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绞杀
乔黎狐说兰溯擅长下快棋。
当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渐渐多起来, 姜玉竹终于领会到兰溯的棋究竟有多快。
快到几乎没有思考,每当姜玉竹落下一子,对方就飞速攻杀, 追缴她好不易蓄养出来的大龙, 逼迫着她四处腾挪,逃脱对方步步紧追的凌厉招式。
姜玉竹从未遇过如此嗜好攻杀的对手,平日里她与太子下棋时,太子的攻势虽说猛烈,可她好歹能抓住机会布下暗线, 逐步向对方的地盘推进,最终逆风翻盘。
可兰溯的攻势是不计后果搏杀型,加上他毫不迟疑的动作,让姜玉竹更觉压迫, 眼见盘面上的余地越收越小, 而她手下的白棋大龙无处可遁
“我认输!”
一旁的金乌棋手因为轻敌大意, 很快被北沃的侏儒棋手绞杀大龙, 败下阵来, 垂头丧气地主动认输。
半个时辰后, 另一位苦苦挣扎的金乌棋手同样败下阵来。
北沃国主应诺金乌王, 金乌棋手在三局中只要赢上一局, 就算取胜,如此一来, 所有压力便全到了姜玉竹和兰溯的棋局上。
败下阵的几位棋手看到姜玉竹和兰溯二人棋盘上龙争虎斗的局势,皆是惊讶地瞪圆了眼,口中大呼精彩。
高台上, 几位谈笑风生的国主们也收起客套话匣,面色凝重盯着棋台上的战局。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 姜玉竹感到如芒在背,额头和鼻尖渐渐浮起一层薄汗,执子的手指隐约微微发颤。
可她对面的兰溯依旧是冷淡如冰,好似一块儿会喘气的冰山,对周遭的一切都冷漠淡然。
慌乱中,姜玉竹下了一步错棋,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嘘声。
兰溯面无表情,手中黑子如一柄寒光凛凛的屠龙刀,毫不迟疑斩断了她的白龙尾。
姜玉竹胸腔里的心在疯狂跳动,极度慌乱无助中,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搜寻起让那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她殷切地望去,发现端坐在高台上的太子正静静注视着她,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如水波荡开层层涟漪。
太子沉静如水的双眸让姜玉竹慌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她瞧见太子扬唇笑了笑,男子世无其二的皮囊笑起来煞是好看,男子抬手勾了勾他挺拔的鼻梁,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目光意有所指。
姜玉竹神色一怔,缓缓蹙起剑眉。
犹记得她有一次和太子对弈,二人从正午一直下到深夜,最终还是她险胜一筹。
就在姜玉竹洋洋得意收起棋子时,太子伸出手勾了勾她的鼻梁,眼尾噙笑问道:
“孤曾想拜李仙人为师,李仙人同孤下了一局,断言孤不适合做他的传人。孤百思不得其解,李仙人何以认定少傅能够继承他的衣钵?”
也许是经过酣畅淋漓的一战,最终是她侥幸胜出,姜玉竹的心情很好,她扬起剑眉,笑着道:
“因为师尊择取弟子,从不看棋技。”
“哦那他看什么?”
姜玉竹指了指自己的心,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故作神秘道:“看心啊!”
见太子那张冷肃的俊脸上难得露出不解的表情,她莞尔一笑,遂解释道:
“尊师曾说,下棋不过是为了消遣时光,若是当局者沉迷于胜负,就失去棋道本身的乐趣。臣与殿下不同,臣在下棋时,享受当中厮杀的惊险,步步为营的巧思,抓住机遇翻身的快意。在臣心里,没有输赢,只有享乐。师尊认为臣这种享乐之心最为可贵,所以就破例收臣为传人”
四周嘈嘈杂杂的声音钻入耳朵,姜玉竹恍然醒悟,眼眸中慌乱的水波渐渐恢复平静,她长出了一口气,心平静气注视棋盘上的局面。
是她被求胜执念冲昏了头脑,丢掉了自己的棋风。
与此同时,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杂沓而至,有人冷嘲热讽,有人摇头惋叹,亦人感到有愤愤不平。
“看来金乌这局又要输了!”
“哎困兽之斗,不过是垂死挣扎!”
“七公主从那个寻来的毛头小子,空有一副漂亮皮囊,却是个草包,这下咱们金乌可真是鸡飞蛋打,输了面子又丢了城池!”
“嘿,瞧你口气大的,那毛头小子抽到的可是打遍六国从未失手的棋仙兰溯啊!要说北沃国主真是捡到宝了,凭借兰仙人战无不败的棋技,不费一兵一卒,就从几个领邦赢走不少肥沃城池,短短七年,曾经屁都不敢放的北沃竟成除匈奴和金乌之外最大的邦国。”
担心围观之人的胡言乱语会扰乱赛场上的少年,乔黎狐眸色一沉,转过身寒声道:
“你们再多言一句,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闹闹哄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彼时,场中的姜玉竹松开紧促眉心,她突然抬手落下一子,扬唇笑道:
“兰溯兄,该我追缴你的黑龙了。”
随着白子落盘,霎时间,瓦砾虫沙皆变为风云雷电,断尾白龙飞天重生,气势逼人。
破天荒地,兰溯那张无喜无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个人或许是太久没笑过了,唇角笑意显得如此割裂,就好像一尊本没有表情的瓷人忽然笑起来,说不出得诡异。
“有趣很有趣”
兰溯开口,声音依旧沙哑粗粝,却是极为纯正的中原语。
姜玉竹没有注意,双方你来我往,棋盘上无形的杀意风起云涌,让围观众人不由屏息。
“你瞧,他们这些蛮夷,不过是沐猴而冠,又怎能领会中原棋道的博大精深”
兰溯抬眸看向四周的人群,唇角笑意更盛,冷冰冰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光彩,声音却透出无尽的悲凉。
姜玉竹惊讶地抬头看向兰溯,一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又平静道:“还有三步,你就赢了。”
“你既看出来了,为何不躲?”
兰溯望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神色恍惚迷离,他淡淡道:“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姜玉竹还以为兰溯在说棋盘上的盘面不足,他的黑子没有厮杀的战场了。
果然,三步过后,兰溯果断将手中黑子丢入鎏金棋奁,他抬眸看向高台上的北沃国主,面色平静道:“国主,兰溯输了。”
北沃国主的面色陡然变得乌青,咬着牙恨恨道:
“绝无可能,你怎么会输呢,你可是棋仙啊!怎么会败给一个无名小卒,这棋盘上不是还有盘面,你的黑龙还未死透,再给本王继续下!”
一旁的金乌王得意地搓起了小肥手,笑眯眯道:
“哎,阿祁兄,兰溯可是你们北沃的棋仙啊,这盘面能否再挣扎一下,自然看得比你我透彻”
北沃国主置若罔闻,他蓦然站起身,疾步冲下高台,径直走到兰溯面前,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面目狰狞,恶狠狠道:
“贱种,你故意输的是不是,你个肮脏下贱的大昭贱人,故意害本王丢掉城池”
兰溯被北沃国主这一巴掌打飞出去,宛若一块儿残破的布落在上,他苍白面颊赫然显现出一道清晰的掌印,唇角沁下滴滴鲜血。
北沃国主犹觉得不解恨,欲要扬手再打,却被一旁的少年抓住手臂。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更何况此次对弈,是为了让两国棋手切磋技艺,国主何必大动肝火”
姜玉竹温言相劝,可怒火攻心的北沃国主压根听不进去,回身就是一拳。
北沃国主年纪不过三十,身材魁伟奇伟,满面络腮胡,双眸似铜铃,发怒的时候,活脱脱像是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的黑熊。
眼见着北沃国主沙包大的拳头要落在姜玉竹身上,一道玄色身影飞闪而至,迅速将少年护在身后。
硕大的拳头破空袭来,却被男子轻而易举牵住,北沃国主的脸憋得通红,使出浑身解数,终究不得再进一步。
“大燕太子,我教训自国子民,碍着你什么事,你们大燕的手伸得可真长啊!伸到金乌还不够,还想伸到北沃,只手遮天吗?”
詹灼邺转头看向小少傅,见少年身上并未受伤,只是遭到惊吓,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乌眸还不忘关切地回望着他。
詹灼邺的面色这才有所回缓,他冷冷睥向出言挑唆的北沃国主,手腕翻转,简单粗暴地卸下了对方的手臂。
“大燕皇帝只会在邻邦有难相求时出手,并非像北沃国主,以切磋棋技之名,对邻邦诸国大肆搜刮。”
“大燕太子说得对,北沃国主才是贪得无厌,仗势欺人的草原豺狼!”
不知是哪位小邦国的国主带头喊了一句,其余那些早就对北沃国主心存不满的国主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愤然指责北沃国主的种种行径。
北沃国主疼得满头大汗,脱臼的手臂在空中荡悠,模样狼狈。
就在北沃一行人遭到众人唾弃时,那名独眼棋手忽然发现了什么,伸手指向姜玉竹高声喊道:
“你们快看他的手!”
姜玉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原来刚刚她和北沃国主推搡时,无意间蹭掉了手背上的深色傅粉,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慌忙用衣袖遮挡手背,可那片刺眼的雪白还是被在场很多人瞧见了。
“哼,我就觉得此人透着古怪,外貌上压根不像是金乌人,原来是大燕人假扮的!”
“哎这人不就是大燕太子的少傅嘛,我一年前在大燕狩猎场上见过他。”
城楼上,曾经有几位参加过春蒐狩猎的北沃武将一下子认出了姜玉竹。
北沃国主闻言抬起头,他眯起眼细细打量被大燕太子护在身后的少年郎,皮笑肉不笑道:
“我就说大燕的太子怎么会护着一个金乌人,原来是你们为了赢,暗中勾结在一起使诈!”
一时间,风向急转直下,那些愤愤不平的小邦国纷纷收声,满腹狐疑的望向金乌王。
眼见事情败露,就在金乌王不知所措时,七公主乔黎狐推开众人走出来,扬起下巴道:
“不错,姜少傅正是大燕人,可他已同我定下婚约,不日后我们即将成婚,姜少傅既然是金乌的驸马爷,当然算是半个金乌人。”
金乌王忙点起头跟着附和:“确有此事,只是金乌最近频生事端,本王还未来得及和诸位分享这个喜讯。”
刚刚得知自己喜讯的姜玉竹:
看到太子骤然沉下的脸色,她只好暗中扯了扯太子的手臂,轻声道:“只是权宜之计,殿下莫要计较”
詹灼邺垂眸盯着温言相劝的小少傅。
少年仰着头,鼻尖和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晕染开脸上涂抹的深色傅粉,一张小脸好似花脸猫,乌盈盈的黑眸泛着水光,清眸流盼,顾盼生辉。
这双撩人心动的桃花眸子,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引得蜂缠蝶恋,不分男女。
不过乔黎狐说的话,北沃国主显然不愿买账,冷笑说既然姜少傅和七公主还未成婚,那他这个金乌驸马爷的身份就不作数,此次对弈,理应除去姜玉竹的名次。
“呵呵呵”
就在众人对姜玉竹的身份争执不休时,匍匐在地上的兰溯忽然间笑了,他的笑声桀桀,阴森恐怖,好似报丧的夜枭,不禁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国主,你说金乌王和大燕太子暗渡陈仓,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担得上光明磊落吗?”
兰溯摇摇晃晃站起来,素色衣襟沾染着大片的鲜血,他缓缓抬起头,冷冷盯着北沃国主,冰寒的双眸里噙着无尽的恨意。
“你贪名图利,为了赢得比赛,又何尝没有在弄虚作假,诳时惑众”
“你敢你敢你若敢再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的族人们求生不得!”
北沃国主脸上闪过惊慌,他急忙唤人擒拿住兰溯,可大燕太子一声令下,十余名玄月军拦住兰溯面前,伸手搭上腰间宝剑。
这群玄月军身上迸发出肃杀气势,如一柄出鞘寒刃,让北沃武将心生忌惮,不敢上前。
这时,兰溯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城楼上,第一句话,就炸起了一道惊雷。
“其实,我是一个大昭女子,被北沃国主控制了七年”
“北沃国主以大昭族人性命相迫,命我周游列国,每到一个邦国,便在当地设下擂台挑战,我会在擂台上故意收敛锋芒,和对方棋手打成平局,而他则会出面游说那些邦国的国主”
“正如大燕太子所言,北沃国主会用城池当作诱饵,若有国主经不住诱惑立下赌约,我就助他取胜,赢走当地子民赖以生存的草场,牲畜,若是那些小邦国不从,他便有了出兵的借口”
“这些年来,每当我表现出不顺从,他便会用尽残酷手段折磨我的族人。如今,大昭人在北沃国就是最低贱的存在,可以被他们像牲口一样买卖,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任由他们欺凌为了族人,我只得听从于北沃国主的话”
兰溯说完后,她抬手解开了束在头上的盘发,一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勾勒出女子独有的柔美轮廓。
无论是城楼上各个邦国的国主,还是城楼下来自地北天南的百姓,皆被兰溯揭露出的真相震撼到无以言表。
骨子里崇尚男尊女卑的北沃国,居然靠着一个大昭女子招摇撞骗,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一时间,众人看向北沃国主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你你满口胡言,是你想要名高天下,恳求我带你拜访各个邦国的棋道高手,你击败他们,是为了得到天下第一棋仙的名号。”
见纸包不住火,北沃国主索性将全部罪责都推到兰溯身上,他冷笑一声:
“大昭人阴险狡诈,他们百年前来到北沃避难,先祖好心收留了他们,可这群自命清高的大昭人却瞧不起北沃人,不肯与我们通婚,还将所有学识和本领都藏起来,迅速成为北沃最富有的一群人,试图在我们的领土上指手画脚,对于这种天生狡狯的大昭人,就要像对付豺狼一样拴住他们。”
“我看满口胡言之人,是国主你!”
少年的声音清脆明亮,如玉石相撞,掷地有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见姜少傅从大燕太子身后站出来,少年明眸璀璨,怒视向北沃国主,振振有词道:
“数百年前,北沃世代居于偏僻的荒芜之地,以游牧为生,曾是大昭的藩属国之一。此后,北沃从大昭那里学来如何畜牧,种植谷物,结束了漂泊不定的游牧生活。大昭覆灭后,不少大昭贵族逃至北沃避难,带去了珍贵的书籍和木棉子。”
姜玉竹伸手指向北沃国主身上华丽的百兽刺绣绸袍,又肃然道:
“草原上的各个邦国,若说在服饰和文化上最与中原贴近的,莫过于你们北沃一族,只是想不到你们忘恩负义,在搜刮尽大昭人的财富后,竟然像剥削牲口一样糟践他们!”
众人闻得少年铿锵有力的一席话后,不由地静默了。
兰溯怔怔望向义正言辞的少年郎,她漆黑麻木的冷眸慢慢蓄起了光彩,不知不觉中,温热的泪水从眼角簌簌滑落。
这么多年了,她凭借高超棋技,获得不少邦国权贵的青睐,可每当她向他们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所作所为,这些人只会选择明哲保身,对她退避三舍。
她的反抗自救,最终换来了满身伤痕。
她与族人们始终困于人性最阴暗一面,窥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
直到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那星点之光。
当着诸多邦国的面,北沃国主当然不会承认他对大招人实施的卑劣行径,眼见事态变得愈发不可控制,他准备在亲卫的掩护下溜之大吉。
姜玉竹见状,忙抓住太子的手臂,急急道:“殿下,难道就让北沃国主这样走了,他回到北沃后,一定会杀掉所有大昭族人灭口。”
詹灼邺拢起剑眉,他垂眸看向目光恳切的小少傅,淡声道:“北沃和大燕之间并无战事争端,孤无权出兵。”
姜玉竹明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
太子说得不错,就算北沃国主残暴不仁,不配为人,可他仍是北沃的一国之主,他对自己子民所做的恶行,大燕亦无权插手。
“瑶君,谢谢你。”
听到兰溯出言感谢,姜玉竹转身看向面色平静的女子,愧意道:
“你不必谢我,今天你当众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恶行,日后肯定会受到他报复,不如你和我们回大燕吧?”
兰溯扯唇一笑,她轻轻摇了摇头,满头青丝在风中飘荡出凄凉的姿态。
“不用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兰溯走到姜玉竹面前,俯下身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忽然转身走向城栏边,毫不迟疑抬脚迈上赤金阑珊。
女子素色衣袍随风鼓动,衣襟上的血迹洇开猩红一片,犹若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血莲,摇摇欲坠。
楼下的百姓瞧见了,顿时发出惊讶的呼声。
“兰溯,你做什么,快下来!”
姜玉竹疾步上前,她焦急劝道:“兰溯,万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你不要走极端啊!”
兰溯回眸看向满脸关切的少年郎,她凄然一笑,眸光异常坚决。
“对付北沃国主那种暴虐无道之人,唯只有这种极端的法子”
女子傲然挺立,墨发飞扬,犹若琨玉秋霜,她目光平静扫向城楼下面容各异的族人,声音虽沙哑,却透出毅然决然。
“我兰溯,愿以灵魂起誓,今日所说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灵魂将会永生永世遭到地狱烈火灼烧。”
一柄匕首从兰溯的袖口滑落,璀璨华光绽放在她布满伤痕的脖颈,血雾喷涌而出,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姜玉竹眼睁睁看着兰溯空灵的双眸渐渐失去光彩,那支离破碎身子随着呼啸北风向后倾倒,她忙伸手抓去,只触到对方轻飘飘的衣摆。
血莲终是坠落山谷,香消玉损。
是夜,金乌王庭举办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宴席,一来庆贺在围棋比试中赢了北沃,二来促进几个邦国之间敦睦邦交。
酒宴上,灯火辉煌,众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
姜玉竹心中郁结,对眼前的美酒佳肴提不起兴致,借更衣离开宴席,独自一个人漫步在幽静的湖畔。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来丝竹声和欢笑声,湖底的鱼儿偶尔浮出水面,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淡淡的涟漪,很快又消失不见。
就好似兰溯的死,只能激起世人短暂的惊讶和同情,随后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
毕竟在弱肉强食的大千世界,像大昭这样渺小的种族太多了,多到就如这天上的繁星,只要星光稍有黯淡,就被其他星子的光辉掩盖,最终退出史册长河。
那兰溯的死,又有何意义呢?
姜玉竹趴在冰凉的汉白玉阑干上,眉心深深蹙起,凝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与太子那双脉络突起,充满张力的手掌不一样,男子常年执笔的手白白净净,五指修长有度,他的掌心垫着一张油纸,纸上白莹莹的酥油鲍螺在月色泛着油光。
劫持上马
姜玉竹转过头, 对上萧时晏一对明亮清澈的双眸。
男子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温煦,一开口, 就冲散了湖面四周的冷气。
“我见你在宴席上什么都没吃, 刚好看到一盘酥油鲍螺,想起你以前在书院里,最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点心。”
姜玉竹淡淡一笑,她从萧时晏掌心拾起一块儿酥油鲍螺品尝,入口如甘露洒心, 舌尖微微一抿就化开了,口齿间弥漫起丝丝奶香。
见姜玉竹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萧时晏剑眉微扬,关切问道:
“怎么, 是不好吃吗?”
少年平日里吃到美味的东西, 总是会享受地半眯起眼睛,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好像午后晒着太阳的小懒猫, 慵懒又惬意, 勾得人想要捏一捏她雪白的嫩颊。
可今夜的少年神情落寞, 只淡淡吃了两口, 眉间浅渊终未消散。
姜玉竹摇了摇头,轻声道:“很好吃, 只是我没什么胃口”
“你不必为兰溯的死感到自责,就算你今日没有赢她,她终究逃不出北沃国主的控制, 我想兰溯她是受够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才会在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恶行后, 寻求解脱。”
萧时晏清楚姜玉竹在忧愁什么,同窗三年,他深知少年平日里看似怡然的笑脸下,其实隐藏着一颗极为敏感的心。
“不兰溯从未想过赢,真正想赢的人,是下不出来她那般孤注一掷的棋。从始至终,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族人,她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自刎,不过是为了用世人的舆论,去阻止北沃国主继续对她的族人行凶作恶”
想到兰溯临死前决然的眼神,姜玉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感觉如浪潮般涌来,一浪又一浪,快把她快要淹没。
“时晏,兰溯在死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姜玉竹望着水光粼粼的湖面,眼波一闪一闪,乌眸泛起淡淡水色,盛满了忧伤。
“她恳求我救出她的族人。”
萧时晏看到少年眼中渐渐蒙上的水雾,心中仿若感受到对方的哀伤,他想抚平对方眉间的沟壑,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又放了下去。
“好,待我归京后,会立刻启奏皇上,请求大燕边境的安济坊收留这些受迫害的大昭族人。”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萧时晏提到法子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要实施起来,几乎是毫无可能。
大昭的覆灭源于宦官秉政,斩杀忠臣,后来引起民间暴动,当朝者被起义军推翻政权。
继而中原大小战乱不断,历经数代门阀争夺,最终大燕始皇成为乱世中的枭雄,一统天下。
按青史追溯,大昭灭国与大燕可以说是毫无联系,如今幸存的大昭后人寥寥可数,对大燕亦构不成威胁。
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为一国之君的耀灵帝断然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隐患。
换而言之,就算耀灵帝想留下千古仁君的贤明,同意接纳这些大昭后人,可北沃国主断然不会放走被他们徭役百年的大昭人。
这些人一旦恢复自由身,那历代北沃国主所做的恶行,无疑将会被公诸于世。
萧时晏瞧见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夜风习习,少年耳鬓边的碎发随风飘拂,如浪花拍打在雪腮上。
他隐在长袖下的一双手握紧又松开。
最终,他鼓起勇气,抬手挽过对方耳畔碎发,语气虽淡,却透着坚定。
“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办到,只要我们想办法联系上这些年被北沃国欺凌的小邦国,一起给北沃国主施压,总会有希望解救出兰溯的族人。”
萧时晏的声线平稳,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铃兰香气给人一种安静温暖的感觉。
姜玉竹从悲痛中抽离出自己的感情,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兰溯之死,带给她莫大的震撼。
可能是因她与兰溯怀揣相同的秘密,她们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而是选择以笔为针,以墨做线,在只容男子畅行的道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倘若兰溯没有遭到北沃国主的迫害,凭借她在棋道上的高深造诣,定会在青史上留下不朽传奇。
这样一个有才华和胆识的女子,终究落了个玉碎香消的结局,实在让人惋惜。
想到兰溯临死前的嘱托,姜玉竹迫切想要解救出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大昭人,不知不觉陷入了牛角尖。
“你说的对,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达成,时晏,多谢你开导我”
姜玉竹淡淡一笑,清润乌眸倒映出融融皎月。
萧时晏痴迷地盯着少年眸底的月色,拂在对方耳畔的手情不自禁贴在细若凝脂的面颊上。
姜玉竹微微一怔,她不动声色转过头,闪躲开男子温热的掌心。
萧时晏如梦初醒,意识到他方才的失态,紧张得垂下手,暗暗握紧了双拳,耳根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红晕。
忽然,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从湖岸对面响起,由远及近。
姜玉竹抬眸看向策马而来的人。
夜色深沉,湖岸周围升腾起氤氲水气,男子玄色大氅随风鼓动,衣摆上的五条金色蛟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好似真的活了过来,在雾气中蜿蜒游动,张开血盆大口,凶相毕露,仿佛要择人而噬。
黑马的速度极快,如夜莺冲破乌云,瞬间冲散白濛濛的水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二人面前。
姜玉竹瞧见男子那张比月色还要清冷三分的俊脸,正要躬身行礼,可对方并未减缓马速,而是俯下劲瘦窄腰,姿态犹如一只俯冲的辽鹰,伸手勾在她的腰间,单臂一捞,就将她扯到马背上,扬长远去。
萧时晏眼睁睁看着姜玉竹犹若被土匪掳走的花姑娘一样在马背上挣扎,他心中大急,当即唤人迁来马,想要追上去。
匆匆赶过来的周鹏勒住萧时晏的白马,嬉皮笑脸道:
“萧世子不必担心,你方才不是瞧见了,是太子殿下带走了姜少傅。”
萧时晏蹙起剑眉,问:“这么晚了,太子要带姜少傅去何处?”
周鹏抬手指向乌漆麻黑的天,一本正经道:“今夜月色甚好,太子或许是像带姜少傅一起去草原上遛一遛风,对了,上次太子交代给萧世子的差事回信了”
周鹏一边说,一边拉扯萧时晏往回走,身为太子近身侍卫,却全然没有要追上去守护太子周全的意思。
萧时晏再次转头望去,那匹飞速疾驰的黑马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男子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担忧。
要说太子为何要掳走姜玉竹,时辰就要倒转回半个时辰前。
歌舞升平的酒宴上,大王子乔苍豹卸下高傲姿态,主动与走到大燕太子面前敬酒。
言谈中,乔苍豹表示他对大燕马制造的具很有兴趣,邀请太子前往他的殿宇私下一叙。
起初,乔苍豹是极为看不上大燕打造的马具,认为那些花里胡哨的战马装备华而不实。
直到几日前,他麾下的九黎骑兵和小王子的铁骑兵切磋,结果被对方打得一败涂地。
乔苍豹这才发现,自从铁骑兵换上大燕太子提供的马具,整体兵马的实力迅速提升,恨不得以一当十。
这些做工精良的马具里,最让他眼馋得就是大燕匠人改良后的高桥马鞍,战马佩戴上这种马鞍,骑兵坐在马上更加平稳,在两军突刺相击时,还可以借助鞍桥增加杀伤力。
见到乔黎鹰麾下骑兵实力大涨,乔苍豹心里痒痒又着急,顾不上千里之外大燕大皇子许诺的好处,决定用自己草场上的战马同太子达成一笔交易。
兰陵殿内,烛光辉映,歌莺舞燕。
乔苍豹是个会享乐之人,挑选的舞姬都是来自西域的绝色佳人,身材玲珑有致,肌肤雪白,露在面纱外的一对艳丽双眸含情凝睇,摄人心魄。
随着绵绵丝竹声响起,舞姬们扭动起曼妙腰肢,腰间配带的金铃随之珊珊作响,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红纱下曼妙摆动,绯色裙摆一层又一层荡开,露出若隐若现的纤腿,雪白的肌肤刺激着人的感官。
一曲舞毕,舞姬们解开腰间金铃,胸脯跌宕起伏,面含娇羞献上自己的金铃。
乔苍豹从舞姬纤纤素手上接过金铃,拿在手中摇了摇,挤眉弄眼道:
“要说这金铃声,还是拴在美人脚踝上,响在耳边时最为销魂,配着美人一声声清喉娇啭,简直要酥麻到骨子里”
乔苍豹说了会诨话,可一旁的大燕太子只是静静坐着饮酒,男子眸色清冷,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轻扣桌面,面上索然寡味。
乔苍豹讨了个没趣,只好清咳一声,又道:
“太子看上了那位舞姬,不妨今夜带回去享乐。”
“多谢大皇子款待,孤明日就要启程回大燕,今夜打算早些歇息。”
眼见太子准备起身离去,乔苍豹挥手遣散身畔服侍的美人,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既然太子殿下的时间宝贵,小王就不同殿下绕弯子了,听闻殿下想要在大燕兴建马场,这几日派人在马市上重金采买种马?”
种马与战马不同。
战马都是骟马,通俗来说,便是阉割过的马,这种马儿不具有生育能力,但寿命更长,体型壮硕,不仅有公马的强健体魄,还有母马的温驯稳定,在战场上使用起来,犹若如虎添翼。
而种马通常是血统纯正,身体强壮的幼年公马,专门负责繁殖马匹。
若要兴建马场,繁殖战马,那么品种优异的种马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詹灼邺微微颔首:“大王子消息灵通,孤却有此意。”
乔苍豹脸上重新露出笑意,他给太子倒上一盏烈酒,得意笑道:
“要说草原上血统最纯正的种马,那必然是出自九黎部落。几年前,曾有大燕商人想要出万金买下九黎部落的种马,小王都没松口。”
吹嘘完后,乔苍豹话锋一转,冲太子竖起大拇指:
“小王一直和北沃国主不对付,为了让北沃国主那龟孙子过得不顺遂,小王还给大昭的起义军送过战马。今日看到太子痛揍北沃国主,小王心里大感佩服,愿意破例让出万金不换的九黎种马。”
詹灼邺手搭在酒盏边缘滑了滑,凤眸微掀,唇角笑意清浅:“九黎部落的种马不可多得,孤不能白白收下,不知大王子想同孤换什么?”
乔苍豹抚掌哈哈大笑,扬言就喜欢太子这种爽快人。
“小王要得不多,一百套精锐马具换取一匹种马。”
站在太子身后的周鹏撇了撇嘴,心叹大皇子这还叫要得不多,全然是狮子大开口啊。
在边境马市上,品种优异的种马不过五十两银子,全套精锐马具下来却要百两银子,大王子九黎部落的种马就算通身用金子打造,也值不了万金啊!
詹灼邺抬手饮下烈酒,玄玉般的眸子幽深无底,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太子不搭话,乔苍豹心里暗暗打起了鼓。
他知道自己要价高,可这谈交易,不就是要先抛出高价,再一点点往回扯。
可对面的太子显然连同他扯皮的心都没有。
九黎部落拥有草原上最悠久的马场,牧养出的铁蹄马血统纯粹,就连乔黎鹰都要乖乖低下头,向他讨要种马。
乔苍豹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放低要价,却看太子放下酒盏,淡淡道了声好。
“孤有一件事,需要大王子帮忙。”
大燕太子财大气粗,眉毛都不带皱一下就当上冤大头,乔苍豹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不等太子发话,就拍着胸脯子应了下。
不过听完太子的要求,他还是略显惊讶,问道:“太子打听大昭起义军的下落做什么?”
詹灼邺眉眼平静,只淡淡道:“为了让一人心安。”
交易顺利谈妥,乔苍豹心里大感畅快,他掩面与身边的侍从低语几句,转而看向太子,笑意略显意味深长。
“天色还早,太子不如再赏完这一曲,小王准保殿下满意,不然的话小王就白白送给殿下一百匹种马。”
话音刚落,几位身着鸦青色胡服的少女挑帘而入。
丝竹亦换成鼓瑟,演奏起潺潺流水的音律。
这些少女脸上妆容清淡,眉清目秀,头发拢在一起,梳成发髻高高盘起,额戴银饰抹额,腰束宽带,脚蹬乌靴,乍一瞧上去,竟然与小少傅今日参赛时的装扮相差无几。
少了裙裾遮挡,少女笔直玉腿包裹在长靴中,随着潺潺音律扭摆起婀娜腰肢,灵动妖娆,魅惑动人。
为首的领舞女自笑容如波,转而舞至太子桌案前,只见她缓缓下腰,姿态轻盈,纤腰弯折若柳枝,素手翻转如灵蝶,拂去一阵阵幽香,勾缠住面前的男子。
詹灼邺漆色眸底倒映出女子清丽容颜。
少女勾唇一笑,媚眼如丝,那对水波潋滟的桃花眸子竟然与旎梦中佳人有几分相似。
詹灼邺眸光微凝,愣住了神。
看到清冷谪仙终于跌落下高坛,露出了凡尘男人的本色,乔苍豹大觉得意。
他挤眉弄眼道:“这小美人名叫弄蝶,是我们金乌胡舞的魁首,被小王养在殿里调教,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太子若是喜欢,小王就忍痛割爱了”
见大燕太子出手阔绰,乔苍豹有心和其交好,他可不想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大燕大皇子那头。
若能在太子枕边上安置上一个美人,日后为他通风传信,便是再好不过。
想到如此,乔苍豹对舞女递了个眼色。
“弄蝶,还不快为太子斟酒。”
少女得了令,双颊染上了女儿家恰到好处的羞色,倒上一盏酒,柔韧腰肢弯得更低,衣襟口上那对刺绣荷花莲蓬被浑圆撑得高高隆起,柔若无骨的素手宛若一条水蛇,缠绕上男子修颈。
詹灼邺回过神,他冷冷盯着女子手中的酒盏,凤眸微眯,声音暗哑。
“大王子在孤的酒水里添了什么东西?”
乔苍豹左右拥抱着两位舞女,眸底不知何时已是猩红一片,他低笑了两声:
“太子发现了?不过是助兴的东西,对殿下的身子并无碍,只是今夜恐怕要苦了弄蝶,啊哈哈哈”
乔苍豹笑得放肆又荒诞,他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明,伸手扯开怀中女子的衣带
被唤作弄蝶的少女双颊酡红,水汪汪的眸子里映出男子清冷俊逸面容,心想自己若是被这样的男子疼爱一夜,再苦亦是值得。
“殿下,请饮奴的酒”
少女软软的嗓子柔得能滴出水,听得人骨头都酥掉了渣。
可迎接她的,却是男子比隆冬还要冷冽的声音。
“退下。”
弄蝶惊讶地睁大眼,对上男子泠冽如刀的眸光,顿觉身上的热意一下子全缩回毛孔里,周身泛起数九寒冬的冷意。
她慌忙跪地,牙关轻颤。
这不可能啊,她方才躲在金莲纱幔后,明明瞧见大燕太子喝下大王子递过去的酒。
这酒的威力常人难以抗拒,一杯下肚,就算是废人都能重振雄威,更何况是大燕太子这样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呢。
詹灼邺站起身,淡声道:“大王子,孤告辞了。”
男子举步离去,身姿挺拔,面容清冷如雪,眉眼始终清明,好似殿内靡靡之音和放浪形骸都被屏蔽在他的周身之外。
殿内传来大王子不甘心的呼喊:“太子若不喜欢弄蝶,小王这还有几位南蛮美人,哎殿下太子殿下”
弄蝶直愣愣盯着空空的坐席,只见桌角下有一摊鲜红血迹,滴滴鲜血犹若凋零的梅花瓣,留下一道蜿蜒血痕,一直蔓延至太子离开的殿门外。
兰陵殿外,周鹏紧跟在太子身后,他看到阔步而行的太子忽然弯下身,手臂撑在鎏金栏杆上。
他面色一变,大惊道:“殿下,卑职这就去请御医!”
“姜少傅现在何处?”
周鹏觉得太子殿下这是急病乱投医了,姜少傅博学多才,撰写文章有一等一的大儒之风,可对于如何治病救人,属实是一窍不通啊!
“回禀殿下姜少傅半途离开宴席,具体去了哪里,卑职不知”
“你去牵孤的马来。”
詹灼邺缓缓抬起头,夜色下,男子眼尾赤红,漆色瞳仁中隐隐燃烧着火苗。
乔苍豹在他酒中下的药极为霸道,使得他方才在殿内瞧见和小少傅眉眼相似的女子时,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心神。
不过,此花非彼花。
纵然眉眼和身段相似,可小少傅的一肌一容早已深深烙印进他的脑海里。
少年身上独一无二的香气,盈盈乌眸荡起的水波,浅浅梨涡噙着的笑意,皆是世无其二,找不出任何替代。
詹灼邺用匕首刺破掌心,让体内翻滚的热血暂且得以宣泄。
可这并不够,
远远不够!
唯有那个世无其二的少年,
才能解他的毒。
———
“殿下殿下慢些,臣刚刚吃了两块酥油鲍螺,再再颠就要吐出来了!”
姜玉竹双手紧紧抓着鞍,在马背上颠得云里雾里。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上一刻还在和萧时晏商议如何将大昭族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下一刻,她就被策马而来的太子给劫持,陷入了水深火热。
草原上寒气重,夜风呼啸,凉飕飕吹得人睁不开眼,姜玉竹的四肢很快就被吹麻了,说出的话哆哆嗦嗦。
腰间一紧,挟裹着男子清冽体香的大氅从头罩下来,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后背贴着太子暖呼呼的胸膛,姜玉竹舒服地叹了口气,慌张的心情亦松弛下来,她好奇问道:
“殿下这是要带臣去哪?”
回应她的,只有哒哒马蹄声响。
姜玉竹从毛茸茸的大氅中探出头,抬眸看向身后的太子。
男子手持马缰,另一只手臂牢牢锢在她腰间,俊眸平视前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月色勾勒出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颚,修颈间浮起的喉结上下滑动,昭示出成熟男子独有的雄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玉竹总觉得今夜的太子透着些许古怪。
譬如那清冽的雪松香中好似掺杂了一丝甜腻香气,还有太子身上的温度也比往日更热,胸膛好似裹着一层棉花的铁烙,源源不断透过衣料传来炽热的温度,灼得姜玉竹双颊浮起淡淡的粉红。
二人身子紧密相拥,随着马儿驰骋颠簸,互相厮磨。
“殿下?”
她又弱弱追问了一声,回应她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唯有男子拂在她脖后的鼻息,一声比一声粗重。
旷野繁星
姜玉竹索性闭上了嘴, 转过头好奇打量起四周的景致。
夜晚的草原弥漫着静谧的美。
广袤无垠的穹苍点缀着满天星斗,月色如织,洒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犹若披上了一层薄纱, 天地间一片静谧,晚风轻轻拂过,半人高的草浪随风起起伏伏。
黑马如箭疾驰,飞速穿梭在一波又一波草浪间,激荡起叶上晶莹露水, 如飞珠溅玉,浮光点点乍现在二人身畔。
不远处的草原上亮着一簇篝火,几个牧民正围绕在篝火旁取暖。
“你们瞧那边,真神下凡了!”
一位牧民指着飞驰而过的黑马, 瞪大了眼睛叫道。
其余牧民纷纷抬头去看, 只见一匹黑马在草原上疾驰如风, 马背上的男子丰神俊朗, 俊美绝伦, 而被他环绕在身前的少年更是面容秀丽, 仿若是壁画里走出来的巫山神女。
二人在皎洁月色下惊鸿一现, 惹得一众牧民发出声声惊叹, 他们还想再细看,可两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犹若神秘的夜阑花,只给人留下无尽遐想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姜玉竹看到远方隐约浮动着一片淡蓝色荧光, 仿若银河倒置,星光流淌在旷野上。
太子好似也注意到那片神秘荧光, 驱策马儿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起初,姜玉竹还以为是有成群的流萤虫栖息在草叶上,可走进了一看,才发现这片如梦如幻的荧光居然是源自于花瓣上散发出的淡淡幽光。
“这是夜阑花!”
姜玉竹不久前刚购得一株干枯的夜阑花,只一看就认出这种形态奇异的花朵,正是金乌神话传说里神秘又稀有的夜阑花。
夜阑花茎叶细长,花朵有点像垂落的铃铛,一簇簇挤在一起,幽幽静静绽放在夜色中。
难怪此花极为罕见,原来只在午夜时分开放。
微风阵阵,拂来淡淡的花香,萤光闪耀,宛如满天星斗汇聚成一条波光粼粼的蓝色星河。
姜玉竹正陶醉于眼前恍如梦境的绝美景色中,蓦然觉得身子腾空,原是被太子横抱下马。
本以为太子想同她一起凑近了赏花,却见太子单手解开玄色大氅,扬手铺散在花丛间,随后把她放在软绵绵的大氅上,欺身压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姜玉竹:
“殿下你这是要”
话未说尽,就被骤然袭来的薄唇封住了唇瓣。
这一吻炽热浓烈,咄咄逼人,绵绵不息,姜玉竹好似要被对方夺走全部呼吸,溺死在这片泛着幽光的星河里。
“孤被人下了药,急需少傅为孤医治。”
詹灼邺松开唇瓣,转而衔住少年精巧的耳廓,耳鬓厮磨,低声诉说。
他这一路上忍得着实辛苦,小少傅看似身量纤纤,可该有肉的地方却一点都不含糊,玉臀丰盈腴润,在马背上一颤一颤,让险些让他把持不住。
不过想到少年心心念要送给他的夜阑花,詹灼邺强行按压热血,策马来到此前命人探寻到的夜阑花丛。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太子说自己被下药了,神志登时清醒了几分,双颊红霞未退,蹙眉焦急道:“此事怎可儿戏,殿下快去寻医官啊!”
耳垂传来轻微痛意,白嫩肌肤上落下浅浅的印记。
她听到太子低笑一声,伸手拉着她的手腕,迫着她去寻他的病根。
“姜大夫妙手回春,唯有尔能医治好孤的病。”
姜玉竹被烫得缩回了手,乌眸微睁,四周夜阑花发出淡淡荧光,映亮了她白玉般的小脸,同时照亮了太子眼底毫不掩饰的醺色。
男子沾染上醺色的漆眸又黑又沉,仿若浩瀚星空中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有过上一次在汤池场里“桴鼓相应”的经验,姜玉竹在心里默默宽解自己,起码这一次她和太子衣衫完整,全当她这个太子少傅半途辍业,当上一日悬壶济世的赤脚大夫罢了。
纤纤素手搭上太子腰间玉革带,随着咔哒一声响,兽首白玉带钩掉落在草地上。
夜阑花的花期虽然短暂,不过一旦盛开就是一大片,夜色越浓,花瓣上的荧光就越亮,如点点星光环绕在身畔,映照出少年冰肌莹彻的肌肤。
姜玉竹发现并非所有事都会是一回生二回熟。
同上一次相比,二人之间少了温池水遮挡,一切都如此清晰映照在眼前,姜玉竹只浅浅垂下视线,就慌忙闭上眼,脑袋震得都要炸掉了。
夜风凛凛,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下的狐裘大氅隔绝了露水凉气,伏在身上的男子更是热得像一团火。
一滴水珠从他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滑落,滴在她的腮边,混合着她的汗水从鬓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截白皙的手臂无力地垂倒在花簇间。
“臣医术浅薄,殿下还是去另谋高人罢”
不知太子中了什么虎狼之药,姜玉竹使尽浑身解数,甚至还听从对方蛊惑,红着脸低声说了许多她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话。
可是全无效果。
就好似打翻的油灯,愈想用水去浇灭,那火势反而窜得更高更旺。
詹灼邺垂眸看向紧闭双眸的小少傅,琴瑟调和半晌,四周的夜阑花被成片地碾压倾倒。
闪着荧光的花粉沾到小少傅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少年如夜明珠一样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柔光,清晰照亮出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神态。
疯狂扇动的鸦睫,微微皱起的琼鼻,贝齿不经意咬过唇瓣,留下一道浅浅的月牙印。
詹灼邺伸手覆在少年嫣红唇瓣上,指腹摩挲着饱满的唇珠。
小少傅的唇形很漂亮,形状饱满,唇珠立体,唇角微微上扬,总是噙着笑意。
这幅温良顺从的模样,何尝不是在勾着他做出一些过分的事。
男子目光一点点黯沉下去,那股子愈烧愈烈的躁动在对方青涩撩惹下到达了高峰。
姜玉竹隐约听到一阵叮叮铃声,这铃声叮当清脆,在寂静的原野中回荡,空灵又飘渺。
感到脖颈一凉,她睁开眼,垂眸看到太子将一串金铃系她脖间。
金铃小巧精致,是由红绳和玉石编织成不长不短的项链,恰巧垂落在她锁骨间,冰凉的金铃触在肌肤上,激起了一片酥麻。
男子宽大手掌托起她的下颚,目光居高临下,声音异常沙哑。
“既然桴鼓相应行不通,姜大夫不如换一种法子,试一试鼓舌摇唇?”
夜阑花长势凶猛,得了一场雨就疯狂扎根生叶,恨不得吸干土壤里所有的水分,午夜时分破土而出,在最昏暗幽静的角落,悄然绽放出最绚丽多姿的花朵。
一个时辰后,花瓣上的荧光会渐渐黯淡下来,细如尘埃的花粉漂浮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随风逐流的星河,将夜阑花的种子洒落在另一片土壤里,生根发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在流动着微弱幽光的摇曳星河间,女子螓首微摇,飘荡在寂静夜色中的铃声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直到一股浓郁麝香四溢而出,那激荡的铃声才终于停歇下来。
在折返回城的路上,姜玉竹喝光了水囊里的水。
“少傅这么渴?”
姜玉竹气鼓鼓转过头,将口里含的最后一口水渡给身后男子。
二人共乘一马,姜玉竹转身得急了,险些从马背上滑下去。
詹灼邺勾住小少傅不堪一握的腰肢,意犹未尽地追逐起主动投怀送抱的猎物,末了,又补了一句:“少傅口齿生香。”
姜玉竹心里更气了,无奈覆水难收,只好紧绷起脸不再去搭理太子的调侃,转而问道:
“今夜是谁给殿下下的药?”
夜风微凉,詹灼邺伸手掩紧小少傅身上的狐裘大氅,娓娓道出乔苍豹设宴款待自己一事。
姜玉竹听完事情经过,感概太子殿下为了给北凉马场添置种马,今夜险些成为他人的种马。
她垂眸看向太子持缰绳的手,男子受伤的掌心已被她包扎完好。
适才,男子正是用这只手牢牢桎梏住她的下颚,掌心弥漫出淡淡的血腥气,指腹拂过她的唇瓣,迫使她仰起头,永远记住了他的味道。
姜玉竹觉得面颊又微微烫了起来,她收回目光,清咳一声道:
“九黎部落血统纯正的种马不可多得,臣以为殿下与大王子的买卖不算亏,对了,殿下还让大王子应下你一件事,不知是何事?”
詹灼邺平静解释:“近几年,北沃不断吞并四周邻国邦土,却疏于管制,以至于境内渐渐涌现出一批反叛军,因此,孤让大王子牵桥搭线,替孤联系上北沃国反叛军的头领。”
姜玉竹感到疑惑不解,蹙眉问道:“殿下为何要联系上北沃国反叛军的头目?”
詹灼邺看向怀中仰起头的小少傅。
少年肌肤赛雪,此时肩披他的狐裘大氅,白玉般下巴被一圈狐毛包裹着,清润乌眸里还噙着几分水汽。
方才,小少傅亦是这般仰着头,一对麋鹿般的水眸眼巴巴望着他,美目里渐渐蓄起雾气,红唇如焰,软舌生香。
光是回忆起那一幕,詹灼邺刚刚压下的躁意又被勾起了几分。
小少傅这味解毒的药,又何尝不是让人上瘾的蛊毒,一旦入口,便是食髓知味,愈发地戒不掉了。
“因为在北沃境内生事的叛军统领,正是兰溯的兄长。”
太子这话让姜玉竹惊诧不已,她呆呆愣了一会,问道:“可是大昭族人不是都被北沃国主囚起来了吗?”
詹灼邺淡淡颔首:“多数大昭族人被扣押起来,受北沃贵族徭役。不过,还是有一小部分大昭人不甘受辱,这些人想方设法逃出来,团结在一起,成立起反叛军。”
姜玉竹明眸一亮,恍然大悟道:“殿下联系上这些反叛军,是想在暗中给予他们帮助,助他们推翻北沃国主的统治。”
詹灼邺赞许道:“不错,孤正有此意。”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碍于大燕和北沃两国没有战事争端,詹灼邺不能明着出兵去解救大昭族人,但他却可以在暗地里给这些人送去辎重。
听过太子的话,姜玉竹凝眉陷入沉思。
太子的用意,她能够明白,真正能解救大昭族人的救世主,并非是她,亦非太子,唯有他们自己。
只是这一步棋,有利亦有弊。
从利而言,北沃国居于草原高地,地理位置优越,若是太子利用好这群反叛军,在北沃扶持起一代新王朝,那大燕就有了两位盟国去制衡匈奴,大燕北面国境就算是彻底安定下来,于大燕子民来说,自然是受用无穷。
只不过弊端同样不可小觑,若想扶持起一个军队,需要源源不断投入大量财力,太子回到大燕,首要任务是在北凉建立新的马场,这其中的开支同样是个无底洞。
他们此次金乌之行,结局颇为圆满,太子本可以稳中求胜,不去插手这些琐事。
可太子却选择走一步险棋,只为让她不辜负兰溯的承诺。
姜玉竹的心里流淌过一丝暖意,她眼睫低垂,轻声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臣不曾求过殿下”
头顶传来太子不虞的语气:“孤倒是希望少傅求到孤这里,而非每每遇到难事,总要去找萧世子商议对策。”
想起小少傅和萧时晏在湖边无话不谈的模样,詹灼邺语气微沉,揽在少年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仿若要把对方揉进他的骨血里。
“在少傅心里,孤就如此不值得托付?”
姜玉竹担心太子这般揉搓,会从她身上揉到见不得光的东西,她抓住太子的手臂,抬起头,明眸一眨一眨,信誓旦旦道:
“臣知错了,臣日后再遇到棘手的事,定会死皮赖脸,头一个求到英明神武的殿下面前。”
小少傅口蜜腹剑,笑起来时明眸弯弯,眸底星光熠熠,是让他抵抗不了的狡黠模样。
手指勾上少年精巧的鼻头,詹灼邺低声道:
“孤收到京城送来的密信,兵部出了些事,孤需要即刻启程回京处理,孤离去后,会让周鹏留下来护送你们归京。”
“殿下明日就要走?”
片刻前,二人还在夜阑花海中极尽荒唐,姜玉竹心中满是担忧,只怕她和太子再这样胡闹下去,在日后返回大燕的路途上,她迟早会不慎暴露出真身。
还好天助她也,远在京城的大皇子见太子迟迟未归,想趁机换下兵部驾部司主事,好安插上他的亲信。
驾部司主事执掌大燕所有驿馆和畜牧,这个官职虽不大,在兵部却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被大皇子得逞,那姜玉竹和太子此行付出可以说全是为大皇子做了嫁衣。
太子收到京城传来的密信,自然要快马加鞭赶回京中处理此事。
想到自己在回程路上不用和太子同行,姜玉竹欢喜不已,语气中流露出压抑不住得欢快。
看到太子渐渐扬起凌厉剑眉,她赶忙摆正姿态,手指轻轻扣住男子衣襟,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叮嘱道:
“殿下在路上要当心,想来大皇子不会让殿下顺利回京。”
少年仰起小脸,身子被拢在温热的裘狐大氅中,由里到外都沾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犹若白瓷上洇开的一抹红釉,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魂。
詹灼邺低头在少年唇瓣落下深深一吻,眸光深邃又缱绻。
“孤在京中等你。”
触及太子灼灼目光,姜玉竹心口猛地一抽,她垂下双眸,强压下心底滋生的不安和愧疚,面色如常道了声好。
翌日天还未亮,太子就带领一队简装兵马离开了金乌。
姜玉竹则留了下来,代太子处理好两国建设榷场的琐事。
十日后,大燕和金乌的商榷之盟终于达成一致,大燕使团一行人与金乌王拜别,动身启程回京。
浩浩荡荡的车队刚刚驶出木苏城外,乔黎狐策马追上姜玉竹的马车。
“那日,满城百姓都听到父王亲口承认你我的婚约,既然姜少傅要回大燕,我就随你一起回去!”
乔黎狐连行囊都准备好了,红裙飞扬,坐在马上,神色坚定。
面对投怀送抱的七公主,姜玉竹自觉无福消受,她推开车窗,拱手行礼道:
“当日为了说服北沃国主,才立下这个权宜之计,公主金枝玉叶,追求者众多,姜某身份卑微,自知配不上公主,况且太子殿下已代姜某回绝国主的赐婚,还请公主就践行至此罢。”
乔黎狐不肯作罢,仍固执道:“姜少傅不必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既然你并未有心仪之人,那我随你回大燕,你我日日在一起下棋,迟早会日久生情。”
姜玉竹哑然一笑:“那公主要寻的不是驸马,是棋搭子啊!”
乔黎狐还欲再言,可追赶她的人马已经到了。
原是小王子乔黎鹰受金乌王之命,前来追回为爱出逃的七公主。
“七妹,你不要再胡闹了,快速速随我回去。”
“我若是回去了,王后就会把我许配给她的傻侄子,我才不愿嫁给那个连珠棋都不会的蠢材,兄长,你就当没有见过我,放我和姜少傅回大燕吧”
乔黎鹰看着妹妹祈求的目光,神色略有松动。
姜玉竹见状,生怕乔黎鹰心软答应下来,她掩唇轻咳一声:“七公主,就算你要随臣来大燕,亦要先拿到通关文牒,姜某只是太子的少傅,无权说服大燕守城将领为公主放行。”
乔黎狐听到对方终于愿意接纳自己,明眸微闪,欢喜道:“好,那我便去找父王索要通关文牒,姜墨竹,你且等着,我日后定会去大燕寻你。”
摆脱了七公主的追缠,姜玉竹总算是松下一口气。
车内,苓英给倒上一盏热茶递过去,她忧心忡忡道:“公子这次是哄骗七公主回去了,只怕她较上真儿,拿到通关文牒寻到京城,公子总不能真娶了七公主啊”
袅袅升起的水汽中,姜玉竹眉眼平静,她垂眸端详起手中的越州河道地图,语气平淡:
“无妨,再过上几日,姜墨竹这个身份就会彻底消失”
太子先她一步启程归京,从而给了姜玉竹莫大的机会去实施这个筹谋已久的计划。
翌日黄昏,大队伍紧赶慢些,总算在日落前抵达驿站。
饭桌上,郑宣慰使一边捶打发麻的双腿,一边感慨自己的身子骨大不如前,畅谈起自己多年前,曾陪着皇上南下东河阳郡打蛮夷,在瘴气缭绕的林地里走了半个月,饿了就啃野草根,渴了就从溪边捧上一口水。
“如今不行喽,在马车里坐上半日,一身的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众人跟着随声附和。
“郑老你还有马车坐,我们武将一路上骑马,裤子都快被磨透了!”
“裤子磨透了,那还不灌风啊?”
“灌风是小事,洪将军还没娶妻呢,可别把那话磨成绣花针了!”
“哈哈哈”
众人嬉笑调侃间,只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姜少傅破天荒没有一到驿馆就扎进客房,而是红着脸轻声道:
“既然大家伙儿都觉得坐车劳累,不如到了前方金州驿站时,咱们改走水路,乘舟至越州歇息几日,再北上回京。”
少年话落后,众位官员眼睛放光,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可谁都不敢主动开口做决断。
他们归京的路线,早已被驿丞上报给沿途驿馆,备好粮草和周转马匹,若是私下改动路线,耽误了归京的日程,或是中途遇到意外,这个罪责又由谁来承担呢?
郑宣慰使捋着山羊胡,眯起双眸,感慨道:“越州,是个好地方呐”
姜玉竹点点头,眼眸明亮,语气轻快:
“是啊,如今正逢十月,越州的膏蟹饱满丰腴,当地人会把膏蟹清理干净,取出蟹黄,做成鲜美的蟹黄豆腐。或是将肥蟹封入佐味好的酱缸,做成酱蟹,听说这种酱蟹的味道鲜糯,咬上一口,满口鲜甜,蟹肉口感黏糯柔软,没有一丝海腥味”
“咕咚。”
不知是谁吞咽下口水,诸位官员从姜少傅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回归神,低下头默默看了眼手中干巴巴的烧饼,顿觉有些难以下咽。
“当下正值漕运高峰,金州港口多是来往运粮食的漕船,一个月里只会来几艘客舟,就算咱们赶过去,总不能在当地等上十天半个月,那岂不是耽误了回京的时间。”
“还有,我听说最近越州正在闹水匪,不太安定啊!”
见众人迟疑不定,姜玉竹正要开口,角落里的萧时晏将话头接过来。
“萧某的一位亲戚在金州水运司当差,若是诸位愿意改走水运,客舟一事,包在萧某身上。”
听到萧时晏此言,众人当即把担忧放回肚子里。
萧国公是何等显赫世家,家中亲族在大燕诸州各司要职,莫说调来一艘客船,就算萧世子想要调来一条龙舟,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更何况太子还留下不少侍卫,就算遇上水匪,他们亦有自保之力。
鉴于不会耽误回程时间,众人欣然同意改走水路,当中资历最老的郑宣慰使书信下一个州县的驿丞,通知他们改走的线路。
大家各自散去后,姜玉竹走到萧时晏面前,微微一笑道:
“多谢萧世子”
萧时晏定定看向眉眼清秀的少年,他眼尾带笑,琥珀色的双眸深邃迷人,整个人散发出温煦的气息。
“许久没有听到瑶君唤我一声时晏兄了。”
遭遇水匪
姜玉竹微微一怔, 眉眼轻弯:“多谢时晏兄。”
二人并肩而行,拾阶迈上木梯。
萧时晏侧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忽然开口问道:“瑶君兄为何想去越州。”
她的那些小聪明, 到底是瞒不过心细如发的萧世子。
姜玉竹抬起头, 目光迎上男子清澈的双眸,坦然一笑:“家母祖籍是越州人氏,平日里总是絮叨着越州蟹酱,正巧母亲的生辰快到了,我想顺路给母亲带回去些, 好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为了尽孝道,宁可耽误归京的时间,也要忽悠同行官员一同前往越州,这可不像是克己奉公的姜少傅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 只要是姜玉竹说的话, 萧时晏总是深信不疑, 这一次亦是如此。
“我几年前曾随父亲去过一趟越州, 当地唯鲜楼酿造的蟹酱还算比较正宗, 待到了越州, 我带你去。”
“好啊, 那我就提前谢过时晏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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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时晏的人脉果然了得, 短短两日后,一艘气势恢宏的飞龙舟停靠在江岸口。
船身和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的装饰, 桅杆高高竖立,船帆展开足有十丈宽,足见江风鼓帆的时候, 此船定能在江面上飞驰如箭。
客舟足够大,就连太子留下的数十名侍卫都能尽数登船。
姜玉竹站在船头甲板上, 她手扶栏杆,衣袂飘飘,静静眺望向波光粼粼的江景,眉心始终凝着一道浅湾。
只要登上前往越州的客舟,她的谋划就算是达成了一半。
这半年里,姜墨竹组建船队已然初具规模,在姜玉竹的指点下,他的船队在北海收购上一批稀有海货,随后转手在大燕高价售卖,赚得不少银子,姜墨竹再接再厉,又在越州买下几艘货船,逐步将生意延伸到大燕东面临海。
越州水路发达,城内河渠稠密,以至于在两岸形成独特的水上夜市。
姜玉竹抵达越州后,她打算泛舟夜市,再找机会甩开周鹏等人的看护,然后伪造出自己不慎跌入河中的假象,并留下苓英做人证。
暗地里,姜玉竹则登上一艘驶离大燕的货船,前往到一处不起眼的海岛上躲避一年半载,直到太子逐渐忘记她这个人,她再以真正的身份回到大燕,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当一个无拘无束的乡野女夫子。
从此以后,她便可远离风险重重的京城,险象环生的真龙之争,最重要的是,逃离那个时时刻刻都让她感到心惊肉跳的男子。
只是在这个谋划里,姜墨竹的身份注定要被遗弃,不过还好,真正的姜墨竹一心要做征服大海的男子,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而在姜玉竹的安排下,姜墨竹早就顶上姜家一位远房表亲的户籍,以便他日后继续畅游五湖四海。
黄昏下,江面上金光粼粼,天边晚霞迤逦。
金秋刚过,此时正是漕运最为繁忙的季节,除了他们这艘客舟,江面上还有数不清的货船,舳舻千里,帆墙如云,恰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
舟行七日,江面上始终是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天空忽然间暗沉下来,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地透不出一丝光亮,江水变得浓黑如墨,江面上泛起激烈的漩涡,如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掀起阵阵浪花。
飞龙舟在巨浪冲击下左右摇晃,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桅杆和船帆在呼啸狂风中摇曳作响,似要断裂一般。
船舱内所有人被颠得七荤八素,众人只得牢牢抓住门框来稳定身形。
还好葛船长经验老道,下令船头和船尾的船工奋力拽紧绳索,以防桅杆倾覆,周鹏和几名侍卫爬上桅杆,冒着劈头盖脸的雨水去修补风帆。
半个时辰过后,暴风雨终于停止,云雾渐渐散开,阳光重新洒落在平静的江面上,船上众人的心情才踏实了些。
“娘的,为了这口酱蟹,差点儿把老子命折在这里。”
“呸呸呸,莫要再说晦气话,小心被海龙王听到了,再给咱们来个神龙摆尾。”
“诸位大人且放心,葛老掌舵三十余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算是海龙王遇见葛老掌舵的飞龙舟,都要被刮掉一层龙鳞”
船舱一隅,姜玉竹抬头看向撑在她身前的男子,伸手扶助对方的手臂,焦急询问道:
“时晏,你有没有事?”
方才在颠簸中,固定在甲板上的一块护板忽然掉落下来,眼见着要砸到姜玉竹身上,危急关头,萧时晏一把将她扯进怀中,用后背硬生生接下砸落的护板。
“我无事。”
萧时晏细细端详怀中之人,见姜玉竹毫发未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男子笑起来很好看,唇角上扬,眉眼舒展,琥珀色的瞳孔中透出温润的光,没有丝毫阴霾。
姜玉竹却不放心,那么厚重的木板砸在血肉之躯上,怎会什么事都没有。
她小心搀扶起萧时晏,让苓英去寻同行的沈御医。
经历过刚刚的暴风雨,船上有不少船工都受了重伤,沈御医一个人忙不过来,姜玉竹只好和萧时晏先返回客房。
二人行走在甲板上时,她不经意间望了眼江面,眉眼间掠过一丝讶色。
只见江面上的水雾逐渐散去,隐约可见飞龙舟的船尾后,正缓缓跟着三艘货船。
奇怪
方才的暴风雨不小,船工奋力拉扯风帆调整方向,好与江面上其他货船保持距离,避免船只相互碰撞上。
风雨刚过,江面上的船只都被狂风巨浪冲散开来,相距甚远。
按道理讲,飞龙舟不会这么快与其他船相遇。
这三艘如幽灵一般的货船忽然间出现,仿若一直在紧紧追随在飞龙舟后面,生怕跟丢了似的
“瑶君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甲板上风大,咱们先回去吧。”
见萧时晏的面色微微泛白,姜玉竹收回思绪,搀扶着他回到房中。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御医终于提着药箱赶来。
沈御医仔细检查过萧时晏的伤势,道:“萧世子身体强健,并未落下要紧的皮外伤,不过还是拉扯到肩胛骨,这几日切莫牵动右臂,好生静养,记得每日早晚用帕子热敷,随后在伤的地方涂抹消肿化瘀的药膏,不日就会痊愈。”
听过沈御医的话,姜玉竹总算是安下心。
“姜少傅,方才有不少船工在抢修船桅时摔伤了骨头,这些人需要平躺静养,不知姜少傅可愿意让出你的客房,供这些受伤的船工养伤休息一夜。”
姜玉竹毫不迟疑就应下了:“自然不成问题,我看这些船工的衣裳都湿了,若是需要,我还有几件衣裳可以让他们换上。”
沈御医捻胡子浅笑:“姜少傅心地善良,日后定会有福报。”
送走沈御医后,姜玉竹看天色不早,便让苓英去炊房取来晚膳,自己则去烧热水。
当她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看到萧时晏正在给自己上药。
男子退去上半身衣衫,露出劲瘦的后背。
萧时晏背对铜镜,扭过身给后背肩胛骨涂抹膏药,随着他缓缓侧过腰身,腹部紧绷起的肌肉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姜玉竹觉得自己和葛船长一样,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亲眼看过,甚至是上手过太子那等极品腰杆子,姜玉竹面对眼前乍然显现的春色,已然能够心静如水。
似乎是牵动到后背上的伤口,萧时晏蹙眉抽了口气。
“让我来吧。”
姜玉竹从萧时晏手中取过药膏,将温帕子敷在对方肩头。
片刻后,她取下帕子,手指挖出一团药膏,小心涂抹在男子淤青的肌肤上。
手指与肌肤相处的一瞬,姜玉竹感受到萧时晏倏然紧绷起身子,脖颈间浮起一道蜿蜒青筋。
她忙低下头,紧张询问道:“可是疼了?”
烛光下,少年肌肤如玉,红唇如焰,缓缓凑近时,身上拂来淡淡馨香,慌张抬起眼眸的一瞬间,眸底闪动着盈盈水波。
如此美好的画面,让人一时沦陷进去。
萧时晏原本苍白的脸色浮上一抹红晕,就连耳根都透着淡淡的薄红。
他垂下眼眸,哑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姜玉竹没有坚持,她将药膏还给萧事晏,起身走到舷窗旁,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思绪不禁飘散到另一个身上。
她想,萧时晏面对自己时流露出的腼腆模样,才是不好男色罢。
换做是太子,只怕会强硬地拉过她的手,逼迫她涂抹药膏,之后还会以报恩的名义,炽热掌心扣着她的后脑,薄唇一点点夺走她的呼吸。
从始至终,男子迫人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如同猎人戏弄猎物一样,深邃凤眸微眯,玩味地看着她慌张闪躲
萧时晏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姜玉竹倚在窗畔,夜风拂过少年发冠上的两条薄纱束带,雅青色长带随风飘逸,如灵蝶翩跹,清气逼人。
“瑶君若是不介意,今晚可以歇在我房中,我去货仓睡一夜。”
姜玉竹转过头,瞧见萧时晏已经穿戴好衣裳,男子一身湖蓝色锦袍,身长玉立,眸光清澈如水。
她微微一笑:“那有我做善事,却让你受苦的道理,今夜我同苓英挤在一起睡就好。”
萧时晏蹙了下好看的剑眉,迟疑道:“可苓英姑娘毕竟是女子啊”
姜玉竹神色微怔,她忙低下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茶水,终于想到应对的话:
“苓英是母亲给我的通房丫鬟,日后我成家了,会会给她个名分。”
萧时晏在姜玉竹对面坐了下来,抬手续上茶水,似是看出对方的羞赧,他主动换了个话题道:
“我方才问过葛船长,不出三日,飞龙舟就能抵达越州。届时,咱们可以在越州多停留几日,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品尝当地美食。”
“好快啊,只有不到三日了”
姜玉竹喃喃自语道,捧着青柚茶盏的细指缓缓蜷缩。
再过三日,她就可以彻底摆脱掉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不必用一个谎言去堆砌另一个谎言,不必整日担惊受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发现。
可为何距离她渴望的生活越近,心中越发觉得不舍,好似要丢掉一个对她非常珍贵的东西。
莫非她骨子里是个贪恋权位之人,舍不得从三品太子少傅之位。
亦或是舍不得太子?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吓得姜玉竹手中一哆嗦,茶水溢出杯盏洒落在她手背上。
“烫到没有?怪我斟得太满了。”
萧时晏取出棉帕,替姜玉竹擦拭手上的茶水。
烛光下,少年的手极为漂亮,十指纤细,如美玉雕琢,就连指甲透着淡淡的粉晕,肌肤触感似丝绸般滑腻,握在掌心又柔又软。
萧时晏握住对方的手,喉结微不可察滚动了一下。
“瑶君,我”
“时晏兄,你看江面上”
二人同时开口,萧时晏看到姜玉竹面色凝重,于是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不由缓缓蹙起剑眉。
窗外夜幕低垂,月光穿过云层洒在海面上,反射着粼粼碎光,在月色映射下,隐约可见三艘货船正超飞龙舟行驶而来。
这三艘货船并未点灯,犹若黑暗中的幽灵,缓缓前行。
白日里,船上众人与暴风雨抗争,大家精疲力尽,早早就回客舱休憩了,甲板上只有几名哨兵打着瞌睡,并未注意到这三艘悄然靠近的幽灵船。
“真是奇怪,这三艘货船,我白天的时候就看到了,就好像一直在跟着咱们似的”
姜玉竹话音刚落,对面黑漆漆的幽灵船上忽然亮起无数火光,仿若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猛然睁开眼睛。
“不好!”
萧时晏暗道一声,他低头吹灭桌案上的油灯,伸手护在姜玉竹脑后,二人快速从窗口闪躲开。
下一瞬,幽灵船上的点点火光骤然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飞速落在飞龙船的甲板上。
刹那间,甲板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正在打瞌睡的哨兵猛然惊醒,可他们还来不及吹哨警示,就被第二波袭来的火箭穿透胸膛。
“嗖嗖嗖”
几只火箭穿过窗户射进来,箭头钉在姜玉竹方才站过的地板上,迅速燃起了火。
“糟了,这些箭头上抹了棉子油,他们要放火烧船!”
棉子油燃烧起来的烟火又浓又黑,呛人口鼻,姜玉竹和萧时晏互相搀扶着冲出客舱,发现走廊间不知何时也燃起了火。
四周黢黑一片,浓烟滚滚,火舌猎猎,发出恐怖的噼啪声,隐约掺杂人们绝望的嘶喊声。
“水匪,是水匪来打劫了!”
二人用打湿的帕子捂在口鼻上,彼此搀扶在黑暗中摸索,片刻后,终于看到眼前透出微弱的光亮。
萧时晏抬腿踹开一扇舷窗,转头看向姜玉竹,声音沉稳,莫名让人觉得踏实。
“瑶君,你信我护能你周全吗?”
姜玉竹重重地点头,毫不迟疑回答:“我信!”
她不会凫水,留在浓烟滚滚的船舱内只有一死,唯有跳下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可低下看向浪涛翻滚的江面,她的声音还是隐隐有些发颤。
萧时晏伸手揽上姜玉竹的腰肢,温声道:“抱住我,闭上眼睛。”
姜玉竹横下心,紧紧抱上对方紧瘦的腰。
二人纵身一跃,消失在翻滚的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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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百丈之外的一艘幽灵船上,站在船头的水匪头领询问手下:
“抓到徐总督要的人了吗?”
“帮主,抓到了,那人受了伤在客房睡觉,被我们活擒来了,年纪和衣饰什么的都对得上。”
“好,即刻放火烧船,不要留下任何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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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火光冲天,浓烟汹涌。
周鹏看向严严实实包围住飞龙船的三艘幽灵船,沉声询问:“姜少傅现在何处?”
一名侍卫开口禀报:“属下派人去搜寻,在舱内发现姜少傅随身的丫鬟,那丫鬟说,姜少傅和萧世子在一起,可萧世子所在的客舱火势最凶猛,属下们实在进不去。”
周鹏思忖片刻,道:“姜少傅既是和萧世子在一起,应该无碍,船上若无二人踪迹,他们有可能已经跳船逃生。”
“传我命令,将船上所有逃生轻舟投入江中。”
“属下领命。”
数十艘逃生轻舟被投进江,江水里,那些为了躲避烈火而跳入江水中挣扎的人心中大喜,他们拼尽全力爬上轻舟,奋力摇桨,试图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黑夜中,冷箭齐发,那些刚刚爬上轻舟的人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就被铺天而下的冷箭射成了刺猬。
周鹏瞧见此情此景,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咬牙切齿道:
“好啊,论拼命,老子还没怕过谁!葛老,掉转船头,迎上他们的船,直面撞过去!”
冰冷的江面上,姜玉竹和萧时晏躲在一艘倒扣的残舟下,他们二人透过舟底破损的窟窿观察外面的情景。
不久前,她与萧时晏为了躲避飞龙舟上燃起的熊熊烈火,不得不一起跳入江中。
江水冰冷刺骨,冻得人牙关打颤,姜玉竹不会凫水,萧时晏一面要照看她,一面要躲避头顶上掉落的烧焦残骸。
还好二人很快就发现一艘逃生用的轻舟,可还没等他们登上去,耳畔又传来数道破空声。
萧时晏反应敏捷,迅速将轻舟翻转过来,二人躲进去,逃过了这场夺命箭雨。
姜墨竹忘向幽灵船上那些蒙面水匪,不解道:
“时晏兄,你不觉得奇怪吗?通常水匪打劫来往的客商船,都是趁着夜色登上对方的船,搜刮完金银珠宝和货物便扬长而去。可今夜的这些水匪好像知道咱们船上有侍卫,上来就用火箭进攻”
萧时晏蹙起眉心,他点点头道:“是很奇怪,越州水匪近几年猖獗,帮派林林总总层出不穷,朝廷为此感到头疼不已,朝中有臣子提出对这些水匪招安,越州水军都督与水匪头目商议诏安条件,据我所知,几个势力较大的水匪帮派已经同意归顺朝廷。”
“故而在这个敏感时期,当地水匪是不会主动抢掠商客船,除非他们内部起了分歧,或是”
姜玉竹面色沉重,她接过萧时晏的话,轻声道:“或是他们受人所托,目的就是要将咱们赶尽杀绝。”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今夜这些水匪要蒙面,并且手中有着和越州水军不相上下的兵器。
难道他们今夜,注定要命丧此地了吗?
姜玉竹双手扶在萧时晏肩头,长长叹了口气。
萧时晏垂眸看向怀中之人。
这还是他头一次距离姜玉竹这样近,近到他能够清晰看见对方浓睫上沾染的晶莹水珠,水波倒映在肌肤上隐隐流动的华光,以及泛着潋滟光泽的饱满唇瓣。
宛若一株出水芙蓉,纯净又柔美。
而他的掌心,正握着芙蓉不堪一握的花茎。
“此处是漕运必经之路,越州水军每日会派瞭望船在江面巡查,周校尉他们若能坚持到日出,遇上那些瞭望船,这些水匪就会退去。”
姜玉竹看了眼头顶上逐渐下沉的轻舟,水面上留给二人的空间越来越小,只怕再过上一盏茶的功夫,这艘破损的轻舟就会彻底沉入水底。
她摇摇头,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只怕咱们坚持不到那时候了。”
萧时晏受了伤,手臂使不上力气,又带着她这个累赘,二人游不远就会被幽灵船上的水匪发现,将他们当作活靶子射成筛子。
“时晏,你放开我罢,留着力气等待救援,待你回到京城,替我向太子多索要些抚恤银。”
姜玉竹尽量说得轻松,好让萧时晏丢掉她这个累赘。
“不要胡说,你定会平安无事。”
萧时晏同样清楚二人处境困难,仅凭他的体力坚持不了太久,他环视四周,忽然伸手指向远处水面上飘着的一块浮木,语气平静,仿若在诉说一件云淡风轻的事。
“瑶君,那边有一块儿浮木,我稍后带你游过去,你趴在浮木上不要动,我会朝反方向游,好去吸引那些水匪注意力,你抱住浮木坚持到天亮,便安全了。”
“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姜玉竹想从萧时晏怀中挣脱出来,可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男子,手上力气却是极大,手臂犹若不可撼动的铁链桎梏在腰间,缓缓带着她朝那块浮木游去。
二人头顶上的木舟不断发出咚咚声响,是冷箭落在上面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仿若催命的号角。
“萧时晏,你放开我,你若出事,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你年纪轻轻就进了中书省,日后前途无量,萧氏一族还需要你重振门楣,你不能窝窝囊囊死在这里!”
可任凭姜玉竹如何劝说,萧时晏还是将她推到浮木板上,随后解开自己的水湖蓝外衫,严严实实罩在她身上。
水湖蓝色的外衫几乎让姜玉竹和水面融为一体。
离别之际,萧时晏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伸手扣在姜玉竹脑后,仰头吻上了她冰凉的玉冠。
掌心顺势捧上芙蓉花般白皙的嫩颊,男子琥珀色的眸子深情望着泪眼婆娑的人,仿若要将少年此时的模样永远印入脑海。
“答应我,活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姜玉竹恍然看懂了男子眼中的情愫,可她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忽然松开了面颊上的手。
萧时晏抬臂掀开轻舟,一头扎入水中,猛地朝着相反方向游去,水面上激荡起的浪花很快就吸引到幽灵船上水匪的注意。
“那里有人,快放箭!”
伴随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箭矢没入水中。
姜玉竹的心高高提起,她紧紧捂住嘴,双眸撑大,一眨不眨盯着水面,却始终没有见有人影从水中浮起,渐渐地,周围的景色在泪眼朦胧中变得模糊不清,她的一颗心犹若被狠狠扯了下,坠入冰冷且漆黑深渊。
浑浑噩噩中,头顶忽然响起轰隆一声响,她身下的浮木被巨大的浪花掀起。
姜玉竹抬起头,看到火光冲天的飞龙舟犹若一条吐着火焰的火龙,急速撞向其中一艘幽灵船。
那艘幽灵船被撞得起了火,船上的舵手慌忙拉扯风帆躲避,原本呈品字型的三艘幽灵船被打破阵型,船上的水匪再也顾不得朝江面上人的放箭。
姜玉竹见状,她毫不迟疑划动浮木,朝着萧时晏消失的水域游去。
熊熊大火映照着江面,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姜玉竹咬紧唇瓣,目不转睛地搜寻着火光笼罩的江面,目光迅速掠过水面上的残骸碎片,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终于,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抱住一根断裂的桅杆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萧时晏!”
姜玉竹心中大喜,她手脚并用划到萧时晏身边,发现男子紧闭双眼,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目光扫向他身后,看到男子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鲜血浸染了他的皎色内衫,鲜红得刺眼。
短短一截桅杆显然撑不住男子的身躯,失去意识的萧时晏正在一点点往水中下沉。
姜玉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硬是咬着牙将他拉扯到浮板上。
她拔下萧时晏后背上的箭矢,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衫撕扯成条,牢牢包扎住他的伤口。
江面浪花翻滚,不知不觉将浮木上的二人推得距离飞龙舟越来越远。
姜玉竹浑然未觉,等处理完萧时晏的伤,她疲惫至极点,两条胳膊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抬眸看向远方,江面的薄雾逐渐散去,江水由深蓝变成浅绿,金色的曙光渐渐铺满整个江面,折射出的碎光晃得她眼睛疼,只想闭上眼睛歇一歇
得知消息
大燕京城, 巍峨宫殿在晨光照拂下,尽显金碧辉煌。
早朝上,有柬官参奏兵部驾部司主事疏忽职守, 从青州灾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的加急奏折, 竟然在半途送丢了,以至于朝廷迟迟未收到水灾情报,耽误放粮拨款,致使当地灾民流离失所,险些闹起一场暴动。
“臣以为, 唐砚玩忽职守,他发现奏文丢失后,隐瞒不报,险些酿成大祸, 理应革去他驾部司主事一职。”
殿中当即有人提出驳斥:
“启禀陛下, 唐砚并未玩忽职守, 青州洪水泛滥, 负责驰递折奏的驿船只不幸被卷入洪水, 青州方圆数十里的水驿都遭到毁坏, 根本无法将当地灾情传报出来, 唐主事发现后, 不得不改走陆驿,快马送往京城, 因此才耽搁了七日的时间。”
“方尚书轻描淡写,殊不知这七日的功夫,有多少青州灾民因此丢了性命, 这个罪责,难道不应有人来承担吗?”
“天灾难测, 唐主事按规章办事,这个罪咎不应归在他身上。”
“哼,方尚书把罪咎推到天灾上,那意思是要皇上对天下百姓下罪己诏了?”
“你信口雌黄,陛下明鉴老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啊!”
金銮殿里,百官争执不休,鸡争鹅斗,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比青龙大街上的晨市还要热闹。
耀灵帝端坐在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赤金龙椅上,手撑额头,眉心紧锁,他掀开眼皮睥向殿下吵闹不休的臣子们,脸色愈加阴沉。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帝王不容抗拒的威严,让正在争执的百官同时噤声。
耀灵帝揉了揉头穴,他浓眉低垂,眼下隐有一片乌青,面色略显疲惫,缓缓开口问道:
“大皇子,青州民间起义一事,你怎么看。”
大皇子闻声出列,对皇帝行了一礼,沉声道:
“父皇,青州水灾既已发生,当下,安抚民心乃是首要之重,此次朝廷对灾情处理迟误,驾部司主事唐砚难辞其责,为平复民心,儿臣以为当着重处置此人,以儆效尤。”
耀灵帝点了点头,低垂的眉毛微微扬起,似是颇为认同大皇子的话。
当年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他这个皇帝就对天下百姓发布罪己诏,随后每逢天灾,他都要发布一道罪己诏自省,历数大燕帝王,就属他发布的罪己诏多。
耀灵帝做梦都梦到后世人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罪己帝。
大燕官员多如牛毛,舍去一个驾部司主事出来顶罪,亦会有前仆后继的官员补上,只要能平复民心,稳固皇权统治,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耀灵帝正要开口拟旨,忽听殿外内监尖着嗓子通报:
“太子驾到。”
殿内百官面色为之一变,其中有人欢喜亦有人忧,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殿门,屏气凝神。
金丝楠木雕花殿门向两侧敞开,四四方方,仿若一张画框。
入眼是巍峨华丽的殿宇,飞檐翘角直插入云霄,朝阳洒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流光溢彩,透着一派瑰丽而神圣的气息。
然而,随着男子一步步走进,画框中的瑰丽景致皆化作他的点缀,仿若他就是那浮雕上的天命金龙。
男子背逆着光,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一袭玄底绣金蟒袍,肩披狐裘毛领大氅,头戴九旒冠帽,帽下垂落的十一颗玉珠昭示着他真龙之子的尊贵身份。
垂珠轻摆,露出男子玄玉般明亮的双眸。
“参见父皇,今日早朝,儿臣来得有些迟了。”
龙椅上的耀灵帝微微直起身子,展颜笑道:“朕几日前得了信,说你刚抵达雍州,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你来得正好,朕和诸位爱卿正在商议驾部司主事渎职之事,你掌管兵部,认为该如何处置此人?”
太子似是感到不解,入鬓剑眉微挑,道:“儿臣不明,唐砚不是将补发的奏文完好无损送至京城,又有何罪之有呢?”
大皇子瞧见太子步入殿内时,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几下,他迅速压下眼底的惊讶,端起一张和睦笑脸:
“九弟刚刚入京,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唐砚虽将补发的奏文送到,却迟了七日,因此延误朝廷开仓放粮。不少青州灾民饥寒交迫,却迟迟等不到援助的粮食,最终丢了性命,哎酿成此祸,朝廷总需给当地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大皇子唉声叹气,神色悲痛,好似是在为枉死的灾民感到痛惜。
百官也跟着露出哀痛的神色,口中接连称赞大皇子爱民如子,仁心仁闻。
詹灼邺侧头看向大皇子,眸极为光平静,淡淡道:“大哥说得极有道理,朝廷是要给青州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大皇子脸上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正要说些什么来赞赏太子深明大义,又见太子递交给内监总管一册文书。
“启禀父皇,儿臣在归京的路上改道去了一趟州,微服寻访当地灾民,从这些灾民口中,儿臣得知他们暴动的起因并非是朝廷赈灾的粮食送晚了,而是赈灾粮全是发了霉的陈粮,不少灾民吃过以后,暴毙而亡。”
太子此言一出,顿时惊起殿中百官一片哗然,群臣纷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赈灾粮都是从各州粮仓拨出来,三年一换,不可能腐坏啊!”
“如此说来,是户部大农司失职,并非兵部驾部司的罪责”
赤金镂雕龙椅上,耀灵帝缓缓眯起双眼,语调转冷:“太子,你继续说。”
“儿臣遵命。”
在太子叙述的真相中,众人得知青州遭遇水灾后,当地豪绅一连施粥十日,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没有闹出饥荒。
后来,朝廷终于送来了赈灾粮食和石炭。
可这些用于赈灾的粮食却因储存太久腐坏了,百余斤石炭更是掺杂有大半杂石,无法取暖,灾民们别无选择,只能吃下冰冷腐坏的粮食,继而陆续丧命。
绝望的灾民们走投无路,只得奋起反抗,他们联合起来向官府索要能吃的粮食,却遭到当地官兵武力镇压,民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闹起民间暴动。
耀灵帝接过内监总管奉上的灾民供词,面上阴云密布。
“好一个太平盛世啊!户部大农司饱其私囊,底下官官相护,欺上罔下,将朕全都蒙在鼓里!”
耀灵帝愤怒地抄起龙桌上的青瓷砚台丢向大皇子,怒斥道:“这就是你代朕协管的户部,你还有脸去揪别人的辫子!”
金銮殿下,大皇子的绞金蟒袍撒上了大片墨汁,他的脑袋不仅被耀灵帝丢来的砚台砸破了,头上的金冠更是磕歪了一角,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流进眼中。
大皇子双手握拳,下颚紧绷,扑通一声跪地。
“父皇息怒,儿臣定会查出贪赃仓粮的官吏,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纵容这些人。此事是儿臣失察,还请父皇降罪!”
大皇子说完,以额重重触地,头上的鲜血全印在鎏金方砖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因养神丹药迟迟未炼化出炉,耀灵帝最近睡眠清浅,脾气亦比往日易怒,方才他怒火攻心,并非有意要砸伤大皇子的颜面。
大皇子口中没有一句争辩,老老实实跪地求罚。
看到大皇子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骨肉,耀灵帝心中火气一下子消散大半。
“你既知错,朕就革去你一年的俸禄,用来给青州做赈灾款,至于那批发霉的赈灾粮食,交予大理寺去查。”
言罢,耀灵帝看了眼大皇子鲜血淋漓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罢,找御医去看一看伤势。”
“谢父皇恩典。”
朝中官员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通过早朝上这场风波,大抵猜测到大皇子想借着青州水灾一事,拿兵部开刀。
可太子却及时杀了回来,不仅成功保下兵部,还借大皇子磨好的刀,反手捅向户部。
早朝结束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退出殿外,有几位官员途经太子身畔时,忙扬起笑脸打一声招呼。
太子的性情一向寡淡,这几人原本以为自己多半会热脸贴冷屁,没想到太子却淡淡颔首回礼。
男子气宇轩昂,一身矜贵龙血生来具有让人臣服的君王气质,日光洒落在他俊美五官上,眼中凌厉化去,剑眉舒颜,颇有几分清雅出尘的谪仙之姿。
这几人顿觉得受宠若惊,大着胆子询问起太子金乌之行可还顺利。
远方汉白玉栏杆旁,五皇子倚栏而立,他望着被群臣众星捧月的太子,眼神中透着不屑,鼻孔出气,冷哼一声道:
“一群老糊涂东西,捧着个晦气灾星当作宝。”
“五弟慎言,如今太子势头正盛,咱们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大皇子额上的伤口已被太医清理干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眺望远处热闹的景象,唇角轻勾,冷冰冰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哥说的对,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太子马上就要跌下来了。啧,只可惜那些水匪办事不力,竟然掳错了人,没能活擒到姜少傅,听说他不会浮水,想必已经命丧江底,真是可惜了”
姜少傅和太子朝夕相处,定然知道太子不少机密,若是能掳来姜少傅,定然能从他嘴里撬出太子在京城布下的暗桩。
“掳错人亦不打紧,先让太子心急几日,你再找机会让徐总督放出小少傅在那些水匪手中的消息,我很是好奇咱们重情重义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因此冲冠一怒为恩师呢?”
大皇子叮嘱完,抬手摸了摸额上的伤口,嘶还真是有些疼呢。
倘若太子能死这些水匪的手中,那他的今日的疼痛和羞辱,
就没有白受!
———
午夜子时,太子府。
周鹏被人抬进来书房时,半个身子都缠裹着纱布,只得躺在担架上,瞧见太子,他努力抬起头,声音沙哑:
“殿下,卑职罪该万死,未能守护姜少傅的周全。”
詹灼邺抿着薄唇,身子紧绷到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弓,他甚至不敢去看担架上浑身烧伤的周鹏,生怕在脑海中勾勒出小少傅这幅凄惨的模样。
“他出什么事了?”
周鹏每说一个字,嗓子就如被火灼般的疼,可他仍竭力向太子禀报清楚:
“启禀殿下,龙飞船上的火熄灭后,卑职派人逐一查验舱内烧焦的尸身,并未发现姜少傅和萧世子,因此卑职猜测他们二人应是在大火燃起时,跳船逃生去了。”
听到周鹏说姜少傅极可能跳进江河,詹灼邺面色一凛。
十月的江水,冰冷刺骨,小少傅那般纤弱娇贵的身体,怎能遭受得住。
“属下已派人去附近渔村寻找姜少傅和萧世子的下落,暂且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事发到现在,已然过去了五日,二人绝无可能在冰冷的江面上坚持五日。
希望渺茫
詹灼邺听完,胸腔里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男子薄唇轻启,吐出沉重二字:“备马!”
余管事看了眼窗外月色,虽然清楚此时劝了无用,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殿下,已是子夜了,城门都”
话未说完,太子睥来一个眼神,男子漆色眸底噙着迫人的寒光。
余管事当即改口道:“老奴这就去办。”
原本五日的路程,詹灼邺不休不眠,日夜兼程,只花两日就赶到越州。
残破的飞龙舟被河工拖上岸,只剩下一副烧焦的龙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江岸边,排列着十余个新打捞上来的尸身,这些不幸罹难的人在江水里被泡得四肢发胀,有的人在死前就被烧毁了面容,有的人更是被江鱼吃得只剩下残肢,就连经验老道的仵作乍然看到这么多面目全非的死尸,都觉得一阵反胃恶心。
越州一带水匪猖獗,可当地的钱府尹怎么都想不到,这帮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打劫到朝廷官员头上,不仅如此,还放火烧了整个船。
飞龙船上的官员们身份显赫,这其中竟还有萧国公的嫡孙。
遇上这个捅破了天的祸事,钱府尹急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皮,每当一个尸身被打捞上来,他都要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祈祷不是萧世子。
原以为萧国公惦念着嫡孙安危,会在这几日赶到越州询问萧世子的情况。
不曾料到,先赶到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原来在这艘飞龙船上,还有太子最敬重的少傅。
老天爷啊,京城里惹不起的神佛怎么都齐聚到他这块鸟不拉屎地界。
“太子殿下,这些尸体都被江鱼啃噬过,死状凄惨,面目全非,已然辨认不出原本的身份,要不殿下还是跟卑职说一说,姜少傅他平日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或是身上有何配饰?”
太子一到,就要亲自辨认打捞上来的尸身。
钱府尹急忙相劝,免得接下来的几日太子吃不下饭菜。
詹灼邺垂着眼眸,男子冷玉般的肤色在日光下白如透明,下颚线条紧绷,声音低沉无比:
“孤要亲自看过,才会安心。”
钱府尹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示意一旁的仵作,道:“那便逐一掀开给太子殿下过目吧。”
仵作用厚厚的棉布遮住抠口鼻,掀开了第一个裹尸布。
一股冲天恶气迎面袭来,钱府尹只匆匆瞥了眼腐烂肿胀的尸身,就忍不住转过身干呕起来。
可太子却仿若没闻到这股子恶臭,在裹尸布掀开的一瞬,男子漆色瞳孔瞬间凝固,他定定看了许久,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那具腐烂的尸身,从头顶到脚底,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日光洒落在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上,袖口龙纹刺绣闪动着华丽的光晕,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
男子肩背绷得笔直,仿若屹立不倒的雄山,却莫名透出一股脆弱之感。
仿若看到了让他心死的一幕,那巍峨如玉山般的背影就会瞬间崩塌。
“下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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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目光所触是打着补丁的褐色纱帐,她摇摇晃晃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四角泛白的棉褥。
她身上的莲青色竹纹锦袍换成了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棉袄和素色百褶裙,头上的发冠亦不见了,如瀑墨发披散在肩头。
抬眸环视四周,她应是安歇在一间渔民的屋舍里,泥土墙上还挂着渔具和渔网,屋内家具虽然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小娘子,你醒啦?”
姜玉竹循声看去,瞧见门后站着一个笑吟吟的村妇,她身穿青布衣裳,头戴褐色方巾,腰间系着围裙,年纪约莫三四十岁,整个人看起来很爽利。
“请问阿姐,这是哪里?”
话落,姜玉竹猛然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又急声追问道:“阿姐,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这位村妇也不同姜玉竹认生,她先是到上一杯温水递过去,然后拉过一张小木凳坐下来,紧接着滔滔不绝道:
“小娘子放心,你的郎君正在隔壁养伤呢,只不过他伤得要比你重,还没醒过来。”
“这里是隐逸渔村,距离最近的越州城有三十余里,村里人都唤我一声方嫂,三日前,我同夫君出江打渔,远远瞧见你和一个小郎君漂在江面上,我和夫君怎么唤你们二人都唤不醒,只好先将你们带回来。”
“要说你们福大命大,我公公正是渔村里的赤脚大夫,公公说那位小郎君中了箭伤,给他上了药,总算是从鬼门关口捡回来一条命。”
“小娘子,你和你家郎君是遇到水匪了吗?你怎么还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裳,要不是我眼尖,我家那个莽汉差点给你换衣裳”
姜玉竹听方嫂说完事情经过,才知道她已经昏睡了三日。
她清咳一声,解释道:“方嫂,隔壁的男子并非是我的郎君,我们二人是兄妹。”
方嫂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我就说你二人长得有夫妻相,原来是兄妹,怪不得一个模样俊俏胜吕布,一个脸蛋儿漂亮赛貂蝉,哎,听口音,你们是打京城来的吧?”
姜玉竹点点头:“我们兄妹确是京城人,原本打算去越州投亲,结果在半路上遇到水匪,兄长担心我被水匪掳去,就让我换上他的衣裳,可那些水匪抢走我们的财物后,还放火烧了船,我们兄妹二人为了逃命,只好跳进江水中”
听到这里,方嫂面有惊色地拍了拍胸脯,感叹一声好险。
“越州这片的水匪拉帮结派,他们无恶不作,平日里打劫货船不说,时不时还会上岸到渔村里打家劫舍,瞧见模样秀丽的姑娘或妇人就掳了去糟践可恨越州水师收拾不了这帮水匪,朝廷还要对他们招安”
似是觉得自己扯得有些远了,方嫂不好意思笑了笑,道:“阿弥陀佛,神明保佑,你们兄妹二人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后福,姜姑娘睡上三日,肚子一定饿了吧,我去给煮碗白粥。”
“多谢方嫂。”
方嫂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又道:“我看你们二人一身绫罗绸缎,想来是高门大户家的儿女,我家只有白粥和咸菜,望姑娘不要嫌弃,还有你身上所穿的衣裙,是我出嫁大女儿留在家里的衣裳,一点都不脏”
姜玉竹忙摇摇头:“我怎会嫌弃,方嫂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对我二人有再生之恩,待我和兄长联系上越州的亲人,定会重金酬谢您和方大哥。”
方嫂笑着摆摆手:“我这人信佛,咱们能遇上就是缘分,你个小姑娘说话还有板有眼,若不是个姑娘家,还真有几分大官人的模样。”
方嫂离去后,姜玉竹缓缓走下床塌,搀扶着土墙走进隔壁的屋子。
阳光透过窗棂落入房间,浮尘在阳光下舞动。
男子静静躺在床上,紧闭的眼睫又长又卷,鼻梁挺拔,薄唇有了几分血色,不再是那夜毫无生气的模样。
姜玉竹总算是放下心来,她拉来一张木凳坐在萧时晏身旁,单手托腮,黛眉微蹙,开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没有对方嫂吐露事情,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
姜玉竹不清楚太子有没有得知她和萧时晏失踪的消息,不过那夜两船相撞,死伤了不少朝中官员,当地府尹应会在岸边打捞遇难者尸身,统计伤亡人员,准备上奏给朝廷。
若是迟迟没有发现她和萧时晏的踪迹,太子恐怕不会罢休,继续派人去搜寻周边的渔村。
那她的身份很快就要暴露了。
不过此事对她来说,亦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好机会。
想到如此,姜玉竹垂眸看向沉睡中的萧时晏,低声呢喃:“时晏,你知道真相后,会帮我吗?”
到了傍晚,方嫂的丈夫打渔归来,男子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对方嫂说今日的收获不错,捕上的一网鱼明日拉到市集上,应该能换上几个铜板。
姜玉竹对方大哥盈盈行了一礼,感激他们夫妻二人的救命之恩。
方大哥与方嫂一样,同样是个心思单纯,质朴憨实的人,他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咧嘴一笑,说既然遇上了,他们夫妻俩总不能见死不救,还宽慰姜玉竹留在家中安心养伤,明日他会去市集上再给小郎君买些药回来。
见夫妻二人如此单纯善良,姜玉竹不由对自己所撒的谎言感到一阵心虚。
吃过晚饭后,她拿出一块玉坠交给二人,让方大哥明日拿到市集上,找个当铺换回些银子,好补贴家中。
方嫂连连摆手拒绝:“你们兄妹二人遭此大难,我们夫妻怎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姜玉竹只好温声道:
“兄长还未苏醒,需要继续服药,我也需要写信通知越州的亲人来接我二人。笔墨要钱,让信客送信也要花钱,我和兄长身上的金银细软虽被水匪抢走了,但还剩下些衣饰能够换些钱。再说,住客栈还需要花银子呢,我们兄妹二人总不能赖在你们家白吃白喝。”
少女声音轻灵动听,一对忽闪忽闪的明眸比夜空的星子还璀璨,让人情不自禁就被她说服住了。
方嫂一听,觉得姜玉竹说得话有几分道理,眼下帮着兄妹二人寻到亲人最重要,听说托信客寄上一封书信就要五十个铜板,那可是她夫君一年都挣不来的钱啊!
不过掌心里这枚还不及拇指大的吊坠,又能换回来多少个铜板?
听到方嫂的疑问,姜玉竹笑着要作答,突然听到小屋里传来男子一阵轻咳声。
是萧时晏醒了!
姜玉竹匆匆走进内室,瞧见萧时晏正捂着脑袋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款款走来的女子,清澈星眸微微撑大,一张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瑶君,你你死后怎么变成女人了?
女郎真身
姜玉竹这才想起她穿着女儿家的衣裙。
方嫂夫妇此时也进了屋, 他们看着面面相觑的兄妹二人,不由觉得奇怪。
姜玉竹快走几步到床畔坐下,她伸手握住萧时晏的手, 笑眼盈盈道:
“兄长睡傻了吗?我们乘坐的客舟遭到水匪打劫, 是你让我换上男装逃生,幸得咱们落水后,得到方嫂一家相救。”
说这句话时,她用手指暗暗掐了下萧时晏的掌心,好提示他莫要在方嫂夫妇面前露馅儿。
然而, 姜玉竹却不清楚她骤然卸去伪装,会给萧时晏带来怎样的震撼。
她的手被对方反握住,力道极大。
“我我这一定是在梦中。”
萧时晏喃喃道,他目光痴迷, 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子。
烛光摇曳, 将少女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少女身着粗布麻裙, 乌发盘在脑后, 只用一根简单的木钗固定, 没有华丽珠钗装饰, 却掩不住她惊心动魄的美。
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如同羊脂玉般晶莹, 眸光轻盈如水,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落在他手背上, 拂过微痒的触觉,提醒着他这并不是梦。
“瑶君你”
萧时晏这幅丢了魂的模样,让姜玉竹有些不知所措。
她转头对方家夫妻微微一笑, 道:“方嫂,我家兄长昏睡多日, 想必腹中空空,可否麻烦您帮我热些饭菜,我想与兄长说几句话。”
“啊好那我去热饭,你们兄妹二人先聊着。”
方嫂隐约觉得这对兄妹二人的关系有些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掩好房门,方嫂将丈夫拉到角落里,她皱着眉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压低了声音道:
“公公的药会不会给小郎君吃出了问题,脑袋吃坏掉了?”
屋内,姜玉竹垂眸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轻声道:“时晏,你先放开我,听我同你解释”
少女声音柔柔的,如一阵晚风拂来,惊醒了萧时晏。
他慌忙松开了手,因心绪激动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忍不住掩住唇重重咳起来,白皙的面颊透出不自然的红晕。
姜玉竹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对方。
萧时晏接过水杯,目光仍怔怔落在她身上,呆呆问道:“瑶君你能不能掐我一下,让我确定我没有在做梦!”
平日里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萧家世子,竟露出这样呆里呆气的模样,姜玉竹觉得有些忍俊不禁,想着对方身上有伤,便挠了挠他的掌心。
萧时晏低下头,看到少女玉指纤纤,轻轻在他掌心划过,柔嫩指尖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
而他的掌心还留存着她指尖的温度,那痒意从掌心一直酥麻到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居然不是梦,眼前的女子竟是真实的!
“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一旦开口承认,后面的话就轻松许多,姜玉竹将她这些年女扮男装,顶替兄长身份在华庭书院授学之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后来我高中会元,本想在殿试上惹得龙颜不悦,被罢黜会元之位,没想到却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少傅。”
姜玉竹原以为,萧时晏在听过她的故事后,定会因她不守女德,破坏金科玉律感到惊骇。
可男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眸里,隐约透着一丝怜惜,声音温润如玉:
“怪我太蠢笨,竟没有早一些发现你是女子,以前让你在书院里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玉竹愣住了神,原以为说出真相会让她如释重负,可在萧时晏纯粹又真诚的目光下,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愧疚感,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对方如此的温柔。
她今日对萧时晏吐露实情,又何尝不是想将对方捆绑进自己的谎言中。
今时的萧家同样是岌岌可危,犯不上和她一起去承担欺君罔上的重罪。
姜玉竹垂下头,躲避开男子灼灼目光,平静道:“你留在这里好好养伤,明日我会离开此地,太子他还不知我真正的身份,等你养好伤回到京城,就同太子说那夜跳船后与我失散了。”
她想要起身离去,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握住。
“瑶君,我说过要护你周全。”
姜玉竹惊讶转过头,目光触及萧时晏平静的眉眼,她摇了摇头,道:“此事风险太大,太子神通广大,若是被他发现了”
“太子不会发现。”
萧时晏长指拂过少女鬓边碎发,他的动作很轻很缓,像在对待什么脆弱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发丝挽到耳后,语气笃定,许下坚定的诺言。
“我不会让他发现。”
———
越州河畔,日落黄昏。
一队头戴毡帽,身穿厚重棉袄的兵卒从船上下来,他们快步走向守在江边的钱府尹,双手抱拳道:
“大人,卑职们已经接连五日没有从河里打捞上来新的尸身,眼瞅着这江面就要结冰了,咱们明日还要继续搜寻吗?”
府尹在江边守了半日,手里的暖炉早就熄了火,只见他鼻尖通红,脸颊冻得失去知觉,一张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娘的,当他闲得
YH
发慌,喜欢整日蹲在江岸口吹凉风啊!
几日前,他提议太子停止搜寻遇难者的尸身,百余名兵卒在江面上打捞了半个月,江里的鱼苗都快被打捞干净了。
就连爱子如命的萧夫人都放弃了,虽然没打捞上来萧世子和姜少傅的尸身,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二人十有八九是葬身鱼腹了。
可钱府尹刚刚起了个话头,太子就冷冷睥了他一眼。
男子冰冷锐利的目光仿若来自幽冥地府,噙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吓得他当场表示,就算把越江的水全抽干,也要找到姜少傅的踪迹。
钱府尹头皮发麻,舌头打结,甚至不敢用“尸身”二字。
“哎”
他抽了抽发僵的鼻子,愁眉苦脸看向不远处的一间幄帐,心叹自己宁可在江畔在守上一夜消息,也胜过去告知太子这个消息。
昏暗的幄帐里一个生火的炉子都没有,嗖嗖寒风透过帐布料毫无阻隔地吹进来,地面上亦没有铺设毯毡,而是直接置于碎石之上,更添几分阴冷。
詹灼邺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眼帘微垂,窗外余晖洒落在他侧颜上,勾勒出男子深邃眉骨和高挺鼻梁,他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身子笼罩在阴暗中。
听到脚步声,他眼帘未动,只淡声询问:“找到了吗?”
太子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钱府尹大气都不敢大喘,垂首屏息道:“启禀殿下,还还未寻到,方圆二十里内的几个渔村亦没找到姜少傅和萧世子的踪迹。”
“明日继续搜寻。”
“卑职领命”
快步走出幄账外,钱府尹狠狠喘上一口气,冰凉的冷风灌入鼻腔,却让他真实感到活着的感觉。
太阳渐渐沉入山谷,男子墨色大氅上的金线龙纹刺绣曾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此刻,那些闪烁光泽也逐一隐去,随着最后一线残阳消逝在地平线,男子身上再无一点光亮,整个人融入进暮色的阴影中。
他原本清隽的面容也逐渐模糊,日落似乎不仅带走了阳光,也带走了他眸底的光亮。
当余管事和邢将军二人走进一片漆黑的幄账时,两人皆是一愣。
黑暗中,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摸出火折子,点燃黄花梨翘头桌案上的油灯。
男子俊美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漆色眸底一片冰凉。
“殿下,您已经接连几日未曾进食了,多少吃一些吧,不然姜少傅回来后,瞧见殿下现在的样子,肯定要说您不爱惜身子了。”
余管事的话似乎触及到詹灼邺,男子寒潭般的幽眸终于泛起浅浅涟漪。
詹灼邺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少傅乌眸横瞪的模样。
“殿下,不能挑食!”
“殿下,天天吃樱桃肉,臣有些吃腻了。”
“殿下莫要胡闹,臣好歹是您的少傅又非您的恩客,殿下不必如此盛情,对臣以口相辅”
詹灼邺蹙眉闭上眼,长指用力按了按头穴,少年那沙哑软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刑戟,那些水匪查得如何了?”
邢将军躬身行了一礼,瓮声瓮气道:“启禀太子,这些放火烧船的水匪极为狡诈,将弓弩上的标记都抹去了,查不出他们的踪迹。”
大燕法律规定,凡是库部司铸造的兵器务必刻上官署的标记,从江中打捞上的弓弩材料看,应是出自库部司,可一旦被抹去标记,就难以查出兵器来自那个兵营。
若是寻常水匪缴获到兵器,才懒得抹去上的标记,这群水匪刻意涂去兵器上的标记,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詹灼邺睁开,眼底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
“方圆百里,可有镇戌军?”
“回禀殿下,只有越州水军。”
余管事听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倒抽了口冷气,瞪着眼睛道:“莫非殿下是怀疑,袭击飞龙舟的这伙水匪和越州水军有关系?”
邢将军恍然一拍脑袋:“怪不得越州水军都督一直在推三阻四,不愿交代出水匪老窝的位置,说什么朝廷正在对这些水匪招安,若是此时出兵剿匪,那朝廷此前的谈判就白废了。”
有几位幸存的官员说在事发当夜,曾看到姜少傅和萧世子一起跳船逃生,詹灼邺亲自查看过每一个打捞上来的尸身,却并未找到二人。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钱府尹急切的呼喊声:“启禀太子殿下,臣臣有新发现了!”
詹灼邺紧绷下颚,他紧紧盯着帐外的人影,呼吸陡然急促了几许。
“放他进来。”
钱府尹走进来时,下摆衣裳都湿透了。
他青白着脸哆哆嗦嗦道:“下官方才内急,想要去江边解手,借着月光反射,瞧见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鲤鱼浮在岸边,鱼肚上还用鱼钩封起,下官好奇解开鱼钩,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余管事从钱府尹手中接过一枚用蜡油封起的瓷瓶,揭开密封蜡油,从瓶内倒出一张信笺,他缓缓展开信纸,迎着烛光轻声念道:
“若想赎人,准备黄金万两置于货船,于葭月潮汐之时,引船下江。”
同信笺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片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
“殿下,这这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下官曾见姜少傅穿过。”
余管事向太子递上信笺和布料,又道:“勒索信放在鱼腹里,这的确是越州水匪惯有做派。”
“如此说来,姜少傅和萧世子都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阿嚏”钱府尹欢喜之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太好了,姜少傅没有死,他终于不用像望夫石一样日日夜夜守在江畔口,冻得鼻涕眼泪结成冰碴儿。
詹灼邺两指轻轻摩挲细滑的布料,男子瞳孔深处,仿若有一束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他下令道:“按照信上的指示去做。”
“卑职领命。”
————
三日后卯时,便是葭月潮汐的日子。
要在三日内筹集万两黄金不容易,詹灼邺不惜暴露出扬州隐藏的暗庄,几经波折,终筹到银款。
清晨的天空仿若掺了墨色,阴沉沉地透不出光亮。
一艘无人掌舵的货船装载着万两黄金,缓缓消失在水汽缭绕的江面上。
午夜时分,负责追踪货船的邢将军满面愧色前来禀报。
“启禀殿下,货船随着退潮漂到一处水域,那里江水暗潮汹涌,我们乘坐的四艘渔船一不小心就被卷入暗流中,眨眼间就跟丢了货船,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詹灼邺挥了挥手,眉眼虽冷,却是平静,他仿若早有预判,淡淡道:“这些渔船本就不擅长追踪。”
要说最善于侦查的船,当属舟身轻巧的赤马船,此船速度疾如快马,又便于隐蔽。
可这种侦查战船,只受越州水师都督调遣。
余管事紧皱着眉头:“殿下,老奴总觉得此事透着股蹊跷,要说飞龙船上的官员不少,那群水匪却为何只劫走姜少傅一人?还有,同姜少傅一起条船逃生的萧世子至今仍不知所踪,老奴打听过了,萧家人并未收到水匪的勒索信。”
邢将军却认为余管事思虑太多:“或许是萧世子福薄命浅,还没来及被水匪掳走,就命丧江底了,这些水匪收了钱,些许很快就会放姜少傅回来。”
余管事摇了摇头,语气透着担忧:“按照殿下之前的猜测,越州水师恐怕早就和当地水匪勾结在一起,姜少傅清楚殿下不少秘密,若这些水匪是受人之意,那他们勒索钱财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詹灼邺听着二人的争执,他低垂下眼眸,长指缓缓摩挲起大拇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男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却让在场二人惊起一身冷汗。
余管事仿若猜到了太子想要做什么,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他极力劝说道:
“还请殿下三思啊,殿下若是强行调兵剿匪,皇上定会收回您的兵权,这一切或许正是幕后之人精心设下的圈套!”
詹灼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他何尝不知道眼前迷雾重重的江面上隐藏着陷阱,为得就是除去他手中的北凉兵权。
可筹码在那个少年身上,他赌不起。
亦不敢去赌。
詹灼邺摘下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扬手掷给邢将军,冷声道:“用孤的虎符,调来三万兵马。”
“卑职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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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隐逸渔村突然迎来一队差役,这些人凶神恶煞,手中拿着两张青年人的画像,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有没有见到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刚从江岸边上拾满一竹筐蛤蜊回来,打算给家里那对神仙兄妹吃点新鲜海味补补身子,她远远看到村口围着一群差役,心里起了几分嘀咕。
快走进村子里时,一名差役横在她面前,拿出两张画像展开,厉声问道:“你有没有瞧见过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应付着匆匆瞥了眼画像,目光突然间定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异样的神色很快引得差役注意,横眉问道:“你见过这二人?”
“啊没有。”
方嫂回过神,忙挤出一个笑脸:“民妇就是觉画像上的这两个男子模样真俊,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差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我怎么听村里的人说,你家半个月前来了外人?”
方嫂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我侄女,打越州来的,哎小阿虎,你快来官爷这给我作个证,半个月前来我家住下的那位,是不是个姑娘家?”
被方嫂唤过来的小阿虎兴奋地点点头,肯定道:“是个比天仙还漂亮的姐姐。”
差役一听是个女子,眼中狐疑顿时消散,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抬手放人。
“哎,官爷,这俩人是犯了什么事吗?”
隐逸村是个远离尘嚣的小渔村,村里的日子悠闲平静,谁家狗咬了谁家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村民们嚼上半日嘴,今日忽然瞧见来上这么多差役,有村民按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犯了什么事不知,不过上头点名要找,你们若是瞧见这二人的踪迹,凡能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哎呀,这么多钱呐,那都能在越州买个大宅子。”
“瞧你这出息,这些银钱在京城都能买下一间大院子了。”
村民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没人注意到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方嫂低垂下头,抱着一筐蛤蜊步履匆匆离去了。
小院炊房里,姜玉竹一边轻轻煽火,一边盯着煎锅里的汤药走神儿。
这半个月里,萧时晏身上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至于她的那枚玉佩,则被方大哥从市集当铺换回来五十两银子。
方嫂想不到那枚小小的玉佩竟然换得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一时间,她看向姜玉竹的眼神就像在看皇亲国戚。
有了银子后,姜玉竹托信客给兄长捎去一封信,告知兄长自己平安无事,并让他转告父母安心,叮嘱他们不能表现出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
这段时日,官兵对江边上来往船只检查得愈加森严,姜玉竹暂时寻不到机会乘上客船离开此地。
可眼瞅着江面就要到结冰期,若是走陆路,她没有户籍和文碟,更是寸步难行。
愣神间,炉灶里的火舌撩到扇面上,火苗忽地烧起来,姜玉竹连忙丢下冒火的草扇,抬脚踩灭火星子。
一番手忙脚,总算熄灭了火。
正当懊悔时,她忽然听到男子清浅的笑声,抬头一看,萧时晏正倚在门框旁,眉眼含笑看着她。
姜玉竹搓了搓无处安放的小手,脸上略显羞赧,不好意思道:“时晏兄,抱歉,我又把你的药煎糊了。”
“无妨,反正都是苦的。”
萧时晏打来一盆清水,浸湿帕子,走上前轻轻擦拭女子面颊沾上的烟灰。
姜玉竹笑了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萧时晏没有松开湿帕,只淡淡道:“方嫂家里的铜镜照得不清楚,还是让我给你擦干净。”
小渔村的百姓清贫,家中能有一面铜镜已是奢侈,不过这种做工粗糙的铜镜只能模糊照出个人形轮廓,远不及达官贵人家中的银华镜清晰。
历经患难与共,姜玉竹没有和萧时晏扭捏,她仰起头,眉眼弯弯笑道:“那咱们走之前,再给方嫂置办一面银华镜作酬谢。”
少女抬起梨花般光洁的小脸,许是在炉灶边站久了,她额头和鼻尖沁出一层晶莹汗珠,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轻颤动,浅浅一笑,殷红的唇瓣间似有花苞初绽。
萧时晏注视着少女明媚的笑脸,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宠溺笑意,他温声道了个好。
“我联系上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明日会有一艘漕运船停在江边,你登上船后,会一路驶向京城。”
“京城!”
姜玉竹黛眉微蹙,她轻轻咬了咬唇瓣,眼中闪过担忧之色:“此时我回到京城,会不会太过显然,太子在姜宅四周布下不少眼线。”
萧时晏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他的看法。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姜少傅,而是姜家小女,姜老爷和夫人得知嫡子失踪的消息,府中势必乱作一团,你身为家中嫡女,从小同失踪的兄长关系要好,若是一直没有出现,才会惹人生疑。”
萧时晏这席话,让姜玉竹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开始反思她过去的想法。
是啊,这么些年里,她一直以姜墨竹的身份示人,以至于她都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姜家嫡女。
还好萧时晏及时指明出来。
“时晏,谢谢你。”
“还有很抱歉,我又将你拖下水了。”
见到少女精致的眉眼间拢起忧色,萧时晏抬起手,轻轻抚平那道小山丘,温声道:
“能被你拖下水,我感到很欢喜。”
姜玉竹抬起头,目光触及男子含情脉脉的琥珀色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院门口传来“砰!”地一声响。
“方嫂,出什么事了?”
方嫂面色惊慌,她背抵着篱笆院门,脚下撒了一片牡蛎都不顾及拾起。
姜玉竹心中隐约感到一阵不安。
“你们二人,快随我进屋!”
掩好木门后,方嫂这才说起她刚刚在渔村外面遇到一群差役,这些差役手里拿着他们二人的画像四处寻人。
听完方嫂的话,姜玉竹和萧时晏相互对视了一眼。
方嫂见到二人的小动作,心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她早就看出来二人绝非兄妹关系,萧郎君醒来后,视线就像粘在姜小姐身上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二人说话时,萧郎君的声音更是比春风还要温柔。
再加上姜小姐随身佩戴的一小块儿小玉坠,在当铺贱价都能折出五十两银子,想来女子的身份一定是非富即贵。
“你们二人不是兄妹,是一对偷偷出逃私奔的小情侣,对不对?”
姜玉竹正想要同方嫂袒露出实情,不料方嫂先她一步开口,目光在她和萧时晏之间来回流转,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语气笃定道:
“还有,追拿你们的人一定是个大官,才能将越州城里的差役都惊动了,这个大官定是垂涎姜小姐你貌美如花,想要将你强娶回府,可你早就心有所属,便是这位萧郎君,于是你们二人约定出逃,可惜老天不作美,竟在半路上遇到水匪”
姜玉竹一时被方嫂跳脱的思路震撼到了。
看来方嫂平日里除了读佛经,还和苓英一样,没少看风花雪夜的话本子。
令她更惊讶的是一旁的萧时晏居然坦然承认了下来。
他主动挽起姜玉竹的手,脸上浅笑晏晏,星眸透着真诚,郑声道:
“方嫂说得对,追拿我和瑶君的那人势力强大,瑶君若是落到他手中,定会吃尽苦头,还望方嫂继续帮我们守住秘密,待萧某回到族中,定会派人送来重金,酬谢您和方大哥的恩情。”
方嫂没想到自己和丈夫出江捕鱼,居然一网捞回来两个话本里私奔的佳人才子。
眼前的佳人美貌胜过天上仙娥,才子文质彬彬谦虚有礼,那是何等的相配啊!
也不知是那个丑陋的牛鬼蛇神作孽,仗着王公贵族的身份,活生生要拆散这一对璧人。
方嫂心里顿生一股冲天豪情,势必要助眼前这对苦命鸳鸯脱离苦海,她当即拍响胸脯道:“你们放心,我和夫君绝不会将你们的行踪对外透露出一个字。”
得知差役已经搜寻到隐逸渔村,姜玉竹和萧时晏都认为二人不能在此地久留了。
翌日清晨,姜玉竹与方家夫妇告别,独自一人乘上驶往京城的漕运船。萧时晏则留了下来,他准备去面见太子,好去做实“姜墨竹”的死讯。
偏执入魔
漕运船有专门的河道, 直达京城。
这日天蒙蒙亮,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驶在姜宅门口。
姜宅紧闭多日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殷氏双眼通红走出来,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向马车。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白纱帏帽的少女。
少女身姿袅袅婷婷, 一身素服,肩披锦织银纹绣蝶斗篷,体态高挑轻盈,一个款式简单的斗篷,竟被她穿出了清丽出尘之感。
殷氏见到少女, 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引得晨起摆摊儿的商贩们齐齐侧目看去。
女儿家柔柔的声音从帏帽中穿出来,轻灵飘渺, 好听极了。
“母亲莫哭了, 女儿回来了。”
“可是你哥哥他却呜呜呜”
少女轻轻拍了拍殷氏的后背, 低头说了几句话, 随后搀扶着泣不成声的殷氏进入姜宅。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将路人好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却阻挡不了众人的好奇心,
“方才搀扶着姜夫人的女子, 就是姜家那位病西施吧?可是养好了病,从姜家老宅接回来了?”
“什么病西施, 你见过姜大小姐的真容吗?没准是个丑东施。”
“不可能,姜公子生得多俊呐,说一句貌比潘安不为过吧, 姜小姐和姜公子是孪生兄妹,那模样自然丑不了。”
“哎只可惜姜公子是个福薄人, 这高中榜首才多久啊,结果赶上这倒霉事,听说连尸身都找不回来,难怪姜小姐拖着病也要赶回家,估摸这姜家准备要给姜公子办丧事了。”
朱雀大街上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出半日,姜家小姐从江陵老宅回来的事就在京城传开了。
姜宅内,殷氏一路哭天抹泪,外院的下人们瞧见了,纷纷垂首说了声夫人和小姐节哀,目送着二人走进内院。
“母亲,都进内院,差不多得了。”
姜玉竹搀扶着殷氏步入门槛,压低声道:“哭多了伤身。”
殷氏用帕子擦拭起红通通的眼角,哽咽道:“哭猛了,一时收不回来。”
姜慎一早得了女儿要归府的消息,天不亮就在内堂忐忑不安守候着。
起初,姜玉竹失踪的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到姜宅。
殷氏听了后当场昏厥过去,姜慎同样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赤红着双眼拉扯住大理寺少卿,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女儿乘坐的飞龙舟遭遇水匪打劫,下落生死不明,姜慎头一个想法就是女儿的身份被水匪发现并掳走了。
他当即要套马前往越州,恨不得提刀杀进水匪老窝,将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女儿解救出来。
还好姜墨竹及时送来信件,告知他们玉儿平安无事,并叮嘱二老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因为妹妹想到一个妙计,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从朝堂脱身。
姜慎和殷氏这才冷静下来,可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频频登门安抚的亲戚和同僚,二人索性抱病在家,从此闭门不出。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姜玉竹摘下帏帽,看向厅堂里眼睛发直的父亲,扬唇笑道:
“父亲,我回来了。”
看到女儿平安无恙,姜慎激动得含泪热泪,他拉着女儿上下打量,欢喜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风波过去后,咱们就回江陵老宅,远离京城,从此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
陪太子去了一趟金乌,仔细掐指算起来,姜玉竹快有四个月没见到父母,大难不死,久别重逢,她不禁有种恍惚之感,双眼泛酸,重重点了点头。
“嗯,女儿日后会听话,再不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了。”
殷氏这些时日虽然没有出门,却还是让下人一早就从芳宝斋买来女儿爱吃的如意糕,又在小厨房煨着芙蓉燕窝羹。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心疼道:“你这一趟出去,清瘦了不老少,快坐下吃点东西。”
一家三口享受半刻天伦之乐,终于有人想起了姜家那位外放的手心肉。
“哥哥他人呢?”
姜玉竹吃完母亲准备的丰盛早点,一边用丝帕擦了擦唇,一边疑惑问道。
姜慎闻言一愣,似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他放下碗筷,吹胡子瞪眼道:“这个浑小子还在越州城呢,我写信催他回来,他回信说在越州找到了生财路,这混账东西,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殷氏端来一盘茶果,附和着说:“快到新岁了,咱们今年回江陵老宅过节,到时候让墨竹给你封个大红包。”
已然快新岁了,时光过得好快啊!
姜玉竹抬起头,看到窗外下起了雪,银白色的雪花飘飘荡荡,洒落在庭院间的树枝上。
从父亲口中得知,太子归京不到一日,听闻越州水匪劫船的消息,他不顾宵夜禁令,当夜持令牌命守城校尉打开城门,一路策马前往越州。
父亲的话犹如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搅乱了姜玉竹原本平静的心境。
或许,在听过萧时晏的话后,太子便会彻底死心了吧
———
越州水军营地。
军帐内,水军徐总督低头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啊?”
詹灼邺立在一张牛皮舆图前,他双手负于身后,目光静静落在舆图上标记的几个海岛上,语气淡淡:
“孤想借越州水师的战船一用。”
徐总督环视帐内被玄月军制伏的几名亲卫,勾唇笑了笑:“太子这个借法,怕是有些强人所难啊!”
他又冷哼一声,面含讥讽道:“殿下莫要以为在北凉打过几场胜仗,把匈奴人收拾服帖,听了朝中官员的几句追捧话,就真把自己当成大燕不败的战神。这水仗与路仗可是大相径庭,东海那群水匪不好招惹,他们占岛为寇,深谙水性,只怕殿下还没摸到水匪老窝,就被江面上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卷走了。”
帐内,一位军师担心徐总督的话将太子惹恼了,忙出言调和:
“太子殿下请三思,如今东海那几个大帮派的水匪已然同意朝廷招安,下官知殿下心系姜少傅的安慰,可姜少傅一人的生死与两江百姓安定相比,实乃是鹅毛不及泰山之重”
詹灼邺转过身,眸光居高临下冷冷扫过。
男子眉眼深邃,漆色双眸如墨般深黑,隐隐透出冷冽寒光,如同困兽般危险而不可捉摸。
这位军师顿觉一股彻骨寒意袭来,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剩下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
徐总督身为两江水军总督,手握兵权,可谓是越州的土龙王,未将太子这尊远道而来的金龙看在眼里,他目光轻蔑,冷声道:
“既然太子殿下拿不出圣上的调令,若是徐某把营里的战船借给殿下,回头圣上怪罪下来,徐某难逃其责,横竖都是死,殿下若想要战船,不妨从徐某的尸身上跨过去!”
詹灼邺转过身,男子狭长眼尾淬着冷意,淡声道:“倒是不必如此麻烦。”
一旁的刑将军瞧见太子的神情,顿觉得头皮发麻,心叹徐总督怕是要遭罪了。
他曾在北凉侍奉太子多年,深知男子这幅清冷若谪仙的皮囊下,隐藏着何等令人丧胆销魂的罗刹。
詹灼邺从主帅桌案后不急不缓走下来,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腰间宝剑上。
刀刃自鞘中滑出,响起一声铿锵有力的清吟,一道银光如同银蛇般迅疾,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银白残影。
下一瞬,帐内响起了徐总督痛苦的哀嚎声。
只见徐总督右掌大拇指被连根斩断,随着剑气激荡,一截带着玉扳指的断指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帐内笼罩着一片死寂,几位身穿锁子甲的水军将领面色惨白,他们双腿微微发抖,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难掩的恐惧。
太子墨色大氅敛着一身煞气,手中宝剑寒光闪闪,剑尖直指地面,鲜血顺着剑身滴滴而落。
詹灼邺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剑上的血迹。
男子动作优雅,面容矜贵,眼眸低垂,若非帐内还回荡着徐总督撕心裂肺的喊声,倒是一派仙人拭剑的云淡风轻画面。
他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让在场众人不敢升起违逆之心。
“邢将军,你拿着徐总督的虎符,去给孤调来战船。”
“卑职这就去!”
等待太子一行人走出军帐外,几名少将慌忙搀扶起满头大汗的徐总督。
“快拿来纸张,我要血书陛下,太子无旨出兵,蓄意破坏朝廷的招安大计。”
军师忧心忡忡劝慰道:“大都督,万一太子真找到那些海寇,知晓咱们私下里和海寇的交易,该当如何是好啊?”
徐总督捂着汩汩冒血的断指,脸色青中带白,他恶狠狠道:
“江海浩瀚无垠,太子以为靠着一张舆图就能找到水匪老窝,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迟早会灰头土脸领了败仗归来,届时数罪并罚,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太子之位,还能不能保得住!”
越州江岸口,数十艘战船扬起风帆,整装以待。
就在这时,余管事步履匆匆赶来,他顾不上喘息,急声对还未登船对太子耳语几句。
男子深邃凤眸里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速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萧时晏被两位玄月军带到江岸口。
“臣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盯着萧时晏苍白的面庞,
男子体形相较以前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双颊微微下垂,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神,显然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适才,余管事告知太子,萧时晏福大命大,他在遇险当夜身受箭伤,靠着一块儿浮木漂流在江面上,后来被一个渔民发现救起,但因他伤势太重,足足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苏醒过来。
不过遗憾的是,萧时晏声称他在昏迷前就和姜少傅在江面上失散了。
萧时晏不等太子发问,主动道出那夜他和姜玉竹失散的原因。
“臣掩护好姜少傅,朝反方向游去吸引水匪注意,后来臣背后中箭,昏迷过去,再苏醒时,才得知自己被渔民救起,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说道最后,他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早知如此,臣就应该一直守护在姜少傅身边,或许他就不会丧命于江底。”
“萧世子何以认定,姜少傅已经不在了?”
太子声音冰凉,微微眯起的凤眸里亦是一片冰冷。
萧时晏眸底哀色不减,语气悲怆:“臣醒来后,曾派人去渔村附近搜寻多日,却未找到姜少傅的任何踪迹,那夜江水冰冷刺骨姜少傅他并不会凫水”
詹灼邺定定看了萧时晏许久,忽然开口:“萧世子为何不认为,姜少傅可能落入到那些水匪手中?”
萧时晏眉宇间凝着哀伤,面对太子的质疑,他平静地摇了摇头,道:“那夜水匪先是用火箭攻船,紧接着对落入江中的人放箭射杀,他们并不欲留下活口。”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江面上整装待发的一排排战船,微微蹙了下剑眉,又道:
“太子殿下,姜少傅活下来的希望几乎不存在,臣劝殿下莫要冲动,殿下这一去,无论胜败与否,必然会在朝中掀起风波,彼时谏官”
“孤要将他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夕阳余晖如火,将江面映照得红彤彤一片,波光粼粼之间,点点金色火花在水面跳跃。
太子身着戎装,他头上戴的凤翅金盔在夕阳下闪耀着灿烂华光,犹如凤凰展翅欲飞,可盔沿下那对昳丽凤眸,此时黯淡无光。
萧时晏握紧袖摆下的手指,面色始终平静无波,他问道:
“那若殿下没有找到她呢?”
残阳拉长了太子颀长的身影,投映在水波浮动的江面上,江水波光粼粼,他的影子也随之摇晃,犹如一只伶仃飘荡的鬼魅。
詹灼邺低垂下眼眸,漆色眸底缓缓有一抹戾色弥漫开来。
“那孤会让每一个伤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太子转身登上了战船,唯留萧时晏留在原地,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渐渐驶离的船队。
———
两个月后,姜墨竹风尘仆仆回到姜宅。
这一次归家,姜墨竹连后门都不必走了,而是顶着一张黑黝黝的俊脸,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
宅里的下人提前得了消息,姜老爷和姜夫人因丧子之痛深受打击,无力操持姜公子的身后事,还好江陵老家有一位名叫姜壮竹的外甥重情重义,得知堂弟的死讯后,二话不说前往京城,准备帮堂叔和堂母操持堂弟的丧事。
自己给自己奔丧的姜墨竹很是兴奋,一进门就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堂叔,堂母大人,我回来了!”
与姜玉竹的接风宴大不相同,姜墨竹脸上的笑容还未展开,就被殷氏拧着耳朵揪进内堂。
雕花门扇一阖上,姜慎脱了靴子就朝儿子身上仍过去,吹胡子瞪眼吼道:
“谁家奔丧像你这般笑得合不拢嘴,就不怕让你妹妹苦心经营的局面功亏一篑?”
殷氏同样跟着夫君数落: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接连几封信都叫不回你个貔貅精,越州水匪生乱之事传到京城,就连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越州不太平。当地市舶司紧闭大门,没有一艘船敢下江,你倒好,领着刚建起来的船队到处跑,真当阎王爷勾不走你的小命儿!”
姜墨竹自知他在越州的所作所为惹得家中二老不满,只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悄悄冲坐在扶手椅的妹妹眨了眨眼。
姜玉竹收到哥哥的求救,她缓缓放下茶盏,挑了个父亲喘气的空档,温声道:
“父亲莫要生哥哥的气,是我让哥哥在外面多待些时日,再顶着远房外甥的身份从江陵来到京城,如此一来,日后父亲将姜大竹过继到名下,边不会让族人生疑。”
白嫩手背女儿一插嘴,掌心儿子的茧子再厚,姜慎和殷氏心中的不悦登时压下去几分。
殷氏松开儿子耳根,点了点他的额头道:
“路上奔波累了吧,堂母去给你这位大外甥拿些吃食。”
“辛苦堂母大人!”
见父母消了气,姜墨竹麻溜站起身,他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放在桌上,扬眉吐气道:
“儿子这次回来晚了些,让您二老担心了,我得知父亲辞官的消息,想到咱们一家搬回江陵要重新翻修老宅,这其中的开销不少,就想趁着越州城生乱,留在当地多赚些银子,不是儿子自夸,这生财的路数还真让我给压中了!”
他顿了顿,继而唏嘘道:
“越州那些官员胆小怕事,他们都不信太子有本事剿灭水匪,禁止市舶司出船。可我觉得这些官员眼界短浅,太子都能将北凉的恶蛟龙收拾服帖,又怎会斩不断越州这几条小泥鳅,所以当太子找上我,说要运送一船货物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自从回到家中,姜玉竹就丢弃太子少傅这个身份,朝堂里的国家大计传不进她小小的闺房,更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
以至于姜玉竹从兄长口中听到太子二字时,松弛多日的思绪骤然有一瞬间绷紧。
她端起手旁的茶盏浅尝一口,微微敛下的双眸始终未曾抬起,只平静询问道:
“太子要用哥哥的货船做什么?”
姜墨竹娓娓道来这两个月里越州发生的事,用他的原话说,便是太子在越州杀疯了!
起初,玄月军因不熟悉越州水域环境,在纵横交错的江河中搜寻了大半月,始终摸索不到水匪隐藏的岛屿。
后来太子找上姜墨竹,调来几艘货船作诱饵,在水匪抢走这批货船后,太子派轻舟暗中追随,终于摸到一处水匪的老窝。
太子亲自领兵,将躲藏在岛屿上的水匪杀得抱头鼠窜,还解救出不少被水匪掳走的女子。
再后来,太子对这些水匪施以酷刑,审问那夜究竟是哪一个帮派的水匪抢掠姜少傅乘坐的飞龙舟。
短短两个月期间,太子就这样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一连攻破七处水匪的老窝,最终找到罪魁祸首的黑旗帮。
当太子那柄饮饱了鲜血的龙渊剑搭在黑旗帮主脖颈儿上时,整个人沐浴着一身鲜血。
月色清辉,映亮他眼睑下迸溅上的一滴鲜血,俊美且残暴,男子漆色眸底是无尽的寒意,宛如从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嗜血恶煞。
黑旗帮主饶是个恶贯满盈的恶鬼,可对上恶煞般存在的太子,当即吓得把实话全吐露出来。
不知黑旗帮主同太子交代了些什么,总之太子当夜登船折返回越州水师军营,独自一人踏进徐总督的军帐。
一刻钟后,太子再次从军帐里出来时,手中多了个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正是徐总督死不瞑目的头颅。
听到这里,殷氏吓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啧要说越州那些水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活该做断头鬼,可是徐总督与太子无冤无仇,还拿出全部战船供太子剿匪,真不知太子为何要砍了他的头”
“太子离开越州后,我整顿好船队,便启程回京,本以为太子斩杀了两江水都督,京城里必定是闹翻了天,可我走在街巷里,却没有听到关乎此事的一丝风声,真是奇了怪了”
姜墨竹一边说一边揉搓着下巴,他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只好询问家中最聪明的人。
亦是最了解太子的人。
他转头看向姜玉竹,发现平日里端庄稳重的妹妹竟不知何时失手打翻了茶盏。
茶水顺着少女裙裾一滴滴落在青砖上,水云烟牡丹色缎妆花裙上很快便洇开一团水渍。
殷氏和姜慎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心。
知子女莫若父母。
自家儿女的心事,做父母的一眼就能看透。
更何况姜慎在卸职前,或多或少听过朝中官员悄声议论太子和女儿的风言风语。
为此,姜慎和殷氏变着法子询问女儿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每逢此时,姜玉竹总是笑盈盈地告诉他们勿要听信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和太子的师生之情就如高山流水,干净纯粹。
可观女儿当下魂不守舍的模样,恐怕太子和女儿之间早就水漫金山,不清不楚了!
姜玉竹抬眸看向父亲,正欲开口,却见父亲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玉儿,你深谙棋道,应知落子无悔的道理。你既走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了,如今我已卸去官职,朝中之事,自是无从探知。”
望着父亲鬓角冒出的白发,姜玉竹眸光微微闪动,她咽下想要说的话,只平静道:
“女儿这件衣裳湿了,回屋里去换一套。”
父亲和妹妹没头没尾的对话,让姜墨竹听得一头雾水,他直觉妹妹有些不开心,而他这个宠妹狂魔,最见不得妹妹闷闷不乐,于是乎伸长了脖子殷勤道:
“玉儿想打听什么,如今大燕的大江大河遍布我手下船只,兄长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想打听什么,尽管和我”
话刚说了一半,他的耳根子又被殷氏提了起来。
“瞧给你能的!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皇城司使的位子干脆让给你得了!”
——
回到寝室,姜玉竹并未换下打湿的衣裳,而是匆匆书写了一封信,随后唤来苓英。
苓英自从那夜脱险后,就被太子送回了姜宅。
“你去青龙街上的墨香居,将这封信交给店铺掌柜,就说‘寒飞千尺玉,清洒一林霜’。”
这两句诗词一明一暗点出瑶君二字,是姜玉竹在隐逸渔村和萧时晏定下的通信暗号。
“记住,此事莫要让我父亲和母亲发现了。”
苓英兴奋地点点头,她回到姜宅后,身份从一个帮着小姐在太子面前打掩护的侍女,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姐丫鬟,以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让她倍感怀念。
“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办妥。”
苓英走后,姜玉竹倚靠窗栏,目光落在庭院里一株快要凋零的杏树上。
这是姜玉竹与太子初次相遇时,她用第一个谎言换回来太子酬谢的金杏。
后来,姜玉竹随手将杏核丢进院里,没想到这颗杏核竟然在泥土里生根发芽,逐渐生长出了枝叶。
天气转凉,院子里的杏树也迎来了凋零,绿叶在朔风中纷纷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犹如一棵死树般毫无生气,不知能否扛过这个寒冬。
望着眼前萧瑟的杏树,姜玉竹眉眼间拢着忧愁,她幽幽叹了口气。
太子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执着
她又该如何斩断对方的执念,让二人间本就不该滋生出来的枝叶凋零枯败。
得知死讯
回香茗茶楼坐落于青龙街, 街道上车水马龙,龙蛇混杂,通常是来往京城的客商落脚议事之地。
这一日, 细雪纷飞, 银霜满地,茶馆楼下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但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子却是引人注目。
少女肩披月色绣梅纹锦织披风,头戴帏帽,袅袅行走间,烟色织银绣枝堆花长裙在雪地中映出隐隐碎光, 好似寒冬中独自盛放的一株红梅。
门口迎客的店小二瞧见女子踏雪而来,恍惚有一瞬间以为是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
“请问,仙芽雅室在几楼?”少女音色轻柔飘渺,听得人骨头都轻飘飘起来。
“我家小姐问你仙芽雅室在几楼, 你杵在这里傻笑什么?”
店小二被女子身旁的丫鬟唤回来神, 面色微赧, 忙应声道:“在在三层右手旁第二间, 我这就领姑娘前去。”
说罢, 他低下头领路, 不敢去窥探女子帏帽下的面容, 对方身上传来若隐若无的香气, 淡雅清甜,煞是好闻。
“小姐, 此间雅室里的公子一早就到了。”
姜玉竹淡淡应了声,她让苓英留在门外看守,自己推门走进雅室。
雅室不大, 内置红木桌椅茶具,以水墨山河屏风相隔。
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 萧时晏从屏风后走出来,恰巧看到女子摘下帏帽。
萧时晏眸光微凝,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惊艳。
他早在隐逸渔村便见过姜玉竹穿罗裙,暗淡的粗布麻裙难掩少女天生丽质,恰如珠玉蒙尘,不掩其光。
珠宝本就美艳动人,在锦缎堆砌衬托下,光彩更显璀璨夺目。
少女肌肤赛雪,发髻以羊脂玉雪梅小簪固定,浓黑秀发间点缀出一抹粉嫩娇艳。
外面天气寒冷,女子骤然进到温热的室内,莹白鼻尖透着淡淡的粉晕,眸底亦噙着几分雾气,宛若雨后梨花,分外清丽动人。
“瑶君兄。”
萧时晏移开目光,面颊微红,他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改口道:“瑶君小姐,我冲泡了你爱喝的洛神茶。”
隐逸渔村一别后,二人只隔了月余未见,然而对他来说,却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
萧时晏担心恢复身份的姜玉竹从此不会再和他有任何交集,想要以同窗身份前往姜宅吊唁,又怕她责怪自己行事莽撞。
想要靠近却又害怕靠近,这种情窦初开的卑微谨慎折磨得萧时晏夜夜辗转反侧。
收到墨香居掌柜送来的信笺,萧时晏欢喜得好似一夜之间绽放出花苞的雪梅树,心头满是繁花点点。
纵然猜到对方所求为何,他仍毫不迟疑前来赴约。
姜玉竹款款落座,她双手捧着温热的青柚茶杯,透过袅袅升起的水汽,抬眸迎上男子温煦笑脸。
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开口。
自己明明答应萧时晏回到京城后就做回姜家嫡女,不会再与朝堂有任何牵连,他冒着欺君之罪协助她顺利回京,可她却言而失信,企图从他口中打探那个人的消息
“你今日约我相见,是想问太子的现况吧?”
萧时晏不愧是善解人意的温润公子,就连姜玉竹哽在喉头的话,都替她说了出来。
姜玉竹重重点头,她拢起眉心,轻声道:“兄长昨日从越州归来,提起太子出兵剿匪,斩首两江水军都督的事。太子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京城却没有透出一点风声,显然是被皇上有意压下去故而我猜测,太子现在的境况很糟糕。”
虽说太子无旨出兵,却是实实在在剿灭越州盘踞多年的水匪,帮助当地百姓清除毒瘤,置于斩杀徐总督一事,想必是太子发现此人与水匪勾结在一起,才会手起刀落。
常言道雷声大雨点小,皇上若是在朝中痛斥太子所作所为,收缴他手中的兵权,此事自可化小。
然而此时朝中鸦雀无声,就好似暴风雨欲来之前的海面,平静之下隐藏着惊涛骇浪。
萧时晏见少女思绪清晰,虽未涉及朝堂,仅凭片面分析,窥见的局面比朝中多数臣子还要透彻。
“瑶君猜测的不错,太子现如今被关押进宗正寺,宫中有传言,陛下有意要废黜太子”
姜玉竹呼吸一凝,细白手指倏然握紧了茶杯,嗓音微微发紧:“废黜太子怎会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从萧时晏口中,她终于了解道太子为何会在越州杀性大发。
多年以来,徐总督和越州水匪头目一直有勾结,只要当地水匪不灭,朝廷年年要拨出银款用于剿匪,徐总督将这些银子中饱私囊,对为非作歹的水匪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收取他们孝敬的珠宝美人。
徐总督通过珍宝阁洗干净他贪下的银款,而珍宝阁正是五皇子名下产业。
时间一长,徐总督便和五皇子相互熟念了。
得到五皇子的授意,徐总督指示黑旗帮的水匪跟踪姜少傅一行人乘坐的飞龙舟。
偏偏那日江上起了暴风雨,飞龙舟上有不少船工受了伤,姜玉竹让出自己的客房让受伤船工养伤,阴差阳错下,这群水匪误将倒霉的船工当作姜玉竹掳走,随后放火烧船。
黑龙帮的水匪并不知自己掳错了人,所以在面对找上老窝的太子时,水匪首领战战兢兢承认他们掳走的少年已经交给徐总督了。
故而,太子当夜孤身前往徐总督的军帐。
徐总督未曾料到太子的命这般硬,竟然从水匪窝里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要知他为了让太子死在这些水匪手中,暗地里给予他们不少兵器和战船。
灼灼烛光下,男子龙鳞铠甲上覆着一层污血,血色与银辉交映,映衬得男子神清骨秀,隽武不凡,冰冷眸底噙着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让人心生惧意。
徐总督这才知道怕了,觉得搭在颈上凉飕飕的长剑是那样的冰冷刺骨。
他交代出姜少傅被水匪劫持后,当夜被他用漕运船送到京城福王府邸。
“太子归京那夜,恰是宸妃娘娘生辰,阖宫夜宴,皇上和皇贵妃都去了毓秀宫为宸妃庆生,百官们在大殿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五皇子到来,皇上觉得奇怪,于是派人去偏殿查看”
萧时晏语气平缓,尽量淡化那夜的血腥至极画面,不过姜玉竹还是能想象这其中的惊骇场景。
那一夜,领命的小内监很快就回来了,他面色苍白跌进殿内,颤抖着身子跪在错金玉砖上,话都说不利索:
“启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在偏殿里烤肉,太子正在喂喂五殿下吃肉”
说到最后,小内监惊恐的语调都变了音。
金殿上,耀灵帝皱起浓眉,心中纳闷太子归京后怎么不来见他,却同一向不对付的老五在偏殿开起小灶。
太子在越州斩杀水军大督一事,使得朝中谏官跟打了鸡血的似的,折子雪花般地飞进了御书房。
有官员参奏太子目无法纪,说水军大都督乃是朝中二品官员,就算太子掌握其和水匪勾结的证据,亦要先将证据呈上御史台,由皇上派御史审讯定罪。
也有官员为太子开脱,指出徐总督在越州镇守十余年间与水匪沆瀣一气,残害百姓,贪墨军饷,实乃是罪大恶极,此人得太子手刃,死不足惜。
百官各执一词,在朝中争得鸡飞狗跳,搅得耀灵帝心烦意乱。
不过太子无旨出兵这点,却是触及耀灵帝的逆鳞,他决意即刻收回太子在北凉的兵权,以平息朝中臣子的争执。
见跪在地上的小内监颠来倒去说不清楚,耀灵帝皱眉起身,决意亲自去看一看太子和老五究竟在偏殿里搞什么名堂。
同耀灵帝一起前去还有几位妃子和皇室宗亲。
众位贵人步行至偏殿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五皇子呜咽的哭声,那凄厉的哭声透着无尽的惧意,听得天上的月亮都躲进乌云里。
听到儿子的哭声,宸妃面色一变,她急忙命侍卫砸开雕花门扇,快步冲进殿内。
“啊!我的茗儿!”
宸妃看到眼前的场景,只短促惊叫了一声,身子就软绵绵地向后栽倒过去。
耀灵帝在几名御林军护卫下,一步步走向昏暗的暖阁
暖阁内没有点灯,青色斗纹地砖上置有一盆火炉,炉上还放着一架平锅,锅里正滋滋冒出煎肉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肉香。
五皇子面色苍白靠在墙角,他身下的缎裤不见了,暴露在空气中的两条腿鲜血淋漓,其中一条小腿肚子上的肉没了,赫然显露出森然白骨。
他曾疼得几次晕厥过去,偏偏对面心狠手辣的男子有各种法子唤醒他。
詹灼邺坐在一张红酸枝矮几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玩着一柄嵌宝石匕首,刀身明亮如水,映照出他深邃冰冷的眉眼。
炉火上的烤肉滋滋作响,男子清冷俊容在跳跃烛光中忽明忽暗,漆色眸底似有一抹戾色缓缓弥漫开来,声音暗哑:
“五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说实话。”
见太子手里的刀刃又要落下,五皇子彻底疯了,他神色癫狂,慌忙咽下口中焦黑的肉,张大嘴道:
“吃,吃,九弟你看,我都吃了。”
“呜呜呜,九弟,我真不清楚姜少傅的下落,徐都督他绑错了人,那夜送到我府邸上的人只是个船工,已然被我喂藏獒了。”
“我说得句句属实,呜呜呜九弟,我求求你了,看在咱们同是手足的情分上,你你放过我吧”
五皇子不停求饶,在这种摧毁心智和身体的双重酷刑之下,他彻底崩溃了。
詹灼邺神色恹恹,他缓缓闭上了眼,身子重重靠在红酸枝椅背上。
他知道五皇子没有说谎,可就是这些真话,让他凝聚在胸间的那口气突然散了。
围剿水匪时,他受了数不清的处伤,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身上的新旧伤口随着一次次挥剑崩开又愈合,他却不觉得疼。
因为心中有执念,坚信小少傅还在等着他。
如今那口气消散了,执念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袭来的疲惫感,汹涌奔腾,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无尽的绝望在心中蔓延,巨大的痛苦如同巨石般压得詹灼邺喘不过气,这个结果彻底击溃了他紧绷多日的意志。
耳畔传来宸妃惊声尖叫以及耀灵帝慌张呼唤的御医的喊声。
詹灼邺没有掀开眼皮,任凭他这具残破的身体一点点坠入无尽深渊。
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拉他上来了。
———
萧时晏讲述完宫宴那夜发生的事,红木翘头案上的茶水已然彻底凉了。
姜玉竹鸦睫轻颤,她捧起冰凉的茶水,小口小口饮下,同时觉得脑中嗡嗡晕得厉害。
过了良久,她低声自语道:“太子他是疯了吗?”
如若她一直下落不明,他是否会这样继续疯下去,直到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再一次被皇帝发配至北凉,成为那个让世人厌恶唾弃的天煞孤星。
萧时晏取走姜玉竹手中的凉茶,换上一盏温茶递给她。
他猜到女子心中牵挂着太子处境,于是挑拣近日朝堂中的重点讲与她听。
“那夜之后,五皇子经过御医抢救,性命虽无碍,却是废掉一条腿,宸妃因此悲痛欲绝,卧榻绝食。”
“有谏官上书皇帝,直言太子手足相残,残暴不仁,实乃不配储君之位。”
“不过,朝中仍有不少臣子鼎力支持太子,尤其是北沃内乱的消息传来后,金乌王希望同大燕联手出兵攻占北沃。为了此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臣子提议让靖西侯领兵出征,另一派臣子认为玄月军在北凉作战经验丰富,理应让玄月军出征。”
听到这里,姜玉竹明眸一亮,脑中如乱麻的思绪好似渐渐清晰起来。
她知晓北沃的这场内乱是太子早先布下的暗棋,大昭族人在北沃备受欺凌,兰溯死后,大昭人自发成立起反叛军,而太子在暗中资助这群叛军,试图将北沃的局势搅得更乱。
想不到兰溯的兄长本事不小,凭借着太子的扶持,竟然这么快就推翻了北沃王朝的统治。
她思忖片刻,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时晏,你可否有办法,帮我给北沃的兰首领送去一封信?”
萧时晏蹙起剑眉,沉声道:“此事有些困难,不过我会尽力一试,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联系上那些反叛军?”
姜玉竹目光越过雕花窗轩,她看向街巷里自扫门前雪的商贩,语气笃定:
“因为一个人独吃果子,总比两个人分果子强。”
窗外细雪纷飞,少女雪肤红唇,眉眼如画,一对儿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细碎雪光,灵动又绚烂。
萧时晏怔怔看着如雪花般灵透的少女,遥想多年前在华庭书院中,他曾笑说未来会和少年一起雪下烹酒,促膝长谈,同谘合谋。
这一日真到了,他的贪念好似更多了些。
他不止想和她在一起,还想和她漫步林间,听鸟语花香。
他渴望与她一起去领略这世间的繁花似锦,去观赏这人世的云卷云舒,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姜玉竹心中下定主意,她转头看向萧时晏,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不成问题。”
男子不假思索的回应让姜玉竹惊讶挑起黛眉。
萧时晏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他面颊浮起一抹红晕,眸光如清光朗月,笑容温煦:“你提的事,但凡我能做到,都会在所不辞。”
姜玉竹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道:“请帮我找来一具尸身。”
这下子,惊讶的表情转移到了萧时晏清俊的面庞上。
———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贵妃最喜欢雪梅,每年入冬后,花房宫人会挑选出最娇艳的雪梅放进琉璃玉瓶,再送往登华宫 。
“哗啦”
晶莹剔透的琉璃玉屏在一声脆响后破碎,瓶内的雪梅随碎瓷四下迸溅,如同血滴般洒在冰冷的地砖上。
几位侍女忙上前,她们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碎瓷残花,垂首退出殿外。
皇贵妃身着一袭妃色彩凤锦裙,面上妆容淡雅,她斜坐在凤椅上,低头饮了口茶,淡声道:
“彦儿,你何时变得如此鲁莽,切记,鲁莽只会让人犯错。”
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仍忍不住隐隐浮动,他神情阴郁,冷声道:
“母妃可知,儿臣为了让太子栽跟头,折损了多少部下?徐总督追随儿臣多年,就连老五的腿也废了。本以为这次把拉太子下位已是十拿九稳,没想到北沃国主这般无用,竟然被自己养的奴才给咬了。”
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皇贵妃的目光倏然冷下来。
大皇子自知说错了话,他缓了缓语气,又道:“儿臣失言了,母妃这几日在御书房陪着父皇,可清楚父皇为何忽然间转了心意,此前,父皇不是已经决定要让舅舅领军出兵吗?”
皇贵妃眼底冷意稍纵即逝,她两指捏着银香箸,轻轻拨弄起错金螭首香炉里的檀香灰。
“我听司马丞相提起,是一位姓兰的大昭叛军统领书信陛下,此人恳请陛下派出太子麾下的玄月军,助他推翻北沃国,事成以后,他愿意率领北沃子民归顺于大燕。”
皇贵妃放下银香箸,柳眉微凝,道:“此人在信中对太子的用兵之道大为赞赏,希望太子能调遣出麾下几名得力干将和兵马。”
大皇子蹙起眉心,他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低声道:“嘶北沃与大燕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北沃的叛军头子是何时与太子结识的?”
沉吟片刻后,大皇子懊恼地一掌拍向桌案,还能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太子出行金乌时,留下的这一手!
自古帝王,是以扩充疆域为荣,此等丰功伟绩撰入青史,必将流芳百世。
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大燕要么是和金乌联手吞并北沃,要么直接出兵收降北沃。
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的功绩更足一些。
耀灵帝年纪大了,博得后世美名的机会近在眼前,五皇子腿上的二两肉又算什么。
俗话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皇子担着天佑福星称号多年,如今为国家社稷掉上几块肉,权当是还愿的香火了。
下了早朝,耀灵帝当即招来司马丞相和几位内阁大臣,众人在御书房商议到申时,最后将太子宫宴那夜的所作所为定性成兄弟斗殴。
至于正在闹绝食抗议的宸妃,耀灵帝命曹公公给毓秀宫送去一盅参汤和一杯鸩酒,让其自择一样。
翌日,大理寺卿就把太子从宗正寺放出来。
宗正寺坐落于京郊天龙山。
山上人烟稀少,落下的雪亦显得格外纯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满了山间每一条沟壑。
詹灼邺静静凝望山峦间的雪景,恍然觉得他又回到了北凉。
回到了那个孤身单影的时候。
余管事将早就准备好的织金绣龙纹狐皮大氅披在太子肩头,他悄悄觑向男子冷淡如冰的目光,心里纠结着要不要这件事告之太子。
一旁的邢将军看到太子全须全尾从宗正寺出来,心情颇为激动,唏嘘道:
“太子殿下受委屈了,属下们粗心大意,若是姜少傅在就好了,他定会为殿下准备好火盆,驱一驱身上的晦气。”
见邢将军哪壶不开提哪壶,余管事扭过头狠狠剐了他一眼。
詹灼邺仿若没有听到刑将军的话,径直走向宝马。
“太子殿下,您这是准备回太子府吗?”余管事忙追上前询问。
詹灼邺翻身上马,长指握住缰绳,淡淡道:“孤要去越州。”
“殿下”余管事脸上神色复杂,他看向太子冷白的面庞,心叹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实情:
“殿下,姜宅送来消息,说是姜少傅的尸身半个月前在江边找到了”
马背上的男子身形晃了晃,伸手扶住了马鞍才稳住身形。马儿似是和背上的主人心意相通,仰头发出了一声悲鸣。
余管事忙快步走上前,生怕伤势未愈的太子悲痛过度,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你再说一次?”
男子声音低沉无比,身上骤然爆发出森森的寒意,仿佛将周遭的风雪尽数囚禁在身上。
余管事硬着头破重复了一遍,补充道:“殿下节哀,今日正是姜少傅出殡的日子”
话未说完,闻得马蹄声在山间响起,震得松树枝上皑皑白雪纷纷落下。
心意相连
姜宅府邸, 哀声一片。
白幡随着风雪摆荡,好似走失多日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家,舍不得离去, 守在门口游荡徘徊。
姜老爷不欲将小儿子的奠礼摆得张扬, 只在街道两旁设下路祭。
街坊四邻瞧见姜家这场迟到的丧事,纷纷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听说姜公子落水后,脚脖子上缠住了水草,尸身在江里沉了三个月才漂上来。”
“我那日早起到夜香时瞧见了, 姜公子平日里多清俊的一个人啊,被巡甫司抬过来时整个人都泡涨了,一整面的裹尸布都遮盖不住,姜夫人只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就当场晕过去。”
“哎, 造孽啊, 姜公子命薄, 可怜姜老爷和姜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并非姜公子命薄, 而是姜家那位小姐的命太硬了, 你们都忘记二十年前, 姜家夫妇为何连行囊都顾不得收拾, 连夜回到江陵老宅的事了?”
说这话之人,是岁锦巷里的老街坊张婆子, 她与姜家正是毗邻。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其中有一人似是回忆起来,眼睛一转, 压低了声音道:
“我想起来了,张婆子, 姜家那位病西施好像是元鼎三十二年阴月里的生辰。”
“元鼎三十二年阴月,莫非是天狗食日那天!”
“那姜小姐岂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据说这种煞星专克亲近之人,难怪姜公子年纪轻轻,正当仕途,却遭此横祸。”
周遭议论声渐渐弱了下去,众人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姜家人乐善好施,殷氏为人热情,平日里没少照拂街坊四邻,就算儿子高中状元郎,在朝中平步青云,姜家夫妇亦不见趾高气扬。
他们原本今日想要上门吊唁姜公子,可一想到姜家那位天煞孤星还在灵堂里,心中不由打起了退堂鼓,生怕自己命不够硬,被姜小姐勾去陪她的兄长作伴。
就在这些人面面相觑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晨光下,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在姜家府邸门前勒马停下。
男子身姿挺拔,剑眉入鬓,气宇不凡,衣袍袖口处绣着暗金龙纹彰显出他矜贵不凡的身份。
郎君翻身下马,静静伫立在姜宅门前,目不转睛盯着飘荡的白幡。
街坊四邻望着如冰雕一般冷峻的男子,心中好奇此人是何来头?
“臣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姜慎在灵堂里听到下人禀报,说是有位气宇不凡的公子在门外站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进来。
姜慎出来一看,瞧见这人竟是太子,他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急忙躬身行拜见礼:“敢问太子殿下今日登门,可是来吊唁犬子?”
詹灼邺目光落在姜老爷一身洁白的素服上,点如黑漆的瞳仁骤然紧缩,须臾后,他点点头,声音没什么波澜:
“孤来看看他。”
姜慎神色一怔,今日前来府上吊唁的亲眷见到他时都会先说一句节哀顺变,望姜公子路上走好之类的。
可太子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吊唁,更像是登门拜访昔日故人。
外面天气寒冷,姜慎额上却冒出一层薄汗,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语气哀痛:“犬子的在天之灵若是得知殿下心意,想来亦无憾了。”
詹灼邺的脸色骤然白了三分,僵硬着身子跟着姜慎的步伐走进去。
正厅内,放置着一口华丽的描金黑漆檀香木棺椁。
殷氏趴在棺椁上痛哭流涕,她双眼红肿,面色悲伤,口中一遍又一遍哭喊:“我的儿啊!”
悲切的哭声绕梁三尺,听得堂下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眼眶泛红,心中唏嘘不已。
姜老爷从未纳过妾,姜夫人只生下一子一女,如今儿子撒手人寰,这姜家的天算是塌了一半。
姜小姐还未出阁,按理说不应出现在灵堂上,可是兄妹二人手足情深,姜小姐还是来到灵堂悼念亡兄,静静站在在一面翠竹刺绣屏风后。
少女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屏风后传出来,堂内光线暗淡,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屏风上,透出少女朦胧不清的一道倩影。
詹灼邺悄无声息来到灵堂,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椁,似要看透棺里的灵魂。
今日除了姜家的亲眷,姜慎以前在鸿胪寺的几位同僚亦来了。
鸿胪寺卿抬头看见面色阴沉的太子,表情先是惊愕,随即跪地行礼。
“臣叩见太子。”
众人这才意识到当朝太子竟然来了,他们顾不上悼念,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眨眼间,灵堂里的哭声都停了,静到落针可闻。
有胆子大的人悄悄抬起头,看到太子一袭黑色锦袍,鹤立犹如一尊黑玉塑像,男子那双狭长凤目隐约透着绯红,如血般妖艳。
屏风后,姜玉竹亦跟随众人跪下来,透过围屏间隙,她终于瞧见了他。
许久不见,男子容貌依旧俊美无俦,浓密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梁,只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散漫着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
这个犹若神祇般的男子,此时眉宇间染上一抹沧桑和澹然,宛若回到了二人初见那日。
姜玉竹忽然觉得胸口很闷,好似有一团郁气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
厅堂内,詹灼邺一步步朝着那口漆黑的棺椁走去。
每走一步,龙纹黑靴好似陷入了软绵绵的云端,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四周吊唁的亲属身披淡白的丧服,白色的祭幛悬挂在左右两侧,如同云朵般摆荡,横梁上垂下一道道白纱,将整个灵堂笼罩在凄美的白色之中。
唯有那口漆黑的棺椁静置于中央,与周遭的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火盆内燃烧着纸币,袅袅青烟使周围更显朦胧迷离,就像是一场幻境,亦或是一场离奇的梦。
直到掌心抚上那冰冷的棺椁,詹灼邺的颗心好似堕入冰窟,痛得他骤然清醒过来。
男子修长手指扣在已经封好的檀木棺板上,突然间抬起头,犀利凤眸对上向姜慎闪烁的目光,语气微冷:
“还不到出殡的时辰,姜伯父为何将棺板封上了?”
按照大燕丧祭习俗,逝者在下葬前才会用木钉封住棺木,在此之前,亲属会给已逝之人穿好寿衣,放入逝者生前喜欢物件,棺板不会合上,好让前来吊唁的亲属瞻念逝者最后的遗容。
姜慎心头一紧,眼神愈加慌乱了。
好在女儿此前叮嘱过他说辞。
“殿下,犬子的尸身在江水里泡了三个月,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如今天气虽冷,可那尸身腐败的速度太快,我我”
他哽咽了一阵,抬手擦拭眼中泪水:“我实在不想犬子这幅模样被他人瞧见就让他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体体面面回去罢。”
詹灼邺沉默片刻,他又看了眼那紧紧闭合的棺板,眸光深幽,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屏风后,姜玉竹跟着紧张起来,她望着男子雪松般清隽的侧影,不由攥紧掌心的丝帕。
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既然姜少傅的尸身损坏严重,孤要开棺亲自辨认。”
言罢,他放在檀木棺板上的手掌用力一推,棺板瞬间挪开了一道细缝。
姜慎大惊失色,他忙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棺板,急声道:“殿下,吉时马上就到了,犬子在封棺前受空谷禅师诵经,魂魄得地藏菩萨接引,您若此时开棺,会惊扰到他的亡灵!”
詹灼邺置若罔闻,手臂陡然用力,那扇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推动的棺板就轰然落在地上。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堂下众人都怔住了神。
詹灼邺垂眸看向棺材里静静搁置的骨灰瓮,薄唇紧抿,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良久,他抬起黑涔涔的眸子盯着姜慎,语调冰冷骇人:
“姜伯父,姜少傅的尸身呢?”
姜慎被男子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慌,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殷氏挣脱开搀扶她的两名侍女,疾步冲到夫君身前,睁着一对杏眸怒目而视:
“太子,我儿的尸身就在这罐子里,至于他为何会变成这一捧灰,殿下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儿为殿下的社稷大业丢了性命,躺在冰冷的江底三个月,魂魄不能归家,我们夫妇二人日盼啊夜盼啊,最后盼得那样一具残破的尸身若非是看到他后肩上的胎记,我这个作娘的都要认不出他了”
殷氏似是忘了眼前男子乃是尊贵的一国储君,她甩开姜慎劝阻自己的手,继而愤然道:
“殿下,我儿在为您办差归来的路上不幸罹难,我们夫妇二人没有一句怨言,只想为他操持好身后事。可殿下今日上门吊唁,二话不说掀开棺板打扰我儿亡灵,难道我们夫妇会随便找个尸身冒充成自己儿子,好去太子府上讨要抚恤银吗?”
打从姜玉竹进了太子府,殷氏的心就没有一日踏实过,尤其是得知女儿被水匪掳走的消息后,她更是夜夜以泪洗面,将寺庙的神佛跪求了个遍。
想到女儿这一路上的九死一生,她不禁将心里的担忧化作悲愤之言,一股脑儿全砸向眼前的太子。
殷氏的话仿若一柄利刀,狠狠地插进詹灼邺千疮百孔的心口。
男子挺拔的身影晃了晃,手臂撑着棺沿,才勉强维持住身形,那对绯色双眸久久盯着棺材内静静放置的骨灰瓮。
曾经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年,如今竟化成了一捧轻飘飘的灰,封存在这个小小的骨灰瓮里。
屏风后面,姜玉竹紧咬唇瓣,怔怔望着对面的太子。
男子原本挺拔的身形此刻踉跄着弯下了腰,他高大的身躯似乎难以承受身上的重担而微微颤抖,宛如一株随时会折断的雪松。
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地悲戚和凄凉,全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心碎的凄楚气息,而姜玉竹好似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情不自禁伸手捂住心口。
“孤终是将你弄丢了。”詹灼邺低声自语着,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悲痛。
男子修长手指轻轻地抚过放在面前的骨灰瓮,瓮身冰冷,让他的指尖也逐渐变得冰凉。可除了这冰冷的触感,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这里面没有任何生命的温度。
这冰冷仿佛渗入了他的心里,男子那双如玄玉般黑亮的眼眸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清醒后的绝望,无比真实,亦无比残忍。
多日以来堆积在心头的感情,好似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滚烫的岩浆一般汹涌而上,那些累积的悲伤,痛苦,绝望等情愫都随着这股猩甜之气冲上他的喉头。
灵堂内,众人眼睁睁瞧着太子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那点点殷红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骨灰瓮上,仿若凋零的红梅落入雪地,鲜红夺目。
男子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他宽阔的肩膀塌了下去,支撑在棺沿的手臂缓缓垂落,就这样直直跌进了棺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太子殿下!”
姜慎和殷氏二人距离太子最近,看到他咳出一口血后栽进棺材里,皆是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屏围后响起苓英惊慌的喊声:“夫人老爷,不好了,小姐她晕过去了!”
———
姜玉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床榻上,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记不起来她为何睡着了。
她摇摇晃晃撑起身子,抬手撩开藕荷色纱幔,一道明亮的烛光落在脸上,晃得她眯起了眼。
暖阁中,隐约传来殷氏和姜墨竹低声争论的声音。
“要不咱们今夜收拾好行囊细软,趁着太子还未苏醒,赶紧逃离京城罢。”
殷氏的声音里透着慌张:“司天监不是推算说太子的命格最硬,怎么被我这三言两语就气得咳血晕过去了?”
姜墨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堂母大人,您那三言两语可是句句往太子心窝里搅,我当时明眼瞧见了,太子听到您说肩膀上胎记那段时,那脸色蹭地一下就白了!哎话说太子怎么会知道妹妹肩上的胎记”
啪地一声脆响,又听姜墨竹哎呦了一声:“母亲,您干嘛打我后脑勺啊!”
“你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当时为何不劝着我些!”
“儿子看母亲入戏太深,不忍打扰,再说父亲他拦您了,不是也没拦住嘛”
姜玉竹微微侧头听着母亲和兄长的谈话,脑中渐渐浮现出她昏倒前的画面。
男子绝望的眼神,点点雪梅般的鲜血,以及那轰然倒下的身影。
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又开始抽抽着疼了,抬手捂住心口,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似是听到房中的响动,暖阁里的二人停止了争论。
下一刻,殷氏撩开水晶珠链走进来,看到女儿神色怔怔坐在床榻上,她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玉儿,你可终于醒了!”
言罢,她端来一碗红花汁血燕羹坐到床边的木几上,舀起一勺汤羹吹了吹热气,放到女儿毫无血色的唇边。
姜玉竹看着勺子里红呼呼的羹汤,她不由想起太子咳出的那口殷红鲜血,皱起了眉心。
“怎么了,可是刚醒,觉得没胃口?”
殷氏柔声哄着:“大夫给你诊过脉,说你近日忧思过多,郁结于心,一时受到惊吓,才会突然间晕倒。这红花汁和血燕最为补血,快乖乖听话喝了。”
姜玉竹只好闭上眼,一鼓作气喝掉这碗羹汤。
喝完汤后,她用丝帕擦了擦唇角,试探着问道:“母亲,太子他如何了?”
殷氏见女儿刚醒来就询问太子的情况,加之今日太子在灵堂上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心里更加确定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当时灵堂里乱作一团,听苓英说你晕倒了,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前来吊唁的宾客中有宫里的赵御医,赵御医先是诊断你,又去看过太子,最后说你二人都无大碍,一个是郁结于心,一个是悲思过度。”
殷氏忽然想起来什么,拧起细眉又道:
“只不过太子昏迷前抱着那瓶子骨灰瓮,临被太子府的管事接走时,仍死死攥着不放手,你说咱们要不要差人去太子府,将那个骨灰瓮要回来?”
那骨灰瓮里装着的,是从乱葬岗寻来的死囚尸身,此人犯得还是谋逆重罪,若是被太子当作恩师日日供奉起来悼念,想来也是够荒唐的!
得知太子没有大碍,姜玉竹松下口气:“女儿让母亲担心了。”
她略略思虑了下当前的状况,又道:“母亲当然要差人去太子府寻要,就说您和父亲请来的风水大师在江陵找到一处风水宝地,准备带着骨灰瓮回到老宅安葬,如此一来,咱们亦有动身离京的理由。”
听女儿这么一说,殷氏心里踏实了不少。
就算太子和女儿之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终究是女儿拿得起放得下。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之位,殷氏更是连想都没想过,她只盼着女儿能够平安顺遂,日后寻个踏实可靠的郎君,最好像她夫君这样老实本分又知道疼人的
殷氏离去后,姜玉竹披上一件鹅毛锦织斗篷,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清冷月色下,女子蹲在萧瑟的庭院里,一下下铲开冰冻的土壤,将一株枯败的杏树苗移栽进紫釉花盆里。
忙完了这一切,她的双手都冻麻了,却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团郁气消散了些。
翌日清晨,苓英在收拾床褥时发现窗沿上前多了一盆干枯的树苗,好奇问道:“小姐,这盆栽都枯了,奴婢帮你换上一瓶新鲜的梅花罢。”
“不必了,我想试一试能否将它养活了。”
姜玉竹放下手中手卷,抬眸看着那盆沐浴在晨光下的杏花树苗,心中亦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太子府,蘅芜院。
清冽的雪松香从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男子身着月白色螭龙纹中衣和撒脚白绫裤,如幽灵般静静立在窗畔。
窗外细雪纷纷,雪花洒落在郎君锋利的剑眉上,眉下的那双瑞凤眼分明生得昳丽至极,却因神色冷然,使得他玄玉般的眸子笼罩着一层冰霜,透着无尽苍凉。
余管事推门而入,瞧见太子面无表情凝望向窗外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后面,便是姜少傅生前居住的竹意轩,曾经青翠欲滴的竹叶已在寒风中凋敝殆尽,只剩下萧瑟的竹枝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汤药,寻了件玄青色广绫锦袍披在男子宽肩上。
“殿下,您的病还未痊愈,当心再惹上风寒。”
踟蹰了一会,他皱着眉头开口道:“殿下,姜宅又差人来索要姜少傅的骨灰瓮,说是姜夫人和老爷准备带去江陵的老宅安葬,还请殿下尽快归还。”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沉默。
余管事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算上今日这一次,这已然是姜家人第四次上门索要骨灰瓮。
姜家初次索要那日,太子仍在昏迷中,余管事尚且能厚着脸皮,以自己做不了主这种无赖借口推搡过去。
后来太子醒了,余管事小心翼翼询问起这件事,太子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姜少傅是他的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骨灰会放入太庙供奉。
太庙是大燕皇室的宗庙,唯有皇室宗亲或者立下卓越功勋的臣子才得以供奉在太庙里。
配享太庙,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荣耀,太子赐予姜家如此殊荣,此事传到外面,世人都要赞叹一句太子义重恩深,姜少傅死得其所。
可姜家夫妇显然视名利如粪土,仍固执地要拿回儿子的骨灰瓮。
久久听不到太子的回应,余管事只好提起另一件事:
“殿下,既然姜家人要回到江陵,那咱们在姜宅附近布下的暗侍,能否撤回来了?”
当初,为了保护姜少傅和家人的安全,太子调遣十余名暗侍潜伏在姜宅四周邻里和街铺,如今姜少傅不在了,姜老爷和姜夫人或许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准备动身离开京城,这些暗侍自然不能继续追随姜家人去江陵。
詹灼邺搭在窗框上的长指倏然收紧,幽潭般的黑眸泛起淡淡涟漪。
“撤回来罢。”
少年消失后,曾经留下的踪迹一点一点消逝,二人之间的牵连亦在一点点斩断。
他拾起檀木桌案上的汤药,仰头一口饮尽。
这熟悉的苦味,又回来了。
余管事收好药碗,他看到碗底残余的药渣,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歪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姜小姐的病有没有好起来。”
詹灼邺侧过头,眸光微动,不解看向他:“姜小姐?”
余管事忙点点头,道:“是啊,殿下这几个月在江陵剿匪,还不知晓姜小姐回府的事,那日在灵堂上,殿下咳血昏迷之后,这位姜小姐不知为何也跟着晕了过去。”
他又道:“姜家派人几次三番寻要骨灰瓮,说姜家老爷和夫人如此着急回江陵,也是因姜小姐不适应京城里的风水,自打醒来后就一直病着。”
詹灼邺眸色微沉,想起小少傅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姜小姐。
“妹妹自幼身体羸弱,臣的父母担心她受京城流言蜚语所扰,就将她送回江陵老宅静养。”
彼时,少年乌眸清润,眨动忽闪忽闪的长睫,笑盈盈望着他,语气中透着乐观与活力:
“臣的妹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力与世间的流言蜚语抵抗。可太子殿下不一样,殿下亲手建立起玄月军,赶走匈奴人,守护北凉百姓安康,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在这些百姓心中,殿下就如同他们的守护神一般。”
“所以,殿下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储君,待到殿下功成名就那日,昔年那些流言蜚语自会不攻而破,臣的妹妹便能回到京城回父母团聚。”
那时的少年好似一束光,每一个笑容和眼神都是那么明亮灿烂。让他感到无尽温暖。
如今落在他身上的光消逝了,他的人生又一次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詹灼邺垂下眼,敛去眸底的寂寥和悲凉,只淡淡道:“你去库房挑拣出最好的滋补药,送去姜宅。”
“老奴领命。”
发现蹊跷
晨光熹微, 朝暾初露。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宫殿上密布交错的碧绿色琉璃瓦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笼罩在薄雾下宫殿宛若云中仙宫, 气势恢宏雄伟。
早朝后, 陆陆续续有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从左右两扇掖门离开宫廷。
其中一位郎君身姿挺拔,兰芝玉树,步履从容,放在一众臣子中如鸿鶱凤立,夺人眼目。
人群中, 忽有一位青年官员快步走至男子身旁,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
“萧世子可是要好事将近了?”
萧时晏侧头看向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同僚,面露不解:“萧某不知冯侍郎此言何意?”
冯侍郎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忽地间拔高了声音:
“萧世子还装糊涂, 我那日都瞧见了, 葭月十五, 在回香茗茶楼里, 你同一名头戴白纱帏帽的女子从雅间里一起走出来”
萧时晏微微蹙起眉心, 打断了对方的话:“葭月十五那日, 我陪母亲去崇光寺上香, 想来是冯侍郎看错人了。”
冯侍郎摇摇头,语气笃定:“不可能, 萧世子容貌出众,我怎会认错人呢!”
言罢,他脸上露出一副憧憬之色, 眯起双眼,颇为感慨道:
“那日与你幽会的佳人身姿袅袅, 我虽然只匆匆瞧见她的一个侧影,却是久久不能忘怀,佳人恰似巫山凌霄峰頂萦绕的薄纱轻雾,柔美飘逸,惹人遐思。哎,究竟是哪一家府上的小姐,让你主动退去京城第一才女的婚约”
冯侍郎光顾得向萧时晏探听那位神秘佳人,未曾留意到脚下地面,无意踩到一小块积冰,脚下打滑,身形踉跄撞上一旁的男子。
待他站稳脚跟,抬头看清楚男子那身绛紫色织金五爪蟒袍,顿时打了个冷颤,连忙匍匐跪地:
“请太子殿下赎罪,臣臣并非有意冲撞殿下”
甬道上,刚刚下朝的官员瞧见这场小意外,不禁为跪在地上的冯侍郎捏了把冷汗。
人人皆知太子刚刚痛失心腹之交的姜少傅,心绪极为不佳。
听说前些时日太子负责审查衢州走私石炭一案,抓走一大批官员关进刑部,其中不乏有皇贵妃母族的亲眷,可太子丝毫没有给这些皇亲国戚网开一面,诸多酷刑上了遍,骨头再硬的人都被太子一根根敲碎了,最后审出幕后之人竟是靖西侯的一个得力部下。
案子查到这里,皇帝不得不出面叫停,将主审人换成了大皇子。
因为此案,如今朝中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谁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株连的对象。
冯侍郎今日出门没前看黄历,直冲冲撞到了大杀四方的阎罗面前,该着他躲不过这道血光之灾。
地上积雪冰凉,冯侍郎跪了片刻便觉得四肢发凉,他心中懊悔不已。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叹他这个倒霉的风流鬼连牡丹花栽在哪里还未寻到,就要一命呜呼了!
就当冯侍郎以为自己就要被拖去刑部受罚时,太子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问话人的却不是他。
“萧世子肩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萧时晏冲太子行过礼,神色如常,语气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挂念,臣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无大碍。”
詹灼邺微微颔首,出言让跪在地上的冯侍郎退下,转而又与萧时晏提起几件中书省的要务,就在君臣二人的谈话看似要告一段落时,他忽而话锋一转,深邃目光直直盯着眼前之人。
“孤想重金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既然萧世子曾在当地渔村养过一段时日的伤,此事可否交予你去办?”
萧时晏承受着太子落下的探究目光,眉眼始终平静,双手拢于胸前,恭谨道:“臣领命。”
君臣二人就此分道而行,天空中,细雪纷纷而落。
詹灼邺立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他望着男子赤色身影消失的在拐角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萧时晏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他忽然提起小少傅的名字时,男子眉眼间没有哀痛,亦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刑部监房里,那些哭喊连天的犯人往往吐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是嘴巴最严的犯人,肚子藏着最让人惊讶的秘密。
———
书房内,余管事用拂尘小心谨慎拭去黄花梨卷草纹翘头案上的尘土。
这明明是下人干的差事,他却不敢假手于人。
只因眼前的书桌曾是姜少傅生前所用,太子要求桌案上的一纸一墨都不能移动分毫。
有一次,云奇不小心用帕子打弄湿一本书册,太子当时虽然没有发火,脸色却是阴沉得可怕,独自坐在姜少傅常坐的扶手椅上愣神,足足枯坐了一整夜。
瞥见一只飞蛾落在展开书册上,余管事抬手轻甩拂尘,想将飞蛾拨走。
谁知这不经意一甩,拂尘上的长毛正巧勾住一座水晶翠竹笔架,连带着扯落在地上。
听到哗啦一声响,余管事的心也跟着水晶笔架摔得七零八落。
他哭丧着脸,颤颤巍巍捧起碎片,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同太子解释,只见太子冷凝着俊容走了进来。
“老奴一时失手,摔坏了姜少傅生前最喜爱的水晶翠竹”
詹灼邺单手解开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只垂下眼看了一看破损的笔架,突然问道:
“姜小姐何时到的到京城?”
太子这话问的突兀,余管事听得一愣,转眸仔细想了想:
“这个老奴记不得了,不过负责监视姜宅的那几位暗侍肯定知晓,殿下可要传唤他们?”
詹灼邺坐在太师椅上,身上还拢着外面的寒气,骨节分明的长指在紫檀木桌案上一下下轻扣着,浓眉微皱,眸光若有所思。
良久,他开口道:“传他们过来。”
负责监守姜家人的几位暗侍尽忠职守,将姜宅里每个人外出的日子都记录在册。
甚至还详细记下了当日的去处。
姜少傅落水的消息传至京城后,姜家人就开始闭门不出,直至姜小姐闻讯从江陵老宅赶回来。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出现的人,看上去都是如此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不妥。
詹灼邺手持记录案册,又翻上几页,眸光陡然一凝。
“葭月十五这日,姜小姐去了何处?”
跪在地上的暗侍略思忖了一刻,道:“回禀殿下,姜小姐乘马车去了青龙街上的回香茗茶楼,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随后返回姜宅。”
又是回香茗茶楼
同一个日子,同一个地点,莫非那日与萧时晏幽会的女子,就是姜小姐?
那今日冯侍郎提起此事,萧时晏为何要矢口否认呢?
姜小姐此前一直待在江陵老宅养伤,她又是从何认识的萧时晏?
诸多看似无关的巧合像乱麻线缠绕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线头的一端在何处。
詹灼邺浓眉微皱,他侧头凝视地上损坏的水晶翠竹笔架,脑中灵光一闪,仿若抓到了杂乱线头的一端,玄玉般的双眸忽而亮得惊人。
“姜家小姐名甚?”
暗侍如实回答:“禀殿下,姜小姐名玉竹,姜玉竹。”
“玉竹,瑶君”
詹灼邺缓缓眯起狭长凤眸,薄唇微启,低声重复着两个名字:
“玉竹,瑶君玉竹,瑶君瑶为美玉,竹为君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詹灼邺放下案册,仰身往椅背上一靠,长指撑着深邃眉骨,侧过头,突然轻笑了一声。
男子笑声轻短,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一旁的余管事看到后,内心惊讶极了。
要知自打姜少傅死后,太子整个人变得异常阴郁。
男子本就清冷的俊容,变得愈发阴沉和寡淡,仿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没有了的灵魂。
他活着,仅仅以一具冰冷无情的空壳活着。
暖阁里,男子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墨发金冠,气质矜贵无双,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深邃的轮廓上,为那略显憔悴的俊容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可若仔细去看,他那双含笑的眼底却是一点温度都寻不到。
詹灼邺敛去唇角笑意,对跪在地上的暗侍道:
“你拿着姜小姐的画像,去越州沉船附近的渔村逐一排查,每一户人家都不许放过,若是有见过画像上女子的人,直接带回来。”
暗侍迟疑了一下,追问道:“殿下,可卑职并没有见过姜小姐的真容啊”
詹灼邺放下搭在额间的手,眸光转冷,语气隐有一丝不悦:“那便绘一幅姜少傅女子模样的画像。”
暗侍统领只觉得太子这话阴晦难懂,可方才太子发出的那声冷笑太过骇人,他不敢再去细问,只好在退出屋后向余管事讨教。
平日里精明能干的余管事,此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足足唤了三声才如梦初醒地眨眨眼。
“哎,这你还不明白,就是画出姜少傅的五官和脸型,头发换成女子普通的发髻,衣裳再”
余管事讲完,转头看了眼紧阖的雕花木门,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太子殿下的这个想法未免太荒诞了
可若真是的呢?
那小少傅的胆子,未免太胆大包天了!
———
姜玉竹放下画笔,扭了扭酸涩的手腕。
深闺的日子平淡且踏实,除了读书下棋,便是绣工插花这几样,翻来倒去,乏味无趣。
几日前,江陵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暴雪将姜家老宅的几间屋子压塌了,恐怕休要修葺上一阵子。
如此以来,他们一家人只得继续留在京城等候消息。
昨日,父亲再一次差人去太子寻要骨灰瓮,结果仍是无功而返。
当听说太子要将那瓶骨灰瓮放进太庙供奉的消息时,姜玉竹惊得呛上一口茶。
要知那瓶瓮里装的骨灰,可是犯了谋逆重罪的死囚,若真放进皇室宗庙供奉,那大燕历代皇帝的魂魄岂不是要排着队给耀灵帝托梦。
游神间,苓英端来一盅红花汁血燕羹。
“又是血燕羹”
姜玉竹看着色泽亮丽如红宝石的药羹,无奈地蹙起眉心。
上一次她在灵堂昏倒,着实把殷氏吓坏了,变着法子让小厨房烹做补血的药膳,每日雷打不动送过来。
可姜玉竹总觉得这血燕羹有一股子腥气,就算兑上牛乳和蜂蜜亦去除不掉。
无奈母亲盯得紧,若是她寻借口不喝,殷氏便拿着针线,帕子,绣架到她房里一坐,一边针绣一边念叨起她打小身体不好,每逢冬日惹上风寒都要比常人好的慢些,有一次五岁染上肺症,差点一命呜呼丢了小命儿
姜玉竹不能出门,为了免遭母亲的“慈悲咒”折磨双耳,只好每日按时喝下药汤。
拧着眉心喝下一碗后,姜玉竹咦了一声:“今日这盅血燕好似与以往不同,没了腥气,味道倒是好上许多。”
“小姐竟一下就尝出不同,看来太子府送来的血燕就是名贵。”
姜玉竹闻得苓英的话,惊讶抬起了头,细眉微挑:“你说这血燕是太子府送来的?”
苓英点点头,解释道:“老爷和夫人原本不想收下,可少爷打开锦盒一看,说是太子府送来的血燕乃是珍品中的极品,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喝不到,最适宜给小姐你补血养身,夫人和老爷这才留了下来。”
“同血燕送过来的,还有数十种名贵药材,奴婢亲眼瞧见了,那人参体态玲珑,根形挺直,感觉距离化成精,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姜玉竹被苓英活灵活现的描述逗得笑起来,她笑了一会,眉梢渐渐落下,拢上了淡淡的落寞。
她真正的身份与太子并无交集,太子之所以会送来这些名贵的药材,不过因她是“姜少傅”的妹妹。
闲暇的日子里,姜玉竹有时会胡思乱想,太子究竟喜欢“姜少傅”什么呢?
是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胆敢站上桌,指着三位尊贵皇子的鼻子骂个痛快?
还是少年奋不顾身的忠诚,孤身闯入密林深处,偷摸放暗箭相助。
又或是少年一根筋的执着,就算天下之人都相信他是祸国殃民的天煞孤星,仍会选择护在他身前,揭露出阴谋诡计下的真相。
这样的“少年”,莫说是太子,就连她也喜欢。
可她终究不是他。
真正的姜玉竹不能参加科考,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更不会出现在太子面前。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继而牵连出她冒名顶替兄长参加科考之事,那她的父母和兄长皆会因此入狱,甚至是丢掉性命。
不仅如此,太子同样会遭受到她的牵连。
当朝储君的少傅居然是一介女子,此事传出去,当真要让世人惊掉了下巴,亦是让大燕皇室的脸面蒙羞。
真到那时候,都不需要大皇子在背后煽风点火,太子这个储君之位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个结果,姜玉竹感到无比庆幸,还好她及时脱身离。
“咦,小姐,你画的是什么花?奴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苓英收起瓷盅,低头看到小姐画到一半的画作,好奇问了一嘴。
姜玉竹垂眸看向自己刚刚随手所绘的画,眸光一凝,神情有些许错愕。
她皱了皱眉,喃喃道:“这是夜澜花。”
苓英没有察觉到女子脸上的异色,笑着道:“现在外面梅花开得正好,小姐倒是与常人不同,画起这种罕见的花,对了,小姐是在哪看到这种花的?”
姜玉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笔下的夜阑花出神。
她真的及时脱身了吗?
———
冬日的刑部大牢不见天光,是最阴冷刺骨的地方。
方嫂自以为她陪着夫君在冬日的江面上凿冰捕鱼,身子比寻常渔民还要强健,但进了牢房才两日,她就快遭不住了。
牢房的阴冷远胜风雪,冷气从石壁缝隙里源源不绝渗进来,冻得人浑身发僵。
比阴冷的牢房更让她心惊胆颤,是隔壁审讯室传来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响。
听说隔壁关押的牢犯是衢州走私石炭的官员,昔日手眼通天的官老爷们在受刑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拉出栅栏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不同。
想到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渔妇,那落在她身上的铁烙会不会更大更烫?
还有,她家那位傻汉子不知被关在了何处,他可是什么都不清楚,若是一不留神说错了话,会不会被火钳拔了舌头?
天爷啊,要知贪图姜小姐美色的大官人这般得罪不起,当初她就该安安心心嗑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莫要逞强当牵线月老。
神仙钦点的姻缘,那里是她这等凡人配插手管的。
方嫂胡思乱想间,牢门突然打开,一名狱卒走进来道:
“我家大人要见你。”
审讯室内光线昏暗,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只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一线天光透过窗棂斜打在男子玄色阔绣蟒袍绣纹上,勾勒出华丽精致的银织花纹。
男子背靠椅背,长指慢悠悠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夔龙纹扳指,他的神情笼罩在阴影下,长睫低垂,将那双凤目里的情绪全都遮掩。
刑部侍郎卑躬屈膝立在一旁,满脸堆笑斟上一盏云雾茶。
“像这种没见过世面乡野村妇,交由卑职审问就好,殿下何必亲自来牢狱里一趟。”
“你退下罢,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道。”
男子语调平缓,却噙满了掌权者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生出违逆之心。
刑部侍郎忙不迭用力点点头:“卑职晓得,此事定然烂在卑职的肚子里。”
方嫂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悄抬眼看向隐于黑暗中的男子,脑中顿时想到佛经里非神非魔的阿修罗佛。
俊美又阴郁。
如恶煞般令人生畏,又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就在刑部侍郎离去后,男子身畔立着的侍卫忽然走到她面前,厉声问道:
“三个月前,曾有人见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你家中,当时你对邻里说女子是从邻县前来投奔于你的外甥女。可据我所查,你兄长一家早在五年前死于水匪之手,并未留下子女,你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外甥女,究竟是何人?”
方嫂肩头一哆嗦,暗暗用手指掐住掌心,故作镇定答道:
“官爷怕是误会了,几个月前,民妇和丈夫出江打渔,在江面上救回来一位从水匪老窝里逃出来的姑娘,这位姑娘苏醒后,在民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便被她的亲人接走了。”
她抬头觑了眼高高在上的矜贵男子,见男子面色笼罩在黑暗中,静默不语,让人琢磨不透,继而道:
“民妇想到这位姑娘好不易从那群天杀的水匪手里逃出来,顾及女儿家的声誉,便对外声称她是前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
男子放下搭在白玉扳指上的长指,反手轻扣桌案。
周鹏见状,当即展开一张画像,指着画中女子问道:“你救下的姑娘,可是画像上的女子?”
方嫂只匆匆瞟了一看画像,就果断地摇了摇头:“民妇所救的姑娘姿色寻常,远不及画中这位官家小姐美。”
“你怎知她是官家小姐?”
黑暗中的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宛若一柄冰冷匕首悄然抵在喉间。
方嫂面色骤然一白,唇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喉头发紧:“民妇民妇是瞎猜的,这这画里的小娘子模样跟天仙似的,一眼瞧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她的确不是寻常的姑娘”
寻常的姑娘,可没有她那等撑破天的胆子。
胆子大到敢去参加科考,堂而皇之当上状元郎,在他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几次三番蒙骗过去,明晃晃骗走他的心后,又施施然转身将他抛弃。
冷漠寡言的男子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提到画中的女子,他冰凉的语气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平添了几分人性的温度。
方嫂不由好奇男子与画中女子的关系。
詹灼邺从椅背上直起身,清隽面容渐渐浮现在一线天光下。
郎君剑眉入鬓,鼻梁挺直,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光影下愈发深邃俊美,那双昳丽凤眸似拨云见月,缱绻之光立现。
他淡淡道:“画中姑娘,是我离家出走多日的妹妹。”
方嫂先是被男子惊为天人的容貌恍得愣神,又见郎君道出画中女子乃是他妹妹,更是惊讶得险些站不稳。
詹灼邺指了指角落里的扶手椅,周鹏心领神会,他当即收起脸上厉色,为方嫂搬来一张扶手椅,奉上香茶。
方嫂被周鹏搀扶起身,她神魂恍惚落坐,手捧着极品云雾茶,恍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暗的牢狱,而是在四海环绕的须弥山。
毕竟阿修罗在堕魔之前,亦曾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神佛。
立于光线下的男子容貌清隽,五官疏朗且锐气,声音温煦:
“舍妹年纪小,心思又单纯,因平日喜欢下棋,家父为她聘来一位围棋先生,可这位先生心怀不轨,用花言巧语哄骗舍妹同他一起私奔。我派人追踪二人踪迹,得知他们先是乘船离开京城,途径越州时遇到水匪,此后下落不明。”
方嫂本以为等待她的会是一场酷刑,未曾想到遇上了自称是姜小姐兄长的男子,对方还对她以礼相待。
恰如姜玉竹所言,太子若是愿意收起一身戾气,男子清隽的容貌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储君气质,言谈举止优雅,很容忍让人心生信服。
方嫂一时不知姜小姐和这位郎君的话谁才是真,心中迟疑不定。
毕竟她印象中的萧公子容貌清俊,气质儒雅,横竖看上去都非像是拐骗良家女子的孟浪狂徒。
可眼前的郎君同样是气宇不凡,谈到踪迹不明的姜小姐时,眉宇间透出几分失落,不似在做假。
就连刑部里最大的官员都要对男子卑躬屈膝,他的身份显然不可小觑,若想知道姜小姐的下落,大可对她严刑逼供,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
倘若男子的话属实,那她岂不成了拐骗良家女子的帮凶。
方嫂内心的秤杆摇摆不定,迟疑着不知往那一边落下,就在此时,男子一句话加重了秤砣。
“舍妹后肩上有一处胎记,形似竹叶,你若为她更换衣裳,应当瞧见过。”
方嫂神色为之一震,对方说的话不假,姜小姐身上的这处胎记隐秘,唯有最亲近的亲人才会知晓。
她不再有疑,懊悔道:“怎会这样,姜小姐她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詹灼邺拾起茶盏浅啜一口,指尖轻轻摩挲过光滑细腻的杯壁,不动声色问道:
“哦,她是如何说的?”
毫无戒备的方嫂一股脑儿全道了出来:“姜小姐说自己是个小官吏的女儿,曾在宴席上撞见一位大官,这位大官人垂涎她的美色,想要纳她为妾,可姜小姐早就心有所属,便是那位与她一起出逃的萧郎君。”
“民妇瞧见姜小姐与萧郎君私下相处时,两个人浓情蜜意,姜小姐还亲自给萧郎君煎药,喂药萧郎君同样待姜小姐极好,就算二人是私奔,也应是真的情投意合”
方嫂回忆起姜小姐与萧郎君相处的一幕幕美好画面,饶是得知自己受到二人欺骗,仍忍不住为他们说情。
听到咔嚓一声响,她抬头看去,发现姜小姐的兄长竟然将手中茶盏生生捏碎了。
茶水和血渍顺着男子细长手指滴落,他低垂着眉眼,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周鹏见状,连忙对狱卒递了个眼色,将这位口无遮拦的渔妇先带下去。
詹灼邺垂眸凝视桌案上的画像,画中女子的面容他再熟悉不顾,熟悉到他忍不住哂笑自己愚笨,居然被她蒙在鼓里如此之久。
指尖轻轻点在画中女子的唇瓣上,伤口沁出的血珠迅速在宣纸上晕开一抹绯色。
他的血,化作女子的红唇,娇艳欲滴,使得画中之人愈加鲜活绮丽。
人活着,便足矣。
足矣让小少傅在他身上施展的种种折磨,一点点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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