明前的曙光,是他晦暗人生中的唯一救赎。
姜玉竹自感受之不起,于是微微侧过头,那炽热的唇瓣就落在她的面颊上。
薄唇寸寸游移,卷过她的耳垂和鬓间碎发,拂来的酒香犹如实质,染醉了她的双颊。
就在姜玉竹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太子时,对方突然停下了,下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沙哑:
“今日在祭台上,孤竟信了萨满大巫的那些话,你说孤是不是很可笑?”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看不见太子的神色,却从他平缓的语气中读了出无尽悲凉。
“这并不可笑,殿下只是思念先皇后罢了。”
“在长信殿内,父皇问我有没有梦到过母亲,孤说没有,因为孤从未见过她。”
姜玉竹仿若猜到太子接下来会说什么,心口猛地一抽。
“其实,孤梦到过母亲,很久以前,孤曾梦到母亲跪在父皇面前,恳请父皇将孤送去北凉。”
哎果然。
姜玉竹早就猜到太子为何每逢先皇后的忌日,心情都会变得无比阴郁。
只因太子心中一直有个心结,那便是——如若当年先皇后活了下来,她是否会做出和耀灵帝一样的抉择。
毕竟太子在襁褓中时,就被他的亲生父亲抛弃了。
如果连母亲都将他视作一个怪物抛弃,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姜玉竹撑起太子宽阔的肩膀,眸光闪亮,声音异常坚定:
“殿下,臣虽然没见过先皇后,可臣听闻过不少先皇后的故事,或许在世人眼中,先皇后是一位宽宏大度,心怀子民的贤后,但她同时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殿下的母亲。”
“古人云,为母则刚,或许先皇后在其他事情上,因一国之后的身份,不得不选择妥协忍让,可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绝不对让步半分。”
“殿下是先皇后的骨血,是她唯一的孩子,臣相信先皇后断不会抛弃殿下。”
少年说话时,一对眸子亮极了,仿若天幕里最璀璨的星星,散发出的柔光驱散他心里盘踞多年的阴霾。
人,有着趋光的本能。
詹灼邺低下头,追逐着那道光,深深吻了下去。
双臂紧紧拥着少年的腰肢,吻的深沉无比,热切无比。
怀中少年身子一僵,似是要闪躲,可终究是逃不过禁锢在脑后的大掌,被迫承接着点点炽热。
二人拥吻了片刻,姜玉竹觉得身子一空,双腿下意识盘上对方劲瘦的腰,察觉出这个姿势不妥,她想要挣扎逃离,后背忽然陷入了软绵绵的锦被里。
姜玉竹顿时慌了神!
可酒后的太子,力气比平日里更大,欺身压来,那裹着酒香的吻亦更加滚热,烧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与太子是君臣,臣子协助未来的一国之君打开心结,得到一句答谢已是尊荣,可太子却将她抱到床榻上,大有以身酬谢的意思。
这可真是比香火星子还烫手的谢礼啊!
“殿下天色已晚,臣该回”少年颤颤巍巍的声音被男子吞入腹中。
夜风入窗,吹得绛紫色纱缦翩翩飞舞,若隐若现出床榻上两道交缠的身影。
姜玉竹伸手胡乱摸索着床榻上的东西,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玉枕,毫不迟疑抓在手中,正要朝着太子的龙首狠狠砸去。
可埋首于颈间的男子却突然不动了,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袒露的锁骨上,又暖又痒。
姜玉竹低下头,见到太子闭着双眼,安静地睡着了。
她不禁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刚刚冒出“弑君”的野心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
静静等待片刻,她小心翼翼推开压在身上的太子。
可太子的一对手臂仍牢牢钳制住她的腰间,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里,鼻息拂过面颊,强行将她桎梏在怀中。
每当她想要挣扎着离开,那对钳在腰上的手臂就会收紧一分,勒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气。
无奈下,姜玉竹只好耐心等待着太子睡沉,可耳畔不断传来男子绵长的呼吸声,她的眼皮子先打起架。
按道理讲,人身越处于危险紧张的环境中,越不容易入睡。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姜玉竹实在是太累了,她今日不到五更就入宫参加虞祭大典,在长信殿外站了两个时辰,更是在萨满大巫装神弄鬼时,一口气跑上祭台。
体力消耗殆尽,精神又在极度紧绷后渐渐松弛下来。
眼皮如刷上了一层胶,越来越粘,眼前明亮的烛光渐渐昏暗下来,姜玉竹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沉,毫无预兆地遁入梦乡。
———
翌日清晨,虫鸣鸟啼,晨光洒落入窗,在绛紫色纱幔上折射出朦胧金光。
詹灼邺睁开眼,凝望向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少傅。
这一幅至极美好的画面,少年微微仰起头,皓如凝脂的肌肤在阳光下宛若透明,双眉弯弯,琼鼻勾着媚然天成的弧度,樱唇红润,双颊没有施胭脂,却透着淡淡的粉晕,明艳动人。
细观之下,詹灼邺发现小少傅的五官比女子还要秀气。
他手撑额角,目光在少年般般入画的五官上缓缓流转,神色若有所思。
在他以往的旖梦里,小少傅虽身着男装,可退去层层衣衫,总是呈现出女子曼妙形态,与他春风一度。
亦是因这个原因,詹灼邺与少年的亲热向来是点到为止,从未越过雷池。
昨夜在桃花酿的作祟下,体内血液汩汩燃烧,唇齿间的甘甜已然不够熄灭他体内沸腾的热血,他迫切的想要更多。
少年显然是抗拒的,挣扎中死死攥着衣襟口不松手。
对于小少傅的性别,詹灼邺从未起过疑心。
小少傅不仅在华庭书院上过三年学,还参加过科举考试,大燕为了杜绝徇私舞弊,考生在入贡院前都会退下衣衫,由监考官员仔细检查有没有携带小抄。
故而,詹灼邺一直将少年表现的抗拒视作羞赧。
睡梦中的小少傅恬静美好,修长脖颈下的衣襟口微微敞开,露出白皙仃伶锁骨,在日光下泛着美玉般的琳琅光泽。
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少年微微隆起的胸膛上,詹灼邺眸光一滞。
小少傅身量纤纤,手足和腰身皆是纤细修长,可胸脯子反倒像练过体魄,异常强健饱满。
鬼使神差间,詹灼邺朝身畔少年伸出手。
可就在要触碰到小少傅微微浮起的胸脯时,少年突然翻了身,像猫儿一样蜷缩起身子,还朝着他怀里拱了拱,软软叫了一声:“阿娘”
詹灼邺:
睡梦中的姜玉竹渐渐觉得不对味,梦里的阿娘身子怎么硬邦邦的,还有,阿娘身上气息不再是甜甜的桂花头油味,而且清冷疏离的雪松香。
雪松香?这不是阿娘的气味!
不过对于她来说却感到十分熟悉,熟悉到仿若沁透她的五脏六腑,落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对上太子深邃的眉眼,姜玉竹呼吸一紧。
细算起来,这应是她第三次和太子同榻而眠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巧。
驾轻就熟的姜玉竹向后挪动身子,默默与太子保持开距离。
腰间一紧,她被太子扯了回去,鼻尖撞在对方热呼呼的胸膛上,头顶传来太子沙哑的声音:
“少傅手上的伤还未痊愈,又想摔下床榻吗?”
怀中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闷声不言。
二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少年埋首在他的胸口,凌乱发鬓间露出来的一小截耳尖如熟透的果子,透着垂涎欲滴的殷红。
詹灼邺盯着那樱红一点,淡淡道:
“刑将军前日派送来消息,他查到雍州走私的炭火最终流向何处。”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一对湿润乌眸亮晶晶的,好奇追问道:
“那些石炭最后到了何人手里?”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闪亮的眸子,唇角几不可察微微勾起。
少年平日里腼腆羞涩,放不开手脚,可一旦涉及到公务,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孤有些饿了,少傅陪孤用过早膳再说。”
太子话音刚落,姜玉竹的胃袋子极为应景地发出了声响,她耳根子刚刚退下的红晕又烧到了脸颊上。
君臣二人下榻梳洗干净,移步至偏厅用膳。
余管事早就在偏厅里备好了容易消化的早点,其中一直用炭火煨着的荷蒂米粥还具有补充元气,滋肾固精的效果。
一碗清香软糯的荷蒂米粥下肚后,姜玉竹忙追问起太子雍州走私炭火的下落。
詹灼邺将小少傅手上缠绕的纱布一层层解开,见少年掌心的水泡已经消退,他紧蹙的剑眉舒展开来。
“刑将军听过你的主意,命手下装扮成商贩混入边境市集,蹲守多月,终于发现那批走私石炭被当地商贾官充当皮货,贩售给匈奴人。”
“匈奴人!”
姜玉竹短暂惊讶过后,又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匈奴人究竟给了靖西侯什么好处?”
大燕与邻邦诸国开通互市,可有一些物品禁止贩售给外族人,比如枪戟和火硝,石炭和精盐,若有违反律法的商贩,一经发现,一律问斩。
能够让靖西侯冒着被参奏的风险和匈奴人交易石炭,背后定然有巨大的利润驱使。
“大宛马。”
太子的回答让姜玉竹豁然开朗。
原是如此!
要知大燕土地广袤,境内虽有不少种类的马,可多是四肢短小,脖粗肚肥,奔跑速度缓慢的山地矮马,这种矮马平日里只能帮人驮运物品,上不了战场。
因此大燕与羯族这种高原游牧民族对战时,在战马上没少吃暗亏。
为此,历代大燕皇帝都十分渴望培育出本国的战马,好在两军对战时,弥补上这个致命的短板。
在诸多种品相的马匹中,当属西域的大宛马最为强健,这种马四肢健美,体态均匀,奔跑速度快,耐力持久,是战场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在京城,大宛马同样是不少贵族趋之若鹜的宝马。
耀灵帝为了培育出这种战马,特在雍州设立战马司,每年要从户部拨出不菲的银款供给开支,可养育战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光是饲养战马的粮草,一年就要花费上万金。
靖西侯近几年上奏耀灵帝,告之陇西马场的规模日益壮大,战马数量与日俱增,同时要求户部提升拨款限额,以维持西北马场的开支,
为了让耀灵帝信服,靖西侯每年会往京城送来八百匹大宛马,这些大宛马会被耀灵帝当作奖赏,赏赐给王公贵戚和朝中臣子。
姜玉竹脑中飞快打起了算盘,她思路片刻,缓缓道:
“如此看来,陇西马场里的战马,恐怕都是靖西侯用走私石炭同匈奴人换取来的,大燕培育一匹战马需要花费八十两银子,可若与匈奴人交易,只用一担石炭就能换取一匹战马,靖西侯两头捞好处,光在一匹战马上就能赚七十两银子,臣记得户部记载陇西马场共有二十万匹战马,那就是一千四百万两银子,相当于大燕三分之一的国库收入。”
相较于大燕人稀罕大宛马,匈奴人同样珍惜能够为他们在寒冬中取暖的石炭。
可匈奴人不善于开采石矿,大燕又禁止商贩向他们交易石炭,因此在匈奴国,一秤石炭的价格可能抵上数只牛羊。
詹灼邺在小少傅掌心涂抹好祛疤膏药,轻轻缠绕起纱布,从始至终,少年心里都在盘算着靖西侯中饱私囊的银钱,愣是一声疼都没唤出来。
出使金乌
正午时分, 余管事匆匆进入书房通报,说宫里的曹公公来到太子府,有一道圣上口谕要传达。
姜玉竹和詹灼邺走出书房, 迎接圣上口谕。
耀灵帝的口谕言简意赅, 大抵便是皇城司经过一夜审讯,已从萨满大巫口中审出扰乱先皇后虞祭大典的幕后主使者,就是后宫里的康妃。
究其原因,是太子在归京那年,亲手割掉了康妃父亲的舌头, 从而致使康妃心生怨恨,暗中谋划多年,想法设法除掉太子。
耀灵帝下旨处死康妃,皇贵妃执掌后宫, 多年期间却没有察觉到康妃的计划, 因此亦受到责罚。皇帝削去登华宫一年例银, 并勒令皇贵妃交出凤印, 日后与宸妃和端妃一起共掌后宫。
至于大皇子负责协理礼部, 虞祭大典上出了乱子, 他难逃其责, 亦被皇帝收回了礼部协理权。
姜玉竹跪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 她听着曹公公尖细着嗓子念出口谕,一颗心好似渐渐沉进了冰水里。
她悄悄瞥向一旁跪立的太子, 见男子神色无波,眉眼淡淡。
平静到近乎麻木。
“虞祭大典上闹出的风波已让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陛下不欲声张此事, 担心会有人再提起殿下当年做的那件事,还望殿下莫要觉得委屈”
宣读完口谕后, 曹公公满脸堆笑同太子解释道。
“余管事,送客。”
詹灼邺语气平淡,转身带着小少傅回到书房。
“曹公公,出府的路在这边,您有请。” 余管事抬手指向一条长廊,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公脸色微僵,他任职大内总管多年,无论到哪一位皇子府上传达皇上口谕,几位皇子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尤其是大皇子,不仅会命下人送上精致茶点,还会悄悄塞上一袋子银瓜子。
太子金尊玉贵,不屑同他这种阉人打交道,可太子府里的家奴怎么也鼻孔朝天,像哄撵走一条狗似的赶走他。
走出太子府后,曹公公冷冷剐了眼古朴雅致的府邸,心底耻笑一声。
呸!东宫都住不进去的太子,纵观大燕青史还是头一个,没有母族依仗,空有一身龙血罢了。
再说与太子一起返回书房的姜玉竹。
原本在得知靖西侯在雍州所做的勾当后,她心中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上奏耀灵帝,指出大皇子和靖西侯私下开采石矿,暗中将石炭贩售给匈奴人,并把朝廷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中饱私囊等一系列罪状。
每条罪状,都足以让靖西侯丢官罢职,不得翻身。
可当姜玉竹听到曹公公宣读的口谕后,得知一夜之间,皇城司就捉拿到虞祭大典的幕后“真凶”。
一个身居后宫不算受宠的妃子,用美婢女收拢萨满大巫,又悄悄收买宫里干了二十多年的熏工,还能瞒着礼部上下官员设计出这场以假乱真的降神大戏。
这盘棋环环相扣,只要有一步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康妃虽与太子有弑父之仇,可仅凭她一人,难以操控满盘棋子。
可此事关乎到皇家颜面,耀灵帝想要顾全大局,不欲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更何况,耀灵帝已经惩罚了疏于管教后宫的皇贵妃和失察的大皇子,给足了太子颜面,太子若不依不饶,未免就不识大体了。
姜玉竹正是因耀灵帝和稀泥的态度感到心凉,继而想到她现在把靖西侯和大皇子所干的勾当在朝堂上揭露出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多了几个像康妃一样的替罪羊罢了。
毕竟,大皇子乃是朝中百官人心所向,靖西侯手握雄兵,掌管半壁江山。
归根结底,还是太子的根基不够稳。
不过,既然大皇子他们能演好委曲求全,她和太子亦能,甚至能演得更精彩。
姜玉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笑吟吟对太子道:
“殿下这几日因追念先皇后,不小心染上风寒,不如告上几日假,这段时日就先不去上朝了。”
詹灼邺看着少年露出的狡黠神色,眸光一如既往宠溺,唇角轻扬,颔首道了声好。
————
太子身体抱恙,一连十日未曾上朝,引起朝中百官议论纷云,更有传言从福宁殿流出来,说皇帝有心废黜太子,另立长子为贤。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与太子本就父子情薄,太子因虞祭大典上发生的变故,心中不免加深了对皇上的怨念,二人本就薄凉的父子之情现如今岌岌可危。
为了平息传言,耀灵帝派出几位御医去太子府上看望,御医回来后,都说太子风寒未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半个月后,身为太子少傅的姜玉竹被皇帝单独召见入宫。
金碧辉煌的福宁殿内,耀灵帝端坐在赤金九龙镂雕龙椅上,目光看向跪在殿中央的清秀少年,沉声问道:
“太子的病,可有好转?”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虽说每日都在服用汤药,可身子就是不见好转。”
耀灵帝皱起浓眉,凛声道:“曹公公那日回宫时,说太子面色极好,怎么转眼间就病了,还病了这么久都不见好?”
自从太子抱恙不上朝,朝中原本平稳的局势渐渐打破平衡。
前几日,更是有谏官向耀灵帝进言,提出大皇子年过三十,仍是郡王爵位,看在大皇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帮着陛下协理户部政务,陛下理应将大皇子的爵位晋升至亲王。
耀灵帝驳斥了这个提议,冷言道他当年做了三十五年皇子还只是个郡王。
不过朝中风向的变化,还是让习惯掌控全局的耀灵帝感到不喜,一时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抱恙不上朝,惹得朝中人心动荡。
面对皇帝的施压,姜玉竹不卑不亢回答道:
“回禀陛下,臣不通晓医理,不清楚殿下为何久病不愈,不过自从先皇后虞祭大典后,太子常常会被梦魇缠身,在梦中,殿下他口中隐约喊着喊着”
看到姜少傅吞吞吐吐的模样,耀灵帝蹙起眉心,不耐烦地一拍赤金龙首扶手,催促道:
“太子他都说了什么?”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殿下在睡梦中总是喊母后,北凉好冷”
耀灵帝神色微怔,眉眼渐渐染上一抹愧色,过了半晌,才干巴巴道:
“哎这孩子脾气倔,嘴巴犟,还不肯跟朕承认梦到过他母后。”
其实,耀灵帝何尝不想弥补他和太子十多年间缺少的父子之情。
太子归京那日,他坐在金銮殿上,远远望向男子深邃隽丽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琳琅,心底百味陈杂。
那感情有骨血的牵绊,有相聚的欢喜,亦有难言的愧疚。
可种种复杂的感情,却在耀灵帝目睹太子亲手割下司天监主簿的舌头后,全都化为了惊惧。
男子隽丽的眉眼沾染着点点殷红鲜血,长剑挑起半截子血淋淋的舌头,抬眸环视惊声尖叫的人群,唇角噙着病态的笑意,仿若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他和琳琅的孩子,怎会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怪物!
难道真如司天监当年占卜出来的箴言,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无药可救了?
今日姜少傅所说的话,透露出太子并未是个冷心冷肺的怪物,而是个期盼母爱的孩子。
只不过太子心高气傲,将这份期盼悄悄藏在心里,不小心在睡梦中流露出来。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脾气执拗的琳琅,每次同他赌气时,嘴巴封得严实,又不愿意低头,只会在睡梦里轻声呓语,惹人心疼。
耀灵帝心中一扫对太子的疑心,眉眼舒颜,温言道:
“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安心养病。兵部送来捷报,金乌在玄月军的协助下击退了匈奴,金乌王感念大燕的恩情,特意书信朕,想要大燕派出使臣前往金乌,商议两国缔结盟约,开通互市之事,朕已决定让太子出任大燕使臣,代表朕前往金乌缔结两国盟约。”
姜玉竹眉眼平静,替太子接下圣旨。
恰在此时,曹公公笑着走上前,为耀灵帝端上一盏花茶:
“启禀皇上,这是登华宫送来的茉莉香茶,皇贵妃惦念着陛下这几日晚上睡不好,每日天不亮就去御花园亲手采摘新开的茉莉花瓣晾晒好,盼着陛下喝完后能睡个安稳觉。”
耀灵帝看着茶面上漂浮的淡白色茉莉花瓣,露出欣然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太子年纪还轻,又是头一次出使邦国,朕会派几个办事沉稳的臣子,同太子一起出使金乌。”
姜玉竹仰起头,目光不露声色掠过曹公公喜洋洋的脸,笑着恭维皇上深思远虑,太子得知陛下的关怀用心,病定会好上大半。
耀灵帝听了这席话后很是欢喜,不由觉得他当初阴差阳错下为太子挑选的少傅,还真是个不可多的贤才。
最起码,姜少傅让太子在百官中的口碑变好了许多。
从福宁殿出来后,姜玉竹在甬道上遇到了大皇子一行人。
若论相貌,大皇子的五官更像皇贵妃,男子身姿挺拔,五官清俊,但与天人之姿的太子相比,还是有着云泥之别。
不过大皇子气质温蔼,眉眼间总是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这亦是朝中文武百官更倾向于大皇子的原因,毕竟侍奉一个面慈人善的仁君,总比适逢一个凶残弑杀的昏君要强上百倍。
甬道上,大皇子正在同尚书省的几位官员商议政事,抬头间看到正贴着墙走的姜少傅,当即终止与身畔官员的谈话,主动扬声打起招呼。
姜玉竹见躲不过去,索性落落大方行了一礼:“姜某拜见大皇子殿下。”
“姜少傅免礼,不知九弟的病如何了?”
“多谢大皇子惦念,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
二人闲谈的功夫,几位尚书省的官员已然走远,只剩下姜玉竹和大皇子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龙爪古槐树下。
阳光穿透树梢,斑驳光影洒落在大皇子含笑的面庞上,莫名给他的笑容笼罩上一层阴影,让姜玉竹觉得浑身不舒服。
“九弟这几日未在朝堂,倒是因祸得福,躲过去不少风波,姜少傅,你说是不是呢?”
姜玉竹发现与大皇子这种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人周旋,要比同冰疙瘩脸太子耗神得多,相较之下,她倒是怀念起太子那张清冷的俊脸。
虽说冰冰冷冷,却胜在赏心悦目。
她佯装听不懂大皇子话中的意有所指,笑着打起了哈哈。
大皇子亦没有在此事上追问,而是伸手指向一旁郁郁苍苍的古槐树,含笑温言道:
“姜少傅可知道这株龙爪古槐树在宫里生长多久了?”
姜玉竹面露不解,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
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株龙爪古槐树在宫里已经生长了两百年,如今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吸引了不少飞鸟在其中安家。古槐为鸟儿遮风避雨,鸟儿为古槐驱虫播种,二者相辅相成,方得风生水起。”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盯着唇红齿白的玉面少年郎,又温言道:
“本王一直认为姜少傅是一个聪明的鸟儿,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
面对大皇子的招揽之意,姜玉竹微微一笑,淡然道:
“华山有奇鸟,取名啄木鸠,朝飞云霞外,夜宿风露中,不求固安居,唯盼除蠹虫。姜某性子孤僻,就如这不求安居的啄木鸠一样,唯志所欲,逐心所求,只想治好树上的蠹虫,再飞往下一片天地。”
大皇子如沐春风的笑容有一瞬僵滞,他看着眼前执迷不悟的少年,眼角几不可控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好一个唯志所欲,清高不群的小少傅,认死了太子这株朽木。
不久前,有谏官进言父皇,恳请晋升他的爵位,从而惹得父皇心生不悦,多日未曾召他入宫。
大皇子得知消息后,急得三天两夜没合眼,他询问遍手下幕僚,发现没人指使谏官向父皇提出这个急功近利的蠢主意。
他当即猜到给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十有八九是正在“避世隔绝”的太子。
太子以前从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的路数,如今行事风格大变,少不了他身畔的小少傅出谋划策。
见姜少傅毫不迟疑婉拒了他的招揽之意,大皇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人各有志,姜少傅日后若是后悔了,本王随时恭候你。”
“多谢殿下。”
目送大皇子离去后,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神色凝重。
她才出福宁殿多久,就正巧撞上大皇子,并对她说了一番暗有所指的话。
这自然不是巧合。
姜玉竹猜想,大皇子如此着急面见皇帝,看来也是想在金乌之行中横插上一手。
恰如大皇子所料,煽动为大皇子晋升亲王爵位之事确是太子指使人办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皇子在朝中造势。
耀灵帝想要朝中局面保持平衡,若瞧见大皇子的势头突然盛起,那身为掌控天枰之人,耀灵帝势必会扶持上太子一把。
这一次出使金乌,便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太子手握北凉兵权,对于前线的战况比兵部更清楚,故而早就预测到金乌会在半个月内击退匈奴,继而与大燕缔结邦交。
要知让大燕贵族们眼馋的“大宛马”,不只匈奴有,金乌同样也有。
金乌境内有一处风水宝地,那里草地肥沃,气候适宜,饲养出的马儿膘肥体壮,行动如风。
姜玉竹让太子抱恙不上朝,待到朝中风云涌动时,她适时在耀灵帝面前打出亲情牌,利用皇帝多年来对太子的愧疚心,帮太子争取到出使金乌的机会。
如果太子此行能顺利和金乌达成邦交,将金乌优秀的马种引至北凉,那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在北凉建立马场。
姜玉竹从冯少师口中了解到,北凉虽然风雪交加,可在北凉山脊背面,却有一处四季常春,鸟语花香的草原。
高寒之地,更能养好马,因为马儿不像牛羊,不能一匹匹分散开养,而是要在有美草,有泉水的山谷旷地,才能养出日后善于追击又不失野性的战马。
若是能在北凉建立马场,不仅可以促进当地民生,还能逐渐取代陇西马场,从而斩断靖西侯扼制朝廷的双臂。
如果没有大皇子闻讯而来,他们的计划定会顺利无阻。
耀灵帝金口玉言,姜玉竹倒是不担心皇帝会收回成命,她猜想大皇子定会想方设法在出使金乌的队伍里安插进自己的人。
不过这些难缠的小鬼,就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了。
太子担任金乌使臣动身离京,最少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归京,届时她一个人居住在太子府,过得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山大王的逍遥小日子。
姜玉竹心情舒畅,回到太子府后,她托余管事给“养病”的太子带上一句话,就说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妥,还请太子“早日康复”,而她则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回到竹意轩。
推门而入,绕过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姜玉竹正准备走进寝室换一套宽松的衣裳,目光触及倚靠在番草纹美人榻上的“大老虎”,她飞扬的眉毛瞬间落了回去。
“殿下你怎么在臣屋里宫中的张太医不是还要为殿下请脉吗?”
姜玉竹一面询问,一面不动声色地把刚刚解开的扣子又逐个扣了回去,暗中提醒眼前懒洋洋的山中虎王。
“张太医已被孤打发走了。”
詹灼邺放下手中信笺,抬眸看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眸色幽暗难明。
小少傅今日入宫,特意穿上一身朱织金丝团花纹朝服,腰系白玉带,头戴乌纱帽,下摆接暗金襕袍,一双笔直的腿用黑靴收束起,小腿线条流畅,比列完美。
瞧见自己后,少年的神色略显惊讶,一对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先是微微睁大,遂展露出明朗的笑容,眉眼弯弯,温润而泽。
不过少年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却始终隐藏着一颗让人难以琢磨的七窍玲珑心。
詹灼邺伸出手,冲粉雕玉琢的少年勾了勾食指。
姜玉竹不情不愿走过去,刚刚走至美人榻前,就被太子长臂一展,揽入怀中。
鼻尖撞在太子下巴上,淡淡的雪松香争先恐后缠绕上身,男子独有的清冽气息勾得人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姜玉竹抬起眼眸,从这角度,她看到太子紧抿着薄唇,唇角微微下坠,显然是心情不悦。
莫非太子这么快就得知了大皇子要挖墙脚的消息?
姜玉竹赶忙表明立场,诉说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不事二主,她已然一口回绝了大皇子的招揽之意,还请殿下勿要多想。
詹灼邺凝视信誓旦旦的小少傅,眸色异常阴暗,幽幽道:“孤有些好奇,少傅的赤胆忠心会是什么模样?”
言罢,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少年颈肩玉扣上。
姜玉竹心口一紧,这赤胆忠心要怎么看,难不成太子要拿刀剖出她的心瞧一瞧?
摸不准太子想要做什么,姜玉竹只好先握住对方的手,涨红着脸道:
“殿下,臣臣还未准备好和殿下坦诚相见”
詹灼邺目不转睛盯着怀中小少傅,漆色眸底倒映出少年一张略显羞赧的小脸。
男子犀利的眸光,仿若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轻而易举划破蔽体的衣衫,让所有隐藏的秘密暴露出来。
“少傅未准备好同孤坦诚相见,却筹备着远走高飞?”
姜玉竹呼吸一滞,黑亮的瞳仁极速放大,她垂下眼帘,故作不知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明示。”
头顶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这封请辞书,少傅打算何时呈给孤?”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太子手中拿着一封信笺,仔细一看,原是她以前书写好的请辞书。
她紧绷的心神一下子松弛下来。
适才太子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姜玉竹还以为太子在房间里发现了她的贴身私物,继而猜测到她女儿身的秘密。
“这封请辞书,是臣在南苑猎场里所写,当时殿下对臣避而不见,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殿下不喜,故而写下这封请辞书。之后臣无意间得知殿下眼疾的秘密,从此受殿下委以重任,这封请辞书就被臣收了起来。”
听过小少傅的解释,詹灼邺冷冰冰的面色终于有所回温。
回想起在南苑猎场与小少傅一起狩猎时,他被少年明艳的笑容晃得一时失神,险些亲吻上对方的唇瓣。
可那个时候,詹灼邺对自己迷恋上小少傅一事还接受无能,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让他屡屡破戒的少年,只好先冷处理。
再后来,他在狩猎场上身陷险境,目不能视,危在旦夕之时,小少傅误打误撞救了他,又跌跌撞撞闯入他的心底,让他从此不可自拔,将少年视作他晦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当詹灼邺发现这束光筹划着悄然离去,他紧紧捏着那张轻薄的请辞书,平日里执笔沉稳的手,竟不可控制地打起了颤。
他脑中猛地蹦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命人锻造出一把没有锁眼的镣铐,若是有朝一日,小少傅向他递上请辞书,他便亲手给少年带上这幅镣铐,锁链的另一头,锁在他的手腕上。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少年都不得离开他分毫。
“话说回来,殿下怎么能随便翻臣的东西!”
姜玉竹突然想起此处是她的寝室,太子不请自来,还翻出她藏起来的请辞书,未免太不尊师重长了。
就算当朝皇帝想要往臣子府中塞眼线,还要打着赏赐美人的幌子,太子到好,直接明目张胆地干起了翻箱倒柜的差事。
面对倒打一耙的小少傅,詹灼邺挑了挑剑眉,淡淡道:
“孤在书房等少傅归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从而发现书里面夹的请辞书。不过孤有些好奇,少傅为何在请辞书中谏言父皇若再为孤择取良师,务必要从已婚的臣子中挑选?”
姜玉竹悄悄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她还不是怕太子断袖之癖上来了,再去祸害大燕其他的有志青年。
可这话若真说出来了,恐怕太子会在床榻上狠狠祸害自己。
“殿下容貌俊美,气质卓然,臣在殿下身边久了,不禁被太子英姿吸引,臣担心举荐其他年轻的臣子,他们会像臣一样,情不自禁被殿下吸引”
姜玉竹搜肠刮肚,总算是为她保护大燕才俊的谏言找出个合理借口。
果然,太子听了她的逢迎之词,心情大好,眸底笑意如流水,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既然少傅这么喜欢同孤在一起,那便随孤一起出使金乌。”
姜玉竹:???
说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逍遥小日子呢?她这只猴子为何还要和老虎大人一起出公差啊!
小少傅委屈巴巴的模样太过惹人怜爱,詹灼邺凤眸微弯,挺拔的鼻梁一下下磨蹭起少年细若凝脂的嫩颊。
“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孤不放心。”
男子温热的鼻息拂过眉眼,低沉的声音好似浸了醇酒,灌入耳朵,听得人心神微醉。
太子此言倒是不假,姜玉竹想到刚刚在宫里大皇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想必大皇子已经知晓她这些时日在朝中耍的小把戏。
少了太子这尊煞神庇护,大皇子拿捏起她来,简直要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臣若是和殿下一起前往金乌,那臣的父母在京中会不会受到牵连?”
詹灼邺盯着少年水光波动的眸子,淡淡道:“孤会把你父亲调去晋阳城做一阵子盐运司库大使。”
秋分快到了,各地农商户要赶在寒冬到前,用大量盐巴腌制好咸菜,这样在寒风凛冽的隆冬里,一碗热粥和咸菜就能度日,故而每年此时,盐运司都会紧缺人手,晋阳紧邻北凉,太子此举,便可顺理成章地把姜玉竹的父母安置在他的势力范围。
于是乎,姜玉竹这只不得偷闲的猴子别无选择,只能陪同老虎太子出一趟山。
雨下之争
正如姜玉竹所料, 耀灵帝不愧是端水高手,在下旨任命太子出使金乌后,又钦点上几位官员与太子一起同行。
这一日, 出使金乌的大队伍在路上稍作停歇。
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众官员在马车里颠簸数日,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落脚点,众人陆续走下车,聚集在茶棚下品茶赏雨。
断断续续的雨水打在榕树叶上, 逐渐在树叶中心汇聚成一汪水池,待绿叶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宽大的叶片猛然倾斜,水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落下去。
姜玉竹撩开车帘, 她敛了敛眼底的雾气, 撑伞走下马车。
茶棚下, 几位官员瞧见从雨幕中款款走来的清秀少年郎, 急忙起身让座, 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姜少傅也来下车透气, 怎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
姜玉竹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昨夜处理凉州加急送来的文牍, 一直忙碌至深夜, 当下正在车内补觉。”
当即有官员感慨道:“太子殿下辛苦了,白日里餐风宿水赶路, 晚上还要在驿馆挑灯批阅公文,真是让我等自惭形秽。”
“是啊,是啊, 咱们大燕有太子殿下这样勤勉的储君,日后定会繁荣昌盛, 国泰民安。”
“姜少傅同样劳苦,自从出了京城,姜少傅几乎日日都在太子的马上协助殿下处理公文,这一路上就没得闲过”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姜少傅眼角泛红,嘴唇四周好似肿了些,想必是操劳过度,上火了吧?”
姜玉竹轻咳两声,以手抵拳,遮掩住自己微微发麻的唇瓣,面带微笑道:“葛大人目光如炬,姜某这几日确是有些上火”
说话时,口齿间犹存着那个人淡淡的血腥气。
自从她同太子离开京城后,姜玉竹就意识到自己惹上了火。
闭塞狭小的车厢内,实在是无处可躲,有时姜玉竹只是将整理好的公文递给太子,眨眼间就被对方扯入怀中。
纸张散落四周,马蹄声哒哒作响,车身微微晃动,清风偶尔掀起幽帘一角,飘进来同僚的谈话声,隐匿在这样的环境中,见不得光的一举一动变得格外敏感。
隔着衣料的掌心火热,毫无阻挡落在肌肤上的唇瓣更是灼热。
以往面对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时,姜玉竹忍受不住了,还能浅浅泻出几声猫儿似的嘤咛。
如今担心被马车外面的同行官员听到动静,她只得把这团火往肚子里咽。
偏偏男子顽劣至极,见她刻意隐忍,好似逗弄猫儿一样,突然松开她的唇瓣,转而攻略起她最敏感的耳廓,逼着她溢出些许娇吟。
姜玉竹只好张开嘴,狠狠咬向男子的修颈。
听到头顶上传来男子低声浅笑,她绯红着脸不敢抬头,撩开车帘落荒而逃。
眺望远方烟雨蒙蒙的山景,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
她同太子之间的纠葛,就如这缠绵细雨中的景致,笼罩在模糊不清的雾纱中,万物皆披上一层飘渺的白纱,似隐似现,飘飘欲仙,令人迷惑。
可当雨过天晴,雾纱渐渐退去,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会发现曾经幻想的瑰丽山景可能是荒烟蔓草,满目疮痍。
彼时,发现受到蒙骗的太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放火烧山呢?
“瑶君?”
姜玉竹循声抬眸,手中握着的油纸竹伞微微倾斜,在空中甩出一长串亮晶晶的珠帘。
男子没有撑伞,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月白锦袍,浓长的睫毛缀着一层水雾,使得他清湛的双眸愈加清澈深透,仿若林间不染尘埃的溪水。
姜玉竹皱了皱眉头,她举起手中的油伞走上前,帮男子阻隔开纷纷细雨。
自从画舫一别后,姜玉竹就再也没见过萧时晏,就连上一次先皇后的虞祭大典上,都未发现他的身影。
不过,姜玉竹还是听说了萧家发生的变故。
三个月前,萧大学士突发脑卒中,病情危笃,事后虽侥幸捡回一命,却从此落下口齿不利,四肢不协的后遗症,后半生恐怕只得与床榻为伴。
萧家乃是钟鼎之家,百年间出过一位宰相,二位翰林大学士。
萧时晏年纪轻轻就高中榜眼,顺利进入中书省任职,萧氏族人们无一不对他给予厚望,期许他能成为萧家所出的第二个宰相。
萧大学士的年纪与姜慎相仿,远不及不惑之年,若没出这档子变故,定能在未来二十年内,牢牢稳固住萧氏一族的根基,扶持萧时晏在朝中立足。
如今萧大学士因病卸职,萧氏一族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倚仗,而萧国公年事已高,空有显赫爵位,却早已无了实权。
故而萧家百年望族的盛衰荣辱,全部压在萧时晏这个嫡长孙的肩头。
雨仍在下着,冷风萧萧,不见停歇之意。
姜玉竹撑起油纸伞,距离萧时晏近了些,瞧见对方清瘦了不少。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道。
“我很好,你呢?” 男子淡淡一笑,声音一如既往,朗润如玉,空灵悦耳。
“我也很好嗯萧伯父的身体如何了?”
“好些了,在我离京前已能自己进食了。”
姜玉竹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宽慰道:“萧伯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一切都会变得好的。”
萧时晏盯着少年明亮的乌眸,觉得那温润眸光就好似一汪暖泉,滋润了他疲惫不堪的心。
府中骤然生变,他眼睁睁目睹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威的父亲轰然倒下,而自己一夜之间被强行拉扯着成长。
他要在泣涕如雨的母亲面前故作坚强,要在惶恐无措的族人面前维持稳重。
他收敛起心底悲伤,掩藏起无助彷徨,吞声饮泣,只因他是萧氏一族未来的期望。
从始至终,从未有一个人站出来,心平气静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故而当萧时晏从姜玉竹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清澈的眼眸闪了闪,眸底泛起淡淡的水雾,他忽然伸出手臂,紧紧环绕住了眼前的人。
姜玉竹一时间愣怔住了,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瑶君,谢谢你。”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二人没有多言,彼此却好似都能领会对方的心意。
因萧时晏的个子比姜玉竹高出半头,当他俯下身与她相拥,眼前的视线就蓦然空了出来。
故而当太子那张阴沉得可以拧出水的俊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时,吓了姜玉竹好大一大跳。
她不动声色从萧时晏怀中挪出身子,扯唇一笑,干巴巴问道:“殿下你怎么出来了?”
詹灼邺冷冷打量着共持一伞的二人,伞下两个人气质相似,一个流光似星,一个皎洁如月,两人相拥在一起时,好似星月交辉,珠辉玉映,瞧着登对又养眼。
可独属于他的光,又怎能洒落在他人身上。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僵笑的小脸,语气平淡:“车内有些闷。”
说完,他似是不经意扯开罗纹刺绣领口,微微敞开的衣襟口下,露出男子修颈和线条紧绷的喉结,隐约可见喉结上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萧时晏的目光落在太子颈间牙印上,眸光骤然变得暗沉。
姜玉竹生怕太子这般明晃晃的举动被茶棚下的其他官员发现端倪,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却不敢离得太子太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双手相交撑在额头上方挡雨,讪讪笑了笑道:
“殿下莫要贪凉,快把衣裳穿好。”
少年仰着玉瓷般的小脸,浓睫微颤,绵绵雨水滴落在少年白里透红的肌肤上,宛若被露水打湿的玉兰花,惹人怜惜。
两个男子不约而同举起手中油伞,欲给雨中摇曳的白玉兰一所庇护。
伞架相撞,两柄伞面上积攒的雨水哗啦啦落了下来,一滴不剩全浇在姜玉竹的脑袋上。
姜玉竹:
萧时晏见状,忙收回他手中的油伞。
詹灼邺拉住被浇成落汤鸡似的小少傅,一把将人扯进他的伞下。
两个男子同时抬眸,四目相对,短短一瞬间,目光相撞之处似有电光火石闪过。
须臾后,萧时晏将伞递了过去,男子挺拔的身子暴露于雨下,不卑不亢道:“殿下,这柄伞是姜少傅的,臣的马车距离此处不远,无需撑伞。”
詹灼邺没有接过萧时晏双手奉上的油纸伞,黑涔涔的目光落在对方被雨水打湿的俊秀面庞上,片刻后,才冷冷开口道:
“姜少傅可以与孤共执一伞,雨势不小,孤劝萧世子莫要逞强,毕竟萧氏一族的兴衰成败,都瞩望着世子你呢。”
太子这话,就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了。
萧时晏眸光骤然转冷,握着伞柄的指骨因用力微微泛白。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冒出头,主动打破两人间冻结气氛,她扬起笑脸,温言道:
“时晏,这柄伞你先拿着,我身子瘦弱,和太子挤一把伞正好,前往金乌的路程刚过半,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万一淋湿了身子生病就麻烦了。”
说完,她轻轻扯了扯太子的龙纹袖摆,又眨了眨明艳的大眼,低声道:
“殿下,臣突然起刚刚在整理文书时,发现兵部送达的一册卷宗内有纰漏,还请殿下随臣返回车内查看。”
詹灼邺垂眸盯着小少傅讨好的小脸,伸手搭在少年腰肢上,五指一点点收拢,凤眸含笑,温声道:
“好,少傅离孤近一些,莫要淋到雨。”
“多多谢殿下关怀。”
君臣二人共撑一伞,渐渐消失在白蒙蒙的雨幕中。
萧时晏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眸光暗淡了些许,眼底涌动着各种情绪,有依依不舍的缱绻柔情,亦有失去的追悔莫及,种种复杂情绪交杂在一起,最终被他敛进眸底。
如今的他,还不够强大,甚至都不能给心爱之人一个躲避风雨的庇护所。
他要变得更强大!
————
刚刚还温柔多情的绵绵细雨,转瞬间就变成瓢泼大雨。
姜玉竹随太子登上马车,她从整理好的文书里抽出一册交给太子,忐忑不安等待着对方落下的雷霆万钧。
出乎她意料,太子平静接过文书,好似真的信了她刚刚随口扯出来的谎话,展开宣纸翻阅起来。
桌案上的兽首鎏金香炉吐出缕缕烟气,太子身后的竹帘窗撑至一半,露出氤氲缭绕的山景。
方方正正的窗框,圈出一幅谪仙下凡的山景图。
“矮塌右侧木匣内有孤的衣裳,你去换上一套。”
姜玉竹闻言皱起眉心,答道:“臣等殿下审阅完文书,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换。”
太子抬起长眸,眸底噙着冰冷的水汽,语气淡淡:“少傅是想让孤亲手给你换上吗?”
姜玉竹不再多言,提起湿漉漉的衣摆钻进山水屏风后。
太子乘坐的马车极为宽敞,车内不仅置有茶案蒲团,还在紫檀屏风后安置了一张小憩的矮榻。
姜玉竹解开锦袍,她悄悄从屏风一侧探出头,瞧见太子还坐在蒲团上垂眸审视文书,这才蹑手蹑脚褪下湿透的外衫。
太子的衣裳多以玄色为主,她顾不得挑选样式,随便从衣匣里抽出一件披在身上,快速系起腰间系带。
好巧不巧,她随手抽出的衣裳正是太子在北凉时所穿的金丝软甲锦袍。
顾名思义,这件锦袍的内衬里缝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金丝软甲,用来护住心口,防止流箭所伤。
姜玉竹从未穿过这种衣裳,手忙脚乱中,她把软甲扣和缎袍系带缠到一起,衣带越缠越紧,最后在腰间绕成一块死结。
“要孤帮你吗?”
姜玉竹抬起头,撞上屏风外一对深邃的凤眸。
马车内虽然宽敞高大,可太子身量颀长,仅站起来,头就快碰到车顶,目光轻而易举越过屏风,看到跪坐在矮塌上的小少傅正在和一件衣裳奋力缠斗。
姜玉竹脸上一红,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拆解死结。
忽然,一双手从她腰间穿过,男子长指扯了扯,轻易解开了缠绕的死结。
“多谢殿下。”
姜玉竹低声言谢,可身后的太子却没抽回手臂,而是从她手中拿过系带,不紧不慢系起来,动作娴熟。
后背抵着男子结实又温暖的胸膛,姜玉竹好似被一张温暖的裘被包裹住,刚刚在车外被冷雨打湿的身子慢慢回温,甚至还感觉热了些,一抹淡淡的红晕从脖颈蔓延至耳廓。
“殿下臣自己穿就好。”
她想从太子手中夺回系带,耳畔忽然传来男子充满磁性的声音。
“北凉山寒水冷,匈奴人为了攻其不备,通常会在深夜里突袭兵营,孤午夜被号角惊醒,往往来不及穿好护心铠甲就要随大军出营迎敌,后来,有一位曾经追随过外祖父的副将告诉孤快速穿戴护心甲的诀窍”
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她鲜少听到太子提起他在北凉的那段时光,只偶尔通过余管事和周鹏谈及以往的对话中,才了解到太子年幼时的生活。
世人都以为太子是倚仗卓大将军留下的旧部在北凉落地生根发芽,建立起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玄月军。
殊不知这个过程要历经多少殊死搏斗,血雨腥风。
当年卓大将军残留下的旧部前往北凉,一是为了躲避朝中风波,二是为了重振旗鼓,那些老于世故的将领们满心算计,又怎会将稚气未脱的太子放在眼里。
为了让这些将领心悦诚服,太子舞勺之年就开始出入军营,男子行走在刀光剑雨中,历经常人难言想象的磨难,最终养成他通身凌厉气场。
京城中那些仰慕太子清隽俊容的贵女们,只看到太子矜贵无双的一面,却不知男子每一步走向权势的脚下,都流淌着浓黑至极的冷血。
太子语调平缓,毫无波澜,话中内容却是沉重无比。
“有一次,孤与这位副将被暴风雪困于山背下,我们十日未曾进食,后来,他砍断自己的一根手指充当鱼饵,凿开冰湖,从湖底钓出一条大鱼,我们二人靠着生食鱼肉,才活了下来。今日瞧见少傅胡乱穿衣裳的模样,倒是让孤想起了这位故人”
太子下巴抵在姜玉竹肩窝上,一边低声诉说,一边拉过她的手,悉心教她如何给穿戴好护心软甲。
男子手指偶尔拂过少年跌宕起伏的胸口,惹得少年呼吸声渐渐紊乱起来。
“那这位副将后来如何了?”
姜玉竹心乱如麻,她故作平静,转头看向太子。
男子低垂浓睫,薄唇微抿,迟迟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时,沉默亦是一种悲痛的答案。
刀剑无眼,想必这位曾经手把手教过太子如何穿戴铠甲的副将,已然魂灭疆场了。
从未切身体会过父爱的太子,是否有在这名副将身上得到过一丝丝的舐犊情深呢?
姜玉竹不得不承认,刚刚瞧见面容憔悴的萧时晏时,让她平静无波的心房泛起一丝涟漪。
天之骄子骤然从云端跌落,总会引起他人心疼怜悯,所以当萧时晏忽然抱住她时,姜玉竹没有推开他。
本以为太子撞见这一幕,回到马车内后定会对她施以惩戒,姜玉竹抱着舍身饲虎的觉悟,准备舍上几块肉来平息老虎大人的怒火。
可今日的老虎大人一心向佛,非但没有发威,还规规矩矩帮她穿好衣裳,低声诉说起自己以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往事。
姜玉竹蓦然发现从云端跌落人间的萧时晏固然惹人怜惜,可从深渊爬到人间的太子好像更悲惨一些。
所以当对方炽热的吻落在后颈肌肤上时,姜玉竹轻轻颤了下身子,却没有像往日一般抗拒,任由男子温热的鼻息流淌过颈窝,四散着横冲直撞。
不过太子的衣裳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大了些,绣金线云纹领口堪勘挂在白润的肩头,没过一会,雪肤上很快就布满了点点红梅,朵朵娇艳欲滴。
姜玉竹死死攥着衣襟,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索性闭上眼,侧过头堵住了来势汹汹的虎口。
大雨滂沱,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车内猫儿一般的嘤咛细雨被雨声吞噬,消散在皓若烟海的雨幕中。
车队在太阳落山前抵达驿馆,众人下车时纷纷忙着避雨,倒是没注意到从太子车上走下来的姜少傅双腿一软,若不是被太子及时捞住腰身,险些要一头栽进泥水坑里。
驿馆里的管事收到大燕使团队伍即将抵达的消息,早就备好了热水和饭菜。
周鹏安顿好随行官员,终于得了空闲,他走进后厨管炊娘要了两张驴肉火烧,蹲在火炕边上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周校尉,你要不要来碗鱼汤?”
周鹏一抬头,瞧见姜少傅眉眼弯弯的笑脸,炉灶里的烛光映照在少年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透着粉腻光彩,看得人不由目光一凝。
“姜少傅寻我有事吗?”
姜玉竹微微一笑,她端着鱼汤坐在周鹏身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他闲聊起来。
“姜某一看到这碗鱼汤,不由想起在北凉对太子殿下有过救命之恩的一位恩人,不知周校尉可否还记得那个自断一指做鱼饵,从冰湖钓上大鱼的副将?”
姜玉竹自从听了太子讲的故事,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脑中一直记挂着那位亡故的副将,她想同周鹏打探出此人的姓名,以后每逢佳节,以太子的名义给这位副将的后人送去抚恤金银,亦为太子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周鹏埋头喝了口鱼汤,不暇思索答道:“当然记得,要说起这个人,姜少傅在太子府里日日都能见到!”
“此人还活着?”
姜玉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要知从太子刚刚哀戚的语气里,她还以为这名副将早就战死了,故而在面对太子一味强势的索取时,她默默隐忍下来。
谁让她手笨,连一件护心甲都穿不上,从而勾起太子一段不好的回忆。
可在她的印象里,太子身边并没有少了一根手指的下属啊?
周鹏咕咚咕咚喝下一碗胡椒鱼汤,抹了把嘴道:“这人就是余管事。”
“可姜某记得余管事十指健全啊?”
周鹏看向目瞪口呆的姜少傅,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道:“姜少傅有所不知,余管事的右手曾有六指!”
姜玉竹愣怔片刻,恍然明白自己被天狗太子给戏耍了。
瞧见姜少傅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周鹏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傻乎乎追问道:“姜少傅,你这碗鱼汤还喝不喝了?”
“不喝,倒了喂狗罢!”
周鹏砸了砸嘴,心叹难怪姜少傅身量纤纤,竟连一碗鱼汤都喝不完,他正要把姜少傅留下的半碗鱼汤收拾了,却见放在炉灶上的那碗鱼汤被人拾走。
“太子殿下!”
周鹏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素日里有洁癖的太子端起姜少傅剩下的半碗鱼汤,神色自若的一口口喝干净。
周鹏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姜少傅要将这碗要鱼汤喂狗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一场危机
大燕使团浩浩荡荡北行数月, 终于抵达到金乌的都城——苏木金城。
苓英推开车窗,眺望远方金灿灿的城池,神情既惊讶又欢喜, 感叹道:
“想不到苏木金城这般气派, 就连城墙都发着金光,公子你说,这苏木古城莫非真如说书人所言,全是用金子堆砌而成?”
姜玉竹从窗外探出头,她顺着苓英手指的方向, 瞧见一座金光闪闪的城池。
她淡淡一笑,解释道:“金乌人痴迷黄金,数百年以前,金乌曾是草原上的霸主, 繁华文明尤胜过中原。当时的金乌王想要建造一所象征太阳的城池, 寓意金乌会像阳光一样征服每一寸大地, 为此, 金乌不惜耗费大量黄金, 历经百年, 终于建出这座苏木金城。不过你瞧见的城墙并非金砖所砌, 而是在石砖外面涂上一层金粉。”
苓英恍然大悟:“原是这样, 只不过太阳的光辉照耀得再广阔,终会有日落的时候啊, 这个寓意奴婢觉得不太好。”
姜玉竹笑了笑,她静静眺望着远方金碧辉煌的古城,明亮的瞳仁上倒映出一抹金辉。
其实苓英说的很对, 无论太阳的光辉有多耀眼,终会有落幕时。
正是因这位奢靡无度的金乌王执意要修建苏木金城, 消耗了金乌国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最终导致民不聊生,王庭分崩离析,一代王朝由鼎盛逐渐走向衰败。
可见凡事不可过满,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马车缓缓前行,当苏木金城的全貌逐渐呈现众人眼前时,不由让人感到唏嘘。
数十年间,金乌和匈奴两族战乱不断,曾经金碧辉煌的城墙早已满目疮痍,远远看去还好,可离近一观,清晰可见城墙上布满了战火留下的焦黑烙印。
城楼下,立候着百余名少金乌将领和士卒。
金乌王近日抱恙,不便行动,特意派金乌国的两位王子出城恭迎大燕使臣团。
其中一名身穿靛蓝色骑服的男子瞧见远远驶来的大燕车马,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当即驱策马蹬上前相迎。
男子肌肤呈古铜色,五官分明又深邃,双目晶晶,身材挺拔高大,一头浓密的乌发编扎成无数细辫,腰间别着一柄镶嵌五彩宝石的短匕首,脚蹬乌靴,身上充斥着草原男儿的豪放气质,飒爽不羁。
此人便是金乌国小王子乔黎鹰,他对立于马上的太子展颜一笑,双手抱拳道:
“太子殿下,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半年前,乔黎鹰曾作为金乌使臣参加过大燕举办的春蒐狩猎,当时太子在猎场上遭遇刺客,而刺客身上的种种线索都指向金乌。
彼时,乔黎鹰百口莫辩,还以为自己会蒙受不白之冤,被大燕皇帝囚禁起来,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可身受重伤的太子却选择相信他,不仅说服大燕皇帝和百官,还找出了幕后的真凶。
此后,太子更调来北凉玄月军帮助金乌打退匈奴大军。
故而,乔黎鹰对大燕太子心存感激,特意求父王准许他和兄长一起出城恭迎太子。
詹灼邺冲乔黎鹰淡淡颔首,寒暄问候道:“小王子久候了。”
男子立于马上,身姿挺拔,俊容无双,气质清冷,一双潋滟长眸虽无多余的情愫,可俊美的五官却是无可挑剔,耀眼夺目。
乔黎鹰爽朗一笑,他正欲邀请太子进城,却被身后的金乌大王子打断了话,男子声音懒洋洋的,充斥着傲慢的味道。
“大燕太子的确让我们久等了,足足让小王在烈日下候了一个时辰”
此话一脱口,正在畅言谈笑的两国官员们不由微微变色。
姜玉竹撩开车帘一角,看向神色倨傲的金乌大王子。
她在前往金乌的路上,已经疏理清晰金乌王庭的现状,如今的金乌王后只诞下一位七公主,王庭中的王子都是金乌王与几位侧妃所生。
而眼前这位口无遮拦的大王子,名叫乔苍豹,是金乌王年纪最大的儿子,此人战功显赫,在金乌世族中颇有声望。
“兄长,父王说大燕乃是咱们金乌的盟邦,若没有玄月军帮助咱们击退匈奴,匈奴人的铁骑只怕早就踏平金乌国土,对于盟友,咱们多候上一时片刻又有何妨。”
乔黎鹰笑着接过大王子的的话,主动出言解围。
可乔苍豹显然不想领情,他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还有要事处理,大燕太子既已平安抵达,就交由你款待。”
言罢,他挥舞马鞭,率领一众亲卫扬尘离去。
乔黎鹰似是早就习惯兄长目中无人的态度,他转身冲太子歉意一笑:“王庭设下欢迎宴席,还请殿下随我入城。”
“好,有劳小王子。”
詹灼邺看向身后马车,瞧见从车窗探出头的小脑袋又飞速缩了回去。
小少傅脸皮薄,又爱记仇,自从遭到他的戏弄,一路上找尽了借口躲避着他,好似躲藏在蚌壳里的嫩肉,近在咫尺,却不得其滋味。
倘若强行破壳,恐怕会伤及嫩肉,詹灼邺决意先缓一缓,给少年喘息的空间。
车厢内,苓英提起了刚刚盛气凌人的金乌大王子。
“奴婢瞧着那位金乌大王子的态度,好像并不感激咱们大燕对他们出兵相助。”
姜玉竹蹙起眉心:“其实在金乌王庭,并非所有部落都支持与大燕联手,毕竟大燕对于他们来说是外族人,他们担心大燕有所图谋,其中以大王子为首的九黎部落传承已有千年,他们曾经历过金乌最辉煌的时代,心态高傲,十分排挤外族人。”
苓英继而追问道:“那小王子呢?奴婢见小王子容貌英俊,气宇不凡,而且对咱们大燕人还挺有好感呢。”
“小王子所属的部落必然是全力支持两国缔盟,否则金乌王也不会派他去大燕参加春蒐狩猎。”
回答完苓英的疑惑,姜玉竹开始琢磨起当前局势。
根据密探传来的情报,金乌王迟迟没有定下将那一位王子过继给王后,显然还不想放权。
在这一点上,金乌王倒是与耀灵帝有七八分相似。
不过金乌不像大燕,草原民族骨子里崇尚优胜略汰,不受父子伦常束缚,几乎每一任金乌王在上位时,都少不了弑父杀兄的故事。
今日目睹大王子的态度,姜玉竹发现她和太子想将大宛马从金乌引至北凉的计划,恐怕要比想象中更难实施。
大燕使团一行车马进入苏木金城,受到当地百姓热烈欢迎。
沿途的金乌百姓们满面笑容,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金莲花投掷向使团队伍,一时间,鲜花纷飞,马车犹若穿梭在金色雨海中。
苓英拾起从车窗口投进来的金莲花,感到惊讶又新奇。
“公子,金乌百姓们可真热情啊!”
是啊,底层百姓不受权势牵绊,最能发自肺腑地去感谢给予他们帮助的人,在他们眼中,有着陌生面孔的大燕人或许是异族人,但也是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朋友。
感受到金乌百姓的热情,姜玉竹从红木食盒里抓起一把酥糖,笑着朝人群中的小孩们抛洒出去。
“是糖!神女给咱们发糖了。”
“神女,真的是神女!”
詹灼邺能听懂金乌语,他回眸看向被金乌孩童称作神女的少年郎,剑眉微蹙,一双漆色幽眸若有所思。
少年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得过分了,金色日光照在他弯弯的眼睫上,镀上了一层美好的光晕,笑容灿烂,清眸流盼。
“童言无忌,城里的孩童从未见过大燕人,一时分辨不清,还望殿下莫要将这些孩童的话放在心上。”
与在太子一起策马而行的乔黎鹰出言解释道。
詹灼邺从眉眼弯弯的少年郎身上收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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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淡淡道:“孤的少傅眉清目秀,以往在京城里,亦常会被人错认为女子。”
乔黎鹰闻言爽朗一笑:“话说我头一次见到姜少傅时,心中不免惊讶这世间竟会有比女子还要漂亮的男子。”
詹灼邺的眸光暗了暗。
是啊,小少傅无论在容貌和身材上,都过于阴柔了些,以至于他每每和少年耳鬓厮磨时,总是恍然觉得怀中所拥并非是真正的少年郎。
———
金乌王庭居于城内正中心,车行半个时辰便抵达至宫城。
姜玉竹走下马车,她瞧见太子和小王子乔黎鹰走在最前方,二人正在与几位金乌武将交谈。
金乌人普遍体型高大,膀大腰圆,一个个长得魁梧奇伟。
不过太子与这些昂藏七尺的武将站在一起,却不显得单薄。男子身姿挺拔,双腿修长,只静静站在那里,风姿卓然,宛若一株傲世独立的雪松,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住目光。
“瑶君,我记得金乌有一种夜阑花,此花形态奇妙,花色艳美,开花时极为壮观,被当地人誉为神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寻此花?”
萧时晏与姜玉竹并肩而行,低下头同她言谈。
姜玉竹惊讶地挑了挑剑眉,好奇问道: “夜阑花?我在大燕好似没听说过这种花?”
萧时晏浅浅一笑:“夜阑花只生在金乌草原上,花期极短,只有一个时辰,此花稀有又神秘,当地人传言,说见到夜阑花开的人都会得到福运。”
姜玉竹认为她在福运上欠缺的不只是一星半点,先是稀里糊涂被皇帝钦点成状元郎,后又莫名其妙踏上了太子的贼船。
太子有龙阳之好,结果自己是个假龙阳。
她同太子虚与委蛇,偏偏太子想同她假戏真做。
若是真能瞧见这种神秘的夜阑花,福运加持下,说不定太子对她的新鲜劲就过去了。
姜玉竹仰起头,眉眼微弯,笑道:“好,待我帮太子处理完金乌的差事,就同你去草原上找一找这罕见的夜阑花,蹭些福运。”
萧时晏见少年笑得如花一样灿烂,心中亦觉得欢喜,二人一路言笑,好似回到了华庭书院的时光。
忽然,姜玉竹隐约感到一束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感觉让她如芒刺在身。
抬眸对上男子狭长凤眸,黑涔涔的眸底明显噙着不悦。
姜玉竹与太子相处得久了,一下子就读懂太子眼神中的含义。
那便是:给孤过来。
若是在狭窄的车厢里,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觉悟,姜玉竹可能会乖乖听太子的话,不过当下周围都是金乌和大燕的官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免撑起了她的骨气。
姜玉竹扭过头,假装没看到太子投来的目光。
詹灼邺险些被“目中无人”的小少傅气笑了,几日未调教,倒是助长了少年的嚣张气焰。
看来是时候要收一收少年不安分的心了。
进入金乌王庭后,姜玉竹发现金乌人真是对黄金痴迷到骨子里。
王庭内的每一块砖瓦上都涂抹着金粉,阳光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
想起太子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疾,姜玉竹悄悄看向走在前方的太子。
男子神色自若,步履沉稳,他身量又高,从始至终半垂着眼睫,乍一看好似在认真与乔黎鹰王子交谈,姜玉竹却知道太子这是在刻意躲避砖瓦上反射的金光。
还好这一路平安无事,众人顺利步入鎏金大殿。
大殿赤金嵌宝石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此人便是金乌王。
金乌王瞧见太子一行人,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意,他与太子寒暄了几句话后,忽而扬声道:
“大燕使团远道而来,本王要给予你们最高的迎接仪式,来人啊,赐下金光万丈。”
金乌王话音刚落,殿下站立的八名侍卫同时按下机关,只见大殿中央缓缓升起八面通体用黄金锻制的长镜,将大燕使团围绕起来。
此时正值日落时分,火红夕阳照在镜面上,一瞬间折射出夺目金光。
随着一道道金光射出,姜玉竹顿觉眼前一亮,好似被万丈金芒笼罩,站在盛满了碎金的溪流间,直到金光消失,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王子乔黎鹰面带笑意,对一脸茫然的大燕使团解释道:
“金乌人感恩太阳真神赐予我们的阳光,正因有了阳光,草原才能肥沃,牛羊才会健硕,我们金乌人深信阳光能够驱散一切疾病和厄运,故而设下金光万丈这道仪式,祝福远道而来的贵客从此得到太阳真神庇佑,从此一生无疾,万事无忧。”
正所谓入乡随主,大燕官员们听过小王子的解释,虽然眼睛被金光晃得眼泪刷刷直流,但还是笑呵呵地感谢金乌王准备的欢迎礼。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唯有姜玉竹神色复杂,她望着太子一动不动的挺拔背影,心中暗道一句:坏了!
“大燕太子,宫宴即将开始,太子请入席。”
金乌王指向下首的鎏金座椅,笑着有请太子入座,可他话落许久,却迟迟不见太子动身。
太子不动,诸位大燕使臣们也不敢动,他们一个个大眼瞪起小眼,暗中揣摩起太子的心意。
大殿内的金乌官员们见大燕太子对他们大王的话置若罔闻,姿态高傲,不由纷纷怒目而视。
“大燕太子狂妄自大,看来是不满居于大王之下,莫非他想和大王平起平坐?”
“他敢,这里是金乌王庭,又不是他们大燕皇宫,少在这里摆他太子的威风。”
而大燕使臣这厢同样感到不满。
“小小金乌不识好歹,若非我们大燕出兵相助,此时早就灭国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却忘恩负义,竟让咱们大燕的太子居于金乌王下首。”
“蛮夷难驯,玄月军如今还在金乌境外,太子一个调兵令,玄月军朝夕之间就能将木苏金城夷为平地。”
听到殿下众人窃窃私语,端坐在宝座上的金乌王缓缓收敛起唇角笑意,目光微沉,冷声道:
“太子为何不入席?可是觉得本王招待不周?”
乔黎鹰同样蹙起剑眉,疑惑地看向面色冷凝的太子。
就在这时,一道黛青色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上太子的手臂。
詹灼邺嗅到身侧溢出的淡淡清香,纵然眼前一片黑暗,心底却好似注进了一束光。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启禀国主,太子殿下之所以迟迟不入席,是因殿下不想大燕和金乌两国间的关系为此生出间隙。”
金乌王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心中虽然不喜,无奈少年长得太标志了,尤其是他那对亮晶晶的眸子,简直比最纯的黄金还璀璨生辉。
他压下心头不喜,沉声道:“你是何人?区区一个坐席,怎还扯上了大燕和金乌两国之间的关系?”
姜玉竹淡淡一笑,不矜不伐答道:
“回禀国主,姜某是太子殿下的少傅,负责教□□的言行。这小小坐席看起来不起眼,却蕴含主次之争。太子殿下乃是大燕储君,若是居于国主下首,岂不是意味着大燕居于金乌之下,这消息若是传回大燕,朝中百官定会说太子丢了大燕的国威,可若是让太子和国主平起平坐,又未免显得喧宾夺主。”
少年的话有几分道理,金乌王蹙起浓眉:“那姜少傅认为,太子的坐席当如何安排?”
姜玉竹没有直接回答金乌王抛出的难题,而是环视周围神色各异的金乌百官,面色真诚,语气诚恳:
“金乌与大燕本就是友好邦邻,不应存在主次之分。此前我们大燕皇帝眼睁睁看着金乌深陷战乱,陛下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自觉不能坐视不管,因此调兵帮助金乌击退匈奴人。”
姜玉竹顿了顿了,遂展颜一笑:“提及这次大燕出兵,倒是让姜某想起太子殿下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北凉大帅。既然如此,太子不如且放下大燕储君的名位,以大燕将领的身份入座武将席位。国主以为呢?”
此言一出,在场金乌官员脸上的敌意渐渐消散,大燕使臣们同样点头称是。
而宝座上的金乌王更是抚掌哈哈大笑。
金乌王之所以这般高兴,乃是因姜玉竹的话全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一年前,金乌与匈奴两军陷入胶着,匈奴人的兵马像往常一样止步于神女峰下。
神女峰共有九座山峰相连,入冬后白雪皑皑,直至来年春日才会消融,堪称是一道完美的天然屏障。
以往金乌人只要守住神女峰,匈奴人扛不住风雪就会退兵。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匈奴人不知从何处寻来大量石炭,有了可以取暖的石炭,匈奴大军势不可挡,更是在一夜间翻过险山,攻破金乌固若金汤的防线。
金乌王不得不向大燕求助,还好在这时候,匈奴人刺杀大燕太子之事暴露,从而促成了两国结盟。
不过在与大燕结盟前,金乌王庭中还是有不少反对的呼声,有族人质疑匈奴人为何忽然间拥有这么多石炭,这些石炭会不会就是大燕人暗中提供给他们的?
还有人认为匈奴是豺狼,大燕焉非猛虎?
在种种反对声中,金乌王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与大燕结盟,从而引起王庭内诸多不满。
没想到在今日迎接大燕使团的宫宴上,一个小小的坐席问题就激起族人心底的不满,眼见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金乌王又被高高架在宝座上,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不能轻易低下头。
还好这位聪明伶俐的姜少傅挺身而出,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即表明金乌与大燕不存在主次之分,又指出大燕无意染指金乌,从而打消族人的疑虑,化解了这场危机。
“大燕果真是人才辈出,姜少傅年纪瞧着去不大,却是妙语惊人,若是太子愿意以大燕武将身份入席,本王当自敬太子三海碗,感谢玄月军在危急关头雪中送炭。”
金乌王深谙高帽要轮番戴才稳固的道理,他笑着起身,主动将这顶高帽送到太子手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太子目光沉静,容貌本就俊美的男子端得是天人之姿,淡淡道:
“孤本就是北凉主帅,自然无所异议。”
“哈哈哈,大燕太子真是谦谦君子,来人啊,快给太子呈上主帅毕方金座。”
金乌王一高兴,命人给太子端上一架纯金锻造的宝座,宝座扶手上镶嵌着硕大的玛瑙宝石,椅背上雕刻展翅腾飞的毕方神兽,瞧着比金乌王所做的宝座更为精致华丽。
金乌王此番举动,亦是当着众人之面给了大燕太子极大的殊荣。
安排妥当太子的坐席后,金乌王转头看向姜玉竹,和颜悦色道:“这位姜少傅,你要不要坐在本王下首?”
面对金乌王的赏识,姜玉竹笑着婉拒了,只说大燕重视师道,太子在用膳时还要给她敬酒夹菜,她还是和太子共坐一起方便些。
此番言论又是让在场的金乌百官感到心中一惊,感叹大燕不愧是礼仪之邦,就连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都要时刻谨记天地君亲师的道义。
姜玉竹不露声色托起太子的手臂,牵引着他朝一众武将的席位上走去。
擒住命门
整个过程中, 太子神色如常,步履平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状, 甚至还在款款落座后, 从容不迫地与一旁的武将交谈了几句。
反倒是姜玉竹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
金乌人一向拜服强者,若让他们知道大燕太子有目不能视的隐疾,又怎会真心拜服,更别提与大燕交易战马了。
此事再传到大燕,恐怕大皇子在睡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姜玉竹正皱眉不展想着, 一块喷香油润的羊排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抬眸看向投喂自己的太子,她欢喜地挑了挑剑眉,压低了声音询问:“殿下,你能看见了?”
詹灼邺摇了摇头。
姜玉竹的心顿时沉下来, 她盯着太子的眼睛, 发现男子目光虚空, 漆眸犹若蒙上了一层云雾的皎月, 黯然无光。
她蹙起眉心, 告诫道:“殿下不必给臣夹菜, 免得让其他人发现端倪。”
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软糯沙哑, 好似猫儿的尾巴拂过心尖。
虽然看不见小少傅此时的神态, 可从少年紧张的语气中,詹灼邺脑海里不由勾勒出少年剑眉微拧, 乌眸横瞪的模样。
他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不是少傅说要孤给你布菜敬酒?”
为了避人耳目,二人说话时离得很近,姜玉竹想起她刚刚放下的狂言, 心中感到微微发虚,太子虽然看不见, 可他半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少了犀利眸光,男子略显迷蒙的星眸倒是别有几分迤逦风情。
她低下头,张口咬在太子递来的羊排上。
齿间一拉一扯,连带着男子伟岸的身子凑近了几分,略带酒香的呼吸拂过面颊,灼起淡淡的肌红。
姜玉竹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太子如此亲密,她扭身闪躲,可太子的手不知何时探进衣摆,擒住她的腰肢,手指隔着轻薄的内衫,不轻不重掐在她的腰窝上。
殿内百官觥筹交错,笙歌鼎沸,载笑载言。
姜玉竹紧张得绷直了身子,她不可置信盯着凤眸含笑的太子,低声道:“殿下疯了吗?快放开臣!”
詹灼邺不为所动,细细感受掌下轻颤的身躯,漫不经心问道:“少傅方才与萧世都聊了些什么?
姜玉竹神色一怔,心想太子如今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没忘记同她翻旧账。
无奈现下受制于人,她只好胡编道:
“萧世子同臣提起金乌有一种神秘的夜阑花,传闻此花能够给人带来福运,臣想着若是有机会采到夜阑花,定要献给殿下,庇佑殿下福祉无穷。”
明知小少傅是在用甜言蜜语哄骗他,可詹灼邺却甘之如饴,他俯下身,薄唇寻到少年散发着独特馨香的耳垂,缓缓道:
“少傅就是孤的夜阑花。”
男子的声音本就好听,音色低沉又充满磁性,透着一股清冷的禁欲感,可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调噙着蛊惑的味道,勾人又缠绵。
尤其是男子的薄唇在姜玉竹耳畔若即若离,温热的吐息钻进耳廓,酥麻了半边身子。
“臣谢过殿下赞誉,此处人多眼杂,殿下还是快些松开臣罢。”
姜玉竹悄声提醒,可太子非但没有放开桎梏在她腰间的手掌,五指反倒是越陷越深,好似要扼断她的腰肢。
与此同时,男子幽潭般深邃的双眸缓缓逼近。
姜玉竹有些坐不住了,她怀疑太子刚刚被那群金乌武将灌了太多烈酒,此时已然把控不住心神。
眼见那红润的唇瓣越来越近,姜玉竹急中生智,她借着桌沿垂下的金色绸布遮挡视线,伸手掐向太子。
她依稀记得医书上提到人大腿上有一处五足穴,此穴极为敏感,按掐时会提神醒脑,算是一处隐秘的命门。
可姜玉竹不通医术,胡乱出手,倒是在无意间掐上另一处命门,她听到身侧的太子闷哼一声,猛然弓起了身子。
想不到这处穴位竟这般敏感,真叫姜玉竹感慨学识就是力量。
詹灼邺当然没有醉,只不过小少傅在北行的一路上总是刻意躲避他,多日未曾嗅到少年身上独有的馨香,倒是让他一时沉沦其中,想要低头嗅一嗅小少傅身上清甜的味道。
可对方却不打招呼,一把握住了他的命门。
眼前一片漆黑,詹灼邺的感官格外敏感,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软弱无骨的柔荑在无意间滑动。
“松开”
姜玉竹惊讶于太子剧烈的反应,她垂眸瞥了眼,这才明白自己擒住了什么虎狼之物,吓得小手一颤,反倒是攥得更紧。
“嘶”
她听到太子倒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少傅的胆子倒是不小”
姜玉竹这才慌忙松开手,涨红着脸道:“殿下赎罪,臣并非有意”
说完,她又拿起桌上的丝帕,用力擦拭起掌心,不由庆幸太子现在目不能视,不然太子该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她。
还好没过多久,一位金乌武将向太子敬酒,打破二人间尴尬的气氛。
这位金乌武将显然喝了不少酒,当下有些微醺,赤红着脸摇摇晃晃走来,非要敬太子一坛酒,好答谢玄月军的救命之恩。
原来这位武将是金乌的前锋大将军,几个月前他率领的前锋军被匈奴兵马围堵在一处山涧,粮尽援绝之际,一队玄月骑兵犹如神兵天降,打散了匈奴人的包围,最终二军合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殿下的玄月骑兵不孬,一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手就是就是你们的战马差了些,若是能跑得再快点,准保那些匈奴兵一个都逃不掉!”
詹灼邺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扬唇浅笑道:“大燕在战马上一直有着短板,孤听闻单将军麾下的铁骑兵行动速度奇快,能够日行数百里,不知这些铁骑兵用得什么品种的战马?”
一提起战马,单将军似是感到极为骄傲,他抱着酒坛,干脆一屁股坐在太子对面,滔滔不绝起来:
“不是我吹嘘,要说对马种的了解,单某在金乌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匈奴骑兵的大宛马不孬,可跟我们金乌的铁蹄马相比,还是差远了。铁蹄马体魄强健,皮厚毛粗,不仅能抵御暴风雪,碗大的铁蹄还能轻易踢碎孤狼的脑袋。”
“那这种铁蹄马若是圈养起来,会不会丧失野性?”
姜玉竹好奇问道。
单将军瞧见从太子身侧冒出头的少年郎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乍一看还以为太子怀里搂着个绝色美人。
啧大燕的男子,模样都不孬!
“金乌草原上有经验老道的驯马师,这些人掌握不外传的‘吊马法’,只需一个月,就能够提高马儿的战斗力,就算是圈养的马儿也能保留它的野性”
姜玉竹双眼一亮,如若眼前的单将军没有吹嘘,那这种铁蹄马训练得当,会比大宛马更强悍,也更适合作为大燕的战马。
她主动给单将军倒上一盏酒,展颜笑道:“姜某听说金乌骑兵一人能拥有双马,作战时可轮流骑乘,可见金乌在战马数量上丰富,只可惜你们的炼铁工艺简陋,不能给骑兵配备充足的御马装备。”
说到这里,姜玉竹似是感到惋惜,她长叹了口气:
“倘若金乌骑兵能像大燕骑兵一样配备上马鞍,马笼头和马衔,那岂不是如虎添翼,就算匈奴人再来侵犯,单将军收拾起他们必会易如反掌。”
单将军何尝不深感遗憾,要知他头一次瞧见装备精良,从马头武装到马蹄的玄月骑兵时,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无奈金乌在炼铁工艺上落后得不只是一星半点,压根儿不可能像大燕人一样锻造出坚固耐用的御马装备。
就在单将军感到怅然若失之时,詹灼邺忽然开口道:“玄月军在御马装备上有所富裕,孤可以送给单将军一些。”
“殿下此言当真?”
单将军闻言欣喜万分,连脑袋里的酒意都消散大半,他眸光闪闪,语气恳切:
“那单某不能白拿殿下的东西,不如送给殿下几匹铁蹄马,殿下用这些铁蹄马和大宛马一比,就知单某没有在扯牛皮。”
詹灼邺淡然颔首,应允了这场交换。
单将军兴高采烈走了后,姜玉竹弯起眼眸,胸有成竹道:“如此以来,殿下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从闲聊中,姜玉竹发现单将军是一个懂马且爱马的将领,故而她刚刚和太子一唱一和,成功让单将军对大燕锻造的御马装备产生兴趣。
单将军得了大燕的御马装备,自然会与其他同僚吹嘘,当金乌武将们发现武装过的战马在战斗力上得到大大提升,定然就看不上现如今简陋的装备。
就好像第一次穿上棉靴的人发现走起路来竟这般舒适,再也不愿光着脚走路了。
金乌骑兵数量占大头,对御马装备的需求量同样巨大,只要打开这道需求口,不用姜玉竹他们提出来,金乌人都会主动送上优良的马种做交换。
打仗和做生意恰恰相反,主动的一方往往占不到便宜。
这一点,是姜玉竹从善于经商的兄长身上学来的。
詹灼邺垂眸看向神色怡然的小少傅。
少年手托香腮,葱白细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桌案,殿内烛火明亮,映得少年眸底如撒了一层碎金的湖面,波光潋滟。
见太子迟迟不言,姜玉竹疑惑地抬起头,恰好对上男子琉璃似的明亮眸子。
她心中生疑,正要开口询问太子可是能看见了,一阵咚咚咚的鼓声忽然响起,吸引了殿中众人的注意。
姜玉竹循声看去,瞧见数十位体魄强壮的金乌男子走进大殿,他们手持一对鼓棒,开始有节奏地捶打起四脚木架上的皮鼓。
与大燕的习俗不同,金乌人的宴席上没有婀娜多姿的伶人翩翩起舞,而是盛行豪放不羁的皮鼓舞。
能够登上金乌王庭献技的鼓手都是历经千挑万选,容貌出众不说,身姿更是矫健。
这些鼓手们头戴金莲花编织的花圈,脸上涂抹着金色彩绘,露在褂子外的一对手臂异常健硕。
鼓手们手持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声声鼓点激昂,好似万马奔腾,又像春雷滚滚,震耳欲聋的气势恨不得掀翻屋顶。
敲打至高亢时,站在最前一排的鼓手们猛然举起双臂,口中暴喝一声,扯开胸前的褂子,露出壮硕的胸肌和线条流畅的腹肌。
这些鼓手们因常年击鼓,胸肌锻炼得异常健硕,竟还能随着鼓点的节奏一颤一颤,看得直叫人叹为观止。
殿中众人纷纷鼓掌叫好,更有数名金乌贵族女子直接登上舞台,围绕着鼓手们一起载歌载舞。
在场的大燕官员不由面面相觑,显然是被金乌豪放的民风震撼到了。
同样大受震撼的还有姜玉竹,她看向光着膀子大跳热舞的精壮鼓手们,一时忘记移开目光。
“少傅觉得好看吗?”
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姜玉竹还未醒过神的大脑先做出反映,她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俊容紧绷的太子,红唇轻启,惊讶道:
“殿下你能看见了?”
詹灼邺盯着双颊融融的小少傅,突然伸出手掰过少年白玉般的下巴,冷声道:“转过身来,不许看。”
姜玉竹一时不明白太子这句话的意思,她蹙眉想了想,恍然道:“臣正准备退下,就不打扰殿下继续赏舞了。”
面对舞台上一大片的“秀色可餐”,太子定是嫌弃自己挡在面前碍眼了。
想来也是,她这道寡淡无味的素斋那里及得上油光锃亮的小鲜肉们,希望太子今夜品尝过荤腥后,对她这道素斋再也提不起兴致。
“莫非少傅是觉得在此处看不过瘾,想要上台与这些鼓手们共舞?”
詹灼邺一想起少年直勾勾盯着那些鼓手的模样,觉得胸口堆积着一团郁气,他掰过少年伸长的脖子,好让对方黑亮的瞳仁只映着他的身影。
小少傅口口声声说只求他这一轮明月,他便信了,殊不知在对方眼里,漫天星子都比他这轮皎月要闪耀。
见太子倒打上一耙,姜玉竹缓缓瞪圆了眼,忍不住讥讽道:
“殿下说笑了,臣力气小,握不住鼓槌。殿下若想登台,大可落落大方上去,没准儿还能在金乌博得个平易近人的美名。”
说完后,姜玉竹咬紧下唇,硬着脖子瞪向太子,一副不甘示弱的姿态。
殊不知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落在对方眼底,却是娇憨可人。
她瞧见太子突然笑了,男子恢复视力后,双眸漆黑又明亮,好似夜空中璀璨星子,眸底流淌着细碎星光,摇惑人心。
男子微微倾身,薄唇抵在她耳畔轻声低语。
殿内鼓声震耳,却挡不住男子炽热的话灌入耳中。
“少傅谦虚,你方才握住孤的鼓槌时,力道刚刚好。”
姜玉竹被驳得哑口无言,双颊一点点染上红霞,她刚想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孟浪之举,鼓声突然间停止了。
原是台上的皮鼓舞结束了。
按照金乌宴席上的惯例,鼓手要将象征富贵的金莲花献给金乌王指定的宾客。
金乌王笑呵呵看向大燕太子,扬声道:
“本王原想将金莲花圈送给太子,不过既然你们大燕人讲究尊师重道,那本王就将这金莲花圈送给姜少傅,不知太子可有异议?”
詹灼邺一向不看重虚名,当然没有异议。
为首鼓手得到金乌王授意,朝着姜玉竹所坐的位置走去。
若说舞台上的十余名鼓手是千里挑一的美男,那这位献花的鼓手就是万中挑一的翘楚。
男子身材魁梧,为了美观,不仅在脸上涂着斑斓彩绘,胸膛上还抹上一层蜜油,衬得他古铜色的肌肤泛着迷离光泽,一头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肩头,仿若一头年轻的雄狮,浑身上下充斥着男性雄姿。
还好姜玉竹见惯了太子那张惊世骇俗的俊颜,在面对这位金乌美男时,她犹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从对方手中接过花圈戴在头上。
鼓手笑了笑,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深蓝色的眸子煞是好看,他主动帮姜玉竹整理头上的花圈。
“金莲花与姜少傅很相配。”
听到男子熟悉的声音,姜玉竹微微睁大了眼,惊讶地的发现面前的鼓手居然是小王子乔黎鹰,因对方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彩绘,她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就在姜玉竹愣神之际,乔黎鹰堂而皇之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热乎乎的胸膛上。
“远道而来的大燕客人,我用赤忱之心,欢迎你们的到来!”
在场的两国百官当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姜玉竹扯唇笑了笑,她不敢去看太子此时的脸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自己这只手,今夜碰了太多不该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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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庆宴结束后,接连数日,太子被金乌王频频召入王庭谈判两国设立榷场,开通互市等事宜。
几次谈判过后,金乌官员都知晓大燕有一位能言善辩的谈判官,此人年纪稚嫩,眉清目秀,看似人畜无害,却是千伶百俐,三言两语间就能让人顺着他的话走。
甚至有几次,金乌这边的谈判官被少年逼得都想要动手打人,可看到少年身后眉眼冷冽,气场逼人的大燕太子,只得掐着大腿根忍下来。
谁让大燕人讲究尊师重道,太子对小少师呵护的态度,简直要比对新婚妻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乌王眼见本国的商税费被姜少傅越砍越低,只好差人带着姜少傅去城外赏一赏戈壁美景,品一品当地美食,每日好吃好喝供起来,尽量让他远离谈判。
这日一早,苓英给姜玉竹穿戴衣裳时,惊讶地发现束胸竟系不上了。
“公子吸一吸气,还差上一点点”
苓英站使出浑身解数,用力拉扯着束胸两端的系带。
姜玉竹双手扶在屏风框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忍受着肋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须臾后,终于听到身后的苓英道了声好了。
在前往金乌的路途上,她一直在刻意少食,加上天气转冷,可以多穿几件衣裳,倒是遮掩住胸口那抹隐隐浮现的弧度。
可她这几日里胡吃海塞,倒是让散养的一对玉兔添上不少肉膘。
果真应了那句长肉如山倒,减肉如抽丝!
苓英提醒道:“公子身体长得快,奴婢只好用材质硬挺的香罗缎裁制成抹胸,可香罗缎最忌讳沾水,公子切记不要淋雨,不然锦缎沾上雨水,就会收缩变紧,甚至会破裂开来”
姜玉竹轻松一笑:“这倒无需担忧,金乌在秋季里几乎不会下雨。”
她们落脚的驿馆是金乌人新修建,看得出当地匠人想要效仿大燕屋舍的风格,可又割舍不下对黄金的喜爱,索性在门窗框上贴了一层金箔,日头好的时候,整面窗扇会在日光下闪动起流光溢彩。
姜玉竹所住的房间在二楼,苓英推开雕花轩窗透气,目光不经意扫向一层廊下,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转过身道:“公子,楼下那人好像是萧世子”
姜玉竹走至窗前,垂眸看向站在廊下的男子。
萧时晏身着当地人的月白色翻领胡服,肩披雪羽鹤氅,身姿挺拔,当男子抬起头时,斗拱上贴的金箔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落尽数在他的琥珀色的眼眸里,煞是好看。
“瑶君,今日城内开放市集,你不是要撰写两国互市货品的名册,要不要随我一起前去逛一逛?”
男子笑了笑,露出洁白贝齿,笑容明朗又充满朝气。
姜玉竹此次随太子来到金乌,还挂了个互市监的头衔,掌蕃国交易事宜。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深入金乌民间市集,倒是能帮助她精准了解当地的特产和物价。
她望着萧时晏,笑着点点头道:“好,时晏兄稍等片刻,我换上一身衣裳就下去。”
金乌的服饰和大燕迥然不同。
大燕的文人墨客追捧飘逸潇洒,衣袍裁制得较为宽松,行走起来轻风拂袖,飘飘欲仙。
可金乌人为了方便骑马,追求干练利落,通常衣身紧窄。
当萧时晏看到一身胡服装扮的姜玉竹笑盈盈走来时,他的呼吸不由轻轻凝住。
少年唇红齿白,双目晶晶,一袭天青色翻领胡服勾勒出他秀美体态,轻盈却不显单薄,腰间束着宽大的皮革蹀躞带,上缀赤金小环,垂挂下的配饰随着少年灵动的步伐,发出泠泠清脆声响。
犹若敲打在心口,震荡着他的灵魂。
“时晏兄,咱们走吧。”
姜玉竹见萧时晏久久盯着她不言语,笑着出言提醒道。
“嗯好”
萧时晏如醉初醒,他迅速从对方笑盈盈的脸庞上移开目光,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少年,唇角微微弯起。
残棋赌约
苏木金城是草原上最古老的都城, 又处于三国边境的交界点,每逢初一和十五,来自各国的商贩会陆陆续续前往城内, 结棚为市, 贩售本国的特产。
为了吸引来往路人的目光,这些商贩们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敲锣打鼓高声吆喝,有人雇佣杂戏班子在摊前表演。
姜玉竹更是在一处贩售皮货的摊位前瞧见,有几位身材高挑的西域美人全身只裹着一张皮草, 脸上妆容浓艳,伸出一对雪白手臂,媚笑着向来往路人展示身上的裘衣。
那波涛汹涌的春色,倒是让不少男人如蝗虫一般围拢上去, 面露垂涎之色, 不惜花重金购下沾染美人体香的裘衣。
可无论在大燕还是金乌, 女子在光天化日下袒露身体都是重罪, 不一会儿, 就有负责看管市集的官吏闻讯而来, 要押走这些伤风败俗的女子。
皮货摊主急忙走出来, 嬉皮笑脸同官吏解释他雇佣的人并非是西域女子, 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说完,他一把手扯下西域女子裹在胸前的裘衣, 赫然露出平坦的胸脯子。
围观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浓妆艳抹的“西域美人”都是男子乔装假扮,只不过这些人在胸口贴上用猪皮裁制的假胸, 又以裘衣遮挡,好以假乱真。
那些刚刚花了重金购下裘衣的客人们, 瞧见艳丽多姿的西域美人眨眼间变成铁血真汉子,顿觉大倒胃口,纷纷直喊晦气,吵闹着要摊主退货。
姜玉竹目睹这场闹剧,却没有像围观众人一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是面色凝重。
“瑶君怎么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萧时晏,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暖光,好似暖化的麦芽糖,就连询问的声音都是轻柔如烟。
她微微一笑:“无事,既然来了,咱们便好好逛一逛。”
市集上琳琅满目的货品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很快驱散姜玉竹的心事。
逛了一圈后,她给父亲和兄长买了几张皮货,给母亲买了香料和玛瑙,给冯少师和余管事买兽皮护膝,还给周鹏买了一副精致的匕首。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一块乌木盒上。
盒内有一株风干的花朵,这花朵形态奇异,叶呈现螺旋状,其枝似柳,花似兰,花瓣是淡紫色,即便枝叶都已经干枯,依旧美得奇特,可见盛放时会是何等的绚丽多彩。
“公子好眼力,这株夜阑花是我多年前机缘所得,保存完好,我敢保证,你在市集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株。”
摊主瞧见姜玉竹一直盯着夜阑花,于是滔滔不绝诉说他当初遇到夜阑花的曲折经过。
摊主说自己五年前在草原上迷了路,四天三夜没有喝到一口水,弥留之际,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团如梦如幻的紫色祥云,他挣扎着爬过去,发现这团紫色云彩居然是一片盛放的夜阑花丛,后来,天降暴雨,他靠着雨水又活了一日,终于盼到族人赶来营救。
“夜阑花会带给人福运,我看公子和此花有缘,干脆宜卖你了,只要三个金珠。”
听到摊主狮子大开口要价,姜玉竹笑了笑,她无意于这株夜阑花,只不过瞧见此花模样奇特,才驻足多看了一会。
一旁的萧时晏当即要付钱买下。
姜玉竹只得拦住了他,挽起袖子开始与摊主讨价还价,一番唇枪舌剑后,最终以三十纹铜板的价格,在萧时晏惊诧的目光中买下了这株夜阑花。
“瑶君砍价的本事和你的文章一样出彩。”
听到萧时晏的称赞,姜玉竹腼腆一笑:“母亲勤俭持家,每年采买年货时都会带上我和妹妹,耳濡目染,我也学到些砍价的皮毛。”
说完,她拿出刚刚在一处摊位前购下的一瓶番红花交给他。
“番红花有活血通络,消沉开窍之效,我看这里的番红花成色不错,比京城百草堂里的还强上不少,你拿回去给萧伯父服用,希望萧伯父能早日康复。”
萧时晏望着眉眼含笑的少年,胸腔里平稳的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起来,他垂下双眸,轻声道:
“我适才在玉器摊前看到一块玉佩,觉得很是衬你。”
他微微倾身,将一枚玉坠系在对方腰间蹀躞带上。
姜玉竹低头瞧见腰间摇晃的玉坠,拇指大小的玉雕刻成竹子的形态,玉质莹润,在日光下泛着剔透水光。
倒是映了她的名字——玉竹。
“多谢时晏兄,你看这些摊位上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我买来送你。”姜玉竹很喜欢萧时晏为她挑选的玉坠,大方地让对方选一样回礼。
金乌秋日的阳光毒辣,少年明眸弯弯,娇嫩的肌肤沐浴在阳光下,双颊很快就被晒出淡淡的红晕,好似白里透红的芙蓉花,清丽柔美。
萧时晏眸光微凝,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手指轻轻点上那抹粉腻酒窝。
二人同时愣怔了一下。
萧时晏迅速收回手,他正要为自己的失态致歉,却听人不远处有人在唤他们二人的名字。
“萧世子,姜少傅,哎呀呀,你们二人在这里可真是太好了!”
姜玉竹看向拨开人群跑来的男子,惊讶地挑起剑眉:“吴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匆匆跑来的吴大人乃是鸿胪寺卿,他与姜玉竹和萧时晏一样,同样是大燕出使金乌的使臣之一。
吴寺卿体型肥胖,一路跑得满面大汗,他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汗水,赤红着脸气喘吁吁道:
“说起惭愧啊!我和郑宣慰使在市集上被一个金乌女子设局骗走身上的金银,姜少傅,太子殿下可有与你们同行?”
姜玉竹摇了摇头,道:“太子殿下和小王子今早出城去狩猎了。”
“哎呀,那可真是糟了!这名金乌女子实在是可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不怕,如今郑宣慰使还在他们手里扣着,这女子还说要砍掉郑宣慰使的双手抵债!”
“吴大人莫急,你们究竟遇到何事?郑宣慰使现在人又在何处?”
萧时晏声音温润,他让吴寺卿先冷静下来,好同他们道明事情原委。
原来,今日吴寺卿和郑宣慰使在逛市集时发现有一个金乌女子在摊位前设下残棋赌约。
女子在摊位前打开一箱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扬言看热闹的路人,但凡有人能在三十步内破了她设下的残局,就可以拿走箱子内所有金银珠宝。
可若超出一步,就要缴纳一金珠罚钱,超出两步,交纳两金珠,超出三步,便是四金珠,以此叠加,没有上限。
吴寺卿和郑宣慰使二人的棋技在大燕算得上是翘楚,只一眼就看出女子摆出的残棋阵不算太难,三十步内必能破局。
他们二人认为金乌人不精通棋道,又见设局之人只是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心里断定对方不知从何处寻到个残破棋阵当成宝。
于是二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思与对方立下赌约。
谁知这套残棋看似简单,可一旦深入其中,才发现布局精妙,环环相扣,复杂无比。
不知不觉中,吴寺卿和郑宣慰使就下了百步,可二人仍未破局,最终结账一看,他们二人居然欠上此女上万金珠。
郑宣慰使脾气火爆,当即掀翻棋局,要报官抓走此女。
可那金乌女子同样来头不小,只见从她身后突然冒出数名身高马大的金乌侍卫,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的卫兵制服了。
吴寺卿急忙亮明身份,表示他们是从大燕远道而来的使臣,还请金乌女子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可那金乌女子却不依不饶,说既然大燕人精通棋道,如若他们之中有人能破了她设下的残棋,此事便一笔勾销。
否则,她就要砍掉郑宣慰使的一双手来偿还万金赌债。
“姜少傅,萧世子,你们一人是新科状元郎,一人是榜眼郎,都是学富五车,博通经籍之辈,在棋道上必定胜过我和郑宣慰使这种臭棋篓子千百倍,你们快随我前去,好好杀一杀那个金乌女子的威风。”
姜玉竹和萧时晏都非冲动之人,二人沉思片刻,决定派人去寻太子,随后跟着吴寺卿前往残棋摊位。
三人距离老远就看到被路人围堵的水泄不通的摊位,里面传来郑宣慰使愤慨的叫骂声:
“无耻宵小,老夫乃是大燕当朝四品大员,如今代表大燕皇帝出使金乌,你若伤了老夫一分一毫,就是对大燕皇帝的不敬。”
“愿赌服输,你今日就算代表天上的玉皇大帝,也要把欠下的赌债还了,你们大燕男人就这么输不起吗?”
“什么赌债,分明是你个小女子设局在先,寻来个压根儿解不出的残棋阵坑蒙拐骗,敲诈钱财!”
“你个臭棋篓子脑袋蠢笨解不出来,还敢说我坑蒙拐骗,骨朵,剪了他的舌头!”
女子身后的侍卫正要动手,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喊声。
“且慢!”
女子闻声抬眸,瞧见围观人群中走出三人,其中一人正是臭棋篓子的伙伴,而另外两个男子却是让她眼前一亮。
一人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一人细腰窄衣,青翠若竹,两人容貌卓然,谈得上是各有风姿。
女子神色倨傲,她微微扬起下巴,道:“你们二人可是臭棋篓子找来的帮手?”
姜玉竹和萧时晏拨开围观人群,终于见到吴寺卿口中凶神恶煞的金乌女子。
女子年约十八九岁,侧身坐在石桌上,一袭赤红色织金胡服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腰间挂着嵌满红玛瑙的精美匕首,一头乌发高高编扎起来,垂在腰间,肌肤虽不白,却呈健康的小麦色,柳眉凤眸,绛唇映日。
女子抿着唇,笑吟吟地斜看向他们,唇角的一颗乌痣,显得娇俏又傲气。
至于郑宣慰使,正被两个金乌侍卫捆绑住,脖上架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在下萧时晏,正是这位郑大人的同僚,至于事情的原委,萧某已听吴大人说过。此事是二人输掉赌约在先,他们欠下姑娘的万颗金珠,萧某稍后会差人送到姑娘府上,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郑大人他们。”
在匆匆赶来的路上,姜玉竹和萧时晏商议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前两国在达成榷场和商税之事上到了尾声,大燕在谈判中占到不少便宜,金乌王顶着王庭内的压力要和大燕开通互市,若是此时闹出什么岔子,大燕损失得何止是上万金珠。
姜玉竹瞧见女子时,发现她佩戴的匕首上刻有飞鸟图纹,金乌人崇尚毕方神鸟,而飞鸟图文只有王庭宗室才能使用。
因此,姜玉竹断定此女身份不俗,于是她冲萧时晏递去眼色,让他出面去游说。
萧时晏一开口,清润如溪的声音顿时吸引众人注意,加上他容貌清俊,围观的金乌女子们不由发出低声赞叹。
可坐在石桌上的红衣女子却不为所动,她双手抱臂,目光在萧时晏脸上流转了一圈,勾唇笑道:
“你会下棋吗?”
萧时晏微微一怔,诚然道:“萧某略通棋道。”
“那便好,你这二位朋友摔坏了我的榧木棋盘,此物世间无二,莫说上万金珠,就算剁了他们二人的手也赔不起。不过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你若能在三十步内破了我设下的‘九劫阵’,那他们毁掉棋盘之事就一笔勾销。”
榧木棋盘是极为名贵的棋盘,乃用稀有的香榧木打造,每当在棋盘上放下一子,落子的位置会微微下陷,棋子便不会挪动,清盘时,用热帕子一擦拭便会恢复原状。
可打造这种棋盘的手法早在百年前失传,现存有的榧木棋盘寥寥可数,一经问世,就被世家大族哄抢珍藏。若是郑宣慰使他们摔坏了女子的榧木棋盘,那真是赔上一双手都不为过。
听到女子的开出的条件,萧时晏陷入犹豫,这时,他身旁的姜玉竹突然开口:
“姑娘可否让我们看一看残棋阵?”
“哦,你也会下棋?”
“当然了,姜少傅是我们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区区一个破残棋阵,怎能难得住他。”
听到郑宣慰使扯着嗓子叫嚷,红衣女子深深看了姜玉竹一眼,扬唇一笑:
“好啊,你二人可以一起下,若是赢了,不但人可以带走,箱子里的金银珠宝也都归你们,可若是输了”
女子语气一沉,柳眉高挑,抬手抽出腰间匕首,随着亮光一闪而过,四四方方石桌竟被削去了一角。
“就留下你们二人的手!”
这一举动,终于让硬着脖子叫嚣的郑宣慰使噤声。
“瑶君,你先回驿馆去寻太子,我来破棋。”
就在红衣女子开始布棋时,萧时晏低下头对姜玉竹说道。
姜玉竹露出一抹苦笑:“已经晚了,咱们还是想法子破解残棋吧。”
萧时晏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几人已经被人高马大的金乌侍卫团团围住,可谓是插翅难飞。
红衣女子重新布好棋局后,姜玉竹和萧时晏一起走上前观望棋盘。
眼前的棋盘综合交错,共三百六十一路,上置有黑白双子。
寻常残棋不过有一百余子,但这幅残棋却有二百余子,乍一看去好似有多条出路,但静下心细细推算,就会发现每条出路都暗藏玄机,最终无一列外,皆是通往死局。
萧时晏推算了半柱香的功夫,额间渐渐冒出一层薄汗,他喃喃道:“这这是一盘死棋,九条生路,皆是一死。”
红衣女子双眸一亮,欢喜道:“未落子前就能看出九路皆死,你倒是有两把刷子,你可有本事破了此阵?”
萧时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萧某才疏学浅,无法破阵。”
红衣女子眸底的光亮霎时暗淡下来,她略感惋惜道:“看来你们大燕人的棋技不过如此,骨朵,收了他们的手罢。”
女子话音刚落,却见那个气质如竹的少年忽然出手,落下一子。
她低头看向棋盘,顿觉有些好笑。
“喂,我说你究竟会不会下棋?居然上来就把这条生路下死了。”
姜玉竹没有答话,她神色平静,慢慢拾起棋奁里的白子,沉思少顷,随后再落下一子。
很快,棋盘上所有生路都被她堵死,红衣女子拧起柳眉,正要让侍卫将胡乱落子的少年拖下去处置。
一直紧盯着棋盘的萧时晏好似看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松开紧蹙的眉心,转头看向一旁神色专注的少年,展颜笑道:
“瑶君这招起死回生,真是妙哉!”
红衣女子闻言,也低头观察棋盘上的局势,这才惊讶的发现,九条死路合在一起,竟然连成了一条生路。
她再次看向单手持子的少年郎,忽然觉得对方虽然身姿纤弱,可举止从容优雅,容貌清丽,尤其是他那对琉璃般的眸子,在静静沉思时宛若凝滞的星河,让人挪不开目光。
“解开了。”
少年抬起双眸,璨然一笑,这个灿烂的笑容好似烙进了她心里。
“姜少傅只用二十七步就解开残局,哈哈哈,刁蛮女子,你刚刚还瞧不上我们大燕人的棋技,此时可觉得脸疼?”
郑宣慰使瞧见姜玉竹成功破阵,当即一扫颓势,好像斗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挺起胸脯叫嚣,全然忘了自己的小命还握在他人手里。
不过红衣女子却懒得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她双眼冒光看向姜玉竹,犹若看到一块宝贝金疙瘩,笑眯眯道:“姜公子是怎么算出棋局中的九条死路能够连一道生路?”
姜玉竹看得出女子是个棋痴,于是微微一笑,毫无保留告诉对方她推算的技巧。
“既然我侥幸破了姑娘的棋局,还请姑娘放过郑大人他们,至于损坏的榧木棋盘,我会在大燕倾力搜寻,赔给姑娘。”
红衣女子摆摆手,眉眼含笑:“榧木棋盘再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远远不及你这个人有趣。骨朵,将郑大人他们放了!”
金乌侍卫对女子的话惟命是听,不仅立马松开郑宣慰使一行人,还抱来一箱子价值不菲的珠宝。
姜玉竹看了眼闪动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直言无功不受禄,还请对方抬走。
可那红衣女子早已翻身上马,回眸冲她勾唇一笑,长眸微挑,笑起来好似一只火红的狐狸,狡诈又魅惑。
“姜少傅不必推辞,这箱珠宝全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咱们日后还会再见。”
说完后,女子又对姜玉竹俏皮地眨了眨眼,扬鞭策马离去。
望向飞扬起的滚滚黄尘,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
经此一事,他们一行人不免成了市集上的焦点,为了平息风波,他们匆匆登车驶离市集。
回到驿馆后,姜玉竹让苓英和她一起整理出市集上采买的礼物,有的寄去京城,有的直接分发给驿馆里的同僚。
等二人忙活完后,抬眸看向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这时,周鹏叩门传信,说太子殿下回来了,有事要找她商议。
姜玉竹猜想太子听说了今早在市集上发生的事,想要找她询问清楚,于是稍作整理仪容,随周鹏前面见太子。
太子休憩的院落位于驿馆最深处,听说院中还有一处天然汤泉场,有数个活泉眼,形成大小不一的温泉池,四季长温,庭院中的绿荫和水色融为一体,犹若身在仙泉瑶池,烟波浩渺,景色静谧又飘渺。
周鹏驻足在月洞门下,说太子在里面等着姜少傅。
姜玉竹见周鹏搞得如此神秘,好奇追问上几句,可平日里知无不言的周校尉好似得了什么军机密令,嘴巴紧闭严实,不露一丝风声。
无奈之下,她只好独身踏进篱笆围砌院落。
走了约莫百步,姜玉竹眼前渐渐弥漫起白蒙蒙的雾气,周身的温度也升高了不少,她一时分不清方向,于是站在白雾中高声呼喊:
“太子殿下?”
空旷的温泉场回荡起她的呐喊声,一声又一声,就当姜玉竹感到满头雾水时,前方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
“孤在这里。”
姜玉竹寻声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汤泉面前,只见被巨石环绕的汤泉水呈乳白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硫磺气,水面上雾腾腾一片,隐约可见池水中有一个男子的身影。
她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轻轻吞咽口水,道:“既然殿下正在沐浴,臣就不叨扰了,先行退下。”
姜玉竹拔腿想走,不远处传来太子淡淡的声音:
“此地人迹罕至,少傅不妨退去衣裳入池,与同孤一起共赏风景。”
面对太子的盛情邀约,姜玉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殿下的美意,臣心领了,只不过臣刚吃过晚膳,不易泡汤泉就先去厅堂恭候殿下。”
姜玉竹不等太子答话就要闪身走人,可脚下湿漉漉的青苔极为打滑,慌忙间一个不留神,扑通一下双膝跪地,竟朝着太子行了一个大礼。
摔得眼冒金星之际,她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还未容她缓过神时,已经被太子横身抱起。
姜玉竹下意识攀住对方修颈,入手是滚烫的肌肤。
迎面一击
“少傅就算心中感激, 亦不至对孤行此大礼。”
太子的声音向来是清冷的,不知是不是泡过汤泉的原因,低沉的嗓音宛若恰到好处的淳酒, 温醉了人的神志。
姜玉竹抬起眼眸, 隔着白蒙蒙的雾气,撞上男子一对潋滟长眸。
太子凤眸微扬,眸底笑意如潺潺流水,浓密的睫毛沾上薄薄雾水,在夕阳下摇曳着光晕。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太子抱起, 对方仅着一件白绫裤,打湿的裤腿紧贴在肌肤上,若隐若现出男子矫健结实的体魄。
“少傅刚刚伤到何处?”
“臣无碍,还请殿下放下臣”
姜玉竹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似都被蒸成了一池浆糊。
太子常年习武, 身量颀长, 宽肩窄腰, 双臂肌肉结实, 只不过平日穿着玄色锦袍, 敛去一身蕴藏着无限力量的体魄, 倒是让人把目光放在他俊美无双的容貌上。
殊不知这一身皮囊, 皆是鬼斧神工所雕刻。
当下二人湿身相拥,她的掌心毫无阻挡落在男子纹理结实的胸膛上, 如同触到一团冒着热气的烙铁,烫得她迅速收回了手。
偏偏太子此时升起争强好胜之心,瞧见姜玉竹闪躲的模样, 索性将她放在平滑的青石台上,一手掰正她的下巴, 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凤眸含笑,问道:
“少傅认为孤同金乌小王子相比,谁更强壮?”
姜玉竹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男子稳健有力心跳,双颊微微涨红,却不敢露怯。
毕竟在太子面前,她是男儿郎,两个男子光着膀子共泡温池,无论在大燕和金乌都是寻常不过,她若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心虚。
“咳咳依臣所见,当然是殿下的体魄尤胜一筹。”
可太子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男子好看的凤眸微眯起,冒着热气的身子沉沉压下来。
“只是略胜一筹吗?”
姜玉竹的衣裳被对方身上滴落的水珠打湿,湿漉漉粘在肌肤上,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担心太子为了同金乌小王子一争高下,会逼着她品鉴完整体的体魄,忙扬起笑脸道:
“臣那夜在宴席上摸得不太真切,当下仔细一回忆,倒是觉得殿下的体魄更健硕,简直叫臣不忍释手,臣决定日后强身健体,争取早日练成殿下这样健硕的体魄”
说完后,为表真切,姜玉竹还鼓起勇气拍了拍太子肌理结实的胸膛。
詹灼邺垂眸看向信口开河的小少傅。
少年仰起一张瓷白小脸,双颊透出淡淡粉晕,轻启的红唇如同花瓣般娇艳欲滴,乌眸清润,眸底雾气横生。
一身干练修身的素色胡服,更显其身姿袅袅婷婷。
好似池中结出的一株芙蕖修行成了精魅,撩人却不自知。
他漆色眸底倒映出水中芙蕖,扬唇浅笑:“不必了,少傅如今的样子就很好。”
言罢,詹灼邺脱去小少傅的鞋袜,挽起裤腿查看对方伤势。
还好此处岩石平滑,少年的膝盖只是堪堪蹭破了点皮。
“这里的泉水能够止血化淤,你既然不愿下水,就坐在池边泡一泡。”
詹灼邺捧起一池水,缓缓浇在小少傅红肿的膝头,少年倒抽了一口气,抖动的小腿无意间滑过他的腰腹,肌肤相触的地方好似点下了一把火,迅速朝下烧去
小少傅的一双小腿很好看,细长又笔直,雪肌白皙无瑕,犹如两截子白藕浸在池水中。
他突然很想握住那截纤细的白藕,狠狠扯进池中,然后一片片摘下芙蕖精魅蔽体的花瓣,好与少年共同沉沦于肮脏的泥塘。
姜玉竹火辣辣的伤口被池水一浇,倒是觉得舒服上不少,正等着太子浇上第二捧,可太子却猛地沉入池中。
过了半响,太子才从池中冒出头,晶莹水珠滑过他好看的下颚线,颈间浮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太子睁开眼看向她,声音略有沙哑:“孤渴了。”
姜玉竹隐约觉得太子的眼角有些赤红,转念一想,太子可能是泡了太久温泉水。
青石台上置有金乌当地的鲜果和茶水,姜玉竹倒上一盏茶水,又往杯中放入几颗金煌煌的沙棘果。
詹灼邺背靠青石壁,他接过小少傅递来的水果茶水饮下,提起他近日与金乌王的周旋。
“单将军得到孤送去的御马装备后,率领骑兵突袭匈奴境内的一处牧场,首战告捷,金乌王听说后十分欢喜,主动提出要在两国边境设下马市,用他们的铁蹄马与大燕换取御马装备。”
“哦,这岂不是好事,殿下最初的计划就是要金乌王主动提起设下马市。”
两国之间的谈判与打仗恰恰相反,先声夺人往往谋不好处,坐等对方开口,见招拆招才是上上策。
见太子沉默不语,姜玉竹挑起剑眉,询问道:“莫非这其中出了差池?”
詹灼邺淡淡颔首,解释道:“金乌境内有两所草场驯养战马,一处是大皇子负责管辖的九黎草原,另一处是小王子管辖的赤壁草原。孤已和金乌王谈妥,准备用一万套御马装备换取五万匹铁蹄马,可两位王子互相推脱,都说自己草场上的铁蹄马数量不足。”
姜玉竹顺着太子的话,很快就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看来大王子和小王子都不想动用自己草场的铁骑马。”
对于金乌人,战马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既是他们保家护国的城墙,又是他们威慑邻国的利刃。
谁拥有的战马越多,谁的拳头就越硬。
虽然金乌王同意用战马和大燕交换御马装备,可两位王子都不愿削弱自己的实力,让对方白白占了便宜。
而金乌王默认下两个儿子的做法,显然是为了在战马数量上压制大燕,否则骁勇善战的玄月军忽然间拥有数量不菲的战马,对接壤北凉的金乌来说,亦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小王子感念孤的恩情,愿意提供一万匹战马,至于大王子那边,只愿提供两千匹。”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摇了摇头道:“拢共一万两千匹战马,这数量实在太少了,靖西侯的陇西马场上可有二十万匹战马啊!殿下不如再同小王子商议一二?”
詹灼邺没有应声,他垂眼看向茶水上漂浮的沙棘果。
金乌本地的茶叶有一股霉味,滋味不佳,大燕官员初到金乌时,都觉得这种茶水苦涩难以下咽。
不过小少傅却从一本游记中读到,以金乌当地的沙棘果入茶,便能冲散这股霉味,佐白蜜调入茶水,入口微酸,回甘甜润。
少年总是能苦中作乐,化腐朽为神奇,就好似冬日的阳光,温暖且珍贵。
而他,想要独占这束阳光。
詹灼邺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孤今日与小王子出城狩猎,便是为了商议此事,不过孤还没开口,金乌王忽而改变了心意,愿意奉上五万匹战马和大燕交易。”
姜玉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好奇问追问:“哦,这是为何?”
詹灼邺侧头看向一脸迷茫的小少傅,眸光深幽:“你可知今日在市集上,布下残棋的女子是谁?”
听到太子提及那个神秘的红衣女子,姜玉竹若有所思,她缓缓道:
“臣听闻金乌国的七公主痴迷棋道,她曾多次前往大燕拜师学艺,今日市集上的那位女子衣着华贵,出手阔绰,身边还有不少武功高强的金乌勇士守护。故而臣猜测,此女应就是金乌的七公主。”
“不错,这女子正是七公主,今日孤与小王子在草原上狩猎,收到你送来的传讯,小王子听闻此事,当即猜测到在市集布下残棋的女子就是他的七妹,我们策马赶回城后又收到消息,说你已经破了七公主的残棋。”
小少傅是棋仙的传人,詹灼邺毫不意外他能够解破七公主设下的残棋。
不过小王子乔黎鹰却大感意外,止不住称赞姜少傅不仅在容貌上是人中翘楚,学识上更是惊为天人,就好像一块会发光的金子,走到哪里都熠熠生辉。
碰巧金乌人对金子的热爱更狂烈一些。
七公主回到王庭后,便将姜玉竹如何破了她残棋之事告诉给金乌王。
金乌王得知此事,当即把詹灼邺和小王子召入王庭,三个人从正午一直商议至申时。
原来,金乌国东面有一邦国,名曰北沃,北沃国一直受中原文化影响,民间盛行棋道,百余年间出过不少闻名遐迩的棋手。
两年前,北沃国主造访金乌,金乌王自然是盛情相迎,两位国主把酒言欢,聊至尽兴时,提议让两国杰出的棋手来一场对弈。
北沃国主仗着本国人才辈出,大方表示金乌国的棋手在三场棋局中只胜一局就算赢,若是金乌赢了,北沃国主愿割让出三处城池。
金乌王头脑一热,当场就应下了赌约,不仅如此,同样还压上了金乌的一处风水宝地。
等到酒醒后,金乌王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北沃国主设下的圈套,不由懊悔不已,无奈赌约已成定局。
再后来,金乌与匈奴两国战事频发,这场约定好的对弈一拖再拖,如今金乌大胜匈奴,北沃国主派来使臣送来祝贺,同时提醒金乌王履行当年的约定。
金乌王为此心急如焚,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七公主为帮父王解忧,想起她曾在大燕得到过一套残局棋谱,其中有一道“九劫阵”极为复杂,多年间从未有人参透其中奥妙。
于是七公主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设下残棋,又以金银珠宝相诱,想吸引精通棋道的棋手。
不过“九劫阵”太难了,一连过了三个月,竟没有一人能够破局,就当七公主感到心灰意冷之际,误打误撞遇上了姜玉竹。
“殿下的意思,金乌王想要让臣参赛,同北沃国的棋手对弈?”
“正是,如若少傅赢了北沃国的棋手,金乌王会让两位王子各出两万五千匹战马与大燕交易。”
得知始末缘由的姜玉竹倍感压力,她蹙起眉头,忧心忡忡问道:
“那臣若是输了呢?”
詹灼邺抬起手,手指抚平少年眉间的愁绪,淡然道:“输便输了,输得又不是孤的府邸。”
姜玉竹被太子的话逗笑了,是啊,反正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吃亏,赢了能顺利交易战马,输了无非就是回到谈判的起点。
心中忧虑一扫而空,姜玉竹察觉到她的衣裳被水汽打湿,胸口渐渐收紧的束胸勒得她隐隐作痛。
姜玉竹猛然想起苓英今早的那句叮嘱:
公子切记,香罗缎最忌讳水,沾水就会收缩变紧,甚至是破裂
姜玉竹心中一凛,忙道:“殿下的交代臣已悉知,臣定会尽力而为,时辰不早,臣要回去用膳了。”
说完,她从池水中收回双腿,准备穿上鞋袜溜之大吉,却被太子擒住足腕。
“少傅方才不是说已用过晚膳?”
太子手上力气极大,险些给姜玉竹扯进池水中,他微微眯起狭长凤眸,打量起急于离去的小少傅。
“啊臣来之前确是吃过,只不过吃的不多,当下陪殿下说了会话,便又觉得饿了。”
姜玉竹一边胡乱解释,一边弯身推开太子的手,腰间蹀带环上扣着的玉坠掉了下来,冰凉的玉坠落在男子肌肤上,激起一片凉意。
詹灼邺垂眸看向小少傅腰间的玉坠,眸色渐渐暗沉下来,手指挑起玉坠,摩挲着上面雕工精致的一节节竹纹,低声道:
“玉竹”
太子的声音本就低沉,幽幽脱口的两个字裹在潮湿的水气中,余音绕梁。
姜玉竹的心口猛地颤了一下,她生怕太子通过这个玉坠猜出什么端倪,于是故作平静地解释道:
“这枚玉坠是萧世子在市集上先瞧见,觉得很适合臣,就顺手买来送给臣了。”
姜玉竹本意想说这枚玉坠并非她所选,殊不知这句话却捅到了太子的肺门子。
感到脚腕倏地一紧,下一瞬她就被太子扯入池中。
姜玉竹仰着头在池中扑腾了两下,感到一对强健有力的手掌托举在她腰间,将她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咳咳殿下明知臣不会浮水,还同臣开这种玩笑”
“少傅脚踩两只船的本事了得,又怎能不会浮水?”
詹灼邺冷笑一声:“冯少师得了兽皮护膝,余管事得了墨羽毡帽,就连周鹏都有少傅亲手挑选的赤金匕首,少傅面面俱全,却唯独遗漏了孤,怎么,可是孤给少傅的俸禄太少?”
得知太子是因为没收到她的礼物而不悦,活脱脱像一个没得到糖而闹脾气的三岁小娃娃,姜玉竹好气又好笑。
“臣没有遗漏殿下,只是觉得臣给殿下选的礼物不够好”
此前姜玉竹和苓英一起整理锦盒时,她曾拿起那株干枯的夜阑花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让苓英收了起来。
“夜阑花虽然罕见,可臣还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采到新鲜的夜阑花,献给殿下”
察觉到搭在腰侧的手臂慢慢收紧,姜玉竹抬起头,对上太子玄玉般的眸子。
男子额间碎发微微打着卷儿,柔和的线条淡化他深邃锐利的眉眼,灼灼目光比温池内蒸腾的水气还要滚烫。
姜玉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一方面是因为越缩越紧的束胸,一方面源自于太子热烈的眸光。
“孤有少傅就够了”
话落,薄唇随即衔住了珍珠般粉润的耳垂。
姜玉竹嘤咛一声,急忙咬住了唇瓣。
背后抵着冰凉的石壁,面前是如玉山一般咄咄逼人的男子,胸前掩藏的秘密约束越紧,呼之欲出。
偏偏她不能抵抗,生怕一个剧烈挣扎,胸口濒临到极限的锦帛就要崩裂开。
恍惚间,姜玉竹觉得自己的小命儿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感觉到腰间绅带被太子扯开,暴露在湿润空气中的肌肤微微泛凉,姜玉竹心中大乱,一面要护住身前战略要地,一面还要伸手推挡,仓皇之间,她再一次触碰到熟悉的鼓槌。
刹那间,二人的身子俱是一震,池面泛起涟漪的水波恢复平静,空气中回荡着彼此的呼吸声。
轻微,细小却又如此振聋发聩,冲刷着彼此最敏感的鼓膜。
詹灼邺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盯着面色如霞的小少傅,哑声道:
“少傅是想要与孤桴鼓相应吗?”
桴鼓相应表示用鼓槌击鼓,鼓即发声,寓意相互应和,配合密切。
这词被太子用在此处,显得一语双关,让姜玉竹这位新科状元郎都自愧不如。
她想要松开手,却被太子紧紧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姜玉竹的脸更烫了,她慌忙着摇摇头,怯生生望向太子,弱声道:“臣臣没有这个意思还请殿下放过臣罢。”
小少傅说话时,声音是颤颤巍巍的,小手是颤颤悠悠的。
牵引着他的魂亦是颤颤的。
詹灼邺凝视小少傅亮晶晶的眸子,夕阳余晖穿过氤氲缭绕的雾气,折射出绚烂的华光仿若都凝在了少年璀璨眼波里,让人一时沦陷其中。
他漆色眸底一点点沾染上霞色,哑声道:“帮一帮孤,孤便放过你。”
男子沾上春情的嗓音充满了磁性,宛如上等美酒滑过喉间,让人昏昏欲醉,动摇心神,任谁也难以抗拒这充满蛊惑的声音,只想伏倒在他应诺的话语里。
姜玉竹的心有所动摇,她略略思索了下当前混乱不堪的局势,好似除了顺应太子的要求,并无其他抉择
“臣脸皮子薄不想让殿下看到臣的模样,还请殿下蒙上双眼。”
她试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还请殿下闭上眼。”
姜玉竹轻声催促,焦急等待着太子的抉择。
是要让她见光死,
还是再给她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笼罩在二人身上的余晖一点点暗沉下来,一阵清风拂过,池面缭绕的水气消散了一些。
乳白色水面上浮动着散乱的衣袍,少年莹白圆润的肩头在水面若隐若现,锁骨在倒映的水光中泛着清透的光,似蛊一样魅惑勾人。
时光一点点流逝,就在姜玉竹快要被越收越紧的束胸勒到不能呼吸时,太子终于闭上了眼。
为了确保万全,姜玉竹快速捞起漂浮在水面上带绅带,缠绕在太子双眼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将束胸上的系带松开两根,胸口的压力骤然卸下,隐隐要跃出水面。
她下意识转过身,背抵男子结实的胸膛。
“少傅准备何时开始?”
太子忽然开口,吓了姜玉竹一跳,想起对方瞧不见,才稍稍安下心。
可在如何桴鼓相应的问题上,学富五车的姜状元感到一筹莫展,她只好随意应付两下,换来太子一声闷哼,不满地咬上她的耳垂。
“臣不太会”
太子覆上了她的手,垂下头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音色暗哑,循循善诱。
“无妨,孤教你。”
天边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如凋零的红牡丹消退下颜色,可姜玉竹的双颊却越来越红了,红得几欲滴血。
师生二人的关系在日月颠倒时分互换,幽静的汤池场响起哗啦啦的水花声,一声大过一声,水面上荡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那凌乱的水波才渐渐恢复平静,水面上倒映出两道相依的人影。
姜玉竹趴在石壁沿,青丝散乱,眼尾殷红,皎白月光洒落在她纤弱的背上,一对藕臂无力垂在水中。
入了夜后,池面的雾气更浓了些,除了硫磺的味道,还混入男子独有的麝香气,浓郁且霸道。
姜玉竹未曾想过,桴鼓相应竟会是一件如此消耗体力的事,难怪金乌国的鼓手们一个个手臂上的腱子肉发达有力。
明明她都脱了力,想要丢槌弃鼓,可太子仍强迫着她独奏到底,平日里冷寂如冰的人,将一身戾气都融成了热烈如火的情。
情至浓时,仿若一只死死擒获猎物的雄狮,狠狠咬住了她的后颈。
姜玉竹甩了甩头,试图将方才荒唐的画面从脑中甩出,可掌心留下火辣辣的钝痛,却好似烙进了脑海里,如何都抹除不掉了。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温热的唇瓣覆在她的肩颈上,激起了一片酥麻。
“孤想看一看你。”
“不行!”
姜玉竹收回涣散的神志,努力撑起酸疼的双臂爬出池水,急声道:“还请殿下等臣退下后,再摘下眼上束带。”
可太子却不想这般轻易就放过她,伸手拉过她的手臂,欲要将她拽回进池子里。
挣扎之间,她听到呲啦一声响,这声音极轻,却好似混沌开裂爆发的巨响炸在耳畔,让姜玉竹顿时僵住身子。
下一刻,束藏多年的隐秘汹涌而出,猝不及防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甚至忘记去抬手遮挡,就这么直直砸向温池中的太子,沉甸甸地给了对方迎面一击。
争锋相对
金乌地形多以草原为主, 早晚温差极大,白天毒辣辣的日光晒得人满头大汗,晚上呼啸的北风又刮得人刺骨生寒。
听到小少傅湿着身子, 冒冒失失就要出汤池, 担心对方惹上风寒,詹灼邺毫不迟疑将少年扯回来。
一股幽香袭面,挟裹着馨香的绵软猝不及防砸到鼻梁上。
好像吸饱了花露的云朵,又像揉裹进花瓣的酥酪,软得不可思议, 香得迷魂夺魄,细腻似锦,滑腻似酥。
詹灼邺下意识张开薄唇,想要去寻觅这团香软的源头, 隐约间听到小少傅呜咽地嘤咛了声, 好似猫儿被踩到尾巴一般羞怒。
气愤又委屈。
紧接着, 他被小少傅大力推进池中。
与此同时, 少年挣脱出他的束缚, 赤足踩在光滑的青石台上, 踱步而逃。
詹灼邺从池中浮起身, 他抬手摘下眼上的束带, 只来得及看到小少傅仓皇逃离的背影。
夜色微凉,月光如轻纱拂在少年在光洁的背上, 透出美玉般的颜色,潮湿的衣袍裹在身上,勾勒出比往日更加纤柔的体态, 袅袅娜娜,惊鸿一现, 转瞬便消失在氤氲雾气中。
直到跑回屋中,姜玉竹的心还都在砰砰乱跳,身体止不住地打颤。
还好夜色深沉,她这一路上并没有撞见其他人,有惊无险回到客房。
寝室里正在缝补衣裳的苓英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抬头看去,不由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只见女子背靠着鎏金雕花木扇,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玲珑有致的胸口上下起伏,未施粉黛的小脸雪白,衬得眼尾天生的一抹洇红更显妖冶。
“外面下雨了吗?公子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手里又攥的是什么?天爷啊,这东西怎么会在公子手里?”
苓英一眼便认出姜玉竹手中紧攥着那块儿皱巴巴的竹纹香罗缎,正是她今早费了不少力气才给小姐穿上的束胸。
姜玉竹在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又一路狂奔逃回来,当下觉得头昏脑胀,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扑在床榻上,哑声道:
“英儿,我想喝水。”
苓英忙应了一声,倒上一盏温水递过去。
姜玉竹伸手接过杯盏,掌心传来的钝疼让她微皱起眉心。
“公子,你的手”
苓英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因她瞧见小姐身上的痕迹不止这一处。
摇曳烛光下,女子趴在床榻上,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对襟开衫半落,露出线条流畅白皙的肩颈,肩头上赫然有一道深红色的掌痕,后颈上的啮痕清晰可见。
足以窥出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小姐身后,大掌紧握在她肩头,低下头咬住她的后颈
苓英不敢再去看,轻轻道了句:“奴婢去放水。”
须臾后,湢室内传来放水声。
哗啦啦的水流声不禁将姜玉竹的思绪带回到氤氲缭绕的温池场,耳畔好似回荡起男子低沉的呼吸,后颈上火辣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将头埋得更深,迫使自己掩埋掉这段不堪入目的记忆。
过了这么久,太子都没有追来质问她,姜玉竹猜想太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可若细细推敲起来,她今晚破绽百出,太子这人心思缜密,早晚会回味出不对劲。
她务须要想个法子度过此劫,唯有瞒到启程回京那日,她高飞远遁的谋划才能实行。
自由之身近在咫尺,她万万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功败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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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大燕使臣休憩的驿馆迎来了两位风风火火的客人。
彼时,姜玉竹正准备去一趟市集,听到驿馆小吏前来通报的消息,她明眸一闪,唇角浮起欣喜的笑意。
原来七公主乔黎狐昨日被姜玉竹破了“九劫阵”的棋局,兴奋得一夜未眠,心里琢磨起少年教给她的算法,越琢磨越觉得精妙,索性一大早拉着兄长前往驿馆。
“啪嗒。”
乔黎狐拿出一副象牙棋盘,她眨了眨明艳圆眸,单刀直入道:
“姜少傅,我这里还有几副残棋,昨日我尝试用你教给我的算法破解,却是如何都成功不了,你快来帮我看看,若是能都解出来,我就让父皇再给你们五千匹铁蹄马。”
一旁的乔黎鹰见妹妹口出狂言,忍不住打趣道:
“我说小妹,赤壁草原上的铁蹄马已被太子殿下搜刮一空,我可拿不出额外的五千匹马了!”
乔黎狐对兄长翻了白眼,道:“你少哄骗我,太子殿下不是补给你不少御马装备,现如今你手下的骑兵改头换面,瞧得大哥眼睛都红了,你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嘘,这是我和太子私下的交易,你万不可声张!”
“那你出这五千匹马。”
“好好好,我出,我都出!”
看到兄妹二人斗嘴的画面,倒是让姜玉竹想起了她正在远航的兄长,她微微一笑:
“承蒙小王子和公主盛情款待,既然我与小公主兴趣相投,还因此结下了缘分,怎可再有所求,至于昨日我告诉公主的算法,只适用于余子多的棋盘。”
乔黎狐很喜欢听姜少傅说话,少年声音软软,眉眼清秀,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模样与金乌男子大不一样,让她感到新奇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想要亲近对方的感觉。
“兄长不是还有事要同太子商议,你快去吧,别站在这里挡着光了。”
见妹妹达到目的后,就将自己一脚踢开,乔黎鹰长叹了口气,感慨道:“大燕有句话诚不欺我,妹大不中留啊”
乔黎狐脸上一红,拾起棋奁里的棋子朝嬉皮笑脸的乔黎鹰丢过去。
今个日头甚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姜玉竹和乔黎狐寻到一处木亭,二人摆好棋盘,一边悟解,一边闲谈起两国的风俗人情。
“你们大燕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性情温婉的女子?”
姜玉竹垂眸看向棋盘,专心参悟其中的破解方法,她听到七公主的问题,只淡然回道:
“姜某以为,这世间女子就像花一样,有艳丽,亦有清雅,有浓香,亦有清幽,各存风姿,每个人对花的喜好不一样,抉择亦不相同。”
乔黎狐手托香腮,她端详起面前专心致志的少年郎,腮边渐渐浮上一抹红晕。
“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姜玉竹持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脑中不由浮现出太子那张清冷绝尘的俊容。
阿弥陀佛,她可真是色令智昏,就连生长在阎王殿的彼岸花都敢去遥想。
木亭不远处有一片枫树林,枫叶赤红如火,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悠闲地梳理着羽毛。
萧时晏走在林中,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唇角轻扬,步伐加快了几许。
“萧世子留步。”林间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透着清冷矜贵。
萧时晏闻声顿足,他转过身朝枫树下的男子行了一礼,面色从容,语气平缓:
“臣,参见太子殿下。”
树冠缝隙间渗出星星点点的日光,洒落在男子玄色大氅上,衣摆下端的金绣龙纹随着男子的沉稳步伐流动起华光。
“萧世子步履匆匆,这是要前往何处啊?”
詹灼邺在萧时晏面前停下脚步,负手立耳,目光居高临下,淡淡扫过躬身行礼的男子,最终停留在他手中的棋谱上。
他的眸色骤然沉下三分。
“回禀殿下,姜少傅派人通知臣前往凉亭,一起陪同金乌七公主下棋。”
“哦那便有些不凑巧了。”
詹灼邺漫不经心转动着手指上的瑞兽纹墨玉扳指,语调慵懒,可身上散漫出的气势却是逼人。
“孤这里有批公文需要处理,萧世子可愿领下这份差事?”
萧时晏眉心一蹙,仍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臣自当竭力而为,还请殿下稍后差人将这批公文送去臣房里。”
詹灼邺垂下眼帘,语气淡淡:“孤忘记对萧世子说,这批公文涉及越州水匪□□,需加急处理,今夜就会有驿丞赶到金乌城外领取公文。”
言罢,他举臂搀扶起萧时晏,凤眉含笑:“孤时常听闻中书省的几位官员对萧世子赞赏有加,说你平日夙夜在公,勤于公务,想必世子不会因贪享玩乐,去耽误刻不容缓的公务。”
一阵秋风拂过,林间火红枫叶随风震动,仿若燃烧的火焰,汹涌炽烈。
萧时晏缓缓抬起头,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沸腾的红叶,语气平静如水:
“殿下放心,臣定会准时将公文交给驿丞。”
詹灼邺只淡淡道了声好,举步从对方身侧走过,龙纹袍摆掀起一阵冷肃的风,阔步朝木亭的方向走去。
身后又响起萧时晏掷地有声的话:
“还有,臣身为检察使,受皇上之命监察两国缔交章程,亦要据实报呈,臣会将殿下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换马具一事撰写进呈文,交予驿丞送往京城,直达天庭。”
詹灼邺停住脚步,侧头看向面色无波的萧时晏,冷眸微眯:“萧世子这是在威胁孤?”
萧时晏腰背挺得笔直,丝毫不受对方威压所迫弯下一分,语气不卑不亢:“臣不敢,臣只是秉公而行。”
“好一个秉公而行”
詹灼邺唇角挑起不屑的笑意,眸光犀利:“萧世子若真要秉公而行,不妨将你与金乌大王子私下联络的书信一秉呈上去。”
萧时晏琥珀色瞳孔骤然一缩,平静的面庞终于起了波澜,他后退一步,语气不稳:
“臣臣没有”
“萧世子是想否认你没有帮大皇子办事,刻意阻挠两国缔结盟约?还是想否认你没有利用职位之便,在榷场上安置大皇子的党羽?”
詹灼邺冷冷睥向萧时晏,目光噙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语气虽淡,却是字字诛心。
“可惜了,萧氏一族自诩清流,从未涉足党羽之争。萧国公或许想不到,萧氏百年纯臣的名衔,会辍止于他最钟爱的嫡长孙”
“还请殿下不要牵扯上臣的祖父!”
萧时晏握紧手中棋谱,关节用力到泛白,浅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火光,犹若灰烬下隐藏着炽火。
树叶沙沙作响,枝桠上停歇的鸟儿好似感受到周围流动的凛冽气场,惊慌地振翅飞起。
一瞬间,林间陷入沉寂,鸦雀无声。
远方传来小公主乔黎狐爽朗的声音:“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争锋相对的二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目光透过层层红艳似火的枫树叶,看向木厅下那道清秀的背影。
木亭内,姜玉竹望向枫叶林里惊飞的一群鸟雀,微微出神。
“少傅说不出来,看来是还未遇见让你心动的花,那你觉得我们金乌女子像是什么花?”
姜玉竹回头神淡淡一笑,为了阻止七公主在这个问题上追缠不休,她如实道:
“金乌姑娘们热情洋溢,很像生机勃勃的马兰花,质朴又可爱。不过姜某以辅佐太子为己任,在太子袭成大统前,不打算考虑婚配之事。”
乔黎狐闻言撅起红唇,语气不满:“还要等到太子袭成大统,彼时你成了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追求你的女子岂不是更多了”
姜玉竹哑然失笑:“若真有那日,姜某应会向殿下请辞,带父母和家妹一起出海远航,周游五湖四海,小隐于野。”
“好啊,那到时候我在金乌等着你来!”
亭下二人的嬉笑的话顺着北风刮进枫树林中,太子和萧时晏二人面色都不算好看。
萧时晏快速从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投效大皇子的事,早就被太子发现了。
萧家百年间能在风起云涌的朝局中屹立不倒,一是子孙争气,人才辈出,二是萧家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始终坚守独善其身,只做效忠于皇帝的纯臣。
清风亮节的萧国公秉持这条祖训,深受大燕先皇器重,从而把长公主下嫁给萧家,至此以后,萧家在朝中的权位到达顶峰。
然而,历代权贵终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命运,萧大学士因病卸职期间,萧家名下数间商铺因赋税问题被提举司收缴,不仅如此,萧时晏的大伯父还因涉及衢州贪墨案,连夜被带去皇城司审问。
年幼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婶婶,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哀求他救出大伯父,一声声哭喊刺痛着他的心。
从皇城司出来后,萧时晏舍弃了祖训,舍弃了年少轻狂时的抱负,同时舍弃了他和那个少年的约定。
萧时晏被大皇子安插进大燕使团中,一面与金乌大王子暗中勾结,阻挠互市进程,一面将大皇子的党羽安插进两国设立的榷场中。
他自以为做得缜密,却还是被太子发现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抉择,攀登权势的山路陡且险,一旦迈出第一步,便没有后退的机会。
萧时晏再次行了一礼,他垂下眼帘,掩去隐忍,平静道:
“臣撰写完公文后,会先呈给太子过目。”
言下之意,便是臣不会举报太子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易马屁之事,而太子亦不必追究臣在榷场上安插的人。
二人各退一步,谁都别揪着谁的小辫子,免得互相扯秃了头皮难看。
只不过在这场退让中,他还是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萧时晏盯着手中发皱的棋谱,眸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姜玉竹终于把七公主拿来了几副残棋谱全都破解。
乔黎狐眉开眼笑,她托着下巴,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明艳的小狐狸,欢声道:“姜少傅帮我解决了困扰多年的难题,我该如何答谢你呢?”
姜玉竹整理好棋谱,展颜一笑:“姜某还真一事,需要委托公主帮忙。”
乔黎狐双眼一亮,放下托腮的手,好奇追问是何事?
姜玉竹环视四周,她见亭外无人,于是对朝七公主探身,凑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出她的需求。
平常的时候,姜玉竹因存着男女有别的戒备,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会十分注意,与男子交谈时,她会保持着疏离却不躲避的姿态,倒是从未让人起过疑心,只觉是她性子腼腆,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不过每当和女子在一起时,姜玉竹往往会降低这种戒备,不知不觉间做出过界的举动。
譬如现在她单手撑着石案,俯下身在七公主耳畔悄声低语。为了不让他人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她凑得近了些,乍一眼看去,倒像是她展臂环在七公主肩侧,将佳人半拥在怀里。
倘若是其他男子这般举止轻佻,恐怕早就被脾气火爆的乔黎狐拔刀砍断手臂。
可眼前的少年郎面容如玉,眉目清朗,近身靠来时,身上淡淡的墨香清雅好闻,嗅得人如痴如醉。
乔黎狐双颊浮上一抹红晕,一时间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姜玉竹只好又说了一遍。
乔黎狐听清楚后,目光愕然,面露不解之色:“少傅为何需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姜玉竹坦然一笑:“金乌男子普遍壮硕,姜某身形瘦弱,怕真到了同北沃棋手对弈那日,被他们发现我并非是金乌人。”
“好吧,你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差人给你送来。”
“今晚,姜某今晚就需要。”
乔黎狐没追问姜玉竹为何这般着急要那东西,临行前,她望向送别的少年,眼波微闪,脸上透出一股羞赧之色:
“我觉得姜少傅这样清秀的身姿也很好,我就很喜欢。”
说完,她便红着脸跑走了。
姜玉竹一时哑然,不过她还来不及琢磨七公主话中的意思,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看来少傅是准备留在金乌做驸马爷。”
这声音清冷又寡淡,与昨夜抵在耳畔低沉又炽热的音色截然相反。
却明明都是一个人。
姜玉竹转身看向太子,板起脸肃然道:“殿下慎言,此话对七公主声誉有损。”
詹灼邺双肘抱胸,姿态慵懒背靠亭柱,目光落在小少傅故作老成的小脸上。
“少傅与七公主挨肩搭背,耳鬓厮磨的时候,可有替对方想过声誉。”
姜玉竹蹙起眉心:“殿下误会了,七公主方才只是在教臣金乌语,以免臣同北沃棋手对弈时漏了馅。”
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不过太子却并未揪着此事追问,而是朝她伸出手,黑涔涔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语气微沉:
“过来。”
男子的手掌宽大,食指上佩戴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幽光。
昨日也正是这只手,牢牢扣住的她的肩胛骨,让她无处可遁,力道之大,甚至在她肌肤上落下了一块殷红的扳指印。
墨玉冰凉,可男子的掌心却比温池水还要炽热。
姜玉竹走上前推开太子的手,平静道:“光天化日下的殿下莫要胡闹。”
被她推开的手掌在半空中一捞,勾上了她的腰肢,顺势扯入怀中,鼻尖瞬间灌入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
“昨天在温池时,同样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孤怎么不见少傅胆怯。”
詹灼邺抬手刮了一下少年精巧的鼻头,深邃眼眸微翘,低声道:“孤还是更喜欢昨夜的少傅,比今日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家伙要多上几两良心。”
姜玉竹羞得耳根子都快比枫叶还红了。
天狗太子的良心是被同类叼走了吗?说得这是什么混帐话,昨夜脱了裤子的人分明是
无奈这笔稀里糊涂的桃花帐不能放到明面上梳理,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涨红着脸轻声道:
“殿下快松开臣,莫要被其他人看到了。”
“少傅是怕被其他人瞧见,还是担心被萧世子看到。”
姜玉竹抬眼看向太子,撞上了对方黑涔涔的目光,试探着问道:“殿下刚刚在路上遇见萧世子了?”
詹灼邺语气淡淡:“孤手上有一批紧急公文,差萧时晏去办了。”
“难怪臣没等到他赴约,殿下有所不知,萧国公府里有一本流传百年的古棋谱,里面的棋阵十分奥妙,就连我师傅都没见过,臣想向萧世子借来一观,好在后日的对弈上更有胜算。臣若赢了比赛,殿下就不必再去求鼻孔朝天的大王子了。”
少年笑着说话,眼里也带着笑意,弯弯的眸子好似夜空里皎洁的弦月,清亮澄澈,熠熠生辉。
詹灼邺心底的晦涩被少年明媚的笑容冲散了不少,手臂紧了紧怀中人的腰肢。
“少傅为孤深谋远虑,孤幸甚之至,少傅可会永远为孤筹谋?”
他俯下头,薄唇印在少年光洁的额上,动作轻柔,仿若在亲吻一株娇嫩易碎的花。
永远这个承诺,对于姜玉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她受之不起,亦无力付出。
她垂下浓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四两拨千斤回道:“殿下特来找臣,是有何事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一松,头顶传来太子慵懒的声音:
“少傅昨夜走得匆忙,落了些东西在孤这里。”
亦真亦假
只见太子从袖口取出一条淡青色绣竹纹碎缎, 轻飘飘的香缎被风吹的悠悠荡荡,缠绕起男子修长的手指上。
姜玉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她急忙从太子手中抢过碎缎收起来, 红着脸解释道:
“这是臣亵裤上的料子, 昨夜臣的亵裤在水里裂开,便想上岸去穿衣裳,可脚底打滑,当时臣又正好背对着殿下,故而一不小心以以后臀撞向殿下的颜面事发后, 臣心中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殿下,只好不辞而别,还请殿下知晓真相后, 宽恕臣的辱面之罪。”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白里透红的脸, 双眸深沉如海, 让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情愫。
过了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亦是没什么起伏:“既然少傅是无意的, 孤自然不会责怪”
姜玉竹刚刚松下一口气, 又听太子幽幽道:“除了那块碎缎, 你的如意压襟也落下来,孤给你系上。”
压襟是垂挂在胸前的配饰, 专门固定在衣襟口上,姜玉竹为了遮挡胸前隐隐浮现的曲线,平日里总会佩戴各式各样的压襟, 以充当起她的保护符。
可今日,却不巧成了她的催命符。
还来不及出言阻拦, 太子已经解开她衣襟右上的玛瑙扣,手提压襟绳挂上,又不紧不慢替她系好玛瑙扣。
男子手指上下翻转,略带薄茧的指腹不时拂过姜玉竹的下巴,使得她平稳的呼吸骤然凌乱上几许。
詹灼邺黑玉般的眸子里倒映出少年略显紧张的小脸,眸色一点点暗沉下去。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件白底草绿色镶边长袍,头带浅褐色楠木发冠,衣袍上绣有颜色清雅的蓝雪花,又有栩栩如生的紫蝶穿梭花间嬉戏。
这套颜色鲜明衣裳若穿在寻常人身上,恐会显得放浪艳俗,可少年肌肤赛雪,眉眼秀丽,愣是穿出了清气逼人的风流倜傥。
系好压襟后,太子没有松开手,手指顺势落在衣袍上翩翩起舞的绣蝶,从衣襟口缓缓下滑,语气微沉:
“少傅这件衣裳的绣工倒是精巧”
姜玉竹屏住呼吸,她抬手想阻止太子继续下滑的手指,可对方却好似早就洞悉了她的动作,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攥住她两只手腕,强硬别至腰后,让她挣脱不得。
“孤观不过是想观赏一下少傅衣裳上的刺绣,少傅为何如此抗拒?”
姜玉竹眼睫轻颤,努力保持着声音平稳,故作不在意道:“臣臣没有抗拒啊,殿下若是喜欢臣这件衣裳,臣回屋脱下来,差人送到殿下手里细细观赏。”
詹灼邺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不必了,青天白日下赏景,才能观得更为透彻,少傅以为呢?”
姜玉竹抿了抿冰凉的红唇,一时间陷入绝望,这种不能反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烘烤,额间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詹灼邺狭长凤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少年胸口翩跹展翅的绣纹蝶羽上,正欲伸手一探
“太子殿下,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亭外传来小王子乔黎鹰洪亮的嗓门,打断太子继续的动作。
“太子原来在这里,咦,姜少傅也在,黎狐那丫头呢?”
姜玉竹趁这机会从太子怀中挣脱出来,她转过身对阔步而来的乔黎鹰微微一笑道:
“七公主已经走了,既然小王子和太子还有要事商议,那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她没有去看太子的神色,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乔黎鹰望着姜少傅疾步离去的背景,疑惑道:“姜少傅的脸色瞧上去不太好,定是在忧心后日的比赛,要不我明天带他去草原上骑马吹风,散一散心?”
詹灼邺敛去眸底晦色,缓缓蜷起浸染着少年体香的五指,神色平静,语气如寻常般淡然:
“小王子的好意只怕要错付了,姜少傅不会骑马。”
———
回到客房,姜玉竹先是喝了一盏凉茶压惊,随后细细回忆起太子在木亭中的言行举止,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太子怕是已然对她起疑心了!
还好她向乔黎狐索要的东西,在天黑前被送了过来。
深夜子时,月隐于云,星匿于川,
姜玉竹休憩的客房在驿馆二楼,烛光透出雕花支摘窗,在廊外地板上投下一道半弧线的光圈。
一道颀长身影从漆黑月色中缓缓走出,那双龙纹绣金黑靴止步于明亮的光圈外,玄色氅摆在夜风中轻轻荡漾。
男子仿若是夜色中走出来的一匹野狼,静静蛰伏于黑暗中,强大孤傲,执着冷静,同时极具耐心。
“啾啾,啾啾。”
树桠上的夜莺对月鸣叫,声音高亢又明亮,划破了寂静的夜色。
隔着一扇木窗,里面传来小少傅侍女的问话声。
“时辰不早了,公子今夜准备沐浴吗?”
窗下影影绰绰显露出一道清瘦身影,只见他放下手中书册,语气淡淡:
“今日陪七公主下期时,倒是出了不少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你去放水,我简单冲洗一下。”
隔壁湢室中传出放水声,随着侍女喊道一声好了,少年从窗侧桌案上起身,款步走进湢室。
少年弯下腰身,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道:“今个的水有些热了,你去打开窗户透一透气。”
“公子莫要贪凉,昨晚落汤鸡似的回来,夜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当心吹风落下伤寒,奴婢可是听说同行的那位沈御医就喜欢给病人扎针,一针扎下去足足有半寸长呐!”
“你就开个小缝,让我透透气这湢室里实在是太闷了”
主仆二人争执了一会,最终侍女还是经不住少年软磨硬泡,无奈地走到窗前,打开了一道小缝。
顷刻间,一股白濛濛的水汽从窗缝间溢出来,裹着若隐若无的馨香,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窗内传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动静。
男子清隽面容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侧身立在窗口,浓睫低垂,看向屋内正在脱去衣衫的少年。
只见小少傅站在浴桶后,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裳,先是解下腰间鞶带,又摘下衣襟口的青玉压襟,最后退去蝶恋花对襟长衫。
不一会儿,少年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件白绫内衫。
詹灼邺眯起眼,搭在窗框上的五指不自觉缓缓收拢,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紧张的滋味。
战场上的刀光血影,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早就让他的内心变得麻木,学会将自己的情绪深藏不露,像冰河一样冰封沉寂,变成一个冷心冷血的怪物。
可贸然闯入他人生的小少傅,就如冰河上袭来的一阵融融春风,悄然融化他困锁在心口的冰凌,又神不知鬼不觉钻进其中,待他察觉时,已在他的心房种下春色满园。
詹灼邺笃定自己不好男色,他所好,所求,所悸动的,不过是小少傅这个人。
可昨夜那短短一瞬温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让他脑中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荒唐到詹灼邺都觉得自己疯魔了。
今日,他借着为小少傅系上压襟,想要试探那团香软的源头,会不会是旖梦中映照的渴望。
可乔黎鹰的突然出现,阻断他继续去探寻。
怀疑的种子一经落地,心底滋生的猜忌犹若绵绵细雨,滋润着埋藏在心里的种子悄然发芽。
詹灼邺一刻都等不及了。
他深夜中来到小少傅的房前,想等到少年入睡后,再去验明他的猜想。
如若旖梦成真,他定要狠狠惩治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少年郎”,将旖梦中的种种荒唐恣意,尽数在小少傅软云馨香的身子上一遍遍施展。
听到小少傅要沐浴的消息,詹灼邺迟疑了一瞬,终究抵挡不住真相的诱惑,一步步从黑暗的屋檐下走向窗口。
雕花轩窗打开双指宽的窗缝,烛光和水汽从内流泄而出,洒落在男子深邃俊美的眉眼上。
湢室间,小少傅正在退去最后一件白绫内衫,少年的动作略显迟缓。
小少傅低垂着头,伸手在衿带上扯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解开缠在一起的衿带,手指紧紧捏着单薄的衣料,猛地退下了衣衫。
室内只点燃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在氤氲缭绕的水汽中更显朦胧。
少年褪去衣衫后,露出秀气的锁骨,莹白圆润的肩头,以及平坦光滑的胸脯
男子玄玉般的双眸倏地黯沉下去,好似天幕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坠入深渊,搭在窗框上的手掌垂落下来,身形朝后跌退了一步。
他垂下眼眸,微弱的烛光照亮他线条紧绷的下巴,薄唇紧抿,容色冷峻。
须臾后,男子决然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再次陷入漆黑冰凉的月色里,衣摆掀起一阵落寞的风。
与此同时,窗外再度响起夜莺啾啾鸣叫。
窗外刮进来的一股冷风让姜玉竹打了个冷颤,她进入浴桶,将整个身子沉入热水中,只露出一个头。
“英儿,你去将窗户关上吧”
不一会儿,她锁骨下的肌肤突然浮起一块薄如蝉翼的皮,只见那块皮在水中越来越大,就好似蛇在蜕皮一样,一点点从她身体上剥离出来,最后整块脱落,露出女子玲珑有致的体态。
姜玉竹将软塌塌的假人.皮丢出去浴桶,用皂角仔细清理身上残余的黏液。
苓英站在窗口探头张望,快速锁好窗户,折返回湢室。
“公子确定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吗?”
“夜莺叫过两次,太子他应是离去了。”
苓英拾从地上拾起那张形态逼真的假人.皮,嫌弃地皱起眉头:
“奴婢真是佩服公子,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掩人耳目 ,蒙混过关。”
在一个时辰前,七公主如约送来姜玉竹索要的东西,正是这张假人.皮。
姜玉竹受市集上那位黑心皮货摊主的启发,想到既然男子可以用假胸扮作风情女子,那她也可以用假胸肌佯装成真汉子。
可是这种用于伪装的稀罕物件只有在黑市上流通,寻常人不容易采买到,姜玉竹正为此感到苦恼,老天爷就给她送来了命中的救星——七公主乔黎狐。
乔黎狐虽然对姜玉竹提出的请求感到奇怪,却还是被她轻易说服,只当身形清瘦的姜少傅在壮硕的金乌人面前产生自卑感,故而还贴心地帮她隐瞒此事。
收到假人.皮后,姜玉竹贴上身对镜观察,发现假人.皮做工粗糙,若是穿在衣裳里面装装样子还好,可若凑近了细观,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时间紧迫,她别无其他选择,索性让苓英烧上一大桶热水,在听到窗外夜莺叫的第一声时,姜玉竹就知道太子来了。
这只夜莺是姜玉竹在北行的路上无意间救下来,天气转凉,她索性将夜莺养在身边,经过长途奔波,夜莺早就熟悉了她和苓英的气息,可若是有生人逼近,夜莺就会啼鸣。
在整个计划中,姜玉竹最担心太子瞧见她退去衣裳的假胸肌,会不会像市集上那些垂涎女色的好色之徒一样,反倒是勾起他的断袖之癖,又要和她来一场桴鼓相应。
若真如此,姜玉竹就只能认命了。
还好窗外很快就响起夜莺的啼叫,昭示着太子已然离去,姜玉竹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归位。
“你明日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东西烧了,莫要被人发现。”
“奴婢明白。”
险险度过此劫,姜玉竹深吸了口气,将整个人沉入水中,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
很快便到了金乌和北沃两国棋手一较高下的日子。
姜玉竹天不亮就开始洗漱装扮,苓英在她裸露的肌肤涂抹上深色傅粉,遮盖住她原本的肤色。
她的一头乌发编扎成密密匝匝的小辫固定在脑后,显得她颅顶饱满,头戴象牙金羽抹额,肩披狐裘大氅,腰束皮革宽带,脚蹬一双犀皮乌靴,整个人打扮完后,活脱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草原小王子。
她这个新造型一经亮相,就吸引到众多金乌女子纷纷侧目,悄声打听这位俊美棋手出自那个部落。
乔黎狐站在姜玉竹身旁,一对亮晶晶的明眸弯起,笑问道:“姜少傅,你紧张吗?”
这场比试被金乌王安排在苏木金城的城楼上,并邀请来不少邻邦国主一起观赛。
晨光微熹,城楼上的赤金阑干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看到城下乌泱泱的人群,姜玉竹的心里确是有些打鼓,她点点头如实回答:“是有些紧张。”
乔黎狐抿嘴一笑,她抬手指向对面所站的三位北沃棋手,逐一介绍起来。
“论棋技,这三个人在北沃皆是翘楚,那个穿褐色短襟的独眼男子,棋风所属防守型,他最擅于用稳扎稳打的布局和防守策略,常常会在中后盘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还有那个模样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男童的家伙,他其实是个侏儒,真实的年纪早已超过半百,此人心机深沉,棋风均衡,擅长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至于站在最后面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你别看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是北沃最厉害的棋手,此人擅长下快棋,且棋风极具有攻击力,往往将对手打得措手不及”
姜玉竹一边听乔黎狐解释,一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北沃最厉害的那位棋手身上,发现此人容貌阴柔,五官看上去更偏向于中原人,于是好奇问道:
“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北沃族人”
乔黎狐耐心解释起来:“此人的祖辈曾是大昭皇室遗孤,身上有一半中原人的血脉。他自幼周游列国,每到一个国度,便会在当地摆下擂台,以车轮战的方式击败当地围棋高手。我听说,他还曾挑战过你们大燕的棋仙李楷屏,不过李仙人淡泊名利,拒绝了他的挑战,后来此人回到北沃,恬不知耻给自己立下新棋仙的名号”
“原是如此”姜玉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数百年前,大昭国曾是中原霸主,而在大昭王朝覆灭后,有不少大昭皇室贵族逃去北沃避难,他们在逃难时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和宝贵书籍,因此将中原文化传进北沃,后来发扬光大。
就在姜玉竹好奇打量对方的时候,那人也朝她看来。
男子的肌肤苍白得有些过分了,薄薄的唇,色淡如水,淡淡的眸,空灵如烟,整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愫,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微微颔首。
奇怪得是,姜玉竹明明是头一次与此人相见,心里却莫名滋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两国棋手出列,抽取银签,匹配各自的对手。”
端坐在牛皮幄帐下的金乌王开口发令,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大燕太子和北沃国主。
三位君主稳坐高台,看向对弈场上的六位棋手逐一抽取银签。
詹灼邺靠在兽皮椅背上,居高临下,目光落在一人脸上,就这么静静看向乔装打扮的小少傅,一双寒潭般的漆眸深幽难测。
怀揣期望看到的真相,残忍中透着无尽的失落。
从前,他以为自己对小少傅的钟情,未存有性别之分,可真当心里有了期盼,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改变不了心底的渴求,亦如少年改变不了他的性别,这种矛盾使得詹灼邺又一次陷入挣扎,自从那夜怅然而归后,詹灼邺每每看到少年,都会忍不住去想——
小少傅如若是个女子,该有多美妙。
对弈场上,小少傅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看来,剑眉微扬,唇角荡起一丝弧度。
纵然少年的一张小脸被涂抹得乌黑,可那对明亮的眸子依旧不减璀色,回眸一笑,像一朵追逐阳光的向阳花,明艳开朗,灼灼其华。
就连一旁北沃国主瞧见了,都忍不住追问起这位年轻稚嫩的“金乌”少年郎。
“我怎么不记得金乌王庭里有这样出色的小王子?乔兄最小的儿子,不就是阿鹰嘛”
金乌王哈哈一笑,历经过大风大浪的脸上不见丝毫心虚,和颜悦色道:“国主误会了,这位棋手并非我的小子,只是个普通的金乌子民。”
北沃国主手捋浓密的胡须点了点头,转而对大燕太子笑道:
“若要追本溯源,这围棋原是起源于中原,大燕在棋道上高手如云,可如今这旗仙的名号易主北沃,太子今日就不打算派上几位大燕棋手一起参赛,好夺回这个名号。”
詹灼邺眉眼无波,他低头抿了口茶,淡淡道:“北凉是块不毛之地,孤拿不出趁手的筹码和两位国主对赌,今日就只当个观赛的闲人。”
“太子真是谦虚,北凉的一处铸铁场可是胜过十间城池,若是太子愿意和我们切磋一场,不妨用马具做筹码。”
詹灼邺放下茶盏,长眸微掀,唇角扬起的清浅笑意未及眼底,淡声道:
“国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相较于文斗,孤更钟情于武斗,国主若是兴致高昂,孤可以让玄月军和北沃军切磋一场。”
北沃国主面色一凛,不敢再去接话。
北凉的玄月军纵马横刀,凶猛善战,就连草原上最嚣张跋扈的匈奴兵听到玄月军的名号,都要退避上三舍,北沃军给匈奴兵遛马都不配,又哪里惹得起凶神恶煞的玄月军。
见此情景,四周几个小邦国的国主们忍不住低声窃笑。
在场谁人不知,北沃国主仗着自国培育出几位杰出棋手,打着切磋棋道的幌子与邻邦小国提出对弈,又压上城池当作诱饵,勾得诸多小国纷纷上当,最终输了面子又丢了领土。
可这些小国碍于北沃兵强马壮,不敢反抗,只得默默咽下耻辱。
如今北沃国主的胆子越吃越大,如意算盘竟打到了大燕头上,还好大燕太子机敏,压根不上北沃国主的当,并在言语中暗暗告诫北沃国主,给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北沃国主的脸色有些难看。
一旁的大燕太子静静坐在那里,端得是天人之姿,气质清贵,举止优雅,卓尔不群。
男子言谈间明明噙着笑意,可眸底隐约有凛冽寒光,像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恶狼,让人不寒而栗。
金乌王见状,适时打起了哈哈,提起其他事转开话题。
须臾后,台下响起锣鸣声,宣告两国棋手已经完成配对。
台上众位国主这才将目光移到了对弈场上。
姜玉竹运气不佳,抽到那位北沃国最厉害的棋手。
她走上前冲对方行见面礼,微微一笑道:“我叫瑶君,敢问阁下大名。”
“兰溯。”
男子面无表情轻吐二字,声音嘶哑干涩,刺人耳膜。
姜玉竹微微蹙眉,她这才注意到男子喉咙上有几道极深的疤痕,想来就是这些旧伤,毁掉了他的嗓子。
锣鸣再度响起,两国棋手纷纷落座,开始对弈。
北沃人崇尚男尊女卑,当地女子出门不仅要头戴面纱,浑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成婚之前,更是不准与除父兄之外的男子交谈,若有违背,便是有辱门风,会被亲人用乱石活活砸死。
这种矇昧顽固的思想,使得北沃男子极为看不起女子,哪怕乔黎狐贵为金乌七公主,三位北沃棋手仍拒绝与她对弈。
因此
铱驊
乔黎狐不能参赛,只能远远望着眉眼清秀的少年郎独自对战北沃第一高手,紧张得她不由握紧双拳,暗暗替对方捏了把冷汗。
“兰溯兄,你先。”
姜玉竹摆了个请的手势,对方亦不同她客气,迅速落下一枚黑子。
她注意到对方的手很白,甚至白得有些病态,薄如白纸的肌肤下可,见浮起的蜿蜒紫色脉络,就连指甲盖都透出隐隐乌色。
姜玉竹收起心中疑虑,紧跟着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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