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阿瑶所述,昨夜她发现京兆尹不在房中,遍寻不得,最终在大门外看到了京兆尹与一个陌生男子正在交谈。交谈后男子陡然发难,京兆尹被凭空吊在大门之上,连声都没出就断了气。
她捂着嘴不敢靠太近,直到男子离开后才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跟着他一路到了城外的护城河。
阿瑶哭道:“他竟然穿墙出了城,我太害怕了,只敢透过城门的缝往外看,可我……我看到……”
孙文追问:“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他长得和昨天处斩的那个鬼修一模一样!”
仙人们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徒留下回归沉寂的京兆尹府,热闹散尽了,便只剩下了空中若有似无的哭声。
一队侍女从房中鱼贯而出,该端茶的端茶该打扫的打扫,各司其职地给京兆尹府里添了点人气。
等侍女走了,房门后的阴影水波一样颤抖起来,从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矮的是不知为何没跟上大部队的易渡桥,高的是消失了一整日的吴伯敬。
“我留了分身在那,他们暂时发现不了。”
易渡桥的一只眼睛目光涣散,另一只眼向旁边一斜,“师父,你拦我下来可是知道了什么?”
此刻,她眼前的世界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吴伯敬的身影,另一半连通着分身,视野正随着徐青翰几人的移动而飞速变换着。
她不确定徐青翰何时才会发现,于是语速也放得很快:“那个叫阿瑶的小姑娘说昨天死了的门人回魂了,你信不信?”
吴伯敬:“你信吗?”
易渡桥摇了摇头。
她浸淫鬼道数十年,就没听说过被砍了头还能活下来的。
鬼道本就是条向死而生的歧路,修成人身是机缘,二次复活是扯淡。
要是一个个都死去活来的,阎王爷还干不干活了?
除非……
“除非他的灵体不在人身之内。”
吴伯敬凝重道,“你同我来。”
京兆尹官算不上大,府邸倒是十足十的敞亮。易渡桥跟在后面一路疾走,停在了刚才忙着哭天喊地的妾室的窗前。
这会她不哭了,坐在铜镜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妆。
易渡桥:“……”
做什么呢,夫君死了梳个妆准备喜承家业?
房中的侍女都被屏退了。
吴伯敬轻车熟路地推开花窗,采花贼似的跃进去,看得易渡桥眼皮直跳,感觉她这个师父恐怕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叹了口气,她拎起裙摆跟了进去。
妾室未曾察觉般梳着头。
一下,一下。
木梳一路梳到了发尾,乌黑的发丝被拨开几分,露出了脖颈后森森的白骨。
易渡桥那双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的眼珠子瞪大了,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化骨。”
“化骨是何物?”
听了徐青翰的推测,孙文快走两步追问道,“听起来不像仙门的法术。”
徐青翰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把洒金的折扇,底下坠着块硕大的玉坠子,一看便价值不菲:“鬼修常用的把戏——课上不是讲了吗?孙子言,回头好歹得让你师父罚你三日的课业。”
孙文脸当即就绿了:“啊?”
消遣够了,徐青翰把扇子合上往他的头上一敲:“鬼道修的是颠倒生死之法,要是死的时候灵体不在肉身里的话诈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赶个骨头架子很稀奇么?”
他陡地一顿。
灵体不在肉身之内?
“所以说,那个门人很可能将灵体藏进了护城河。”
易渡桥蹲下身,仔细地察看着骨头上残余的灵气,“他姓甚名谁,归谁管的?”
自她建立鬼道开始就下了严令,修道可以,杀人不行。
她倒想看看,是哪个门人敢滥杀无辜。
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没让他对修士出手。
吴伯敬答道:“姓荀名洛,永安附近没人来认,估计是个散修。”
易渡桥嗯了声,没再继续问。
面前的姑娘颤动着的眼睛忽然平息下来,吴伯敬了然地向旁边让了让,紧接着,那道红色的身影一晃,消失在了窗外。
目送走了易渡桥,他慢悠悠地望向铜镜里,对着那机械性梳头的妾室笑了笑。
妾室仅存的神志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身上的骨头惊恐地嘁哩喀喳一顿乱响,不敢动了。
耳畔尖锐的风声渐渐散去,易渡桥再次睁开眼,她已经回到了问天阁的队伍之中。
说是替身,不如说是她分出来的一半人身。鬼修本就天生地养,身体归根到底也就是灵力——她的灵体本源在断月崖上,人身分分合合的也方便。
她有意放慢了脚步缀在末尾,回魂时一瞬的异常并未有人发现。
不多时,一行人就出了城,到了护城河畔。
以前易渡桥不大喜欢远游,最多就是与京城的贵女们结伴去逛逛胭脂铺,再挑几只时兴的首饰,便权当散心了。
徐青翰却十分闲不住,隔三差五地就要拉她出去玩。她总是笑着摇头,说世子爷你可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的折腾?徐青翰一听就要扁了嘴,气得直嚷嚷不想同你说话了。
在她面前,徐青翰总是不吝于展现孩子气的。
这样想着,易渡桥加快了步子,探头往护城河上看。
她着实吃了一惊。
记忆里的护城河的水总是干净如洗,徐青翰把她强行从榻上拽起来,半哄半骗地梳洗好,又替她描了眉,拽着她往城外跑。
而后去向小贩买两只花灯,在河边煞有介事地许个愿,把灯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也不管是不是年节。
“天贶,这又是什么节的灯?”
“庆祝夫人今早给我做桂花糯米藕的节。”
易渡桥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被风一吹,柳絮般地散了。
放灯的另一个正主浑然不觉,正端着副从头到尾分毫不落的少爷脾性展开折扇,掩在鼻子前面,蹲下身去看了看漆黑的水面。
偶尔还会有几只泡泡“咕噜噜”地浮出水面,也不知道河里到底都养了些什么。
丝线似的灵气沿着指尖滑落到河水中,顷刻间无声扭曲起来,痛苦地被河水吞吃干净。
孙文这次明白了:“是鬼蜮!”
徐青翰没出声,大抵是默认了。
鬼蜮听起来吓人,实则是鬼修的灵体本源所在。每个鬼修各不相同,有易渡桥这样长在山上的,有荀洛这样长在水里的。更有甚者,会将鬼蜮定位在一方便于携带的玉佩上,易碎,但更不容易被发现。
当然,金丹期以下的鬼修没办法将鬼蜮具象化,只能将它藏在丹田之中,相比来说更加危险一些。
不知为何,易渡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荀洛死前连孙文都反抗不了,他真的有金丹期的修为吗?
孙文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划分到“能被金丹期暴打”的范围中了,他一马当先地挽起袖口,抽出来腰间那柄长剑。
长剑已经上过刑场,斩过鬼修,便算作开刃了。
易渡桥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刃,依稀透过雪白的冷光看见了荀洛掉在刑台上的半个脑袋。
荀洛杀人要偿命,你杀人也要。
长剑携着风雷之势向护城河劈下去,乌黑的河水高高溅起,露出底下的河床。
奇怪的是河床上的道道裂痕极深,仿佛被晒干了所有的水分。
不,不对。
红光一闪而过,易渡桥的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徐青翰。
他背对着易渡桥,看不见表情。
她能发现的不妥,徐青翰一定也能发现。
出乎意料,徐青翰一言不发。
如果易渡桥现在站到他的面前,一定能看到徐青翰虽然脸上十分担忧,眼睛里却是笑着的。
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灿烂笑意。
仙人高坐云端。可若当剥开了金玉华美的皮,内里是个什么模样,的确是不得而知了。
不等她出手阻拦,孙文又一次向河床劈去。
来自修士的精纯灵力砸向河床,干裂的裂痕如同张张不懂何为饕足的大嘴,毫不留情地吞吃着砸下来的剑气。
裂痕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窄。
经脉中的灵力几乎被抽干了,孙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满意地看着河水被他向一旁拨了个干净,灵力屏障阻隔着重新蔓延回来的路,从而清楚地暴露出河床上绘着的鲜红阵法。
长剑第一下劈中的地方,正是阵眼。
河床上凸起的小土堆吸收足了灵力,眼睑,眼仁,瞳孔……依次从土中显现出来,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最终定位在了孙文的身上。
孙文毛骨悚然地后退数步,双手握剑指向阵眼。
繁杂的符文从阵眼开始逐次遍布到整条河床,有的符文之间衔接得不甚流畅,边缘还带着点过于用力而引起的细细颤抖,看样子是个生手。
天色黑了下来,翻卷的乌云与低吼的河水一上一下相互映衬着,竟然分不出哪个更黑些。
阵法亮起血红的微光,进而光芒大盛,城墙发出磕牙似的细微声响。护城河一怒,整个永安城都要为之震撼。
徐青翰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愈深,手却抬了起来挡在一众弟子身前,语气轻松地说道:“哎呀,被摆了一道。”
那邪术根本不是化骨。
是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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