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夜色
满树枫叶在夕阳下绯红欲滴, 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热烈灿烂。
男子玄色眸底倒映着这抹绯色景致,仿若燃起滔天的熊熊烈火。
忽而间,詹灼邺疾驰的步伐顿住了, 他剑眉微敛, 深邃瞳仁里泛起阵阵涟漪。
不远处,萧时晏怀中抱着一人,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怀中的女子浑身上下被一件碧蓝色千竹云纹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乌发散乱的小脑袋和透着粉红的耳尖。
离得近了,詹灼邺清楚看到裹在女子身上的碧蓝色披风上, 赫然有一道血痕。
他的眸光骤然冷了下去,压抑的呼吸里透着沉沉的痛,心口苦涩的浪潮翻江倒海,虽然他极力克制, 可那暗沉的眸光还是暴露出他此时支离破碎的心境。
詹灼邺喉头滚了滚了, 颤着手臂从萧时晏怀中接过女子。
小少傅仿若寻到亲人的小猫崽, 脑袋一靠上他的胸膛, 就忍不住用红彤彤的面颊一下下蹭着他, 口中嘤咛着:“殿下殿下”
詹灼邺强忍下心口蔓延的哀伤, 眸光怜惜凝视小少傅拧着细眉的面容, 哑声道:“孤在这里”
终是他来迟了, 没有守护好她。
萧时晏一手捂着手臂,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太子殿下, 姜少傅中了‘鸳鸯醉’,她身上的药性还未解除”
詹灼邺倏地抬头看向萧时晏,眉眼间满是不可置信的狐疑。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男子渗出鲜血的手臂上, 顿时清楚小少傅身上那道血迹的由来。
压在心头的重石骤然卸下,詹灼邺看向萧时晏的目光有些复杂。
“多谢萧世子。”他郑声颔首道。
“殿下, 那间屋舍还有昏迷不醒的平乐公主和韩家小女,臣恐怕要向太子借一些人手,好妥善处理此事。”
“孤已经下令封锁整座山,稍后会有周校尉为世子差遣。”詹灼邺看向面色苍白的萧时晏,又道:“你先处理好伤口。”
“臣领命。”
二人商议如何善后之际,女子皓腕挣扎着从披风里伸出来,葱白细指紧紧抓住太子的衣襟,用力地扯了扯。
詹灼邺感受到怀中小少傅的急切,他蹙起剑眉,没有继续逗留,抱着姜玉竹转身离去。
萧时晏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他清俊的眉眼间染上了丝丝哀伤,缓缓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女子醉颜微酡的绝色面容,她眸底溢满了柔情,双颊晕开粉红,唇瓣微微开合,气息如兰。
面对自己爱慕多年的女子,萧时晏无法自拔,他忍不住俯下身,想要去吻她的唇瓣。
若即若离之际,他听到女子喃喃的那一声:“殿下”
女子极轻的声音,却似一道惊雷,劈醒他即将崩塌的理智。
萧时晏毫不迟疑取出隐藏在玉佩里的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割向了他的手臂。
汩汩流动的鲜血退去了体内翻滚的热意,而女子见到刺眼的血迹,好似也从迷茫中清明了几许,怔怔看着他道:
“太子殿下”
萧时晏敛下眸底翻滚的情愫,将女子用披风包裹严实后,才横抱起她,沉声许下承诺:
“我带你去找他。”
金黄的太阳渐渐向西沉去,远处山峰顶端笼上了一层暮色的薄纱,山体轮廓变得愈加朦胧起来。
或许是男子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唤醒姜玉竹一丝神志,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觉得身上热得难受,体内汹涌的燥意诱着她想褪去所有衣裳,再再
“乖一些,不要乱动。”
姜玉竹费力睁开双眼,入眼是太子清冷俊美的侧颜。
太子真是俊啊,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看去,男子的下额线条流畅又好看,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连浮动的喉结都充满了有男子气概。
姜玉竹不由觉得自己更难受了。
她伸出手捏了捏太子的脸皮,觉得入手微凉,舒服得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软弱无辜柔荑又想往男子衣襟口里钻。
詹灼邺被女子频频伸出的魔爪扰得拧起眉心,只得柔声安抚:“少傅再忍耐片刻,孤马上带你回府,让大夫给你施针排毒。”
姜玉竹脑袋昏沉,她算了算,从宝华寺到太子府需要一个半时辰的车程,那她还要像这样难受上一个半时辰。
体内的火越燃越烈,仿若血液都化作了岩浆,烧得她口干舌燥,而眼前的男子就是甘甜的泉水,渴得她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她用力掐了掐太子俊俏的脸皮,开口的声音腻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臣要殿下,现在就要”
詹灼邺顿住脚步,他低头看向眼如桃花,双颊绯红的小少傅,心头忽而被点下了一把火。
他刚刚心里一直惦念着小少傅的安危,无暇顾及风花雪月,此时看到女子渴求的眼神,才忽而想起来:他便是她最好的解药。
男子的眸色渐渐染上天际的红霞,溢满了夕阳的热烈与朦胧,瞳孔深处闪烁着霞光的柔和色泽。
“少傅确定现在就要孤?”
詹灼邺试探着问,她知道小少傅最不喜欢在外面和自己亲热,更何况这是二人初次共赴云雨,虽清楚是药效在她体内作祟,还是认真询问她的意见。
可姜玉竹的理智早就被烧灭殆尽了。
她不明白平日里怎样都吃不够的太子,当下怎么忽然间变得吃相斯文起来。
“殿下若是再婆婆妈妈的,不如把臣交给萧世子!”
姜玉竹难受得火急火燎,觉得体内的血液不断地朝着耳廓涌去,耳膜在她说话时都会嗡嗡作响。
故而,她不清楚自己这一嗓子喊得有多响亮,落在太子耳中,好似小少傅嫌弃他力有未逮,不如萧时晏厉害。
男人在风月之事上,是最不愿意服输的。
更何况被小少傅拿来和他的情敌相较,詹灼邺险些要被理直气壮的女子气笑了,弯起的眼角眉梢皆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好,孤这就为少傅疗伤。”
宝华寺当初在后山兴建客房时,曾在景色秀美的幽谷间搭建上一排屋舍。
不过通往幽谷的山路崎岖不平,娇气的贵人们还是更中意于山崖顶上巍峨壮阔的景致,于是幽谷里的几间屋舍就日渐荒废下来,寺庙里会派僧童定期前往清理,虽然屋内陈设不全,但还算干净。
雕花门扇一开一合,跌跌撞撞进来两道身影。
女子手臂勾上男子挺阔的肩背,她踮起脚尖,红唇一下下啄在男子瘦削的下额上,撩拨的技巧青涩又笨拙。
还隐隐透着股急不可耐。
詹灼邺眸底笑意如潋滟流水,他俯下头含住女子的唇瓣,直到对方抓在他对襟上的手渐渐脱力,才松开她的唇瓣,又衔住她红彤彤的耳垂,一点点吞噬掉她仅剩的理智。
屋舍内空空如也,没有拔步床,没有美人榻,亦没有三屏式榻,唯有一张黄花梨木摇椅静静置于厅内。
宁静的夜色里,月光如水般洒落木椅上,显露出木纹流转的细腻光泽。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仰起头,眼角余光看向月色下的摇椅,脑中忽而想起她曾在辟火图上看到的画面。
那册装订精美的辟火图还是太子循循诱导着她一起观赏,图中各种活色生香的画面看得姜玉竹面红耳赤,最后在男子充满磁性声音的蛊惑下,鼻腔一热,竟流出了汩汩鼻血。
当时,太子凤眸含笑帮她止住了血,觉得她定力尚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拿过类似的画册招惹过她。
姜玉竹眯起双眼,在脑中想了一下眉眼清隽,不落凡尘的太子坐在摇椅上的画面,忽而色向胆边生
她双手抵在太子胸膛上用力一推,遂即跟着扑了过去。
少女力气不大,却是轻而易举将叱咤风云的北凉大帅扑倒在摇椅上。
“嘎吱”一声响,黄花梨椅背沉沉下坠,仿若一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一件雅青色外衫落在地上,随后是玄色暗金松纹长袍,月色白中衣,葡萄缠织纹抹胸
沉寂多年的冰凉木椅在今夜忽而有了温度,月光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在白墙上。
黄花梨木椅无风晃动,在宁静的夜色中吱呀轻响,如女子缱绻呢喃般低吟。
男子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骨节分明,冷白肤色上青筋浮动,一缕缕乌色发尾垂落在他手背上,随着木椅摇摆轻轻晃动,拂过游动至骨髓里的欢.愉。
詹灼邺拂开小少傅的长发,掌心扣在女子纤细的脖颈后,迫使她低下头看着他。
男子指上的紫玉扳指温润冰凉,沁着丝丝凉意,姜玉竹在恍惚间渴求这股冰冰凉凉的触感,她轻轻扭过头,用面颊轻轻蹭过他的手掌心。
女子双颊泛着酡红,她水汽氤氲的眼眸有些失焦,眼神迷离朦胧,却透着动人的媚态,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在她绯红的眼角投下狐媚的阴影。
詹灼邺微眯起凤眸,原本明亮的瞳孔变得愈发深邃,眼前的一切都比他梦中还要甜美,他喉头滚了滚,细密的吻如疾雨落下。
椅背在月光与黑夜中来回晃动,椅脚与地板碰撞出“塔塔”的敲击声。
男子骨节分明的牢牢抓住少女纤细腰肢,随着拢在腰际的五指渐渐收紧,那木椅疾速摇晃得越厉害,发出“咿呀——咿呀——”的尖锐摩擦声,椅子仿佛要离开地面,时刻承受不住摇晃的力量而散架。
———
韩溪云悠悠苏醒时,感到后颈传来一阵刺骨疼痛,她忍不住按住脖子,缓缓坐起身,神色茫然打量四周昏暗的环境。
破败的棚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墙上小小的窗户,阳光穿过木窗缝隙,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积年的灰尘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处处透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韩溪云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她这是在哪?
她踉跄着跑到窗口,双手紧紧抓住封死的木栏,放声呐喊起救命。
可她扯着嗓子喊了许久,萧瑟的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就在她陷入绝望时,一道身影终于出现的窗口。
男子双眸清澈,肤白俊逸,清贵若玉,不染纤尘。
韩溪云如看到了救星,她奋力从木窗缝隙伸出手臂,哭喊道:“表哥,救我”
可男子却是淡淡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淡漠。
韩溪云这才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挣扎着向外伸出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表哥,纵然我设计了姜家小女,可我全是为你好啊,我我只是想帮你在大皇子面前谋得一个好前程表哥你放我出来好不好,我保证出去后,会对姜少傅的身份缄口不言我我也再不会对你有痴心妄想了!”
“表哥若是不信,我我愿意发誓,我愿意发毒誓!”
萧时晏目光平静看向狼狈不堪的女子,淡淡道:“你可知你与她有什么不同?”
韩溪云的哭喊声渐渐小了下来。
萧时晏唇角浮起嘲讽的笑意:“她的状元之位是凭真才实学所得,她在朝中谨慎行事,甚至比普通男子还要努力,她始终会为家人着想,为太子着想,甚至是为我着想。”
“而表妹你,从始至终只会为自己思虑。你为了满足私欲谋害平乐公主,设计陷害姜少傅,将萧韩两大世家置于太子的对立面。我已经同韩伯父商议过了,以后就将你关押在此地,每日会有人来给送饭菜,置于韩家那边,韩伯父会对外宣称你在为祖母上香的路上遇到了劫匪,从此下落不明”
韩溪云惊恐地睁大了眼,她颤声道:“表哥,你是要将我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吗?”
萧时晏语气无波:“萧伯父的意思,是要永绝后患,我念你曾对祖母有过孝心,恳求伯父饶你一命。”
韩溪云呆呆怔住,她的父亲,从小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父亲,竟然要杀了她?
姜玉竹那个天煞孤星的父亲都不曾要了她的命啊!
这一刻,韩溪云感到万念俱灰,她冷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神情亦愈加癫狂。
“表哥,你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你以为太子日后会放过你吗?”
“你睡了太子的女人,太子日后会对你报复,对整个萧家进行惨无人道的报复哈哈哈,你和那个贱人的下场,会比我还惨,哈哈哈”
韩溪云清楚鸳鸯醉的威力,姜家小女在那种药效下,定会媚态横生,匍匐在萧时晏脚下乞求垂怜。
面对投怀送抱的姜家小女,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更何况表哥对那个女子爱得如此深沉。
萧时晏眉眼平静,他轻轻按住肩膀上的伤口,琥珀色的眸子光亮黯淡,轻声道:“我没有碰她”
韩溪云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似是不敢相信萧时晏说的话,将沾满泥泞的脸紧紧贴在栏杆上,目光癫狂,嘲讽道:
“不可能你怎会忍得住,我不信我才不信,你们定是怕太子知晓真相,才故意隐瞒下来,放我出去,我要见太子,我要在天子面前揭发你二人的苟.且之事,让太子千刀万剐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萧时晏,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没碰他,你为何不碰她?你不是爱她爱得要死,连我这个表妹的死活都不顾,连萧家未来的荣华也不要了?”
“萧时晏,你个懦夫,你个傻子,你现在心里定然后悔死了吧,哈哈哈,悔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啊哈哈哈”
萧时晏没有再听韩溪云的疯言疯语,他神色淡漠的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卫冷声道:“喂她喝下一碗哑药,让院里的嬷嬷好生看管,吃喝上不必亏待她。”
“奴才领命。”
耳畔传来车轴辘辘的声音,姜玉竹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身上裹着太子的玄色蟒纹大氅。
迷迷糊糊中,太子清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小心托起她浑身酸软的身子,将温度刚好的热茶送到唇畔。
可姜玉竹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嗓子火辣辣的疼,可她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到太子皱了皱剑眉,仰头饮下青柚杯盏里的茶水,那形状较好的薄唇压了下来。
唇齿相渡间,温热的茶水抚平了喉咙间痛意,姜玉竹微微扭转身子,想撑着双臂坐起来,包裹在肩头的玄色大氅簌簌滑落,露出的雪肤上布满了朵朵开至浓艳的红梅。
她眼皮子颤了颤,一时间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殿下臣的衣裳呢?”一开口,才发现她的声音哑得可怕。
她听到太子轻轻笑了下,餍足的语气透着缱绻笑意:“少傅的衣裳用来绑住孤的手腕,后来孤在挣脱时扯坏了。”
姜玉竹:“”
不可能,定是太子又在哄骗她。
一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姜玉竹倚靠在太子结实的臂弯里,鼻尖满是熟悉的雪松香气,她忽而觉得很踏实,又或许是不想面对,亦不想去回忆刚刚发生的事,干脆放纵困意蔓延,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再度苏醒来时,她已是在太子府的寝室里。
清晨阳光透过轩窗洒落进来,这道暖洋洋的日光正好将窗边的一把紫檀木摇椅笼罩其中。
这把摇椅是供太子在午后批阅完文书小憩所用。
平日里,太子会身着便装,一袭皎白暗纹锦缎长袍,手握书册,侧坐在古朴的紫檀木摇椅上,男子长腿交叠,姿态慵懒而优雅,偶尔会抬起那双昳丽凤眸,抓到她偷偷打量的目光,太子眼角眉梢会勾起弯弯的弧度。
“少傅觉得好看吗?”
凝视这把摇椅,姜玉竹脑中混混沌沌的记忆好似被劈开了一道缝隙,逐渐浮现出那夜的场景。
同样是古朴的木质摇椅,坐在上面的男子却未着衣袍,修颈上的汗珠随着喉结起伏浮动,顽皮地滑过男子结实的胸膛,肌肉纠结的小腹
男子的眸色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黑亮,原本冷冽的眼眸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彩,瞳色深邃如夜空般幽黑,痴痴凝望着她,伸手拂过她潮湿的乌发,哑声道:
“孤的小玉儿,甚美。”
被男子略带薄茧指腹拂过的肌肤,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姜玉竹干脆将搭在肩头的雅青色外衫一把扯下来,将男子不安分的双受绑在木椅扶手上。
摇椅吱吱呀呀摇摆的声音不绝于耳,男子凤眸含笑的脸庞在一阵阵浪潮袭来时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姜玉竹坐在床榻上,双手捧着红彤彤的脸颊,脑中回想起她那夜的胡作非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扯起被子将自己蒙头埋了起来。
澎湃的欢愉过后,是接踵而来的羞耻感。
她怎么能,她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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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会,她怎么可以是上位者的姿态来主导这场殢雨尤云。
锦褥被人由外掀起,回忆中太子那张俊美的脸出现在眼前时,男子眉宇间少了几分潋滟笑意,透出几分紧张关切。
詹灼邺抬手按在小少傅额头上,发现女子身上的烧已经退下了,只不过女子双颊还是红艳艳的,宛若成熟的水蜜桃般诱人。
可他却不敢轻易下嘴品尝。
自从那夜他将小少傅带回太子府后,昏睡中的姜玉竹就发起了高烧,足足烧了三日。
詹灼邺找来府邸里的慕容神医问诊,神医隔着纱幔搭过脉后,面色透出几分古怪,最后直言道:
“启禀殿下,姜小姐的身子打娘胎里就带着病症,体质较为虚弱,这催情的药物虽然有助床帏之乐,可女子第一次用药就如此凶猛,导致元阴亏虚,才会突然间发起热来。臣开些补气滋阴的药膳调理上几个月,姜小姐的身子就无碍了,只是在服药期间切莫再行房事。”
听过慕容神医的嘱咐,詹灼邺不免后悔他那夜太孟浪,小少傅这株娇花弱不经风,初承雨露,浇灌得密集点便要受不住。
拥着女子娇娇柔柔的身子,他垂眸关切问询:“少傅觉得如何?”
姜玉竹并不知自己烧了三天三夜,脑中仍懊悔她办下的荒唐事,忽然听到太子这句话,还当是问她在那事之后的体验感。
太子这位学子,未免也太勤勉好学,拾遗补缺,力求上进了些。
她双颊红晕更甚,低垂着头轻声说:“嗯臣记不太真切了,不过想来殿下还是挺辛苦的”
姜玉竹记得苓英曾说过,男人在房事上最好面子,事后大抵要夸赞上一句,什么夫君威武,长久不衰,后劲十足啊。
太过露骨的话,姜玉竹夸不出口,只涨红着脸干巴巴说了句殿下辛苦,事后她睡得很香。
詹灼邺剑眉微挑,他盯着少女透着粉晕的耳垂,凤眸轻弯,唇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压低了声音道:“那夜,少傅要比孤要辛苦”
见女子羞愤到又要扎进被窝里,他一把将人捞起来:
“少傅睡了三日,先将这碗药喝了。”
姜玉竹这才知道她原来发烧昏睡三日,难怪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
喝下一碗苦涩的汤药,姜玉竹眉心刚拧起来,太子便将早备好的蜜饯放入她口中。
含着酸酸甜甜的蜜饯,姜玉竹忽而想起了一件事,她担忧道:“殿下,平乐公主已经知晓臣是女儿身她现在如何了?”
詹灼邺长指搅着碗里热腾腾的米粥,眼睫低垂,语气淡然:
“嘉乐比你早醒一日,孤答应帮她退掉和舞阳侯世子的婚事,她不久后会离开京城,前往嘉州清风观,带发修行三年。”
历代以来,大燕有不少公主为了躲避与异族和亲,通常会选择投身修行之道,平乐公主在太子的安排下暂时离开京城,既能守住她女儿身的秘密,又能让平乐公主躲过她不想要的婚约,确是一举两得。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像平乐公主这种毫无城府的人,还是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更好。
置于韩溪云的下场,姜玉竹大抵也能猜到,她设下这个歹毒的圈套,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女儿身的真相在朝中搅起风波,好让群臣对袒护自己的太子口诛笔伐,继而丢掉储君之位。
“对了,殿下那日为何会出现在宝华寺后山?
“孤去宝华寺拜访一位高僧。”
詹灼邺在小少傅衣襟下垫好棉帕,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喂她。
粥里也添加了补气滋阴的药膳,为了让小少傅多吃上几口,他讲得格外详细:
“四年前,孤领兵归京,在京郊外的红叶山下休整半日。当时有一位小僧童下山找到孤,说他受师尊所托,要将信物和信笺转交给孤,其中的信物是一枚紫玉扳指,这枚扳指是能够调动卓家军的虎符,曾归属于孤的外祖父所有。至于信笺上只有一行字,便是叮嘱孤入宫后,万不可住进东宫。”
“在孤入宫的第三日,东宫就燃起大火,因有这位神秘人的警示,孤那夜并未住在东宫。此后,孤几次遇到险境,每次事发前都会有这位神秘人传来口信,提醒孤要小心提防。”
姜玉竹记得太子提到的那一场大火。
说来也巧,那年姜慎受命调回京城,姜玉竹随父母来到京城安顿好的第二日夜里,她就被一阵激烈的铜锣声惊醒,院墙外哒哒哒的脚步声一夜都没停止。
翌日,她从父母口中听说东宫燃起一场大火,城内千余名火兵丁忙了一宿,还是未能将火熄灭。
就当宫里的人都以为太子命丧火海之时,太子却神色平静,衣冠整洁的出现了,太子说他几日前梦到先皇后,于是独自一人前往皇陵祭拜,从而侥幸躲过这场灾祸。
姜玉竹看向太子手上常年佩戴的紫玉扳指,她眸光微凝,若有所思道:“那位小僧童的师傅,想必就是宝华寺里的高僧,可此人和卓大将军又有什么渊源呢?”
詹灼邺解释道:“此人法号净妄,是宝华寺的一位高僧,净妄大师数前离开寺庙云游四方,归期不定,直到几日前,孤安插在宝华寺的暗侍传来口信,说净妄大师云游归来。”
那日,净妄大师见到前来拜访的太子,倒是并未觉得惊讶,只浅笑着给他斟上一盏茶,娓娓道明他与卓大将军的关系。
原来,净妄大师曾与卓大将军师出同门,二人一文一武,共同效忠于先帝,曾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
后来,先帝身体抱恙,因迟迟未立下太子,引得九子夺嫡,朝中臣子纷纷站队,围绕着皇权争斗多年,最终以卓大将军的女婿九皇子继承皇位。
耀灵帝继位以后,他像历代经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一样,并未给他那些皇兄弟们善终,就连那些支持其他皇子的臣子,同样受到株连。
净妄大师曾效力于三皇子,自然也遭到耀灵帝清算,卓大将军念着二人师出同门,于是全力保下净妄大师和他族人的性命。
京中局势归于平定后,荣华尽失的净妄大师感到大彻大悟,于是遁入空门,一心向佛。
詹灼邺提起四年前那枚扳指虎符和警示他的信笺,净妄大师笑了笑,说自己是受宫中一位故人所托,要他在太子入京前,务必将这两样东西转交给太子。
姜玉竹用香茶净过口,一碗温乎乎的药膳粥下肚后,她身上恢复了不少体力,脑中的思绪也清晰了些。
“净妄大师提到的那位宫中故人,是谁呢?”
詹灼邺垂眸看着女子水盈盈的乌眸,剑眉微拢,淡声道:“是端妃。”
昔年真相
对于净妄大师提到的故人, 姜玉竹感到意外又合乎情理。
意外的是,多年来在宫中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端妃竟会是暗中帮助的太子的神秘人。
不过端妃对当年先皇后的恩情一直谨记在心, 因此她又觉得合乎情理。
从太子略显困惑的目光中, 姜玉竹看得出太子对这个答案同样感到意外。
“殿下与十皇子的交情不错,难道十皇子从未对殿下说过端妃当年做的事?”
詹灼邺摇摇头,他眉心微微动了下,沉声道:“十弟对此事应不知情,当初孤之所以会助他从沈家拿家业, 是因孤受命去江南整顿漕帮,沈氏族长想要独占江南漕运,孤就顺水推舟,帮了他一把。”
听过太子的解释, 姜玉竹双眸一亮, 她若有所思道:“或许正是因殿下误打误撞和十皇子交好, 才没有让皇贵妃生出疑心, 端妃这些年来对外不闻不问, 却在暗中对殿下相助, 应是有她的目的。”
至于这个目的, 只能找到端妃本人询问清楚了。
嫔妃们居住的后宫, 太子和臣子都进不去,不过姜玉竹却有两个身份。
于是乎, 快要到婚期的姜家小女顺理成章从江陵老宅赶回京城,陪同太子入宫面见圣上。
这日,天高气爽, 碧空如洗。
在出姜府前,姜玉竹特地梳妆装扮, 换上殷氏备好的芙蓉色长裙,双襟和袖口上绣着浅粉色的蔷薇花卉,胸前是淡黄色飞莺刺绣锦缎裹胸,走动间裙摆微微摆动,身姿如清风拂柳般婀娜轻盈,俏丽动人。
詹灼邺在宫门口看到姜玉竹从马车里出来时,他的眼波闪了闪,举步上前牵住女子柔荑,俯下身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蛊惑道:
“少傅下次回到太子府时,记得带上这件衣裳。”
男子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看到周围宫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姜玉竹双颊染上一抹绯色,她推开太子,紧绷起脸皮:
“还请殿下注意言行。”
詹灼邺笑意愈深,小少傅即便换回了女儿身,也不忘时刻端着小小师长的架子。
可惜那夜热烈恣肆的少女犹若昙花一现,因要调理身子,詹灼邺只好放姜玉竹回姜宅修养。
初承雨露的少女犹若悄然绽放的花蕾,青涩的花瓣儿一经舒展开,透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颜色明媚,美得照耀夺目。
皇城中来往的宫人看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牵着女子款步而行,男子清冷的眉眼好似注入一丝阳光,英俊面庞上含着温和的笑意。
再看人比花娇的姜家小女,直叫人感叹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二人甚是养眼登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姜玉竹和太子来到晏安宫面见皇帝。
耀灵帝头一次见到姜家小女,他惊讶地从龙椅上坐起身,揉了揉龙珠子。
不只是耀灵帝,就连在朝堂上与姜少傅打过交道的几位阁老,同样是望着殿中袅袅婷婷的女子,面露惊讶之色。
姜玉竹谨记宫中礼仪,颔首垂眸,柔声道:“臣女叩见陛下。”
女子一开口,嗓音轻盈,婉转动听,宛如春泉般甜美,一时间消退众人眼底的惊讶。
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姿态娴静,举止婉约,除了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性情与朝堂上那个剑眉星眸的姜少傅大不一样。
太子与耀灵帝还有政事商议,姜玉竹收下耀灵帝赏赐的金银珠宝后,便前往后宫拜访端妃。
姜家小女在江陵“养病”期间,端妃曾派人给姜府送去人参灵芝等补品,如今姜玉竹入宫答谢端妃,于情于理都挑不错。
颐和轩内,听闻姜家小女前来拜访的消息,端妃放下手中绣到一半帕子,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命侍女取来封存的青梅酒。
“看来本宫今日要伴着陈年佳酿,与姜小姐聊得尽兴。”
方嬷嬷为端妃整理鬓发,笑着附和道:“是啊,姜小姐这一走将近小半年,娘娘也盼了小半年了。”
端妃看向铜镜中的女子,抬手抚过鬓角再也遮掩不住的白发,她眸光闪烁,轻声呢喃道:“嬷嬷错了,本宫盼这一日,足足盼了二十年了”
姜玉竹由宫人引进颐和轩,她对倚在黄花梨美人榻上的端妃行了一礼,柔声道:
“臣女参见端妃娘娘。”
端妃命宫人赐下玫瑰圈椅,微微一笑,语气热络:“还是江南的风水养人,小半年不见,姜小姐的气色看上去愈发明艳了。”
“臣女能得以康复,多亏娘娘送来的补品,因此,臣女在入京前去了一趟宝华寺,找寻到寺庙里一位隐士高僧,为娘娘求来高僧加持过的佛珠。”
姜玉竹献上一串金丝菩提子手链。
端妃从托盘中拾起佛珠手链,对着窗外的阳光细细端详了片刻,笑吟吟问道:
“要说宝华寺里的几位高僧,本宫倒是在祭祀大典上都见过,不知姜小姐为本宫求得的手串,是出自于那一位高僧之手?”
姜玉竹眉眼平静答道:“回禀娘娘,是净妄大师。”
端妃缓缓收拢掌心,拇指捻起那串佛珠,她垂下眉眼,语气平淡:“哦,这位高僧的法号,本宫倒是从未听说过。”
姜玉竹一直在观察着端妃的神色,她清楚瞧见端妃在听到净妄大师的法号时,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暖阁里一时间陷入沉寂。
姜玉竹抬眸环视四周垂手而立的宫人们,她莞尔一笑,眼睛像月牙儿般挽起,主动岔开了话题:
“对了,臣女在江陵养病的日子,常常想起娘娘宫殿里的青梅酒,还曾试着自己酿造,不过臣女愚笨,试来试去,酿出的青梅酒总是有股子辛辣味,不及娘娘这里的梅酒醇香。”
说起青梅酒,端妃好似突然来了兴致,眯起眼笑道:“你才试了小半年,要知当年本宫和先皇后换了十余种配方,最终才酿出这坛子美酒。”
言罢,端妃兴致冲冲唤方嬷嬷取来温在炭火上的酒壶,二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中聊了快一个时辰。
直到宫外来人传话,说太子殿下在乾清门外等候姜小姐多时。
已然有些微醺的端妃依依不舍地拉起姜玉竹的手,颇为感叹道:
“你啊,终究是选了和她一样的路,虽说太子与陛下不一样,可权势迷人眼,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倒不如来做本宫的儿媳妇,少辞他虽不像太子那般事事优秀,却是个懂得疼人的好孩子本宫还能为你撑腰,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委屈”
端妃显然是吃醉了,这番明晃晃要撬走太子千方百计谋得媳妇儿的话,惊得方嬷嬷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
姜玉竹并未将端妃吃醉的话放在心上,她淡淡一笑:“谢过娘娘厚爱,臣女日后若是得空,会常来宫里看望娘娘。”
端妃面色绯红,她抱着红釉酒坛,笑呵呵道:“你啊,是想来本宫这里蹭青梅酒罢。”
姜玉竹浅笑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端妃拉过方嬷嬷低语几句,方嬷嬷惊讶瞪圆双眼:“娘娘当真要将韩姑姑送出去?”
“快去罢,免得本宫一会儿后悔,舍不得放人了”
方嬷嬷只好退下,不一会儿,她带着一位低垂头的宫女走进来。
端妃醉眼含笑对姜玉竹解释道:“你与太子即将成婚,太子府里什么都不缺,本宫只好忍痛割爱,将这位韩姑姑赏赐给你。”
姜玉竹看向方嬷嬷身后的宫女,不由蹙起了眉心,因为这人的大半张脸有着严重烧伤,发紫的肌肤扭曲变形,右眼几乎睁不开,面部轮廓难以辨认。
入宫当差的宫女需要通过内侍省重重选拔,脸上是绝不能有伤疤,除非这烧伤的疤痕是她在入宫后才落下。
端妃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红釉酒坛,声音轻飘飘:“你可不要小看韩姑姑,这些青梅酒都是她帮本宫酿造,每一个步骤都要比本宫清楚,有了她,你日后想喝青梅酒,就不必再来进宫了。”
姜玉竹蹙起的眉心舒展开,笑着谢过端妃赏赐下的宫女。
就在她拜别离去前,摇摇晃晃的端妃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
“你要劝住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姜玉竹却听懂了,她伸手搀扶住端妃,重重点了点头:“臣女会的”
端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摆摆手道:“既然太子守在乾清门外,本宫就不留你了。”
“臣女谢过娘娘款待。”
望着女子款款离去的背影,端妃倚靠着雕花门框,她涣散迷离的目光渐渐凝聚,变得澄明又坚定。
琳琅姐姐,妹妹无用,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年,年年盼着老天有眼,恶人终会有恶报。
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这群恶人们招摇法外,青云得意,只手遮天。
还好,姐姐的儿子争气,相信终有一日,太子会斩破蔽日乌云,让真相重现天光。
就在姜玉竹领着端妃赏赐的宫女离去后,颐和轩里的一位内监迅速溜出宫殿,顺着宫中僻静小路来到一处宫殿前。
登华宫内,缠枝杜鹃翠叶熏炉升起袅袅白烟,两名宫女分别跪在波斯地毯上,小心翼翼为皇贵妃的长甲涂抹蔻丹。
二十余年未再沾过阳春水的手,保养得极为精细,手指白嫩娇贵,丝毫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斑驳日光照耀在女子十指上,妃红色蔻丹在光影折射下泛起宝石般的光泽。
皇贵妃抬起一只手细细端详着,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妃红色终究是太浅了,不及正红色明艳夺目。
一位宫人上前行礼:“启禀皇贵妃娘娘,小泉子有消息送来。”
皇贵妃接过侍女奉上的云雾茶,低头浅呷一口,面色平静道:“让他进来罢。”
小泉子走进暖阁,他将方才颐和轩里端妃和姜家小女的对话一字不落全交待出来。
皇贵妃静静听着,食指和拇指捏着青花瓷茶盖,轻轻拨弄着茶面上的浮叶,语气听不出波澜:
“那位韩姑姑,平日在颐和轩里可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跪在波斯地毯上的小泉子如实答道:
“回禀娘娘,韩姑姑的年纪不小了,按理说早就到出宫的年纪,奴才听人说,韩姑姑的老家多年前旱灾,家人在逃荒的时候都死绝了,她十几年前在小厨房当差时烫伤颜面嫁不出去,端妃觉得她身世可怜,就一直将她留在宫里。”
皇贵妃勾了勾唇角,语气终有了波澜,轻嗤一声:“端妃倒是将先皇后的菩萨心肠学得十足”
都喜欢当菩萨普通度众生,站在一尘不染的云端,目光怜悯,将无足轻重的东西施舍给他人,换得世人交口称赞。
可凭什么?
凭什么人有高低贵贱,而她生来就要当被施舍的人。
当年醉酒将她认成先皇后的人明明是皇帝,可为何最终承受耻笑的人却只有她。
同为婢女出身,那些人又凭什么鄙夷自己,骂她忘恩负义,背主求荣。
为何她出生就是卑贱的奴婢,而那个女子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贵女,受世人追捧,仰视,追求,人生完美无憾。
而她,只因朝着荣华大胆迈进了一步,就被狠狠打断了双腿。
冬天的风雪,寒冷刺骨,她怀胎九月,关在冷冰冰的冷宫,仿若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她的性命,她腹中孩子的生死,全悬在那个女子的一念之间。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纵然后来得偿所愿,她却一丁点都不感到满足。
因为所有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向她,告诉她先皇后仁慈,而她要继续当一只忠心摇尾巴的狗,好来报答先皇后的恩情。
哼,恩情?
无情打断她的脊梁,再施舍她一口残羹冷炙,这便是世人口中交口称赞,菩萨心肠的皇后娘娘。
从那日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将所有看不起她的人踩在脚下,包括女子那张假慈悲的菩萨脸。
“哒”
皇贵妃放下青瓷茶盖,鬓间簪的七凤金步摇轻轻晃动,她寒声道:“告诉皇城司使,本宫要他速速前往宝华寺,查一查那个净妄大师的底细。”
“奴才领命。”
———
姜玉竹和太子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黑了,二人用过晚膳,唤来韩姑姑。
二十余年未曾踏出过颐和轩,女子的神色惶恐不安,她怯生生坐在扶手椅上,用仅剩下的一只眼怔怔看向太子,嘴唇微微颤抖。
姜玉竹倒上一盏温茶递过去,问道:“韩姑姑,敢问端妃可是有什么话,需要托你带给太子?”
今日在颐和轩里,姜玉竹发现暖阁里的侍女大多瞧着眼生,她忽而想起皇帝在大病初愈后,就从端妃和宸妃手中收回执掌后宫的凤印,交还给皇贵妃。
她猜测颐和轩里应有皇贵妃的眼线,因此端妃才会对她提到净妄大师时,反应极为平淡。
再略一思忖,姜玉竹便猜到端妃赏赐下琬含的用意。
琬含目不转睛看着太子,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她颤声道:“太子殿下,您太像皇后娘娘了”
詹灼邺剑眉紧敛,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他沉声问道:“你见过孤的母亲?”
韩姑姑用力点点头,泪水随之落下,提起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她渐渐稳定下激动的心绪,郑声道:“奴婢见过,奴婢曾服侍过先皇后。”
姜玉竹倒吸上一口冷气,她不可思议盯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可当年坤宁宫里的宫人,在先皇后生产暴毙那夜后,全都被皇上赐死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女子眼眶泛红,哽咽着说起二十年前发生的事。
原来韩姑姑名叫琬含,她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名叫琬情。
琬含,琬情再加上如今的皇贵妃,她们三个人曾是淑文皇后入宫时的陪嫁婢女。
后来,淑文皇后与端妃相识,见端妃思乡心切,她就把同为江陵人的琬含送去颐和轩,琬含常常做一些家乡美食,与端妃的主仆关系极好。
从此,她们二姐妹一人在翊坤宫服侍皇后,另一人在颐和轩服侍端妃。
二十年前,淑文皇后怀有身孕,太医院的御医早早就估算出皇后诞子的日子,可让人始料未及得是,淑文皇后竟提前半个月临盆,而皇帝当时正在潩州视察新修建的运河,一时间赶不回来。
淑文皇后因此前小产过,所以对这一胎格外小心,饮食和胎位都有太医院掌院亲自照看,可到临盆那日,却是迟迟生不出来。
碰巧端嫔在那段时日崴伤脚腕,无法前去看望皇后,她心中极为焦急,于是便让琬含前往翊坤宫打探消息。
回忆起往事,琬含面色微微泛白,她颤声道:
“皇后提前临盆,当时整个翊坤宫乱极了,有宫人热水,有宫人煎药,还有宫人用烈酒烹煮器皿,稳婆时不时唤人送去干净的帕子,我和姐姐容貌相似,有位稳婆认错了人,稀里糊涂将我带进寝殿帮忙”
“当时皇后娘娘躺在凤榻上,整个人虚弱极了,我们都在为娘娘祈福,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稳婆说孩子露出个头,让皇后快用力”
可就在此时,窗外的天一下就暗了下来,寝殿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外面呐喊:
天狗食日了!
下一瞬,整个寝殿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胡掌院在黑暗中喊着快点灯,琬含和其他宫人一样,她在漆黑的寝殿里胡乱找起灯盏,与其他宫人撞在一起跌倒,尖叫声此起彼伏
忽而,一道清亮的啼声在黑暗中出现,随着烛灯被点燃,众人欣喜地发现,皇后顺利产下了龙子。
淑文皇后从稳婆手中接过明黄色襁褓,她目光慈爱,唇角露出欢喜的笑意,忍不住低头亲吻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将手指放进娃娃粉嫩的小手里,柔声道:
“小邺儿,我们终于见面了!”
寝殿内的宫人们纷纷下跪,贺喜淑文皇后喜得龙子。
皇后眉眼含笑着对翊坤宫里的宫人封赏,雕花轩窗外重现天光,一时间众人感到如释重负,喜气洋洋。
不久后,素日里的与皇后情同姐妹的丽嫔前来探望皇后。
“当年的丽嫔,就是如今的皇贵妃。”
提起此人,琬含倏地握紧双手,脸上烫伤的疤痕因惊恐变得愈发扭曲。
姜玉竹感到一旁的太子紧绷起身子,她侧眸看过去,发现男子面色竟是从未见的苍白。
史书记载,当年先皇后是因产下太子后出血不止,不治而亡。可琬含所讲的故事,却是皇后顺利诞下太子,并且母子平安。
她忽而心生一抹不安,主动握上太子冰凉的手掌。
琬含继而诉说着往事:
“丽嫔来了后,说是有一件极重要的军务要对皇后道明,皇后遂遣散寝殿里的宫人,我跟在一位宫女身后想要离开,却发现姐姐就在翊坤宫外面,担心被人发现我擅入翊坤宫,给姐姐惹上麻烦事,我就悄悄躲进屏风后面,想等着丽妃走后,我再出去”
谁知她这一念之差,却窥见一个惊天的秘密。
丽嫔笑盈盈坐到床榻边,温声道:“恭喜姐姐诞下皇子,臣妾方才在过来的路上瞧见嬷嬷抱着的太子殿下,太子白白胖胖的,五官大气,眉眼很像姐姐,嘴巴像陛下,一看就有着真龙面相。”
淑文皇后刚刚服用完汤药,额头戴着牡丹刺绣抹额,她脸上的笑意有些疲惫,容色却依旧明丽,轻声道:
“邺儿还这么小,那里能看出来什么面相,你方才说雍州大营出了事,可是羯族人又不安分了?”
丽嫔没有回应皇后的问题,依旧浅笑道:
“皇后娘娘是天生的贵人,当然不理解富贵之人的面相是何模样,臣妾当年怀胎期间,被陛下幽禁在冷宫,白日吃着残羹冷炙,夜里听着那些疯女子哭喊,终日惶惶不安,昭炎出生的时候,只有臣妾一双手那样瘦小,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一个月”
听到丽嫔提起那段过往,淑文皇后皱起黛眉,她愧意道:
“当年陛下太年轻,又刚刚登基,有些事他却是做错好在大皇子如今身体康健,陛下在去往潩州前,还同本宫提起大皇子到了学习骑射的年纪,陛下准备亲自教他”
丽嫔脸上笑容退去,眉眼低垂下来,整个人散发出冷漠气息,幽幽道:“是啊,陛下现在很喜欢昭炎,不过太子诞生后,陛下怕是再也想起不邵炎了”
“丽嫔,你多虑了”
“不少臣妾多虑,而是皇后娘娘被卓大将军和陛下保护得太好,想法过于天真!”
躲在紫檀屏风后的琬含心中感到震惊,不明白平日里对皇后毕恭毕敬的丽妃今日为何性情大变,在皇后虚弱的时候处处顶撞。
她正要从紫檀木屏风后走出来制止丽妃,却听到凤榻上的皇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丽嫔,本宫本宫流了好多血,你快去让人传太医”
淑文皇后看着身下的明黄色锦褥一点点染上血色,神色慌张向丽嫔求助。
可丽嫔却不为所动,她痴迷地盯着锦褥上晕染开的血迹,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臣妾就说娘娘太天真,事到如此,姐姐还想不透彻吗?”
淑文皇后看向桌案上空空的药碗,明眸微微睁大,不可置信看向素日里柔声唤她姐姐的女子。
“锦嫣,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丽嫔缓缓蹲下身,目光平视女子娇丽的容颜,眸底泛起彻骨的寒意:
“姐姐可知,我无时无刻都在羡慕你,羡慕你高贵的出身,羡慕你有个顶天立的父亲,羡慕陛下对你的情深似海。我时常会想,如若姐姐不是卓家嫡女,没有战功显赫的父亲,陛下还会不会这般爱你”
淑文皇后挣扎着从凤榻上爬起来,她伸手抓紧丽嫔的手腕,用尽一身力气质问:
“你你对本宫的父亲做了什么?”
丽嫔脸上的笑容狰狞且阴冷,她瞥了眼桌案上的药碗,挑起细眉:“姐姐碗里加的东西,卓大将军昨夜就服下了,是我兄长亲手奉上的”
“啪”
丽嫔右脸一歪,脸上火辣辣的疼意却不让她觉得恼火,她抚摸着脸颊,忽而咯咯笑起来,笑声像个森然的厉鬼。
“姐姐这一巴掌,早在我爬上陛下的龙榻的时候,就想赏给我了吧?”
明黄色锦褥上的血色越来越多,淑文皇后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强撑着一口气,气息弱弱道:
“锦嫣,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如若你尚有一丝人性,求你放过邺儿,我愿留下书信,恳请陛下册封劭炎为太子。”
丽嫔冷冷一笑:“姐姐当我傻吗?陛下看到姐姐留下的书信,岂不会对我生疑心。姐姐安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我不会去动,亦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言罢,她看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眸光如毒蛇般阴测,散发出恶毒与冰冷。
“姐姐这一世活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了还要痛苦!”
她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凑到淑文皇后面前,唇角噙着残忍的笑意,细细打量着女子眼里流露出的惊恐和绝望,一字一顿道:
“我会让太子活得生不如死,姐姐可会瞑目?”
女子已经没有力气去回丽妃的话,她睁大双眼,眼角滑下两行泪,明亮的瞳仁渐渐失去光彩,变得灰暗,最终重重栽倒在血红的凤榻上。
屏风后,琬含瑟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迫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丽嫔走出寝殿,惊惶失色地大喊起太医,她才颤抖着身子,手脚并用从屏风后爬出来,趁乱溜出坤宁宫。
当夜匆匆归来的耀灵帝得知皇后的死讯,愤怒之下处死坤宁宫里所有的人,这其中就有琬含的姐姐。
“当年,端嫔欲带我去皇上面前揭发丽嫔残害皇后的真相,可羯族人攻破雍州城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京城,紧接着南方闹起水灾,皇上根本无暇面见后宫嫔妃。等端嫔再见到皇上时,丽嫔的兄长已经成百姓口中的大英雄,而丽嫔亦被皇上册封为妃。 ”
“端妃清楚仅凭我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可能给皇贵妃定罪,十有八九还会引火上身,担心被皇贵妃发现我曾去过翊坤宫,我只得自毁容颜,隐姓埋名苟活”
端妃和皇后素来交好,故而皇贵妃得势以后,一直在留意颐和轩的动静。
端妃装做什么知道,终日饮酒缅怀先皇后,对后宫之事漠不关心,这才让皇贵妃渐渐打消了疑心。
端妃虽然人在宫里,她却始终心系北凉的太子,得知太子要归京的消息,她便猜测皇贵妃恐怕要对太子下手了。
端妃命人潜入工部营缮司,果然发现翻修过的东宫有问题,原本用于地基的砖石全换成了易燃的松木。
端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宝华寺的一位故人,好在太子入京前送去提醒。
听完琬含讲述完二十年前的真相,詹灼邺黯淡的眸色像是泼上了一层墨,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淬满了寒冰。
姜玉竹感到手中一空,她看到太子快步走至桌案后,抬臂摘下挂在墙上的龙源剑,遂转身离去。
她心生不安,急忙追了上去:“夜已经深了,殿下要去哪里?”
太子走得很快,姜玉竹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
月色下,男子剑眉淬冰,薄唇微抿,漆色眼底翻滚着浓烈的杀意。
“孤要去杀了她。”
东宫夜会
二十年来, 詹灼邺对自己天煞孤星的名声不以为意,不惜用手中利刃做实了他的恶名,用冷血凝结出一副铠甲, 任何流言蜚语都伤害不了他。
唯有足够狠戾嗜血的手段, 才会让敌人怕他,惧他,最终臣服于他。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世人说得没有错,正是因他的出生, 母亲才会命丧黄泉。
他的母亲,在每个人口中都是如此完美。
女子在冯少师眼中聪明洒脱,在耀灵帝心中贤惠大度,在百官心中有母仪之德。
这样美好的女子, 却被他这个怪物害死了。
詹灼邺不止一次去想, 如若母亲没有生下他就好了, 女子能继续绚烂多彩的人生, 而他亦不必出生就面对世人的恶意。
怀揣这种愧疚, 詹灼邺活了二十载, 他从不敢奢望父爱, 因为他是害死父亲发妻的凶手, 他习惯了世人异样的目光,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罪人。
可今夜琬含披露的真相, 颠覆了他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恨意在他心中不断积聚,如同滔天的巨浪,一波高过一波, 几欲将他吞噬,庞大的恨意彷佛一座沉重的大山,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理智已然崩塌殆尽。
真正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原来一直在宫中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
浓烈的仇恨在心底滋生,随着流淌的血液不断蔓延开来,将男子一对狭长凤眸染成赤红色,此时此刻,詹灼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
杀!
姜玉竹根本追不上步履如飞的太子,只得高声喊道:“周鹏,余管事,你们快拦住殿下!”
周鹏听到姜少傅的喊话,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仍硬着头皮拦在太子面前。
“殿下,请留步!”
平日里,周鹏的剑法就远不及太子,只见太子手中的龙渊剑都未出鞘,三招两式就将周鹏手里的长虹剑挑飞出去。
“还请殿下听姜少傅一言!”
余管事手持红缨枪挡在太子面前,神色严肃,郑声道。
“让开。”太子薄唇微启,声音比月色还要冰冷。
余管事未再多言,他双手紧握长枪,摆出迎战的姿势。
“叮当” 剑枪相击,巨大的气浪掀翻了长廊上的琉璃瓦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姜玉竹趁着这会子功夫,总算是追上了太子,她一把扯住男子的手臂,气喘吁吁劝道:
“殿下,臣知你现在恨不得入宫杀掉皇贵妃泄愤,可宫中重兵镇守,戒备森严,殿下这样孤身杀进去,会被扣上逼宫的罪名!”
詹灼邺双眸绯红:“禁卫军都是孤的人,他们不会拦孤。”
姜玉竹气得直跺脚:“那皇城司呢?皇城司归大皇子掌控,殿下是要带着禁卫军和皇城司打起来,好做实谋逆的罪名吗?”
詹灼邺的目光冷冽,仿若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无尽的恨意,他冷笑一声:“谋逆又如何?他利用卓家军谋得江山,姑息那毒妇杀了孤的母亲,他不配坐在那个位子上!”
姜玉竹没有被太子大不敬的话吓到,她条理清晰分析道:
“殿下就算要谋逆,也要从长计议,端妃为何没有将真相在四年前殿下归京时说出来,是因时机还不够成熟。端妃苦苦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年,她和殿下一样希望手刃仇人,可端妃亦清楚,先皇后定不希望你们为了给她复仇,而丢掉自己性命!”
“最近的玄月驻军在六百里之外,可紧邻京城的潩州却有羽林驻军,这些兵马朝夕间就能抵达皇城下,殿下杀了皇贵妃,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姜玉竹紧紧揽住太子的手臂,说这些话时,整个人都快挂在了他身上。
詹灼邺停下脚步,他垂眸看向仰着小脸的小少傅,淡声道:“下来。”
姜玉竹坚定地摇了摇头:“臣不下来,殿下今夜若非要去送死,就带着臣一起去。”
男子有力的手掌扣在腰际,轻而易举将她摘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姜玉竹气得胸口跌宕起伏,她干脆不追了,双手叉腰,冲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喊起来:
“好啊,殿下去罢,等到殿下报完仇,丢了性命,臣也要为自己未来的出路做谋划。”
“臣归于谋逆一党,死罪是难免了,看来只能放弃太子少傅的身份。”
“唯盼萧世子不介意小女这副残花败柳之身,给臣一个容身之地。若是不成,臣还有十殿下可以去投奔,再不成,赵世子还给姜府送过十几封信笺,想要亲手教臣插花”
不远处,太子的身影停下脚步。
“等到渔翁得利的大皇子继位,臣就劝萧世子辞官离开京城,我们一起前往江陵,臣在乡下当个教书的女夫子,萧世子可以和兄长学着做生意,十殿下偶尔还能去江陵看望我们。臣以后有了孩子,希望是个女孩子,男孩的脾气太倔了,不过若性子像萧世”
姜玉竹侃侃而谈未来的好日子,话还未说尽,男子巍峨的身影就压了过来,抬手扣上她的后颈,俯下身,堵上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廊下的余管事和周鹏见状,二人默默捡起地上的长虹剑和红缨枪,悄悄退了下去。
啧,不怪他们无用,而是姜少傅所用的这一套美人计和激将法,他们实在是施展不出来。
夜色下的这一吻,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没有多浓烈,却透着刻骨的爱意。
一吻终止,姜玉竹眨了眨乌眸,轻声问道:“殿下还走吗?”
詹灼邺眼底的血腥色渐渐退去,眸如玄玉,挺拔的鼻梁抵着女子额头,平静道:“不走了。”
方才,他被仇恨冲昏了理智,只想宣泄满腔怒火。
小少傅故意说的那些话,倒是换了另一种妒火来烧他,两股子火焰一争高下,倒是让他心里的戾气渐渐化去了。
毕竟,她是他新长出来的软肋。
“今夜,少傅留下来陪孤可好?”
姜玉竹伸手抚摸男子冰凉的面颊,语气坚定:“好,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这一夜,姜玉竹留在了蘅芜院。
二人相拥而眠,睡梦中的太子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担心太子会一时想不开,再提着龙渊剑杀进宫里,姜玉竹睡得很不踏实,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入睡。
再苏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隐约听到一阵喧哗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侧空落落的床榻,惊得直挺起身子。
“孤在这。”
詹灼邺撩开纱幔,侧身在床榻边上,伸手将女子耳畔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道:“少傅再睡一会。”
姜玉竹握住太子的手,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臣睡足了,刚刚可是宫里来人了,臣好像听到了王公公的声音。”
詹灼邺眉眼平静,淡声道:“王公公前来宣读圣上口谕,下个月就是皇贵妃生辰,父皇决定在登华宫举办一场宫宴庆贺。”
昨夜入睡前,姜玉竹认真与太子分析当前的局势,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仅凭琬含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可能给皇贵妃定罪。
太子顺利在北凉兴建起马场,靖西侯从此不能再用战马来掣肘朝廷,相当于实力被太子削减大半,不过大皇子却趁着耀灵帝生病期间大献孝心,从而得到春闱监考官的职位,趁机收拢不少新贵势力。
这一场较量下来,太子和大皇子可谓是各有得失。
得知二十年前的真相后,姜玉竹觉得太子真正可怕的对手并非是笑里藏刀的大皇子,而是隐藏极深的皇贵妃。
“下个月皇贵妃的寿宴,殿下就不要去了。”
明知杀母仇人近在眼前,对方身居高位,尽享荣华,受世人仰慕尊崇,换做是姜玉竹,恐怕都难以压抑下心中熊熊燃烧的恨意。
詹灼邺倒上一盏温茶,看着小少傅一点点饮下。
女子昨夜没有睡安稳,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她双眼微肿,眼尾还残留着倦意,却无法掩盖她精致的五官,反而增添几分脆弱的美感。
小少傅昨日说得虽都是气话,詹灼邺却清楚,这株明艳的娇花从不缺观赏者,倘若他前脚离去,后脚就有数不清的男子蜂拥而至,争相想要嗅一嗅花香。
詹灼邺俯下身轻轻吻了女子光洁的额头,眼底深沉似海,语气却是平静无澜:
“少傅宽心,孤不会再冲动用事。况且,孤还有一份贺礼,要在皇贵妃生辰那日献上。”
姜玉竹不清楚太子想要给皇贵妃献上什么贺礼,可她却知道,男子一直有他铁血手腕的一面,不然他亦不会从冰冷萧瑟的北凉杀出一条血路,站到如今的位置。
她想,或许皇贵妃今时也感到懊悔,当年没有对襁褓中的太子痛下杀手,反而被绝境中生长出来的男子逼得捉襟见肘。
登华宫内,皇贵妃正在同大皇子用午膳,二人食至一半时,皇城司使前来觐见。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奉命去往宝华寺调查那位净妄大师,他已经离开寺庙云游,不过卑职还是查到这个人的底细,此人姓毕,曾是都察院右副督御史。”
皇贵妃听闻这消息后,面色一凛,她缓缓放下手中玉箸,描绘精致的柳眉微微皱起:“原来是他。”
大皇子不解问道:“儿臣并不记得都察院里有姓毕的御史,想来这个人早已致士,母妃为何要调查他?”
皇贵妃看了大皇子一眼,冷声道:“毕御史在二十年,曾与太子的外祖父关系交好,此人许久没有在京城露过面,如今他同太子忽然间有了联系,让本宫觉得不安心。”
大皇子不以为然笑了笑:“母妃多心了,一个致士二十年的和尚,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皇贵妃的脸色却未因大皇子的话而好转,淡声道:“太子困在北凉十六载,归京不足四年,还不是逼得你节节败退,把吏部和兵部都拱手交出去。”
被戳到了痛楚,大皇子脸色突然沉下来,他放下碗筷,语气不悦:“若母妃当年做得干净些,不就没了如今的困扰。”
“放肆!”
大皇子当即跪地叩首:“母妃息怒,儿臣口不择言,只是儿臣心中不解,父皇如今已经离不开母妃的母妃上一次为何不做到底,干脆让父皇下旨废黜太子,再再”
余下的话,他未敢再说。
皇贵妃看向跪在地上的大皇子,冷冷一笑:“再什么,再让皇上下一道圣旨封你做太子,你当朝中百官都和五皇子一样没有脑子。上一次的事,全是因你舅舅赌性大起,办砸马场的事情,本宫才不得不出手”
“邵炎,欲速则不达,本宫同你说过很多次,要沉下心,要稳住气,要会忍耐。”
做人,要像毒蛇一样,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耐心等待时机,在猎物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予最致命一击。
大皇子从小听母妃这些话,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
他身为大皇子,年纪最大,资历最深,辅佐政务的时间也最长,他深受父皇倚重,朝中百官更是无一不称赞他有着尧鼓舜木之贤德。
直到太子归京后,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他真羡慕脑袋空空的五皇子,对于抢走他风头的太子,想骂就骂,骂个痛快。
可他却不能。
他是父皇眼中最孝顺懂事的儿子,是百官眼中最平易近人的皇子,需无时无刻端着成熟稳重的姿态,才能笼络住人心。
他握紧双拳,低垂下头道:“母妃训斥的话,儿臣会记下。”顿了顿,大皇子又道:“母妃,还有一件事,儿臣需要您出手相助。”
皇贵妃没了胃口,她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净口,用丝帕擦了擦唇角。
“何事?”
“几日前,老五他找上儿臣,说他把云薇宫里的那位弄大了肚子,恳请儿臣想办法帮他把云嫔送出宫去”
皇贵妃抬手扶住额头,她缓缓蹙起眉心,冷声道:
“五皇子改不掉他这风流性子,迟早会惹出大祸,此事本宫断不能插手,若是被太子抓到把柄,本宫的凤印便再也回不来。上次亏得本宫及时发现,才没能让端妃的人进入炼丹司,若是凤印再到端妃手里,这里面的事态孰轻孰重,你心中要有分寸。”
大皇子不解追问:“那母妃认为该当如何处置云薇宫里的那位?”
皇贵妃摘下手上的缠枝梅花纹护甲,轻轻放在桌面上,神色淡漠道:“杀了。”
———
耀灵帝卧病在榻的那段时日,因皇贵妃衣不解带终日照看,让耀灵帝备受感动,因此命内侍省隆重布置皇贵妃的生辰宴,还将宴会安排在最为显赫的章华殿。
瑟瑟秋风下,绣闼雕甍的章华殿灯火通明。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山珍海味,美酒鲜果,百官觥筹交错,酒香融融,繁复的烛台映照下,宾客们容色祥和,面带笑意。
金阶上,皇贵妃一袭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手挽屺罗翠软纱,鬓间所簪的红翡滴珠金步摇在烛光闪动着熠熠华光,气度雍容华贵。
耀灵帝大病之后,同皇贵妃的关系又恩爱不少,不时还会为身边的皇贵妃添菜。
每逢此时,皇贵妃的脸庞上会露出害羞一笑,望向耀灵帝的目光充满了缱绻爱慕。
殿中的宾客们看见了,纷纷感慨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和皇贵妃依旧是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更有一些善于拍马逢迎的官眷,称赞起皇上重情重义,就算与皇贵妃感情再好,也没有破了当初永不立后的誓言,想来先皇后在天有灵,亦会感到欣慰罢。
姜玉竹听到这些宾客们的议论声,不由看向身旁的太子。
男子眉眼深邃,浓睫低垂,神色平静,长指正在不紧不慢剥着虾壳,仿若没听到周遭的议论声。
詹灼邺将剥好的一盘子虾肉放到女子面前,温声道:“慕容神医说你的身子调理的差不多,可以吃海味了。”
姜玉竹和太子婚期降至,因她一直躲在姜府不出来,引来不少质疑声,故而今夜她是以姜家小女的身份入宫。
姜玉竹第一次以女儿身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心中不免有点紧张,更何况她和太子坐在一起,吸引不少宾客好奇投来的目光。
“啧,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子比皇上还要深情,竟然亲手给姜小姐剥虾吃。”
“大庭广众之下,姜小姐还未与太子成婚,如此未免恃宠而骄,她就不怕被谏官扣上祸水之名?”
“嘿,我要是有姜小姐一半的姿色,定要做比她做更祸水的事”
姜玉竹望着太子,紧绷起小脸道:“殿下注意言行,臣女现在不是殿下的少傅。”
詹灼邺不以为意,他夹起虾肉放进女子檀香小口中,狭长凤眸微微弯起:“既然姜小姐不是孤的少傅,就收一收师长的架子,莫要跟个小师太似的绷着脸。”
听到太子还有心情调侃自己,姜玉竹倒是觉得安心多了。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走到玉几旁上菜,忽而将揉成一团的纸塞进姜玉竹手中。
姜玉竹神色自若,等到侍女走远了,她才缓缓展开掌心里的纸团。
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眸光微凝,思忖片刻后,侧身对太子低语。
“孤跟你一起去。”
“不可,殿下和我一起去会引人注目,萧世子拿到这件东西十分不易,臣熟悉宫里的地形,会当心的。”
詹灼邺犹觉得不放心,下令派周鹏跟在姜玉竹身边。
于是,姜玉竹故意失手打翻酒盏,借着换衣裳的缘由带着周鹏和一名侍女离开宴席,前往偏殿。
换好新衣裳后,她没有返回宴席,而是离开偏殿走进一条小径,最终来到修葺到一半的东宫。
白日里破落的东宫就鲜有人至,到了夜晚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隔着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姜玉竹隐约看到一个男子熟悉的身影,环顾四周确保没有其他人跟着自己,她拨开灌木丛走过去。
“时晏。”
萧时晏回过头,目光在触及女子时,他琥珀色的眸光有一瞬间凝滞。
月色下,女子一袭黛蓝羽袖月华裙,身姿袅袅,她肌肤本就赛雪欺霜,裹在黛蓝色轻纱里,仿若朦胧云朵下的朗朗皎月,湛蓝湖面上的出水芙蓉,清丽逼人。
可这株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芙蓉花,却眼睁睁被他人采择走了。
萧时晏常常扪心自问,后悔吗?
自然是悔的。
数次梦境中,他又置身于宝华寺后山的那间小木屋,女子秋眸含水,神色迷离,纤纤素手紧紧握着他的衣襟,那殷红的唇瓣就在他眼前,若即若离,就快与他相贴。
梦中的他,少了几分理智和顾虑,多了几分冲动和私欲。
他扣住女子纤细雪白的脖颈,狠狠吻了下去。
梦境随之破散,唯留心底的遗憾如雨后藤蔓蔓延滋生,在黑暗中结出苦涩的果实。
自食苦果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罢。
萧时晏清浅一笑:“我还以为太子不会让你来”
姜玉竹心叹最了解太子的人,居然是萧时晏,不过在对方面前,她还是要掩饰一下自己教养出来的小心眼学子。
“太子遣周校尉随我前来,我让周校尉他留在外面把风。”
顿了顿,她又道:“时晏,你真的从炼丹司拿到养神丹,此事若是被人发现,会不会牵扯上你?”
萧时晏看到女子露出担忧的面色,他摇了摇头,温言道:“放心,我那个表弟办事还算稳重。”
说完,他从荷包里取出装有丹药的青花瓷瓶。
“表弟他等待多日,总算是寻到一个机会拿到丹药,不过只有一颗。”
姜玉竹欣喜地接过瓷瓶:“无妨,一颗就足够了。”
“瑶君为何想要这养神丹?”
萧时晏感到不解,女子正值桃李年华,身体康健,没有必要靠养神丹去延年益寿,更何况以她的才智,定然也知道这种丹药不过是哄骗人的无用之物。
姜玉竹纠结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将她的猜想告诉萧时晏。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听起来应是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姜玉竹忙抓住萧时晏的手臂,二人蹲下身,躲进一处灌木丛后。
透过灌木丛的间隙,她看到有两个身影快步走来,从衣着上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在互相拉扯。
“霜儿,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派人去害你!”
男子一开口,躲在灌木丛后的姜玉竹和萧时晏相互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抹惊讶。
因为这个人他俩都认识,正是几个月前被耀灵帝解除幽禁的五皇子。
五皇子幽禁小半年后,张扬狂妄的性子倒是收敛上不少,京城贵人们的茶余饭后,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五皇子的名字。
那与五皇子拉扯在一起的女子又是谁呢?
姜玉竹微微探身,想要看清楚。
她与萧时晏躲避的地方狭窄,两个蹲在一起,相互挨得很近。
感到肩侧压过来的馨香柔软,萧时晏呼吸一滞,垂眸看向身侧佳人。
这应该是女子换上女装后,头一次与他相聚的这么近。
或许,也应是最后一次了。
灌木丛外,传来女子低声哭泣的声音:“你要我怎么信你,三日前,若不是梅香她嘴馋,背着我吃了内侍省送来的糕点,现如今在阴曹地府里人就是我了。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指使内侍省的人下毒。”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姜玉竹透过灌木丛间隙定睛看去,惊得倒吸上一口气,若不是一旁的萧时晏及时搀扶住她,险些要跌了个跟头。
原来与五皇子深夜幽会的女子,居然是云薇宫里的云嫔娘娘。
想不到五皇子的风流账,竟算到自己老子的头上。
惊天贺礼
灌木丛外, 五皇子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干脆一把抱住了不停抽泣的云嫔, 急声道:
“若我真要害你, 今夜又怎会冒风险与你相见,我与你之间的事,只有大哥知晓。得知你有了身孕,我求他想法子把你送去护国寺躲上一年半载,待你产下孩子, 再回到宫里,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了。”
“大哥他明明应下我,他他怎么会派人对你下毒呢!”
五皇这些话,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 让偷听墙角的姜玉竹一时都难以消化。
苍天啊, 五皇子居然搞大了云嫔的肚子, 还谋划着将她送出宫外产子。
显然大皇子认为此计划太冒险, 故而在明面上哄骗五皇子, 背地里却想将云嫔秘密处置了。
阴差阳错下, 云嫔身边的侍女误食下毒糕点, 一命呜呼, 云嫔看见侍女凄惨的死状,惊恐不已, 认为是五皇子想要秘密处死她。
想到横竖都是死,云嫔决意与五皇子见面对峙。
五皇子虽然生性风流,可他对云嫔的心倒是真的, 二人一相见,就倒豆子一般交代出实情。
此时的云嫔感到无比彷徨, 只得紧紧环住五皇子的手臂,哭得如同要凋零的花,哽咽道:“福王,霜儿只有你了,我肚子里面是你的骨肉,你就算狠心不要我,也不能不要你的骨肉啊!”
女子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登时激起五皇子的保护欲,想到自从他失去父皇的宠爱后,身边的人都见风使舵,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唯有霜儿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拍着女子的背,语气坚定:“霜儿莫哭,本王会有办法送你出宫,护你和孩子平安。”
云嫔抬起一对红肿双眸,眼底噙满了恐惧,颤声道:“可大皇子他要我死,皇贵妃娘娘在后宫一手遮天,他们要我死,阎王爷都拦不住!”
五皇子的眸色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道:“大哥这个人,我总算是看透了,他想要对付太子时,总是拿我当出头鸟,如今我断掉一条腿成了废人,他便想将我一脚踹开,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这些年来,我替他办了这么多事,又怎会不留些心思。霜儿你放心,我清楚大哥和皇贵妃的一个秘密,只要有这个把柄,他们定然会任我差使”
听到此处,灌木丛后的姜玉竹不由竖起了耳朵,想探听五皇子说得的秘密。
可云嫔得到五皇子的承诺,显然安心了不少,女子并没有再去追问,而是倚玉偎香,主动勾缠住五皇子的脖颈儿,送上香吻。
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变得有些不堪入耳,姜玉竹和萧时晏二人面面相视,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本想等着五皇子和云嫔完事后,他们二人再悄悄离去,可灌木丛外的男女多日未见,显然兴致高昂,不免耗时久了些。
姜玉竹在宴席上打翻的酒盏是梅子酒,虽然换上一套新衣裳,可身上还存有若隐若无的酒香。
这股子幽幽香气在夜色中飘荡,很快引来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猫,忽而从黑暗中跳出来,扑进了姜玉竹怀里。
面对猛然蹿到身上的夜猫,姜玉竹不禁溢出一声尖叫。
“福王,那里好像有人”云嫔惊慌的声音响起,二人忙急急慌慌穿好衣裳。
“是何人在此,还不快给本王出来!”五皇子目露凶光,他正欲唤来守在外面的侍卫,杀人灭口。
“福王,是下官。”
萧时晏从灌木丛后站起身,他面色沉静,举止从容行了一礼。
五皇子眯起双眼,看清楚对方是萧世子后,他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忽然扬声道:“不对,小王方才明明听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说到此处,五皇子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他斜嘴一笑:“看来萧世子和小王一样,觉得皇贵娘娘的寿宴无趣,出来找些乐子,不知让萧世子落下红尘的女子,是那一家的小姐啊?”
五皇子心想,萧国公府他是得罪不起,不过只要抓住萧世子与其他女子幽会的把柄,那就有办法封住对方的嘴。
只见灌木丛间微微摇动,不一会儿,一位身穿黛蓝羽袖月华裙的女子仿若从乌云后钻出来的月亮,徐徐站起身。
瞧见此女的容貌,五皇子一对眉毛高高扬起,嘴巴大大张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
“还请五皇子不要将小女和萧世子在一起的事告诉太子。”
女子声音怯怯的,透着几分乞求的味道。
五皇子愣怔好半天,才逐渐从震惊中醒过来,他不由冲萧时晏竖起了大拇指,语气充满敬佩:
“萧兄真是了不起啊,干了小王生平最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姜玉竹:
萧时晏:
五皇子此时全然忘记他被人撞见和妃嫔厮混的事,心中只觉得大为畅快。
太子如今在朝中春风得意又如何?自己的女人都被撬走了,还傻乎乎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萧世子表面看上去光风霁月,想不到骨子里却是个风月高手,竟敢去睡阎罗的女人。
真是让他甘拜下风!
五皇子一身轻松,唇角噙着坦然的笑意:“既然大家都是来寻刺激的,今夜之事,不妨就烂在彼此的肚子里。”
姜玉竹毫不意外五皇子会想歪,毕竟修葺至一半的东宫偏僻又昏暗,会来此地幽会的人,必然有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纵然她和萧时晏之间清清白白,可她手中拿着养神丹,若是把事情闹大引来禁卫军,那萧时晏帮她从丹药司窃取丹药一事便藏不住了。
思来想去,姜玉竹觉得五皇子这样误会也挺好,双方互有“把柄”在手上,才会安心。
她冲萧时晏递去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拱手对五皇子承诺必会对今夜的事闭口不言。
在临行前,五皇子笑眯眯看向姜玉竹,意有所指道:“姜小姐,太子现如今看上去不可一世,可他注定斗不过大皇子,你若是个聪明人,就牢牢把握住萧世子,免得陪着那个阎罗落个香消玉损”
姜玉竹蹙起眉心,却还是佯作羞臊地垂下头,躲在萧时晏身后,没有搭腔五皇子的话。
为了不引起寿宴上宾客们地疑心,她和萧时晏在返回的路上提前分开。
负责把风的周鹏一脸愧疚道:“姜小姐,属下办事不利,东宫外墙有太多缺口,我瞧见五皇子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姜玉竹摇了摇头,宽慰道:“无事,还好你没有贸然进来,不然五皇子见到你,恐怕就没那么轻易糊弄过去了。”
她重新回到宴席上,瞧见殿中气氛十分热闹。
原来是耀灵帝命内侍省从海石国重金寻到了一座十尺高的红珊瑚玉石盆栽。
这座红珊瑚玉石盆栽尺寸硕大,足足让十二个宫人合力一起才能搬动,放在大殿里展示时,血红色的玉石质地莹润剔透,在烛光下鲜红透亮,看得宾客们啧口称奇。
像这样正红色的珊瑚玉石盆栽,惟有一国之后的身份才能匹配得上。
殿中众人心里不免打起了鼓,莫非皇帝有心要将悬空二十年的后位添上人了?
若是皇贵妃当上皇后,那大皇子岂不是要成名正言顺的正宫嫡子。
就在众人暗自揣摩皇上心意的时候,一封千里加急的军务情报传进大殿。
大燕始皇立有祖训,历代皇帝在宫中收到边境军情,务必要放下手头上事务,优先处理军情。
耀灵帝浓眉微扬,挥手叫停教坊司的一众礼乐官,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静到落针可闻。
坐席上,宾客们屏气敛声,目光看向风风火火冲进大殿的斥候。
风尘仆仆的斥候行过礼,撩开衣摆跪在鎏金方砖上,扬声道:“启禀陛下,十日前夜里,有一队匈奴骑兵杀进雍州大营,当日靖西侯正在营地里安歇,经此变故,侯爷他不幸罹难。”
此讯一出,顿时炸起殿中百官一片哗然。
皇贵妃身子晃了晃,素手一颤,鸾凤纹金尊脱手坠落,叽里咕噜从一层层金阶滚落至殿下,最终撞上大殿中央摆放的红珊瑚玉石盆栽。
耀灵帝顾不上宽慰一旁伤神的皇贵妃,他双手撑着龙案猛然站起身,急声问道:“雍州大营可有被匈奴人攻破?”
跪在地上斥候急忙否认,直言那伙夜袭军营的匈奴人只在营地里放上一把大火,又趁乱冲进主帅幄帐,将睡梦中的靖西侯砍掉首级,随后便扬长离去了。
得知雍州城平安无事,耀灵帝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赤金龙椅上。
“父皇,雍州大营固若金汤,这伙匈奴人是如何越过高山,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大营,又是如何在刺杀靖西侯安然离去?更何况,匈奴人只斩杀军营里主帅,却没有趁乱攻城,此事很不合理,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蹊跷!恳请父皇让儿臣前往雍州大营查看!”
大皇子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他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太子,紧握双拳,疾步走上殿,恳请耀灵帝派自己前往雍州。
靖西侯虽死了,可雍州大营的兵权绝不能丢,大皇子笃定此事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唯有先稳固雍州的局面,阻止太子趁机揽权。
皇贵妃趴在耀灵帝肩头,脸上的妆容都哭花了,哭声悲切,字字啜血:“陛下,臣妾的兄长战死了,臣妾从今以后就没有兄长了唯有陛下”
今夜是皇贵妃的生辰寿宴,前一刻女子还喜地欢天被众星捧月,下一刻就收到兄长殒命的噩耗,从云端狠狠坠落,不禁让在宾客们感到同情又怜悯。
耀灵帝轻轻拍着皇贵妃颤抖的后背,宽慰道:“靖西侯以身殉国,朕定会好好善待他的后人,追封他的功绩,爱妃莫要太难过了。”
好好的一场寿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匆匆收尾。
姜玉竹和太子回到府邸后,她将萧时晏交给自己的青花瓷瓶拿出来,好让府里的慕容神医检查这颗养身丹有没有问题。
在太子与大皇子的龙虎之争里,每次太子取得胜利时,耀灵帝总会好巧不巧染上风寒脑热,紧接着一病不起。
而在耀灵帝痊愈后,都会对大皇子犯下的错事轻轻放下,避而不提,这不禁让姜玉竹觉得太凑巧了。
尤其是太子与靖西侯赛马那次,她清楚记得耀灵帝当日爬到山顶时身体疲惫,然而在服用过养身丹后,短短一刻钟又变得精神极为矍铄。
果不其然,在回宫的当日,耀灵帝就病倒了。
故而,姜玉竹怀疑耀灵帝服用的养身丹有问题。
詹灼邺把瓷瓶放到桌案上,他抬手摘下少女肩头的云锦披风,语气平缓:
“听周鹏说,你今夜和萧时晏相会的时候,遇上了五皇子?”
经太子一提醒,姜玉竹想起在东宫发生的事,于是缓缓道明经过,顺带婉转地表明为了不让五皇子起疑心,她和萧时晏给太子带上一顶假绿冠。
詹灼邺平静听着,他拉过小少傅的柔荑坐在黄花梨卷草纹摇椅上,又在对方说得认真时褪下了女子的黛蓝色对襟开衫。
等到姜玉竹怀着愧意说完,猛然发现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单薄的皎色中衣,她慌忙按住交领口,面露警觉之色,道:
“殿下是准备歇息了吗?那臣就先退下了。”
太子双臂撑在扶手椅两侧,缓缓俯下了身,那摇椅随之向后倾斜,后背骤然袭来的悬空感,使姜玉竹不得不伸双手抓住太子的手臂。
男子目光灼灼,眼尾轻勾,眼眸深邃且风流,居高临上看着她,声音低沉:
“听过少傅一席话,孤担心若不用心侍奉少傅,恐怕孤头上的绿冠就要做实了。”
姜玉竹双颊迅速飞上一抹绯红,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殿下多虑了,臣与萧世子当时没有办法,才顺着五皇子的话顺水推舟罢了,殿下豁达大度,想必不会因为此事迁罪萧世子”
姜玉竹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无异于火上浇油。
见小少傅都自身难保了,还不忘在自己面前维护萧时晏,詹灼邺狭长凤眸微微眯起,唇角浮起的笑意愈深:“那孤就只好惩罚少傅了”
姜玉竹看懂太子眼底毫不掩饰的情愫,心中一颤,忙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
可太子却忽然间松开了按在扶手上的手掌,摇椅猛然向前摆动,将她甩进对方结实的怀中。
还未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姜玉竹感到腰间一紧,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她被太子抱起来调转个方向,最终半跪在椅凳上,双手握在椅背上。
她转过头,瞧见太子单手解下腰间暗银嵌玉鞶革,不由心中大惊:“殿下,咱们换个地方罢,这里离轩窗太近了”
洞悉自己难逃一劫,姜玉竹只盼着能找个隐蔽的床帏之地,来平息老虎大人的妒火。
可老虎大人睚眦必报,势要将上一次的羞辱还回来。
感到手腕一紧,姜玉竹眼睁睁看到她的双手被暗银嵌玉鞶革束缚在椅背上,挣脱不得。
温热的唇瓣落在后颈上,猝不及防,激得女子倏地弓起白玉般雕琢的美背,赛雪欺霜得肌肤犹若皎月反拱,落在男子漆色眸底,引得眸色愈深。
随着黄花梨摇椅轻轻摇晃起来,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窗外月色如水,窗下摇椅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猛烈,仿佛醉酒的仙人东倒西歪,沉醉在弥漫着春光的盈盈夜色下
一夜荒唐过去后,翌日,姜玉竹命余管事将太子府里所有的摇椅都丢进库房里。
慕容神医仔细检查过炼养身丹的药渣,告之太子这颗养身丹并无害。
虽然丹药里含有一丁点儿毒素,却不足以致命,除非耀灵帝把丹药当饭一样吃下肚,服用上二三十载,沉积的毒素才会引起疾病。
可耀灵帝设立下炼丹司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每日服用的丹药数量亦不算多,况且耀灵帝能够从危险重重的九子夺嫡之争中一路杀出来,提防之心更是比常人多。
听说耀灵帝安排了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试丹人,每次在炼丹司开炉后,都会让这位试丹人先服用,倘若平安无事,耀灵帝王才会服食下这批新出炉的丹药,整个过程可以说是缜密至极。
姜玉竹听到慕容神医的答复,她感到十分困惑。
莫非是她多虑了,或许只是巧合,才会让每次大皇子被太子揪住小辫子时,耀灵帝碰巧染上疾病,使得大皇子逢凶化吉?
还有昨夜五皇子在东宫与云嫔提起皇贵妃的把柄,又是什么事?
种种疑惑和偶然交错在一起,好似散乱在一起的线团,姜玉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找到线头的一端,就能从杂乱的线团中找出最终的真相。
不过眼前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大皇子前往雍州。
昨夜在章华殿,太子给皇贵妃献上的贺礼,正是靖西侯的首级。
詹灼邺自然不会和匈奴人勾结在一起,他谋划多年,终于收买下靖西侯身边的一个亲卫,又命手下兵马乔装成匈奴骑兵,里应外合攻破雍州军营,直取靖西的首级。
詹灼邺手下人马不会留下把柄,可若是大皇子被耀灵帝指派前往雍州,就保不齐会被他无中生有,况且雍州紧邻北凉,一旦大皇子得到雍州兵权,便能像以往的靖西侯一样,时刻掣肘北凉的玄月军。
就在姜玉竹和太子琢磨着如何阻止大皇子前去雍州时,京城贡院门口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原是今年春闱科考上落榜的考生围拢在贡院外,这些人嚷嚷着科举存有舞弊行为,他们的答卷被人替换了,恳请大理寺的官员查明真相。
不过这些落榜考生被大理寺以寻衅滋事为由,尽数关押起来。
当这个消息传到太子府后,很快引起到姜玉竹的注意。
华庭书院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学府,姜玉竹在华庭书院受学三载,结识下不少有才华的学子,原以为在今年的春闱科举上,这些学子会崭露头角,可观那夜琼林宴上的等科进士,却多是世家大族子弟,鲜有姜玉竹认识的故人。
姜玉竹让太子调来中榜进士的答卷,她挑灯翻阅好几夜,果然发现了端倪。
在众多答卷中,其中有一份答卷脱颖而出,此人的文章针砭时弊,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指出朝中重臣兼任地方节度使的弊端,造成地方屯粮不积极,致使军粮不能自给的后果。
正是这独树一帜的答卷,让此人从万余名考生中大露头角,在殿试上被耀灵帝钦点为状元郎。
可姜玉竹却笃定这答卷的主人并非是琼林宴上那位状元郎。
这一日,姜玉竹与太子一起来到刑部的地牢。
刑部地牢分地号,人号和阎号三种监房,地号牢房主要关押酒后闹事的世家子弟,环境干净,甚至还有床榻被褥。人号牢房关押罪行较轻的犯人,有草席子可以睡,而阎号则关押着罪恶滔天的犯人,里面环境恶劣,终年不见天日。
阎号地牢里散发着阵阵恶臭,姜玉竹走在太子身后,用丝帕掩住口鼻。
负责领路的狱卒打开一间监房牢门,冲太子谄媚笑道:“殿下身份尊贵,若想要提审此人,差奴才去办就好,何必亲自来这种污秽的地方。”
詹灼邺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狱卒忙不迭点头,发誓定会把嘴紧闭严实了,同时提醒道:“此人是个硬骨头,跟他一起抓来的那个几个考生都认罪出去了,唯有他受过刑也不松口,愣是从人号房打进阎号房。”
姜玉竹收起遮挡在口鼻上的丝帕,她缓缓走向缩在角落里的男子,蹲下身仔细打量。
男子披头散发,囚服上布满血迹,脸上也全是脏泥,他双眸紧闭,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一声不吭,仿若是睡着了。
姜玉竹没想到男子竟会如此狼狈,她蹙起剑眉,轻声道:“鹤隐兄,你还好吗?”
男子猛然睁开眼,一对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虽然布满了血丝,却是极为有神。
“姜墨竹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语气充满了戒备,甚至在看清来者时,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情,往后缩了缩身子,仿若她才是污手垢面,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
对于男子流露出的反映,姜玉竹倒是没有觉得意外。
在华庭书院里,姜玉竹谨记自己是女儿身,始终低调行事,不显露出才华,可因她不够硬朗的外观,仍惹到一些人不喜。
除了有断袖之癖的蒋世子处处刁难她,还有另一位学子同样看她不顺眼,此人就是眼前模样狼狈的鹤隐。
姜玉竹一直觉得鹤隐这个人很奇怪,他对自己的厌恶虽不像蒋世子那般明晃晃,却透露着避之不及的疏离。
譬如她初入学那日,原是被夫子分到和鹤隐邻桌,可不到半日的功夫,鹤隐就找到夫子告状,说姜玉竹身上有一股怪味,扰得他不能认真听课。
后来,姜玉竹就被分到与萧时晏坐一起。
再譬如,夫子分发课业时,鹤隐只要收到她递来的书册,都会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弃之色,狠狠用帕子擦拭她触碰的书册。
如今鹤隐沦落至地牢,对姜玉竹的厌恶之心非但没有少,反而更有甚之。
姜玉竹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温言道:“鹤隐兄,我看过这届状元郎的答卷,上面提到地方节度使的变革之道,你以前在书院里与夫子提过,我知道你没有说谎,此次春闱科举确是存在徇私舞弊,今日我与太子过来,是想帮你在圣上面前伸冤。”
“太子会带你去金銮殿面见皇上,你的文章风格独一无二,只要你再写一篇试策论,皇上看过后就能知晓,当初那篇独占魁首的文章是你所答”
姜玉竹说了半晌,可男子始终缩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声也没有回应。
她皱起黛眉,向前走上一步,扬声询问:“鹤隐兄,你有在听吗?”
“离我远些!”
男子忽而暴喝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闪躲,双手触及墙壁时又痛苦地缩回来。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男子的手指全都扭曲了,根根手指上布满伤痕累累,她不由清瞳剧震。
“他们竟对你用了拶刑,你是读书人他们怎可对你用拶刑?”
拶刑是用拶子套入犯人除了拇指外的其余八指,再用力紧收,十指连心,会传来钻心剧痛,许多犯人受不了这等剧痛,就会招供。
可在这个过程中,对手指的伤害极大,就算日后康复,也握不成笔了,所以刑部有禁令,不得对有功名的举子用拶刑。
似是清楚自己的双手废了,未来的仕途再无希望,鹤隐靠着墙壁冷笑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姜玉竹,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鄙色:
“姜墨竹,收起你的假慈悲,我不需要你这种虚伪之人的怜惜,你与太子今日前来游说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去扳倒大皇子”
早在方才鹤隐挣扎之时,詹灼邺将小少傅揽在身后,他垂眸睥向自暴自弃的男子,淡声道:“你若不想扳倒大皇子,为何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认罪?”
鹤隐被太子问得一愣,他盯着面色清冷的男子,哑声没有作答。
詹灼邺又道:“孤认识一位神医,可接断指,你若是愿意效忠于孤,孤可以助你夺回自己的状元之位。”
太子容貌俊美,气质卓然,谈吐间噙着一国储君的威仪,不禁让人心悦诚服。
鹤隐听到太子的应诺,晦暗的目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姜玉竹身上时,又倏然暗沉下来,冷声道: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鹤某决意以死明冤,会在牢狱四壁留下一封血书,向世人昭示大皇子默许考官徇私舞弊的恶行。”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探出头,语气有些无奈:“只怕鹤兄的冤魂还没飘到孟婆桥,墙壁留下的血书就被狱卒用粪水泼洒干净了,鹤兄究竟有什么顾虑,不妨对太子直言。”
听到姜玉竹的嘲讽,鹤兄不怒反笑,一双丹凤眸微微扬起,直直看向太子身后眉眼清秀的少年郎,不屑笑道:
“鹤某的冤屈和生死,不需要靠一个女子去指指点点。”
寻求真相
此言一出, 女子浓密的睫毛在一瞬间扑簌簌扇动,那弯如新月的眉毛高高扬起。
詹灼邺眯起凤眸,漆色眸底闪过一道冷冽杀意, 他沉声唤道:“周鹏”
“且等一下!”
姜玉竹从惊愣中回过神, 阻拦太子唤来周鹏灭口。
她将太子拉到角落里,黛眉微蹙,轻声道:“殿下,时机不等人,大皇子不日后就要启程前往雍州大营, 鹤隐的文风极具鲜明,如若他能出面作证,便省去很多功夫。殿下容臣再与他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扭转他的心意。”
詹灼邺看向神色真诚的小少傅, 思忖片刻后, 点头应允了。
姜玉竹再次走到鹤隐面前, 她拾起几把杂草垫在乌黑的方砖上, 撩开竹纹衣摆席地而坐。
“姜某很好奇, 鹤兄从何知道我是女子?”
或许是认为挑明真相后, 自己终逃不过被太子灭口, 鹤隐没有隐瞒真相。
“我出身于杏林世家, 嗅觉天生异于常人,你身上的气味虽然用皂香刻意遮掩, 却仍是难掩女子的天然体香。”
姜玉竹眨了眨莹润乌眸,恍然道:“所以在华庭书院的第一日里,鹤兄就知晓我是女子, 那你为何没有去夫子面前揭发我?”
鹤隐冷笑一声,语气不屑:“你离经叛道扮成男子入学, 乃是父母失德失责,此事与我又有何干?”
其实,鹤隐在最初认出姜玉竹女儿身时,只当她是个被父母宠坏的高门贵族小姐,好奇来到学院里呆上几日,很快就会被枯燥的课业逼回闺房。
可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却坚持下来,纵然资质平庸,却在机缘巧合下入了李棋仙的眼,成为李棋仙唯一的入门弟子。
而被李棋仙拒绝门外的鹤隐曾想去揭发姜玉竹,可看到女子在课堂上乌眸明亮的模样,他终是放弃这个念头。
罢了,对方终究是个女子,再勤勉又能如何?
参不了科举,入不得仕途,终是要回到她的绣阁香闺,日后择一个好人家嫁出去,他何必因此毁掉她的声誉。
可碰巧在春闱前,鹤隐的父亲猝然病逝,按照大燕律例,在一年守孝期间,他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当听说姜玉竹在殿试上高中榜首,成为太子少傅的消息,鹤隐先是感到不可思议,遂感叹女子城府深沉。
女子资质平庸,除了容貌尚可,一无是处。
不过是靠着以色侍人,攀附上太子,竟然敢明目张胆立身于朝堂。
真乃可笑!
故而当姜玉竹向鹤隐提出她可以帮助他沉冤昭雪,他心底只有一声冷笑。
得知鹤隐原是因她的女儿身而避之若浼,姜玉竹拱手笑道:
“那姜某要多谢当初鹤兄的不告发之恩。”
女子笑起来时明眸弯弯,纵然置身于昏暗恶臭的牢房里,却犹若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拂来阵阵幽香。
鹤隐皱起眉心,别过脸不去看女子清丽的笑容。
既然知道对方为何看她不顺眼,姜玉竹心里很快就有法子。
她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杂草,从腰间摘下一柄山水折扇,展开扇面轻轻摇晃,鬓角碎发随微风摇曳,姿态悠然。
她幽幽长叹道:“想当年在华庭书院里,要属鹤兄与萧世子的文章最出彩,可惜鹤兄错过去年科考,不然凭借你的才学和容貌,当个探花郎尚公主,仕途定会青云直上”
听到小少傅的话,詹灼邺眉心轻动,垂眸打量起墙角蓬头垢面的男子。
鹤隐面露不屑,他微微扬起下巴,冷声嗤笑:“萧时晏不敢得罪权贵,宁可将状元之名拱手相让,妄我以前把他视作对手”
见鱼儿主动开口咬住勾子,姜玉竹啪嗒收起手中折扇,玉臂伸展,扇头直指一身傲气的鹤隐,挑眉笑道:
“鹤兄口气不小,那你可愿意同我比试一场,我们取一题拟定时策论,看谁撰写的文章好?”
“倘若我输了,便去大理寺坦白身份,若是鹤兄输了,就随太子面见圣上,揭露此次科举徇私舞弊的真相。”
鹤隐虽不相信姜玉竹输了后会的去认罪,不过见女子姿态傲慢,语气骄矜,忍不住激发他的好胜之心。
“鹤某一介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敢去赌?”
约定既成,因鹤隐双手被废,詹灼邺命周鹏请来冯少师把鹤隐口述的文章撰写下来。
冯弘彦在文坛上的名声如雷贯耳,就连鹤隐这等心高气傲的才子见到,亦要以礼相待,不能脏着一张脸打招呼。
狱卒取来清水擦拭干净他的脸后,又为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
平心而论,鹤隐这个人的性子虽然倨傲,但男子容貌属实不俗,尤其那一双丹凤眸极为有神,眼尾微微上扬,自有一股柔美冷艳气质。
詹灼邺想到小少傅刚刚称赞此人的话,心里不禁有些发堵。
冯少师将准备好的拟题道来,姜玉竹铺展好笔墨,开始挥墨答题,而一旁的鹤隐沉思片刻后,亦开始口述。
若论公允,科举考场上禁止大声喧哗,像鹤隐这种口述,必然会打扰其他人的思路,下笔艰难。
虽是正午,可潮湿的地牢里阴暗无光,姜玉竹端坐在临时搭建的桌案后,面前点着一盏油灯,她眸光澄澈,不受外界声音所扰,下笔如烟。
詹灼邺立在桌案一旁,他帮小少傅研磨墨汁,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烛光融融,映亮了女子姣好面容,她轻蹙秀眉,神情坚定,专注于眼前的书写,洁白的宣纸浮现出清新飘逸字迹,女子明亮的眸光随着笔锋微微流转,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小少傅并非争强好胜之人,詹灼邺猜测女子今日非要和鹤隐一争高下,一是为让此人心甘情愿出面作证,二是为了她心中的夙愿。
小少傅同他谈起过,她未来要在大燕建立供女子读书的书院,从此女子亦能参加科考,甚至是入朝为官。
詹灼邺日后坐上龙椅,自然会助小少傅达成心愿,只是下达政令容易,可让朝中百官心甘情愿施行却很难。
他曾告诫过小少傅,朝中不乏固守成规的臣子,他们是绝不会承认女子能够像男子一样读书,入仕,闯出一番天地。
彼时,少女看向他的眸光闪亮又坚定,她唇角噙着自信的笑意:“那臣就要将这些看不起女子的人都打败,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姜玉竹和鹤隐几乎是同时完成答卷。
冯少师逐一看过二人的时策论,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他没有做出点评,而将手中文章对调一下交给彼此,捋须笑道:“你们不妨互相看一看对方的文章。”
姜玉竹仔细看过鹤隐的时策论,不吝赞赏道:“鹤兄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出彩,朝中迫切需要你这样直言不讳的臣子。”
一旁的鹤隐在看完姜玉竹的时策论后,却是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是我输了”
曾经的他,自信满满认定放眼京城,惟有萧时晏可以与他一争高下。
以至于他把姜玉竹的时策论从头到尾看上三遍,若非他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女子可以撰写出如此优秀的文章,
不像他浮于纸面上的华丽词藻,女子的见解深刻,入木三分,足见她这几年并非是挂了个闲职,而是实打实在朝中为政。
以至于和她相比,自己的文章实在是太浅薄,冯少师算是给足他颜面,才没有对二人的时策论做出点评。
姜玉竹有意帮太子收拢鹤隐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施展的打击点到为止。
她浅浅一笑:“我比你早两年入仕,算是占了个大便宜,我相信以鹤兄的才华,两年后会比我更要优秀。”
“输了便是输了,姜墨竹不,姜小姐,我向你道歉。”
鹤隐涨红着脸说完,他又冲太子深深行了一礼,郑声道:“若是殿下不弃,鹤某愿意出面作证,指认大皇子徇私舞弊,暗中调换答卷等罪行。”
有太子出面担保,鹤隐很快就被保释出地牢。
在回程的路上,詹灼邺一边轻轻揉捏着小少傅莹白细腕,一边淡声道:
“鹤隐终归知道少傅是女子,此人心高气傲,待为他平完冤屈,孤决意将他调去北凉磨练上几年。”
鹤隐的才华和本事是实打实的,若无这两年在官场上陪着太子历练,姜玉竹还真没把握能在文章上胜过他。
手腕间传来不轻不重的按压,缓解奋笔疾书后的酸胀感,她抬眸看向太子,认真道:
“殿下不至于如此谨慎,臣相信鹤隐会对臣的秘密守口如瓶。”
捏在女子皓腕上的手指顿住,转而擒住白嫩柔荑,将人拉扯进怀中。
“少傅倒是对此人很信任,以前在华庭书院里,你与他交情很深吗?”
詹灼邺低下头,挺拔鼻梁磨蹭起小少傅光洁饱满的额头,
姜玉竹没有听出太子语气中的醋味,还眨了眨盈盈乌眸,一本正经回答道:“鹤兄打一照面就认出臣是女子,这些年间,他从未想过去夫子面前揭发臣的身份,想来他日后在朝中亦会谨言慎行。”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况且殿下为鹤兄正名后,他就是今年科举的状元郎,下放状元郎去北凉当差,未免显得殿下过河拆桥,不近人情”
詹灼邺伸手挑起少女白玉般的精巧小巴,剑眉微挑,语气低沉:“少傅一口一个鹤兄,唤得倒是亲热。”
朝中有一个萧时晏就足够他闹心,偏偏聪慧伶俐的小少傅在男女之防上,却是少了根筋。
若是再招惹上一个新科状元郎,日日变着花样给他堵心,詹灼邺保不齐会成为斩贤臣的昏君。
姜玉竹迎着男子黑涔涔的眸子,终于意识到太子吃味了。
面对神色不悦的储君,唯有馨香唇舌才能抚平对方的滔天醋气。
她弯起眼眸,伸出双臂揽在太子修颈上,仰起头吻了上去。
本意是蜻蜓点水的浅浅一个吻,却被男子扣住后脑勺,纠缠不休地追逐上来。
今日前往刑部大牢探视鹤隐,不宜惊动大皇子,故而姜玉竹与太子乘坐一辆古朴低调的青帏马车出行。
车厢内空间不大,没有置下矮塌和软枕靠背。
感到腰间一紧,姜玉竹面对面被太子抱到腿上,二人鼻息相缠,吻得身上都出了一层细汗,她双掌撑着男子宽阔的肩头,琼首被脖颈间环绕的热气逼得微微上扬,脱口而出的声音颤颤的:
“臣记得今日陈阁老会前来太子府拜访殿下殿下莫要再胡闹了”
詹灼邺衔住女子精巧的耳垂,低声蛊惑道:“陈阁老每次来,都是为了给大皇子套话,让他多候上一时片刻,不碍事。”
太子话虽不假,可姜玉竹立志做一个辅佐贤君的臣子,而非让君王不愿早朝的祸水。
再说,太子若真闹起来,那可不是一时片刻能完事的
她拢起衣领,迫使自己的声音少了些春情:“陈阁老是心怀不轨,只好委屈殿下陪着他虚与委蛇上一时片刻”
埋首于馨香烟波里的詹灼邺低笑一声。
小少傅冰雪聪明,可在男女之事上,总是透着愚钝和无知,男子又不是女子,箭在弦上,那有收回去晾一晾的道理。
姜玉竹正要询问太子笑什么,忽而感到缚在胸口的抹胸一松,汹涌而出的春色倒是便宜近在迟尺的男子。
负责驾车的车夫听到车内传出女子一声浅短的惊呼,遂即归于安静。
片刻后,太子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出来:
“去燕子湖畔绕一圈再回府。”
车夫应了声,忙调转马头方向,扬起鞭子在马儿屁股上狠狠抽打一鞭子。
车内,姜玉竹同样挨上一记,她紧紧咬住唇瓣,乌眸雾气横生,双颊鲜红欲滴,气鼓鼓瞪着凤眸含笑的男子。
“少傅不必紧张,放轻松些。”
太子这副坦然又有理的模样叫姜玉竹心中更气了,手中紧紧攥着男子的玄色龙纹刺绣衣袍,扯得笔挺顺滑的面料都出了涟漪,她忍不住报复地想,干脆紧死他好了。
这个念想刚刚一闪而过,车外不听话的马儿又挨了一鞭子,掩去车内这声清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太子的低哼:“孤的小玉儿学坏了。”
姜玉竹双颊红霞更盛,干脆张开嘴,把压下的忍耐尽数宣泄在男子肩头。
马蹄声哒哒作响,车外半冷半暖的秋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青帏马车绕着燕子湖畔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放缓疾驰的步伐,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拖沓,低沉而缓慢,慢悠悠朝太子府的方向驶去。
车内浓郁的麝香气让姜玉竹感到有些闷,她拢好散乱的衣衫,将车窗打开了一道缝。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又混杂着青草的清香,沁人心脾。
姜玉竹趴在窗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喧嚣热闹的夜市。
夜色渐深,一盏盏红笼灯笼在门廊下方悬挂,将街道两边的摊位照得灯火通明。
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其间,接踵比肩,小贩们忙着烹饪小食,摊前的长凳子上坐满了老少男女,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看了片刻,姜玉竹的胃袋子忽而咕咕叫起来。
薄唇落在后颈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太子餍足的声音响起:“喂饱了孤,少傅也是该饿了”
姜玉竹双颊刚刚退下的红晕又涌了上来,她懒懒横瞪向太子一眼。
殊不知这副娇嗔模样,别有一番春情。
詹灼邺凤眸微弯,他抬手拢起女子鬓角微乱的乌发,低声哄慰:“孤带少傅去吃饭。”
姜玉竹无力的摇了摇头,哑声道:“臣没有力气,还是回府吃罢。”
话音刚落,她的胃袋子又委屈地发出阵阵饥鸣。
“想吃些什么,孤去给你买回来。”
相较于姜玉竹雨后梨花的娇弱模样,詹灼邺除了身上的衣衫有些皱,倒是一派清明端正。
听到太子要为自己跑腿,姜玉竹双眸一亮,毫不客气地点上一长串小食。
太子走下车,扎身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男子身姿颀长,眉眼俊美,气质矜贵,周身萦绕的烟火气仿若给他自带上一层仙气,登时惹得夜市上的人群纷纷侧目。
姜玉竹趴在窗口,她笑眼弯弯望着太子挑选小食的挺拔背影,心底忽而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与这个男子一起走下去,纵然前景迷雾重重,险象环生,她仍会奋不顾身站在他身畔,牵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夜市上灯火通明,将每一个路人的笑容都映照得清晰。
忽而,姜玉竹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从屋檐下走出来,此人先是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又伸手摸了摸鼓囊囊的袖口,紧接着低下头钻进一辆马车里,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从窗口探出头,看到那辆马车最后消失的方向,是通往皇宫的玄武大街。
“少傅在看什么?”
詹灼邺买完小食归来,看到小少傅扒在车窗口,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
“臣刚刚瞧见一个宫里的人从珍宝阁里出来,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姜玉竹接过太子递来的鳝鱼包子,轻轻咬上一口,肚子里有了热腾腾的食物,她快要被太子捣晕的脑子渐渐恢复了清明。
从那个人白净又阴柔的面容上看,应该是宫里的小内监,具体是那个宫里的,姜玉竹在脑中搜寻片刻,终于想起她在插花比赛那日,曾瞧见过这位小内监站在皇贵妃身畔。
这么晚了,这名小内监前往珍宝阁里购买下什么,他袖口里鼓囊囊的东西是从珍宝阁拍下的吗?
皇贵妃荣宠万千,按道理讲登华宫里什么都不缺,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让皇贵妃派小内监出宫采买,还一副神神秘秘不可见人的模样。
还有,珍宝阁是五皇子名下产业,虽然因洗飞印钱被御史台关上一段日子,不过在五皇子被皇帝解除幽禁后,又重新开张了。
姜玉竹继而想起她和萧时晏撞见五皇子与云嫔幽会时,清楚听到五皇子信誓旦旦说他有皇贵妃的把柄。
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牵连?姜玉竹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太子。
詹灼邺凝眉沉思片刻,召来一名暗侍,命此人伪装成客人混进珍宝阁,打听刚刚小内监拍下的东西。
———
太子府书房,陈阁老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皱着眉头喝下第十盏茶水。
又等了片刻后,陈阁老终是按耐不住,起身走到门口张望。
“陈阁老可是想更衣,要不要奴才给您领路?”余管事脸上端起热情的笑容,当即走上前询问。
陈阁老一对儿稀疏的眉毛耷拉下来,心想他干坐在书房的两个时辰里去过四次茅房,还能不记得路。
陈阁老脸上挤出勉强的笑意,他又一次问道:“管事可清楚太子和姜少傅今日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归来?”
余管事当然不能说太子和姜少傅去了刑部大牢,他不露声色回答:“今个天气好,姜少傅陪太子去京郊外骑马”
话音刚落,只见月亮门下走来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正是陈阁老苦等上大半日的太子和姜少傅。
姜少傅或许是骑上太久的马儿,腿肚子都骑抽筋了,那清瘦的身子倚在太子怀中,走起路上亦是软绵绵的。
到了最后,太子索性将“步履维艰”的小少傅横身抱起来,阔步而行。
姜少傅显然是谨记君臣有别,不断在太子怀中挣扎,应是在请求太子放下自己。
太子低下头,似是在姜少傅耳畔说了些什么话,少年终于停止挣扎。
陈阁老瞧见这一幕,双眼圆睁,眼珠都快要突出来了,转头看向一旁的余管事,可余管事仿若早就见怪不怪,甚至眼角荡起的纹路还有种老父亲瞧见打了许久光棍儿的儿子终抱得媳妇儿归的欣慰笑意。
“姜某见过陈阁老,阁老用过晚膳了吗?姜某刚刚和太子途径夜市,觉得腹中饥饿,故而耽误了些许功夫,让阁老久等了。”
姜玉竹瞧见屋檐下立着的陈阁老,她忙从太子怀中跳下来,抬手行了一礼。
看着少年油汪汪的红唇,陈阁老这才明白原来姜少傅和太子骑马累了,君臣二人还沿途吃饱了回来。
想到自己灌了一肚子水饱的肚子,陈阁老一时怀疑二人是故意晾着他一下午。
“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要问一问太子殿下,吏部决意派遣哪一位制置使随大殿下前往雍州?”
制置使是负责管辖军务的文官,通常来说,朝廷会在边防大营安排上一文一武两位同品阶的官员相互制衡。
此次前往雍州视察大营,大皇子向耀灵帝举荐一名战功赫赫的武官,看来其是对雍州的兵权势在必得。
詹灼邺面色淡然,不以为意道:“吏部最近忙着为等科进士量才录用,至于这位制置使的人选,就由阁老自行定夺。”
陈阁老神色一怔,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知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向太子举荐几位臣子,如若莅任雍州的制置使同样是大皇子的人,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过这等的紧要职位,太子肯定不会轻易放手,陈阁老已做好和太子促膝长谈至天明的准备,没想到太子上下嘴皮子一碰,竟然同意了。
姜少傅在路上,究竟给太子喂了什么通情达理的迷魂药?
得到太子的应允,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陈阁老欢天喜提出告辞。
望向陈阁老步履轻快的背影,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感叹大皇子这次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有鹤隐这位关键证人出面,大皇子在科举考试上收受贿赂,纵容手下亲信官吏调换考卷之事被御史台揭发出来,震惊朝野。
国之栋梁,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
故而,历代大燕皇帝都极为重视科举,当知晓大皇子染指科举所干的勾当,耀灵帝在金銮殿上气得破口大骂,当即褫夺他在三省六部的协理权。
若非有几位年迈的阁老拼死阻拦,耀灵帝险些就要将大皇子关押进大理寺,和那些贪官污吏一起查办。
姜玉竹休沐没有上朝,错过耀灵帝大义灭亲这场精彩纷呈的好戏。
不过姜玉竹当日亦没有闲下来,而是取下头上青冠,换上一袭衣裙,以姜家小女的身份与萧时晏约在回香茗茶楼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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