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疾康复
到了晚上, 余管事果真将北凉马场的明细账本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三大箱田产铺契和一把钥匙。
“姜少傅,这是太子殿下名下所有暗庄的账册, 至于这把钥匙, 是太子府库房的钥匙。”
余管事一股脑儿交出这些东西,自从卓皇后和卓大将军离世后,他盼这一日盼得太久了。
太子身边终于出现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足够太子信任,将卓家的家业尽数相托。
虽然眼前眉眼如画的“少年郎”和他想象中的太子妃有些不一样, 但只要太子相信姜少傅能管好这些帐,他自是毫不迟疑交了出去。
太子府的中馈,终归还是要女主人执掌。
姜玉竹望着三大箱账册愣了会神,她挑了挑黛眉, 迟疑问道:“殿下要把所有家业交给我打理?”
余管事摆了摆手, 笑呵呵道:“倒并非是所有家业, 玄月兵的虎符还在殿下手里。”
姜玉竹哑然失笑, 养兵马的银子都交到她这里, 太子就不怕她心智不坚, 看到这么些银子生出贪念, 卷钱跑路了。
余管事退下后, 姜玉竹让苓英换了盏更亮的烛灯,她随手拿起箱笼里的一本账册核算。
她想要捋一捋, 依照北凉马场当前的开支,太子府的银子还能支撑多久。
这一捋却是吓了她好大一跳。
只粗略算了几册账本的进账,眼前巨额的数字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算错了。
听到噼啪敲打算盘的声音停了下来, 苓英看向呆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的姜玉竹,好奇问道:
“小姐这么快就算好了?”
姜玉竹摇了摇头, 她看向还未梳理的账本,神色复杂喃喃道:“太子他太有钱了!”
太子名下的暗庄遍布整个大燕,大到钱庄、当铺、漕运,小到丝绸、茶叶、玉器等,甚至还与江南首富沈家共同经营规模最大的商队。
她原以为北凉萧瑟贫困,光靠着朝廷那点可怜的军饷,太子定然要拿出自己的俸禄贴补军用。
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兵强马壮都是要靠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太子若没有雄厚的家底儿,亦不会在五万北凉兵马被奸人陷害得全军覆没后,这么快就建立起玄月军。
“太子殿下当然有钱了!”苓英往浴盆里到上一桶热水,道:
“奴婢听余管事说,卓家是百年望族,卓家祖辈早在大燕开朝时就拥有京城三分之二的店铺,不仅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条大街是卓家出资修建,就连修建皇宫的银子,卓家亦掏了不少银子。以前大燕民间广为流传一句话,说是‘南沈北卓,随便一抖,落下黄金万篓。’”
“天狗之变”后,卓家渐渐淡出朝堂,而耀灵帝刻意抹杀卓家功绩,使得世人谈“卓”色变,就连华庭书院的师者们,同样对卓家的历史只字不提,致使姜玉竹这一辈人都不知卓家对大燕的贡献。
姜玉竹放下账本,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迟迟不向皇帝提出与她解除婚,今夜又差余管事送来所有家当。
她怎会不知太子想要做什么?
他想让她接受太子妃之位,想要与她长厢厮守。
通过这一次不长不短的离别,姜玉竹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
她想,她亦是喜欢他的。
可她只能做太子的贤臣,不能做太子的良妻。
不同于其他女子,姜玉竹从小在书院受学,她周围都是男子,以至于她的思想和男子无异。
她接受不了枯燥无味的闺阁生活,她想要身处朝堂,开阔眼界,用付出得到回报。
那回报并非是她相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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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得到的馈赠,而是她用学识和行动挣来的尊重。
她想要开设女学堂,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
她想要在朝中设立女官,让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有女子的位置。
她想要以后诞生于世间的女子,多有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人生。
姜玉竹相信卓皇后和她有过相同的想法,并付出过努力,只可惜她们的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受到重重阻挠。
卓皇后有如此显赫的家族撑腰,仍落得如此结局,卓家的百年基业,在绝对皇权面前,随时都能化为齑粉。
那她又有什么本事担得上太子妃之位呢?
仅凭借太子对她的情爱吗?
难道耀灵帝对卓皇后没有情爱吗?
姜玉竹想起母亲曾经的感慨:“皇家之人没有情爱,唯有皇权的延续。”母亲读的书不多,却是一语中的。
姜玉竹想,太子要的欲,她可以给。
可情,她给不起。
屋内很快就蓄满了热气,苓英从屏风后探出头:“小姐,水已经热好了,时辰不早,你先来沐浴,过会再算账,要不然晚了头发不好绞干。”
姜玉竹看向沙漏,此时刚到戌时一刻,距离她与太子约定的时辰还早。
太子的家底儿如此丰厚,难怪听说靖西侯想要争抢军饷的谋算,他一点都不担忧。
倒是她这个小太监先急了起来!
念及如此,她收拾好账本,决定舒舒服服泡一泡疲惫的身体。
以往她身份没暴露前,总是趁着夜深人静关上灯火偷偷沐浴,就连水也不敢让苓英烧得太热。
今时不同往日,再次回到竹意轩,余管事撤去院子里所有侍从,唯留下苓英一个人侍奉,并嘱咐太子府里的下人,不可靠近竹意轩。
沉身进热乎乎的浴桶里,姜玉竹舒服地闭上了眼。
“小姐,奴婢在小厨房煨着菊花银耳莲子羹,这汤利于明目,小姐一会儿还要看账本,奴婢去取来吧。”
姜玉竹不喜沐浴时有人在旁服侍,于是点点头。
“你走之前,记得把我从家中拿来的八卦铜镜立起来,再把烛灯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听到姜玉竹的叮嘱,苓英虽然心中感到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小姐不知何时信了鬼神之道,这次回到太子府后,每每沐浴更衣前,都会让她在正对门口的桌案上立一面铜镜,再在镜子前放上一盏烛灯,说是为了调整屋子里的风水,专克小鬼。
苓英心里暗想,哪里有专挑在女子换衣裳时登门的小鬼,这不是色鬼吗!
姜玉竹用皂角洗干净头发和身子,见桶里的水温还热,便又多泡了一会儿。
听到屏风外传来门扇开合的声音,她还当是苓英拿着汤药回来了,便站起身走出浴桶,伸出手臂去取屏风架子上挂着的干净衣衫。
下一刻,她便听到太子略有温怒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你屋里又摆了什么鬼东西?”
姜玉竹吓得心肝一颤,忙去伸手去抓垂挂在屏风上的内裳,偏偏忙中生乱,长衫一角死死勾在屏风的镂空雕花上,听到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劲,她咬了咬牙,使劲用力一扯。
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屏风架子向后倒去,太子那张清冷又俊美的脸就出现在她眼前。
丝寸不挂,坦诚相见。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几息才想起用手中的衣衫遮挡在身前,声音中有怒气亦有羞愤:“殿下快出去!”
可太子仿若对眼前乍然显现的出水芙蓉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她,眸色极为浓黑,仿若洇开的墨,淡声道:
“少傅还没有回答孤,为何要在屋子里摆放铜镜?”
姜玉竹这才想起来,对啊,她早有防备。
她伸出手在太子眼前晃了晃,见他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姜玉竹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有不为人知的眼疾,一旦双眼毫无防备遇到折射的光亮,便会暂且失明一段时间。
纵然太子什么都看不见,可姜玉竹仍觉得浑身不适。
太子只能听声辨位,所以那虚空的目光便定定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般鞭挞在她的肌肤上。
被这样毫无阻拦的目光盯着,姜玉竹双颊红得几乎要滴血,她匆匆穿上兜衣,又套上一件月白色轻纱对襟开衫,刚系好腰带,手腕忽而被太子大力握住。
“少傅在忙什么?为何不回孤的话?”
苍天怜见啊,她总不能光着身子回太子的话罢!
姜玉竹涨红着脸,却不敢吐露实话,只囫囵搪塞道:“没做什么,就就在对账啊!”
太子忽然俯下身,鼻尖轻轻嗅了嗅:“少傅身上为何这么香?”
太子目不能视,身子弯得有些低了,挺拔的鼻梁几乎要探进她胸口,她里面仅穿着单薄的兜衣,男子温热的呼吸就这样猝不及防洒在肌肤上,姜玉竹娇躯一颤,感到又羞又愤,偏偏还发作不得。
“臣擦了些香粉,还请殿下放开臣臣去给殿下倒一盏茶。”
“不急,少傅先同孤说一说,帐查得如何了?”
姜玉竹:
太子勤勉得还真是时候啊!
詹灼邺的眼疾早就痊愈了,自从那次咳血苏醒后,他时常会乘舟停在倒映着月光的湖面上,或是在立满银华镜的屋内等待夕阳落下。
他一次次迫使自己陷入黑暗,幻想着“少年”那只软弱无的小手会像曾经一般忽然出现,悄然探入他的掌心,给他面对黑暗的勇气。
一次次从黑暗中孤独的清醒,再到后来眼疾渐渐痊愈,詹灼邺原以为那只柔荑再也不会出现了。
如今他握着失而复得的柔荑,如何舍得放手?
少女吸饱了水的肌肤吹弹可破,透出淡淡红粉。
因来不及擦拭,她秀美的锁骨间还汇聚一汪浅溪,在烛光下闪动着迷人的水光。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垂荡在腰间,发梢滴落的水珠渐渐洇湿了纱衣,衣料紧贴着她纤细的腰肢,兜衣上的石榴花绣纹吐蕊盛放。
詹灼邺突然想到一句民间俗语: 细枝结硕果。
而他,此时就好像是炎炎荒漠中徒行多日的人,唇焦口燥,奄奄一息,骤然看到前方出现一眼清泉,喉咙发紧,难以自抑,只想吮尽那诱人的一汪清池,好滋润他干裂的嘴唇,再贪婪吞食下汁水饱满的硕果充饥。
姜玉竹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哪里还记得账本上的内容,只草草应付地回了话,还好太子没有同她认真计较,松开了桎梏她的手腕,淡声道:
“少傅不是说要为孤奉茶吗?”
姜玉竹刚刚挪动的脚步又收了回去,她咬了咬唇瓣,将太子拉到黄花梨翘头茶案边坐下,又快速提起天青色茶壶,到上一盏茶交给太子。
少女动作慌乱,从壶嘴口倾泻而出的水柱又急又快,很快就溢出盏口。
随着她弯下倒茶的动作,芙蓉色缠枝刺绣交领微微敞开,露出大片雪腻白皙,宛如冲破云雾束缚的盈月,晃人双眼。
詹灼邺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漆色眸底映出旖旎月光。
“孤看不见,少傅可否侍奉孤饮茶?”
姜玉竹重重放下天青色茶壶,她刚想拒绝,可当她迎上太子昳丽的眼眸,顿时心软了下来。
是她晃瞎太子在先,这一盏茶水,权当是赔罪了。
况且太子每次眼疾发作,最起码需要一炷香的功夫才会痊愈。
姜玉竹宽慰自己,虽然她现在衣衫清凉,可太子什么都看不见,等到服侍完对方用茶,她就马上去内室换上男裳。
手指捧起满当当的茶水,她慢悠悠俯下身,小心翼翼将茶盏送到了太子唇边。
男子薄唇微启,轻轻低垂下的眸光将眼前活色生香的少女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笼罩住。
太子举止清雅矜贵,气度从容,就算是喝茶亦是讲究细品。
可姜玉竹却隐隐觉得矜贵的太子殿下今夜高雅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是三两口的凉茶,愣是被太子品出了琼浆玉露的珍惜感,每一口都饮得极小,姜玉竹双手举得都酸疼了,太子方才意犹未尽地喝完。
春日里夜风微凉,姜玉竹穿着湿衣裳站了片刻,觉得身上隐隐发凉,刚刚放下茶盏,便忍不住捂住嘴巴打了跟喷嚏。
“殿下饮过茶水,还请稍候片刻慢慢恢复视力,容臣继续去核对账”
姜玉竹话还未说完,只见太子忽然起身,不由分说将她横身抱起,紧接着迈起平稳的步伐走向内室。
地面上散乱着打翻的皂角,篦子和洒出一半的水,姜玉竹正要提醒太子注意脚下,却见太子目不斜视,轻而易举绕过地上的重重障碍物。
直到太子将她稳稳放在床榻上,又利落扯来一床月色锦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姜玉竹这才终于醒过神来。
“殿下你何时能看见的?”
姜玉竹从锦被中探出小脑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眸底渐渐燃动起羞愤的小火苗,她怒斥道:“殿下你骗臣!你太无耻了!”
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下,詹灼邺取来一条棉帕,动作轻柔绞起她海藻般浓密的湿发,唇角轻轻上扬,施施然道:
“孤从未骗过少傅,更未说自己看不见。”
姜玉竹神色微微一怔,她仔细回想了下方才二人的对话,气恼地发现太子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他目不能视。
想到太子在屏风掉落后什么都看见了,还故意低下头去嗅她身上的香气,让她近身奉茶姜玉竹越想越觉得羞臊,双颊刚刚退散的红晕又腾地升起。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跳进浴桶里溺死自己时,太子一边绞着她的湿发,一边淡淡道:
“父皇命礼部为靖西侯接风洗尘,特在荣英殿设下夜宴,后日你同孤一起入宴。”
太子忽然提及正事,倒是让姜玉竹心头萦绕的少女心思消散了些,她皱起眉心道:
“圣上一直惦记震慑邻邦,极可能借着后日的宫宴,向朝中百官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唉如此以来,臣明日将呈文交给内阁亦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又分析道:“殿下家底富足,用来支持北凉马场绰绰有余。可起初咱们从金乌引进铁蹄马的意图,就是为了同陇西争抢军饷,若是放任陇西马场继续壮大,那新建的北凉马场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陇西马场是靖西侯最有力的底牌,若是大燕军营不再需要陇西马场供的战马,那靖西侯遏制朝廷的双臂就会慢慢失力,最终没了底牌的靖西侯便是没了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太子手上的力气大,很快就将她湿漉漉的头发绞得蓬松,姜玉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太子。
“殿下,冯少师送到京郊军营的那十几匹铁蹄马,现如今养得如何了?”
少女猛然回眸,微凉的发梢从鼻端扫过,拂过清清幽幽的皂香,那张微微仰起的小脸红霞未退,一对乌眸宛若水洗的葡萄,亮得惊人。琼鼻精巧,绛唇映入,清丽之极。
詹灼邺压下去的热意又升了起来,他阖下眼眸,道:“那些马在军营里驯养的不错,少傅问这些做什么?”
姜玉竹莞尔一笑,语气欢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分晓,臣有一计”
她身上被锦褥包裹得紧实,手臂使不上力,只得像一只蚕宝宝似的倚靠在太子肩头,细细道明了她想出来的法子。
“就算事后没成功,北凉的铁蹄马也算是亮个相,让世人知道不止是大宛马能打仗,更何况,臣对咱们当初挑选的铁蹄马很有信心。”
詹灼邺唇角笑意愈盛,他很喜欢听小少傅说“咱们”两个字,这两个字不拘于君臣的身份,像是能够陪他度过漫漫余生那个命定之人。
掌心托在少女颈后,薄唇压下去,吻住她润白如玉的耳垂。
“唔殿下”
姜玉竹被裹在茧中,只得被迫仰着头,承受着太子施予的吻,宽大又温热的手掌揉她潮湿的发,声音尽在耳畔,充满了蛊惑的人的磁性。
“唤孤辰邺。”
辰邺是他的字,辰乃日,月,星之主,排在地支第五位,属龙。邺则是卓家都邑名。
“殿下臣”
姜玉竹刚开口,就被对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耳垂,手掌探入锦被中她只得改了口,轻轻唤了一声:
“辰邺”
这一声仿若是刺激到了太子,搭在她后颈上的掌心猛地一紧,薄唇松开了她耳廓一点点下移,在肌肤上留下温润的水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蜷缩起藏在锦被里的脚趾。
不知过了多久,束缚在身上的锦被簌簌从肩头滑落,破茧而出的蝶儿却没有振翅飞走,而是张开娇弱的双翅,主动勾缠住带给她蜜一般滋味的清冷孤花。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苓英看到屋内的场景,惊得险些丢掉了手捧的托盘。
只见暖阁里乱作一团,小金丝楠木屏风倒向一侧,地上到处是散乱的衣裳和水渍,桌案上的天青色茶壶和茶盏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缭绕的雾气,处处透着靡乱的气息。
再看向珠帘摇曳的内室,隐约瞧见紫檀木床榻沿垂下龙纹刺绣锦袍,那玄色衣摆下还露出一截子女子纤细莹白的脚踝。
女子轻袅袅的声音被夜色渲染得勾人无比。
“砰!”
苓英急忙合上门扇,心口小鹿乱撞。
太子寻到肉香而来的速度也闷快了,她去趟小厨房的功夫,屋内的二人就从浴桶忙到茶案,又从茶案转战到床榻上
太子血气方刚,这堪比行军打仗的速度,也不知自家小姐那纤弱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苓英低头看向红木托盘上明目去火的菊花银耳莲子羹,心疼地皱起眉头,决议还是去小厨房炖上一盏补血滋阴的血燕羹。
“方才是什么动静?”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晕晕乎乎,灵台仅有一丝清明,她隐约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想要起身去看,却被太子的大掌按了回去。
男子口中声音囫囵不清:“是你的婢女,已然走了。”
是苓英!
想来是苓英进来送羹汤,结果撞见了她正在和太子
姜玉竹心中一惊,这才发现束在身上的锦被早已垂落到腰际,那轻薄如蝉翼的交领纱衣散乱敞开,面料顺滑的兜衣也被攥出道道皱痕。
她双颊鲜红欲滴,拉开锦被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略带委屈哭腔的声音从里面闷闷传出来:
“殿下进来的时候,为何没有落锁,臣臣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先是未着寸缕被太子看个透彻,又是和太子亲吻时被婢女撞个正着。
这接踵而至的“惊喜”让姜玉竹羞愧到无地自容,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
詹灼邺清楚小少傅脸皮子薄,他眯起凤眸轻笑,拍打着鼓囊囊的锦被,温言哄慰了许久,才让想活活闷死自己的小少傅放弃轻生的念头。
二龙争瓜
荣英殿, 是大燕始皇为了嘉奖班师归朝的有功将帅而建。
耀灵帝执政三十多年间,只有一位大帅得此殊荣,自此以后, 荣英殿再没有响起象征杀伐之乐的《广陵散》。
烛光煌煌的大殿中央, 乐师们坐在高台之上,将悦耳的乐声奉献给君王贵客。
箜篌缥缈悠扬,宛如群鸟婉转鸣唱。琴声清越灵动,仿佛泉水淙淙流淌山间。笛声清亮高亢,犹若旭日冲破云霄。
席间宾客们彼此推杯换盏, 宫人们鱼贯而入,奉上一道道美味佳肴,气氛融洽,热闹非凡。
靖西侯对耀灵帝举杯敬酒, 他眸光闪动, 语气哽咽:“臣何德何等, 竟让陛下为臣重新开启荣英殿。臣定当效死输忠陛下, 率领琸家军镇守陇西边境, 为陛下, 为大燕的天下子民, 守护平安康泰。”
说至最后, 靖西侯潸然泪下,举起手中酒盏一口饮尽。
耀灵帝接过皇贵妃递来的酒盏, 他弯眉笑道:“靖西侯这些年的赤胆忠心,朕全看在眼里。你为作表率,主动将妻儿留在京城, 一个人在陇西日炙风吹,不仅要提防虎视眈眈的西启国, 还要看管好陇西马场,着实辛苦劳累。朕得此忠臣良将,深感欣慰啊!”
靖西侯闻言,他当即快步从桌案后走出来,双膝跪地,双手交握放置额前叩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如洪钟:“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惟愿圣上福寿无疆,大燕江山万古长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殿中的官员纷纷起身出列,稽首伏地,口中高声呼喊着:“圣上福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恢宏,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耀灵帝看着殿下乌泱泱的臣子们,不由觉得龙心大悦,他搀扶起跪在身畔的皇贵妃,摆了摆手笑道:
“阖宫家宴,诸卿家不必拘泥大礼,都快起来罢。”
众臣瞧见靖西侯站起身回到位子上,这才跟着纷纷起身回席。
丝竹管弦之乐继而响起,不一会儿,大殿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乐坊的舞姬们陆续登上舞台,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姜玉竹坐在不显眼的席位中,她正小口吃着菜肴,忽而感觉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姜少傅,许久不见,你别来无恙啊?”
姜玉竹转头看向笑容爽朗的十皇子,起身抱拳行礼:“姜某见过十殿下。”
“姜少傅不必同小王多礼。” 詹少辞直勾勾盯着少年十分熟悉的脸庞,心里不禁感慨姜家兄妹的容貌太像了,以至于他在举止闲适的姜少傅身上,隐约看到姜小姐多年前戏弄他时洒脱不羁的模样。
被十皇子痴痴盯了半响,姜玉竹只好提醒道:“不知十皇子来寻姜某,是有何事?”
詹少辞如梦初醒,他讪讪一笑,冲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侍从立马走上前,对姜玉竹奉上一本用白绢包裹的书。
他笑容满面指着这本书道:“姜少傅,我听说你对苏谨之的笔墨颇有研究,你来帮小王瞧一瞧这本古籍,可是出自于苏先生之手。”
十皇子提到的苏谨之是受历朝历代文人推崇的文坛巨擘,此人潇洒不羁,才华横溢,他撰写的辞赋清流畅快,行文独具一格,后世诸多文人想要效仿他的行文风格,却只得其形,不领其神。
只不过这位苏先生命途多舛,他因直谏君主而遭到贬官,一生孤苦飘零,最终客死异乡。
此人的传奇经历和所剩无几的真迹,使得他遗留下的手稿随便就能在珍宝阁拍出令人咋舌的高价。
姜玉竹小心谨慎揭开书上包裹的白绢,轻轻翻开颜色泛黄的纸张,她凝眉看了许久,最终合上书交还给十皇子。
“姜某不是珍宝阁的鉴宝师傅,无法准确判断这本古籍的真假,不过苏先生用笔精熟,字迹遒劲飘逸,不僵不滞,一气呵成。这本古籍上的字迹确是和苏先生留下的手稿极为相似,只不过在最后几篇文章的笔韵愈发不羁,看其文旁注释的时间,应是正逢贬谪期间,所以才会致使他行文风格大变。”
詹少辞双眼一亮,他由衷赞叹道:“姜少傅不亏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只匆匆看了几眼就说到关键处。这本古籍当初被人发现时,就是最后几章的内容引起争议,内阁几位大学士争执不休,最终萧大学士提出的论点与姜少傅一致,判定此本古籍乃是苏先生的真迹。”
姜玉竹微微一笑,拱手道:“十皇子谬赞,姜某才疏学浅,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蒙准了而已。”
“姜少傅谦虚了,当初主持春闱的几位考官看过姜少傅的答卷,皆是交口称赞,称你的文章清劲飘逸,通篇布局疏朗,呼应顾盼,是百年以来唯一个习得苏谨之神韵的人杰。有道是宝剑赠英雄,好书送知己。既然姜少傅与苏先生如此有缘分,小王就将这本古籍赠予你了。”
听到十皇子命侍从将古籍送到姜宅,姜玉竹连忙摆摆手,推辞道:“十殿下,这本古籍太贵重了,姜某无功不受禄,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詹少辞看向姜少傅身旁空置的坐席,于是撩开衣摆坐下,他倒上一盏酒递给少年,神色真诚,目光灼灼:
“姜少傅鼎力反对太子与姜小姐的婚事,就是对小王最大的支持。想必你同小王母妃的想法一致,认为姜小姐这般清逸灵秀的女子,不适合后宫勾心斗角的生活。”
末了,他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生怕对方听不明白,又眨了眨眼补充道:
“姜小姐身子赢弱,需要精心调养,自然也不能随便找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嗯若是个有爵位,有上进心,不差银子,还不曾婚配的王爷,倒是和姜小姐极为登对。”
十皇子这席话,就差指着鼻子说自己才是姜小姐的良配。
姜玉竹呛了口酒水,以长袖遮面轻轻咳了几声。
詹少辞见状,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继续道:“姜少傅和姜小姐兄妹情深,想来也不想让妹妹嫁入深宫,从此和家人分离,正巧小王的新王府打算重新修建,听说岁锦巷那边的风水不错”
“十弟真是有心了。”
冷冰冰的声音在二人头顶上响起,姜玉竹和十皇子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到眉眼清冷的太子正俯视着二人,男子那黑涔涔的目光落在十皇子正扶在姜玉竹的手上。
詹少辞被太子阴沉沉的眸光盯得背脊发凉,他下意识收回手,又觉得他这样表现有失男子气概,姜少傅若是瞧见了,岂不要认为他不是姜小姐托付终身的良配。
情从心头起,詹少辞的胆子肥了一圈,他蹭地站起身,振振有词道:
“九哥,臣弟正在同姜少傅商议新府邸的选址之事,岁锦巷离朱雀街不远,出门就是早市,环境好风水又好,臣弟想要将新府邸建在岁锦巷”
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太子占了姜少傅这个楼台接近姜小姐,詹少辞决定干脆自建楼台搬到姜府隔壁,日后他和姜小姐成了毗邻,自然多了来往的机会。
詹少辞身材挺拔,容貌袭成他江南母妃的特质,五官精致端正,鲜眉亮眼,在一众皇子里算是出挑。
不过他和太子站在一起,二人虽然个头差不离,可身上的气度却差之千里。
詹灼邺淡淡看向闷头吃饭的小少傅。
“少年”若无其事用玉箸哗啦着盘里的饭菜,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又气又笑。
圣旨婚约都拦不住这株国色天香的娇花,惹得墙头惦念的蜂蝶要在墙外安营扎寨。
他收回目光看着十皇子,语气淡淡:“父皇一直挂念十弟新府邸的选址,既然你心中已有抉择,孤会上奏给工部去兴工。”
詹少辞神色微怔,惊讶于太子竟这般轻易就松口了,他唇角的笑容还未绽全,又听太子冷声道:
“姜少傅,姜伯父如今已是三品官员,户部为姜家重择一套宅院,就在孤的府邸旁边,你记得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伯父,早些搬出岁锦巷。”
姜玉竹点点头,继续闷头干饭。
“九哥,你”
詹少辞瞪圆双眼,硬着脖子不甘示弱道:
“九哥,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明明是臣弟与姜小姐结识在先,可你半路横插一脚,用星宿箴言强迫姜家就犯,你没看姜小姐为了躲避你,都借口逃去江陵去了。”
“九哥,强扭的瓜不甜,你何必强人所难呢?”
詹灼邺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唇角笑意清浅:“孤若没尝过瓜的滋味,就不会找父皇赐下婚约。礼部已选好良辰吉日,不日便会昭告天下,九弟再遇见姜小姐,理应唤她一声嫂嫂。”
言下之意,便是孤已经尝过了姜小姐的瓜,味道甚甜,甜到他心坎里。虽说先到先得,可他已将瓜吃了一半,父皇只能厚着脸皮帮他去姜家索瓜。
至于十弟你啊,还是去别处找瓜吃吧!
十皇子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愣在原地,过了片刻,他高声嚷嚷道:
“九哥你你竟然对姜小姐莫非假山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够了!”
见周围宾客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瓜主姜玉竹重重放下碗筷,紧绷着小脸瞪向两位争瓜皇子,训斥道:
“大庭广众,太子和十皇子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就算你们二位不要脸面,也要顾及姜某家妹的声誉。”
十皇子不甘心闭上嘴,听了太子的话后,他无心再去观赏台上的舞曲,心思全都神游在天外。
太子对姜小姐这颗香瓜,究竟吃到了那一步,是浅浅啃了瓜皮一口,还是得寸进尺一口气吃到了瓜心。
悠扬的丝竹声终止,台上舞姬们挥舞着长袖鱼贯退下。
靖西侯起身向皇帝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从陇西马场遴选出一百匹出类拔萃的大宛马,请陛下移驾观景城楼,观赏臣新建立的赤尨骑兵。”
耀灵帝在皇贵妃的侍奉下,今夜多饮了几盏酒,此时他兴致高昂,听到靖西侯的提议,欣然允诺。
荣华殿在建造当初,就是为了给班师回朝的大燕将帅接风洗尘。特在大殿东西两面设有十丈高的观景城楼。
城楼下便是方方正正的英雄台,长宽各有二十丈,能容纳下千余名兵马进行演练。
大燕以东为贵,耀灵帝与一众皇亲国戚登上东面观景城楼,其余宾客则陆陆续续登上西城楼。
英雄台四周架起高高的篝火,整个台上亮如白昼,城楼大门向两侧打开,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楼上的宾客们伸长脖子看去,瞧见百余名身穿黑色铠甲的赤尨骑兵如黑云一般呼啸刮来。
霎时间,鼓声大作,琴音肃杀,战马嘶鸣,这股恢宏气势让在场众人不禁感到热血沸腾,仿若自己就身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
靖西侯目光如鹰隼锐利,他扫视英雄台上威风凛凛的赤尨骑兵,扬起手中军旗,声音如雷:
“赤尨骑兵听令,鱼鳞阵!”
下一刻,赤尨骑兵动如雷霆,眨眼间便布好了阵法。
围观宾客们齐声发出惊叹,其中不少世家公子更是指着皮毛光亮的大宛战马,眼中满是羡慕。
姜玉竹手扶凭栏,她看着玄甲骑闹出震天动地的动静,眉头紧缩,神色严肃。
一旁的十皇子愁眉不展,显然还未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詹少辞环视四周,惊奇地咦了一声:“姜少傅,太子去哪了?他没有同咱们一起上城楼吗?”
姜玉竹没有言语,只是凝眉观望向那黑漆漆的城门口。
东城楼上,靖西侯眉梢轻挑,唇角扬起自信的笑意,转而对耀灵帝解释这道阵法的精妙之处。
耀灵帝手捋长须,看向英姿勃发的赤尨骑兵,欣慰地点点头。
“下一道,雁门阵。”
“陛下,这雁门阵是大皇子想出来的方阵,以左右两翼的骑兵为主力,可将主帅和战车护在中心,两翼骑兵负责冲锋陷阵,后军步兵善后,可攻可守,威力无穷。”
耀灵帝眼底闪过诧色,他看向一旁的大皇子,眉眼含笑道:
“想不到你在阵法上还颇有天赋。”
大皇子面色恭谨,他垂眸谦虚回道:“启禀父皇,儿臣只是从兵书上琢磨出来的方阵,不过是纸上谈兵,远不及太子身经百战,用兵如神。”
听到用兵如神四个字,耀灵帝眉梢微敛,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纸上谈兵终究只能习得皮毛,你还是要去军营里多走一走,算起来,太子协理兵部有些时日了,不如你帮着他”
西城楼的宾客们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耀灵帝循声看向英雄台,脸上浮现一抹惊讶的神色。
只见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男子骑着白马冲向雁门阵,瞬间冲散了方阵。
男子头戴凤翅兜鍪,身上鱼鳞纹铠甲在月光下闪动着肃杀的银光,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眸盛着月色。他腰背笔直地坐在马上,整个人隽武不凡,身下纯白色的骏马不染纤尘,体型流畅,四蹄激烈跃动,蹄铁踏在土地上,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
“是太子殿下”
城楼上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太子,兴奋惊呼道:“太子这是要挑战赤尨骑兵的方阵吗?”
更是有人觉得太子所骑的战马从未在马市上见过,不由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太子骑得是什么马,我怎么从未在马市上见过这种马。”
“听说是北凉马场养育的新战马,名曰铁蹄马。”
“这马蹄子比碗口还大,倒是名副其,就是不知有没有西域的大宛战马厉害?”
太子手握长枪,一人一马立于月下,夜风吹过他龙纹绣纹披风,猎猎作响,整个人英姿勃发,气势非凡。
城楼上的贵女们不由看痴了,只恨自己没有姜家小女天煞孤星的命格。
耀灵帝目露惊讶,他对一旁脸色铁青的靖西侯问道:“这太子攻破阵法,也是王卿今夜的安排?”
当然不是。
靖西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正要回答,英雄台上的太子忽然开口:
“启禀父皇,儿臣听闻靖西侯麾下的赤尨骑兵骁勇善战,再配上大宛战马,可以一当十,故而儿臣换上戎装,想要与赤尨骑兵切磋一下。”
耀灵帝龙眉紧促,板起脸训斥道:“胡闹!”
天子一怒,无人敢言。
这时,皇贵妃走上前柔声解围:“陛下息怒,太子年轻气盛,只是想同赤尨骑兵切磋一下,刀剑无眼,太子刚刚已经赢了,看来炎儿布下的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太子学习。”
大皇子比太子大上七岁,在文武百官面前被太子拂了面子,他不气恼,反而随皇贵妃一起为太子求情:
“父皇,太子以雷霆之势击破方阵,儿臣输得心服口服。”
看着大皇子谦卑稳重的姿态,耀灵帝满意地笑了笑,正欲要将此事翻篇过去,又听太子语气平静道:
“大皇兄的阵法虽然平庸,但若是兵强马壮,倒可以在孤的沥泉枪下抵挡片刻,倒不至于一击溃散。”
在场宾客们听到此言,不由觉得太子这话太张狂了,直言嘲讽大皇子布阵烂不说,还暗讽赤尨骑兵不堪一击,陇西马场精挑细选的战马都是软脚虾。
果然,靖西侯面色骤变,他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仗着出其不意冲破方阵,胜之不武。太子若真要与赤尨骑兵一较高下,不妨光明正大与臣再比试一场。”
詹灼邺抬眸看向城楼上那道清丽的身影,“少年”凝眉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红唇轻启,说了几个字。
二人相距甚远,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詹灼邺还是清楚少年说了什么。
“适可而止。”
按照他与小少傅的约定,只需让铁蹄马在世人面前亮个相,留下印象。
至于对靖西侯和大皇子的羞辱,适可而止。
可王家对卓家的羞辱,从未有过停止。
王字当前的琸家军,还有靖西侯新建立起的赤尨骑兵,赤尨又名天狗,何尝不是在暗讽卓家军在‘天狗之乱’后走向灭亡。
“臣可以将赤尨骑兵的数量减半,太子亦可以点出同等数目的玄月骑兵,咱们光明磊落地比试一场,如何?”
靖西侯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眼神阴冷。
詹灼邺给小少傅递过去安抚的目光,他抬头看向城楼上的靖西侯,凤眸微挑,语气淡淡:
“不必了,对付这些兵马,孤一人足矣。”
靖西侯被太子轻蔑的眼神看得气恼,明明是他身居高处,可太子的目光却好似在俯视一只卑微至极的蝼蚁。
如今的他,是大燕朝中新贵,是战功赫赫的靖西侯,是取代那个人,是让荣华殿再度响起《广陵散》的一品太保。
他王家,永远不会是卓家的蝼蚁。
———
东城楼上,无数贵女心中暗暗雀跃可以亲眼目睹太子大杀四方的英姿。
平日里一身玄色华裳的太子清雅尊贵,眉眼隽美,便足以让人惊艳,今夜他换上一身银甲,那昳丽双眸映着铠甲反射光亮,更是俊美如神祇。
其中一位贵女直直盯着英雄台上的太子,她手中丝帕被绞得变了形,急声道:“父亲,你快去点兵马助太子殿下破阵!”
武安侯看了眼快要急哭的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汝南,太子只是与赤尨骑兵切磋一场,双方点到为止,皇上都应允了,不会有事。”
听到父亲的安抚,汝南郡主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只得攥住胸口被高僧加持过的翠玉佛手吊坠,诚心诚意为太子祈福。
另一面城楼上,姜玉竹看到太子应下比试,气得捶了下凭栏。
她不懂行兵破阵,却清楚靖西侯镇守陇西这么些年,能让羯族人不再来犯,肯定有真本事在身上。
太子身份尊贵,靖西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伤害太子的性命,不过还是可以在暗中使一些手段,譬如让太子落下马,再有战马不小心踩到太子的手或腿
与忐忑不安的姜玉竹相反,十皇子倒是突然来了精神,他兴致勃勃地磕起了瓜子,见身旁少年眉心紧蹙,于是大剌剌安抚道:
“姜少傅不必担忧,靖西侯的那些皮毛都是跟卓大将军所学,太子是卓大将军的亲侄儿,定然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这嫡系出身的徒儿,肯定赢得过偷学功法叛徒。”
姜玉竹毫不留情戳穿了十皇子的想法:“姜某看十殿下是盼着太子受伤后,好推迟与家妹的婚事。”
詹少辞讪讪一笑:“小王与太子是亲同手足的兄弟,怎会盼着他受伤,实话跟你说罢,小王想要树功立业,曾瞒着母妃悄悄前往北凉,看到过太子在军营里排兵布阵。”
他放下手中瓜子,眯起眼回忆道:“当时太子孤身一人面对三百名玄月军布下的偃月阵,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破掉阵法。这些赤尨骑兵外强中干,与玄月军相比差远了,就算数量再多上一倍,亦不是太子的对手。”
当然,若是太子不慎伤到不可说的位置,为了大燕皇室血脉得以延续,他倒是可以过继给太子一男半女。
姜小姐身子羸弱,日后与他成了婚,他可不舍得让她生太多子女,一儿一女就足够了。男孩过继给太子袭成皇位,女孩留给他继承万贯家产。
詹少辞美滋滋想着,忍不住乐出声来。
青梅竹马
世间很少能有器乐能像七弦琴一般, 弹奏出杀伐之气。
伴随着肃杀琴音,英雄台上的百名赤尨骑兵瞬息万变。
靖西侯面色紧绷,他目不转睛盯着台面上的局势, 忽而展臂挥舞军旗, 冷喝一声:“赤尨骑兵听命,锋矢阵。”
只见整齐划一的骑兵迅速合拢成箭头的形状,宛若一只搭在弓弦上的箭矢,锋利箭头直直指向马背上眉眼清冷的男子。
“姜少傅你看,靖西侯虽然喊得威风, 其实心里还是犯怵,他选择用锋矢阵这种防御大于攻击的方阵困住太子,将主将藏在‘箭尾’,想要慢慢去消耗太子体力, 最终再不费吹灰之力, 反擒太子。”
城楼上, 十皇子贴心地为姜玉竹解说:“当然, 这种防御阵法也有缺陷, 就是行动不便, 弱点在尾侧。”
果然, 十皇子话音刚落, 就见太子驱策战马冲向方阵尾侧。
靖西侯吹响兽角,下令方阵移动位置躲避太子的进攻, 同时放出领头几名骑手围攻太子。
可太子驾驭的战马速度极快,瞬息的功夫就追到方阵尾侧,手中长枪如龙蛇一般迅猛刺去, 藏在阵尾的主将只得慌张提枪相迎,双方枪头相击, 激起点点火星。
短短几个回合下来,赤尨主将就落了下风,被太子一枪挑飞虎头兜鍪。
靖西侯急忙调整阵型:“赤尨骑兵听命,一字长蛇阵!”
被太子打散的阵型移动起来,迅速连成了一条长蛇,随着阵型逐渐收缩,蛇头和蛇尾就快要连接起来。
詹少辞神色大变,他吐出瓜子皮,暗叹一声不好。
“靖西侯方才在欲擒故纵,他故意把太子引来和主将近身交战,再用长蛇阵将他困住,若是这个阵法的蛇头和蛇尾相连,太子怕是不好脱身了!”
姜玉竹握在凭栏上的手指倏地收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即将闭合的方阵,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城楼的另一面,靖西侯整张脸似乎笼上了一层阴影,五官因阴狠而扭曲变形,他看着犹在困兽之斗的太子,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赤尨骑兵听命,收阵,杀!”
得到军令的赤尨骑兵气势大涨,他们手持长矛,如吐着信子的蛇一般骤然发动起猛烈攻势。
太子神色未见慌乱,凤翅兜鍪下的那双凤眸闪烁着肃杀的冷意,他驾驭马匹以极快速度穿梭于敌方,长枪扫荡之处,赤尨骑兵纷纷坠马。
可困龙方阵已成,纵然太子一身本事,面对一寸寸缩小的方阵,枪头上闪烁的银光渐渐被前仆后继的黑色铠甲淹没,最终消失不见。
观赛宾客们纷纷发出惊呼声。
耀灵帝探身向前,急声道:“靖西侯,让你的骑兵莫要伤到太子!”
大皇子拉住耀灵帝的手臂,他笑容和煦,温言安抚道:“父皇莫担心,靖西侯自有分寸,只要太子认输,靖西侯会立刻下令收兵。”
耀灵帝想想也是,他原本想在赤尨骑兵结束演练后,对百官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
可太子今夜行为嚣张,孤身一马就妄图挑衅赤尨骑兵,是要给这个年少轻狂的家伙一个教训,好让他学一学大皇子身上的温恭自虚,谦以下士,日后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燕君主。
就在所有宾客都认定太子必输无疑时,只见太子所骑的白马突然腾空跃起,硕大的前蹄狠狠砸在对方战马的肚子上,瞬间击倒了一大片。白马接着又反戈一踢,正中一位骑兵的护心镜,将他从马背上踹飞出去。
一前一后有了空档,太子手中枪影翻飞,攻势凌厉,一人一马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众人醒过神时,那闪动着寒光的长枪已抵在赤尨将领的脖颈上。
城楼上的宾客沉默了几息,而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你们看清楚太子的枪法了吗?那枪尖都舞成了虚影,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太子英勇神武,难怪北庭的匈奴人一听到玄月军的名号,便要吓得落荒而逃。”
“还有,太子那匹战马如白龙转世,一蹄子就踹碎了赤尨骑兵的护心镜,不亏是唤做铁蹄马,那马蹄子真厉害啊!”
姜玉竹看到骑在白马背上的太子摘下头上的凤翅兜鍪,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他抬眸看向她。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四周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
她看到太子忽而笑了,男子凤眸微弯,剑眉舒展,一笑好似冰雪消融,煞是好看,他眸底燃烧着炙热的情感,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姜玉竹觉得她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垂眸闪躲开太子炽烈的目光。
————
东城楼上,耀灵帝开心地抚掌大笑。
到底是他与琳琅的儿子,太子性情纵然桀骜不驯,可终归有他轻狂的本事。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耀灵帝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眉眼含笑道:“你年纪虽比太子大,办事也沉稳,可兵部那些官员都是吃硬不吃软的扛头,要凭着一股狠劲才能服众,你性子细心谨慎,还是踏踏实实帮朕打理户部罢。”
大皇子笑容如常,他垂下眼眸,遮掩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平静道:“儿臣受教了,定会不负父皇所望。”
看到太子在英雄台上出色的表现,耀灵帝难以抑制炫耀儿子的冲动,又对着靖西侯显摆起来:“王卿,这一次你可服输?”
靖西侯面色极为僵硬,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抱拳道:“太子枪法出神入化,所向披靡,臣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
耀灵帝抚须笑了片刻,目光从太子身上转移到他所骑的白马,眼底笑意微凝,神色若有所思。
大皇子见状,他转身对中书侍郎递了个眼色,中书侍郎心领神会,走上前提醒道:“启禀陛下,关于扩建陇西马场的圣旨”
耀灵帝龙爪一挥:“此事不急,容朕与太子商议过再说。”
中书侍郎悄悄看了眼面色紧绷的大皇子,只得躬身领命退下。
———
“父亲,太子哥哥赢了,一定是女儿的祈愿感动了上天!”
汝南郡主欣喜不已,她双颊潮红,眉开眼笑,在太子获胜的第一时间尖叫出声。
武安侯看着为爱成痴呆的女儿,感到颇为无奈,
太子方才那一战,胜得极为漂亮!
就算换他领兵出战,亦不会比靖西侯的赤尨骑兵强到哪去。
都说君王爱美人更爱江山,可这位大燕储君却是爱美人胜过江山。
“我上次同父亲说的事,父亲有没有对太子提起?”汝南郡主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武安侯,拉起他的手臂晃来晃去,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女儿家模样。
武安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汝南啊,感情这东西强求不来。此前你放出风声说太子会娶你,可太子宁可在晏安宫外跪上一个时辰,惹怒圣上丢掉太子之位,都不愿意松口。”
“太子心里若是有你,就会像对姜小姐一样,恨不得把整个姜家捧上天。可太子心里没有你,就算父亲送上五万兵马,十万兵马,哪怕拱手送上整个南境,他日后都不会对你好。”
汝南郡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她眸底的热切冷了下来,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可怜巴巴哀求:“可女儿不求太子妃之位,只要能陪在太子哥哥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见女儿如此冥顽不灵,武安侯渐渐失了耐心,他推开女儿的手,语气转冷:“本侯的女儿,就算养在南境一辈子,也绝不能为他人妾。”
汝南郡主秀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父亲糊涂,太子哥哥的侧妃怎能算是妾室,虽说皇贵妃娘娘与辰妃和端妃一起执掌后宫,可宫里谁人不知,这凤印始终攥在皇贵妃手里。姜家小女身体不好,只怕活得还没先皇后久”
“你快给我闭嘴!”
武安侯一拍桌案,怒声训斥道:
“满京城的人都能瞧出太子不想娶你,你还眼巴巴想倒贴上去给太子做妾,简直丢光祖上的脸面,你若再提起此事,我便将你送去尼庵里剃了头发,全当没有你这个不孝女!”
汝南郡主心中委屈,渐渐红了眼眶。
从小爹爹将她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今夜的爹爹的是怎么了?她只不过是想嫁给仰慕的男子罢了,又有何错之有?
见女儿吧哒吧哒落下眼泪珠子,武安侯心如刀割,他放缓了语气:
“我答应让你入宫见太子最后一面,如今你看也看到了,从此该收起心思,几日后乖乖随我回南境,爹爹定会为你找一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
普天之下,不会有比太子哥哥更顶天立地的男子了,尤其是见过刚刚太子挥袂生风的英姿,更坚定了她的心意。
汝南郡主红着眼眶点点头,轻声道:“女儿知道了,父亲,我想在临走前和方家姐姐道个别”
武安侯欣慰女儿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不由愧疚方才对女儿言语重了些,于是应诺下来。
“去吧,宫规森严,你莫要乱走。”
荣华殿东西两面的观景城楼由一道长廊相连,汝南郡主从东城楼下来,却没有走进连廊,而是戴上兜帽,悄悄朝着反方向走去。
跟在汝南郡主身后的侍女神色慌张,低声道:“郡主,你真的决定去见那人吗?此事若是被侯爷知道了”
汝南郡主此时脸上已经没了泪痕,还精心补过妆容。
“父亲总是顾及武安候府的颜面,定然不会同意我去见他,我已说服了母亲,只要太子哥哥同意纳我做侧妃,母亲会帮我一起劝说父亲。”
她顿了顿,又道:“你确定看到他踏入文渊阁了?”
侍女点点头:“奴婢看到他离开酒席,一路走走停停,最后踏进文渊阁,奴婢就赶回来给公主送信,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汝南郡主抬头看向夜色中的文渊阁,依稀能瞧见纸窗上倒映着一人清秀挺拔的身影,她定了定神,朝着阁楼内走去。
———
姜玉竹手提八角宫灯,逐一照亮樟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籍,她随意抽出一本《马政记》,踱步至一张书桌边坐下,迎着烛光翻看起来。
文渊阁是宫里的藏书阁,书阁内收藏的书本有上万册,为了防止为蠹虫破坏书本,宫人特意在屋内四角放置香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芸香气。
太子在英雄台上大显神威,成功引起耀灵帝对铁蹄马的兴趣,父子二人难得放下往日隔阂,不仅在一张龙案上用起了晚膳,还相谈甚欢。
十皇子瞧见太子得到父皇赏识,心里是即高兴又羡慕,忍不住多了几盏酒,喝到最后,他醉醺醺地拉着姜玉竹的手,赤红着脸一声声唤起姜小姐的名字。
得几位同僚相助,姜玉竹好不容易掰开十皇子的手,便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开宴席。
宫里的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大的地方她不能去,小的地方只有几处能进,思来想去,她决定先去文渊阁坐一会,等待太子和皇上重温完父子之情,她再同太子一起回府。
手里的书刚翻上两页,忽而听到木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抬头看清来者后,姜玉竹惊讶挑起黛眉,起身行礼:“姜某见过汝南郡主。”
女子摘下兜帽,嫣然一笑,柔声道:“姜少傅真是个有趣的人,这宫里的人都在宴席上想尽办法讨好上峰,你却躲在黄金屋里,少傅高情逸兴,难怪太子会独独赏识于你。”
姜玉竹合上书本放回架上,淡声道:“汝南郡主谬赞了,今夜荣华殿上受邀的臣子多是武将,姜某不胜酒力,只好躲至此处。”
言罢,她披上斗篷,提起八角宫灯准备告辞。
“少傅且留步,本宫今夜特意来寻你,是是有一些话想要你帮本宫传给姜小姐。”
姜玉竹早就猜到她与汝南郡主在此处相遇并非偶然,亦大概猜到对方的心思。
她拾级而下,直到走至楼梯半截处,才停住步伐,抬头看向阁楼上的女子,微微一笑:“汝南郡主请讲。”
少年手持宫灯,烛光摇曳在他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流光溢彩。
汝南郡主被少年惊艳的容色晃得微微愣神,回过神后,她正色道:
“本宫知道太子哥哥对姜小姐有情有义,所以我不求正妃之位,只希望能留在太子哥哥身边就够了。姜小姐若是能说服太子纳我为侧妃,我愿对天发毒誓,日后入了宫,我会誓死效忠于姜小姐,以南境势力,助她稳住后位。”
姜玉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她虽大抵猜测到汝南郡主想要说什么,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她沉下脸色,肃声道:
“陛下龙体安康,还请郡主慎言!”
汝南郡主却是不在乎地笑了笑,她手持精美的莲花宫灯,一步步走向少年。
“少傅放心,我命侍女守在书阁外,阁内只有你我二人。”
忽明忽暗烛光笼罩在少女秀丽的脸庞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晦不明。
姜玉竹眉眼平静,淡淡道:“婚约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舍妹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并非执子之人,汝南郡主若想嫁给太子,还是让武安侯同皇上提起此事。”
“太子哥哥若不愿意,就算皇上下旨让他纳我为侧妃,他也会抗旨不尊,本宫可不想太子哥哥为难。”
少女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稔熟的称呼里透着甜蜜的爱意。
姜玉竹渐渐拧起眉心:“所以汝南郡主是打算为难舍妹?”
汝南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语气透着娇憨:“这怎能算为难,本宫情愿后退一步,伏低做小,还承诺会帮她稳住后宫之位,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顿了顿,目光上下打量面容清秀的少年,又道:
“靖西侯入京,朝中局势对太子哥哥变得不利,本宫相信姜少傅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且是一个聪明人,定会以大局为重,权衡其中利弊,做出正确的抉择。”
“若是太子哥哥纳我为侧妃,那东境便成为太子最大的后盾,十万南境兵马为殿下驱使,太子他又何惧靖西侯和大皇子威胁。”
言罢,女子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噙着傲慢又自满的笑意,等待少年的答复。
汝南郡主十分笃定姜少傅不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条件,大燕东面临海,几乎所有兵马都集中在西,北,南三境的驻军。
太子手握北凉玄月军,靖西侯独掌陇西兵马,而她的父亲则掌管南境三郡兵马。只要她与太子联姻,那大燕南北两面的兵马就顺理成尽归太子,那大皇子还拿什么和太子争。
八角宫灯里的蜡烛快要燃尽,烛光轻轻跳动了几下。
少年深邃瞳孔里映着跳跃烛光,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掀起眼帘冷冷扫过来。
汝南郡主顿觉后脊窜上一股寒意。
这种感觉,就好似她那些刻意隐藏的小心思,被对面目光如炬的少年郎全都看透彻。
“郡主该不会以为自己蹲在墙角,偷听了几句武安侯和手下将领的谈话,就能洞悉朝中局势了?看来武安侯对于郡主今夜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少年笑着说出这句话,眸光却如刀锋利。
猛不丁被对方戳中心底的秘密,汝南郡主脸色倏地转白,惊诧于姜少傅怎会知道她偷听父亲和军师谈论太子和大皇子党派之争。
愣神之际,少年那张清丽的面庞忽而凑近,剑眉微挑,笑盈盈道:“郡主可知,妄论朝政,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汝南郡主尖叫一声,她丢掉手里的宫灯,吓得抱着栏杆大哭起来。
姜玉竹看向哭天抹泪的汝南郡主,无奈地摇了摇头。
武安侯太过骄纵女儿,以至于汝南郡主随便偷听了点话,就敢拿到她面前卖弄。
汝南郡主那些话压根儿不是为了让她说给姜小姐,而是要说给太子听,好让太子明白纳她为侧妃会带来无穷好处。
汝南郡主目光短浅了,只窥到朝局,而未窥到真正掌控朝局的帝心。
帝王讲究制衡之术,太子若与武安侯联姻,耀灵帝除了送上祝福,还会顺便从北凉和南境各割下一块肉。
武安侯正是舍不得这块肉,为了南境百姓安定,才没有为女儿强争太子妃之位,可汝南郡主却不明白武安侯的用心良苦,妄图用富庶安定的南境,换取自己一生幸福。
姜玉竹今夜若不吓唬一下口无遮脸的汝南郡主,不知她为了嫁给太子,还会捅出什么篓子。
她弯腰拾起掉落的莲花宫灯,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轻轻放在汝南郡主脚边。
“少傅心里一定在嗤笑本宫为了嫁给太子哥哥不择手段,宁可自降身份为妾,也要对殿下死缠烂打”
“可本宫就是喜欢太子哥哥,喜欢一个人,想要费尽心机得到他,又有什么错?”
朦胧的烛光中,汝南郡主的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她泪如雨下抽泣道:
“皇上忌惮南境势大,我九岁就被父亲送到宫里学习礼仪,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在文华殿回答夫子话,一口南境话惹得其他皇子和公主们笑话,宫中没有人愿意跟我交好,我就这样被排挤了两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却不敢在信中和父母提”
汝南郡主发泄一般滔滔不绝说着:
“直到太子归京那夜,他在宫宴上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那些趾高气扬的皇子们看到后都吓得尿了裤子,从此没有人再敢小看太子”
提起太子,汝南郡主泪水朦胧的眼眸里绽出一丝光芒:
“可我当时一点都不怕,只觉得太子和宫里那些虚伪的人都不一样。后来,我时常缠着太子,让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教我认字,还会叫他太子哥哥,他从不会嘲笑我的南境口音,还告诉我做人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就连我郡主的名号,还是太子所取,小的时候,太子对我这般好,可为何长大了,他却连一个妾位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汝南郡主哭得稀里哗啦,模样虽然狼狈,却比满心算计的样子要顺眼不少。
姜玉竹叹了口气,摘下腰间丝帕递过去。
“郡主,你说喜欢太子,是因太子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可他若是为了南境的兵马而娶你,那太子岂不是和宫里的人一样了。”
汝南郡主的哭声小了些,簌簌颤抖的肩头停了下来。
泪水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边角绣竹纹丝帕。
汝南郡主接过丝帕擦拭掉脸上的泪水,她还想反驳,就算是太子利用她,她亦心甘如怡。
可递给她丝帕的少年却不见了,只留下一盏莲花宫灯在木阶散发出柔和的亮光。
手中丝帕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清甜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墨香,是种很独特的味道。
——
翌日清早,太子府书房。
姜玉竹昨夜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她脑海中不断响起汝南郡主委屈的哭声:
“太子哥哥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教我认字”
“就连我郡主的称号,都是太子哥哥取的”
姜玉竹把头埋在文书下面,悄悄打了个哈欠,可哈欠刚打了一半,手中的文书就被抽走了。
“太子哥哥”那张俊美出尘的脸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男子长眸微眯,不怒自威。
“少傅昨夜为何没有等孤一起回来?”
姜玉竹右手撑着光洁的额头,姿态惬意慵懒,淡淡道:“十殿下在宴席上吃醉耍酒疯,拉着臣说个不停,臣担心露出破绽,就提前回来了。”
说完,她又打了个哈欠。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轻轻掩上微张的小嘴,眯起的睫毛轻轻颤动,浓密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打个哈欠后,少女泪眼朦胧,双颊绯红,懒散中透着勾人的风情。
手指捏了捏少女滑腻的粉腮,他语气隐有不悦:“酒后吐真言,少傅魅惑人的本事不小,当年只见一面,便让老十刻骨铭心。”
论起魅惑人的本事,她那里有眼前的太子哥哥厉害啊!
姜玉竹打落捏在腮边的龙爪,语气不咸不淡:
“太子殿下想多了,臣与十殿下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远不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詹灼邺眉梢压低了几分,他捏住了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几乎是磨着牙道:
“少傅这么说,是对青梅竹马的萧世子感情更深厚吗?”
姜玉竹:
驭臣之术
姜玉竹不想在太子面前提起昨夜文渊阁发生的事, 若是说出来,倒显得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像在吃味。
这个想法突然在脑中冒出来, 她心头一惊, 莫非她真是在吃味?
“咳咳,殿下昨夜和陛下谈得如何,可有提起北凉马场的事?”
姜玉竹岔开话题,她捧起太子的手,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虎口处的薄茧, 男子的手型很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隐有青筋突显, 看起来张力十足。
詹灼邺垂眸看少女葱白手指在他掌心戳戳点点, 仿若羽毛轻轻拂过掌心, 勾起人酥酥麻麻的痒意。
“父皇对铁蹄马很感兴趣, 今日下了早朝后, 父皇与孤前往御马司察看北凉马场送来的那批战马。”
姜玉竹弯了弯眼眸, 她笑道:“臣在上奏中书省的折子里提到铁蹄马的饮食不比大宛马精细, 无需吃黑豆和苜蓿, 只需普通粮草就能养好。两厢一对比,陛下就能发现铁蹄马的开销小, 从戎时间更长,从饲养本钱上来说,大大胜过大宛马。”
她顿了顿, 又道:“况且昨夜太子单枪匹马战胜赤尨骑兵,更是给铁蹄马提高了身价, 陛下到现在还没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看来心中已有计较。”
耀灵帝心里一旦有了计较,那户部准备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就要分给北凉马场几成。
对于掏钱的耀灵帝来说,两家竞争肯定比一家独大来得划算。
姜玉竹摸准帝王的制衡之策,所以她想出让太子骑着铁蹄马在宫宴上打响名号的主意。
这时候,余管事手提红木药箱走了进来,他打断二人的谈话,提醒道:“太子殿下,换药的时辰到了。”
姜玉竹惊讶看向太子:“殿下昨夜受伤了?伤得严重不严重?”
太子还未回答,余管事便抢过话头,他一脸气愤填膺,愤愤道:
“靖西侯这个阴险之徒,他手下那群狗崽子在刀尖上淬了腐骨散,还好殿下穿得盔甲厚,只浅浅挨上一下,要是伤口再深一些,只怕骨头要给腐没了。”
姜玉竹眼中浮现担忧的神色,她自责道:“怪臣想的蠢主意,让殿下涉险了。”
詹灼邺长指刮了下少女精巧的鼻头,凤眸微挑,笑意蕴藉:“少傅若是自责,就来帮孤上药。”
余管事眨了眨眼,他嘿嘿一笑,识相地放下药箱,临走前还贴心合上雕花木门,甚至连半掩的窗户都没落下。
昏暗的光线里浮动着暗昧不明的气息。
姜玉竹从药箱子里取出药膏和纱布,再用烈酒泡过双手,忙完一切,抬眸看见太子立在山水屏风一侧。
她挑起黛眉,语气疑惑:“殿下怎么还不更衣?”
詹灼邺懒懒张开双臂,凤眸含笑:“孤背上有伤,不方便更衣,怕是要有劳少傅。”
姜玉竹回想起太子刚刚吃味的模样,生龙活虎到仿若下一刻就要去找十皇子一决高下。
无奈臣子不能质疑君主,她只好走上前,踮起脚解开太子衣襟口的缉米珠扣。
纤纤细指搭在颈间时,她明显感觉到男子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以前在华庭书院的时候,姜玉竹曾好奇成熟男子的喉结会是什么模样,今日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她发现太子的喉结线条流畅,当那浮起的地方上下滑动时,隐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禁欲感。
她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太子的喉结,蜻蜓点水的一下,却换来他狠狠掐住她的腰肢。
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凤眸,太子扬了扬剑眉,哑声问道:
“故意的?”
姜玉竹当即甩了甩头,眼神无辜之极:“无意的”
清楚喉结是随时能点燃男子火苗的危险地带,姜玉竹收起好奇心,一颗颗解开衣扣。
玄色外裳下是顺滑的象牙色绫衫,解开腰间系带,手指轻轻一带就落下了。
旖旎春色骤然撞进眼底,姜玉竹眼皮子颤了颤了,涨红着脸垂下双眸,轻声道:“殿下转过身,臣来给你上药。”
詹灼邺垂眸看着腮晕潮红的小少傅,无声弯起了唇角:“少傅可以多看几眼,不然上一次岂不是吃亏了”
姜玉竹微微愣了下神,才想明白太子指得是她沐浴那件事。
她磨了磨银牙,气哼哼道:“臣倒是觉得,再多看上几眼亦是臣在吃亏”
詹灼邺轻笑一声,看到小少傅快要将手里的纱巾揉破了,怕再逗一逗,小少傅极有可能会撂挑子走人,于是转过身坐在紫檀木床塌上。
姜玉竹这才敢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这一看,却是深深皱起了眉心。
太子后背上的伤口不重,可除此之外,男子腰侧还有一道约莫四指长的浅红色伤疤,贯穿整个腰腹,看上去煞是恐怖。
处理好新伤,姜玉竹手指轻轻点在男子腰腹浅红的疤痕上,蹙眉问道:“这道旧疤痕可是殿下在越州受的伤?”
她回到太子府后,余管事提到太子在越州剿匪期间受了很严重的伤。听闻她可能落在五皇子手中的消息,太子顾不上让大夫仔细医治,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直至被皇帝下令关押进宗正寺,御医在太子昏迷时掀开纱布一看,才发现他腰腹上的伤口都化了脓。
詹灼邺云淡风轻道:“已经好了。”
小少傅回来了,独属于他的那道光回来了,他这株生长在山崖边上的孤叶草得到阳光照耀,再重的伤都会好起来。
他侧身看向眼角泛红的少女,少女眼中的担忧是真,伤心也是真。
“小玉儿”
“嗯?”
听到太子唤她亲昵的小名,姜玉竹反应半天才从愧疚中醒过神,抬头对上男子深情的眉眼。
姜玉竹的父母和兄长会叫她玉儿,萧时晏会叫他瑶君。为此,太子对萧时晏能唤她的字表现得极为吃味,每每提起此事,语气都透着不悦。
没办法,姜玉竹只好提议让太子和她的父母一样,唤自己玉儿。
可太子却在玉儿前面添了个小字。
他说:她是他的小少傅,亦是他的小玉儿。
“小玉儿,永远和孤在一起,好不好?”
永远这个承诺,姜玉竹以前觉得很沉重,沉重到她不敢应声,想要逃避。
不过太子灼灼的目光好似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姜玉竹唇角绽出笑意,点点头道了声好。
二人仿若交颈的鸳鸯,鼻尖厮磨,呼吸相融,唇瓣自然而然贴在一起。
感到腰间一紧,姜玉竹被太子带进怀中,少了中衣阻隔,落在男子胸口的掌心好似触到一团火,烫得她刚刚触碰到就缩了回去。
察觉出她的怯意,太子低低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掌,五指滑入她的指缝中牢牢握住。吻亦加重了几分,带着缠人意味,吻得姜玉竹红着脸发出腻人的鼻音,这个吻才堪堪终止。
姜玉竹简直不敢相信她能发出这般撩人的声音,羞得她把脸深深埋进被褥里,说什么都不愿出来。
詹灼邺望着少女莹白耳尖上那抹洇开的粉红,手指拂过她柔顺的青丝,淡声道:
“昨夜,少傅在文渊阁里同汝南郡主都谈了什么?”
闷在锦褥里的姜玉竹这才坐起身,她微微惊讶地睁大了水眸:“殿下怎么知道臣昨夜与汝南郡主相见了?”
说完后,她又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多余了。
太子手眼通天,皇宫里自然亦少不了耳目,汝南郡主自以为她偷偷前往文渊阁之事密不透风,殊不知早就被暗侍禀告给太子。
姜玉竹如实讲述她与汝南郡主相谈的内容,末了还替对方说话:
“汝南郡主对殿下一片痴心,行事难免冲动了些,臣昨夜已经警示过她,想来她暂时会放弃侧妃之位,免得惹皇上猜忌,继而影响到北凉马场壮大。”
北凉马场扩建之事迫在眉睫,太子若真纳汝南郡主为侧妃,从此坐拥大燕南北雄狮,那耀灵帝制衡的心又该升起来了,免不了在拨给马场的银款上,更偏心向靖西侯。
詹灼邺捏着小少傅的发梢,目光落在她眉眼平静的脸庞上,心中隐隐有些发堵。
他昨夜就从暗侍口中得知小少傅与汝南郡主私下相见的消息。
至于汝南郡主会同小少傅说什么,詹灼邺大抵能猜到。
他初入宫那年,汝南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有一日,他撞上五皇子和其他几位世家子弟嘲讽她是乡野出身的郡主,听得出五皇子他们是在指桑骂槐,詹灼邺便在武场上出手教训了几人。
从此以后,汝南便喜欢追在他身后,整日缠着他问东问西,还在父皇赐予她封号时,询问他的建议。
南境多河流,汝为河流之意,詹灼邺随口说了句,她便真用这二字当了封号。
他对汝南的感情,就像对十皇子一样,不过是兄妹之情。
顺利将小少傅哄骗回太子府,詹灼邺许下武安侯不少好处,让他带着女儿离开京城,可没想在宫宴当夜,武安侯仍是没管住女儿,使得汝南郡主找到小少傅说了好些挑衅的话。
本以为小少傅会主动同他提起此事,言语中多少存有失落和委屈。
可此时的少女双眼亮晶晶,眸底湿漉漉的雾气还未散去,眉眼间却是坦坦荡荡,捧出一颗赤忱之心和他商讨起这段儿女私情带来的利弊。
小少傅这般理智又清明的模样,让他心中很是发堵。
再想起小少傅当初得知萧时晏即将和韩家小女订婚的消息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的情景,两相一比较,詹灼邺心中愈发觉得不是滋味。
少女为何不能为他失态一回?
是不够爱吗?
他缓缓眯起凤眸,平缓的语气难辨喜怒:“若无马场之争,武安侯愿以南境雄兵换取他女儿的侧妃之位,少傅认为孤当如何抉择?”
姜玉竹微微一怔,低垂眼睫遮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暗淡,平静回答:“那确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只不过侧妃之位彰显不出诚意,臣觉得殿下应当用正妃”
“够了!”
她话未说完,就被太子欺身压在床榻上。
少女头上的发冠掉落下来,青丝如飞瀑铺散在床榻上,一双美目噙着不明所以的委屈。
詹灼邺按上少女嫣红的唇瓣轻轻摩挲,眸色幽深,语气虽温柔,却透着风雨欲来前的低沉:
“少傅这张嘴巧舌如簧,真是让孤又爱又恨,方才还答应要永永远远陪伴孤,转眼间又为了寥寥兵马将孤拱手让人,少傅何时能收起你尽忠尽职的臣子皮囊,从里到外做一次孤的女人”
姜玉竹皱眉辩解,言语间振振有词:
“殿下是一国储君,身份尊贵无双,就算臣今时熄灭武安侯之女的思慕之心,日后还会有乐善侯之女,文信侯之女,东安爵之女等等数不清的贵女冒出来争抢当殿下的侧妃。真到那时候,臣总不能见一个拦一个。况且殿下为君,君纳臣子之女本就是笼络人心的驭臣之术。”
“儿女情长终敌不过时光流逝,臣惟有时刻怀揣臣子之心,才能永远陪伴着殿下。”
詹灼邺心中郁气翻涌,原来小少傅所说的永远,并非是接受了太子妃之位,而是想要他当她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忽而觉得小少傅还是叫得比说得好听,于是松开少女的唇瓣,大掌宛如拨开柳枝般轻易分开纤纤玉腿,越过绣竹纹衣摆。
姜玉竹觉得荒唐又慌张,她宛如砧板上挣扎的鱼儿,倏地绷起身子,原本平静铺散的青丝如墨色波浪泛起阵阵涟漪。女子双颊涨红,她瞪圆了水眸,颤声质问:“殿下你你要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动声,双腕骤然一凉,姜玉竹仰头发现她的手腕不知何时被固定在床头的一条银链拴住。
玉臂挣扎晃动间,闪动着银光的链条敲打在床头雕花案板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男子低哑的声音噙着无尽的占有欲:
“看来是孤的驭臣之术不足,才让少傅升起和他人一起分享孤的混账念头。”
她眼睁睁看着太子头戴的龙纹白玉冠渐渐隐没在竹纹衣摆之下,清冷的雪松香气宛如束缚在腕间的冰凉银链,将她牢牢困在卧账下的一方天地。
掌灯时分,余管事前来为太子换药。
揭开男子肩头渗着血的纱布,余管事面露惊讶之色,他小心觑向太子,不解问道:
“嘶难道姜少傅今日没给殿下换药?殿下后背快要愈合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詹灼邺手中把玩着小少傅遗留下的翠竹玉坠,男子俊美的眉宇间透着餍足,仿若一只打了胜仗的雄狮,眼眸微弯,唇角勾笑:
“少傅为孤上过药,是孤没留神,又让伤口崩开了。”
余管事细细回想太子午后的作息,太子好似除了和小少傅关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并未前去武场舒展筋骨,怎么会崩裂伤口。
詹灼邺放下手中玉坠,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似是漫不经意说道:“天气转暖,姜少傅今日身上出了不少汗,你记得给她送去补水的玉竹百合汤。”
余管事点头应下,他正要前往小厨房,却见云奇慌慌张张从寝室走出来,冲着他不停挤眉弄眼,表情欲言又止。
二人移步至书房外,余管事抬手在云奇脑袋上狠狠敲了个暴栗,呵斥道:“出了什么事,今夜怎么毛手毛脚的?”
云奇揉着脑袋,压低声老实回道:“师傅,出了件怪事,殿下寝室里的如意云纹锦褥不见了?”
余管事皱起眉心:“什么叫不见了?”
云奇信誓旦旦道:“徒弟记得清清楚楚,寝室床榻上铺的是如意云龙纹锦褥,方才我想换上新锦褥,却发现早上铺好的锦褥不见了。不止如此,整个床榻上的丝褥都没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架子。师傅您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能够进蘅芜院侍奉的下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手脚干净,嘴巴严实,绝对不会干出盗玉窃钩之事。
余管事眼珠子转了又转,却也参悟不透这其中缘由,下午进过太子书房的人,唯有姜少傅一人。
莫非是姜少傅看上太子那床如意云龙纹丝褥,顺手给拿走了?
“没了就没了,一床丝褥而已,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你快去库房再拿套新丝褥铺上。”
“唉,徒弟这就去。”
云奇很快就取来新的一套丝褥铺好床榻,他正准备点燃香炉里的熏香,却听步入寝室的太子淡声道:“今夜不必点香,你退下罢。”
云奇遂将香球放回锦盒,恭谨行了一礼退下。
室内烛光摇曳,将男子挺拔如松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只见那道清隽身影俯下身,手指在雕花床头上敲了敲,一条银色链条从暗格里掉了出来。
詹灼邺拾起掉落的锁链,哗啦啦的清玲声响勾起了午时那段旖旎画面。
他曾以为小少傅是花与云做成,绵软又香甜,殊不知这团香软的云握在掌中,稍稍用力一挤,竟能渗出源源不绝的融融春水。
少女一头潮湿的乌发披散在白润肩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里透红,双眸迷离,红唇如焰,情至浓时,她终于收起了平日里故作老成的忠臣姿态,低声哀哀求着他,呜咽地一遍遍许诺她再也不会将他推给其他女子。
在他解开银链后,小少傅看着满榻狼藉,双颊烧得比天边晚霞还要浓烈,最后竟哇地一声掩面哭了起来。
想到当时的场景,詹灼邺无声弯起了唇角,仿若又嗅到了娇花吐露时沁出的清甜芬芳。
小少傅脸皮子薄,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詹灼邺一边帮她换好干净的衣裳,一边温言哄慰欲要辞官罢职的小少傅。
小少傅抬起湿漉漉的水眸,鼻尖透着粉红,柔柔的嗓音透着无力的沙哑:“臣臣恳请殿下将这些被褥都拿去烧了。”
詹灼邺低眸浅笑,他在少女汗津津的额上落下一吻:“那怕是要先晾一晾。”
话音刚落,胸口就迎来少女泄愤的一记粉拳。
竹意轩内,姜玉竹神色恹恹趴在桌子上,莲花烛台上豆丁大的火光轻轻跳跃,映亮少女粉光若腻的双颊。
苓英打量着少女的背影,心里泛起了嘀咕:小姐自打从太子书房里回来后,就处处透着不对劲。
平日里援笔成章的小姐,今夜却破天荒写坏了好几张呈文,桌上满是散落的废纸。
尤其是刚刚余管事端着一盅玉竹百合汤,满脸堆笑说是太子特意叮嘱厨房送来,务必要少傅喝干净,好补充今日丢失的水份。
小姐听了这席话,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气呼呼将狼毫笔丢在桌上,不耐烦地将余管事哄撵出去。
“小姐,最近夜里变得暖和起来,奴婢把榻上的厚丝褥收起来,换上了一套透气的被褥。”
苓英说完后,准备将换下的被褥收进红木箱笼里,明日再拿去浣衣房清洗。
她刚打开箱笼,忽而听到小姐一声疾呼:“你莫要动那个箱子。”
苓英吓了一大跳,她瞧见小姐飞快地从桌案后快步走来,抬脚踹上箱笼盖。
短短一瞬间的功夫,苓英隐约瞧见箱笼里有几团皱巴巴的如意云龙纹丝褥。
她表情错愕,不明所以问道:“小姐,这里面的被褥是要送去清洗吗?”
姜玉竹耳根子红彤彤,她手扶眉心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这里面的东西你你就莫要管,我觉得有些疲惫,准备歇息了。”
苓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贴心道:“春日里天气干燥,奴婢听小姐声音都哑了,不如奴婢再去厨房给小姐拿一盏玉竹百合汤润润嗓子。”
听了这话,姜玉竹耳根上的红晕蔓延至雪腮,她清了清嗓子:“不必了,我多喝些水就好。”
“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门扇一开一合,带进来一阵夜风,吹在少女白里透红的面颊上,退去了几分热意。
姜玉竹咬着唇瓣,垂眸看向脚下的红木箱笼,忍不住气鼓鼓踹上一脚。
咣当一声,没有扣好的箱笼盖随之敞开,露出几团皱巴巴的如意云纹丝褥,其中还混着男子的白绫衣。
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姜玉竹眼皮子猛地颤了颤,她轻轻揉着手腕,咬牙切齿道:“这个混账!”
太子的驭臣之术热切又霸道,对于初涉风月的姜玉竹来说太过凶猛。半醉半醒之间,男子那双昳丽的玄眸溢满了浓到化不开的占有欲,缠着她,迫着她,逼着她许下荒谬的诺言。
当她从云端落下凡尘,才发现太子的白绫衣都湿了。
姜玉竹羞愤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罪魁祸首却云淡风轻拥着她,凤眸含笑安抚她这是女子爱至浓时的表现。末了,太子还大言不惭调侃起来:“少傅若觉得委屈,不妨使出你的本事让孤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想到太子笑眼盈盈的模样,姜玉竹双颊刚刚退下的红霞又翻涌上来,她用力甩了甩头,将帐内后续的风月和荒唐甩出脑海。
赛马笔试
扩建陇西马场的圣旨迟迟下不来, 靖西侯终于坐不住了。
靖西侯两次三番入宫恳求面见耀灵帝,却被新上任的内监大总管拦在晏安宫外。
王公公笑得如同一朵花,浑身谦卑的姿态挑不错一丝错漏, 恭而有礼道:“有劳靖西侯稍候片刻, 陛下正和姜少傅在内殿下棋。”
靖西侯眉心紧拧,面上有几分不耐烦。
“有劳公公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侯有要事参奏陛下。”
王公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讪讪笑了笑:“不是咱家不愿帮侯爷这个忙,只是圣上下棋的时候入迷, 不容他人进去打扰,前几日帮侯爷传话的小英子惹得皇上不悦,挨了一顿板子后,现如今还下不了床呐。”
听到内殿传来耀灵帝哈哈大笑的声音, 靖西侯只得压下性子, 冷声道:“那本侯就在此候着陛下。”
原任内监大总管曹公公是皇贵妃一手扶持起的来老人, 可恨这个阉人眼皮子浅, 贪心不足, 在内侍省饱其私囊, 结果被端妃抓到把柄, 落进慎刑司。
继任的王公公是个油盐不进的死脑筋, 任凭靖西侯这几日说破嘴皮子,始终笑眯眯起一张褶子脸将他拦在殿外。
耀灵帝近日得到一册残棋谱, 每天下早朝后就唤来姜少傅陪他参悟棋局,一连将靖西侯晾在殿外晒了数日。
窗外日头从金灿灿转为红艳艳,直到绚丽多彩的晚霞在天边铺展开, 染红大半片天空,暖阁的鎏金雕花大门才终于缓缓打开。
少年一袭绯色官服, 头戴乌纱帽,身姿挺拔如松,阔步而出,看到厅内正襟危坐的男子,少年眉眼弯弯,抬臂行礼:
“姜某参见靖西侯。”
靖西侯目光如隼,他扫过少年手中明黄色呈文上“北凉马场”四个大字,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冷笑一声道:
“本侯素闻姜少傅棋技了得,哼,这几日看来,少傅阿谀取容的本事倒是比棋技厉害多了。”
姜玉竹佯作听不懂靖西侯的冷嘲热讽,她眨了眨乌眸,依旧笑眼盈盈道:“论起棋技,下官还是和陛下差远了,不过姜某今日有幸得陛下赐教一二,倒是收获不小。”
说完,她扬起手中的账本,那对上扬的桃花眸子笑意深长。
靖西侯眼角微抽,他怒气冲冲从紫檀扶手椅上倏地起身,径直朝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走过去。
在口舌上之争上,他是敌不过有状元之才的姜少傅。
不过少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纤弱身子,显然是吃不住他暗中发力的一掌。
靖西侯粗壮的手臂刚刚抬起来,只见王公公忽然横插进二人之间,他抖起手中拂尘,眉飞色舞道:
“侯爷,陛下得了空,传您进去问话呢。”
靖西侯被扬起的拂尘毛扫得鼻尖发痒,后退一步,眸底戾色转而消退。
他悻悻放下手臂,冷冷扫向眉眼平静的少年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玉竹走出大殿,拱手对出来相送王公公感激道:“多谢公公。”
王公公笑容如菊,他摆了摆手:“姜少傅客气,记得代咱家向太子殿下问声好。”
———
暖阁内,耀灵帝面色红润,他眉眼舒展盯着金丝楠木棋盘上完整的棋局,看起来心情极好。
靖西侯跪地叩首,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陛下。”
耀灵帝笑呵呵指向棋盘,语气中满是赞赏之意:“王卿来得正好,你过来瞧一瞧,姜少傅这几步神来之子落得真是精妙,朕琢磨小半个月的棋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叫那小子破了。哎不愧是棋仙李楷屏的亲传弟子!少年英才,真叫人佩服。”
靖西侯耐着性子听皇帝感慨半晌,沉声道:“启禀陛下,臣是个粗人,不通晓棋道,不过姜少傅再聪明,终究是天子门生,恪尽职守辅佐教导太子,才应是他的本分。”
耀灵帝让宫人撤走棋盘,捧起一盏龙井茶品味半晌,才淡淡问了句:“王卿有何事要禀奏朕啊?”
靖西侯等上数日,就盼着皇上这句话,他双眸一亮,忙提起陇西马场扩建之事。
“启禀陛下,春日正是种马发情的季节,若是户部再不拨下扩建陇西马场的银款,只怕明年新生的几万匹马就没有粮草吃了。”
耀灵帝龙眉微弯,他长长叹了口气道:
“北境外的匈奴人这几年不太平,太子为了重整玄月军,不仅自掏腰包在北凉建立马场,还从金乌购进新种马。如今北凉马场刚刚起步,需要的开销同样不小,朕不能总让太子一直自掏银子补贴,回头把娶媳妇的钱都搭进去。”
靖西侯越听越不对劲,心念太子妃的人选不是早就被皇帝钦定下。再说太子大婚,一切开销走宫中私库,又不需要太子府出银子。
“陛下,饲养战马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臣明白太子想为陛下分忧,不过太子年轻气盛,经验尚浅。臣担心太子被金乌人花言巧语蒙骗,重金买下的种马能不能在北凉存活下来不说,只怕那些铁蹄马都是些外强中干的牧马,在战场上不堪一击。”
耀灵帝颇为不赞同靖西侯的话,他放下青柚茶盏,手捻长须道:“可朕在宫宴那夜,瞧见太子所乘的铁蹄马行动如风,很是彪悍,太子更是单枪匹马就破了爱卿的大阵。”
靖西侯面色一僵,不由语凝,只得咬咬牙表示太子战斗经验老练,就算骑上一头老黄头,也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耀灵帝听得哈哈大笑,眼角皱纹都挤在一起:
“爱卿太抬举太子,他不过是仗着年轻力盛,侥幸赢你罢了。不如这样,朕让户部将银款再提高两成,爱卿与太子各取一半银款用来扩建陇西和北凉的马场。”
靖西侯当场傻眼了。
太子暗中放箭,搅黄了他和匈奴人的战马交易,匈奴人更是因此事狮子大开口,把大宛马的价钱提高三倍。
陇西马场每年要供给朝廷八万匹战马,如此算来,靖西侯还要搭上不少银子从匈奴人手里购置战马,才能补上这个窟窿。
这赔本的买卖,靖西侯必然不同意。
可耀灵帝两手一摊表示晚了,他方才和姜少傅以残棋作赌约,姜少傅若是能补全残棋,他便批准扩建北凉马场的奏文。
“金口玉言,王卿总不能让朕出尔反尔,收回圣命罢。”
靖西侯眼底闪过一道戾色,他俯首拜倒,双掌交握放在额前,语气决然:
“启禀陛下,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臣想让大宛马和铁蹄马来一场较量,倘若臣输了,臣愿放弃户部提供的所有银款,全力支持太子兴建北凉马场。可若是臣赢了,足以证明太子上了金乌人的当,还请陛下及时止损,勒令太子停建北凉马场。”
耀灵帝龙目微垂,手指摸索着紫檀翘头茶案上的牡丹花纹,没有言语。
暖阁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君心难揣,随着琉璃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流逝,靖西侯额上渐渐渗出一层细汗。
他的喉结滚了又滚,声音染上了几分哽咽:“陛下,臣无意大权独揽,想要陇西马场一家独大。只是臣尽心竭力,将全部心血都放在马场上,力求为大燕培育出自己的战马,从此在战场上扬眉吐气。臣相信陇西马场培育出的战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驹,绝不比铁蹄马差。”
耀灵帝淡淡盯着匍匐在地的靖西侯,眸光幽深。
养在外面多年的恶犬回到主人屋里,总要抽打上几鞭子,才能让畜生的野心收一收。
当然,这鞭子也不能抽打的太狠了,免得狗急跳墙,反咬上主人。
耀灵帝和颜悦色搀扶起靖西侯,温言笑道:“王卿的衷心,朕又怎会不知,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应准这场比试。”
姜玉竹前脚刚进太子府,宫中的圣旨后脚就送到了。
书房里,刑将军对姜玉竹竖起大拇指,心服口服道:“姜少傅神机妙算,靖西侯果然上钩了!”
姜玉竹还未净手,看到桌案上摆放着一盘白嫩嫩的琼叶糕,她笑眼弯弯:“是啊,总算不用再去陪皇上下棋了。”
詹灼邺一眼就洞悉小少傅的小心思,拾起一块如意糕投喂进女子檀口。
姜玉竹吃得雪腮一鼓一鼓,声音呜呜囔囔:“臣运气好,同余管事一起核算账本时发现先皇后留下的棋谱,王公公找准机会将棋谱献给皇上,臣这才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提起北凉马场的开销。”
詹灼邺此前同耀灵帝一起赏阅铁蹄马时,只字未提北凉马场的开销。
反倒是姜玉竹这几日陪着耀灵帝下棋,时不时感叹一句太子府的膳食大不如前,太子为缩减府内开支,将自己俸禄都贴补给北凉马场。
这样不声不响节衣缩食,闷头干实事的太子殿下,不禁唤起耀灵帝的舐犊之情,于是借着姜玉竹玩笑提出的赌约,顺手批准了户部的银款。
姜玉竹料定靖西侯不愿这块肥肉被太子叼走一半,才故意在晏安宫出言挑衅,惹得靖西侯心中忿忿,再听到皇帝决议后,他必然会想尽方法阻挠太子去兴建北凉马场。
靖西侯这个人嗜赌如命,二十年前,他曾在卓家军任职中郎将,因在军营里私设赌局被卓大将军发现,结果被降职成一个小都尉。
这么多年过去了,靖西侯从不起眼的小都尉成为手握重兵,人人敬畏的一品太保,可嗜赌的毛病仍旧没有改。
“靖西侯压上全部家当,看来对此次比试势在必得,殿下要做好准备,这几日让人小心看管京郊军营的铁蹄马,莫要被钻了空子。”
余管事看到太子眉眼含笑投喂小少傅,忙拉着没有眼力见的刑将军一起退下了。
詹灼邺端起云雾茶给奔波上数日的小少傅润润嗓子,他低眉浅笑:“少傅终于愿意同孤讲话了。”
自从他施展过驭臣之术后,小少傅每每遇见他都紧绷起脸别过小脑袋,红唇抿得像蚌壳,一句话都不同他讲。
少女脸皮子薄,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显然还未从那场急风骤雨里恢复过来。
兴建马场的银款批下来,姜玉竹得意忘形,一时间竟忘记在太子面前端起师长的架子。
矜贵无双的学子端茶倒水,侍奉殷勤,姜玉竹不好意思再拉下脸,于是眨了眨乌眸,好言商量道:“只要殿下与臣约法三章,臣还是愿意同殿下恢复正常交际。”
詹灼邺单臂揽住少女盈盈腰肢,他剑眉轻挑,眼底荡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哦,不知少傅都有那三章?”
姜玉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第一,殿下要保证不会在白日里与臣亲热。第二,亲吻的地方不能越过脖下三寸。第三,殿下不可以在臣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詹灼邺宠溺的目光落在少女白玉无瑕的小脸上。
小少傅入宫归来,还未来及的退下宫装,一袭绯色细绫罗袍,双肩绣有羽翅舒展的鹤纹,头戴褐色发冠垂下两条薄纱束带,脚蹬皂靴,身姿挺拔如竹。
少女双颊未施粉,未点唇,却被一身绯衣映衬得肌肤白里透红,仿若裹着新鲜梅子陷的酥酪,只浅浅尝上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勾起人口腹之欲,恨不得大快朵颐。
姜玉竹正掰着手指头细数她这几日精心准备好的章程,却见太子俯下身,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太子身体力行,把姜玉竹拟定的所有章程全破除个遍。
当姜玉竹气喘吁吁推开太子时,身上朝服早就不见踪影。
她红着脸去够桌案上散乱的衣裳,一双大掌越过她的手臂,将搭在水晶笔架上的葡萄缠枝纹束胸挑起来。
太子的手掌很大,薄薄的一块儿束带在他掌中显得小的可怜。
詹灼邺始终想不明白巴掌大的一块布,竟然能束缚住小少傅这么大的秘密,大到他一个手掌都合不拢。
太子幽幽打量她贴身衣物的目光,让姜玉竹觉得又羞又气,雪白肌肤上泛起了淡淡的粉晕,她急忙伸手去抢太子手中的束胸。
詹灼邺背过手,顺势将投怀送抱的娇人拥进怀里,唇角微扬:
“孤不是说过,入了府后就不必束这种东西。”
姜玉竹被太子结实的手臂抱了个满怀,少了一道束缚,总觉得这般亲密无间的感觉让她面红耳赤。
想到身上落下的印迹又要十天半月才能消退,她扭过头在太子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殿下把臣立下章法当作耳旁风,臣为何要听殿下的话”
姜玉竹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她不仅要束,还要严严实实束个里外三层,免得面对男子骤然袭来的龙爪,她还来不及躲闪就被对方得逞。
太子低低的笑声在她头顶响起:“少傅立下的规章未免强人所难,哪有让还俗和尚不吃肉的道理。”
姜玉竹被太子强词夺理的比喻气笑了,她指着布满红梅点点的肩头,表情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好言商量:
“臣又没有让殿下一口肉不吃,吃到这里好不好?”
詹灼邺看着怀中幽韵撩人的香肌,眸色不由暗下几分,面上依旧如清风皎月般的君子,在小少傅比划的地带向下移动了几寸。
“吃到这里。”
姜玉竹当即把头甩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内心挣扎了半晌,脸上露出君主割地丧权的不舍神情,咬着唇瓣又指出一条界线。
詹灼邺眯着凤眸端详片刻,将少女葱白细指向下移了移。
“殿下,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君臣二人在楚河汉界上拉扯了一下午,直到姜玉竹隐隐觉得自己好似案板上供太子挑选的肥肉,气得要收摊关门,结果太子三下五除二除去她的官袍,理直气壮要求尝尝这几口肉能否吃得饱。
窗外霞光旖旎,尽染层楼叠榭。
赛马比试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条官道上进行。
巡检司的人一大清早就清空官道上的车马和行人,皇上和皇贵妃乘坐六匹骏马驾驭的龙辇抵达山脚下。
太子在荣英殿单枪匹马破了靖西侯大阵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从此让铁蹄马一战成名。
因此,京城之人皆对这场大宛马和铁骑的比试翘首以待。
今日前来观赛的不仅有大燕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巨贾豪绅,京城里但凡是有点儿名号的权贵都赶来了,小半个山头上乌泱泱占满人。
礼部官员在山间平缓地带搭建好隔风的三面幄帐,帐内摆放数十张桌椅供皇室子弟歇息,贵人们可以一边手捧香茶,一边悠然俯视官道上的赛事。
耀灵帝的年纪到底是大了,一路停停歇歇,直到正午才携皇贵妃一起登上山。
百官瞧见皇上到来,齐齐跪地,口中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耀灵帝大口喘着气坐在太师椅上,皇贵妃见状,垂首对身畔宫女低语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炼丹师前来献上养神丹。
詹少辞看到父皇就着茶水吃下一捧丹药,他不由蹙起剑眉,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太子道:
“我半年未归京,怎么觉得父皇服用丹药的数量增加上不少,以前还是两三颗服用,现如今跟吃饭似的”
詹灼邺面无波澜看向身着仙鹤道袍的炼丹师,目光微转,语气淡淡: “十弟谨言。”
古往今来,又有那一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可到头来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耀灵帝与其他皇帝一样祈望长生,最忌讳臣子谏言丹药无用。
詹少辞遂转开话头:“九哥,我刚刚去山下看过,靖西侯这一次可是下了血本啊,那几匹大宛马四腿强健,皮毛油亮,一看就不是凡品。今日这场比试你不能下场,准备如何取胜?”
詹灼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道句尽力而为,随后抬眸看向明黄色幄帐外站立的一众官员。
虽是春日,可山上的风还是有些大了,想起小少傅怕冷,他解开肩头的玄色麒麟刺绣披风。
十皇子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太子吩咐周校尉给姜少傅送去披风,他不由深深看了太子一眼。
还是九哥心思深沉,竟想到通过讨好姜少傅的法子,从而给姜小姐留□□贴入微的好印象。
他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还将桌上的果盘一同交给身畔侍卫,严肃叮嘱道:“你去把这盘子鲜果交给姜少傅,让他边看比赛边吃。”
太子和姜小姐的婚期一拖再拖,姜小姐一日未成婚,便是无主之花,人人竞相可以逐之。
稍许后,周鹏将玄色麒麟刺绣披风又拿回来了。
詹灼邺听过周鹏的回话,黑眸轻轻眯了眯,一向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有了涟漪。
另一厢,十皇子的侍卫也把披风和果盘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且带来回话:
“姜少傅谢过十殿下的好意,不过他已披上萧世子的披风,正同萧世子一起吃葵花籽呢。”
詹少辞闻言气得七窍生烟,眨眼的功夫,怎么又有一匹黑马杀了出来!
萧世子平日里多清如水,明如镜的人啊,为了讨得美人芳心,竟也学会投机取巧这套了!
再说说姜玉竹这厢。
面对萧时晏递来的披风,她一开始是拒绝的。
郎君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光一如既往明净清澈,声音煞是好听:“瑶君不必同我避嫌。”
若没有萧时晏按下扩建陇西马场的折子,给太子时机训练铁蹄马,最终在世人面前一展雄威,恐怕户部的银子早就被靖西侯这只硕鼠卷走了。
姜玉竹微微一笑,遂大大方方披上萧时晏递来的披风。
月色镶边靛蓝披风上存着淡淡的铃兰香,以往姜玉竹闻到这种香气时,心底犹若小鹿乱撞,可今日再被这股子气息萦绕,她心中只有平静的释然。
姜玉竹取出一袋子葵花籽,弯眉浅笑:“比赛快开始,这午膳指定是用不上了,咱们不妨吃点瓜子垫垫肚子,这都是我昨晚和苓英一粒粒剥好的,准保干净。”
少女白玉般的小脸迎着光,唇角梨涡若隐若现,盈盈眸底有华光流转。
萧时晏眉心微动,昔时那个眉眼灿烂的“少年”也是这般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葵花籽,笑着道:“这道策论困扰我多日,多谢萧兄为我答疑解惑,喏,我亲手剥的瓜子,全当是酬谢啦。”
他的目光久久定在她身上,唇角仍噙着淡淡的笑意,道了声好。
心底悄然流淌过一丝的遗憾,遗憾昔时胆小的他,竟错过如此多机会。
一败涂地
比试共计三场, 太子和靖西侯两方各出三匹赛马参加比试,三匹赛马分别为下品,中品, 极品三等。
赛马两两比试, 先到终点者胜。
为了区分三种等级的马屁,极品赛马脖上拴金铃,中品赛马栓银铃,而下品赛马则栓铜铃。
比赛开始前,靖西侯对太子笑道:“以往赛马都是下品对下品, 中品对中品,极品对极品,一板一眼未免有失趣味,太子殿下可敢换种刺激的比法?”
詹灼邺掀起眼帘, 淡淡睥向靖西侯, 长指拂弄着天青色茶盖, 语气恬不为意:
“靖西侯想要换成什么比法?”
靖西侯唇角笑意深了几许:“不如换成盲赛, 将三匹赛马脖子上的铃铛遮挡, 分过胜负之后再揭晓。”
“太子赢上一场, 可得修建马场的三成银款, 赢上两场, 得六成,三场全胜, 便得全部银款。本侯若是输了,愿承认大宛马不如铁蹄马,从此关闭陇西马场”
在场之人听过靖西侯的提议, 惊讶地面面相觑。
这盲赛的比法,带上更多赌性。要知下品, 中品和极品三个等级之间有明显的鸿沟,想要用下品赛马去赢中品或极品的赛马,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决定胜负的因素就变成要去猜测对方会出什么等级的马。
服用过养神丹的耀灵帝很快就恢复了神采,一脸红光满面,听过皇贵妃柔声在耳畔的几乎话后,他兴奋向前探身,浑浊双眸冒着精光,不等太子开口,就拍着龙案敲定下来。
“听起来甚是有趣,好,今日就比盲赛。”
圣命一下,赛马场的三匹马儿又被遣回马厩,再出来时,脖子上的铃铛已被红色绸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山头上观赛的贵人们立马伸长脖子,试图从几匹赛马的外貌上猜出那一匹是极品赛马。
可大多是行外人看热闹,说来道去,也看不出场上皮毛油亮,四肢健壮的马儿中,谁才是隐藏的王者。
萧时晏眉眼间浮上一抹忧色,他低声道:“靖西侯会不会在其中使诈?”
姜玉竹的神色倒是平静,她拾起一小把瓜子放在萧时晏掌心,黛眉微挑,露出神秘一笑:“且看看靖西侯最后能拿走多少银子。”
萧时晏垂眸看着少女狡黠的笑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也跟着扬起唇角:
“我险些忘了,瑶君吉人天照,逢赌必赢。”
第一场比赛开始,随着高亢的号角声响起,两匹棕色骏马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撒丫子飞奔出栅栏。
起初,体型纤长的大宛马速度极快,四个蹄子像不沾地一样,快得像阵风,远远将铁蹄马甩在身后。
观赛人群热血沸腾,口中发出呼喊声,纷纷为看中的马儿呐喊助威。
靖西侯俯视向赛道上的场景,内心自是得意极了。
哼,太子年纪轻,还是稚嫩了些,经不住金乌人忽悠,自以为伯乐识马,重金购来一批蹄子硕大的蠢笨马种。
就算蹄子比牛大有何用,又不是要犁地,要知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场上,骑兵最倚重的是速度,来去如风才能杀得对方兵马丢盔弃甲。
靖西侯笑得春风得意,他悠哉低下头饮茶,再抬起头看向赛场,陡然惊得呛了好大一茶水。
他瞪圆双眼,不可置信看到原本落后的铁蹄马正一点点加快速度,逐渐与大宛马拉近距离。
距离终点不足三里时,铁蹄马已经与大宛马并驾齐驱,两马不分伯仲,只见它浑圆的肌肉在皮毛下滚动,四蹄飞扬,气势恢宏,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斗争。
而大宛马却因体力不支,渐渐减缓了步伐,任凭驱马人如何抽响马鞭,还是落在铁蹄马身后。
最终,铁蹄马率先冲过终点,围观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靖西侯在震耳的欢呼声中脸色铁青,若非皇帝也在场,他险些气得摔碎手中茶盏。
再看太子在一众臣子的恭贺声中不骄不躁,男子气质矜贵,眉眼清隽,淡淡一个眸光睥来,薄唇勾笑:
“靖西侯,承让了。”
太子稳操胜卷的姿态让靖西侯心中没来由觉得一紧,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双手捧圈,不情不愿道了声:“恭喜太子先胜一局。”
靖西侯趁着众人都在巴结太子时,他使了个眼色招来身后军师,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办的差事,竟让太子赢下头一局。”
面对靖西侯要杀人的目光,军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侯爷,太子应是在第一局便用了上品赛马,正好对上侯爷的上品赛马,故而险胜一局。侯爷放心,如今太子手里只剩中品和下品赛马,后面两场比试,肯定是赢不过咱们的”
军师之所以敢如此信誓旦旦,是因他与大皇子私下买通赛马场的官员,悄悄把他们的中品和下品赛马都换成上品赛马。
靖西侯虽看不上铁蹄马,却并非狂妄自大之辈,他早就做备好万全之策,绝不可能让太子在此次比赛中取胜。
剩下的两匹上品大宛马对中品和下品铁蹄马,结局不用想就知道。
靖西侯遂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冷声嗤笑:不过三成银款,全当是他让给太子了。
第二场比赛很快就开始,同样是两匹赛马从栏中奔腾而出,四蹄扬起尘埃,引得围观人群呐喊连连,吓得树杈上的鸟儿都不敢落脚。
随着两匹赛马距离终点越来越近,靖西侯的脸色亦越来越阴沉,最后在一阵人声鼎沸的欢呼声中彻底黑成锅底。
“呜呼!九哥,你的铁蹄马又赢了!”
詹少辞全场都紧张得屏气凝神,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赛场上的局势,直到铁蹄马越过终点,他欢喜地腾空跃起。
“看来日后大燕军营的战马,都要换成铁蹄马了,九哥,看在咱们二人的交情上,来年春天,你可要给我的神机营送来第一批战马。”
詹少辞生怕大皇子同他争抢,又笑嘻嘻对大皇子道:“大哥,你的羽林军今年刚换过陇西的大宛马,就不要同我争了。”
大皇子僵硬着嘴角勉强上扬,眼底却毫无笑意,干巴巴笑道:“大哥当然不会用你抢。”
说完后,他又看向太子,眸光微冷,意有所指道:“恭喜九弟,今日之后,北凉马场一举成名天下知。”
詹灼邺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茶盖上,慢条斯理拂弄茶面上的碧叶,语气淡淡:“大哥道喜的有些早了,还有一场呢。”
大皇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太子这话未免太过狂妄了。以中品铁蹄马胜过上品大宛马已是侥幸,他莫非还当陇西马场养出的大宛马都是一群不中用的笨驴,还跑不过下品铁蹄马。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打了脸。
当第三场比赛结束后,靖西侯猛然站起身,他怒目而视向太子,高声嚷嚷起来:
“这其中必然有诈!”
明黄色幄帐下,耀灵帝龙眉低垂,威严的声音透着不悦:“王爱卿此言,是何意思啊?”
靖西侯忙跪地叩首,语气极为笃定:“启禀陛下,三次比试,臣不可能一次都赢不了,这其中必有诈。”
此言一出,在场观赛的官员纷纷反应过来,开始悄声嘀咕:
“是啊,就算太子运气好,前两次碰巧用高一品的马对上靖西侯低一品的马,那最后一局剩下的赛马肯是下品,必然是赢不了啊!”
“莫非太子在比试时偷偷换了赛马。”
众人心生狐疑之际,十皇子大剌剌道:“这有什么可奇怪,如若每次都是一样品阶的赛马两两对决,大宛马又不如铁蹄马跑得快,肯定会连输三场啊!”
“这绝无可能!”靖西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十皇子也较上了真,一个劲地追问靖西侯为何不能?
靖西侯却是乌青着脸说不出来,毕竟他在暗中偷换赛马之事摆不到台面上,不过靖西侯唯一笃定的是:太子定也像他一样做手脚,把所有赛马都换成上品。
“既然靖西侯质疑孤做假,不妨再明赛一次。”
詹灼邺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袭绛紫色暗纹番西花刻丝蟒袍沐浴在阳光下,闪动着熠熠流光,他十指相交,姿态温文尔雅,唇角笑意深沉:
“靖西侯这一次,可要睁大眼睛瞧好了。”
看着太子俊美的笑脸,靖西侯心底忽然涌起一抹浓浓的不安。
在陇西,他曾是一呼百应,人人敬畏的土龙王,然而面对真龙储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仪时,他这尊土龙王好似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土泥鳅。
靖西侯眼角微抽,咬着后槽牙冷声道:“多谢太子提点,本侯必然会睁大眼看着。”
哼,他倒是要瞧瞧,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还能再搞出什么鬼把戏。
天色渐晚,礼部几位官员与太子和靖西侯协商了一会儿,干脆让六匹赛马一起上场,前三甲中占两位者便算是获胜。
如此以来,这场比试就成了一锤子买卖。
当六名骑兵牵着各自的骏马入栏时,观赛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眼尖的人指向玄月骑兵牵着的三匹铁蹄马喊道:
“你们瞧,这三匹铁蹄马脖子上,栓的都是铜铃!”
少顷后,一位礼部官员屁颠屁颠跑到太子面前,拱手提醒:“太子殿下,您手下的骑兵是不是搞错了?这栏中的三匹赛马都是下品啊!”
礼部官员的问话,引来不少人侧目。
只见太子不以为然笑了笑,气定神闲道:“并未搞错,方才上场比试的正是这三匹马。”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众人显然都不相信太子的话。
要知大宛马最出名的便是它的速度,靖西侯今日带来参赛的大宛马从外观看上胸膛宽,屁股齐,鼻孔硕大,品相极佳,一看就知是疾驰如风的极品良驹。
下品铁蹄马,怎么可能跑得赢上品大宛马。
太子的这番说辞,让靖西侯愈发肯定他定然在先前的比试上调换赛马。
这样就算是输了,太子亦可归罪于铁蹄马的品阶不够,好歹保住脸面。
靖西侯露出看破不说破的得意之色,他似笑非笑道:“郑大人,想必是太子殿下对铁蹄马胸有成竹,才要故意要让着本侯。”
郑大人眼珠子转了转,琢磨过来这是靖西侯在给太子台阶下,于是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浑厚的号角声响起,六匹赛马同时出栏,霎时间蹄声如雷,四蹄生风,场面异常激烈。
靖西侯心中虽有八九分笃定,可仍有一两分心虚,他眯着冷眸紧紧盯着赛场的局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手指蜷缩着,掌心都渗出细密的汗水。
山头上观赛的人群同样紧张地忘记了呼吸,数千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场上奋力驰骋的马儿,激烈的蹄声在两山之间回荡,咚咚咚越来越密,如同战鼓在催动,听得人热血沸腾。
姜玉竹高高提起一颗心,她微微倾身,掌心的葵花籽撒了都未察觉。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山下激烈的赛况,唯有萧时晏垂眸静静看向身侧的女子,眸光异常温柔。
突然,一阵巨大的喝彩声在二人周身响起,萧时晏看到少女明眸闪亮,欢喜地转头看向明黄色幄帐内。
硕大如云的幄帐阻挡住视线,可少女熠熠目光仿若毫无阻拦,和帐内那人四目相对,共享这一刻的喜悦。
心口传来钝钝的痛意,萧时晏眸光微暗,僵在唇角的笑意泻出了几分落寞。
“这这怎么可能!”
目睹最终结果的靖西侯腾地站起身,他双瞳剧烈收缩,连带着眼角都开始抽搐,猩红眸底仿若要喷出烈火来。
他精心挑选出的三匹大宛马,竟然全都败给下品铁蹄马。
似是嫌靖西侯遭受的打击还不够,十皇子詹少辞在旁兴冲冲道:
“九哥,你这些铁蹄马可是弼马温养的?那三匹大宛马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吃了一路土啊!”
靖西侯面如死灰跌坐回扶手椅上,他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输得一败涂地。
在回程的路上,詹少辞强行挤上太子的马车,一个劲儿追问起缘由。
“姜少傅,求求你了,你若不告诉我这些铁蹄马是怎么赢了上品大宛马,我今晚都会辗转难眠,睁着眼琢磨到天亮!”
面对死缠烂打的十皇子,姜玉竹莞尔一笑,解释道:“这缘由其实很简单,就是靖西侯被匈奴人骗了”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金乌人,他们打心眼里都不愿意把部落里最好的种马贩卖给大燕。
他们知道大燕人不懂马,在采买种马时,只会挑拣皮毛光鲜亮丽,四肢强健有力的马儿。所以他们会将一些差等马收拾得漂亮,再高价兜售给大燕人。
虽然太子和靖西侯都是从两国购得种马,可靖西侯是用金银交易,而太子是用马具交易。
若是金乌人耍滑头,故意以次充好,太子便有样学样,用华丽却不实用的马具同他们交易。
一来二去,金乌人渐渐清楚只能用最好的种马,才能从太子手里交换到最好的马具,所以便舍弃了滥竽充数的想法,用心挑选出最优秀的铁蹄马做交易。
故而太子手中的赛马,即便是最差等,也能胜过靖西侯花
铱驊
费重金购来华而不实的极品马。
十皇子母家是做生意的,很快就领会这个其中的门道,不由佩服地鼓起手掌:
“高!真是高!姜少步步为营,设下一套又一套,不仅让靖西侯心甘情愿钻进去,到头来输得底裤都不剩,还一分一厘钱都拿不走。”
姜玉竹被十皇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双颊红彤彤,笑着摆摆手:
“十皇子谬赞,姜某不过是略使小技,归根结底,还是北凉马场养出来的战马足够优秀。”
詹少辞殷勤地打开食匣,脸上笑容和花一样盛放:
“姜少傅太谦虚了,要说还是江陵的水土养人,姜小姐人美心善,姜少傅你又颖悟绝人,改日我一定要登门拜访,好问一问姜夫人是如何养育出这么一对杰出的儿女。”
“姜少傅吹了半日的风,肚子定然饿了,还好我提前让人去鸿鲜楼买了些小菜,少傅喝两口热的桂花酒暖暖胃!”
“那姜某就谢过十殿下了。”
詹灼邺坐于车侧,他双手交叠抱臂,缓缓眯起凤眸,冷眼看着小少傅和十皇子把酒言欢,二人嬉笑晏晏。
最后,在十皇子想要帮小少傅擦拭脸上的桂花瓣时,詹灼邺忍无可忍,一把拧过十皇子造次的胳膊,大义灭亲丢下车。
“殿下,天色已黑,外面可是荒郊野岭,你这样把十殿下丢下车,万一他碰上野狼怎么办?”
姜玉竹想要掀开窗户往外看,却被太子遒臂扯入怀中。
男子幽幽漆眸映着摇曳烛光,眉梢微沉,语气透出不悦:“他不会有事,后面还有仪仗车队。”
“少傅与十弟相谈甚欢,可是觉得孤在车里碍眼?”
在酒香弥漫的车厢里,姜玉竹隐隐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她微微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回道:
“殿下莫要胡说,臣与十殿下不过是臣子之间的正常交际,就算以姜小姐的身份在年幼相识,不过是浅谈上几句话。十殿下又不曾教过臣骑马,射箭,认字,亦没有去皇上面前为臣讨官职。
说完后,她微微愣了一下,心想十皇子给她倒的那几盏桂花酒后劲不小,竟让她脱口而出这些以下犯上的话。
詹灼邺同样怔住了神,男子低沉的眉梢先是微微上扬,眸底漾开了惊喜的华光。
他忽而笑了,男子玄眸亮如明月,一向沉稳的语气透着几分不确定:
“少傅可是在吃味?”
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太子戳个正着,姜玉竹双颊涌起一抹红潮,黛眉微挑,摇着头极力否认道:
“臣没有吃味,殿下身为一国储君,不仅要勤于朝政,还肩负着绵延子嗣的重任,日后必定要广纳后宫,为大燕皇室”
然而,她后半截子话被太子用唇舌给夺走了。
这吻来得太及,以至于姜玉竹没有像往常一样羞赧地闭上眼,将男子漆色眸底漾开的笑意看得分明。
浅浅一个吻后,太子松开了她的唇瓣,二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缠绵厮磨。
“孤要少傅记住这种吃味的感觉,日后若有臣子在朝中谏言孤纳侧妃,少傅就拿出方才横眉冷目的模样,挨个给他们驳斥过去。”
太子这话说的,仿若她是个心量狭小,拈酸泼醋的妒妇。
姜玉竹盯着太子笑意涟漪的凤眸,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这些事,不应该由殿下去做,为何要臣担上善妒的恶名”
詹灼邺捧起小少傅的玉瓷般的小脸,一字一顿解释:“因为孤想要被你在乎。”
这句隐隐透着卑微的情话,从尊贵无比的太子口中说出来,真是比桂花酒还醉人。
听到这个答案,姜玉竹的心好似漏跳了半拍。
太子不愧是吞噬过太阳的人,灼灼目光过于炽热,烫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姜玉竹侧过头,转移开话题:
“十殿下的大氅还在车里,殿下要不要把他的大氅也丢下去,免得他在外面受冻”
詹灼邺皱起剑眉,手指不轻不重掐了掐少女粉嫩的雪腮:
“少傅刚刚在老十面前笑得这么开心,他说得那些甜言蜜语很讨你欢心吗?”
姜玉竹诚然点点头:“嗯十殿下的确很会逗人开心,夸得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詹灼邺神色认真听着,似乎是开了一点窍,低沉的声音轻启:
“少傅聪慧睿智,是孤见过最聪的女子。”
“少傅琼姿花貌,群芳难逐。”
姜玉竹:
太子这样毫无预兆夸起她来,着实有些突兀了。
“还有,少傅与他人不同,你从未因孤的身世有所忌惮趋避。你牵着孤一步步走出黑暗,让孤不再觉得孤单,孤想与你永远在一起,共观一场春雨,共赏一树秋叶”
太子捧着她的脸,仿若在捧着稀世珍宝,潋滟眸光透着缱绻柔情。
这一刻,姜玉竹忽而升起了一个想法。
人生短短数十载,匆匆一世似烟云,她何不大胆走上一回,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她的心结刚刚卸下,又听太子幽幽道:“还有,少傅的唇很香,手很软”
嗯?
太子的争强好胜之心太重了,溢美之词逐渐由内向外扩散,还学会了十皇子那套油嘴滑舌,姜玉竹正要喊停,却见太子薄唇寻至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透着暗昧不明的意味:
“少傅唇香手软,让孤很是受用。”
太子勾着红唇,一对灿灿星眸似笑非笑看着她,眼角笑意风流倜傥。
姜玉竹双颊发烫,顿觉羞愤难当,想要伸手捂住太子胡言乱语的嘴。
可太子早就预判到她的想法,大掌轻而易举拢住了她的手腕,别至身后,迫使她微微挺起胸脯。
于是男子的目光就落在她胸口呼之欲出的鸾鸟绣纹上。
“还有,少傅的一对玉”
姜玉竹可不想再听太子说出什么荒唐又羞煞人的浪词,忙仰起头堵上他余下的话。
夜风乍起,玉辂华盖马车行缓缓驶在道路上,八角灯笼里摇晃的烛光虽然微弱,却照亮前方漆黑不明的道路。
风起云涌
耀灵帝归回宫第二天染上风寒, 一连多日未曾上朝。
好在朝中政事有太子和大皇子代为协理。
以往在皇帝养病期间,朝中官员遇到地方送来加急的奏文,都会前往议事堂找大皇子定夺。
可自从赛马比试过后, 议事堂外门可罗雀。
大皇子看向堂内寥寥无几的官员, 脸上噙着温和的笑意,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朝会。
匆匆走出议事堂的几位官员还在低声嘀咕:
“动作可要快些,这几日玄武大街上可堵了,太子府外全是轿子,若是过了巳时, 咱们几个人连乌纱帽都挤不进去”
“嘿,也不知工部郎中平日是怎么当的,这东宫都修建了四年,仍是未修好, 害得咱们还要绕上大半个京城去太子府。”
“是啊, 改日要参上工部郎中一本”
几位官员走远后, 大皇子脸上温煦的笑容陡然一寒, 阴沉如墨。
———
太子府外, 车如流水马如龙。
身为太子少傅, 姜玉竹这段时日虽忙得脚不沾地, 心里却是踏实。
来来往往的官员快要将太子府的门槛踏平了, 太子在书房与前来的官员商议政事,从早到晚不得空闲, 自然也腾不出手将她按在桌案上履行每日的约法三章。
耀灵帝这一病,朝中有不少臣子请奏,希望太子能尽快成婚, 一来为皇帝冲一冲喜,二来是皇室血脉单薄, 需要太子尽力绵延。
詹灼邺尽管很想将小少傅这株娇花彻彻底底栽种进太子府,可对于父皇的心思,他还是能猜到一二。
天子抱恙,储君不仅独揽大权,还迫不及待绵延子嗣,大有盼着天子一病不起,取而代之的念头。
姜玉竹同样猜到了这点,她蹙眉看向那些络绎不绝的折子,忧心道:
“这其中恐怕少不了大皇子在暗中推波助澜,待陛下康复后,臣建议殿下向圣上交上六部协理权,以保全殿下在北凉的兵权。”
北凉的兵权,才是太子在京城站稳脚的根本。
詹灼邺淡淡颔首:“孤也是这般所想。”
提到皇上这次突如其来的病,姜玉竹眸光轻闪,她手持一柄象牙折扇,不紧不慢摆动着手腕,用扇骨轻轻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
良久,她开口道:“殿下可有注意到,皇上每次服用过丹药后,精神都会矍铄上不少?”
姜玉竹说起前段时日她陪皇上下棋的事。
“殿下平日里与陛下相见,多是在早朝后,那个时候皇上的精力正当旺盛,殿下和其他臣子难以察觉到皇上的变化。不过臣与皇上一下棋就是两个时辰,注意皇上每日到未时左右,便会精神萎靡,哈欠连天,有时甚至连棋盘上的黑白两子都弄混淆。”
“每当此时,炼丹院便会差人送来养神丹,皇上服用过丹药过”
回忆起耀灵帝当时的表现,姜玉竹眉心拧得更紧,她一把握紧象牙扇柄,沉声道:“皇上好似忽然间有了使不完的精力,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落棋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姜玉竹饱读诗书,她不相信长生之道,可亲眼目睹耀灵帝在短时间内,精神和体力仿若年轻了十余岁,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莫非宫里的这位炼丹师真是个奇人,能够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
可耀灵帝在赛马那日服用下大半瓶丹药,为何还会因个小小风寒,病上这么久,依旧迟迟不见好。
听过小少傅的话,詹灼邺陷入沉思,长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案,他眼眸漆黑,缓慢道:
“炼丹院不归属于六部,直听天令,凝丹塔外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孤曾派几位伺察潜入其中打探,却都是无功而返。”
姜玉竹想了想,说道:“臣与太医院的几位御医闲聊,打听到为皇上的炼丹的仙师姓鲍,此人祖籍在辰州府。既然殿下的人进不去炼丹院,不妨派人去辰州调查一下这位鲍仙师的底细。”
詹灼邺与耀灵帝之间的父子之情本就清浅,经小少傅一提醒,他方觉得这个炼丹院有些蹊跷,决意派人再去深入查一查。
商议完这件事,姜玉竹发现书房里好久没有臣子进来拜访,她抬眸看了眼窗外日晷,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有臣子登门,于是摘下官帽,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女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腰窝形成一个柔美的弧度,微微翘起的鼻尖,轻轻颤动的睫羽,举手投足间露着慵懒的秀气。
詹灼邺盯着猫儿一般惬意的小少傅,眸光渐深。
感到肌肤落下男子温热的手掌,十指力道刚好地捏起她泛酸的脖颈,活络久坐而僵硬的筋骨。
姜玉竹舒服地眯上双眼,享受起矜贵学子诚意十足的推拿。
詹灼邺唇角不禁浮起笑意,他俯下身子,低下眉眼,慢条斯理道:“少傅最近有按时上药吗?”
姜玉竹正当享受,忽然听到太子这个问题,闭上的眼帘一下就掀开了。
她侧头看向身后的太子,男子逆着光,挺阔双肩的绣金蟒纹折射出熠熠华光,清隽的眉眼也融在光晕里,不过她还是能想像出太子此时撩人的笑意。
“殿下怎么知道臣上药的事”
女子未施粉黛的脸蛋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红艳艳,宛若熟到恰好的蜜桃,轻轻一掐便汁水四溢。
太子驭臣之技日渐娴熟,使得姜玉竹散养的一对玉兔亦跟着增添不少膘。
可自从耀灵帝生病后,朝中臣子每日要到太子府进行朝会,姜玉竹不得不又束起束衣。
以前的束衣太小了,穿上几日后姜玉竹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沐浴时还发现胸下出现了硬块。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苓英从太子府外偷偷寻来一位女大夫诊治,谎称自己是太子府的小婢女。女大夫为她诊治过后,说是她因束衣过紧致使胸部积血,需用每日涂抹疏通静脉的药油,再加以推拿,便会恢复如初。
詹灼邺盯着面染朝霞的小少傅,声音低沉了几分:“少傅寻来的那位女大夫心术不正,已经被孤处置了。”
姜玉竹心中陡然一惊,没有顾及太子越推拿越低的龙爪,蹙起黛眉,歉意道:“是臣大意了,险些暴露出身份”
小少傅今日穿着一身白底子松绿色镶边书生装,额上娇嫩的肌肤被帽沿压出一圈淡淡的红印子,侧头回眸时,那白皙又纤长的脖颈展露无遗,眼波如水,旖旎如画。
他抬手摘下她束发的发钗,满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清丽少年转瞬间变成明艳动人的少女。
姜玉竹要从太子手中抢过发钗,却被他遒劲有力的手臂一提,就坐到了桌案上,桌上堆砌的奏折被龙纹阔袖扫到一侧,男子顺势欺身压来,将她逼得慌张后仰,双掌支撑在身侧,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半空中摇曳生姿。
见太子俯下身,她急忙扭开脸,暗暗提醒道:“殿下,当心有臣子会来觐见。”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男子清越的声音:
“臣——萧时晏,前来觐见太子。”
姜玉竹的身子倏地紧绷了起来,眸底泛起一丝慌张,可太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是得更紧了,挺拔的鼻梁还嵌入她的颈窝,故意撩拨起她敏感的地带。
“殿下外面有臣子觐见,政事为重,殿下莫要再胡闹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关轻声哀求,伸手扯了扯太子宽大的龙纹袖摆。
可太子置若罔闻,依旧埋在她颈肩攻城略地,声音低沉又散漫:“可是孤饿了”
姜玉竹深吸了一口气,清楚今日她若不舍出几块嫩肉,是休想从太子这条金龙爪子下逃脱,只得绯红着脸道:“殿下晚上再吃,可好?”
太子这才慢慢抬起头,深邃凤眸定定看着她,微挑的眉梢噙着几分痞意风流。
“那就要看少傅的诚意了。”
姜玉竹垂下眼眸,抿了抿红润的唇瓣,声若蚊蝇:“今晚上药时,殿下来帮臣推拿,可好?”
太子显然对这个诚意颇为满意,凤眸微弯,终于松开禁锢在腰间的龙爪。
姜玉竹跳下桌案,她飞速挽好乌发,带上官帽,又推搡着太子坐回到太师椅上,才清了清嗓子道:
“萧侍郎,请进。”
门外的萧时晏听到“少年”低哑的声音,他眸光微闪,手指握紧手中呈文,举步迈入门槛。
绕过水墨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窗畔的“少年”。
那一身袅袅松绿色身影沐浴在阳光下,犹若春日里郁郁葱葱的绿竹,当她抬起头浅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萧时晏有一瞬间恍然,觉得他迈进的不是太子府,而是华庭书院的讲堂,那抹浅绿色身影永远会静静坐在角落里,每当他不经意间回首望去,二人四目交汇,露出会心的一笑。
“萧侍郎有何事呈报?”
太子清晰的声音从博古书架后传出来,萧时晏移开目光,他从容走上前,对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子行了一礼,交予呈文。
詹灼邺展开呈文,垂眸略略扫过其中内容,淡声道:“孤听慕容神医说萧大人的病已然痊愈,孤决意恢复他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你即日起草一份诏令送去门下省批阅。”
萧时晏惊讶抬起头,看到太子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蹙起眉心,语气诚恳:“殿下,臣的父亲年事已高,经此一病,父亲精力大不如前,恐怕无力胜任翰林院大学士之职,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萧大学士养病期间,顶替他职位的翰林院大学士是大皇子举荐上去。不久前,朝中有谏官参奏此人德行有失,经过御史台查办革职后,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便又空缺出来,惹得朝中颇具资历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近日频频登门太子府的臣子中,就有不少人变着法子向姜玉竹打探太子的口风。
这可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朝中之人几乎都猜想太子会在摇摆不定的几大世家中选取一人,继而丰满自己的羽翼。
姜玉竹侧头向书房内的二人。
萧时晏双手交握,拢于胸前,他神色诚恳,姿态不卑不亢。
太子眉眼清隽,并未因萧时晏一口回绝而面露不悦,他合上呈文,语气淡淡:
“萧大人资历深厚,勤慎肃恭,以往在翰林院当任职时从未出过差池。孤认为除了萧大人,朝中没有其他人能胜任此职,萧侍郎不妨先将这个消息与他老人家商议过,再作答复。”
萧时晏眸光微动,他迟疑片刻,躬身领下差事。
当他走出书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晏兄,请留步。”
姜玉竹追上正要离去的萧时晏,把上一次他借给自己的披风交还,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出府。”
见萧时晏蹙眉看向书房,她又补充一句:“放心,太子知晓此事。”
二人并肩而行在廊下,庭院内栽种的玉兰花香气浓郁。
姜玉竹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在担心太子让萧大人官复原职,是要逼迫萧家在太子和大皇子之间作出抉择?”
萧时晏垂眸浅笑:“祖父曾对我说,爱财之人难当廉臣,惜名之人难当谏臣,耿直之人难当贤臣,胆怯之人难当忠臣。他告诉我日后步入朝堂,心里只需装着两个字就够了”
姜玉竹好奇追问:“是那两个字?”
萧时晏停住步伐,他看向半仰着头的少女,午后暖阳穿过廊下精致的镂空花雕,光影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缓缓流淌,明眸灵动,朦胧柔美。
他面色沉静道:“无求”
无求便是无欲,没有欲望,就不会因追求名利而犯错。
“父亲病重时,我曾以为萧家的天塌了,心中明明慌乱不已,却要在母亲和族人面前强装镇定,无比迫切想要重新撑起萧家的天,情急下不顾一切,投奔向大皇子”
“那段时日里,我内心陷入煎熬,过得很难过而和你在隐逸渔村养伤的半个月,是我度过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
说到此处,萧时晏目光坚定,斟字酌句道:“后来,我终于明白祖父话中的含义,决意像祖父一样,做一个无欲无求的纯臣。”
姜玉竹明白当初萧时晏会效忠于大皇子,全是被情势所迫,她认真解释道:
“萧伯父官复原职,萧家依旧可以做只效忠于皇上的纯臣。我想太子做出这个抉择,定有他的理由。皇上如今虽在养病,可朝中发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萧伯父德高望重,若是他复任内阁大学士,不仅朝中百官挑不出错,就连皇帝亦会觉得安心。”
萧时晏眉心微动,须臾后,他露出自嘲一笑:“果然,最了解太子心思的人,还是你”
姜玉竹被萧时晏说得微微一愣,不由心想:她真的很了解太子吗?
或许是她相信太子这个人不屑玩弄权术,就算把百官眼馋的职位指给萧家,亦不求回报。
平心而论,太子在各方面确是个极为优秀的储君,比虚情假意,笑里藏刀的大皇子要强上千万倍。
姜玉竹和萧时晏又闲聊了一会,临到府邸大门口时,她忽而想起一件事。
“时晏兄,我记得你有一位远房表弟在炼丹院当差?”
萧时晏颔首承认:“不错,我这位表弟从小痴迷道教,拜在清虚子名下,现如今在炼丹院掌管鼎器。”
姜玉竹双眸一亮,她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你可不可以让他从炼丹院拿出一粒养神丹。”
“这恐怕不易。”
萧时晏蹙起剑眉:“据我所知,炼丹院对于丹药看管极为严苛,就连炼废的丹药残渣都要销毁得一干二净。瑶君,你为何需要养神丹?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姜玉竹心中的猜忌并无根据,事关重大,她暂且不想让萧时晏牵扯其中,只笑了笑道:
“我无碍,不过是前些时日与皇上下棋时,恰巧看到炼丹师奉上养神丹,觉得有些好奇恩既然这东西不易得,那便算了。”
萧时晏目光若有所思,他没有一口否决,只说要去询问他的远房表弟。
———
登华宫外的一簇簇牡丹花开得浓烈。
皇贵妃不到辰时便醒了,洗漱过后,她坐在明华镜前由宫人服侍上妆。
一旁的嬷嬷心疼道:“娘娘不如再小睡一会儿,您昨夜子时才归来,睡了还不足两个时辰,这一日日下来,回头陛下的病好了,娘娘又该病倒了。”
皇贵妃看着铜镜里憔悴的面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每夜服下药后睡得不安宁,梦里总是迷迷糊糊喊着姐姐的名字,需本宫在旁和他聊一聊天才能睡安稳。”
“那娘娘何不干脆留在晏安宫,何苦日日两头奔波?”
镜中那张憔悴的面容逐渐被珍珠粉修饰得完美无瑕,只不过脸上的粉过于厚重,使得女子唇角牵起的笑意有些淡了。
“走吧,估摸着皇上也该起了。”
晏安宫,殿中央紫铜鎏金大鼎升起白袅袅的烟气,越往里走,殿内的沉香气越浓重,都快赶上香火旺盛的寺庙。
皇贵妃的裙摆缓缓擦过错金地砖,脚步轻缓地来到明黄色纱帐前。
守了半夜的吴御医忙起身行礼。
“微臣拜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看向龙榻上双眸紧闭的男子,眸光关切,轻声问道:“陛下的病势如何了?”
吴御医如实答话:“回禀娘娘,陛下的伤寒症已经大为好转,就是夜里还会受梦魇惊扰,臣准备加重药方里夜交藤,柏子仁的分量,这样陛下会睡得安稳些。”
“有劳吴御医,你退下去歇着罢。”
“多谢娘娘。”
吴御医拎着药箱退下后,躺在床上的耀灵帝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纱幔后朦朦胧胧的身影,他涣散的瞳仁闪过一道亮光,忙伸出手去抓那道人影,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迫切:
“琳琅,是你吗?”
皇贵妃眉眼平静,她在床榻一侧坐了下来,抬手握住皇上的手掌,柔声道:“陛下,是臣妾。”
“是爱妃啊”
耀灵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隐有一丝失落。
皇贵妃好似没有察觉到皇帝语气的变化,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接过王公公送来的药碗,纤指捏着瓷勺搅动汤药。
“陛下既然醒了,就趁热将药吃了罢,吴太医说陛下的病已经快痊愈了。”
耀灵帝在王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他看向眉眼温顺的皇贵妃,感慨道:
“朕病的这些日子里,辛苦爱妃了。”
皇贵妃摇了摇头,她轻轻吹去汤药冒起的热气,温言浅笑:“臣妾不过是陪着陛下说上几夜的话,算不上辛苦。臣妾还记得姐姐小产那年,陛下急得从荆州府快马赶回来,整整在姐姐的床榻前守了一个月,当时陛下的眼睛差点熬坏了。”
耀灵帝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件事,他眸光微凝,不禁陷入了回忆。
其实琳琅在诞下太子前,还怀过一胎,那时耀灵帝还是默默无名的九皇子,他在荆州听到琳琅小产的消息,急得发了疯,当即策马赶回京城,可惜还是晚了。
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
琳琅伤心极了,可当时正逢夺嫡之争,王妃落产会被视作不祥之兆,琳琅为了守密,拖着还未修养好的身子参见先帝生辰宴,等她强撑着身子从宫里回来后,当即病倒了。
耀灵帝赶回府中,正好看见侍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从屋里出来,他当时险些站不稳,冲进寝室看到琳琅面无血色躺在床榻上,他的心都快碎了。
后来,他怕琳琅再出事,干脆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每日喂她吃药,陪她聊天,开解心结。
“陛下,怪臣妾说了不该说的话,陛下风寒刚痊愈,不可伤神啊!”
听到皇贵妃急切的呼声,耀灵帝从恍惚中醒过神,他抬手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发现自己竟流了泪。
哎人老了,愈发变得多愁善感了。
如若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如今应比大皇子都大了。那孩子若从小养在膝下,也应会比太子要同他更亲近罢。
“启禀陛下,大皇子前来请安。”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着嗓子的禀报声,耀灵帝点点头,声音透着疲惫:“传他进来罢。”
大皇子走进寝殿,他看见耀灵帝坐在龙榻上,脸上当即露出欢喜的笑容:
“父皇,您终于醒了!”
耀灵帝欣慰地看向大皇子:“朕这几日虽然病得昏昏沉沉,可还是能听到你每天过来请安。”
他拍了拍皇贵妃的手背,又道:“爱妃把邵炎教养的很好。”
皇贵妃淡淡一笑:“邵炎是陛下的孩子,他心里记挂着陛下的病情,不过是他身为儿为臣的本分”
耀灵帝接过皇贵妃递来的茶盏清了清口,冲大皇子道:“朕知你是个有孝心的,可你身为皇子,当以国事为重,明日就不必过来请安,在议事堂好好处理政务,再过来同朕说一说朝中的事。”
大皇子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无碍的,当下朝中政务都由太子处理,儿臣明日一早还是过来给父皇请安,奉药。”
耀灵帝渐渐皱起龙眉,浑浊双瞳微暗,声音低沉:“朕生病的时候,三司六部全是太子在打理?”
大皇子恭谨答道:“正是,太子他严厉明察,内政修明,勤于政务,把朝中大小琐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官都对太子这段时日的表现赞不绝口。”
大皇子说完后,寝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良久,耀灵帝闭眼上眼,语气淡淡:“怪不得太子一次都未来看过朕,倒是忙坏他了。”
一旁端着空药碗的王公公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正要说太子其实也来过,只不过那时候皇帝睡得太沉。
可皇贵妃却拿走皇上手里的茶盏,柔声道:“陛下,东宫还未修建好,朝中这么多政事全压在太子一个人肩上,想来太子处理完后都已宵禁了。”
“你啊,总是处处维护着太子,邵炎这些日子里的辛苦你却一字都不提。”
耀灵帝睁开眼,他看着皇贵妃眼下隐隐透出两团乌青,又瞧见大皇子脸上的胡茬都未来得及刮,就急慌慌入宫请安,心里不禁感慨:
到底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儿子,孝心何止是多了一星半点。
“爱妃这些时日都没有休息好,朕如今醒了,你快回登华宫歇息罢。邵炎,送你母妃回宫。”
皇贵妃起身款款行了一礼,眉眼笑意温柔:“那臣妾便先退下了,稍后唤宸妃妹妹来侍奉陛下。”
虽说正值晌午时分,可天空上的乌云却挤压成片,呈现出阴沉沉的灰色。
皇贵妃妆容精致的面庞笼罩在阴霾下,由宫人搀扶坐上御撵,她一边慢慢套上纹饰华丽的护甲,一边对跪在轿下的御前副总管淡声道:
“陛下的病既已好了,你就将殿里的沉香撤下罢。”
御前副总管眼皮跳了跳,忙低头道了声奴才领命。
恳求相助
大燕原本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今年破例又举行了一次。
归其原因,是太子在接手衢州贪墨案时,拔萝卜带出泥揪出不少贪污受贿的官员, 若不是耀灵帝在最后叫停, 恐怕早朝上并排而立的官员队列都要变成单行。
为此,吏部尚书只得上奏耀灵帝,恳请在今年加试上一场科举考试,好选拔出水灵灵的“萝卜”填补上窟窿。
大病初愈的耀灵帝将这个差事交给了大皇子。
圣旨一出,朝中百官又开始揣测起圣心, 渐渐有小道消息从晏安宫流传出来,说是耀灵帝极为不满太子在他养病期间独揽大权,将大皇子凉在一旁。
很快,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又恢复到往日清冷。
这一日, 姜玉竹处理完手里的公文, 她看向桌案上的细沙漏, 发现还未到未时。
她干脆翻开冯少师送来的北凉马场帐册, 清算起这半年间太子养兵养马的开支。
少女抬起手腕, 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飞快滑动, 圆润的玉珠准确流淌到另一端, 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詹灼邺放下手中文书, 抬眸看向敲打着算盘的小少傅。
少女每次算账的时候,神色极为专注, 黛眉微蹙,明眸闪亮,素手如蝶灵巧翩跹飞舞, 一点都不显市侩,反倒是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忽而有些羡慕在少女纤柔细指下被拂弄的黑玉算珠。
姜玉竹正核算得入神, 忽而感到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她抬起头,视线对上太子那张出尘的俊脸。
“殿下有事吗?”
“少傅今夜陪孤去一趟锦明池参见琼林宴。”
姜玉竹不满撅起小嘴,明天是她休沐的日子,太子今夜带她前去赴宴,明摆着就是在变相点卯啊!
詹灼邺一眼就看破小少傅的心思,漆眸漾着笑意:“朝中官员参加琼林宴都会携带妻女,孤的未婚妻被少傅藏在江陵,少傅理应拿自己顶上。”
听到太子强词夺理的话,姜玉竹用力拨楞算珠,嘟囔着:“殿下只给臣一份俸禄,却要臣干两份差事,这不公平”
自从余管事把执掌中馈的差事交给她,姜玉竹白日里要做太子的少傅,晚上还要做太子府的女管事。
亏得耀灵帝在病愈后偏心向大皇子,使得朝中群臣纷纷如墙头草般倒戈过去,太子府重归清净,不然姜玉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拢不完卓家留下的庞大家业。
詹灼邺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轻勾了勾少女莹白鼻头:“少傅辛苦,不如孤今夜为你温枕扇席,好生侍奉少傅。”
姜玉竹忙摇起小脑袋,绯红着脸否决了这项提议:“殿下侍奉起来,怪浪费被褥的还是免了吧。”
见小少傅一口回绝,一心只想当账房先生,詹灼邺握住少女柔荑,俯下面颊,薄唇寻至少女香喷喷的耳廓,声音充满了磁性,透着丝丝蛊惑人心:
“孤这里有一本帐十万火急,需要劳动少傅素手拨算一二。”
男子温热的气息淌过脖颈,酥麻的感觉让姜玉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见太子言辞恳切,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乌眸:“箱笼里的账本,可是有那一本被臣遗漏了?”
她看到太子俯视下的目光,男子眼眸深邃,拉过她的手去寻账。
姜玉竹先是微微一怔,遂即瞪大双眼,莹白小巧的耳垂在窗外日光下渐渐渡上了殷红。
她甩了甩头,磨着银牙道:“恕臣无能,拨弄不了殿下这样的算珠。”
詹灼邺懒得听小少傅的谦虚之言,干脆横抱起她大步走向美人榻。
锦明池位于京城郊外的琼林苑,楼台亭阁全都建造在湖中央。大燕始皇见此地风景秀美,便赐予当年的新科进士集聚于锦明池水榭上举行盛大宴会,从此以后,这个传统就延续下来。
夜幕低垂,皓月高悬夜空,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一池粼粼波光。
姜玉竹与太子乘舟前往锦明池,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抵达到水榭。
她刚刚被太子搀扶着登上石阶,便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看去,原是曾经在华庭书院里的几位同窗。
原来在今年的春闱科举中,又有不少华庭书院的学子喜登皇榜。
“墨竹兄,我们给你占了个好位置,萧世子一早就到了,就等你啦!”
其中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郎刚说完,就被一旁的人狠狠敲了下脑壳,几个人忙朝着姜玉竹身畔的太子躬身道:
“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淡淡颔首,免了这几人的见面礼,举步向水榭上高台处走去。
“殿下”
他转过身看向并未跟上来的小少傅,少女盈盈水眸映着柔和的月光,仿若有一抹清辉注入她的眸子,使这双美目愈加动人。
此时小少傅眼巴巴仰视着他,目光闪动期待的光芒。
詹灼邺挑了挑好看的剑眉,问道:“少傅想要和他们一起坐?”
姜玉竹忙点点头,言语间不自觉带上一点撒娇:“臣好久没与以前的同窗说过话,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殿下,可以吗?”
“不许喝酒”
“臣保证不会喝酒。”少女忙举起两根细白手指,对着月光信誓旦旦道。
小少傅这般百依百顺的乖巧模样,倒是与帏帐里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判若两人。
詹灼邺唇角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去吧,晚上孤送你回姜府。”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这般轻易就放她离去,顿觉拨弄一下午算珠的手腕的手不酸了,她弯眉道了声好,朝着刚刚招呼自己的那些同窗小步跑去。
今夜这场琼林宴的举办者,正是负责协理礼部的大皇子。
大皇子礼贤下士,面对一波又一波等科进士前来敬酒,他皆是来者不拒,眉眼含笑地饮下了。
大皇子和蔼可亲的态度,让这些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不由觉得大皇子比传言中还要平易近人。
席间氛围正当热烈,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宣呼声:“太子——驾到。”
在场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杯盏,双手拢于胸前,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水榭顷刻间鸦雀无声。
太子今夜参宴未穿宫装,也未带发冠,只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乌发束起,简单插着一枚白玉螭纹发簪。
可男子身姿颀长,剑眉入鬓,不怒自威,一步步沉稳走来,便给周遭之人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免礼平身。”
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众人陆续起身。
那些对太子感到好奇的新科进士们悄悄打量起端坐于上首的太子,见男子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姿态优雅,虽然年纪瞧着比大皇子小,可他身上沉稳气质却彰显出上位者才有的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真龙储君的威严,盛气凌人,储君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九弟,你终于来了,这几日若是得空,你不妨入宫去见一见父皇,父皇他在养病的时候一直惦念着你呢。”
大皇子满面笑容,他端着酒盏走上前与太子碰杯。
詹灼邺饮下盏中醇酒,脸上笑意清浅:“多谢大哥告之,孤明日会去晏安宫看望父皇。”
兄弟二人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大皇子便被礼部的几位官员恭维着请去给三甲进士赐下墨宝。
琼林宴是等科进士们展示才华的好机会,同样亦是朝中官员挑选门生的好时机,席间觥筹交错,有人吟诵诗词,有人泼墨作画,更有人兴致高昂,取来瑶琴抚琴上一曲。
十皇子詹少辞对风雅之道兴趣泛泛,他举盏溜达到太子身旁落座,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一番,问道:“九哥,今日你没有带姜少傅来吗?”
詹灼邺淡淡道:“姜少傅在和她的同窗聚会。”
言罢,他给自己倒上一盏酒,抬眸看向不远处宴席中被一群学子簇拥着的姜玉竹。
这群才子正在接龙诗词,只见小少傅从一人手中接过狼毫笔,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唇角笑意径自蔓延开来,胸有成竹在宣纸上写上一行诗词。
人群中当即发出喝彩:“姜兄风采依旧啊!”
他的目光静静注视在她身上,觉得此时的小少傅就如天上明月,周身似有一层光华流转,绽放着她独有的光芒,举世无双。
詹灼邺蓦然明白那日少女一脸决然走进书房,让他在姜少傅和姜小姐之间做一个取舍的心情。
她同样不舍得姜少傅的身份,少女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她见识过天际的无垠,大地的辽阔,江海的浩瀚,不甘心在华丽的金笼中度过无趣一生。
詹灼邺看着欢快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女,他平生第一次对皇位存有势在必得的念头,因为惟有坐到那个位置,他才能给予她渴望的人生。
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永远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生。
詹少辞顺着太子的目光,同样注意到在人群中耀眼如明珠的少年朗,他目光迷离,眼底闪一丝困惑,低声喃喃道:
“为何我总会觉得姜少傅,才像是我当初遇到的那个人”
借着酒意,他正要起身去寻姜少傅问个究竟,肩头却被太子伸手压下。
“十弟,陪孤饮上几盏,让孤看看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听到太子要和自己比拼酒量,詹少辞顿觉热血上涌,当即将刚刚升起的念头抛之脑后,坐稳身子与太子推杯换盏起来。
事实证明,十皇子的个头虽然在这两年间蹭蹭往上窜,可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浅,酒过三巡后,他的舌头都有些大了。
“嗝九哥你可知,今年高中榜首的那位状元郎容貌极为丑陋,同姜少傅相比,姜少傅俊得就如瑶池里的仙女,嗝九哥你真该庆幸,多亏恒王谋反的是时候,不然整日对着这位状元郎的脸,那是折子都批不下去”
詹灼邺神情平淡,语气微沉:“十弟喝醉了,这话要是传到父皇那里,你又要去江南外放两年。”
十皇子眯起眼,他看向正在和等科进士们谈笑风生的大皇子,嘴里不屑地切了声:
“大哥正忙着收揽人心呢,一时半会顾不上揪我的小辫子。倒是九哥你,今夜这广撒网的大好机会,你就不打算招揽上几个像姜少傅这样的大鱼?”
太子虽然生养在萧瑟的北凉,可他师承大燕第一文人冯少师,加上太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射、骑六艺无一不精,随便拿出一项便完胜大皇子。
詹灼邺手持酒盏,垂目轻抿一口醇酒,淡声道:“招揽来的人心,维持不久。”
况且像姜少傅那样滑不溜手的小鱼,独她一尾足矣。
兄弟二人正闲聊着,忽而听闻水榭外传来一阵骚动。
“皇上驾到——”
一道明黄色身影出现在水榭楼台上,宾客们瞧见了,乌泱泱跪成一片。
这是耀灵帝病愈后,头一次在百官面前现身。
他面容略显憔悴,曾经乌黑的鬓发染上斑驳花白,眼角的皱纹亦加深了几许,不过双目炯炯有神,沉沉扫向匍匐在地的众人时,透着九五至尊的威仪之感。
“诸位爱卿免礼平身,朕听说你们在琼林宴上即席赋诗,妙句迭出,佳作纷呈,朕便忍不住前来凑一凑热闹,诸位爱卿自便,不要因朕的到来感到拘束。”
水榭里不少等科进士几乎都是第一次瞧见圣上尊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这时候,大皇子从善如流接过皇帝的话,他笑容满面,亲自下场赞赏了几位才子的诗画,这才渐渐让水榭里的气氛恢复到热络。
耀灵帝在王公公的搀扶下落座,他低头看向居于右下首的太子,目光闪烁,问道:
“太子怎么不下场,展现一下你的文采?”
詹灼邺淡淡一笑:“今夜是这些等科进士露面的机会,儿臣就不去凑热闹,父皇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耀灵帝满意地点点头:“朕这几日一直在服用崔掌院新配的药膳,觉得精神清爽了不少。”
王公公一边添茶水,一面笑着接过话:“陛下有所不知,崔掌院调配的药膳里有一味药材,在大燕极为罕见,太医院虽然有,但成色都不太好。太子殿下得知此事,特意派人去海石国购下满满一船药材。太子这片孝心,奴才听着都觉得感动呐!”
“哦,此事太子为何没有同朕提起过?”
耀灵帝望着太子清俊的脸庞,感到一股涓涓暖流涌上心头。
詹灼邺不以为然笑了笑,只淡淡道:“父皇的病刚刚好,儿臣不想让父皇为这些琐事伤神。”
“你啊是个闷头做事的好孩子。”
耀灵帝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欣慰和满足:“这一次科举后,礼部选拔上不少人杰,太子此前将吏部打理得不错,到时候你帮着胡尚书,看看如何安排这些登科进士。”
“儿臣领命。”
水榭楼台上,姜玉竹看到皇帝和太子重拾父慈子孝的画面,她亮晶晶的眼底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大皇子在耀灵帝生病期间嘘寒问暖那套,太子是学不来。
不过太子财大气粗,用真金白银奉上的孝心更显得实在。
姜玉竹打听到太医院所缺的药材,遂将此事与常常在海外走商的姜墨竹提起,姜墨竹通过五湖四海的商友,很快便寻找到药材的下落。
果不其然,皇帝对于太子千里寻药的孝心大为感动,将吏部的协理权归还给太子。
王家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宛如一株盘根错节的苍天大树,砍断一条树根,还有无数条根基助它屹立不倒。
太子唯有栽种下新鲜的树苗,不断吸收土壤中的营养,让王家这株大树气竭形枯,最终轰然倒塌。
姜玉竹犹在沉思,忽而感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姜少傅在想什么事?本宫唤你了好几声都不搭理?”
姜玉竹转身看向出言之人,她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姜某参见平乐公主。”
平乐公主是耀灵帝最宠爱的公主,姜玉竹曾在春蒐狩猎场上和她结下不浅的交情。
以至于后来姜玉竹每次入宫,闻得风声的平乐公主都会找上她,缠着她讲一讲宫外的趣事,或是央求她带一些民间市集上新奇的小玩意儿。
当初闻得她死讯的消息,平乐公主还在宫里大哭上好几日。
平乐公主性情单纯又活泼可爱,姜玉竹一直将她视作喜欢撒娇的妹妹,对她提出的要求尽量满足。
“公主殿下是随陛下来参加琼林宴的吗?”
平乐公主对吟诗作画不感兴趣,所以姜玉竹对她的到来略感惊讶。
今夜的平乐公主看起来心不太好,她穿着缎地绣花白蝶宫裙,头上盘着俏皮元宝髻,翘起的两边各簪有鲜花,因她神色消沉,显得发髻上的两朵簪花都无精打采。
平乐公主低垂眼眸,双手不停绞着手里的百合绣纹丝帕,轻声道:
“姜少傅你可否与本宫到人少的地方说几句话?”
姜玉竹缓缓皱起黛眉,不过见平乐公主面有忧色,还是点头应下。
二人顺着石桥走进一处僻静的水亭,姜玉竹担心二人独处久了会被其他人看见,于是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公主找姜某有何事?”
平乐公主依旧低垂着脑袋,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姜少傅可愿帮本宫一个忙?”
“公主请讲。”
“父皇想要考验宴席上这些新科进士们的学识,稍后会出一首诗词的上两阕,本宫希望姜少傅能击败他们,答出下两阕。”
姜玉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公主莫要胡闹,今夜的琼林宴本就是为了让新科学子们展现才华,臣是上一届考生,不能抢了他人的风采”
“本宫才没有胡闹!”
平乐公主抬起头,只见她双眼红肿,眼尾也有点红,泪水在眼框里不停打转,随时都可能滑落,她轻轻地吸着鼻子,想要忍住眼泪,可泪水还是随着她的委屈的话汹涌而出:
“父皇和母妃嫌弃本宫年纪大了,非要从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挑选出一人做本宫的驸马,可本宫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压根儿不想从这些人里面挑驸马”
泪水顺着平乐公主的脸颊不断滑落,她一边抽泣一边抓住姜玉竹的手臂晃了晃,哀求道:
“本宫求求你了,父皇和太子都称赞你文采斐然,击败宴席上那些新科进士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姜少傅,你就帮一帮本宫好不好。”
“可若是臣赢了,万一陛下让臣当公主殿下的驸马”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父皇说他只会从新科进士里择取一人当本宫的驸马,少傅若是赢了,就证明那些人文采不好,父皇就不会逼我选驸马了。若是父皇真将本宫指婚给你,我会求父皇收回成命。”
平乐公主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一块浮木,她死死攥着姜玉竹的手臂,红肿的双眼中盈满了委屈和痛苦,让人倍感心疼。
姜玉竹和平乐公主相谈的地方虽然僻静,却并非隐蔽之地。
她担心二人拉扯的样子被他人看到,见平乐公主越哭越凶,她只好压下声音安抚:
“公主莫哭,或许还有其他法子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姜玉竹知道平乐公主心悦萧时晏,凡事还要和韩溪云争个高下,想来是平乐公主心里还放不下萧时晏,才不愿意听从皇帝的指婚。
哎身为皇家子女,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贵不可言,可在婚约大事上,却做不了主,往往只是为皇权而牺牲的筹码。
除了“深奸巨猾”的太子,一早便利用日月箴言谋算好了她。
“不会有其他办法,父皇已经和母妃决定了,今夜在诗词比试中胜出的人,便是本宫未来的驸马,姜少傅若是不帮本宫”
平乐公主咬了咬牙,泪水朦胧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她沉声道:“那本宫就在父皇宣旨后,跳进锦明池求个解脱。”
姜玉竹忙劝阻道:“公主不要做傻事啊”
二人正说着,一位侍女走进亭内欠身行礼,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陛下正派人四处寻您呢。”
平乐公主只好擦拭干净眼角的泪水,临走前又念念不舍看了姜玉竹一眼。
女子的眼神噙着无尽幽怨,看得姜玉竹心中涌上愧意。
她心情沉重返回至宴席,萧时晏很快就看出她的不对劲,关切询问:“瑶君,出了什么事吗?”
姜玉竹看向眉眼清俊的男子,她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时晏,如果有一个女子很喜欢你,可你却不喜欢她如今她遇到困境,你愿意尝试着去喜欢接纳她吗?”
萧时晏听过姜玉竹没头没脑的问题,没有思虑太久,只是用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唇角浮起的笑意有些失落:
“我曾经亦如你口中这位姑娘一样心存执念,可到最后,却发现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也并非付出就会得到回报。”
姜玉竹恍然醒悟:是啊,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就如萧时晏喜欢她,而她却喜欢太子,她并不会因萧时晏曾救过自己的性命,就要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宴席过半,耀灵帝让王公公取来一幅卷轴,王公公在众宾客面前缓缓展开卷轴,露出一首诗词的上半阙。
耀灵帝笑着道:“在场的学子们,有谁能第一个对出这首诗词的下半阙,朕便重重封赏。”
宴席上的新科进士们皆是双眼冒亮光,心中跃跃欲试。
这可是在圣上面前大显身手,立身扬名,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卷轴上的首诗词出自于翰林院萧大学士之手,乃是一首七律回文诗词。
回文诗的诗词安排绝妙,要求诗词可以从结尾一字念至开头一字,另构成一首新诗,需要极深的文学造诣。
学子们盯着卷轴陷入沉思,有人皱起眉心口中念念有词,有人则提笔在纸上书写下诗词,开始逐一拆字。
姜玉竹和萧时晏看向卷轴上的诗词,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去出风头。
文斗虽不及武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场中暗潮涌动的气氛同样让人紧张。
不过最紧张的人,还当属是坐在耀灵帝身旁的平乐公主。
她不敢去看场中比试,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蜷缩,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是奇丑无比的状元郎先答出来。
可惜事与愿违,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人群围拢在状元郎桌案旁惊叹不已,原来是他快要对出下半阙诗词。
姜玉竹看向遥遥领先的状元郎,不由为平乐公主揪起了心。
只因这位状元郎的容貌,实乃是长得有些豪放不羁了。
男子身材又矮又胖,脸上油汪汪的肉堆在一起,只露出两颗绿豆眼和扁塌的鼻梁,嘴巴凸出,下颚又短,在挥笔拆字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撑起外翻的鼻孔,露出杂乱的鼻毛
平乐公主见状,都快要急哭了,她只能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宴席间那道天青色身影。
姜玉竹垂下眉眼,闪躲开女子期盼的目光,可脑海中却浮现出平乐公主被宫人从冰冷湖水中打捞出来时的苍白面容。
哎平乐公主从小被耀灵帝捧在手心娇宠惯了,若真让她嫁给容貌丑陋无比的状元郎,十有八九会做出冲动事。
台上,众人屏气凝神看着状元郎即将要完成最后一笔,平乐公主更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忽而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臣完成了下阕诗词。”
詹灼邺眸色微沉,他凝着俊美眉宇,抬眸看向月色下手举卷轴,明眸皓齿的少年郎。
他的小少傅啊,一时半刻没有拴在身边,又要准备去捅破天宫了。
意外暴露
琼林宴上的宾客们皆是对姜少傅横插一脚的行经感到万分惊讶。
“皇上让新科进士对出下半阙, 姜少傅是上一届状元郎,他强出什么风头?”
“皇上说得是琼林宴上的学子,并未指定只有本届进士才能参赛, 再说, 你方才也不是在悄悄拆字。”
“这不公平,姜少傅是上一届状元郎,他资历更久啊!”
“若要论公允,本届这位状元郎与姜少傅相比,还要年长十多岁呢!”
在宾客们的各色言语中, 姜玉竹神色淡然,她双臂举起手中的卷轴。
平乐公主眼中绽放出欣喜的笑意,她急忙去拉扯耀灵帝的绣金龙纹袖摆,小声提醒道:“父皇”
耀灵帝回过神, 下令让王公公把姜少傅和新科状元郎的卷轴都送上来。
两张答卷在龙案上缓缓铺展开, 耀灵帝眯起双眼, 抚须览阅一番, 又唤来萧大学士一起来品鉴。
只见皇帝和萧大学士都指向其中一张卷轴, 眉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之色。
在场宾客心里抓挠般好奇, 新旧两届状元郎的答卷, 究竟是那一位让皇帝和萧大学士二人都赞不绝口。
“姜少傅每次展现出的才学, 都会让朕觉得眼前一亮啊!”
耀灵帝此言一出,胜负既定。
姜玉竹心里松了口气, 笑盈盈回道陛下谬赞了。
看向五官精致,聪明机敏,气质出尘的少年郎, 耀灵帝有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感觉。
“三公主嘉乐到了婚配的年纪, 朕想在今夜的琼林宴上择取一贤才,招为平乐公主的驸马,好促成一对良缘。朕刚刚看过两位状元郎的答卷,都是文采斐然啊!不过若论年纪,还是姜少傅与嘉乐更相配些。”
那位落选的状元郎痴痴望着貌美如花的平乐公主,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姜玉竹听闻耀灵帝此言,不由大惊失色,她忙拱手道:“启禀陛下,平乐公主金枝玉叶,微臣德浅行薄,高攀不起,还请陛下为公主另择良人。”
她一边说一边冲平乐公主递去眼色,希望平乐公主能按照二人此前的约定,及时出言劝阻皇上。
平乐公主收到她的暗示,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侧过身子在耀灵帝耳边说了几句。
姜玉竹满心期待着耀灵帝收回这道乱点鸳鸯谱的圣旨,可耀灵帝接下来的话却彻底让她傻了眼。
“姜少傅不必自谦,朕方才询问过嘉乐的意见,她十分满意这桩婚事,莫非是姜少傅对嘉乐有什么不满?”
姜玉竹瞪圆乌眸看向平乐公主,可对方却不敢直视她,害羞地扭开了脸。
平乐公主亦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不再迷恋萧时晏,又是何时喜欢上姜少傅。
与其说她喜欢萧时晏,倒不如说她更喜欢和韩溪云争抢的感觉。
自从韩溪云被萧家退婚后,平乐公主确是高兴上好一阵子,可那时候萧时晏处处躲着她,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频频找上姜少傅解闷儿。
姜少傅与其他男子都不一样,从不会觉得自己呱噪,也并不认为得她学问差是蠢笨。少年会夸赞她骑马好,蹴鞠好在其他人眼中不符合大家闺秀的缺点,反倒成了他眼中的优点。
得知姜少傅死讯那日,她伤心难过极了,那种哭到喘不上气的悲伤让她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虽然今夜她欺骗了他,不过依照姜少傅的好脾气,想必还是会原谅她。
平乐公主心中宽慰自己,却还是不敢去看少年的目光,娇羞地扭过了脸。
被摆上一道的姜玉竹愣怔在原地,琢磨着她要不要说出自己有不能人道的隐疾,才能断绝皇帝招纳她为驸马的心。
可皇上若派御医当场察看的她的隐疾,那岂不是又要弄巧成拙。
还好这场荒诞不经的闹剧终是被太子叫停。
詹灼邺放下葡萄缠枝纹酒盏,他抬眸看向耀灵帝,沉声道:“父皇,姜少傅在老家江陵与一女子曾订下婚约,少傅重情重义,不愿为攀附权位去做一个负心之人,还请父皇收回旨意。”
姜玉竹当即点点头,表示自己在江凌的确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姓陆,出身于商贾之家,二人的亲事早就由长辈定下,只待再过上两年就成婚。
平乐公主闻言,她慕然转首,脸上红霞尽退,唇瓣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眼眶里渐渐蓄起雾气,却是强忍着没有落下眼泪,她开口质问:“陆姑娘的事,姜少傅为何从未同本宫提起过?”
姜玉竹轻轻叹了口气,只能歉意道:“平乐公主抱歉。”
被当场拒绝的平乐公主觉得羞愤难耐,目光扫视过水榭上宾客们震惊的表情,她再也强撑不下去,嘤咛一声,双手掩面逃出宴席。
耀灵帝久病初愈,好不容易出宫透透气,便碰上这种儿女情长的棘手事,同样感到头疼不已。
可姜少傅有婚约在身,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这个当皇上的也不能强逼着臣子当陈世美。
最终,在太子的提议下,耀灵帝还收回了旨意。
———
琼林宴结束后,姜玉竹与太子一起登上画舫。
夜晚的明月似银盘,一叶画舫静静停泊在湖中央,“少年”从窗外探出身,纤纤素手轻轻拨楞水面,荡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痕。
感到肩头一暖,姜玉竹回过头,发现她身上盖着太子的墨色披风,她接过太子递来的丝帕,擦干净手上的湖水,闷闷不乐道:
“殿下想要骂,就骂臣罢。”
詹灼邺背靠扶栏,长指拂过少年腮边被夜风吹乱的碎发,语气平静:
“孤为何要骂你?”
姜玉竹拧着黛眉,自讨道:“臣与平乐公主在一起时,忽略男女之防,从而让平乐公主产生误会,闹出今夜这场乌龙。”
平乐公主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被姜玉竹一口回绝婚事,加上今夜参加琼林宴的宾客不乏勋贵子弟,此事估摸会被京城里的贵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调侃上好一阵子。
姜玉竹若是平乐公主,必然也会感到羞愤。
詹灼邺抚平少女眉心拧起的疙瘩,细心掩好她身上的披风,宽慰道:
“此事是嘉乐一厢情愿,你不必因此感到自责。”
说完后,詹灼邺忽而想起曾经的他亦和平乐公主一样,剃头挑子一头热,将小少傅的善意当作是爱慕,一头跌了进去。
小少傅不仅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宛若一朵出尘绝艳的花,任谁看见了都想驻足观赏一番。
他眸色骤然深沉,长指捏起少女尖细的下巴,警示道:“但少傅招惹上孤,便要对孤负责到底。”
姜玉竹被太子这番不讲道理的话逗笑了,心底的不安也消散了些。
她低头咬向太子的手掌,舌尖无意拂过他虎口处的那层波茧,听到男子呼吸加重了几许。
少女的撩拨青涩懵懂,毫无章法,可因是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举一动皆透着妩媚风情。
喉头微滚,男子松开捏在少女下颚上的手。
姜玉竹刚松开嘴,便感到腰间一松,蹀躞带上的玉饰被解开,哗啦落在甲板上,衣摆下的肌肤被凉爽夜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忙阖紧膝头,一对明眸陡然睁大,徒劳无功地挣扎道:“臣拨算一下晌的算珠,与殿下抹平了账,殿下现在是要翻脸不认账吗?”
男子的手掌极为有力,仿若拨开幔帐般轻松打开抵在一起的膝盖。
詹灼邺昳丽玄眸染着醺色,他俯下身凑近小少傅,用目光一点点描绘过女子仰起的小脸,从她泛着雾气的潋滟水眸,到秀气挺直的琼鼻,最后至微微开合的樱红唇瓣。
男子眉眼原本自带冷感,此时却掺了几分邪魅,他挑了下剑眉:“少傅是算完了帐,可孤还未给少傅酬谢。”
姜玉竹抿了抿唇瓣,轻声道:“臣还是更喜欢殿下用真金白银当酬谢。”
她看了眼太子的白色锦袍,声音弱下几分:“还有殿下今夜的衣裳颜色浅,若是湿了,一眼便能看出来。”
“无妨,孤就说自己去凫水了。”
姜玉竹微微一怔,待反映过来太子话中的深意,双颊浮起的红霞一直烧至耳根,气得她骂道:“殿下,你真无耻!”
男子抬手关上了红木雕花漏窗,同时低下头堵住小少傅呼叫的唇瓣。
画舫随波逐流,水声轻柔,船内的水流声同样是绵绵不绝。
许久过后,春雨渐止。
姜玉竹虚弱无力躺在男子结实的臂弯里,整个人如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般。
詹灼邺宠溺地吻了吻她潮湿的乌发,将盛着温水的茶盏送到女子唇畔,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她喝下。
一连服侍着女子喝下三盏水,他不禁调侃道:“难怪少傅像个泉眼,险些将孤淹死。”
听到太子的调侃,姜玉竹刚刚恢复平静的胸口又开始跌宕起伏起来,她转过头狠狠咬向他的手臂,这一口少了浓情蜜意,多了些报复。
詹灼特低笑一声,捏起女红霞未退的粉腮:“少傅若是还未吃饱,孤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你咬。”
姜玉竹忙松开了嘴,干脆扭过身去,不再去看男子凤眸含笑的脸。
在风月之道上,她与太子相比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子,面对那些让人耳垂发烫的荤话,姜玉竹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容貌清隽,霁月光风,又得名师教养,可他终究在北凉军营里待过不少时日,军营里的兵蛋子又是什么荤话都敢往外说。
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身为血气方刚的男子,詹灼邺还略有所闻。
以前,他只当是那些话是男子粗鄙不堪的表现。
可每当小少傅被他逗弄得瞪圆乌眸,满面红霞,娇艳欲滴,捂着耳朵逃躲的样子,委实让他爱极了。
少女彷徨无措的模样,是在那个朝堂上大杀四方的“少年”不曾显现的一面,惹得他心醉魂迷,忍不住一再去戏弄她。
不过小少傅脸皮薄,若是他逼得紧了,少女宛如炸毛的狸猫,还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画舫上只有詹灼邺的衣裳,姜玉竹只好先凑合着换上。
可她的身材和太子相比太纤弱,宽大的衣裳松垮垮套在她身上,再加上她方才在画舫里出了一身汗,眉毛和鼻梁上用来加深轮廓的黛粉全融化了,女子情动后的眉眼不再清秀,眼波流转间,反倒是透着几分媚态。
乍一眼瞧上去,此时的姜玉竹不像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倒像是偷偷穿上兄长衣裳的小娇娥。
还好画舫抵达岸边时,河岸两侧的商家已经陆续打烊,路上烛光昏暗,行人并不多。
姜玉竹埋着头快步走向马车,可在踏上马凳时,她不慎被脚下长长的衣摆绊了跟头,险些从车上跌下去。
多亏太子及时揽住她的腰,吓得她尖叫一声,双手扶住太子的宽肩稳住身型。
姜玉竹捂住嘴,她心虚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和太子这边的动静,遂安心拍了拍胸口,俯身走进车厢。
五色华盖马车驶离河岸,车棚四角垂落下珍珠和流苏穗在马车辘辘行进时发出悦耳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寂静空旷的街道上。
过了半晌,一名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裙的女子从树后缓缓走出来。
清冷月色下,女子面色泛白,她眼中充满了狐疑和不可置信,目光死死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小姐小姐在看什么?”
韩溪云从震惊中回过神,她看向身旁面露不解的丫鬟,忽而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嘶真疼啊,原来她不是在做梦。
刚刚那个被太子搀扶上车的女子,怎么看上去像是姜家小女。
韩溪云十分确定和太子在一起的人是姜小姐而并非姜少傅,虽然姜小姐穿着男装,可从女子仰身时胸口撑起的弧度,还有那一声细弱的尖叫声,她都看得真切,听得真切。
可是,姜家小女不是去江陵老宅养病了吗?还有,姜小姐为何要穿她兄长的衣裳同太子幽会。
锦明池上笼罩着轻纱般的薄雾,迷蒙整个湖面,让人看不清薄雾之下掩盖的真相。
韩溪云扶着树干的手指倏地握紧,她脑海中忽而有一道灵光闪现,以往那些让她感到费解的事情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解开了。
竟然原来都是同一个人。
拨开云雾的韩溪云先是呆呆愣住,而后忽然放生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他,也是她原来都是她,难怪太子会一心护着她。”
婢女被韩溪云状若癫狂的模样吓傻了眼,不明白小姐为何从霓裳阁出来后,仿若撞见鬼了似的变了一个人。
韩溪云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她眼角噙着泪,眸底却泛起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
接下来的两个月,日子平淡无波。
姜玉竹在琼林宴上险些成为驸马爷的事,被朝中同僚议论了一阵子,渐渐也就没了声。
毕竟在偌大的京城里,从来不缺新鲜事。
后来,皇上还是给平乐公主定下一桩婚事,对方是舞阳侯的独子。
舞阳侯世子的年纪略大了些,家中还有几房妾室,不过在收到圣旨后,舞阳侯世子为表对平乐公主尊重,将府里的妾室都尽数遣散。
饭桌上,姜玉竹从太子口中听闻这个消息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拧眉道:
“臣记得这位舞阳侯世子,年纪已经三十有余了,可平乐公主今年刚满十九岁啊!”
詹灼邺剥好一只虾,放入小少傅碗中,淡淡道:“舞阳侯世子高中探花,此人在殿试上表现优异,深得父皇赏识。父皇说嘉乐年纪在几位公主里是最大的,若今年嫁不出去,明年东离国极可能派使臣来大燕和亲。”
看来耀灵帝也是舍不得平乐公主远嫁异国他乡,才着急在今年把亲事定下来。
舞阳侯世子苦学到三十岁考得功名,只因还未娶过正妻,就被京城里的人称赞他勤学好勉,家世尚可,不重女色,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好郎君。
可平乐公主刚十九岁,即便她身份尊贵,可到了待嫁的年纪,仍会被世人在身后嚼舌根。
可见这世道,对女子的要求有多严苛和不公平。
姜玉竹眉心仍拧着一道浅渊,她用玉箸一下下戳起碗里的饭粒,最终,还是对太子说出平乐公主书信自己,约她去宝华寺相见的事。
短短一个月里,姜玉竹收到七封信笺。
信中,平乐公主对她在琼林宴上诓骗姜玉竹的行为感到歉意,并恳求姜玉竹与她当面见一次,好为她一厢情愿的感情做个了断。
见小少傅愁眉不展的模样,詹灼邺点了点少女眉心,想要掐灭她心中的念头。
“嘉乐与舞阳侯世子马上就要成婚,你们二人私下相见,不合礼数,若是传了出去,又会惹出风波。”
姜玉竹清楚太子此言有理,可她只要一想到最后那封信上被泪水打湿的字迹,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毕竟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因她没有掌控好男女之妨,才让平乐公主将她的友情误会成情爱,还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沦为京城贵人们议论的笑柄。
姜玉竹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帮助平乐公主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
她抓住太子的手指,眨了眨清润乌眸,柔声央求道:“殿下,臣求求你了,殿下就帮一帮臣,让臣与平乐公主私下见上一面。”
小少傅精巧的眉头可怜巴巴皱在一起,楚楚动人的桃花眸泛起涟漪,带着勾人的媚意。
詹灼邺握着女子纤指,将人扯得近了些,漆色眸底掀起毫不掩饰的欲意,声音喑哑:
“少傅,求人办事,要拿出诚意。”
姜玉竹轻轻咬了咬唇瓣,心里自然清楚太子指的诚意是什么。
可在画舫胡闹那次,姜玉竹委实气得不清。
她都将约法三章缩减成了一章,只求太子不要在太子府以外的地方向她行“驭臣之术”。
可那夜太子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在画舫里让她如此狼狈。
柳丝吹颤,桃花迷乱之际,太子还会低声引诱她,说是湖面四周人迹罕至,没有船舶,让她不必强忍着。
男子低沉的声音蛊惑人心,姜玉竹顺着他的循循善诱,唇瓣溢出了些许不堪的音调。
而太子则像是尝到蜜的熊,变得愈发贪婪
浓情时的放纵,换来清醒后的无地自容。
那夜余管事和苓英二人见到她穿着太子衣裳归来时,脸上齐齐绽放的精彩表情,姜玉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去。
所以打那日过后,姜玉竹干脆撕毁了她与太子立下的条约,在太子府里再次缠上束胸,一丁点肉香都不让男子嗅到。
茹素多日的太子目光灼灼,姜玉竹红着脸抛出诚意:“臣今夜,可以帮殿下纾解一二”
说完后,姜玉竹摇了摇细白手腕,警戒道:“仅限于此。”
詹灼邺凝视紧紧捂着香肉的小少傅,唇角笑意漫溢开来:“孤更喜欢与少傅一来一往。”
少女莹白耳尖红扑扑,像是晚霞洒在娇嫩的花瓣上。
听了太子的话,她忙摇起小脑袋:“不必了,殿下还是独来独往最好。”
当夜,姜玉竹终究是还是架不住太子盛情邀约,礼尚往来几许才终得歇下,以至于翌日赴约晚了。
——
秋日暖融融日光洒在山头上,给满山火红枫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芒。
古老的寺院坐落于红叶环绕的山间,青灰色殿宇上空升起袅袅青烟,肃穆又庄严,通往宝华寺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踏步其上,发出沙沙脆响。
因宝华寺所在的山头在秋日里景色宜人,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会驱车前来上香拜佛,品尝素斋,观赏落叶,有时候贵人们玩累了不方便回城,干脆就在寺庙的客房里住下来。
所以在宝华寺的后山,有不少空置的客房,有些地处幽静,观赏景致绝佳的客房,只对王宫贵人开放。
客房内,几名僧童正在给今日的贵客呈上素斋,一叠叠精致可口的素斋摆放在红木八仙桌上。
“公主殿下,还有一道素斋需要文火烹煮,不知您邀请的那位贵客何时能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僧人连喊了好几声,平乐公主才从发怔中回过神,她眼神慌乱,勉强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本宫也不清楚他何时能到,你们先退下罢。”
僧人行了一礼,带领几位僧童退出客房。
平乐公主转而看向门口站立的两名侍卫,淡声道:“你们也退下罢,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两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动身。
平乐公主脸色沉下几分,冷声道:“本宫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与情郎幽会,你们若是瞧见本宫的情郎,不怕回到宫里后被皇上剐去双眼吗?”
侍卫们没想到平乐公主如此直白。
不过皇家子弟尊贵无双,就算平乐公主在大婚前给驸马爷戴上绿帽子,皇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这群小侍卫,唯有遵命的份。
侍卫们退下后,平乐公主又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姜少傅怎么还没到?”
那位侍女的神色有些慌张,她压低声音再一次规劝:“公主殿下,您确定要这样做?奴婢总觉得韩小姐她这段时日里和殿下说的那些话,是别有用心”
平乐公主的眸色暗了暗,声音透着几分自嘲:“本宫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我竟会与韩溪云交心。”
有一日,平乐公主在宫宴中途去更衣,在归来的路上,她无意间听见平日里那些与自己交好的贵女们,正躲在假山后说着她在琼林宴上闹出的笑话。
看到这些贵女们眉飞色舞,幸灾乐祸的神情,平乐公主恨不得抽出腰间九节鞭,冲上前去狠狠打花她们虚伪的脸。
可握在鞭子上的手终是无力垂了下来。
这些贵女们虽然当人一套,被人一套,可她们说的话没有错。
姜少傅宁愿去娶一个商贾之女,也不愿做皇上的乘龙快婿,足见他对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感情。
那他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这日的宫宴上,平乐公主喝得伶仃大醉,她冲出宴席吐得昏天黑地,恰在此时,有人给她递上了一张手帕。
她抬眸看去,居然是眉眼平静的韩溪云。
同为在感情上求而不得的二人惺惺相惜,平乐公主渐渐与韩溪云越走越近,在听过对方醍醐灌顶的一番话后,平乐公主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此事本宫已有抉择,你不必多言,快去把姜少傅带进来罢。”
侍女无可奈何地垂下眉眼,在临走前阖上门扇。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八仙桌上,一盏镶嵌着琳琅珠宝的赤金酒壶与桌案上淡雅的素斋显得格格不入。
平乐公主怔怔看着珠光璀璨的酒壶出神,忽而门口响起咚咚咚的叩门声。
“臣——姜墨竹,前来参见公主。”
如何抉择
青烟缭绕, 一尊金身佛像莹然坐于莲花台座之上,佛像双手结印,眼神慈悲而庄严, 感化众生。
韩溪云跪在蒲团上, 女子双眸紧闭,两手相合,唇角在蒙蒙青烟中勾起淡淡的笑意,仿若她所求的心愿即将要达成。
“表妹,时辰不早, 你若是上完香,我便先送你回府。”
男子声音低沉而不失温润,宛如山间小溪般清澈悦耳,在佛家圣地, 更添上一抹清幽禅意。
韩溪云睁开眼, 看到男子立在淡淡的香雾中, 皎月袍, 白玉冠, 身姿颀长, 五官俊美, 气质矜贵且不染纤尘。
她站起身含羞一笑:“多谢表哥, 我已经上完香了,咱们走罢。”
萧时晏轻轻颔首, 他抬眼看向金光闪闪的佛像,眸色无比淡然。
他不信神佛,他心里割舍不下执念, 神救不了,魔杀不去, 佛亦渡不过。
今日他之所以会陪韩溪云一起来宝华寺上香,全是因在萧大学士养病期间,萧夫人跪拜过宝华寺的金佛。
后来,萧大学时日渐康复,并且官复原职,萧夫人笃信是她当初许下的心愿被路过的神佛听到,才有了萧家的东山再起。
可萧夫人这几日染上风寒,不便出门,她便催促萧时晏代替她去宝华寺还愿,碰巧韩溪云这几日也要为祖母上长寿香,于是二人一起来到宝华寺。
韩溪云走到寺庙门口,忽而顿住了脚步,她唤住萧时晏,微微一笑道:
“我刚刚想起来,老太君的生辰就快到了,我几个月前曾托宝华寺的慧远法师为老太君开光一串舍利佛珠,表哥可否随我去后山禅房找一下这位慧远法师。”
萧时晏看了眼天色,距离日落西山还有一个时辰,于是道了声好。
二人一起前往后山。
这个时候,寺庙里的香客都陆陆续续下山了,宝华寺的后山更是寥寥无人,安静得只闻得虫鸣。
萧时晏走在韩溪云身后,二人沿着山间小径默默行走,鞋履踩在覆满石板路的一层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四周的香客越来越少,萧时晏渐渐蹙起剑眉,他停下脚步询问:
“表妹,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韩溪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语气隐隐透着一抹急迫:“表哥随我来,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天色渐沉,萧时晏担心韩溪云独自一个人在山林间会遇到猛兽,只得跟了上去。
绕过一片红艳艳的枫树林,远方露出一间青瓦屋舍。
萧时晏眺望向那间屋舍,不明所以问道:“表妹,那里可是慧远法师的禅房?”
韩溪云看到这间屋舍后也停下了脚步,她估摸着时辰该到了,脸上忍不住露出快意的笑容,她转头看萧时晏,目光温柔,声音甜美:
“表哥,这屋里是我为你求来的升迁大礼。”
女子容貌秀美,明明笑起来月容花貌,可因眼底的温度太冷,她的笑容在斑驳树影下略显狰狞。
萧时晏心中忽而升起一阵不安,他还没来及询问韩溪云话里的深意,忽而听闻屋舍里传来一声女子惊声尖叫:
“姜少傅你你”
听到女子呼喊的名字,萧时晏面色骤然一变,他疾步朝向那间青瓦屋舍飞奔而去。
梨花木门紧紧闭合,萧时晏伸手推了推,却没有推动,他附耳倾听,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沙哑软糯的喃喃低语。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萧时晏不再迟疑,他后退两步,抬脚踹开上锁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陈旧的梨花木门轰然敞开,沉淀在门框上的灰尘被这股力道激荡扬起,在斑驳阳光下跳跃着下坠。
屋内的旖旎春色,让萧时晏呼吸一滞。
旖旎红霞入窗,只见两名女子衣衫散乱躺在矮塌上,其中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正是平乐公主,而另一个腮晕潮红,撑起身子醉眼朦胧怔怔看向他,正是他梦中魂牵梦绕的佳人。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姜玉竹进入屋内后,平乐公主的反应倒是平静。
她起身给姜玉竹到上一盏酒,说自己即将与舞阳侯世子成婚,日后她嫁做人妇,二人便不会再有联系,今日这场相聚,全当是为她一厢情愿的思慕做告绝。
姜玉竹听得心里溢满了愧疚,于是接过平乐公主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想要安慰平乐公主几句,可平乐公主仿若有些心不在焉,只一心借酒消愁,一杯杯不停地满上酒盏,还劝说姜玉竹喝下不少。
渐渐的,姜玉竹觉得脑袋发沉,身上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她忽而很想太子,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二人在床帏里的那些胡闹。
太子施展的驭臣之术虽然可恶,但男子却甚至了解她的身体,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明明生了一张清冷禁欲的眉眼,可男子玄色眸底的情愫一旦荡漾开,便仿若岩浆一般炽烈,薄唇游走过的雪肤,皆会被灼起淡淡的红霞。
男子潋滟眸底的笑意如春水,故意去撩逗最娇嫩的花瓣儿,像蜂蜜寻找花蜜般,一次次卷过花蕊间沁出的蜜水。
姜玉竹忙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怎么青天白里和平乐公主伤感离别时,脑中却想起她和太子那些脸红心跳的胡闹。
可当她看向平乐公主,发现对方深情凝视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眼神就好像床帏里的太子,透着浓到化不开的情愫。
还没容姜玉竹想明白,平乐公主忽然嘤咛一声扑过来,一头扎进姜玉竹怀里,仰起头要去吻她的唇瓣。
姜玉竹吓得一激灵,昏昏沉沉的脑中顿时清明了几分,她一边闪躲平乐公主,一边想要逃离。
可醉酒后的平乐公主力气极大,再加上她从小得宫里的武师傅教导武艺,就算神志不清,对付姜玉竹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姜玉竹就被平乐公主毫不费力扔到矮塌上。
“公主殿下,这酒水应有问题,殿下要克制自己,切莫乱来啊!”
药力所趋之下,平乐公主全然听不见姜玉竹说得话,她双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眸含秋水,声音带着几分哭诉:
“少傅,本宫不想嫁给舞阳侯世子那个草包,你就要了本宫,你心里若是放不下江陵的商贾女子,本宫愿容下她”
说罢,平乐公主就开始拉扯姜玉竹身上的竹纹轻纱外衫。
姜玉竹这才明白那壶有蹊跷的酒,原来是平乐公主有意所为。
她顿觉老天爷真是给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平乐公主,你快把解酒药拿出来,不然咱们二人今天都要遭殃!”
平乐公主红着眼眶摇摇头:“这‘鸳鸯醉’没有解药,姜少傅只有与本宫做了夫妻之实,才能解毒。”
姜玉竹顿觉头大,她急得结结巴巴道:“可可臣实在没办法与殿下做成夫妻之实啊!”
平乐公主听了姜玉竹的话,还当是对方宁可活活憋死,亦要为他心仪的商贾女子守住清白,她心底传来一阵绞痛,伤心得泪如雨下。
“你既然不喜欢本宫,当初又为何要招惹本宫,姜墨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了你呜呜呜”
姜玉竹和平乐公主推搡拉扯间,二人身上衣裳早就散乱开了。
她感觉身体里那股火越烧越烈,清楚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于是干脆扯开领口,对着发疯乱哭的平乐公主吼道:
“公主殿下看清楚,臣臣是女儿身”
平乐公主猛地停止哭声,一双红肿的杏眼定定望着姜玉竹敞开衣领下那弧度明显的葡萄缠枝纹抹胸,继而发出一声尖叫:
“姜少傅你你”
似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平乐公主话都没有说完,就双目一闭惊晕了过去。
姜玉竹愣怔一下,忙伸手去推昏迷不醒的平乐公主,可任凭她怎么会呼唤,女子始终没有醒来。
伸手探入鼻下,发现平乐公只是暂且晕了过去,姜玉竹稍觉安心,她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此地,好去通知太子来收拾残局。
可她的身子却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浑身热得咕嘟咕嘟冒着泡,连挪动上一寸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刚刚二人饮酒的时候,姜玉竹担心平乐公主喝得太多回到宫中失态,她反而饮下绝大部分“鸳鸯醉”。
姜玉竹忽然想起太子以前在金乌酒宴上中招时,是用划破掌心的办法让自己保持清明,她当即拔下发冠下的发簪,想要刺破手指。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
姜玉竹神色迷离抬起头,看见闯入眼帘的男子,快要被药力淹没的神志放弃了挣扎。
她微微侧过头,如瀑青丝披散而下,轻声呢喃:
“时晏兄?”
窗外暮霞似锦,披在少女袅袅婷婷的身姿上,渡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
少女双颊泛起淡淡的红霞,细白的脖颈亦透出一层粉红,就连精巧的鼻尖都染上红晕,犹若一株娇艳的牡丹花在绽放,她水汪汪的乌眸有些迷离,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目光朦胧,红唇鲜嫩欲滴。
萧时晏扶在门框上的手掌倏地收紧,喉结滚了又滚,直到掌心扎进一根木刺,短暂的疼痛让他醒过神。
他毫不迟疑解开披风,快步走上前盖在少女身上。
同时,遮挡住了那快要探出墙头的颤颤春色。
“表哥”
韩溪云也跟着走进屋,她看到床榻上情景,脸上并无惊讶的神色,反倒是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她狠狠盯着萧时晏怀中神志不清的女子,目光阴冷,声音更是冰冷:
“表哥,你难道就不惊讶,姜少傅为何会是女儿身吗?”
萧时晏眉心一动,想到刚刚韩溪云在这一路上的异常举止,他很快就猜到来龙去脉。
他敛去眸底的厉色,松开怀中软绵绵的女子,起身走向韩溪云,目光清澈,淡声道:“表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姜少傅她怎么会是女子?”
韩溪云见表哥神色清明,并未因床榻上风情万种的女子而露出一丝失态,不由庆幸自己的眼光。
想当初在那场插花宴上,亦只有表哥对姜家小女那张祸水容颜不为所动。
看来,她是赌对了。
她提起八仙桌上嵌满珠宝的赤金酒壶,盯着琥珀色的醇酒从壶嘴口流淌下来,唇角勾起洋洋自得的笑意:
“因为姜少傅和姜小姐,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萧时晏背在身后的五指紧了紧,面上波澜不惊,只蹙起剑眉问道:“表妹是何时发现此事?”
韩溪云没有生疑,将她那夜躲在柳树后撞见的事情经过如实对萧时晏诉说。
“表哥,姜小姐扮作男子参加科考已是重罪,她还欺瞒圣上,祸乱朝纲,实乃是最无可恕。太子与此女朝夕相处,想必早就清楚她真实身份,只不过太子贪恋美色,才留下她在身边颠鸾倒凤”
“表哥,这是你抓住太子把柄的大好机会,只要你把姜小姐交给大皇子处置,大皇子就能借此机会扳倒太子,那表哥你就又能成为大皇子最信任的近臣了!”
韩溪云双目放光,她知道萧时晏曾投靠过大皇子,只可惜金乌之行后,他未能帮大皇子办好差事,从而得大皇子厌弃。
还好上天有眼,让她发现姜家小女的秘密,表哥若是能利用好此次机会,助大皇子登上龙位,日后自当是平步青云。
而她,就是帮助表哥青云直上的贤内助。
萧时晏静静看着女子手中的鎏金酒壶,男子半张俊容隐在阴影下,琥珀色的眸子晦暗难明,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
“表妹今日做的事,可否会走漏风声,让太子发现?”
韩溪云笑了笑,她笃定地摇了摇头:“平乐公主头脑简单,三言两语就被我哄骗得听了话,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姜少傅就会娶她。这酒水里的‘鸳鸯醉’也是我让侍女在黑市采买,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知晓。”
萧时晏松开紧握的手,他轻吐了一口气,声音飘渺如烟:“表妹倒是有心了,如此甚好。”
韩溪云听得心中欢喜,她抬眼看向萧时晏,却发现男子平日里清澈温柔的眸子,此时仿若冰雪一般冷峻。
她惊得身子一颤,手中酒盏叮咣摔落在地上。
韩溪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唇角扯起的笑容有些僵硬:“表哥你为何这样看我?”
萧时晏的神情深邃而冷漠,他向前一步,剑眉微敛,目光俯视着和他从小作伴十余年的表妹,冷淡的声音透着惋惜:
“我只是惊讶,表妹平庸的皮囊下,为何会有一颗如此肮脏的心。”
韩溪云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她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小视作谪仙,性情温润如玉,气质清贵高雅,待人彬彬有礼的表哥,此时用充满鄙夷的目光看着她说她皮囊平庸,心灵肮脏不堪。
她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了一道惊雷!
原来表哥和太子一样,一直都知道姜少傅的真实身份。
一个人爱得张狂又肆无忌惮,另一人爱得隐忍又处处谨慎。
凭什么,姜家小女她凭什么?
韩溪云看着眼前陌生的表哥,觉得他比太子还要无药可救,竟然要为了一个女子,舍弃掉自己的锦瑟前程,萧家的百年荣华。
她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殊不知自己扯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我我和平乐公主的侍女约定好在外面相见,若是我不过去,对方定然要起疑心过来看一看,表哥我我先去找那位侍女。”
韩溪云说完,转身欲冲出房屋,可她还未来记得呼喊救命,便感觉脖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转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萧时晏冷冷看向倒在地上的韩溪云,思虑着要不要灭口之际,忽而听到女子颤颤巍巍的呢喃声:“热唔好热啊”
他眼底的冷意消退,阔步走向床榻上的喃喃低语的女子,蹙眉问道:
“瑶君你还好吗?”
姜玉竹的神志早在“鸳鸯醉”霸道的药性下荡然无存了,她勉强压抑着身上的不适,死死咬紧了唇瓣,在瞧见萧时晏处理完韩溪云后,才压抑不住唤出声。
男子近身时拂来的淡淡铃兰花香,堪比最浓烈的酒,快要将姜玉竹仅剩下的理智驱散。
她趁着灵台还存着一丝丝清明,紧紧抓住萧时晏的手臂,凑近身子喃喃道:“时晏,你快打打晕我。”
她猛然起身,裹在身上的湖蓝色绣银丝外衫簌簌滑落,露出女子白皙圆融的肩头,秀气的锁骨,以及松垮垮的葡萄缠枝绣纹束衣。
硕果累累,丰盈得要压塌了棚架。
萧时晏耳根鲜红欲滴,他忙垂下眼,只觉按在他手臂上的莹白柔荑温度烫得惊人,仿若透过衣裳,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瑶君,你说什么?”
他隐约听到姜玉竹说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太低了,沙哑软糯的声音透着慵懒,那水光迷离的眸子更是透着万种风情。
女子这样慵懒妩媚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一时间思绪都难以集中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上,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夕阳余晖洒在古老的寺庙上,错落有致的飞檐翘角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嘎吱一声响后,一道颀长身影从屋内走出来,男子眉眼清冷,五官深邃,俊美无俦,高挺的鼻梁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立在门口的周鹏立马给男子递上一件玄色镶银线云纹披风,问道:“殿下此行,可有收获?”
詹灼邺穿上披风,单手系着玉扣,语气平淡:“姑且算是不虚此行。”
言罢,他眺望山头间下沉的日光,剑眉微敛:“姜少傅还未回来吗?”
周鹏摇了摇头:“少傅托卑职告诉殿下,若是殿下的事办完,不必等她归来,少傅会自己搭车回府。”
詹灼邺勾起唇角,昨夜他不过是与小少傅礼尚往来得热切了些,余温稍逝,女子就紧绷起红彤彤的脸蛋儿痛斥他不知餍足,今日还要处处躲着他。
詹灼邺在此事上到不急于求成,二人的婚期终于定下来,只待大暑后天气转凉,他便会与小少傅成婚。
从此女子白日里将是叱咤朝堂的姜少傅,夜里则是独属于他的太子妃。
詹灼邺并未下山,而是朝着宝华寺后山的方向阔步走去。
殷红的枫树林里,几名御林军正坐在地上玩骰子,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挤眉弄眼道:
“平乐公主那位小情郎的腰杆子不赖呀,都快一个时辰了,殿下还未招咱们回去。”
“可怜了舞阳侯世子,驸马都尉还未当上,脑袋顶就已经绿油油一片了。”
“舞阳侯世子也算不上干净,遣出舞阳侯府的那些美妾们,都让世子爷圈养在弄琴巷的宅子里了。”
“哎你们就不好奇,平乐公主的小情人谁是吗?”
“还能是谁,你们没瞧见停在山脚下的那几辆玉辂华盖马车吗?”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这种规格的马车,只有当朝皇子才配享用。”
众人恍然醒悟,原来是太子殿下亲自护送姜少傅去睡自己的妹妹。
啧,要么说皇室之间的关系的最为混乱呢。
众人聊得正欢,忽而觉得背后生出一股子寒意,他们回过头一看,当场吓得丢掉手里的骰子,纷纷匍匐跪地道:
“卑职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男子长身鹤立,一袭玄袍压身,淡淡睥向跪在地上的御林军,因他背逆着光,笼罩在黄昏光晕下的俊容看不清神色。
却也让这些御林军心里愈加打颤,不知晓太子将他们刚刚那些胡话,听进去了多少。
“你们为何没有守在嘉乐身边当差?”
听到太子清冷的语气,几名御林军面面相觑,心想这里面的缘由,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吗?
殿下您的少傅,正在和公主打得火热呢!
就在几个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的时候,周鹏扭着一个女子的手臂快步而来,沉声道:“启禀殿下,此女躲在枫树后面,她看见殿下审问这几人时,便鬼鬼祟祟地想要离开。”
詹灼邺觉得周鹏擒拿的女子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发现此人应是常年跟在嘉乐身边的侍女。
嘉乐和小少傅在搞什么名堂?
詹灼邺让周鹏先将几名御林军带下去,唯独剩下这名战战兢兢的侍女,他缓缓摩挲着指上的紫玉扳指,冷声道:
“你与孤说一说,嘉乐都做了什么?”
侍女本来就心中发虚,被气场强大的太子寒声一问,吓得她抖筛子似的交代出平乐公主与韩溪云之间的谋划。
“奴婢听从公主的话,准备过上半个时辰便去屋内查看情况,可奴婢方才过去看时,远远瞧见萧世子冲进屋子里”
侍女的话未说尽,她就见太子面色陡然一变,男子仿若一阵黑色的疾风,绣金玄色衣摆在半空打了个焦急的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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