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相遇
清冷多日的姜宅, 迎来了一道懿旨。
姜慎神色惶恐,他双手接过懿旨,忙让夫人给前来送懿旨的掌事公公奉上茶点。
殷氏端上茶点时, 将满满一荷包银瓜子塞进掌事公公手里, 浅笑着道:
“我家小女自幼养在江陵老宅,不识规矩,若是贸然进宫面见娘娘,诚恐会在娘娘面前失了仪态,还请公公给端妃回句话, 姜家感激娘娘的惦念,只是小女无才,就不入宫贻笑大方了。”
掌事公公笑眼咪咪,把沉甸甸的荷包不动声色推回去:
“姜夫人多虑了, 端妃娘娘在后宫设下小宴, 邀请来几位世家小姐入宫热闹一番。娘娘心里记记着姜少傅曾在审查院时对他的侄子颇为照拂, 这才老奴跑上一趟, 邀请姜小姐入宫赴宴。”
殷氏唇角笑意微僵, 抿了抿唇道:“那真是不凑巧了, 小女福薄, 半月前染上风寒, 至今咳疾未愈,怕是无缘入宫面见娘娘了。”
掌事公公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 脸上笑意不减:
“不碍事,娘娘听说姜小姐缠绵病榻的消息,特意让咱家带来了宫里的御医为姜小姐诊治。”
殷氏和姜慎二人面面相觑, 见此事推脱不得,只得让御医进入后院为女儿把脉问诊。
不一会儿, 御医拎着药箱归来,对掌事公公拱手道:“姜小姐偶有几声轻咳,不过从脉象上看,风寒已然大好,再调理几日,想必就无碍了。”
掌事公公放下茶盏,眉眼含笑,对姜家夫妇打趣道:
“依咱家看,姜小姐可是有天人之福呐,你瞧,这入宫的懿旨刚到,姜小姐的病就好了大半。”
殷氏还欲再言,却被掌事公公摆手打断了话:
“既然姜小姐身体无碍,咱家还要去翰林学士家一趟,就不叨扰了。”
恭送走掌事公公后,姜慎和殷氏手拉手快步走进内院。
姜玉竹已经从床榻上下来,她披了件芙蓉色褂子站在窗沿,认真打理起冒出绿芽的杏树盆景。
这段时日吃了不少滋补药膳,她的小脸不知不觉丰盈了一圈,女子杏面桃腮,乌眸明亮,气色极佳,哪里有半点病气的模样。
亏得苓英提前报信,她躺在床榻上拉起帷帐,伸出一条胳膊让御医诊脉,不时轻咳两声装模作样,总算是糊弄了过去。
殷氏拧起双眉,不安地绞弄着手中帕子,她忧心忡忡道:“昨夜我这右眼皮跳个不停,今早就得了要召你入宫的消息,哎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姜慎同样是愁云满面,可端妃今日将御医都带过来,堵住了他们夫妇二人的诸多借口,他无官职在身,无法入宫回绝懿旨。
姜玉竹放下小铲,转身安慰忧心忡忡的父母。
“我以前在审查院担任磨勘官时,曾顺手推舟帮端妃将她的侄子调回京城,或许是端妃娘娘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得知咱们要离开京城,想要召见女儿入宫,赏赐些金银还了这个人情。”
听过女儿的安慰,夫妇二人仿若吃下了定心丸,脸上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
殷氏叮嘱道:“我听掌事公公话里的意思,端妃这次宴请了不少世家女子入宫,这里面若是有你大伯家的女儿,你切记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她在背后嚼舌根子,当众给你难堪。”
姜玉竹点点头,母亲这席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小时候,大伯母在撺掇大伯父同父亲分家后,转头就在姜氏族人面前说起她天煞孤星的命格。
大伯母的女儿更是从小耳濡目染,七八岁年纪的孩童,便能有样学样,将她母亲厌恶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指着她的鼻子骂小煞星。
经年以后,大伯一家的官运虽说不上亨通,不过也混上个五品文散官,在姜玉竹担任磨勘官期间,十余年未曾相见的大伯父还厚着脸皮登门拜访,恳请她在朝中提携他这位长辈一下。
而在她的“死讯”传出来后,大伯父一家人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出殡当日都未派来人吊唁。
———
这日天清气朗,姜玉竹乘坐马车到了东华门外。
前几日给姜家传送懿旨的掌事公公早就等候在此,他瞧见女子从马车上走下,忙快步迎了上去。
“嘿呦,姜小姐怎么才来,其他贵女早就前往琼芳阁陪娘娘们赏花去了。”
“民女的马车在路上坏了,耽误了些时辰,还请公公见谅。”
姜玉竹福了一礼,轻声解释道。
端妃邀请她入宫的时辰在辰时一刻,恰巧是百官下朝的时候,担心会撞上太子,她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半个时辰。
掌事公公瞧见女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饶是在宫里见识过各种姿色的美人,仍是被女子明丽的容貌晃得一愣,后半截责备的话吞回了肚子了。
“姜小姐快随咱家走罢,今日皇贵妃娘娘也去了琼芳阁赏梅,咱们莫要让两位娘娘久等呐!”
姜玉竹应了声,款步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进了宫。
这一年半里,她入过很多次宫,可退去官服以女儿家的身份入宫还是头一次。
宫里的道路她记得很清楚,往前走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穿过文渊阁就是明镜湖,走下汉白玉桥便是左翼门,那里是百官下朝的必经之路。
此时距离下朝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宽阔的甬道上空旷无人。
掌事公公的步伐有些着急,还好姜玉竹平日里跟在太子身后走习惯了,步履匆匆间不见急促,女子月华裙裾飞扬,仿若灵巧的飞蝶翩跹。
二人转过一道弯,迎面看到不远处的古榕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这二人的身影挺拔颀长,远远望着一人如雪松傲立,一人如香樟秀逸,甚是吸人眼目。
姜玉竹瞧见这二人时,清瞳骤然一缩,原本平稳的步伐打了个踉跄。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些,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掌事公公说完后,当即放缓了步伐。
姜玉竹迅速从那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她深深埋下头,恨不得贴着墙角行走。
可掌事公公些许是怕她再不小心跌倒,那小碎步走得又缓又慢,好似蜗牛在慢吞吞移动,一步步缓缓接近前方相谈的两个男子。
萧时晏在下朝后被太子唤住,询问他近日手中处理的政务,太子条理清晰,每一项事务都问得仔细,萧时晏同样答得谨慎。
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下朝的官员已然散去,唯留二人在甬道上探究开辟新河道的细枝末节。
不过开辟河道的细枝末节再多,君臣二人还是商议完了,就当萧时晏准备拜别时,太子忽然漫不经心问道:
“孤托付萧世子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此事你办的如何了?”
萧时晏面色平静如水,拱手回道:“回禀殿下,臣已经办妥了。”
詹灼邺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唇角几不可察轻勾,他淡淡颔首:
“说来让人费解,孤在越州打捞两个月,未曾寻到姜少傅身上的一件物品,可偏偏在孤关押在宗正寺的时候,尸身却自己浮上了水面。”
萧时晏微微蹙下了眉心,他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对话声。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不怪公公,是民女不曾留意到地上的积雪”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时晏倏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太子,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子,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成拳,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墙角下,姜玉竹侧过脸,屏住呼吸小心挪动脚步,试图从太子和萧时晏眼皮子下悄悄溜过去。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明明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时辰,却还是
依譁
遇上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数九寒冬,太子和萧世子在哪里议事不好,偏偏站在左翼门前,真是让她躲无可躲。
四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明明宽阔的甬道竟然显出了几分狭窄。
姜玉竹想静悄悄走过去,偏偏天不遂人愿,掌事公公瞧见太子的身影后,殷切地快步走过去,尖细着嗓子问安。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萧世子。”
姜玉竹内心长叹了声天要亡我,于是低垂着头从墙角下走出来,跟在掌事公公后福了个礼。
从始至终,她的脑底都不曾抬起。
詹灼邺侧过头,幽深目光在少女低垂的纤细脖颈儿上停驻。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件缎织掐花对襟外裳,下着银霜白纹昙花长裙,肩披软毛狐裘斗篷,乌鬓高梳,尖细的小脸密密实实埋藏进一圈狐绒里,仅露出粉嫩的耳廓。
少女耳垂上并未配搭耳饰,可那白皙如脂的肌肤宛若莹润的珍珠,在雪里余晖里映出淡淡华光。
姜玉竹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隐约觉得太子盘踞在她头顶上的目光太久了,久到她的心开始咚咚作响,一下下猛地撞击着胸腔。
“殿下,臣想起《治水筌蹄》里曾提起‘治河三策’,分别是滞洪改河,提筑渠分流和缮完故堤,这本书收在文渊阁里,殿下不妨同臣一起前往文渊阁查阅。”
萧时晏走上前一步,遮挡住太子落下的视线,抬臂指向不远处的楼阁。
詹灼邺收回目光,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盯着萧时晏平静的面庞,洞若观火的玄色眸子让人心底打鼓。
良久,太子淡淡道了声好。
紧绷着身子的姜玉竹松下口气,下一瞬,她听到男子清冷的声音:
“免礼罢。”
“谢过殿下。”
姜玉竹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谢过太子,头也不回地朝琼芳阁的方向走去。
萧时晏用余光看向女子离去的背影,紧攥的左手缓缓松开。
“萧世子认识那位小姐?”
听到太子的问话,萧时晏心底一沉,短短一瞬间,他迅速调整好心绪,才慢慢抬头对上太子的目光。
男子凤眸俯视而下,狭长的眼尾随之扬起,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
萧时晏承受着无形的压力,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臣不曾见过。”
詹灼邺抬眼看向女子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眸光闪动了一下,举步离去前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孤还有要事要面见圣上,萧世子既然得空,就去文渊阁翻阅《治水筌蹄》,明日呈予孤一篇治理河道的奏文。”
“臣领命。”
萧时晏低垂下双眸,敛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太子离去的方向通往两处,一处是皇上的御书房,另一处便是琼芳阁。
太子他究竟发现了没有?
————
琼芳阁坐落于御花园中,曾经是耀灵帝为了让先皇后在冬日里赏雪景,特意命工部修建的一间室外暖阁。
暖阁地下有砖石砌好的烟道,宫人在烟道内添加石炭,热气上升烘烤着鎏金地砖,亭台四面垂下竹帘,就算在寒冷的冬日,暖阁里同样是温暖如春。
皇贵妃端坐在紫檀嵌珐琅宝座上,冲下首的端妃举起酒盏,微微一笑道:
“皇上前几年终止选秀,咱们宫里久未添置新人,彼此相处这些年倒不觉得什么,今日猛然瞧见这么些豆蔻年华的世家贵女,倒是恍然觉得自己老了。”
端妃举杯饮下酒,语气平淡回道:“娘娘这些年一点都没变。”
端妃娘娘性子冷淡,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一位婕妤见状,笑着出来打趣:“陛下为何停了选秀,还不是因为有了皇贵妃娘娘便知足了,咱们的陛下是个万年难遇的痴情种,对皇贵妃娘娘的情谊那真是羡煞旁人啊!”
暖阁里的贵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她们仰望上首锦衣华服,母家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眼底流露出的艳羡不加掩饰。
听到众人的恭维话,皇贵妃唇角含笑,描绘精致的眉眼眺望向暖阁外的皑皑雪景,眸底笑意清浅,如雪般冰凉。
帝王的荣宠,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虚幻不实。
唯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众人谈笑期间,香竹幽帘掀开,由外吹进来的冷气化作氤氲白雾。
只见雾气中款款走来一位女子,她身材高桃,体态轻盈,乌发如漆,肌肤赛雪,一袭素衣却不减其窈窕姿色。女子步履从容走进暖阁,欠身盈盈施礼。
“民女姜玉竹,因乘坐的马车在途中崩断车轴,耽误了些时辰,还请皇贵妃和端妃娘娘恕罪。”
席间贵女们好奇打量起突然而至的女子,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起她的出身。
“她怎么自称是民女,今日端妃娘娘宴请入宫赏花的宾客,不应都是官家女子?”
“你没瞧出来吗,她就是那位已逝姜少傅的妹妹,端妃娘娘念及姜少傅以身殉国,特来邀请她赴宴。”
“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姜少傅的妹妹,这兄妹二人长得还真是像呢!”
“孪生兄妹,模样自然比寻常的兄妹更相像些”
皇贵妃注视着眼前垂眉敛目的女子,和蔼一笑:“姜小姐免礼,本宫和端妃在后宫里闲来无事,恰逢御花园的雪梅正当艳时,这才叫你们进宫来热闹一番,不必如此拘谨。”
姜玉竹谢过皇贵妃,又向端妃娘娘见过礼,由宫女引入席位。
想来是上天造化,她头一次以真身入宫,就接连撞上好几位旧人,与她邻座而做的,正是京城第一才女韩溪云。
韩溪云侧头打量款款落坐的少女,内心不由暗暗惊讶。
她曾与姜少傅在画舫上近距离相谈过,对那位容色清丽的少年颇有印象。
眼前的少女无论从容貌和气质,都与姜少傅太相似了。
不过若是细看,还是有所不同。
譬如少女的眉眼更柔情些,身段更纤美些,言行举止温婉娴静,少了少年那份独有的风流洒脱。
思忖间,少女突然抬起头,冲她怯生生一笑。
韩溪云面色从容地微笑还礼,心里升起的疑虑同时烟消云散。
终究不是一个人。
暖阁里的世家贵女都是十六七岁未出阁的年纪,平日里聚在一起,不是议论首饰坊里新出了什么款式头面,便是攀比谁身上的衣裙更精美出彩。
说着说着,她们的目光不由被姜小姐身上的衣裙吸引。
姜玉竹还在守丧期间,今日穿着衣裙并不艳丽,甚至还有些寡淡。
可正值妙龄的少女,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黛,那肌肤就泛着莹白的光,双颊透出自然的粉晕。
加之她的眉眼轮廓深邃又精致,单一张脸看上去就极为艳绝,素色衣裳非但没有削弱她的容色,反倒是弱化了她张扬的五官,美得清丽又明艳。
坐在京城第一才女的身边,少女非但没有被比下去,反倒是艳压独绝。
“你们听说了吗?萧世子有了意中人,数日前,还有人瞧见他在茶楼里与那女子私会!”
“女子是那个府邸上的?”
“这倒未曾打听出来,不过想必那女子定然有过人之处,不然萧世子怎会放着京城第一才女不要,执意退了和韩家的婚约。”
“啧,你们说,若是韩溪云有姜小姐那样的身段和容貌,萧世子还舍得退婚吗?”
这些贵女们窃窃私语时,用象牙柄六菱宫扇遮挡住下半张脸,可她们打量的目光越过扇沿,毫不掩饰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细小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到韩溪云耳中。
韩溪云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妆容精致的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拢在梅花纹长袖下的五指缓缓收紧,掐得掌心落下了深深的指痕。
想当初,若非是姜少傅碍事,她与萧时晏早在画舫上就水到渠成了,偏偏在那日后,表哥亲自登门退了与她的婚约。
见识过萧时晏那般样样都杰出的男子,其他资质平庸的世家公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于是乎,韩溪云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她父母终于坐不住。
韩大学士从服侍耀灵帝的御前太监那里打探到,皇上有意要为十皇子选妃。
耀灵帝王膝下共有五位皇子,分别是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排行第九的太子和十皇子。
除了太子和十皇子,其余三位皇子都已成婚。
耀灵帝曾与太子提过几次太子妃的人选,都被太子以北凉战事未停,无心成家婉拒了。
见搬不动太子这块硬石头,耀灵帝又将目光放到了年纪最小的十皇子身上。
过了年后,十皇子就满十八岁,到了离宫建府的年纪,那新王府里自然需要一位能主事的女主人。
十皇子母家出自江南沈氏一族,是大燕最富有的巨贾,据说大燕每年收缴的商税,有三分之一都来自于沈家,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十皇子在五岁时,生母沈嫔因病殁了,耀灵帝便让无子无女的端妃负责教养十皇子。
端妃今日设办这场赏花宴,召来诸多世家小姐入宫,其实是为了替十皇子挑选出未来的王妃。
前来赴宴的贵女们早在入宫前得到父母叮嘱,故而在暖阁里竭力表现出最端庄的仪态。
十皇子虽然没了生母,可沈氏一族的实力不可小觑,听说由沈家出资建造的新王府极为奢华,就连福王府都比不上。
这样身份尊贵还身怀宝藏的皇子,谁会不爱。
姜玉竹在闺房里待了两个月,并不清楚这场赏花宴的目的,她与四周的贵女们又不熟悉,入席后便独自饮茶,静赏庭中雪梅。
望着风雪中绽放的梅花,她脑中想起刚刚和太子相见的情景。
上次在灵堂隔着一扇屏风,她只远远看到男子落寞的侧影,今日再见,男子面色不再憔悴,疏朗眉宇间亦不见了颓废,身上充斥着掌权者的凌厉气场。
看来彻底忘记一个,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在这一点上,她反倒是不如太子了。
适才二人离得那样近,近到只有一臂的距离,她可以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可以看到他冷白手背上浮起的经脉。
但男子淡漠的语气,又好似让二人之间的距离隔着千山万水,这种相见不相识的感觉,不禁让姜玉竹心头悄然爬上一抹落寞。
“姜小姐,姜小姐?”
身旁传来的呼唤声使姜玉竹抽回思绪,她转头看向扬唇浅笑的韩溪云。
韩溪云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我适才提议咱们这些小女子合力绘画上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娘娘以作答谢礼,不知姜小姐可有异议?”
原来,就在姜玉竹刚刚愣神的时候,韩溪云提出让参加宴席的贵女们按照自己的生辰作画,众人合力画上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
譬如宴席中若有贵女的生辰在一月初十,那她就在宣纸上画十朵腊梅,腊梅代表月份,花朵数量代表月份。
今日入宫的官家女子约莫有二十余人,众人接力画完百花图,每个人即有了展现才艺的机会,又能让端妃娘娘记下自己,一举两得。
几位妃嫔都觉得韩溪云提出的这个注意新奇又有趣,就连皇贵妃娘娘都称赞她不愧是翰林院学士之女,颇具巧思。
姜玉竹力求今日在赏花会上不显山不露水,追随大流,于是微笑着应下来。
一直沉默寡言的端妃点点头,差宫人取来笔墨纸砚。
很快就有几名宫人搬来一张做画的黄花梨翘头长案,铺展上八寸八尺长的宣纸,放置上笔墨和各色颜料。
见到这样的场面,在场贵女们不禁跃跃欲试,要知她们一个个出身名门,虽然不能进书院习得治国安邦之道,但从小得名师悉心栽培,在琴棋书画上还是游刃有余。
很快就一位出身于太常寺卿府的沐小姐走出来,她主动拾起笔杆,气定神闲在宣纸上画了七枝木槿花,随后以花作诗。
“原来沐家小姐是六月份的生辰,比我还大上两个月啊!”
“那长得属实有些捉急了”
诸位贵女们一边陆续走上前作画,一边在低下悄声议论起各自的生辰。
轮到姜玉竹时,她款步走到桌案前,纤纤素指拎起宽大的袖摆,提笔沾上墨水,微微迟疑了一下,最终在宣纸上勾画出十二枝芙蓉花。
她落下笔,正欲要转身离去,啛啛喳喳的议论声中突然响起一道质疑:
“姜姐姐怕是少画了一朵花罢!”
非彼巫山
姜玉竹特意挑选在百花图快结束的时候才上场。
这个时间点, 暖阁里的贵女们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她们要么在担心自己作的诗词不够出彩,要么紧张期盼着端妃娘娘的点评, 无暇顾及他人作画的内容。
姜玉竹千算万算, 却还是漏掉了一环。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眉眼溢满得意之色的女子,语气平静:“那堂妹认为,我应当画上几支呢?”
这名出言质疑她的女子,正是姜玉竹大伯家最小的女儿——姜絮罗。
二人的对话很快吸引到众人的注意, 正在与几位嫔妃交谈的皇贵妃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子明艳的脸庞上。
就连意兴阑珊,懒懒眺望阁外雪景的端妃,同样收回目光, 好奇打量起这位故意隐瞒生辰的少女。
今日入宫赴宴的贵女们彼此心照不宣, 这场赏花宴是端妃为了给十皇子择取王妃而办, 以作画为由, 将她们的生辰八字呈给端妃挑选。
那可是身份又尊又贵的十皇子啊!
怎么还会有人愚蠢到要去隐瞒自己的生辰八字, 莫非是故意不想被选上?
姜絮罗走上前一步, 她唇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 柔声道:“姐姐病糊涂了,你的生辰是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 应当画上十三朵芙蓉花啊——”
她脸上似笑非笑,刻意在元鼎三十二年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引得围观的贵女们感到诧异。
“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 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日子吗,为何姜小姐要故意隐瞒?”
“元鼎三十二年, 好像是‘天狗之乱’那一年难不成她是在天狗食日时出生的?”
“那岂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据说天煞孤星的命格邪门得狠,转克亲近之人,依我看姜少傅十有八九就是被姜小姐克死的”
此言一脱口,那些距离姜玉竹稍近的贵女们如惊弓之鸟,面色慌张地连连后退数步,生怕自己离她近了些,沾到煞气倒霉上一辈子。
一时间,或惊愕,或惶悚,或嫌恶的诸多纷杂目光落在她身上。
距离琼芳阁不远的山坡上修建有一间八角观景亭,居于厅内,可将整座御花园的景致收入眼底。
男子玄袍玉革而坐,他浓睫低垂,静静凝视手下棋盘,盘中黑白双子刚刚下到一半,未见胜负。
远远观望到阁内情景的周鹏忍不住愤然道:“这帮小女子真可恶,合起伙来欺负姜少小姐一个人,要不殿下还是过去一趟,为姜小姐出头吧!”
詹灼邺气定神闲落下一子,语气淡然:“她应付得来。”
他的小少傅,可是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都不落下风的诡辩之才,曾将最难缠的谏官驳斥得哑口无言,下了朝后,那位谏官被宫人径直抬去了太医院。
少女冰雪聪明,他若贸然出面,定然会被她推测出他已洞悉了她的身份。
那小少傅定会毫不迟疑,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二人的这场对弈正当焦灼,切急,毋躁,要一步步慢慢地来,最终他手中的黑子会吞噬掉棋盘上所有白子。
而他,终会彻彻底底,名正言顺得到她。
无论是姜小姐还是姜少傅,他都要。
———
暖阁里,达到目的姜絮罗心里畅快极了。
一个给族人带来灾祸的煞星,不好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却妄想堂而皇之站在阳光下。
偏偏此女生了一张好皮囊,一经出现就吸引众人瞩目。
凭什么!
要知为了出现在今日的赏花宴上,父亲牵桥搭线上多少人脉,母亲又白白花出多少银子才为她谋得这一次机遇。
可她这位出生就被视作不详的堂姐,克死姜氏族人里最前途无量的堂哥不说,竟然还有脸用堂哥性命换来的机会,当做她攀高枝儿的垫脚石。
还好老天开眼,总算是让她盼到揭发姜玉竹秘密的机会。
当韩溪云提出要在场女子以生辰日作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时,姜絮罗心思一转,当即准备好在大家面前抖出姜玉竹的生辰日,再用言语引导众人想起当年的天狗之乱。
果然,得知姜玉竹天煞孤星的命格,一众贵女们面露惊恐,恨不得躲到八丈远外,免得沾上她身上的晦气。
正当姜絮罗沉寂在计谋得逞的兴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端妃突然开口。
“姜小姐久病初愈,一时不察画错不打紧,在画上再添上一朵便是了。”
姜玉竹谢过端妃,重新拾起笔在画中添上一朵芙蓉花,做完画后,她并未着急离去,而是后退一步静静端详起整张画作。
片刻后,她指向画中姜絮罗所作的一簇牡丹花,盈盈一笑道:
“堂妹的画技又精进了不少,将这牡丹花画得活灵活现,在百花簇拥中尽显华贵,那我便祝愿堂妹得偿所愿,日后荣享牡丹富贵。”
五月开得花有很多,除了牡丹,还有海棠,月季和石榴花等。
今日在暖阁内作画的贵女,不乏有五月的生辰,她们都刻意避开牡丹花,因为牡丹花寓意雍容华贵,唯有一国之母才能担得上这份尊荣。
就连在后宫尽享荣华的皇贵妃,平日的衣饰上都不能用牡丹花纹。
姜絮罗用牡丹花代表自己的生辰,往小了说是无心之失,往大了说便是僭越不恭。
“真看不出来,一介五品侍郎的小嫡女,野心倒是不小”
“她还做当娘娘的春秋大梦呢!”
“人家惦记得是凤椅上正宫娘娘的皇后之位。”
听到这些讥讽的声音,姜絮罗脸上羞得一块红一块白,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颤声道:
“皇贵妃娘娘饶命,臣女一时糊涂,臣女只是觉得牡丹花好看,并非有意僭越!”
姜玉竹冷眼看向体若筛糠的姜絮罗,心里感叹她这位堂妹可真是愚蠢透顶,就连求人都求错了。
这幅百花图明明是众人要献给端妃,她犯了错,理应恳求端妃恕罪,可骨子里攀龙附凤的心却让她求到了皇贵妃面前。
这简直是明晃晃昭示皇贵妃同样配不上牡丹花的荣华身份,容不得他人僭越。
实在是太蠢了
果然,皇贵妃眼尾抽搐了一下,她端庄的脸庞有一瞬间崩裂,又很快浮上温和的笑意,温言道:
“本宫相信你是无心之失,既然这幅百花图上有了僭越的内容,为了避免日后生出旁言,就拿下去烧了罢,端妃,此事你可有异议?”
端妃斜眼看向执掌大权的皇贵妃,唇角勾起清浅的笑意,淡淡道:“任由贵妃娘娘处置。”
暖阁里的贵女们面面相觑,她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惊讶之色。
皇贵妃娘娘的语气不重,可下令的内容却是雷厉风行,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提出共作百花图主意的韩溪云面色微微泛白,皇贵妃不轻不重的话仿若狠狠打了她个耳光,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原来韩夫人早就派人打探过十皇子的诞辰,得知女儿的生辰八字与十皇子最为般配,故而让韩溪云在端妃娘娘面前不露声色展露出她的生辰八字,端妃若是瞧见了,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所以韩溪云才会提出让暖阁里的贵女们一起作画,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打算在众人收尾时登台作画,再将精心准备好的诗词展现,好让端妃娘娘记下她的生辰八字。
可偏偏被姜絮罗这个故作聪明的蠢货毁了她的全盘计划,还惹得皇贵妃娘娘不悦,从来连累上提出这个注意的自己。
至于跪在地上的姜絮罗,亦猜到她今日的言行在不久后会沦为京城里的笑柄,莫说她日后的婚事了,就连爹爹的仕途,恐怕都要因此断送了。
想到如此,她不禁感到万念俱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八角亭内,周鹏看向里面乱作一团的贵女们,不由嘿嘿乐出声。
“姜小姐真是厉害,两句话就搅出这么大动静,殿下你瞧,太医院的御医都来了!”
詹灼邺看着暖阁里那抹悄悄退回角落里的倩影,薄唇浮起浅浅的笑意。
祸水东引,小少傅在三十六计上运用得心应手。
在他这里,女子更是用过李代桃僵,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借尸还魂。
———
赏花宴草草结束,姜玉竹和一众贵女们前往偏殿,等待着宫人送她们出宫。
暖阁内,只剩下端妃和皇贵妃二人。
皇贵妃一边给小拇指套上玳瑁嵌珠宝花蝶指甲套,一边笑吟吟问道:“我瞧你今日对那位姜家小女颇为照拂,莫非是想让她做小十的侧妃?”
端妃垂下双眸,她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语气不咸不淡:
“姜小姐容貌秀丽,温柔娴雅,少辞在四年前的元宵会上,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中意她的性情。”
皇贵妃抬眸看向端妃:“可姜姑娘的生辰和太子是同一日,年纪要比小十大上一岁。”
端妃放下茶盏,无所谓道:“那又如何,常言道女大一,抱金鸡,少辞正巧属鸡,如此看来,二人还真是登对。”
皇贵妃按了按眼角,语气微沉:“今日向你献上一对儿红玛瑙手串的柳小姐,是柳都御史的独女,此女容貌清丽,端庄大方,温良恭俭,陛下有意将她许配给小十,你若真是中意那位姜小姐,大可让她做小十的侧妃,柳氏为正妃。”
端妃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那位柳小姐是贵妃娘娘的远方侄女,娘娘自然觉得她哪里都好,不过少辞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我怕是说不动他。”
皇贵妃微起眉心,道:“你是十皇子的养母,他对你最是孝顺,你的话他怎会不听。”
端妃斜眼看向皇贵妃,目光平静:“这么多年了,贵妃娘娘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唇角浮起嘲讽的笑意:“依旧是如此贪婪。”
一阵冷风吹进竹帘,暖阁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许。
皇贵妃面色不变,她缓缓站起身,华丽的长甲轻轻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端妃若是对皇上的抉择不满,可以去垂拱殿寻皇上再议,时辰不早,本宫还有后宫的政务要处理,望端妃你好自为之。”
———
偏殿外,姜玉竹正准备随众人一起出宫,却被一位匆匆赶来的宫人拦了来。
“端妃娘娘想和我一起用午膳?”
她眨了眨乌眸,语气存疑,毕竟她今日和端妃只有过一面之缘,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着实让她费解。
“正是,还请姜姑娘随奴才前往颐和轩。”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想起方才她被姜絮罗陷害时,是端妃娘娘主动出言为她解围,于是决定去答谢一下端妃。
姜玉竹被宫人引进膳房,端妃娘娘早就等候在此,她褪去了绣工精致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只穿着素淡的云雁细棉衣,显得平易近人。
瞧见姜玉竹进来,她浅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菜肴。
“我听掌事公公说你染上风寒,这几日方才痊愈,怕你饿着肚子回去路上难受,干脆让人唤你过来同我一起用午膳。”
红木雕云纹长桌上摆着数道美味佳肴,瞧着秀色可餐,引人食指大动,一侧的红泥炉上还用小火温煮着青梅酒,酒香溢满了整间屋子。
姜玉竹欠身谢过端王妃的好意,坐在宫人搬来的圆凳上。
这是她第一次和除太子以外的贵人一起用膳,担心失了仪态,只敢夹起手边的菜肴浅尝几口,便放下了象牙箸。
似是看出了她的拘谨,端妃笑着将一盏酒递过去:“这青梅酒是本宫亲手所酿,能暖腹辟恶消百病,你来尝一尝。”
“谢过娘娘。”
姜玉竹接过酒盏小口饮下,顿觉入喉香醇,回味幽香,酒中隐有一丝火辣辣,却不过分烧嗓子。
“这酒很好喝,和民女江陵老家的梅子酒味道相似,不过娘娘这里的青梅酒味道更醇香。”
端妃闻言眼睛一亮,语气欢喜:“那真是巧了,我的老家也在江陵。”
言罢,她垂眸看向杯盏里金黄色青梅酒,唏嘘道:“当年我被选入宫时年纪最小,礼数还未学全,整日被教习嬷嬷训斥,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偌大的后宫里,又找不到人倾诉,思乡心切,久而久之便病倒了,先皇后听闻此事,差人去江陵寻来了当地的梅子,送到了我宫里”
姜玉竹内心略有惊讶,她知道端妃入宫的时间早,却不知对方和先皇后还有过一段渊源。
“后来,我将没吃完的梅子酿成青梅酒,送给先皇后做答谢,谁知先皇后竟喝上了瘾,往后每年小满时节,我都会同先皇后用江陵的梅子酿酒,存放至冬日再拿来出对酌”
追忆起往事,端妃的眉眼含笑,就连眼角的纹路都透出温煦的笑意。
她又饮下一杯酒,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悲凉:“山河如昔,故人不再,这青梅酒我每年都在酿,配方也一样,可味道终是变了。”
姜玉竹静静聆听端妃感怀往事,轻声道:“娘娘与先皇后的情谊就如这青梅酒,虽然封存在记忆里,可随着岁月沉淀,酒香发酵得愈发浓醇,每一次回忆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滋味。”
端妃盯着眼前韶颜如玉的少女,眸光微微闪动。
她惊讶于姜小姐年纪轻轻,说出来的话却富有深意,全然不像是一个闺中少女应有的阅历。
恍惚间,她仿若透过少女看到那个同样豁达的女子。
在冷冰冰的深宫里,唯一有温度,像光一样耀眼的女子。
姜玉竹陪着端妃饮下一盏又一盏青梅酒,不知不觉中,窗外晚霞渡上了一层血红金芒。
临行前,有些微醺的端妃拉起姜玉竹的手,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在十日后入宫,参加宫里三年一办插花比赛。
“民女从小养在老宅,对风雅之道一窍不通,更是从未接触过插花,就不入宫献丑了。”
端妃笑着摆摆手:“你只管来便好,你若是能来赴宴,我便去游说太子,让太子将你哥哥的骨灰瓮归还。”
听到这话,姜玉竹心里有所动摇,正要再言,可端妃的身子已然有些打晃,准备安歇下,她只好先行告退。
在姜玉竹离去后,一位穿着深绿素面褙子的嬷嬷掀帘而入,看到倚在美人榻上闭眼扶额的端妃,笑道:
“老奴许久未见娘娘这般贪杯,看来那位姜小姐很投娘娘的眼缘。”
端妃闭着眼点点头:“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方嬷嬷上前为端妃拆下发髻上珠钗,她迟疑了一下,又皱眉道:“这么好的姑娘,太子殿下恐怕不会轻易放手,娘娘此前应下太子殿下的要求,若是反悔了”
端妃忽然睁开眼,轻轻哼了一声:“少辞和太子比也不差,卓姐姐喝了这么些年我酿的酒,还我一个儿媳妇不算亏!”
方嬷嬷觉得端妃真是吃醉了,偌大个人了,竟然像小孩一样耍起了无赖,只得无奈地哄道:“娘娘说得对,咱们十殿下一点都不比太子差。”
端妃点点头,又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姜小姐实在是太像卓姐姐了,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不应该在这冰冷无情的深宫里无声无息凋零下去。
———
姜玉竹从颐和轩出来时,已是酉时,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就在快要走出御花园时,负责领路的小内监忽然面露痛苦之色,转过身捂着肚子说要内急。
还不等姜玉竹回话,他就弯着腰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姜玉竹只好留在原地等待小内监解了五谷轮回之急。
可她在原地等了半晌,领路的小内监始终没有回来。
抬头看了眼西沉的日光,她心知时辰已经不早,如果再不离开,宫门落锁后她就出不去了。
姜玉竹曾陪着太子来过几次御花园,知道再往前穿过樵风幽径就能走出去。
可如今的她不是太子少傅,而是第一次入宫姜家小姐,若是这般轻车熟路走出御花园,倒显得不符合常理。
她脸上露出彷徨的表情,迟疑着迈出脚步,想要找到一名宫人打探出去的路。
奇石嶙峋的假山背面,詹灼邺负手而立,目光幽幽注视着彷徨无措的小少傅,在看清楚她的小把戏后,唇角无声地轻轻弯起。
姜玉竹装模作样走了几处错路,终于绕进了樵风幽径。
樵风幽径是一条高低蜿蜒的爬山走廊,左右两面都是茂密的竹林,视线狭隘,需踏上百层石阶,眼前的视线才会豁然开朗。
担心赶不上在宫禁离开,她双手攥紧裙摆,闷头快步爬上石阶。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踏上了最后一层石阶,姜玉竹放下凌乱的裙摆,抬头看去,呼吸不由一滞,眼睫猛地颤了颤。
男子幽幽静静立在廊下,金蟒冠,玄色袍,气质矜贵无双。
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男子掀起眼皮,夕阳的血红在他眼底绽放开来,昳丽深邃,目光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淡漠。
二人的视线就这样撞上,始料不及,毫无预兆。
姜玉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空石阶,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去。
她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感到腰间一紧,下一瞬鼻尖就撞进男子硬邦邦的胸膛,清冽雪松香排山倒海袭来,如洪水一般淹没了她,让她的神志有片刻沉溺于男子的气息中。
揽在腰间的手很快便松开,姜玉竹站稳身型,垂下头欠身行礼,声音弱到几不可闻:
“小女参见太子殿下。”
四周萧瑟的竹林沙沙作响,偶有几声朱顶雀喳喳鸣叫,风声低低呼啸。
唯独听不到太子的回应,安静得让人不安。
姜玉竹依旧低垂着头,视线盯着男子袍摆上那抹象征着无上威严的织金龙纹在风中微微飘荡。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沉沉压在自己身上,仿若要看透她皮囊下的灵魂。
良久,她终于听到男子清冷的声音:
“抬起头来。”
姜玉竹捏紧手指,竭力维持着面色平静,缓缓抬起头。
可当她对上男子洞若观火的漆色幽眸,长睫还是不可控制地颤了颤,呼吸微乱。
詹灼邺眯起凤眸,语气微沉:“孤与姜小姐素未谋面,为何你方才见到孤,便认一眼认出孤来?”
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眨了眨眼,麋鹿般的乌眸至纯至真,声音亦是怯怯的:
“兄长出殡那日,民女在灵堂上见过殿下,还有今早民女入宫时,跟随掌事公公一起拜见过殿下。”
少女肌肤细白如瓷,她的双颊在日落红霞中染上一层胭脂色,乌眸莹润,眸底泛着潋滟波光。
詹灼邺定定看着这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发现她比他梦里还要甜美千万倍。
只可惜这张美艳皮囊下的心,冷硬无比。
姜玉竹深知言多必失,面对太子的问话,她尽量答得言简意赅。
好在太子并没有起疑,只垂眼盯着她的裙摆,语气淡淡:“姜小姐的衣裙破了。”
姜玉竹低下头,发现她的银霜白纹昙花裙不知何时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若隐若现露出一截子细白小腿。
想必是她刚刚一路狂奔上石阶时,不小心被石阶两侧探出的断枝勾破了。
她扯了扯裙摆,想要遮掩住露出的小腿,可勾破的衩口有些大,随着她的拉扯,反而露出了更多赛雪欺霜的白腻肌肤。
詹灼邺眸色暗了暗,单手解开了颈间系带,
姜玉竹感到肩头感到一沉,一件玄色大氅严严实实将她包裹起来,带着对方身上的余温和气息,从头到脚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鼻梁滑过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颚,肌肤相触的地方似点下了一把火,灼得她胆颤心惊,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响嗝。
四周太安静了,衬得姜玉竹这声响嗝又亮又脆。
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一对黑溜溜的眼珠盯着太子近在咫尺的俊脸,暗暗祈祷对方没有听见。
可惜事与愿违,太子挑了挑浓眉,凤眸微弯:“姜小姐饮酒了?”
姜玉竹松开嘴,快速回答道:“小女在颐和轩里陪端妃饮了些酒。”
临到话尾,又打了个嗝,羞得她紧紧捂上嘴巴,再不敢松开手了。
纵然努力压抑着,可她仍是控制不了自己,双肩无声地一抖一抖。
少女身上溢出淡淡的酒香,和她独有的清甜气息勾缠一起,酝酿成甜美醇香的果酒,嗅得人心神微醉。
她雪白的肌肤因羞怯透出淡淡红晕,眼尾是绯红的,鼻尖是嫩红的,耳朵是透红的,就连手指都染上了淡淡的霞红。
她今日衣着素淡,唯一的颜色便是对襟外裳上绣着玉兔捣药的绣纹,随着少女娇躯一颤一颤变得栩栩如生起来,惹得人想要擒住两只活蹦乱跳的雪兔。
詹灼邺盯着羞赧无措的少女,他的眸底渐渐被夕阳渡上一层绯色,喉结微微滚动。
姜玉竹未曾留意到太子脸上的异色,她竭尽全力抵抗喉间上顶的气息。
可她越是努力压抑,那感觉越清晰,一个接一个的气嗝接连不断,她最终选择自暴自弃。
“殿下请恕小女失礼,天色已晚,小女嗝先告辞了,殿下的大氅嗝小女日后会归还。”
断断续续说完,她红着脸准备绕过太子。
二人擦身而过时,太子突然举臂握住了她的手腕,姜玉竹心中一惊,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温热的手指陷入她的肌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后背抵着廊下白砖墙,她无处可退,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殿下”
脱口而出后,姜玉竹发现她喉间上涌的气息弱了下去。
“此处是内关穴,可以缓解你的症状。”
詹灼邺声音平静,面色如常,他抬眸看向面色紧张的少女,淡淡道:“你刚刚走得太急,腹内吸进凉气,胃气上涌,才会呃逆不止。”
“小女谢过殿下。”
见太子的反应平淡,姜玉竹松了口气,认为是自己心中有鬼,从而误解了太子的善意举动。
适才,她还以为太子发现了真相。
太子松开她的手腕,抬手用手指按住她眉心,在她错愕的目光下,薄唇微启解释道:“这里是攒竹穴。”
姜玉竹恍然点点头,稍稍扬起脑袋,配合起扁鹊太子点穴治病。
过了片刻,太子又挪开按在眉间的手,温热的掌心若有若无拂过她的面颊,手指落在她耳垂后。
只不过这个姿势,好似太子用掌心捧起了她的脸。
“小女知道,这里是翳风穴。”
为了避免二人间滋生出尴尬气氛,姜玉竹主动解释道。
詹灼邺弯眉浅笑:“姜小姐冰雪聪明。”
姜玉竹许久没见太子笑过了,好像自从她丢弃姜少傅的身后后,每次远远窥见他时,男子俊容上永远覆着一层寒霜。
其实太子笑起来很好看,男子凤眸狭长,眼尾上翘自带风流,当他眼底荡漾起笑意时,那双明眸宛若山间溪水,原本冷硬的眉眼在他浅笑时都融化成了涟漪。
话本子里所说的眉目含情,大抵便是太子此时的模样。
姜玉竹面颊微微发烫,心念她茹素久了,猛然给她端上一盘香气缭绕的硬菜,便有些把持不住心神了。
更何况这盘菜肴的滋味她曾浅浅尝过,味道还不错。
真是罪过罪过。
就在姜玉竹垂下眼默念静心咒时,詹灼邺捧着少女柔嫩的面颊,目光在她五官上流转,
朦胧晚霞将女子面容笼罩在温柔的光晕中,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带起一丝微光流转。
掌心滑腻似酥的触感让他微微失神,手指顺着少女的耳廓滑落,顺势挑她白玉般的下巴,绚烂霞光汇入她澄明的瞳仁,灿烂得如同茶色的琥珀,倒映着他的身影。
“请问殿下当前所按的是那一处穴位?”
欲擒故纵
少女清凌凌的嗓音宛若细雨扑面, 詹灼邺眸底的暗色迅速消散,松开了牵制在她下巴上的手。
“你长得很像你哥哥。”
姜玉竹揉了揉发麻的下巴,轻声道:“大家都这样说。”语气顿了顿, 她又小心试探着问道:“殿下方才是将小女当成了兄长吗?”
太子没有否认, 亦没有承认,只是定定看了她许久,才沉声道:“她就算化成了灰,孤也会认得。”
姜玉竹抿了抿唇瓣,她想起了太子迟迟不肯归还的那瓶骨灰瓮, 心中默念了句不见得。
“天色已晚,民女不知东华门的去向,殿下可否让一位宫人为小女领路。”
“孤亦要出宫,正好同姜小姐顺路。”
这么巧吗?
姜玉竹眉心微蹙, 想起今早她入宫时就撞见了太子和萧时晏在甬道上商议政事, 下午出宫时, 又在御花园僻静的小径上遇上太子。
仔细一琢磨, 她之所以会在御花园遇到太子, 是因端妃留下她在颐和轩里用午膳。
当初她在太子身边当差时, 好似从未见太子与端妃有过联系。
先皇后虞祭之乱后, 耀灵帝收回皇贵妃的凤印, 下旨让皇贵妃,宸妃和端妃三位妃子共同管理后宫。
当时姜玉竹曾为太子出谋划策, 希望太子拉拢端妃,端妃膝下的十皇子虽未在京中任职,不过十皇子身后的沈家却不容小觑。
太子拉拢了端妃, 就相当于收拢了十皇子,更别提十皇子身后富可敌国的沈家。
当时太子听过她的建议, 只淡淡说端妃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不愿涉足党派之争。
“姜小姐,跟上孤。”
姜玉竹从往事中抽回思绪,她抬眸看向走在前面的太子。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路上雾气氤氲,夜雾将男子的面容遮掩,看不真切。
她暗暗压下心底的疑惑,快走两步跟上太子。
东华门下,朱红色宫门紧紧闭合,几队身穿银色铠甲的禁军有序巡逻。
禁军统领看到太子,走上前躬身行礼,沉声道:“敢问太子殿下是要出宫吗?”
詹灼邺点了点头,禁军统领当即命人打开城门。
大燕宫规明令,皇城之内,只有皇帝和储君能够在宫禁期间自由出入皇宫。
姜玉竹看向宫门下的日晷,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错过落锁的时辰,当下她只能返回颐和轩,恳请端妃留宿她一夜,明日再出宫了。
夜色中,她看到太子对禁军统领说了什么,继而转过身看向她:“姜小姐,孤带你出宫。”
姜玉竹摇了摇头:“殿下,小女身上没有鱼纹令牌,不能出宫。”
太子缓缓眯起凤眸,目光若有所思,幽幽道:“姜小姐第一次入宫,对宫规倒是很清楚,连鱼纹令牌都知道。”
鱼纹令牌是宫门落锁后,出宫者需要出示的腰牌,牌子两面分别刻有凸起和凹陷的鱼纹,城门守卫和出宫者各执一块,两块腰牌上的鱼纹契合才会放行。
姜玉竹面不改色,平静答道:“掌事公公听说小女是第一次入宫,在入宫前特意叮嘱过这些事。”
詹灼邺看着说谎都不带眨眼的少女,心中不由嗤笑:他难怪被这混账小东西蒙骗了这么久。
“跟上孤。”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小步追在太子身后。
果然,城门两侧的守卫仿若瞧都没瞧见她似的,目不斜视打开城门,放她和太子出了宫。
她心中暗暗惊讶,太子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将宫里的禁军都拿下了。
宫门东墙下外停靠着两辆马车,一辆是较小的青帷挂绸马车,另一辆是气派的玉辂华盖马车。
太子抬手指向那辆较小的青帷挂绸马车,语气淡淡:“姜姑娘不妨乘坐孤的马车回府。”
至于另一辆宽敞又气派的玉辂华盖马车,姜玉竹曾在太子府沾光乘坐过,在那辆马车里,太子亦没少沾过她的光。
看来太子不做断袖的时候,心中还是谨记男女大防,要用另一辆小马车送她回府。
姜玉竹欠身谢过太子,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她刚刚坐稳身形,又见鸦青色车帘被挑开,刚刚与她拜别的太子面色从容弯身进来,撩开玄色衣摆坐到她对面。
姜玉竹:
莫非是夜色太黑,她刚刚没看清太子指的马车,像太子这般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舍不得让女子吃苦,想要将那辆玉辂马车让给她用。
“殿下可是上错了马车?”
太子挑了挑好看的剑眉,看向她的目光似有不解。
姜玉竹只好掀起幽帘,指了指旁边那辆华丽的玉辂华盖马车,柔声道:“小女乘坐这辆马车就好,殿下金尊玉贵,还是去那辆宽敞的马车吧。”
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在车壁上,狭长眼尾勾着淡淡的笑意:“姜小姐怕是误会了,那辆马车是司马丞相府上的。”
姜玉竹:
———
青帷挂绸马车辘辘驶过喧嚣热闹的朱雀大街,车厢内,青花缠枝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
姜玉竹侧身看向车外。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商贩吆喝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灯笼映照在瓜果蔬菜和小吃上,引得过往行人驻足品尝。几个杂技艺人敲打着铜锣,不一会儿就有好热闹的人群围拢上去。
她在赏夜景,亦有人在赏她脸上的风景。
少女眉眼如画,一头乌发松松挽起,露出秀气细长的玉颈,她的侧脸在月色下极美,宛若一只轻灵自由的蝶,只是稍稍停驻窗畔,随时能毫无留恋振翅飞入夜色中,让人再也寻不到。
詹灼邺眸色微冷,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姜玉竹看似在观赏车外闹市,实则是想吹风醒一醒自己昏沉沉脑子。
不知是不是她陪着端妃饮下一整壶青梅酒的缘故,自从她进入马车后,就觉得脑袋发沉。
车身有节奏的摇摆,闻着车内安神静气的檀香,这种昏沉的感觉愈发让她想睡一觉。
刚刚阂上眼皮,她一个机灵惊醒过来。
如今的她,已然不是太子少傅,而是姜家小女,身为大家闺秀与太子私下共乘一辆马车已是不妥,若再在睡过去,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姜玉竹悄悄看了眼对面的太子,太子在宫中处理一日繁冗公务也累了,此时男子正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神,未曾注意到她适才的失态。
她强打起精神,撑着眼皮看向街道两旁鳞次节比的商铺。
眼前的景物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五颜六色的光晕好似交叠在一起,晃得她头晕眼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女子软绵绵的身子随着车厢摇摆倒向一旁,詹灼邺长臂一展,将摇摇欲坠的香蝶带入怀中。
男子长指挑起青花缠枝香炉盖,将一碗凉茶倒了进去,那袅袅升起的烟气便消散了。
他垂眸盯着臂弯里的少女,目光晦暗难明。
睡梦中的小少傅卸下提防,眉间不再拧着浅渊,眉眼松弛,像一只小猫儿似的乖巧温顺。
男子幽暗的视线顺着少女柔顺的青丝缓缓游移,落在她秀气的鼻梁,软玉的脸颊,精巧的耳垂,直至雪白纤颈下隐隐浮起的那抹玲珑曲线。
搭在衣襟口上的长指顿了顿,詹灼邺平稳的呼吸声骤然紊乱了几许,喉结微微滚动。
随着玉珠子母扣一粒粒被揭开,露在月色中的肌肤如珍珠般散发着柔光,线条流畅的锁骨如美玉堆砌。
似是感受到凉意,女子拧起眉心,在男子臂弯里扭动身子,忍不住紧紧贴上散发着温热的体魄。
随着身体倾斜,堪堪挂在女子肩头的嫩黄色小衣滑落大半,纤细手臂衬得枝头硕果愈加丰盈饱满,比天上的圆月还要皎洁无暇。
詹灼邺的眸色愈发幽深,他几乎是调动了全部意志力,才从那轮圆月上移开目光,轻轻挪动开少女玉肩。
月色下,那块绯红的竹叶形胎记在雪肤映衬下鲜艳夺目。
虽然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不过亲眼看到少女身上的胎记后,他眸底的阴云散去,闪灼着熠熠光彩,胸口起伏的气息渐渐平稳,整个人好像轻松了许多,唇角微微扬起:
“姜少傅,你真是让孤好找啊”
男子的声音冷冽且低沉,睡梦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危险,瑟缩起身子想要闪躲,却被扣在肩头的手掌桎梏得更紧。
詹灼邺俯下身,薄唇轻轻印在那清晰的胎记上,贪婪嗅着阔别已久的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姜玉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趴在窗口睡着了过去。
还好她肩上披着太子的墨绒大氅,吹了半路的夜风,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凉意,反倒是暖呼呼的,好似抱着个大火炉睡了一觉。
她茫然抬起头,瞧见太子仍旧坐在对面,单手持一本奏折审阅,神色专注,未曾分给她半点余光。
桌案上的香炉不知何时被撤去,换成了翡翠雕龙纹烛灯,摇曳烛火映亮了男子清冷的眉眼。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太子连眼皮都没掀,只淡淡道:“姜宅到了。”
言简意赅,语气中没有不耐烦,但透着淡漠疏离,显然是觉得她这一觉睡得太久,耽误了他打道回府休息。
不过太子这般冷淡的态度,倒是更让她觉得心安。
姜玉竹轻声向太子致谢,她正要伸手摘下肩头的大氅,又听太子道:“你身子太弱了,还是穿着回去罢。”
“那小女要如何将殿下的衣裳归还?”
少女声音怯怯,水润润的乌眸还噙着倦意,雪颊浮起一抹潮红,宛若一朵刚刚结出花骨朵的雪梅,娇柔惹人怜惜。
詹灼邺放下手中奏折,抬眸看着睡眼朦胧的少女,眼底笑意清浅:“姜姑娘不必归还。”
不必归还,就是不必再见的意思。
姜玉竹神色微微一怔,握着大氅的手指紧紧蜷缩,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过殿下。
———
一回到姜宅,殷氏,姜慎和姜墨竹三人迫不及待围拢上来,问东问西。
“你怎么才回来,端妃派人送口信说要留你在宫里用午膳,可这都过了晚膳的时辰啊!”
“这点宫门都落锁了,你没有鱼纹腰牌,是如何出宫的?”
“你身上的大氅是从哪来的,是端妃赏的吗?”
姜玉竹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她坐在黄花梨椅上喝了好几口清茶,手指用力按了按头穴,觉得脑中清明了些,才逐一回答父母和兄长的疑问。
当说起自己在御花园里划破衣裙,太子将他身上的墨绒大氅借给她穿时,殷氏捂上嘴,倒抽上一口凉气。
提及太子明晃晃带着她出宫时,姜慎吓得胡子一抖。
最后说太子用马车送自己回府,姜墨竹听得瞪圆双眼。
她话音刚落,就听三个人异口同声问道:“那太子有没有认出你就是姜少傅?”
姜玉竹双手捧着白釉青花盏思虑了一会,垂眸看向披在身上的玄色大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并没有。”
纵然今日太子对她施舍了几分善意,甚至对着她这张脸露出过片刻恍惚的神色,不过她终不是他要的巫山。
这个局面,不就是她心心念所盼望的吗?
那为何心底会有种钝钝的痛感,一丝一丝蔓延开来,扯得她心口隐隐作痛。
她握紧手中的杯盏,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是姜玉竹,只是姜玉竹!
她忽而开口,声音噙着几分压抑的轻颤:“爹娘,咱们回江陵吧,不要等下个月了,明日就启程,好不好?”
殷氏微微一愣,道:“可是京郊庄子的白契还压在官府里,官府迟迟没有批办,往日白契转红契只需七日,自从你父亲辞去官职后,人走茶凉呐!那些胥吏对此事压根儿不上心,这都一个月过去,仍没有消息。”
在大燕,想要变卖房屋和田产,买卖双方需要签订白契,经过官府批办并缴纳税款,白契转成红契,才算是彻底的买卖两情。
瞧见女儿眼尾透着浅浅的红晕,殷氏恍然明白了什么,她忙摆摆手道:“哎呀,不过是几个庄子的小钱,咱们不要了,还有太子霸占不放的骨灰瓮,咱们也不要了,明日就启程。”
“不,咱们要走就走的干净,这两件事,女儿会想法子都办妥了。”
姜玉竹深深吸了一口,快速扫平心中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怅然,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希望守护住父母和兄长的平安。
————
三日后,姜玉竹约了萧时晏在回香茗茶楼相见。
萧时晏仍是比她早到,点好她喜爱的花茶和果点。
“那日,你有没有在宫里再遇上太子?”
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目光殷殷望着她,眼下隐有一团乌青,显然心里一直惦记此事,这几夜都没有安睡好。
姜玉竹微微一笑:“遇上是遇上了,不过太子没有发现端倪,萧世子,我今日寻你,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帮忙。”
她把姜家白契扣押在官府里的时同萧时晏说了一遍。
做了一年半载的官,姜玉竹对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已然看透彻。
殷氏从商多年,这并非是她第一次买卖产业,知晓夫君没了官职会遭到冷落,更是一早就给官府里办事的胥吏们送上厚厚的红包。
姜家的白契迟迟没有处理,并非是孝敬的银子不到位,而是上面有了得罪的人。
姜玉竹略略一想,便能猜到这得罪的人是谁。
那便是废了一条腿的五皇子。
五皇子利用名下珍宝阁帮徐总督洗飞钱的事揭露后,耀灵帝念其皇子的身份,又被太子活生生废掉一条腿,倒是没有对他多加责难,只是褫夺他福王的身份,不痛不痒罚了三年的俸禄。
五皇子大势已去,他不敢招惹心狠手辣的太子,便将怒气都撒到了他认为的罪魁祸首——姜少傅身上。
姜少傅死了又如何,那就给姜家人下点绊子,让他们在京城过不下去。
姜玉竹想透彻这点,这才求到萧时晏头上。
萧时晏听过女子的请求,他眸光微暗,故作镇定给自己斟上一盏茶。
“京城近郊的田产可遇不可求,伯母为何要变卖,姜家是缺银子吗?若是缺银子周转,我可以借给你不是都给你!”
姜玉竹笑着摇摇头:“倒不是缺银子,只是我们一家人打算离开京城,回到江陵老”
话未说完,对面的萧时晏忽然失手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恍然未觉。
姜玉竹见状递上手帕,却被对方反手握住了手腕,力道很大。
她不解抬眸,迎上男子好看的琥珀色眸子,他的眼神坚定又明亮,眸底涌动着不加掩饰的情愫。
“瑶君,我心悦于你,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好不好?让我守护你好不好?”
纵然看懂了男子眼底的情愫,可面对他一句比一句还要热烈的示爱,姜玉竹还是浅浅心悸了一下。
“萧世子,抱歉我并不心悦于你。”
萧时晏眼底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甚至觉得女子口中“萧世子”三个字透着刻意的疏离,比婉拒的话还要让他难过。
“那你是喜欢太子吗?”
女子没有回应,可掌心骤然一颤的柔荑又好似给了他答案。
“萧世子,我只想让我的家人平平安安,远离京城这个非之地,你也看到了,如今太子和大皇子从暗里斗到明面上,我若留下来,只会让家人受到牵连和伤害。”
“那我陪你去江陵!”
萧时晏脱口而出这句话后,两个人同是愣住了。
姜玉竹惊诧于男子炽烈的爱意,而萧时晏则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他的眼神愈发的坚定,另一手也握了上去,双手抓住女子柔荑,语气无比虔诚:
“我愿辞去官职,陪你去江陵。”
室内茶香四溢,正午日光透过窗轩洒落在二人身上,投映在山水屏风上的两道身影交缠在一起,融成一副静谧又美好的画面。
这时,隔壁茶室突然传来茶盏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声剧烈响动惊醒了姜玉竹。
她缓缓从男子温热的掌心抽出手,轻声道:“时晏,你还记得咱们二人在华庭书院里,曾经一起立下的抱负吗?”
掌心的柔软一点点抽离,萧时晏盯着女子平静的面庞,他的心仿若也跟着一点点沉入冰渊。
“那个时候,你我还未涉入朝堂,聊起日后的抱负,都说自己想做一个好官。后来我成为太子少傅,陪着太子整治司天监,查办贪官污吏,对抗大皇子一党。一日日过去,我发现做个好官真难,这其中有亲情牵绊,有利益纠葛,亦有人性使然,总会有算不明白的糊涂账,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如何去做一个好官。”
姜玉竹低头浅浅一笑:“可惜我是没这个机会了所以时晏,可以请你继续替我完成这个抱负吗?朝堂比我需要你,萧氏一族比我需要你,大燕百姓亦比我更需要你。我会在江陵等着你,待你功成名就那日,告诉我如何成为一个好官,好吗?”
少女笑容灿烂,耀眼的阳光将她的秀发照得通透发亮,仿若缎子般闪烁着光泽,她白皙的肌肤也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质感,仿佛美玉雕就的人像,散发着让人目眩的光晕。
萧时晏定定看着女子很久,想将她此时此刻美好的模样刻入脑海里。
良久后,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玉竹,你要信我,我一定会去江陵找你。”
待他再强大一些,有能力将她和她的家人都庇护在羽翼下,他一定会去找她。
隔壁茶室里,余管事心有余悸看向地上碎成渣子的青柚茶壶,暗暗叹了一声好险。
还好姜少傅及时婉拒了萧世子的示爱,不然太子适才煞气缭绕的模样,只怕会忍不住冲进隔壁屋里,一剑砍断萧世子的双手。
自从得知小少傅曾与萧时晏在回香茗茶楼相会,詹灼邺就购置下这间茶楼,命人在墙壁上打造出双面琉璃镜。
这种双面琉璃镜在隔壁不过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不过从另一面看却是透明的,能够将对面的事物看的一清二楚。
当詹灼邺听到萧时晏说要辞去官职陪小少傅一起去江陵,他剑眉高挑,隔着琉璃镜冷冷观望少女的反应。
小少傅明显对萧时晏还未死心,竟然迟疑不决说不出话。
看着二人在隔壁携手互看,眉目传情,詹灼邺心中郁气难消,抬手摔碎一盏茶壶。
“为何她每次遇到困难,都要去找萧时晏。”
听到太子沉声自语,余管事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太子如今对姜少傅欲擒故纵的态度,人家当然不敢来求您了。
哎要说这位萧世子真是好糊弄啊,就这样三言两语被姜少傅给打发了。
这一点上,萧世子远不及他家太子殿下。
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姜少傅都被太子缠到要假死脱身了,太子还能拉下颜面,继续装傻充愣死缠烂打。
“端妃那边回了什么话?”
余管事收回心里的感慨,面色恭谨答道:“端妃说姜小姐答应了入宫参加插花比赛。”
顿了顿,他又说道:“老奴还听说,十皇子从扬州办完差事,正在回来的路上。”
詹灼邺长指有一搭没一轻轻叩击着桌案,眸光渐渐深沉。
“司天监那里安排妥当了吗?”
“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殿下发话,即可将天象箴言上奏皇上。”
詹灼邺转头看向隔壁眉眼灿烂的少女。
小少傅久未归矣,是时候回到太子府,继续当她的好官。
选妃之争
有萧时晏在暗中相助, 官府跟快给姜宅送来了红契。
现如今只差从太子手里要回骨灰瓮,姜玉竹就能和京城里的故人和旧事断得干错利落。
这一次入宫参加插花比赛的贵女有数十位,看得出每位贵女都绞尽心思心打扮, 衣饰清丽淡雅, 妆容精致素淡,颇有些姜玉竹初次入宫时的装扮。
原来这些贵女们见上一次端妃在赏花宴后只留下姜玉竹用膳,还以为姜姑娘低调淡雅的性子惹得端妃娘娘入眼,于是在这一次入宫纷纷效仿起来。
可姜玉竹并没想这么多,她担心这一次入宫再遇上太子, 还特意选上一套颜色稍许明亮的衣裳,眉眼的妆容也加重了几许。
临出门前,殷氏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庞,内心有些担忧皇帝会不会重办选秀, 太子和皇帝因她的女儿反目成仇, 从而酿造成一场伦理悲剧。
得知母亲的担忧, 姜玉竹感到哭笑不得, 她趴在母亲肩头说起宫里的一桩隐秘。
原来耀灵帝之所以终停选秀, 乃因他一心琢磨长生不老之道, 早在多前就不近女色, 只盼着用仙丹洗涤身体, 早日位列仙班呢。
殷氏被这个皇家秘闻惊讶得愣了好一会,不由唏嘘不已:“原来人前尊荣无限的贵妃娘娘, 这些年里都是在独守空房啊!”
故而当梳妆打扮妥当的姜玉竹步入颐和轩,登时引来了一众人侧目。
女子肌肤欺霜赛雪,身量高挑如竹, 一袭累珠叠纱胭脂月霜锦裙勾勒出她玲珑身段,头簪蚕丝芍药绒花, 黛粉轻扫眉眼,乌眸光彩灵动,整个人犹若华丽锦盒里散发着盈盈流光的明珠,美得明艳张扬,夺人眼目。
殿内贵女们低头看了看身上素淡的衣饰,觉得自己精心打扮竟然成了衬托此女的陪衬,心中不由气恼,觉得姜家小女心机深沉,兄长的忌日刚过,就迫不及待花枝招展,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在这些各怀心思的女子里,当属韩溪云对姜玉竹的妒意最深。
韩溪云甚至认为姜家这对煞星兄妹是专克她的小人。
姜少傅在画舫上毁了她巧心设计的姻缘,姜小姐更是魔高一丈,将好好的一场赏花宴搅得天翻地覆。
当看到女子宛若一株成了精的芍药花施施然走进暖阁,她脑中忽而响起曾经听到的议论声:
“啧,你们说,若是韩大才女有姜小姐那样的身段和容貌,萧世子还舍得退婚吗?”
韩溪云脸上噙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放在膝头的手不经意握紧衣裙,生生攥出一道皱痕。
“姜小姐,你来了!”
端妃冲姜玉竹招招手,亲切笑道:“这是今早宫人收取梅花上的雪水烹制的香茶,你快来尝尝。”
姜玉竹与端妃和其他几位娘娘见过礼,在众位贵女艳羡的目光中款款落座。
“端妃娘娘好雅兴,这用雪水冲泡得茶就是不一样,色泽清润,茶香持久,我头一次品到这般清香鲜浓的茶呢!”一位昭仪笑着恭维道:“娘娘怎么想出用雪水泡茶的主意?”
端妃摇了摇头:“我整日呆在宫里,怎会想得出这种新奇法子,是姜小姐告诉我用雪水泡茶,茶味会甘爽怡人。”
那位昭仪看向姜玉竹,顿觉双眸一亮,感叹真是个碧玉般精妙的人,只可惜晚生了几年,若是赶在停办选秀前入了宫,皇贵妃独宠后宫的殊荣怕是要守不住了。
“咦姜小姐不是江陵人吗?可是江陵那边流传用雪水泡茶的法子?”
听到这位昭仪的问话,姜玉竹忽而想起一件往事,她缓缓蹙起眉心,淡声道:“小女是听哥哥说起的”
那时她初入太子府,一日她与太子对弈时,余管事端来两盏云雾茶,她端起茶盏浅啜,觉得入口茶水清冽,于是好奇问起太子这茶是用什么水所烹,为何同为云雾茶,太子这里的茶水好似更甘洌一些?
她还记得当时太子执黑子的手很好看,腕骨突出,手指细长分明,听到她的话后,太子抬起眼皮,玄玉般的眸子比手中黑子还要黑亮,静静凝望着她。
“是北凉的雪,饮水思源,这雪水能时刻提醒着孤不要忘记北凉发生的一切。”
打那以后,姜玉竹便深知太子是个记仇的人,太子要记的不是北凉的那段岁月,而是那些枉死在厚厚冰雪下的北凉军,是那种冰冷刺骨却又孤苦无依的记忆。
是仇恨的滋味。
得罪过爱记仇太子的人,终不会有善终。
脑海中浮现出男子那双黑涔涔的眸子,姜玉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哎呀,怪我失言了”
那位昭仪瞧见姜玉竹面色微微泛白,还当是她回忆起英年早逝的兄长,连忙岔开了话题,询问起端妃插花比赛何时开始,好让她讨得一瓶花带回殿观赏。
“皇贵妃,宸妃娘娘驾到——”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通报声,在场的位妃嫔们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皇贵妃执掌后宫,今日在端妃殿里举办的插花比赛必然会到场,可另一位宸妃娘娘因五皇子断腿之事,已经许久没有在人前露面了。
不知今日是哪里刮来的一阵妖风,竟将足不出殿宸妃娘娘都吹来了。
有道是贵气养人,只见步入皇贵妃娘娘一身锦盘金彩绣凤裙,面色红润,气质雍容华贵,发鬓间的玉簪花步摇轻轻摇晃。
跟在皇贵妃身后的宸妃同样是一袭华服,满头朱翠流丹,只是她面色憔悴,即便用厚厚的脂粉涂抹在脸上,仍掩不住眼下一团乌青,整张脸色在妃色宫装下显得蜡黄。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向皇贵妃和宸妃见礼。
“都免礼罢,本宫与宸妃在路上耽搁片刻,来得迟了些。”
皇贵妃一进殿,就和颜悦色地免了众人的礼,平易近人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后宫之主。
“贵妃娘娘这一到,外面雪就停了,天也亮了,来得是刚刚好,我们方才还在发愁,说这风雪要是不停,今日这插花比赛还怎么进行啊。”
“是啊,足见贵妃娘娘头顶上有瑞气祥云,乃是百花之神,不惧风雪!”
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相继恭维起皇贵妃带来的祥兆。
姜玉竹默不吭声隐在一种人群里,突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抬头对上宸妃布满血丝的双眼。
宸妃眼中的恨意如此明显,恨不得化作利刃砍断她的双腿。
姜玉竹脸上露出胆颤心惊的怯意,慌忙低下头。
半个月前本是五皇子的生辰,按照往年的惯例,福王府定会大肆张办宴席,极尽奢靡,恨不得将福王的祥瑞之兆普照到京城每一寸角落。
可司天监主薄夜观天象,发现西方白虎七宿中暗淡多年的毕星渐渐释放出光芒。
毕星为西方白虎第五宿,主掌射猎,有言道:毕宿明亮,天下安定。
在一月份出生的皇子,只有五皇子一人。
司天监主薄将此事呈奏耀灵帝,认为是五皇子这位大燕福星这些年来一直在偷偷吸取毕月乌星宿的光芒,才会福气缭绕,只是盈则必亏,五皇子虽为龙子,却并非真龙人选,长年累月吸收天福,不仅身子承受不住,还会导致天象紊乱,为大燕引来战乱。
亏得太子断掉五皇子的一条腿,让他偷偷吸走的福泽之气还给了毕星,稳定了天象。
耀灵帝听了司天监主薄的箴言,当即下令将五皇子幽禁于王府,无旨不得出。
面对宸妃投来的憎恨眼神,姜玉竹脸上露出担惊受怕的模样,其实心里倒是安稳。
今时的五皇子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宸妃就算对她恨之入骨,也不敢当着其他妃子和贵女们的面对她刁难,以免落得个苛待忠骨亲眷的恶名。
果然,宸妃只是狠狠剐上姜玉竹一眼,见她面露惊惧之色,心里暗骂了句天煞孤星,迟早会有报应,便厌恶地移开了目光。
皇贵妃驾到后,暖阁里的人便移步至花房,准备开始插花比赛。
宫中的花房分内外两间,内间花房潮湿闷热,是宫中花匠培育出天南地北上百株花草的地方,而外间的花房坐北朝南,面向旭阳,里面种植了最名贵的花草,每日供宫里的嫔妃们观赏取乐。
大燕花事兴旺,花艺一道在京城里极为盛行,鲜花在寒冷的冬日里更是稀罕玩意儿。
故而每隔三年,宫中会在隆冬举办上一场插花比赛,从诸多世家小姐里挑选出年满十六岁的贵女比试插花技艺,最终由众妃子评选出最美的一尊瓶花,在花灯节宫宴那夜摆放在皇帝的龙案上。
届时,这尊小小的瓶花会受到万人瞻仰,连带着插花之人的名气水涨船高,说来也是玄幻,几乎每一届获得插花比赛魁首的贵女,在来年都会遇上极好的姻缘。
昔年的先皇后,就是在插花比赛上一举夺魁,得到几位皇子倾慕之心,最终被九皇子,亦是当今圣上抱得美人归。
这便是让京城贵女们跃跃欲试,满怀憧憬参加这场插花比赛的缘由。
花房内温暖如春,姜玉竹脱下软毛锦织披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银剪刀,逐一挑选想要的花枝,放进竹篮里。
至于皇贵妃和其他妃子,则在距离花房不远的凝霜阁里一边品茶聊天,一边眺望向这群忙碌的少女。
“今年世家大族的女子相交往年差上不少,什么阿毛阿狗都混进来了。”
宸妃面色阴沉,她冷冷盯着暖阁里身形如灵蝶的少女,语气嘲讽。
正在闲谈的众位嫔妃们登时缄默不言,面面相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五皇子如今失了势,可宸妃的父家旭阳侯不可小觑,她们开罪不得。
再说,姜小姐天煞孤星的命格她们也是有所耳闻,虽然心中奇怪端妃为何会对此女另眼相看,但她们犯不上为这种有邪门命格的女子说话。
端妃淡淡看了宸妃一眼,勾唇浅笑:“宫里混进来的阿猫阿狗还少吗?有些阿猫还能伤了主子,取而代之”
几位在宫里资历较久的妃子闻得此言,皆是面色一凛,她们悄悄觑向上首皇贵妃的神色。
皇贵妃仿若没听到端妃话,眉眼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心平气和放心茶盏,对宸妃温言道:“你在流云殿里呆了甚久,今日出来多赏一赏风景,宽一宽心神,莫要再想其他事。”
宸妃脸上的面色不太好,她紧咬了咬后槽牙,最终压下一肚子要对姜家小女发难的话,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花房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花香涌动。
姜玉竹所到之处,正在采花的贵女们纷纷起身离去,有些人更是收不住脸上的厌恶之色,就连她裙摆扫过的花枝都不再去碰。
仿若稍离得她近一些,就会触及甩不掉的厄运。
面对这些女子明晃晃的排挤,姜玉竹心中毫无波澜,她又不是六七岁的小娃娃了,才不会在意这种闲言碎语。
此刻她唯一惦念的,便是端妃娘娘说会帮她从太子那里要回的骨灰瓮。
所以,端妃娘娘和太子很熟吗?
从端妃上一次酒后吐露的心事,可以窥探出她与先皇后二人姐妹情深,不过太子诞生后就被皇帝送去北凉,端妃又是从何与太子有的交集呢?
还有,端妃明显对她有好感,可姜玉竹能够感觉出来,这种好感并非源于她们同为江陵老乡。
那会是源自于太子吗?
思虑之间,姜玉竹在角落里胡乱剪下许多犬尾草,最后连她身畔的小宫女都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
“姜小姐沙漏里的细沙快流尽了,您还未选取主花呢!”
姜玉竹这才醒过神,她抬头看向沙漏里所剩无几的沙砾,随手剪下一株玉兰花放在竹篮里,捧起莲花纹手炉准备折返回去。
“就这朵了,咱们回去罢。”
小宫女看向篮子里绿油油的犬尾草和一株玉兰花,觉得姜贵女的品味超群出众,是她这个见识浅薄的小宫女难以领会其中奥妙。
很快,贵女们陆陆续续返回凝霜阁,阁内置有数十张黄花梨月牙桌,每张桌上摆着精巧的盘,瓶,缸,碗,筒,篮共六种器皿供插花之用。
看似不起眼的器皿,却各有讲究,譬如玉盘的形状以圆形为主,器面浅又广,就好似水塘或湖泊,最适宜装饰亲水的花材。而玉瓶的器形简洁细长,线条流畅,讲究神韵雅致,多选用松,竹,梅和兰之类的隽秀花材。
韩溪云提着满满一篮子鲜花回来,目光扫视过桌案上的器皿,最终挑选出一只颜色淡雅古朴的玉缸,胸有成竹开始修剪起花枝。
见周围的贵女们多选取形状优美的玉瓶,她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瓶花是最保守不易出错的选择,可皇贵妃此前早有所言,今日获胜的插花要摆放在皇帝的龙案上。
缸的器形稳重,适宜点缀硕大名贵的花材,更能衬托出一国之君的威严端庄,尊贵无双的气质。
在基盘上,她选用蓬莱蕉打底,从枝选取万年青,蓝星花以及小红果作点缀,之后插入颜色鲜艳的主花芍药,又用洁白的马蹄花作装饰,最后小心翼翼修剪多余的旁枝。
坐在观赏席的几位妃子瞧见韩溪云一手打造的缸花,脸上皆露出欣赏之色,纷纷由衷称赞道:
“韩大学士家的小女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小小年纪在插花之道上显露出惊人造诣,就连宫中的尚仪女官,怕是都插不出这般有气韵的缸花。”
“是啊,缸花最讲究意蕴,若是技艺和心性不够,就会弄巧成拙,显得杂乱无章,让人不知先看那一朵花好。你看韩小姐这盆缸花高低有致,上聚下散,浓淡适宜,多一枝少一枝,都会少了韵味。”
“看来这次的插花魁首,必然是韩家小女无疑了。”
众人交口称赞之时,忽然有一位嫔妃扑哧乐出声,她忍不住捂嘴笑道:“那位姜小姐摆弄的碗花,真是”
只见姜玉竹面前的五彩鱼藻纹瓷碗里铺满了犬尾草,瓷碗正中央竖着一只花苞半开的玉兰花,乍一眼瞧上去,就像是墙角的杂草堆里生长出一株半死不活的玉兰花,毫无美感可言。
韩溪水转头看向一旁放下鎏金剪刀的姜玉竹,她唇角轻勾,眼底不由划过一道轻蔑的笑意。
她微微一笑,声音甜美,似是善心提醒道:
“姜小姐,碗花讲究阴阳平衡的禅意,花材不宜装满花碗,更不能遮盖花器,你摆弄的碗花”
简直是处处都破了规矩,莫说是皇帝的龙案,就连破庙的案枱都上不了台。
正在修剪花枝的贵女们齐刷刷停了手里的动作,伸头探脑看向姜玉竹打造的碗花,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讥讽神色。
“果然是从小生养在穷乡僻壤里的粗鄙女子,插出来的碗花透着小家子气,毁了禅意。”
“不过空有一张漂亮的皮囊罢了。”
“怕是姜家这对孪生兄妹出生的时候,脑子都长在姜少傅那里”
看到姜玉竹出丑,阁内的贵女们皆是幸灾乐祸,甚至都顾不上去妒忌韩溪云打造的惊艳之作。
姜玉竹展颜一笑,淡淡道:“多谢韩小姐提点,小女心中的禅意便是如此。”
韩溪云不再多语,脸上噙着挑不出错的笑容,心里默默念:冥顽不灵的乡野女子,丢人显眼的时候还在后面
见贵女陆续完成插花,端妃放下茶盏,扬眉看向众人,淡淡道:
“往年都是咱们这些妃嫔点评参赛贵女的作品,今年不妨换个法子,陛下今日召见几位世家子弟入宫蹴鞠,年轻人的品味更相投些,就让他们过来观赏,再挑选出最入眼的插花。”
众位嫔妃闻言先是一愣,她们仔细想了想后,都觉得端妃提出的这个法子很不错。
今日入宫参加插花比试的贵女,皆是为了给自己在日后挣个好姻缘,其中不少参赛贵女还是这些嫔妃的亲眷。
族中女子得以高嫁,这些居于后宫的嫔妃脸上也有光,可魁首之位只有一人,每届插花大赛上,嫔妃间因此结下梁子的事不在少数。
今日端妃提出的主意正好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纵然韩溪云得到魁首之位,可其他贵女也有机会在皇子和其他世家公子面前露个面,彼此留个好印象。
一时间,众位嫔妃都点头附和端妃这个主意。
皇贵妃对身旁的宫人下令道:“既然大家伙都同意了,你蹴鞠场上,将未婚的皇子和几位公子们带过来罢。”
阁中贵女们听到这个消息,她们兴奋得眼睛冒光,双颊晕开一抹粉红,忍不住叽叽喳喳悄声议论起来:
“听说十皇子已经回京了。”
“萧世子好似也在京中,也不知他今日有没有入宫参加蹴鞠。”
“未婚的皇子,那会不会有太子呢?”
“许小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心气还挺高,竟惦念着太子妃的位子。”
许小姐被周围的贵女一打趣,脸上的红晕比面前的芙蓉花还要红艳,轻声嘟囔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太子那般皎若明月的人,就算是侧妃都轮不上我”
与兴高采烈议论的贵女们恰恰相反,沉默寡言的姜玉竹眉宇间凝着一道浅渊,忧心忡忡看向窗外。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飘飘扬扬的雪花轻轻落在梅花树上,树杈上很快就挂满了冰晶,给梅花添了几分冰肌玉骨的秀美。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七八道身影出现在廊下,刚刚结束蹴鞠的郎君们还穿着骑装,一个个身姿挺拔,眉清目秀,气宇不凡。
红梅交错的枝桠间,其中一位郎君清冷的眉眼阁外引人注目,宛若挂上冰晶的花瓣,昳丽又透着疏离的冷意。
姜玉竹收回目光,她端起面前的碗花,不动声色往角落里退去。
“儿臣参见母妃!”
只见一名年约十七八岁,身穿靛蓝刻丝暗金松纹骑装,腰系麒麟纹玉革带的少年郎快步走进凝雪阁。
他先是对端妃行礼,又按照位份依次拜见皇贵妃与宸妃等人,紧接着迫不及待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扫视花案后的贵女们。
少年面容俊美,眉眼绚烂,灼灼目光看得女子们害羞地垂下了头。
此人便是耀灵帝最小的十皇子:詹少辞。
詹少辞神色焦急,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个临窗而立,垂首敛目的女子,唇角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走到端妃身旁落座,目光依旧盯在女子身上,语气掩饰不住的欢喜:
“就是她,多谢母妃!”
端妃看到养子双眼冒精光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叮嘱道:
“收敛些,莫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詹少辞展颜一笑,露出两颗白净的虎牙:“儿臣在过来的路上,正巧遇见太子和萧世子,他们听说凝雪阁里正在举办插花比赛,于是也跟着过来瞧一瞧。”
端妃看向身长玉立的二人,笑道:“既然来了,你们不妨也当一回判官,挑选出今年最好的插花。来人啊,赐座。”
詹灼邺淡淡颔首,他撩开九蟒金纹衣摆落座,目不斜视,垂眸浅品宫人奉上的清茶。
宸妃盯着太子孤傲身影,恨得牙龈都咬出了血,碍于众人在场,只得把恨意连着血往肚子里咽。
皇贵妃笑眼微弯,温声道:“太子和萧世子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今日倒是转了性。”
萧时晏笑容清澈,声音温煦,他对皇贵妃拱手答道:“臣受家母之命,想要从宫里的花房讨要一瓶花带回府观赏。”
有嫔妃忍不住打趣:“萧世子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怕是萧夫人心里挂念此事,今日要你带回府的不是瓶花,而是萧家的儿媳妇罢!”
众人闻言笑作一团。
贵女们春眸流转,瞧见萧时晏面对几位嫔妃的打趣不羞不恼,气质温润儒雅,真当是一位如意郎君的好人选。
至于端坐于上首的太子面色虽冷,可气质沉稳,俊美无俦,男子只静静坐在那里,浑身散漫着矜贵气质,从窗外探进来的一支梅花映衬着他昳丽凤眸,心动神驰。
听闻太子如今在早朝中锋芒毕露,处处压制着大皇子,就连皇贵妃见到太子,都要卑躬屈膝礼让三分。
这就是一代储君的威仪啊,待到太子袭成正统那日,那便是天下之主,他的正妻,自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还有一位娘家富可敌国,性情爽朗的十皇子,只要能得其中一人青睐,那后半生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想到如此,在场贵女们精神一振,期待着三位郎君的目光可以停驻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插花上。
到了赏花的环节,皇贵妃命宫人去庭院采集来一竹篮新鲜的梅花枝。
每位郎君可以拿上三支梅花,下场观赏品鉴每一位参赛贵女所插的瓶花,若是有中意的瓶花,便将手中梅花赠予此女。
最终收获最多梅花的女子,便是本届插花比赛的魁首。
第一位下场观赏插花的郎君是安远侯家的赵世子,此人出身书香世家,现在内阁任职,赵世子容貌英俊又饱读诗书,与萧时晏有着京城双绝的美称。
赵世子唇角噙笑,手持三支梅花漫步而行,他不时驻足低头观赏花案上的插花,认真点评每位贵女作品的精妙之处,
当走至韩溪云所插的缸花面前,赵世子点点头,目露欣赏之色,献上一支梅花。
“谢过赵世子。”
在四周艳羡的目光中,韩溪云落落大方接过赵世子递来的梅花枝,笑容端庄明丽。
赵世子又走了几步,将手中另一只梅花递给了皇贵妃娘娘的侄女柳小姐。
柳小姐笑着接过花,她斜睨向韩溪云,扫去一个挑衅的目光。
赵世子一碗水端平,既保全了皇贵妃的颜面,又向心悦的京城第一才女献上倾慕之意。
就当他想要手中仅剩的梅花随便送给其他世家小姐时,他的余光扫到一盏碗花,顿时停住了脚步。
啧,这盏碗花丑得惊世骇俗,让人心中忍不住好奇缔造出此等丑物的女子是何模样?
赵世子的目光顺着孤零零的玉兰花向上游走,最终落在少女比玉兰花瓣儿还要皎洁的面庞上。
倘若花开会有声音,那此时赵世子心中百花齐放,争相在他脑海中绽放出噼啪声响。
女子分明生了一对及其勾人的桃花眸,眉形却是略带英气的双燕眉,一双黛眉如轻燕展翅,弯得恰到好处,柔美中透着坚毅,给人一种冲击美感。
琼鼻秀气挺拔,紫芝眉宇,绛唇映日,一张娇丽面庞旖旎如画。
女子美得张扬,脱俗,清丽,又摄人心魂。
待他回过神时,已然神不知鬼不觉伸出手,主动对清丽佳人奉上最后一支梅花。
赔罪梅花
姜玉竹微微愣怔了一下, 她看向目光呆滞赵世子,善意提醒道:
“世子爷怕是献错人了罢?”
她右手边那位贵女所插的绣球瓶花错落有致,浓淡相宜, 可是要比自己这盏“野蛮生长”的碗花要高雅上千万倍。
不过赵世子好似没有听到姜玉竹的话, 眼睛仍一眨不眨眼地望着她。
瞧见赵世子这副丢了魂的模样,周围贵女们心底不由泛起了酸意,低声私语:
“哼,想不到赵世子出生于书香世家,见多识广, 却还是被姜小姐的皮囊迷惑。”
“这那里是天煞孤星,简直是狐妖转世,勾得赵世子都丢了魂!”
“庸俗,肤浅, 狗男人!”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赵世子终于醒过了神, 心知他情不自禁给姜小姐献上梅花, 并非是因她那盏惊世骇俗的碗花, 全是因对方那张人比花娇的脸啊!
可他能当着众人承认自己如此庸俗肤浅吗?
绝不能够!
赵世子掩唇清咳一声, 他一手背至身后, 一手指向黄花梨花案上的杂乱无章的碗花, 紧绷起脸一本正经道:
“姜小姐这盏碗花看似简陋,实则是暗含最高深的禅意, 犬尾草紧密成把,中心插上一支玉兰花,一俗一雅, 阴阳平衡。禅意本质就在于去繁就简,回归本心, 这世间万物是俗,本我是雅,姜小姐的本心就如这一支圣洁的玉兰花,在芸芸众生中独醒”
赵世子洋洋洒洒说了半晌,众人再去看姜玉竹所插的那盏碗花,隐约品出一丁点儿乱中有序的深意。
姜玉竹被赵世子夸赞得有些脸红,她没想到自己随手所插的犬尾草竟然能被对方领会出如此深奥的禅意。
“故而这支梅花,姜小姐受之无愧。”
“小女谢过赵世子。”
姜玉竹刚刚从赵世子手中接过梅花,忽而察觉出一道凌厉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眸看去,迎上一对幽深漆眸。
男子漆色眸底翻涌着她曾经熟悉的情愫。
浓烈至极的占有欲。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散了,太子只淡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同十皇子交谈,仿若刚刚那让她炸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深沉目光只是胡思乱想。
赵世子看到姜玉竹愣神的模样,喜滋滋的以为姜小姐被他的渊博才学折服了。
姜小姐在插花的技艺上虽然烂到透顶,不过女子容貌倾城,性情恬静,希望佳人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芳心,待二人成婚后,他会手把手教姜小姐如何将花插得像她人一样明艳漂亮。
依依不舍又看了清丽佳人一眼,赵世子这才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接下来的过程中,陆陆续续又有几位世家子弟下场品鉴插花,他们手中的梅花有的落在京城第一才女韩溪云手中,有的献给皇贵妃娘娘的侄女,又有的递给乔家小姐。
不谋而合的是,这些一表人才的世家公子总会涨红着脸,将手中最后一支梅花交给姜家小女,末了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姜玉竹怔怔看向手里快要握不住的梅花枝,有一瞬怀疑莫非她在插花技艺上,真的有什么惊人天赋?
石榴裙下无君子,男子贪恋美色是人性使然,早就深谙其中道理的众位嫔妃倒是对这个局面不觉意外。
更何况姜家小女那种柔媚中又透出三分英气的容色的确是独一份,很难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把控得住。
“萧世子,该轮到你下场去赏花了。”
皇贵妃话落后,便有宫人将沾着晶莹雪水的梅花枝交到萧时晏手中。
萧时晏垂眸看着三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梅花,眸底闪过一丝落寞,短短几息后,他掀起眼帘,琥珀色眸子盛满了真诚的笑意:
“家母不辞辛苦,日以继夜照拂卧病在榻的父亲,臣见这几束梅花开得刚好,娘娘可否让臣带回府送给母亲。”
萧大学士因病退出内阁后,昔日风光无限的萧国公府因此萧瑟了不少,还好萧世子性情沉稳,又在政务上勤勉,因此得到耀灵帝赏识,听说年后他在中书省的职位还会升一升。
看来如今萧世子一心扑在政事上,无意在插花比赛上挑选中意的世家女子。
皇贵妃眉眼含笑点点头,温言道:“你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来人啊,去内侍省取来那瓶斗彩开光折枝莲纹花瓶,让萧世子一并带回去给萧夫人观赏。”
萧时晏谢过皇贵妃的赏赐,他不动声色看向上首的太子。
太子靠着紫檀木交椅背,男子姿态优雅,面容无波,长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叩击着桌案,目光并未因姜小姐得到全数梅花而有所关注。
萧时晏今日在御书房门口撞见太子时,正好听到内监向太子转达皇上的口谕,原来耀灵帝听说凝雪阁正在举办插花比赛,让太子前往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萧时晏暗暗握紧手中的梅花枝,明亮的眸色蒙上了一层阴晦,他何尝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光明正大对那个女子表达倾慕之心。
可他不能。
太子目光如炬又心思缜密,稍有不慎,就会被他窥出端倪。
这压抑的爱欲将萧时晏逼到狭仄的角落,简直就快要将他逼疯了。
见萧世子没有下场评选插花,众位贵女脸上露出失落之色,转念一想,就连容色倾城的姜小姐都没有得到萧时晏的梅花,心里不禁又觉得平衡了些。
待轮到十皇子詹少辞时,他一把抓起竹篮里剩余的梅花,风风火火走下台阶,在周围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向临窗静立的女子。
窗外细雪纷飞,女子潋滟双眸也映着点点细碎雪光,清透晶莹,干净纯粹。
姜玉竹看向径直冲她走来的十皇子,螓首微侧,眼中噙着不解。
詹少辞看都没看花案上的碗花,他咧嘴一笑,一股脑儿将手中的梅花枝全部递了过去。
“十殿下,为了公平起见,每位贵女只能得一支梅花啊!”
负责监察此次插花比赛的官员见十皇子将全部梅花枝都给了姜小姐,急得在一旁提醒道。
“还请十殿下点评小女所做的碗花。”
姜玉竹未接过十皇子递上的梅花,只盈盈行了一礼,轻声道。
詹少辞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女子,他目光极为复杂,缓缓开口道:
“仙子姐姐,你忘记我了吗?四年前咱们在花灯节那夜见过一面,你当时跳到我的船上”
少年眉眼灿烂,笑起来时露出两个虎牙,黑亮亮的眸子让姜玉竹感到有一丝熟悉,顺着少年的话头,她的思绪不由回到四年前花灯节那个夜晚。
——
当时,姜家人刚搬到京城没多久,姜慎托上不少关系,成功让姜玉竹进入华庭书院读书。
花灯节那夜,姜玉竹换下男装,穿上母亲为她裁制的新衣裙和家人一起出门游玩。
夜市长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姜玉竹一个不留神,就被熙攘的人群和家人挤散了。
好巧不巧,就在她沿着河岸找寻亲人时,瞧见迎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正是她在华庭书院里的同窗。姜玉竹心中一惊,为了躲避与这几人撞上照面,她慌不择路跳上一艘正在驶离岸边的画舫。
谁知在那艘画舫上,竟有一个小男孩缩在船尾低声哭泣,他被从天而降的姜玉竹吓得忘记了哭。
“你……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姐姐吗?”小男孩吸了吸鼻子,歪起虎头大脑,红着眼眶问道。
姜玉竹拍了拍衣裙,看向比她还矮半头的男孩,笑吟吟道:“是啊,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船尾,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男孩仿若被触及到逆鳞,他忽然拧起粗粗的眉毛,凶巴巴道。
姜玉竹觉得小男孩愣头愣脑的模样怪有趣,于是逗弄道:“那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男童瘪着一张嘴,不愿意吭声。
姜玉竹莞尔一笑:“你没有尾巴,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怎么会没有家人呢?”
她打量起男孩身上的流云锦袍,想起自己在书院里曾看到萧世子穿过类似的衣裳,猜测男孩的身份应该非富即贵。
估摸男孩和家里的亲人吵了架,才会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
果然,男孩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闷闷不乐道:
“我生母死了,父亲从来不管我,养母对我管教严厉,只要我表现得比其他兄长优秀,她就会厉声责备我,那些兄长还嘲笑我生母是低贱的商贾我我没有他们这样冷血无情的家人”
姜玉竹在船尾坐下来,她从荷包里抹出一块儿奶糖递过去。
男孩白嫩的小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他傻乎乎问道:“这是天宫上的糖吗?”
姜玉竹抿起唇角的笑意点点头,煞有其事忽悠起来:“这在仙界里叫无忧蜜,你吃了后,会就会忘记所有烦心事。”
少年面色虔诚接过她递来的奶糖,放入口中品尝,眼眸顿时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姜玉竹瞧见男孩稚气未脱的模样,决意开导他一二。
“商贾并不低贱,我的母亲就是商贾,她赚得的银钱供我和兄长读书,让我们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仙宫里的神仙,也会做生意?” 男童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当然了,没有仙人做生意,哪里来的这无忧蜜!”
男童似是被姜玉竹的说服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姜玉竹淡淡一笑,耐心道:“仙有正邪,人有善恶,亲有远近,就算是骨血至亲,也非都盼着你好,像这种趋炎附势亲人,他们的闲言恶语你无需放在心上。”
想起自己在书院里因学业出色被夫子表扬时,父母脸上毫无喜色,眉心反倒是拢着浓浓的忧色,自此以后,她学会收敛锋芒,因为她清楚父母心中的担忧。
也是因此,姜玉竹不禁对眼前男孩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看着少年懵懂的黑眸,忍不住抬手掐了掐他软嘟嘟的面颊,眯眼笑道:
“嗯至于那位和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养母,恐怕她才是真心为了你好,她不想你惹得其他兄长妒忌,从而受到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亲人,不会盼着你大富大贵,成龙成凤,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
多年过去了,詹少辞仍忘不那个夜晚。
数不清的花灯漂浮在湖面上,少女水汪汪的眼眸中倒映着周遭点点烛光,灯火在她眼中荡漾,恍如天上繁星离岸来,闪动着流光溢彩。
口中奶糖慢慢化开,沁出甜蜜的滋味。
少女指尖染着凉意,在面颊上留下余香。
他长大后终于清楚,真正让他忘记心中忧伤的并非是无忧蜜,而是少女开导他时的温言细语。
“你是船上的那个小男孩”
姜玉竹缓缓睁大明眸,她依稀从对方疏朗的五官辨认出记忆中那个男孩的轮廓。
曾经比她矮上半头的小男孩已然变得高大英俊,需要她仰起头才能直视。
詹少辞用力点点头,他双眸亮晶晶的,欢喜道:“太好了,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可那夜你并未留下姓名,我苦苦寻找四年,直到一日在宫中看到和你容貌相似的姜少傅,才清楚这些年你一直在江陵养病。后来,我又去了江陵姜宅寻觅,却发现姜宅里的姜小姐并非是”
姜玉竹急忙打断十皇子的话:“十殿下宽宏大量,还请宽恕小女当年的戏言。”
詹少辞摆摆手:“我这些年一直找你,并非要追责你哄骗我的话,而是而是想感谢你。”
暖阁里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恍然大悟。
原来姜小姐和十皇子早在四年前花灯节上就有过一面之缘,十皇子不忘美人,寻寻觅觅多年才弄清楚神秘美人的身份。
难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端妃对姜小姐与众不同,原是早就内定下来的小王妃。
四四方方的雕花窗轩圈出两个人的身影,少女清丽动人,少年星眉剑目,看上去很是登对养眼。
有几位心直口快的嫔妃忍不住冲端妃连连道喜。
詹灼邺敲击桌案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掌心扣住桌角,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动。
男子眉眼深邃,眸光更是深沉,冷冷盯着女子娇媚的面庞。
他伶牙俐齿的小少傅啊,究竟用花言巧语哄骗过多少男子?
詹少辞再次举起手中的三支梅花,笑眼弯弯道:“姜姑娘,你可愿收下的我的梅花?”
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姜玉竹不好拂了十皇子的心意,她迟疑了一下,最终接过对方递来的花枝,轻声言谢。
詹少辞见姜玉竹收下了花,唇角笑意愈加灿烂,仿若吃下了一颗甜甜的无忧蜜。
端妃见状,适时开口笑道:“看来今日的魁首已见分晓,那便是姜家”
“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见太子面色平静,长指轻弹从雕花窗轩口探进来的一束梅花枝,枝头细雪纷纷而落。
太子掀开眼皮,眸光仿若沾染上雪的凉意,音色清冷:
“孤还未下场品鉴诸位小姐的插花。”
皇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她看向空无一物的竹篮,笑道:“我还以为太子对此事提不起兴致,忘记让宫人算上太子那份,来人啊”
“不必了,孤取手头上这枝便好。” 探入窗口的花枝被太子轻而易举地扭断,他不急不缓起身,迈开步伐,目标明确。
太子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阔袖蟒袍,浓黑的衣袍上绣有暗金纹龙,行走间五爪龙纹在光影变幻中若隐若现,他手中的红梅更是与这身玄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指尖如烈焰般绽放。
男子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仿若踩在姜玉竹的心尖上,她的呼息都不由紊乱起来。
当太子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尽数笼罩在她身上,拂来让人心悸的寒意。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花案上的碗花。
姜玉竹抬起眼眸,看到太子端着她的碗花仔细端详,男子凤眸微眯,神色专注,未曾分给她半点儿余光。
良久后,太子放下碗花,声音淡漠:
“姜小姐所做的这盏碗花虽然蕴含禅意,可在外观欠缺美观,倘若在放在父皇的龙案上,让前来大燕的邦国使臣瞧见,恐怕难以领会其中意境。”
听到太子的点评,四周贵女们心中一喜,感叹太子殿下火眼金睛,丝毫不受姜小姐这张狐妖皮囊所惑,直言不讳道出她所作的碗花寒酸又丑陋,难登大雅之堂。
姜玉竹微微松了口气。
太子所言属实,她在花房选花时心不在焉,为了应付这场比赛,胡乱插上一通,未曾想赵世子品味独特,竟然对她的作品大肆赞赏,以至于其他贵公子跟着附庸风雅,纷纷给她递上梅花枝。
詹灼邺盯着轻吐兰息的少女,眸色渐渐暗沉。
小少傅为了躲避他的视线,特地选在偏僻的窗口站着,被凉飕飕的寒风了半晌,少女雪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绯红,眼尾亦洇开一抹媚人的红晕。
确是勾人。
难怪惹得这些见惯繁花的世家公子春心大动,如蜂蝶般竞相扑上这朵娇花。
眼眸低垂,目光触及少女纤纤素手里一大捧鲜艳欲滴的梅花,詹灼邺眉尾压低,眸光骤然沉下来。
众人原以为太子对姜小姐直言不讳的点评已是不留情面,没想到更过分的事还在后面。
只见太子忽而抬起手,从姜小姐手中取走全部梅花,扬手丢出窗外。
洋洋洒洒,一枝都不剩!
阁中众人不由发出低声惊呼。
“皇兄,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詹少辞虽然也认为姜小姐这次的魁首之位有很大水分,可太子此举,无异于是在众人面前明晃晃地羞辱姜小姐!
他忍不住为他的仙女姐姐鸣不平。
詹灼邺淡淡睥向一脸忿忿不平的十皇子,语气微冷:
“十弟以为,是姜姑娘的颜面重要,还是大燕的颜面重要?花灯宫宴,万国来朝,是大燕彰显国力,威慑邻邦的大好时机。这盏碗花若是出现在龙案上,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臣会不会认为是大燕在故意轻慢他们?”
詹少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驳斥的话。
他从小就将这位顶天立地,杀伐果断的皇兄视作崇拜对象。
宫里的人都觉得他是最小的皇子,有太子和大皇子帮父皇协理政务,他这种无所事事的皇子只用坐享齐人之福,过着钟鸣鼎食,骄奢无度的日子。
唯有太子在归京后找到自己,让他从水部司的小官做起,将他调遣到江南,还帮他从沈家拿回应得的家业。
若非今日保护姜小姐心切,他是断断不敢反驳太子的话。
更何况太子所言句句属实,倘若大燕因此在宴会上丢了颜面,像姜小姐这种毫无依仗的小女子,必然会受到群臣口诛笔伐,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只会不痛不痒落下个护花心切的风流之名。
想到如此,詹少辞面露羞赧之色,垂首歉意道:“皇兄所言极是,臣弟思虑不周。”
训斥完十皇子,詹灼邺转身看向面色平静的少女,目光深沉:
“姜小姐可觉得委屈?”
姜玉竹摇了摇头,轻声道:“臣女并不觉得委屈,太子所言极是,小女所做的碗花并不适合出现在端庄严肃的夜宴上。”
“姜小姐倒是比你兄长要懂事得多”
太子微微倾身,这一句话声音低沉,轻到只有二人能听到,莫名透着暧昧不明的味道,听得人耳垂发烫。
姜玉竹呼吸一滞,忙垂下浓密眼睫,遮住眸底泛起的波澜。
一枝红艳如血的梅花出现在她眼帘下,太子清冷的声音响起,仿若刚刚那充满磁性的低语只是她的错觉。
“姜小姐深明大义,既然孤剥夺走你的魁首之位,这支梅花,权当是赔罪了。”
男子修指捏着一枝红梅,宽敞的蟒纹袖摆垂落,露出的手腕腕骨突出,手背青筋显露,隐约透着让人心悸的张力。
姜玉竹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接过太子手中的红梅。
“臣女谢过太子。”
赏花环节就此告一段落,因太子辣手摧花,此次插花比赛的魁首最终落在韩溪云头上。
韩溪云含笑接过曹公公奉上作为嘉奖的青花玉壶春瓶,心里却在滴血。
为何明明姜小姐什么都没有得到,却好似得到了一切。
诸位青年才俊的倾慕,十皇子的维护,太子的赔礼。
而她明明凭实力赢得最终胜利,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得到。
本该是令人艳羡的魁首之位,如今也变成了嗟来之食,恶心得她恨不得摔碎手中玉瓶。
可她做不到,亦不能做。
她是韩大学士的嫡女,是京城第一才女,是端庄到不容一丝瑕疵的高门贵女。
韩溪云吞下不甘,余光看向角落中手持梅花发呆的女子,眸底燃烧起妒意的火焰。
终有一日,她要让今日所遭受的羞辱,千倍万倍地奉还。
插花比赛结束后,皇贵妃留下女眷们在宫中用晚膳,当下时辰还早,瞧见阁楼外的雪停了,贵女们三五成群,走进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观赏雪景。
詹灼邺一袭玄色狐裘大氅立在宫檐下,幽深目光追随那道被孤立在最后的淡烟色身影。
“皇兄,我这次从扬州回来,给你带来当地的木樨荷花酒,这种酒安神消疲,每夜睡前来上一小盏,保准皇兄不会再受梦魇所扰,一觉安睡至天亮。”
詹少辞凑到太子身旁,他讨好一笑,两颗虎牙在少年脸上添了几分稚气。
詹灼邺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十皇子,唇角弯了弯:“多谢十弟好意,孤的梦魇症已经痊愈了。”
听了这个消息,詹少辞由衷为太子感到开心,他眉飞色舞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知是太医院的那一位圣手根治好皇兄的心病?”
本是个简单的问题,太子却沉默了良久,淡淡答道:“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
“当初胡掌院都对皇兄的梦魇症束手无策,想不到民间竟有如此高人,皇兄要不要引荐此人入太医院,日后皇兄在太医院亦算有了耳目。”
詹灼邺眸光微敛:“她这个人淡泊名利,不想在留在孤身边。”
“嘶那这位神医还真有个性。” 詹少辞搓了搓下巴,笑道:“下次臣弟头痛脑热了,不妨让这位神医来给我治一治。”
詹少辞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可太子却忽然定定看着他,唇角弧度转淡,目光亦噙着冰冷的压迫感。
“十弟身体康健,就算有了头痛脑热,宫里的御医自可为你诊治。”
詹少辞隐约察觉到太子语气不虞,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太子对他一向大方,就连沈家的万贯家财都不曾觊觎半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何至于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太子似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问道:“你同那位姜小姐是如何认识的?”
提起此事,詹少辞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眉飞色舞讲起起四年前的花灯节上,姜小姐是如何神女天降般落在他面前,又是如何对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扮作仙女哄骗他吃下无忧蜜,柔声细语为他排解心事。
詹灼邺负手而立,他静静看着十皇子沉浸在昔日美好回忆当中,唇角弧度清浅。
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关节用力到泛白。
小少傅这位乡野大夫的年纪不大,所经手的病患却是不胜枚举
见不得人
“皇兄, 你可是对姜小姐感兴趣?”詹少辞小心试探问道。
太子面色无波,长眸淡淡扫过十皇子紧张的神色,语气平静:“她是姜少傅的妹妹, 孤不想她落人口舌。”
詹少辞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是臣弟行事鲁莽, 为了讨得姜小姐欢心,险些将她置身于风口浪尖。”
更何况,太子的婚约早就被父皇定了下来,乃是武安侯的独女,听闻太子对这桩婚事并无异议, 不日后,父皇就要对外宣旨。
詹幕辞觉得定是自己多心了,太子对姜姑娘另眼相看,只因她是姜少傅的孪生妹妹。
他挠挠头, 不好意思地笑道:“皇兄, 这是我头一次遇到心悦的女子, 我一看到姜姑娘就紧张得不行, 话都说不利索, 也不知该如何对她袒露心意, 要不, 皇兄你教一教我?”
教他?
自己对小少傅第一次袒露真心时, 一颗赤忱之心可是被少女胡编乱造的谎言扎成了筛子。
詹灼邺敛去眸底冷意,他凝神思虑了一会, 长指不紧不慢转动大拇指上的紫玉扳指,语气淡淡:
“孤未曾婚娶,不通晓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孤听姜少傅提到他的妹妹自幼养在江陵老宅,性情胆小, 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你若是冒然上前表露心意,恐怕会吓到姜小姐。”
性情胆小,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
詹少辞想起船上那个明眸弯弯,主动伸手去掐他面颊的少女,一时难以将这几个词和她关联起来。
不过女大十八变,四年过去了,或许姜小姐的性情转变了不少,刚刚在凝雪阁内,少女的确是寡言少语,独自一人远远站在角落里,与世无争,安静得像夜色里绽放的昙花。
神秘又美丽。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感激道:“多亏皇兄提醒,方才我还想要不要去御花园里找姜小姐当面叙旧,如此看来,此举大为不妥。我还是先等上几日,让母妃给姜宅送去请帖,邀请姜小姐和她母亲一起入宫,当着两厢长辈之面,再谈媒妁之约。”
詹灼邺紧了紧掌心,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
“父皇说多日未见你,心中甚是记挂,你先去晏安宫向父皇禀报江南河堤的修建进程罢。”
“那臣弟就先退下了。”
詹少辞拱手行礼,少年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连廊尽头。
詹灼邺唇角弧度垂下来,他对站在身后的周鹏道:“你去寻姜小姐,就说孤要将姜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她,让她前往御花园东南角的揽月假山后相见。
周鹏抱拳道:“卑职领命。”
———
另一厢,姜玉竹一直想要找机会面见端妃,好询问对方骨灰瓮之事,可插花比赛结束后,端妃就被皇贵妃带走处理花灯宫宴的事宜,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十皇子居然是当年那个哭鼻子小男孩,此事让姜玉竹大吃一惊,不过见十皇子并没有追究她当初冒充仙人哄骗他的意思,遂安下了心。
当务之急,是要先拿回那瓶骨灰瓮,如此她便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随时动身离京。
思虑间,她脚步悠悠放慢,不知不觉和前面的贵女拉来了距离,就当她正要迈开步伐追上前时,一旁高大的樟子松下突然冒出来一个身影。
姜玉竹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周校尉。
算起来,周校尉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若非他不顾生死,下令飞龙舟全力冲撞向江面上的幽灵船,她同萧时晏早已命丧江底。
受今时身份所困,在遇到救命恩人时,姜玉竹只得露出惊慌的神色,后退了一步。
周鹏忙抱拳行礼,瓮声瓮气道:“姜小姐,唐突了!周某乃是奉太子之命,请姜小姐前往御花园东南角的揽月假山后相见。”
“太子殿下要见我?”
姜玉竹蹙起黛眉,语气存疑。
“正是,太子殿下听说姜家要离开京城的消息,想要把姜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姜小姐。”
姜玉竹微微一怔,方才她还在为此事发愁,想不到太子这么快就转变心意,愿意归还那瓶骨灰瓮了。
“还请周侍卫引路。”
“好,姜小姐请随我来。”
二人行走间,姜玉竹望着周鹏步履匆匆的背影,心底的疑虑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在途经一处竹林小径时,她突然感叹道:
“京城这边的冬日气候寒冷,请问周侍卫,竹意轩里的竹林如今是不是都衰败了?”
周鹏刚要张嘴回答“是啊”,脑中突然想起临行前太子的叮嘱。
“姜小姐极为聪明,回她的话前,务必要先思虑清楚。”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他愣生生咽了回去,周鹏倏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盯着手捧暖炉的少女,目光惊疑不定。
“姜小姐,你怎会清楚太子府的竹意轩里有一片竹林?”
姜玉竹微微一笑:“兄长与我一直有书信往来,他曾提起竹意轩的竹林很漂亮,小女途经此处竹林,心中不禁有感而发,故而问了一嘴。”
周鹏收回狐疑的目光,沉
依誮
声道:“竹意轩里栽种都是耐寒的竹子,四季常青,姜少傅离去后,太子不让下人移动院里的一景一物,如今除了竹林茂密了些,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多谢周侍卫告之。”
周鹏闭上嘴,转过身悄悄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继续拔步而走,只不过相较于之前,脚步明显加快了不少。
他生怕姜小姐又忽然冒出什么下套子的话,杀他个措手不及。
让他上战场杀敌搏命可以,这些弯弯绕绕,虚虚实实的一问一答,他属实是做不来。
姜玉竹两腿倒腾得飞快,勉强跟上步伐火急火燎的周校尉。
周鹏的回答让她暂且打消了心中疑虑,不过她还是好奇,太子为何突然间回心转意,决定归还给姜家骨灰瓮了?
难道是端妃娘娘成功说服了太子?
———
揽月又寓意摘月。
御花园里的揽月假山乃是由大燕名匠巧心设计,用碎石在小山上垒造出凡人羽化成仙,腾空伸手摘月的形态。
男子墨发金冠,身姿颀长,肩披玄色狐毛大氅,离着老远望去,他背后气势恢宏的揽月假山亦成了映衬男子清冷气质的背景。
仿若他就是那轮皎皎明月,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姜玉竹对太子盈盈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小女听周侍卫说,殿下准备归还兄长的骨灰瓮。”
詹灼邺看向眉眼平静的少女,不答反问道:“姜小姐准备何时动身离京?”
“正月初七。”
对于这个仓促日期,太子没有追问,只淡淡应了声,片刻后,又问道:“姜小姐与你的兄长时常书信?”
姜玉竹眉心跳了跳,她抬眸迎上太子谛视的目光,语气平淡:“兄长担心小女在老宅养病无趣,偶有书信寄来,在信中提及京城里发生的事。”
不得不说,小少傅略施粉黛的容色极为漂亮,少女肌肤雪白,吹弹可破,眼形若桃花,眼尾上翘,眼神似醉非醉。
詹灼邺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双眼隐藏在浓密睫羽下,深邃如潭水。
“那姜少傅有没有在信中提到过孤?”
少女抿了抿粉红的唇瓣,螓首微侧,鬓边的水晶步摇轻晃,黑溜溜的眼珠缓缓流转,似是在回忆书信中的内容,声音又柔又软。
“嗯兄长在信中提到太子殿下是个好储君,秉政无私,心怀百姓,才德兼备,大燕百姓得君如此,乃是幸事。”
詹灼邺目光落在少女天真无邪的面庞上,他轻轻挑眉一笑:“这话不像是出自姜少傅之口,倒像是姜小姐说出来的。”
少女垂下眼眸,声音细弱:“小女不敢妄言,兄长的信笺都留在江陵老宅,殿下若是想看,等到小女回到江陵后,会差人将书信送来。”
姜玉竹左右两手都能书写,且撰写的字迹大不一样,太子若想要看这些书信,大不了她回到江陵后写上几封。
詹灼邺看着滴水不漏少女,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不必了,孤只是随口一问,周鹏,你去把姜少傅的骨灰瓮拿来。”
少女依旧低垂着头,紧绷的肩颈缓缓松弛下来。
周鹏取来骨灰瓮,交到太子手中。
等待了片刻,见太子始终没有再说活,姜玉竹悄悄抬起头,她看到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骨灰瓮上的莲花纹,眸光专注,动作格外轻柔,仿若手中是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孤生来被世人视作天煞孤星,宫里的人都厌恶孤,憎恨孤,又害怕孤,他们将孤视作一个怪物,巴不得孤早一日死了,好还大燕一个太平盛世。”
“孤用手中的剑和身上的血换来权势,地位,尊崇。让那些曾经厌恶孤,憎恨孤的人不得不去敬畏孤,仰仗孤。”
“可唯独她,从未觉得孤是个怪物。”
“哪怕世人都在质疑孤时,她仍选择相信孤,毫不迟疑,义无反顾挡在孤的面前。”
太子声音喑哑又低沉,透着无尽的悲凉,仿若一根无形的冰凌,悄无声息扎进姜玉竹的心口,呼吸之间都刺进钝钝的疼痛。
她努力收敛起心底涌动的情愫,面色淡然,语气平静:“殿下节哀,兄长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他定会希望殿下能早日放下挂念,重振旗鼓,余生安好。”
“余生安好?”
太子轻声重复这句话,一对深邃凤眸微微眯起,周身皑皑白雪仿若全凝在他黑涔涔的眸子里,透着摄人的寒意。
“难道姜小姐还不明白,少了她,孤的余生再不会安好。”
姜玉竹被太子黑涔涔的眸子盯得背脊发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抿唇不语。
詹灼邺忍住想要将少女拉扯进怀中的冲动,他敛回眸光,静静看着手中的骨灰瓮。
良久后,他淡声道:
“孤原本想将少傅的骨灰供奉在太庙,永享世人香火,不过孤又想起少傅心系家人,每逢休沐她都归家似箭,在她心里亲人胜过天,因此,孤决意将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姜家处置。”
姜玉竹看着太子手中的骨灰瓮,她低声言谢,准备伸过双手去接。
可太子立在原地,只静静看向她,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姜玉竹只好迈开步伐,一步步走向太子。
太阳不知何时藏进了乌云里,天色暗沉。
高大的揽月假山遮挡大片日光,太子上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下,男子精致的眉眼在暗影中若隐若现,眸光如深潭般幽暗难明。
恍然间,姜玉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毫无提防之心的鹿,而太子此时冷静沉着的模样,则像是一匹优雅的狼王,胜卷在握看着她一步步,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领地。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少女精美绣鞋落在鹅卵石路上的细微脚步声。
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格外漫长。
就在她要从太子手中接过骨灰瓮时,男子原本平稳的手掌倾斜了一下,姜玉竹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冰凉又光滑的瓮罐身,便眼睁睁看到它落了下去。
“噼啪”一声响,整个世界仿若都凝滞住了。
姜玉竹怔怔看着满地碎瓷和随风飘散在空中的骨灰,脑中有一瞬间空白。
她应当作何反应?
此时尖叫一声会不会有些迟了?
她要不要跪在地上痛哭着拾起骨灰?
可就算拾起来又要用什么装?瓮瓶都碎了啊!
“姜小姐?”
听到太子询问的声音,姜玉竹干脆闭上双眼,口中浅浅嘤咛一声,身子软软向后栽倒过去。
受惊吓晕倒,是话本子里身娇体弱的闺中女子应有的反应。
若是脑子撞上假山石头彻底晕了,便不用去面对眼前混乱的局面。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肩头被男子沉稳的手臂拥在怀中,膝下探进另一双手臂,下一瞬,她感到身子悬空,被太子横抱起来。
姜玉竹:
装晕这个主意,属实是蠢透了。
纵然紧闭着双眼,她仍能感受太子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此时若睁开眼,会不会显得太假了?
还有地上撒的,空中飘的骨灰,又当如何去处置?
迟疑着要不要“苏醒”过来,姜玉竹感到太子挪动脚步,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孤带姜小姐去太医院,周鹏,你把地上的骨灰收拾妥当,送去姜宅。”
“卑职领命。”
姜玉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如此甚好,再过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太子不可能在太医院一直守着她。
等到太子离去后,她再适时“醒来”,让医官送她出宫。
打定主意后,姜玉竹便继续“晕”在太子怀中。
揽月假山地处御花园东南角,再往东行便是云影湖,冬日的湖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没有鱼儿游也,也没有水鸟嬉戏,景致略显萧瑟,平日里鲜有人至。
穿过云影湖去太医院,是最近的一条路线,亦是最稳妥的一条路线。
姜玉竹靠在太子肩头,鼻端萦绕着熟悉又清冽的雪松香气,额间时而拂过男子清浅的呼息,身体紧贴在对方温热的怀里,纵然隔着厚实的锦缎,二人肌肤厮磨的地方似有春水款款流淌,顺着血液流进她砰砰乱跳的心脏。
不知走了多久,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云影湖到太医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为何太子抱着她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她悄悄将紧闭的眼睁开一道缝,待看清楚四周的景致后,心里陡然一惊。
太子并没有走小路,而是抱着她明晃晃走在御花园的五彩鹅卵石大道上。
远方隐隐传来几名女子嬉笑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是今日插花比赛上的几位贵女们正在谈笑。
“还好太子公正无私,没让姜小姐那盏狗尾巴花摆上陛下的龙案,不然咱们大燕女子的名声啊,都要被她丢光了!”
“今日在凝雪阁里,惟有太子和萧世子没有受那狐媚女子的蛊惑,看到太子夺过姜小姐手里的梅花全扔了,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那为何太子要把他亲手折断的梅花送给姜小姐,我瞧着好生别扭,好似太子介怀姜小姐收下其他世子们的梅花,故意要给扔了。”
“太子才不会这般小心眼呢,定是你多想了!”
听着远方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清楚,姜玉竹心里慌急了。
太子莫不是要抱着她从御花园琼苑东门出去,走宫人来往最多的大道去太医院?
不过举手之劳,有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姜玉竹觉得她不能再这么“晕”下去了,于是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太子殿下”
少女声音轻轻柔柔,好似被晚霞染红的云,带着朦胧的轻美和怯意。
詹灼邺顿足,他垂眸看向怀中猫儿般勾人的少女,眉眼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姜小姐醒了?”
少女点了点头,她螓首微扬,一双乌眸渐渐蓄满了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犹若梨花带雨,惹人垂怜,伸出一只莹白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声音亦是颤颤的:
“太子殿下,我兄长的骨灰如何了?”
小少傅伪装得滴水不漏,苏醒过来问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身在何处,而是满心挂念着她“兄长”洒落的骨灰。
詹灼邺盯着那略显造次的小手,淡淡道:“孤让周校尉收拾好落在地上的骨灰,送去姜宅,姜小姐可还觉得头晕?”
姜玉竹抽回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多谢殿下,还请殿下放小女下罢。”
詹灼邺挑了挑剑眉,语气不容置否:“孤若放姜小姐离去,你半路上又晕倒了怎么办,孤带还是你去太医院,让御医为你诊断一下,更为稳妥。”
太子说完,又迈开了脚步。
前方树影婆娑,隐约可见山茶花树林后露出少女们华丽的水云披肩。
姜玉竹再次伸手扯住太子的衣襟,力道大了些,声音却是更小了。
“小女已经无碍,殿下快放小女下,当心被其他人看见了。”
姜玉竹轻轻挣扎,鬓间垂落的水晶步摇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眼底的水雾还未退去,眼尾洇着一抹红晕,贝齿因紧张咬住娇嫩的唇瓣,转头看向山茶树后晃动的人影。
少女此时惶惶不安的样子,詹灼邺十分熟悉。
以往,小少傅在书房里被他抵在桌案边无处可退时,便会露出这幅担惊受怕的模样。
生怕被突然而至的人撞见,不得不愤愤仰起小脸,主动拉扯住他的衣襟,足尖轻踮,温软的唇印在他的唇瓣上,短短一瞬就离去,接着端起少傅的架子,紧绷起小脸一本正经道:
“殿下专心看折子,莫要胡闹,当心被人看见了。”
此时怀中少女露出一样慌张的神色,一样焦急的语气,甚至连拉他扯衣襟的力道都是如出一辙。
小少傅极为聪明,聪明得可以在暗潮涌动的朝堂上八面玲珑,随机应变。
同时又极为愚蠢,愚蠢到以为换上一副皮囊,他就会认不住她来。
见太子定定看着她不说话,而林后传来的嬉笑声越来越清楚,姜玉竹一咬牙,索性扭动柳腰从太子怀中跳下来,
双足一落地,她就拉着太子的龙纹袖摆往后跑。
好巧不巧,偏偏后方迎来了一队宫人,数十名手持孔雀羽掌扇的宫人簇拥着皇贵妃和宸妃二人缓缓前行。
当下的情景,可谓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
眼见着就要迎面撞上皇贵妃等人,姜玉竹扭头看向一旁八角亭下的假山,她顾不得思虑,拉着太子躲了进去。
假山内空间逼仄,太子身材高大,不得不弯下身,蹙眉不悦看着她。
“在姜小姐心中,孤竟这般见不得人?”
姜玉竹忙捂住太子的嘴,手指触碰到男子薄唇时方觉得不妥,如触针芒收回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太子噤声。
詹灼邺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眸子,唇角无声地翘起,未再言语。
外面的脚步声愈发清晰,接着传来贵女们给皇贵妃和宸妃见礼的声音,二人藏身的假山与这群人相隔不过七八丈距离,透过石缝间隙,姜玉竹甚至还能看到皇贵妃发髻上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轻轻晃动。
皇贵妃和几位世家贵女们闲聊起来,一旁的宸妃听得乏味,于是手捧鎏金莲纹手炉走到假山旁,她百无聊赖伸出手,挑起假山石上放置的花灯端详。
假山内,姜玉竹看到皇贵妃突然伸过来的手,惊得她后退一步,后脑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腰间一紧,她被太子拉扯进怀中,太子抬起另一只手扣在她脑后,轻轻揉着她磕痛的后脑勺。
姜玉竹仰起头,一双盈盈美目还噙着泪痕,鼻尖轻轻擦过男子薄唇,呼吸交缠。
姜玉竹感到太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更紧了,二人紧密相拥,身躯贴得严丝合缝,宛若两个还未风干的泥娃娃不经意撞到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分不开了。
隔着衣衫,她清晰感受到男子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点点变得剧烈,连带着她的心跳咚咚作响。
“咦,本宫怎么听到这假山里有动静传出来?”
听到外面宸妃的话,姜玉竹紧张地抓住太子的手臂,明眸微睁,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太子好似感受到她的惊惧,扣在脑后的手垂落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
“启禀娘娘,这假山上面就是冬枣树,常有枣子掉进假山里头,引来石老鼠寻果子,娘娘当心了,这石老鼠在冬日里最护食,小心咬到娘娘贵躯。”
宸妃脸上露出厌弃的表情,她最讨厌蛇鼠这样的牲畜,慌忙丢下花灯走开了。
“晚宴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前往保和殿罢。”
听到皇贵妃的声音传来,姜玉竹稳下心神,这才发现她还抓着太子的手臂。
而太子的手臂紧拦在她的腰间,二人紧密相拥,就连彼此垂落的发丝都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
太子身量颀长,此时低垂下头,两人交叠的鼻梁若即若离,温热的呼吸涌动在彼此面颊上,灼得姜玉竹双颊绯红。
此时的她与太子活生生像是躲藏在假山里幽会的一对男女。
这个念头一升起,姜玉竹马上松开抓在太子臂上的手,后背靠向冰凉的石壁,想要远离对面炙热的身躯。
詹灼邺蹙起剑眉,揽载少女腰间的手臂稍用力,芳馨满体再一次入怀。
“姜小姐体寒,若是贴着冷冰冰的石壁,再名贵的药材也难以养好你病怏怏的身子。”
男子声音平缓又低沉,在狭窄的石壁内荡起回音,莫名透出撩心入骨的味道。
姜玉竹无处可躲,干脆抬头直视太子玄玉般的眸子,问出压在心头的疑惑。
“殿下与小女只见过两次面,却对小女如此关怀,是因为我的兄长吗?”
明明上一次分别时,他还对她极为冷淡,就连送出去的大氅都懒得收回来。
太子幽幽盯着她,目光显得意味深长,眼尾微翘,勾唇浅笑道:“姜小姐只与孤见过两面,亦不曾与孤生疏,拉着孤一起躲进这假山里。”
姜玉竹被太子驳斥得哑口无言,浓睫轻轻翕动。
詹灼邺凝视难得哑然的小少傅。
黄昏日光透过石缝照进来,少女被淡金色的光辉笼罩,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就连眼尾都摇曳着淡淡的光晕。
他眸色愈发幽深,伸手挑起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声音喑哑:“你不仅容貌像他,胆大妄为的性情亦很像,不禁让孤有种错觉,你们兄妹就是同一人。”
姜玉竹的心跳在这一瞬间骤然停止了,她的睫毛疯狂颤动,语气亦存着颤音:
“殿下想错了,小女与兄长不一样,小女不能参加科考,不能入朝做官,更不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少傅。”
假山里的温度明明比外面要阴冷,可紧拥着她的男子却像是一团火,一旦靠近,便会将她所有精心伪装焚烧殆尽。
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用力了几许,迫使她这张脸毫无保留展露在他漆黑幽深的眼下。
“姜小姐若想要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当一个好官,孤可以助你实现抱负。”
太子的声音不大,却在姜玉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假山入口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姜玉竹扭头看去,可还未容她看清楚来人的身影,那人便惊声尖叫起来:
“啊!姜小姐,太子殿下你们”
谣言四起
韩溪云不信命格。
亦或是说, 自从她被萧时晏登门退掉婚约以后,她便不再信命格。
京城里最厉害的卦仙曾指着她的生辰八字言之凿凿,若韩家小女能在十六岁前名扬京城, 便可嫁得如意良君。
为了能嫁入萧国公府, 她比寻常女子付出千万倍的努力,忍着枯燥乏味背下万卷书,扛着酷暑寒冬在琴房磨练琴技。琴、棋、诗、画、花、茶,她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博得京城第一才女的盛名。
本以为从此以后, 萧时晏会对她另眼相看,可结果呢?
诸多年的辛苦付出,却只换来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抱歉。
韩溪云从此不再信命格。
故而,当其他世家贵女对姜家小女这个天煞孤星避之若浼之时, 她始终悄悄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很快, 她就发现姜小姐有意放缓脚步甩开众人, 并与一个突然冒出的侍卫短暂交谈几句后, 跟着对方悄然离去。
韩溪云心中感到好奇, 于是偷偷跟在她身后。
看到二人步履匆匆和越行越偏僻的御花园小径, 韩溪云皱起眉心, 心中愈发断定姜玉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瞧见到和姜玉竹私下幽会的男子后, 韩溪云大吃一惊。
竟然是太子殿下!
这个发现让韩溪云又惊又喜,她想要探听清楚姜玉竹和太子的谈话, 可太子目光如炬,男子黑涔涔的眸子朝她躲藏的方向冷冷扫过一眼,吓得她缩回去脑袋。
不一会儿, 她又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于是撑起胆子探出头一看, 惊得她眼珠子差点要瞪出来。
只见姜小姐软绵绵倒进太子的怀里,女子双眸紧闭,好似晕了过去。
更让她诧异的是太子看向姜小姐的目光。
和凝雪阁里那个神色疏离,眉眼清冷的太子不同,此时的太子眉眼缱绻,眸光专注,静静凝视怀中的女子。
仿若在凝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到太子抱起姜玉竹离去后,韩溪云思忖片刻,决定悄悄跟上去。
出乎她意料之外,太子好似不想遮掩他同姜小姐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抱着女子行走在御花园中。
眼见太子就要撞上皇贵妃一行人,韩溪云激动得握紧了双拳。
太子身份尊贵,就算是侧妃之位,亦轮不上姜小姐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子。
听父亲说,皇上有意将武安侯的独女汝南郡主赐婚太子。
武安侯掌管大燕南境,手握十万雄兵壮马,近几年来,南境平定,民生兴旺,缴纳的赋税更是比一年比一年丰盈,填补上国库不少空虚。
太子日后若是有了武安侯这位老丈人,那问鼎龙位的机会就更大,此事让大皇子极为忧心忡忡。
倘若太子与姜小姐私下幽会之事被揭发出来,那宠女儿到骨子里的武安侯夫人必然容不得姜小姐这种狐媚女子留在太子身边。
彼时,姜小姐亦逃不过红颜薄命的命数。
韩溪云心潮澎湃,面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她睁大双眼盼望太子与姜小姐撞上皇贵妃一行人。
偏偏在此时,姜小姐悠悠苏醒过来,她举止轻佻,梨花带泪拉扯着太子耳语几句,二人便一前一后躲进假山里。
期间,宸妃察觉到假山里的动静,好奇询问了一嘴,可惜被个脑袋糊涂老太监给搪塞过去。
躲在树后的韩溪云看得抓心挠肺,紧张得手下的树皮都被她扣掉一大片儿。
眼见皇贵妃一行人准备动身离去,韩溪云清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将心一横,提起裙摆蹑手蹑脚朝着假山洞口走进去。
假山内空间不大,只略略走上几步,她就瞧见那对忘情缠绵的男女。
阳光穿过叠磊碎石的缝隙,点点光斑洒落在男女二人的上,细小的浮尘在光斑中上下浮动,光影交织,构成一副如梦如幻的画面。
姜小姐整个人快融进太子怀里,女子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男子强建臂弯中犹若一株无骨的菟丝花,娇弱易折。
二人的姿势好像在拥吻,少女后颈微微仰起,青丝如瀑垂落腰际荡漾,弧度优美的肩头轻轻颤动,而太子低垂着头,只露出清冷眉眼,下半张脸埋在女子颈窝里。
女子似是听到了动静,猛然扭转回头,一双清润乌眸子尤存迷离雾气,眸底波光流转,双颊朝霞映雪,美得惊人。
韩溪云从小恪守礼数,何曾见过这等撩拨人心场景,脱口而出的尖叫声都快劈了叉。
正要离去的皇贵妃等人听到惊呼声,顿时收住脚步。
詹灼邺被这刺耳的叫声扰得心烦,他不悦地抬起头,眸底射出一道寒光。
男子眼神锐利,如淬了冷光的寒刃抵在喉头。
韩溪云那里承受得住,当即双腿发软,扑通摔倒在碎石上,颤声哀求: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臣女臣女什么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那些被尖叫声吸引过来的宫人围拢在假山洞口,好奇向里面探头张望。
“咦,那不是韩小姐吗?她冲着假山洞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韩溪云转过头,看到立在人群中的皇贵妃,犹若看到了救命菩萨,她扶着石壁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皇贵妃面前跪下,语气惊恐:
“贵妃娘娘,臣女原本在凉亭内赏景,听到假山里有响动传出来,于是好奇走进去,看到太子正在和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求娘娘不要让太子殿下杀了我灭口。”
围拢在假山外的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听韩小姐话中的意思,太子是和什么人在这假山里面?
皇贵妃同样感到诧异,她让宫人先搀扶起惊慌失措的韩溪云,沉声询问道:“韩小姐,你说太子和谁在一起?”
韩溪云目光闪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将众人的好奇心高高吊起。
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从洞口倾身而出。
男子身着玄色蟒袍,昳丽眉眼由暗转明,袍服顺着他挺拔的身姿笔直垂下,没有一丝褶皱,容色清冷,举手投足间流露着矜贵从容。
太子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位身姿袅袅,容貌清丽的女子,正是今日插花比赛上落魁的姜家小女。
众人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变得精彩起来,目光纷纷在太子和姜小姐身上流转。
皇贵妃蹙眉看向二人,语气惊讶:“太子,姜小姐你们二人怎么会在假山里?”
姜玉竹神色平静福了一礼,不急不缓道:“启禀娘娘,小女从山坡小径下来时,不慎将头上的绒花簪子掉进假山里,那绒花簪子虽不名贵,却是小女兄长所赠,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她目露感激看向太子:“恰好太子途径此处,看到小女在假山洞口徘徊,得知实情后,太子便和我一起进去搜寻绒花,我们找到绒花刚要出去,结果迎面撞上了韩小姐。”
说完后,她伸手张开手指,女子白嫩的掌心里正是一枚绒花簪子。
姜玉竹的声音虽不大,可她谈吐清晰,有条不紊,加上她身上的衣裳同样是干净整洁,从始至终面色从容,不慌不乱,倒是让人信服。
一个年纪轻轻的闺阁女子,若真与太子在假山洞里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可能如此镇定自若。
就算二人天雷勾地火,一时情难自禁,御花园里有这么多僻静的地方,何必选在人来人往,最容易被发现的主道旁。
更何况太子今日在凝雪阁点评插花的时候,对姜小姐态度极为冷淡,可是不留情面褫夺了她的魁首之位。
如此看来,十有八九是如姜小姐所言,不过是一场凑巧罢了。
“不可能!”
韩溪云见姜玉竹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在众人面前轻松揭过去,她急声道:
“我从御园东南角一直跟着姜小姐和太子,亲眼看到太子一路上抱着姜小姐,二人举止亲昵,搂搂抱抱,见快要撞见皇贵妃一行人,这才躲进了假山内。”
姜玉竹惊讶看向韩溪云,黛眉轻挑,乌眸噙着淡淡的疑惑:“韩小姐,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在凉亭内赏景,听到假山里传来的响声,才好奇走进来的吗?”
韩溪云被问得哑口无言,意识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眼神骤然变得慌张。
可她之前隐去跟踪姜玉竹的实情,当下若是承认了,不仅显得她别有用心,前后矛盾的话更难以让人信服。
就在众人不知该相信那一方所言的话是真,一直静观事态的宸妃淡淡开口道:“我看此事应是一场误会,这假山洞里昏暗不清,或许是韩小姐一时看错了眼”
“臣女绝对没有看错!”
事已至此,韩溪云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她决意放手一搏,干脆扑通在地上,指天发誓:
“还请三位娘娘明鉴,臣女愿对天立誓,臣女亲眼看到太子和姜小姐在假山洞里搂抱在一起亲吻,若有半句谎言,韩家一族门衰祚薄,臣女不得好死,永世堕入畜道!”
言罢,她抬头狠狠盯向姜玉竹,眼底闪过一丝疯狂:“姜小姐,你敢发誓自己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豪无瓜葛吗?”
嘶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因韩小姐立的誓言实在是太过狠毒了。
姜玉竹蹙眉看着神色癫狂的韩溪云,心中不明白她为何要处处针对自己,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将她拉下水。
殊不知世间有些人,就是见不他人比自己强上一星半点儿,这种人只看到自己的辛苦付出,却看不到其他人在背后流下的汗水,固执认为其他人获胜都是走了捷径,恨不得将其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姜玉竹平静道:“清者自清,小女不想再多言。”
皇贵妃似是对当前的局面感到为难,扶额无奈道:
“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百官和诸国使臣还在保和殿等着。此事先放一放,等到宫宴结束后,你们几人再到皇上面前解释清楚。”
宸妃好不易逮到这个抹黑太子的机会,怎会愿意轻易放手,她冷笑一声:
“还用解释什么?韩小姐不惜以族人的名誉起誓,此事还能有假?姜姑娘和太子心中若没鬼,又为何要躲进逼仄的假山里?我就说方才听到假山里的声音古怪,太子好兴致啊,这样刺激的地方都能寻到!”
宸妃言辞直白露骨,话语中满是讽刺的意味,周围未出阁的贵女们听见,脸上都羞红了,看向姜家小女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詹灼邺举步上前,挺拔身影将女子护在身后,他狭长凤眸微弯,眸底浮现轻蔑的笑意,语气平淡:
“孤不及五哥风流,数九隆冬效仿纥与颜氏女,在冰面上兴云作雨。”
“太子你”
宸妃闻言气得胸口起伏,哆哆嗦嗦伸手指着太子,却说不出话反驳。
太子提起的风流韵事乃是宫里的一桩隐秘。
数年前,五皇子在宫宴上喝多了酒,竟然在大冬日里脱了衣裳,拉扯两名宫女在结冰的湖面上大行云雨之事,事后三个被粘在冰面上不得动弹。
等待路过的宫人发现时,五皇子快要冻得奄奄一息,此事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耀灵帝为了给这个风流儿子擦屁股,下令灭口所有目睹当夜之事的宫人,才平息下来。
当年五皇子被发现时,他赤条条冻在冰面上,可谓是铁证如山,无言狡辩。
眼下太子与姜玉竹两个人衣冠整洁,只有韩溪云的一面之词,到不足以证明二人在假山里做了什么。
宸妃本就是大病初愈,心中郁气难消,当着众人之面被太子揭出五皇子的丢人往事,气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青紫,抖着身子朝后栽倒过去。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皇贵妃命人安顿好宸妃,她转头看向太子,细眉紧蹙,无奈地叹气道:
“太子,你身为储君,自当谨言慎行,今日这事情闹得太大了,本宫总不能将看到你和姜小姐私会的人都扣押起来。晚宴后,你去面见陛下,自行解释清楚,至于姜小姐和韩小姐二人,先由本宫带回宫去。”
言罢,皇贵妃身后走出两位面色冷肃的女官,想要将姜玉竹带走。
姜玉竹深知她若是被皇贵妃带走,这一趟只怕是凶多吉少,她抬头看向太子,发现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男子漂亮凤眸里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俯下身低语道:
“姜小姐可以再晕一次吗?”
少女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略略一思忖,就领会到太子的用意,于是极为配合地闭上眼,歪倒进太子怀里。
两位女官不好从太子怀里硬抢美人,只好板着脸道:“还请殿下将姜姑娘交给下官处置。”
太子是什么身份?
屈一人下,伸万人上,惟圣人能行之。
除了皇帝,整个皇宫里没有人能责令太子办事,皇贵妃亦不能,更别提她手下的两个奴才了。
詹灼邺低下头,慢条斯理将少女压在胸口散乱的青丝理顺,随后手臂探入她膝下,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横抱起少女。
“孤的人,就不牢娘娘操心了。”
此言一落,四周响起了齐齐的抽气声。
就连“昏迷”中的姜玉竹都是身子一僵,紧阖的双睫不受控制轻轻翕动。
皇贵妃表情错愕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往日的端庄,笑吟吟道:“既然姜小姐已经是太子的人,那本宫自然是管不了,太子记得准时归来赴宴。”
风波暂告段落,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夜晚的保和殿灯火辉煌。
宫人用松枝仿照玉皇大帝巨鳌的形状扎成一面巨大的灯棚,棚上悬挂上各式漂亮的花灯,花灯之间还有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明灯往来穿梭,在夜色中如星光摇曳。
可宴席上的宾客们却无心观赏这场精彩纷呈的花灯秀,御花园里刚刚发生的事在宴席间不胫而走,引起宾客们在私下里悄声议论。
“太子竟然说姜小姐是他的人,这话是何意思?”
“嘿,这你还猜不到?今日姜小姐和太子私会一事被众人撞见,无论二人在假山里有没有做过什么,日后姜小姐的名声都保不住了,太子索性承认下来,大抵是想要给姜小姐一个名分吧。”
“姜小姐是姜少傅的亲妹妹,太子这样做,也算是报答了姜少傅之前的辅佐之恩。”
“啧如此看来,太子真是个恩深义重的大丈夫,倘若姜少傅九泉下得知,亦会感到欣慰罢。”
“你们说,太子会给姜小姐什么名分?侧妃吗?”
“疯了吧你,就算姜少傅还活着都不敢和太子提这么过分的请求。”
“哎这么一想,姜小姐岂不是因祸得福了”
韩溪云冷冷盯着花灯秀,五彩灯光笼罩在她脸上,女子一张阴沉面容忽明忽暗。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每一次都是自己赢了,最终却无人在意。引得他人议论、在意、好奇的只有那个邪门的姜家小女。
明明是姜小姐做了有违礼义廉耻之事,却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蒙骗众人。
偏偏太子还满心维护此女,不惜得罪上手握重兵的武安侯,亦要给她一个名分。
而自己装疯卖傻在众人面前出丑,反倒成了此女攀龙附凤的嫁衣。
究竟是为何呢?
韩溪云咬紧后槽牙,手里的如意云纹帕子都快被她扯烂了。
宴席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吵闹声,宾客们循声朝高台上看去,只见十皇子满面怒容摔碎了酒盏,正朝着太子愤然道:
“九哥,你居然诓骗我!你明明说姜小姐她”
十皇子的酒后失态很快被禁卫军上前制止住了,连拖带扯拉下了宴席。
这场小小的意外并未影响到太子的心情。
今夜太子罕见未穿玄色衣裳,一袭绯色宫服,锦袍上织着金色的龙纹,绣工繁复,十分精美。
男子墨发玉冠,玉革束腰,正襟危坐,煌煌烛火衬得他眉目若山水,华贵非凡。
台下的贵女们瞧见了,面颊不由染了几分绯色,心中暗暗羡慕姜小姐有个好兄长。
太子今夜的心情似乎不错,面对前来攀谈的使臣,眉眼舒展,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仿若谪仙下了高台,一派矜贵从容的姿态。
百官恍惚觉得,太子这幅平易近人的模样似是很久没有见过了,好像又回到姜少傅生前陪太子一起参加宴席的时光。
————
话说姜玉竹被太子抱着送出宫门,耳畔不时听到宫人和官员们惊讶的拜见声。
一路下来,姜玉竹的心情由惴惴不安逐渐变得平静麻木,最后甚至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境。
就这样罢,反正假冒的骨灰瓮已被太子送回姜家,她同父母马上就能启程离京。至于临行前留下的风流佳话,全当是给京城贵人们在茶余饭后添上些新鲜的谈资。
当太子将她抱进车厢时,姜玉竹没有睁开眼,厚着脸皮继续“昏迷不醒”。
纵然紧闭双眼,她仍感受到太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转,他似是轻笑了一声,最终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姜小姐,再会。”
车身开始有节奏的微微摇晃,姜玉竹缓缓睁开眼,发现宽敞的车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坐起身给自己斟上一盏茶,手指在触到茶壶时微微一怔。
茶壶里的水温刚好,脚边放置着她遗忘在御花园的暖手炉,手炉里快要烧尽的石炭被换成了银霜炭。
这一切,仿若都在那个男子的算计之内。
伸手撩开车帘,夜晚的凉风吹散了车内浓郁熏香,却吹不散她心头萦绕的疑虑。
太子认出她了吗?
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假山洞里暧.昧不明的举止,还有那句姜小姐是孤的人,几乎昭示出太子已然洞悉了她的身份。
既然都认出来了,那他为何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去?
姜玉竹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在下一盘不可能获胜的棋,四面无路可退,只得配合对方的步骤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落得满盘皆输。
——
深夜五更,正是夜色深沉,睡意正浓时,岁锦巷家家闭户,门前的灯笼早就熄灭,整个街道漆黑一片。
唯有姜宅大门缝底溢出微弱的光亮,门后隐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是说正月初七启程吗?怎么突然大夜里收拾行囊,再说六更城门才开,妹妹这喜欢争魁首的习惯到了江陵后要改一改,头一个出城门又没有赏钱领。”
姜墨竹睡眼惺忪,他怀里抱着个暖手炉立在门口,哈气连天嘟囔着。
“早一日离京,我心里早一日踏实,少啰嗦了,归置好就去看看你妹妹那边,她屋子里书多。”
殷氏挑拣厚衣裳装箱,接着清点药包带的够不够,从京城到江陵需一个月车程,眼下正是最冷的时候,沿途虽有几个郡县歇脚,可该准备的东西却不能少,免得冰天雪里寻不到商铺。
姜玉竹从宫中回来后,就将启程的日子提前,殷氏和姜慎询问她缘由,姜玉竹只说早一点说上路,免得半路上遇上暴风雪。
殷氏和姜慎没有多想,女儿一向是家里的主心骨,当即连夜收拾行囊。
殷氏手里的生意大都在江陵,在京城只有两间铺面,可以先寄放在牙侩收租金,至于其他身外之物,则是能拿就拿,不能就留下。
姜墨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把心爱的一套木舟模型收进箱里,随后来到西厢房想帮一帮妹妹,却发现妹妹都已经整理完了。
“你这些书都不拿了?”
姜墨竹指着屋子里满当当的书架,语气惊讶。
要知京城的书本不便宜,尤其像妹妹这种学问好的读书人,有时候单单一册孤本的价格就抵上他那一箱子木舟模型。
“不必拿了,日后有机会再慢慢收拾。”
姜玉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微蹙的眉心间透着一抹不安,又道:
“快到六更了,哥哥去后门瞧一瞧,看柳管事将车马备好了吗?”
姜墨竹应了声,他抱着暖手炉迷迷瞪瞪走到后院大门,推开门探出头,猛然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他眼前,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中暖炉摔在青石地砖上,叮里咣啷闹出了不小的声响。
“你你是什么人?”
一道圣旨
殷氏和姜慎听到响动, 忙举着灯笼跑过去。
烛光照亮男子身上的银色铠甲,腰间佩戴的飞鱼纹官牌倒映出银色流光。
立在后院门外的男子双手抱行了一礼,沉声道:“姜老爷, 姜夫人, 鄙人姓柴,是巡检司的巡检使。近日京城里出现一伙盗贼,他们偷窃不少官家府邸里的珍贵宝物,巡检司得到线报,这伙贼人如今藏身于岁锦巷, 我们需要逐一排查街巷里的住户,还请姜老人和夫人返回府内,等候我等排查。”
姜慎卸除官职,已是普通百姓, 官家办差, 自当要遵守。
他皱了皱眉, 拱手好言好语询问:“敢问柴统领, 你们需要几日能排查完呢?”
柴统领正色回答:“约莫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 可岁锦巷里只有七户人家啊!”
姜墨竹从地上爬起来,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花, 脸上留出疑惑的神色:“就算是一天查一户, 七日也该查完了。”
柴统领面不改色道:“柴某也是遵循上峰的指令,还请姜老爷和夫人配合, 府里缺了什么,你们只管同门口戍守的巡检使严明,我会派人去采办。”
连日常采买都不能出门, 这听着怎么像是幽禁?
殷氏仰起笑脸,她不动声色将一块儿银锭子塞进对方手里, 好言好语商量道:“这位柴统领,您可否行个方便,先排查我家。实不相瞒,孙女的外祖母病倒了,我们一家人正要启程前往江陵探望老太太,实在是耽误不得啊!”
柴统领将银子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冷声道:“姜夫人是想贿赂朝廷命官吗?”
殷氏的笑意凝在唇角,弱声道:“民妇不敢”
姜慎见状,赶忙将夫人护在身后,笑着打起圆场。
片刻后,柳管事被两位巡检使架着送进来,后院大门“砰”地一声就合上了。
“老爷,咱们的马和车都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了。”
柳管事惊魂未定说起事情的经过,他年迈的身子打着颤,眼神闪烁:“那几位巡检使就守在黑漆漆的马厩里,吓得老奴还以为撞见了偷马贼”
姜墨竹正准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玉竹,他刚刚转身,惊讶发现妹妹就站在他们身后。
想必方才的一幕她也瞧见了。
少女身披雪白的狐毛斗篷,柔软的一圈狐毛衬托着她下巴愈发尖细,她手中提着一盏纸罩灯笼,烛火朦胧,少女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姜玉竹的神色倒是平静,她眉梢舒展,乌眸清亮,对神色惶惶不安的几个人笑了笑:“既然巡检司办差,咱们暂时不能离去,那就都回屋再睡个回笼觉罢。”
送走父母回屋安歇后,姜玉竹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兄长。
“哥哥若是不困,就去东厢房,帮我把装好的东西再搬出来吧。”
姜墨竹盯着妹妹清润乌眸,他忽而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进屋后,姜玉竹从红泥炉上提起一壶热水,斟上两盏热茶,热乎乎的茶水下肚后,兄妹二人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温。
她又往红泥炉上放了两块红薯,一捧板栗和几颗橘子。
不一会儿,屋里就溢满了橘皮的清香。
姜墨竹用银筷拨动架子上的橘子,等到橘子表面变得焦黑,他动作熟练拨开橘皮,将冒着白烟的橘子瓣放在唇下吹了吹,送到妹妹口中。
“好甜,哥哥烤的橘子总是这么甜,看来我未来的嫂嫂日后有口福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姜墨竹难得露出一副羞赧的神色,他低头笑了笑,红着脸道:“父母都同你说了?”
半年前,姜墨竹在海上走商时遇到一个女商头,这名女子和他年纪相仿,却独自一人扛起百十来号人的商队,这不由让姜墨竹对她刮目相看。后来,二人又一起合作过几次生意,日久天长,他忍不住被这个独立又自信的女子吸引,渐渐生出思慕之心。
“我我还没同陆姑娘袒露心意。”
姜玉竹手托雪腮,眨了眨眼:“为何啊?”
姜墨竹闷头剥着橘瓣,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染上了几分落寞:“我配不上陆姑娘,陆姑娘她聪明漂亮又能干,追求她的男子不是当地富贾,就是王孙贵族,我连建造船坊的银子还是管你借的我怎么比得上这些人”
姜玉竹看着哥哥腰间悬挂的鸳鸯绣纹荷包,挑眉笑道:“可在这群优秀的男子里,陆小姐唯独给兄长送了荷包,对不对?”
被妹妹一针见血说中,姜墨竹的脸色更红了,他摇了摇头:“陆小姐只是答谢我在上次走货时分了她一杯羹。”
姜玉竹笑了笑,语重心长道:“在我看来,兄长一点都不比那些王孙贵族差。你的船队只经营一年,就赚回了本金,商号遍布五湖四海。哥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好的女子,你若是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姜墨竹又剥开一瓣橘肉丢进嘴里,回怼道:“那太子呢?天下又有几个太子这样的人物,妹妹为何不珍惜?”
姜玉竹唇角的笑意转淡,她轻轻蹙了下黛眉:“太子倾慕的是姜少傅”
“你就是姜少傅!”
姜墨竹指着炉架上的橘子,掷地有声:“这橘子,生在淮南叫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春夏剥皮直接吃,秋冬架在炉子上烤着吃。可无论它怎么变,味道始终是一样的,喜欢它的人,无论它叫橘还是枳,剥皮吃还是烤着吃,都会喜欢,不会改变。”
“玉竹,在我眼里,你亦不必任何女子差。太子喜欢你,无论你是姜少傅还是姜玉竹,他喜欢的都只是你。”
姜墨竹愁眉苦脸感慨道:“喜欢到把咱们一家子都幽禁起来,逼着你去给他个答案。”
姜玉竹没有说话,她剥开外皮焦黑的橘皮,拿起一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橘子烤得有些久了,果肉隐隐发苦,顺着舌尖弥漫到心头。
是啊,她始终亏欠太子一个答案。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炉架上烤熟的栗子发出噼啪声响。
良久后,姜玉竹终于下定了主意,她开口道:“哥哥,等到府外的巡检使散去后,你答应我”
“我不答应,咱们既然一家人,要走便一起走,要留便一起留下。”
孪生兄妹之间心有灵犀,使得姜墨竹一早猜到妹妹要说的话,抢先一步打断。
“那哥哥不想对陆小姐表明心意了吗?”
姜墨竹语气坚定:“儿女之情哪有亲人重要。”
听了兄长的话,姜玉竹莞尔一笑:“妹妹心里亦是这般想的,所以才会恳求哥哥帮我这个忙。”
———
朝霞微露,气势恢宏的晏安宫在朝阳照耀下金碧辉煌。
耀灵帝端坐在龙椅上闭目眼神,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一鼎绿釉狻猊香炉,炉口升起袅袅青烟。
这凝神静气的檀香已在殿中燃了三日。
第一日,宸妃怒气冲冲走进殿,说太子与一名女子在御花园假山里厮混,被宫里的一群人给撞见,太子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摇大摆抱着那女子扬长离去。
第二日,十皇子哭丧着脸跪在殿下,声泪俱下控诉太子抢走自己日思夜想的姜小姐,细问之下,原来这位姜小姐正是和太子在假山里幽会的女子。
第三日,听闻到流言蜚语的武安侯风风火火冲进殿,想要为他捧在手心的爱女讨一个说法。
耀灵帝睁开眼,目光透过缭绕烟气看向殿下跪立的太子。
太子跪了一个时辰,身姿始终挺拔,玄色织锦宫服贴着他劲瘦的腰身,没有一丁点皱痕,眉眼清冷,面无波澜。
以往这种见不得光的风流韵事,都是五皇子捅出来的篓子,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子竟也会女人身上栽跟头。
“说吧,你准备怎么安置那位姜家小女?”
耀灵帝凉了太子一个时辰,估摸着太子足够聪明,会审时度势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詹灼邺平静道:“三媒六聘,明婚正配。”
耀灵帝:一个时辰还是太少了。
“哼,三媒六聘求娶一个民女做太子妃,朕看你是不想当这个太子了,干脆让出太子之位,和那个姜家小女在民间做一对贫贱夫妻罢!”
耀灵帝这话说得严词厉色,殿里的宫人不禁为太子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就算姜小姐有着这九天玄女的容貌,也不至于让太子舍弃荣华富贵的一生啊!
冷言敲打过一番后,耀灵帝缓和下语气,又温言道:
“昨日武安侯找朕商议过此事,还好汝南那丫头明事理,得知你与姜家小女的风月事后,非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还大度表示愿让你纳她为贵妾。”
詹灼邺抬眸看向龙椅上的皇上,他剑眉微挑,目光似有不解:“儿臣不明,儿臣的婚事与武安侯有何干系?”
这话让耀灵帝微微语噎。
汝南郡主倾慕太子,此事宫内之人心照不宣,可太子始终不为所动,还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婉拒了武安侯夫人递来的话头。
偏偏汝南郡主死心眼,除了太子谁也不嫁,活生生将自己熬得抑郁成疾。
武安侯眼见女儿一日日憔悴下去,心疼得不得了,只得上书耀灵帝,直言陛下若能将小女赐婚给太子,他愿拱手让出一半南境兵权。
白得兵马和儿媳妇这等好事,耀灵帝欢喜得三天没吃仙丹。
耀灵帝本欲在花灯节宫宴上赐婚,没想到太子在此前闹出风月事,还搞得宫中人尽皆知。
眼见五万兵马要打了水漂,耀灵帝气得一拍龙案,怒斥道:“混帐东西,汝南那丫头对你一往情深,苦苦等你了四年,你与姜家小女才好了几日?”
龙案边上的曹公公见皇帝动了真龙怒气,赶紧奉上一盏清茶。
詹灼邺面色平静,沉声道:“儿臣对姜小姐一见倾心,还请父皇成全。”
耀灵帝掀开茶盖,听了太子的回话,他忍不住嗤笑道:“一见倾心,你别当朕是傻子,姜家小女上个月才入京,你与她第一次相见是在哪里?”
詹灼邺如实回答:“灵堂。”
耀灵帝刚刚喝下的茶水被惊得呛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龙须上滴滴答答的茶水,瞪圆龙目问道:“姜少傅的灵堂?”
“正是。”
耀灵帝愣住神,浑浊的眼瞳里有微光闪动,须臾后,他醒过神来,紧绷着脸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出来,朕都替你感到羞愧!”
言罢,他手撑头穴,似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朕乏了,你退下罢。”
“儿臣告退。”
鎏金雕花殿门一开一合,殿内浓郁的檀香气消散了些。
曹公公小心走上前询问:“陛下,可需奴才取来养神丹?”
耀灵帝睁开眼,他盯着青烟袅袅的香炉,眸色隐晦不明,过了半晌,哑声道:“不必了,换上鹅梨帐中香罢。”
曹公公闻言神色一震,却未敢多言,很快就换好了香。
檀香苦冷的味道很快被清甜梨香取代,耀灵帝沉沉靠着冰凉的赤金龙椅背,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如这香气一般清冽甜美的女子。
宫里的人都以为,他与琳琅第一相见,是从那场插花宴开始。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
那是在卓少将军的灵堂上,十六岁的少女一袭素服,头簪白绒花,脸上未施粉黛,仿若雨后梨花,清丽逼人。
与其他放声痛哭的人不一样,少女立在人群中,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棺椁,眼中无泪。
她的神色并不悲切,只有对亲人的悼念。
他接近少女,却不知要说什么话好,只干巴巴问道:“你难过吗?”
少女抬起头,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看向他,缓缓摇了摇头:“兄长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死了,让我不必为他难过。”
“为何?”
“因为哥哥的死,换来万家百姓安康,这是他作为大燕将领的使命,哥哥完成了他的使命,死而无憾。”
“九殿下,人生在世,真正能做到死而无憾的又有几人呢?”
从少女隐有泪花的清澈眼眸里,他看到了卓家满门忠义。
那一瞬间,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守护好眼前的少女和她的亲人。
冰冷的龙椅带来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却无限放大人内心的恐惧,他惧怕权利在手中渐渐流失,亦担忧有人觊觎这高高在上的位置。
到了最后,他两样都未做到。
他追求长生之道,除了贪恋权势的滋味,更害怕他会在死后见到琳琅。
他怕琳琅会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自己,问他这一生,可有遗憾?
他的遗憾是永远弥补不了,可他和琳琅的孩子不应像二人一样。
——
一场大雪消融后,气温开始回暖,树木抽出新芽,盈盈青草在土壤中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与此同时疯狂滋长的,还有京城里盛传的各种流言蜚语。
起初,瞧见被巡检司封锁的姜宅,有人猜测皇帝为保全太子清誉,十有八九会像以往处理与五皇子苟合的几位宫女那般,悄无声息了处理了姜家小女。
看热闹的王公贵人们假惺惺感概:
可叹姜老爷和姜夫人当年一念之仁,留下姜小姐这个无穷祸患,克死前途无量的儿子不说,姜小姐还因和太子偷.情之事败露,闹得满城皆知。
就在众人笃定姜小姐命不久矣之时,一日,十皇子带着一众豪仆气势汹汹冲进岁锦巷,结果被身手矫健的巡检使拦在外。
有目睹当时场景的百姓们私下相传,说那日十皇子见强闯不进姜宅,于是扯着嗓子在墙外高喊让姜小姐安心,他准备入宫面见父皇,请求父皇给二人赐下婚事。
眼见龙子采花变成了二龙子争珠的戏码,京城里贵人们又精神了。
各种细扒之下,又流传出十皇子在多年前的花灯节上就与姜小姐相识,而端妃同样很中意于姜家小女,故而频频召她入宫。
眼见着二人的婚事就要敲定,太子却半路插进来横刀夺爱。
后来,各种谣言越穿越玄乎,甚至连汝南郡主都亲自下场,放言她与太子快要成婚,姜小姐才是那个横刀夺爱之人。
为此,京城最大的聚宝斋赌坊特意为姜家小女开了一场赌约,押她最终会花落谁家。
这日下朝,有几位官员拦住了萧时晏的去路。
“哎,萧世子,听说你前年就押中了姜少傅能当状元郎,如今你能不能猜一下姜小姐会成为”
说到最后,那人压低了声音:“哪一位皇子的良娣?”
萧时晏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黯然,淡声道:“诸位大人说笑了,萧某与太子和十皇子并不相熟,无从窥知二位贵人的心意。”
言罢,他面无表情穿过询问的官员,拔步离去。
就在七日前的早朝上,司天监主薄上奏皇帝,声称有位监星官终于推算出太子诞生之时的星宿命论,寻找到破解之法。
耀灵帝闻言大喜,让推算出破解之法的监星官仔细道来。
监星官振振有词道:“启禀陛下,太子诞生在天狗食日之时,天煞命格,无可逆转。但这两日微臣用浑天仪观测紫微垣,发现东南方有金光侵入紫微,主东宫随着这道金光,多年来位移的轨迹有回转,正在逐步归于正位。此事说明太子身边出现了一位‘吉星’。”
耀灵帝双眼一亮,接过司天监主薄呈上的星宿移动轨迹,果真发现太子那颗偏移的紫薇星竟然快要回到原位。
他大喜问道:“可能查出这位‘吉星’是何人?”
观星官胸有成竹答:“这不难办,微臣查到‘吉星’和太子的生辰一致,唯一不同便是此人在天狗吐日时分临世,故而与太子一人至阳,一人至阴,阴极阳生。陛下若是想要寻找‘吉星’,只要找到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申时一刻诞生之人。”
这个范围如此精准,倒是方便吏部去查找。
耀灵帝当即命吏部侍郎在七日内找出太子的“吉星”。
春意渐浓,翠绿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萧时晏的眼底却是一片萧瑟,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听到四周官员悄声议论太子“吉星”的下落,他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太子如此大费周章,又怎会只许她一个良娣之位。
那道出自于中书省的册封诏旨,还是他亲手拟的
——
阳春三月,春满人间。
清晨,内侍监率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穿过朱雀大街,在沿街百姓好奇的目光下,最终勒马停在空荡荡的岁锦巷外。
紧闭月余的姜宅大门被咚咚叩响,朱红大门刚刚开了一道缝,里面的家仆还来不及反应,乌泱泱的人马和数不清的华丽箱笼就被抬了进去。
姜慎和殷氏二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瞧见庭院站着笑眯眯的内侍监大人和堆成小山般高的金丝楠木箱,惊讶地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内侍监看向一身常服的姜家夫妇,脸上笑容不减,笑呵呵道:
“哎呀,姜老爷和姜夫人还是进屋重新换上一套衣裳,再来恭迎圣旨罢。”
姜慎和殷氏面面相觑,两人还未琢磨明白,已被几位宫女带回房内梳洗装扮。
等到云里雾里的夫妇二人再一次出来,姜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服,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是三品大员的官服,下官不不,草民穿不得啊!”
殷氏同样注意到自己头戴七株花钗,身穿绣工精美的青罗绣翟纹华裳,衣上的翟纹同样是七行,乃是三品诰命的服饰。
内侍监展开金轴,浑厚激昂的声音穿过庭院,让门外跷足探头的街坊四邻听得清清楚楚。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鸿胪寺丞姜慎,为官清廉,敬贤下士,克己奉公,实乃国家之栋,朕甚欣慰之,着吏部特加封为三品鸿胪寺卿。其妻殷氏,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教女有方,今册封为三品诰命。”
姜慎晕晕乎乎接过圣旨,他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抬头惊讶道:“不对啊,我已辞去官职,就连辞呈亦被吏部批准”
内侍监笑呵呵打断了他的话:“布衣丞相公孙弘在花甲之年才迎来官运,姜大人正值壮年,吏部怎舍得放姜大人这种栋梁之才离开朝廷,您的辞呈早就被吏部驳回了。对了,下官还有一道圣旨要宣,还请姜夫人去内院唤来姜小姐。”
“大人,小女在此。”
内侍监循声看向屋檐下款款走出的少女,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他当官三十余载,见过迎旨的名门闺秀不胜枚举,却从未见过有哪位贵女及得上姜家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女儿。
少女身量高挑,清眸流盼,唇红齿白,软云纱裙摆下绣有幽兰花纹,行走间衣袂飘忽,绣纹忽明忽暗,步伐轻盈丛容,透出一番清雅脱俗的傲气。
内侍监收回赞赏的目光,缓缓展开玉轴,声音相较之前愈加高亢,字字铿锵有力。
“鸿胪寺丞姜慎之女,天惠聪颖,德美才秀,孝谨性成,温恭夙著,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身怀福泽,天相吉人,朕躬闻之甚悦。咨闻姜家小女待字闺中,为成天人之美,特将汝赐婚于太子为妃,择良辰完婚。”
姜玉竹跪地接过圣旨,语气恭谨:“臣女姜玉竹,谨遵圣旨。”
内侍监又在心里暗暗赞赏起姜小姐宠辱不惊的气度。
换做其他贵女听闻圣上的赐婚圣旨,必会喜形于色,可眼前的少女却是眉眼平静,从容不迫接过圣旨。
再看姜老爷和姜夫人同样是面色凝重,脸上没有一丁点欢喜之色,这等不矜不伐,喜不形于色的风范真叫人感叹——不愧是培养出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的清贵人家。
恭送走内侍省浩浩荡荡的人马,姜宅的朱红大门又是一“砰”地关,隔绝了看热闹百姓的惊奇目光。
“天爷啊,我没听错吧?居然是当今圣上钦此婚约,姜家小女这是要麻雀飞上枝头——成金凤凰了!”
“不是良娣,也不是侧妃而是太子妃!姜家这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迎来了破天的富贵啊!”
“想不到汝安郡主苦苦求了四年的姻缘,就这样被姜小姐凭仗一桩风流韵事给夺去了,姜家的祖坟真是冒了青烟啊!”
“嘿你这话可真是打翻了醋缸——酸气冲天啊!要我说,只怕姜小姐还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有人忍不住嗤笑,揶揄道:“依你的意思,还是当今圣上逼迫姜小姐嫁给太子!孙大嘴你嘴上真是欠个栓子,当心胡说八道被巡检司的人带走。”
被唤作孙大嘴的男子让众人一言一语挤兑得脖子上都冒起青筋,他急声分辨道:
“谁胡说了!我昨日去孙府取石炭,听闻在吏部当差的大侄子说太子的‘吉星’找到了,正是住在岁锦巷里的姜家小女。”
司天监根据天象推算出太子命中有‘吉星’之事,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巡抚司挨家挨户稽查人口,就是为了找出太子命中的‘吉星’。
孙大嘴这个人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但他那位高嫁姐姐的儿子确是在吏部当差,任职户属主事,负责稽查核实人口。
在场众人不由对他听似荒诞的话相信了几分。
孙大嘴见状,又忍不住卖弄起口舌:
“司天监仆出‘吉星’生于京城,属阴,诞于东南方位,又与太子是同一日临世。吏部整整查了五日,京城里符合司天监所有要求的,唯有姜家小女一人,圣上听闻此讯,当即命中书省文采最好的萧侍郎”
众人伸长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却有一人悄悄调转了头,步履匆匆,身影消失在岁锦巷口。
姜宅正堂,姜慎与殷氏搂着金轴和玉轴圣旨,二人神色呆滞,各自坐在红木扶手椅上大眼瞪小眼,显然还没从一大清早的“天降喜事”中醒过神来。
姜墨竹站在庭院里,双眼冒着貔貅精光,朗声清点起内侍省送来的珠宝,首饰,香料,绸缎,古玩字画和名贵草药。
“呵,整套甜白釉玲珑瓷茶具,这玲珑孔眼通透无暇,精巧得都能透出光!”
“哇,这人参须子比我小拇指还粗啊!”
“啧,这妆匣子里的夜明珠个个都比龙眼还要大,一盒子就能抵得上一艘十丈楼船。”
姜玉竹临窗而坐,听着哥哥时而发出的惊啧声,她手持黑子,略略思忖片刻,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棋局接近尾声,两方手里的底牌都已出尽,局势由暗转明。
约莫一盏茶后,负责去打探消息的柳管事神色慌张归来,将他刚刚从外面探听回来的消息如实道来。
“原来玉儿竟是太子的‘吉星’,难怪皇上这道赐婚圣旨来得突然。”
姜墨竹搓着下巴嘀咕:“就是凑巧得都有些邪乎了。”
殷氏把手里的玉轴丢在桌子上,她腾地站起了身,柳眉高挑,语气坚决:
“不嫁,就算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也不嫁,凭什么天狗太子一张嘴,我就要把女儿塞进他嘴里,玉儿是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吉星’,关天狗太子何事!”
放在以往,听到殷氏一口一个天狗太子,姜慎定会吓得头皮发麻,慌张上前堵住她的嘴。
可如今,他与妻子想法一致,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儿在太子手底下当了一年多的差,二人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早就熟悉了对方的秉性。
女儿入宫装上一天半日还好,若是和太子奉旨成婚,总不可能夜以继日装下去,迟早有露馅的一天。
“要不咱们干脆离开京城,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殷氏说完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就算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邺呢?”姜慎皱起眉,觉得怀里的金轴极为烫手。
于他而言,这并非是升官加爵的圣旨,而是卖女求荣的催命符。
姜墨竹见二老愁眉不展,不慌不忙开口道:“我出海行商时,曾在大燕北面海域发现一座神秘小岛,岛上的居民是前朝流放的官眷,当地景色秀美,民风淳朴,与世隔绝,且这座小岛并不在大燕舆图上,当初我们的船遇到暴风雨偏移了航线,机缘巧合下才发现这座神秘岛屿。
他拍了拍胸脯:“除非太子派出天兵天将,否则他绝对寻不到那个地方。”
姜慎和殷氏听得有些动心,不由一起看向家里的主心骨。
姜玉竹手持白子,她抬头看向目光殷切的父母,微微一笑:“我觉得哥哥这个提议不错,既然咱们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不如今晚就动身。”
自打巡检司的人包围姜宅那夜,姜玉竹就知道太子发现她的真身。
她看不透太子的路数,直到今日接到内侍监宣读的圣旨,她才清楚太子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
原是想让她自投罗网。
她曾经煞费苦心整顿好司天监献给太子,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一道箴言给定住了身。
作茧自缚这个词,姜玉竹此时有了更深刻的领会。
太子这一步棋,下得真是又狠又准啊!
只不过自从她学成出山后,还从未下过一场败棋,轻轻摸索指尖光滑的白子,姜玉竹下定决心落下一子。
既然太子逼着她鸟入樊笼,那她唯有起死回生,放手一搏了!
起死回生
残余夜色缓缓散去, 天空漫开一片朦胧的鱼肚白。
寂静的朱雀大街上响起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树枝上觅食的鸟儿。
两辆青帏马车从晨雾中悠悠显现,车夫轻轻抖动缰绳, 马车一前一后驶向恢弘巍峨的城门。
守城士兵看了眼车夫递上的户籍和通行文牒, 又检查过马车后的行囊,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许久后,殷氏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她有些不相信他们竟这般容易就出了城门。
“我要去后面的马车上陪着玉儿。”
姜墨竹赶忙按住欲要起身的殷氏,安抚道:“母亲, 咱们家马车后面紧跟着陈侍郎家的马车,陈夫人可认识您,回头瞧见您这位太子的丈母娘,她能不下车和母亲寒暄两句吗?稍等一等, 待到了前面歇脚的驿馆, 您再去妹妹乘坐的那辆马车上。”
殷氏觉得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 只好沉下惴惴不安的心。
直到正午, 行驶上两个时辰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殷氏下了马车, 她快步走到后面的马车上, 笑着撩开车帘。
“你兄长说此地距离驿馆还早, 娘便给你拿些蜜饯垫一垫肚子”
话未说尽, 殷氏唇角的笑意就消失了,她睁大杏眼看向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慎, 一个巴掌呼了过去:
“夫君,玉儿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姜慎临出逃前提心吊胆上一整夜,顺利出城后松弛下心情, 睡得极香,不过听到妻子焦急的询问声, 他马上醒了过来,眨了眨布满血丝双眼,语气疑惑:
“玉儿她不是跟你在一辆马车上吗?”
听了这个回答,殷氏彻底傻了眼。
夫妇二人很快就琢磨过味来,急声呼唤起在树下纳凉的车夫。
“车夫,速速掉头,回京城!”
“爹,娘,已经晚了咱们还是先去驿馆,安心等待妹妹派人送来的消息。”
姜墨竹剑眉紧紧拧在一起,他面色凝重,声音沉重,浑然不见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玉儿去哪了?”姜慎和殷氏二人异口同声急急问道。
姜墨竹目光复杂看向远方渺小的城阙,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担忧:“她去找太子请罪了。”
———
“咚咚咚”
负责看守大门的阍吏从门房走出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大清早,是谁人叩响了太子府的大门。
阍吏隔着门罩询问来者何人?
熟悉的声音伴着清晨微凉的冷风嗖嗖飘进来,阍吏听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把门窗打开。
巴掌大小的门窗外露出一张清秀面庞,阍吏揉了揉眼皮看过去,登时惊得天灵盖都打了个冷颤,他哆哆嗦嗦后退两步,转身便撒丫子奔跑。
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诈尸了!诈尸了!”
“大清早的,你瞎鬼嚷嚷什么,当心让殿下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阍吏迎面撞上一人,抬头见是余管事,忙不迭颤声道:“余管事,是姜姜少傅他他他诈尸了,他就在太子府外面,要找太太子寻仇啊!”
余管事面色骤然一变,他目光惊疑看向朱红大门,眼睛滴溜溜转了又转,遂沉下脸色训斥:
“满口胡言乱语,太子和姜少傅情比金坚,就算姜少傅诈尸回来,也是要向太子报恩的!再说我亲眼看到姜家安葬了姜少傅,人都烧成了灰,怎么可能诈尸呢,我看是你昨晚喝了花酒,还没醒吧!”
阍吏疯狂摇头,指天发誓道:“余管事,奴才看的真真的!真的是姜少傅他他回来报恩了”
余管事将信将疑走到大门后,解开门栓,推开侧门。
“余管事,许久未见,你可还安好啊?”
只见少年一袭淡蓝色锦袍,手提檀木鸟纹食盒,笑眼盈盈立在门外。
余管事先是瞪圆了眼,又踉跄后退数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哆嗦着手指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话都说不利索:
“姜姜少傅,我往日里待你不薄,从库房里挑拣出极品的几塌器具往竹意轩里送。你你若是在那边缺银子,等到了上元节,不,今晚我就给你烧过去,金银珠宝,美人字画,统统都给你烧过去”
姜玉竹撩开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弯下身,饶有兴致盯着瑟缩成一团的余管事,眯起眼眸,似笑非笑道:
“余管事,这戏呀,过犹而不及,你演得很好,下次就不要再演了。”
余管事神色一僵,他见“少年”直起身,细白如鲜笋的手指打开檀木鸟纹食盒,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他手上,笑眯眯道:
“凑巧碰上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还热乎着,你快来尝尝,剩下的我给太子送去了。”
言罢,“少年”绕过地上愣神的余管事,施施然朝着内院走去。
余管事呆呆咬了一口糕点,他猛然想起什么,赶紧吐了出来。
糟糕了,看穿太子谋算的姜少傅会不会怒火攻心,给这点心里投毒啊!
姜玉竹堂而皇之走进内院,和她打过照面的侍从不是惊得打翻了手捧的器具,就是吓得尖叫一声四散而逃。
长廊下,周鹏听到远方传来的惊呼声,他面色一凛,抬手按上腰间宝剑,疾步朝着传来叫声的方位走去。
绕过连廊拐角,看到迎面走来的“少年郎”,周鹏先是一愣,遂醒过神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号称玄月军第一骁勇的周少尉,头一次生出落荒而逃的心思。
他后退两步,躲在一根廊柱后,低垂下头,努力缩了缩魁梧的身子。
“少年”在他身边止住了步伐,接着传来盒盖开启的声音,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糕点塞进他手里。
“周校尉吃早点了吗?喏,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趁热吃了吧,太子殿下可在蘅芜院?”
周鹏默默咬了一口如意糕,点了点头,闷声道:“殿下正在书房。”
“多谢!”
“少年”宛若一只灵巧的飞蝶,步履轻盈,白玉冠垂下两条薄纱束带随风翩跹,转而消失在连廊尽头。
周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糕点,咂摸着嘴觉得味道还不错。
进入熟悉的蘅芜院,姜玉竹停下脚步,她望着紧紧闭合的雕花木门,握在食盒提手上的五指不由收拢。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扇。
屋内淡淡的雪松香气仿若一根根无形的蛛丝,她这只渺小无力的飞蝶一旦撞上去,就再也挣脱不得了。
衣摆微荡,一只枫叶纹皂靴踏过门槛,绕过紫檀嵌玉石山水屏风,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依旧是紫金冠,玄蟒袍,螭玉革,容色俊美,矜贵无双。
太子立在窗畔,手持黑子,神色专注盯着白玉棋盘,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昳丽漆眸迎着晨辉,闪动着极亮的光。
“姜少傅回来了?”
太子语调平缓,眉眼淡然,仿若二人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她刚刚结束休沐而归。
“微臣参见太子。”姜玉竹款款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孤这盘棋下到死局,不知姜少傅能否扭转乾坤?”
太子长指从棋篓里拾起一枚白子,举臂递向立在屏风一侧的“少年郎”。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她在桌案上放下食盒,走上前从太子掌心取过棋子。
男子宽大的手掌倏地收紧,姜玉竹抬起头,迎上太子狭长凤眸。
太子这双瑞凤眼极具神韵,当他微微眯起眼时,狭长眼尾随之扬起,缱绻柔情退去,犹若乌云蔽日,明媚不在,只余下深邃莫测的压迫感,让人心肝一颤。
“少傅要认真下,若是输了,孤会重重责罚!”
太子刻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毛刺的鞭子,轻轻拂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
姜玉竹面颊发烫,她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那微臣若是赢了,殿下能否大人有大量,对臣做过的错事既往不咎?”
小少傅仰着一张瓷白小脸,双颊粉晕,清眸流盼,此时水汪汪的眸底只映着他一人的模样甚美。
詹灼邺勾起唇角,他松开掌中软弱无骨的柔荑,应下了“少年”的赌约。
棋案摆在窗口,四围未设坐椅,想来是太子和冯少师在对弈时留下的残局,姜玉竹双手撑着棋案两角,专心致志思忖起棋盘上的局势。
詹灼邺给自己到了一盏茶,他姿态慵懒倚着桌案,静静观赏起久违谋面的“少年郎”。
小少傅今日穿了件白底湖蓝滚边书生装,衣上绣有浅浅的缠枝暗纹,在日光中折射出粼粼水光,宛若出水芙蓉,清丽逼人。
些许是真身已被揭穿,小少傅内里的束衣比往日宽松了些,随着她缓缓弯下要腰,顺滑的衣料紧紧包裹住不堪一握的腰身,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曲线,胸口枫叶绣纹饱满丰盈。
凝视眼前郁郁芊芊的“春色”,詹灼邺不知不觉间将一盏茶都饮了下去。
姜玉竹沉思了一会儿,发现眼前这盘残棋的局面虽然复杂,却不难破解,几经推算后,她紧蹙的眉心缓缓松开,毫不迟疑落下一子。
顷刻间,乌云退去,霞光重现,白子逆流而上甩开困境,稳操胜局。
姜玉竹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抬头笑道:“多谢殿下承让,臣赢了!”
詹灼邺放下茶盏,他看着眉眼弯弯的小少傅,语气淡淡:“今日姜少傅起死回生,那孤的未婚妻又该何去何从?”
姜玉竹收敛起笑容,她垂下眼眸,郑声道:
“殿下,臣虽赢了棋,却并不指望殿下会宽恕臣。臣扮作男子参加科考破坏国法,不仅欺君罔上,还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今日臣前来,是想向殿下负荆请罪,愿凭殿下处置,臣绝无怨言。只求殿下看在臣曾经一片丹心的份上,在臣死后,准许臣的家人离开京城,安度余生。”
头顶传来太子一声轻笑。
姜玉竹低垂着头,随着男子一步步逼近,她视线中渐渐出现玄色华袍,袍摆绣有金线云纹华章,上面的四爪飞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姜少傅这一路负荆请罪,可是惊动了人不少,孤今日若把你处置了,姜小姐从此亦不在了,孤又要如何同父皇解释?”
太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剑眉微挑,语气冰冷:
“姜少傅今日前来,是打算将孤拉上你这艘小船,好让孤为你掌舵,平平安安从这场风波中驶离,姜少傅,你说孤猜得对不对?”
姜玉竹被迫仰视太子幽深的眸子,鸦睫轻轻颤动。
她是姜少傅,亦是被皇上赐婚于太子的姜家小女。
姜少傅死了,姜家小女便可光明正大活在世上,只是她没有想到太子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煞费苦心,步步为营,织了一张大网。
以插花比赛为由诓骗她进宫,再用归还骨灰瓮的借口约她私下相见,接着二人假山幽会被宫人撞见,任由舆论越传越广,到最后操纵司天监放出救世吉星的消息。
为了让她乖乖栽进网里,太子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身在棋局中的姜玉竹发现自己必败无疑。
除非——她让姜少傅起死回生。
姜少傅若活着,那姜家小女只能再次退至黑暗里,相当于盘棋里的白子凭空消失了,黑子再步步紧逼,也没了法子。
所以姜玉竹说服兄长,让他带着父母先离开京城。
而她则换上了久违的男装,先是前往早市大摇大摆转了一圈,在摊贩和食客诧异的目光中,编造出她落水失忆,在渔村中养了三个月伤才记起自己是谁,一入京就准备面见太子的感人故事。
自此以后,她将选择权转交到太子手里。
是要帮她隐瞒身份,继续二人良师益友的情谊,还是要鱼死网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女子水眸清凉,目光坚定,轻轻点了点头:“殿下猜得很对。”
听到小少傅的答案,詹灼邺忽然笑了。
捏在女子下巴上的手指离去,转而扣住她的后颈,詹灼邺细细摩挲着少女细腻又纤弱的脖颈,犹若在掐着一株娇柔的徘徊花。
徘徊花美艳又柔弱,不堪一折。
却也顽钝固执,花身上长满了尖刺。
“然后呢?姜少傅这艘船驶离了风浪,待到一处风平浪静的岛屿,准备再将孤这个掌舵手遗弃掉,再一次头也不回地消失吗?”
姜玉竹皱起眉心,太子这话说的,好似她这艘黑船专门干掳掠花姑娘的勾当。
按在后颈的掌心微微用力,驱迫她跌进“掌舵手”的怀里。
太子俯下身,俊美的眉眼在她眼前放大,声音低沉醇厚:“还是姜少傅准备换一位掌舵手上船,同你一起浪迹天涯?”
姜玉竹被太子黑涔涔的眸子盯得心慌,双手抵着对方结实的胸口,徒劳无功地推了两下,声音细弱:
“咳,微臣这艘小船简陋不堪,除了殿下屈尊登上过,就一直形单影只仃漂泊着”
见话头被太子扯远了,她又催促道:“殿下想好了吗?是要姜少傅,还是要姜小姐?”
扣在后颈的手掌缓缓下移,手指透过单薄的衣衫缓缓滑过她的脊梁,带给她心悸的战栗感。
“孤都要。”
她眼睁睁看着太子的眸色一点点暗沉下来,薄唇寻到她的耳廓,喃喃低语:
“孤要你白日做孤的少傅,夜里做孤的日日夜夜偿还你欠下孤的债。”
说到最后,太子薄唇微启,狠狠衔住她的耳垂。
明明是皎若明月般清冷的男子,浑身上下透着禁欲的气息,猛然撕扯下那张清冷的外皮,最后压低声音说出来的那二子炽热又羞人,宛若烈酒灌入口,烧得人五脏六腑火辣辣,脑袋晕乎乎。
惊诧之中,温润舌尖忽而卷过她最敏感的耳垂,险些让一直紧绷着身子的姜玉竹叫出来。
“殿下你你太放肆了!”
姜玉竹面颊发烫,她想要从太子怀中挣脱出来,可那桎梏在腰间的双臂却钳得更紧。
日光入窗,落在屏风上的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
詹灼邺盯着粉面桃腮的小少傅,少女乌眸横瞪,眸底波光流转,甚是可人。
就不知这幅模样,可曾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过。
他缓缓眯起凤眸,眸色晦暗,声音透着温怒:“这就放肆了?少傅可知道,当孤听闻少傅和萧世子在隐逸渔村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孤想要对少傅做的事,可比这个要放肆多了”
在小少傅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前,他与她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谈,每一次接触,看着少女故作无知望向他,眼眸中噙着刻意疏离的态度。
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有多少次,他险些按捺不住,只想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少傅捆回府中,用冰凉坚固的铁链拴住她纤弱的足腕,困在他的领地里,再可着他那些午夜梦回时放肆的念头,恣意放纵上一回。
怀中的人忽而安分下来。
感受到面颊上温热的触感,詹灼邺从女子香气缭绕的雪颈间抬起头。
小少傅哭得无声无息,泪珠盈满眼睫,一颗接着一颗砸落。
那攥在他衣襟上的细白五指微微蜷缩,似是将所有心绪都捏在手心里。
面对太子的质问,姜玉竹无言以对。
毕竟她与萧时晏躲在隐逸渔村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时,太子却在危机四伏的海寇老窝里出生入死。
只为寻找她的下落。
这些事,姜玉竹是后来是从姜墨竹口中听说的。
那时她的心高高揪起,想让兄长去打听太子的伤势如何?
可那些关切的话还是被她咽回肚子里,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她已然不是姜少傅,而是和太子毫无牵连的姜家小女。
时至今日,她再次以姜少傅的身份出现在太子眼前,终于可以问出这句话了。
少女抬起莹亮乌眸,睫上犹沾着水珠,声音哽咽:
“殿下在越州受的伤,好些了吗?”
少女袅袅柔柔的话冲散男子眼底戾气,詹灼邺凝望泪眼婆娑的小少傅,低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
小少傅这株多刺的徘徊花虽然扎手,无奈他精心养护多日,亦舍得不她受一丁点风吹雨打。
詹灼邺认命地长叹一口气:“全好了,少傅若不放心,可亲自查验一二。
眼见太子欲要揭开衣襟上对龙结盘扣,姜玉竹立马止住了眼泪,将头甩得和拨浪鼓似的:“既然殿下的伤全好了,臣便安心,倒不必非要眼见为实”
失而复得的徘徊花再一次栽种入府邸,詹灼邺一时到不着急浇灌,他伸手指向桌案上的檀木鸟纹食盒,问道:“这里装了什么?”
“是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
姜玉竹打开檀木盒盖,拿出一块糕点递过去,乌眸还存着几分雾气,她讨好道:“殿下要不要尝一个。”
詹灼邺扫过食盒里排列整齐的糕点,眉峰压低了几许:“为何少了两个?”
姜玉竹如实回答:“嗯臣路上遇见了余管事和周校尉,给了他们二人一人一个。”
詹灼邺不悦地蹙起剑眉:“孤只排到第三?”
吃个点心而已,要争第一作甚?
太子这种争强好胜的心态要不得,姜玉竹咬了一口手里的如意高,挑眉道:“殿下要是再吃,便只能排第四了!”
日光入窗,照在少女细白无瑕的肌肤上,那鼓起的雪腮一颤一颤,殷红唇瓣被糖霜浸润,丰盈饱满,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詹灼邺的目光黏在红润唇瓣上,淡淡道:“少傅可愿和孤分一分?”
姜玉竹和太子谈判虽未达成一致,不过看在太子答应不追究往事的份上,莫说她手上如意糕,就算是让她盘下芳宝斋也是在所不辞。
“殿下若不嫌弃臣已经咬过一口,就拿去罢。”姜玉竹毫无防备,将手里的如意糕递过去。
詹灼邺唇角浮起笑意:“孤当然不会嫌弃”
半块如意糕下肚,姜玉竹还真觉得有几分饿了,自打她在早市上出现后,好奇追问她“起死回生”经历的食客越聚越多,她压根儿没来及用早膳。
分给太子另半块如意糕,她正准备从食盒里再拿一块,却感到头上笼罩下一片阴影,抬眸的功夫,唇上忽而迎来了熟悉的味道。
这个吻极尽温柔。
太子收敛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连那低垂的眸光都透着温柔缱绻,钳在腰间的双掌轻轻一提,便将纤弱的人抱到桌案上。
掌心托着她微微扬起的后脑,落下点点密吻挟裹着如意糕的清甜气息,压在身下的宣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束着枫叶绣纹皂靴的小腿在半空中绷得笔直。
一开始是浅浅的吻,渐渐便多了一丝强势的意味,贪婪夺取走她的呼吸,看着她被吻得双颊渐渐染上红晕,水眸一点点涌上雾气。
捶打在胸口的手被握太子握住手腕,轻而易举压在桌案上。
看到太子的眸色愈发深沉,她明显感受到对方想要的更多。
好不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姜玉竹急声道:“殿下不是说白日里要臣做你的少傅,夜里才是殿下的”
可那样羞煞人的话,她涨红着脸,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詹灼邺看着粉面桃腮的小少傅,少女头上白玉发冠早就不翼而飞,一头乌黑青丝如缎铺散桌案上,赛雪肌肤染上点点鲜红梅花,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他的定力和自持,在小少傅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俯身在少女汗津津的额间落下一吻,詹灼邺许下承诺:“你是孤的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要和孤在一起。”
“少傅未动心前,孤不会要你。”
姜玉竹好不易平稳的心跳忽然一滞,她望着男子深情的眉眼,一时不忍心说出煞风景的话。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如意糕有些凉了,微臣去让人热一下。”
可太子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就这般与她分食了一整屉如意糕。
待师生二人用完早膳,已经是日上三竿。
姜玉竹捂着发麻的嘴唇退出书房,遇见早就恭候在外的余管事。
放弃了浮夸演技的余管事明显顺眼了许多,他笑眯眯地指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笑道:
“竹意轩已然打理干净,欢迎姜少傅归府。”
再起风云
仲春的天气总是透着几分不可捉摸, 早上还是艳阳高照,中午就可能迎来瓢泼大雨,到了晚上, 晚霞又嵌上了七彩飞虹。
京城里流传的八卦就如这仲春天气一般变幻莫测。
要说京城百姓们在茶余饭后聊起最多的谈资, 当属是姜少傅起死回生,重返朝廷的离奇故事。
讨论热度之高,以至于连茶馆里的说书人特意将姜少傅千回百转的经历编纂了戏文,只要铜锣一响,保准是宾客盈门, 听得津津有味。
醒目一打,说书人浅呷一口温茶润润嗓子,便对着楼下的茶客们绘声绘色讲起来:
“上回说到姜少傅福大命大,从十丈高的飞龙舟上一跃而下, 怀抱一块儿浮木在江面上飘了整整一夜, 眼见就要坠入江底之际, 恰巧被一位好心渔夫救上岸并带回了渔村。”
“可叹姜少傅这一病, 醒来的时候居然失了记忆, 全然不记得自身是谁了?渔民夫妇见姜少傅容貌不俗, 谈吐不凡, 断定他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于是精心照顾了他三个月。”
“三个月后,姜少傅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 一路风餐露宿回到京城,入京的头一件事,便是登门看望太子可否安好, 足见姜少傅与太子的师生之情,情逾骨肉啊!”
堂下有茶客好奇追问:“那之前姜家下葬的人是谁啊?姜老爷和姜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了吗?”
不等说书人回应, 就有一位茶客抢先回答:“嘿,你是不知啊,据说当初假姜少傅的尸身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时,整个人都肿成了泡馕,莫说是姜老爷和姜夫人了,就连府尹里的仵作都认错了。”
话匣子一打开,茶客们也顾不上听说书人继续讲下个故事。
有人又道:“姜少傅大难不死,时隔三月返回京城,听闻自己一朝成了太子的大舅哥,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据说姜少傅请奏圣上,直言胞妹无才无德,担不上太子妃之位,还被圣上训斥了一顿。”
“看来太子和姜家小女的婚事快要近了?”
“那也不见得,我前日看到姜宅后门驶出好几辆马车,一溜烟儿去了城门的方向,岁锦巷里的街坊四邻说那位姜家小女对京城的柳絮过敏,身上起了疹子,又给送去江陵老宅,要到炎节才回来。”
“好事多磨啊”
京城里从不缺新鲜事,姜少傅起死回生的消息热热闹闹传了半个月,又被另一桩轰动的消息掩盖了。
那便是皇贵妃的兄长——靖西侯归京了。
这日下了早朝,姜玉竹与太仆寺的几位官员走出丹凤门,忽而闻得有人唤她。
“瑶君兄!”
回眸看见一身绯色官袍的玉面郎君,姜玉竹微微一笑:“时晏兄,许久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萧伯父的身体可有好些?”
萧时晏望着“少年”眉眼弯弯的笑脸,忽而觉得她此时的笑容多了几分快活自在。
曾经那个云髻峨峨,楚楚衣衫的少女,美则美矣,可秀美的眉宇间总是拢着淡淡的清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平她眉心的浅渊。
他甚至觉得,如此也好,起码他又能在朝堂上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浅浅一言,心中亦感到甘之如饴。
“父亲康复得很好,太子从民间寻到的慕容神医医术精湛,再过上一年半载,父亲说不定还能重返内阁。”
“那真是太好了!”
姜玉竹发自内心为对方感到开心,不过她亦有些惊讶,想不到医治好萧老爷病的慕容神医竟然是太子派人寻到的。
见周围的官员都已经走远,她担忧地看向萧时晏,压低了声音道:
“金乌之行后,你与大皇子相行渐远。大皇子这个人看似敬贤爱士,实则心量狭小,睚眦必报,他现在和太子争得厉害,暂且顾不上给你穿小鞋。不过日后在朝中,你还是要多多当心啊!”
萧时晏心中一暖,低眉浅笑:“好,我会当心大皇子。”
二人并肩而行,话题渐渐聊到当下朝中的局势。
“瑶君,你可知靖西侯这一次归京,从陇西马场带来两千匹大宛马。皇上亲自赏阅这批贡马后,同靖西侯在晏安宫相谈了一个时辰。”
听过萧时晏的提醒,姜玉竹缓缓蹙起黛眉。
“此事有些反常,往年陇西马场向宫里进贡五百匹大宛马都困难,今年为何骤然增加了这么多?莫非”
靖西侯声称陇西马场已然能够培育出优异的大宛马,用不了几年,大燕就能不再依赖边境马市。
可是培育大宛马的开支不小,故而朝廷每年要拨给陇西马场数巨额银款。
可太子派伺察前往陇西马场暗中调查,发现当地马场根本没有培育出大宛马,马场里的大宛马,都是靖西侯私下里用石炭和金银向匈奴人低价购来,如此以来,靖西侯就可以把朝廷拨来养马银款中饱私囊。
萧时晏的神色同样凝重,他沉声道:“皇上与靖西侯谈话后,向门下省下达一道诏令,欲要户部拨银扩建陇西马场。不出几日,这道诏令就要颁布了。”
原是如此
姜玉竹恍然大悟,想必是靖西侯得知太子正在北凉兴建马场,为了阻止朝廷扶持北凉马场,所以一下子带来两千匹大宛马入京,哄得皇帝龙心大悦,就是为了先挖走国库的银子,待到北凉马场需要银子时,户部就只能哭穷了。
姜玉竹想得太过入神,未曾留意到最后一层石阶,脚下踩了一空,还好被身侧的萧时晏及时扶住。
她羞赧一笑:“怪我笨手笨脚,没有撞疼你吧?”
少女近身来时拂来淡淡馨香,碎发下的耳垂在阳光下宛若珍珠般细白无瑕,盈盈水眸噙着笑意,眸底波光粼粼。
萧时晏的耳根渐渐染上绯红,喉结微微一滚,他正要说话,却见一只手臂强硬地横插进来,揽住少女玉肩。
姜玉竹抬起头,视线落在太子紧绷的下颚上,便知大燕储君心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
“臣参加太子殿下。”萧时晏不卑不亢,面色平静行礼。
詹灼邺淡淡扫过二人,视线最终落在一脸无辜的“少年郎”身上,长眸微眯,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少傅这么快就找上‘掌舵人’叙旧了?”
太子这话极尽阴阳怪气,要知她回到太子府后,太子每日都要掌舵她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
太子的掌舵技术全靠心情,时而风和日丽,温柔到她晕乎乎沉沦在暖融融的春水里。时而惊涛拍岸,而她这艘小船在浪尖起伏,如惊弓之鸟,快要将她溺毙。
再这样下去,她的确很想换一个技术精湛的掌舵手。
不过这个想法她可不敢在太子面前表露半分,否则今晚必会迎来一场让她窒息的暴风雨。
姜玉竹不动声色从太子手臂下挪开身子,讪讪一笑道:“微臣正在和萧侍郎商讨政事。”
詹灼邺眉宇间凝着寒霜,冷声道:“是何政事,需要二位栋梁之才搂搂抱抱着商讨?”
姜玉竹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想太子出现得如此之快,定然看到她不慎踩空台阶的丑态。
之所以抓着此时不放,不过是想今晚站在道义高点,逼迫她再做些桴鼓相应,鼓舌摇唇的苦差事!
正当三人僵持不下时,忽闻春熙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只见一位身穿绛紫圆领华袍,头戴金冠,身材高大威猛的男子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阔步走来。
此人眉眼凌厉,鹰钩鼻,高颧骨,宽下颚,一对儿鹰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待男子走进,姜玉竹和萧时晏同时拱手行了一礼,沉声道:
“见过靖西侯。”
靖西侯在姜玉竹面前停住脚步,男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冷冷睥向眉清目秀的少年,忽而开口道:
“你就是那位被大燕百姓称作文曲星转世的姜少傅?”
姜玉竹眉眼平静答道:“世人谬赞,姜某愧不敢当。”
靖西侯冷笑一声:“姜少傅谦虚,你的名声可不只在大燕家喻户晓,就连在金乌和北沃境内都是响当当,太子福气不浅,得你这位神机妙算的文曲星辅佐。”
靖西侯短短几句话,就给姜玉竹扣上了功高盖主的帽子,离间她同太子之间的关系。
姜玉竹从容以对,轻轻飘回应道:“侯爷此言差矣,能得太子青睐,是姜某的福气。”
见聪慧机敏的少年郎不上钩,靖西侯转而看向太子,他敷衍的行了一礼,抬起的手臂还未及胸口就放下,语气淡淡:“臣参见太子。”
春熙门附近的官员不由纷纷顿住脚步,侧目看向气场强大的二人。
詹灼邺上前一步将小少傅挡在身后,他清寒的漆眸泛着冷意,语调平缓,漫不经心问道:
“侯爷的气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左肋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闻得太子关切的问候,靖西侯微微色变。
他受伤一事从未对外人道,只因此伤来得并不光彩。
太子查封衢州数个私自开采的石炭场,没有石炭流入雍州,以至于靖西侯不得不重新坐下来与匈奴人谈判,好用金银换取他们的大宛马。
靖西侯与匈奴官员约在两国边境交界处商议此事,当日双方谈得还算顺利,眼见快达成一致,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暗箭,正中匈奴官员胸口,对方当场一命呜呼。
匈奴兵还以为是靖西侯那边人马下的黑手,当即抽刀相搏,两波人马就这样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混乱之中,靖西侯左肋挨上一刀,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回雍州。
他与匈奴人私下交易有违国法,就算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将这场战事上奏给朝廷。
眼下太子突然问起他的伤势,靖西侯这才终于明白那只暗箭背后的操纵者。
他冷笑一声道:“太子怕是记错了,臣的身体十分康健,只要臣一日活着,西境外的羯族人就不敢生事,琸家军自从改了军名,不仅兵马的力量上了一层楼,声誉更是胜过以往。”
卓家军曾是太子祖父一手建立起的十万雄师,名声赫赫,攻无不克,百战不殆。曾经何时,只要一提起卓家军的名号,便足以让大燕西北境外的邦国们闻风丧胆。
然而卓家不败的神话,终止于二十年前那场“天狗之乱”。
靖西侯姓王,在他彻底接手卓家军后,便更名为琸家军。王字在前,昭示着曾经辉煌的精锐之师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靖西侯这席话,便是在百官面前明晃晃羞辱太子的祖父,曾经的卓家军。
姜玉竹瞧见太子背在身后的手臂忽然紧绷,手背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了几下。
“沐猴而冠罢了,就算猴子学会主人的本事,亦改变不了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
“少年”声音清越,犹若山泉一般清冽透彻,这番话不由让在场百官想起眼前战功赫赫的靖西侯在多年以前,亦不过是卓老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小少尉。
靖西侯凭借卓家一手培养的军马取得功名,拜相封侯,非但不知感恩,还转眼就更改卓家军的名号占为己有,这和东郭先生救下的那条恶狼有什么区别?
“姜少傅好大的胆子,竟敢言语讥讽本侯,来人啊,给本侯拔了他的舌头!”
被姜玉竹提起不光彩的往事,靖西侯气得眼角抽搐,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两位少将就要上前擒人。
“孤的人,谁敢动!”
太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淡淡一个眸光扫来,傲气凌人,无形的压迫感让两位少将登时停住脚步。
他转眸睥向靖西侯,冷声道:“靖西侯,这里是天子皇宫,不是你的陇西军营。”
太子身长玉立,哪怕站在魁伟的靖西侯面前也不落下风,他目光居高临下,黑如点漆的眸色之中,噙满了慑人的寒意。
詹灼邺的容貌和卓皇后很像,而卓皇后又和卓大将军容貌相似,尤其是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简直是一脉相承。
透过这双泠冽的眉眼,靖西侯仿若看到曾经的卓大将军,那个于他而言,永远都逾越不了的巨山。
他眸光闪烁,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气势顿时落下了三分。
“哼,是姜少傅口出恶言在先,难道殿下要姑息纵然他对臣无礼吗?”
太子勾唇笑了笑,温言道:“姜少傅只是心直口快,靖西侯身为长者,何必同她一个初入朝堂的年轻人计较。况且,孤很欣赏姜少傅率真的性格。”
靖西侯眼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太子光明正大护犊子的态度,简直和娇惯宠溺出纨绔子弟的老母亲一般,让人有理都难辩。
“臣还有要紧的军务要禀告皇上,改日有机会再与太子叙旧,告辞!”
言罢,靖西侯阴沉着脸带着手下将领离去。
风波告一段落,四周看热闹的臣子纷纷散去,众人虽未多言,不过明眼人都能瞧明白,在方才的较量中,太子显然是占了上风。
衢州走私石炭案牵扯出不少工部的官员,大皇子向皇帝请罪,主动辞去工部协理权。
如今工部的协理权也到太子手中,眼见朝中三司六部的协理权就快要尽归太子,大皇子不由心急了。
此次靖西侯突然归京,亦是为了替大皇子撑一撑腰,好让皇上想起来是谁在镇守着大燕的半壁江山。
哎,看来日后朝中局面,会愈加风谲云诡。
姜玉竹与太子刚出宫门,就看到早就等候在外的父亲。
姜慎神色复杂,他先是用关切的目光将女儿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个遍,见女儿气色不错,浑身上下没有少一块肉,于是心神稍安,语重心长叮嘱道:
“你妹妹回了江陵,你母亲她一个人在家总爱胡思乱想,你若是得空,就回家同她吃一顿饭,好让她宽心。”
“父亲的话,儿子记住了。”
姜慎点点头,他转而看向太子,脸色变得愈加复杂,皱着眉头道:
“墨竹她在越州受了伤,身子刚刚养好就去太子府上当差,还望殿下能够体恤下属,莫要整日让她侍奉,待到了休沐的日子,记得准时让她回来”
宫门外的官员门看到这幅场景,一个个惊得大眼瞪小眼。
老姜这位三品鸿胪寺卿才上任多久啊,人竟飘成了这个样子!
倘若换做他们的亲儿子在太子手下当差,那他们必定要卑躬屈膝,满面笑容,殷声恳请太子狠狠搓磨自己的儿子,恨不得让麟儿日日夜夜为太子温枕扇席,尽忠尽节。
反观姜寺卿,竟胆敢紧绷着脸警告太子早日给姜少傅休沐,话里话外恨不得让姜少傅待在太子府里打秋风。
更令人惊掉下巴的是太子谦恭的态度。
只见方才与靖西侯对峙时锋芒毕露,气势威严的太子,此时收敛起身上的傲气,凤眸含笑,言语谦卑,对姜寺卿提出的无礼要求全盘收下,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的神色。
到了最后,姜寺卿拉着姜少傅的手,红着眼眶又说了好些叮嘱的话。
那模样,活像是老父亲舍不得松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
告别依依不舍的父亲,姜玉竹与太子共乘一车,在车内,她把萧时晏透露的消息对太子娓娓道来。
“这道诏书若真颁下来,那对殿下正在兴建的北凉马场便是巨大威胁。户部拨给陇西马场的银子越多,那北凉马场分到的银子便越少,周而复始,当殿下拿不出银子供养北凉马场,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詹灼邺沉思片刻,道:“冯少师昨日给孤送来消息,新引入的铁蹄马极为适应当地气候,大部分母马成功受孕,到了秋分就能产崽。”
“这么说,等到了秋分,北凉马场需要的银子就更多了。”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手握象牙扇柄抵着下巴,喃喃道:“咱们要赶紧想个法子,让陛下改变心意。”
詹灼邺看着沉思不语的小少傅,唇角扬起弧度。
小少傅肌肤如凝脂般娇嫩,一双漾着水色的桃花眸清澈见底,她微微蹙起秀气的剑眉,全神贯注的模样煞是可人。
少女手中紧握着一柄镶着珍珠的象牙扇子,扇骨轻轻抵在她白皙的下巴上,使得她那精致的小脸愈发立体娇美。
小少傅全心全意为他筹谋的模样,最是让他怦然心动。
詹灼邺打开桌上的红木匣子,端出一盘蜜饯,温声道:“余管事说少傅今早起得晚,早膳都没顾上吃就出了门。”
白玉盘里的一颗颗红色蜜饯色泽诱人,一打开盒盖便果香四溢,勾得人口齿生津。
男子长指捏起一枚蜜饯,蹭了蹭少女红润的唇瓣。
姜玉竹抿了抿唇,却没有张开嘴。
以往她只是觉得太子喜欢跟人分享食物,可随着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姜玉竹发现太子更喜欢虎口夺食。
而她这只虎崽子本事太弱,非但每次护不住食,还险些将自己喂出去。
蜜饯在少女唇瓣上化成蜜水,给那一抹殷红增添媚人的光泽。
詹灼邺的眸色渐渐暗沉,他含住蜜饯,俯身压住那片又香又甜的红软,撬开对方紧闭的唇舌。
车内响起少女猫儿般的嘤咛声。
姜玉竹背抵着摇摇晃晃的车壁,被迫接受下甜腻人的滋味。
吻到最后,她无力倚靠在太子怀里,闷声道:“殿下方才还答应臣的父亲,不会让臣受委屈。”
詹灼邺五指穿过少女柔顺的青丝,凤眸含笑道:“正是答应过伯父,孤才要以口相哺,不劳少傅亲自动手。”
姜玉竹:
“那殿下还应下要对臣以礼相待。”
“敦伦之礼,又怎不算呢?”
姜玉竹在男女之事上从未与太子争赢过,她只好绯红着脸将话题转移开:
“殿下可否将北凉马场的明细开支给臣送过来,臣想算一算,好提早拟上一道呈文送往内阁。”
詹灼邺托起少女浓密的青丝,仔细替她挽好发,他喜欢手指拂过她发间的触感,仿若在抚摸光滑的绸缎,乌发上的香气会留在他的掌心,久久不散去。
“少傅今日起得早,晚上早些安睡,孤明早让余管事给你送去。”
“明早就迟了。”
姜玉竹坐起身,发现太子已经将她的头发束好了。
不知为何,二人每每耳鬓厮磨之际,太子总喜欢摘下她的发簪,将她的头发别至耳后,薄唇寻着她的耳根一点点啄吻,当听到她抑制不住泄出羞人的声音,那轻柔的啄吻便会渐渐加深,最后夺走她求饶的低呼声。
随着二人亲昵次数增多,太子束发的手艺同样突飞猛进,都快赶上苓英了。
端详起铜镜里的剑眉星眼的“少年郎”,发髻干净利落,就是眸底未退散的水雾和双颊红晕隐隐昭示出方才君臣二人的胡闹。
“臣心里惦念这件事,晚上会辗转难眠,臣保证,核算到巳时就安歇。”
少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乞求,詹灼邺清楚小少傅极为固执,若是他不应下,她肯定还会去求余管事。
“巳时孤去看你,若是竹意轩的灯火未熄,孤今夜就与少傅将敦伦之礼都履行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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