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借魂这类邪术和菟丝子花一样,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一定要先找到一个合适的母体才能成功寄生,进而才能将母体的功力化为己用。
如果是荀洛借尸还魂,那么被他寄生的倒霉蛋是谁?
永安城还有第二个死了的鬼修吗?
还有徐青翰。
易渡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不出声是为了遮掩身份,徐青翰是为了什么?
他真的没发现护城河的异常吗?
翻卷而起的乌黑河水打断了思绪,无数水滴汇聚成一只尖锐的巨大兽爪,将半面天空都遮了个干净。
沉甸甸的影子罩在几人身上,与其相比,修士们简直像沧海中的一星沙砾,随手泼点浪花都能卷出去二里地。
兽爪周围黑水四溅,猛地向下拍去。
于公于私易渡桥都不好出手,她敛下目光,正想向后退去,细白的手腕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她愣了愣,徐青翰仿若纨绔公子哥似的对她笑了笑:“还不跑,准备留在这给鬼修加盘菜?”
易渡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澄清鬼修不吃人,还是该把这位名义上的前夫的手甩开。
徐青翰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他飞快地在她的掌心上画了几道符咒,随即易渡桥觉得她变成了一叶轻飘飘的小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飘到了半丈之外了。
徐青翰说不太清他为何要出手相救,他迎着拍下来的巨爪,漫无目的地想:可能是因为乔十一长着一张和她很像的脸。
这么想着,他从容不迫地抬起手。
那把看上去是用来开屏的折扇展开了来,洒金的绢布还没碰到巨爪就消散成了飞灰,露出根根反着寒光的扇骨。
无数颗灵力化作的光点从扇骨中飞了出来,萤火虫似的乌压压一片,排列成了张铺天盖地的光网,从下往上向巨爪兜过去,令其被迫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徐青翰不急不缓道:“为了杀我们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这位仁兄,好歹得出来见见客啊。”
巨爪的挣动忽然停了。
黑水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所经之处花草尽数枯萎,爬虫尖叫着化成污脏的脓水,土壤上歪歪扭扭地烙出来一行字。
“我只杀孙文。”
不知道谁喃喃地念了出来,孙文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徐青翰。
徐青翰没理他,专注地往对岸看去:“藏头露尾,你可对不起荀洛的这身修为。”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说是吧,阿瑶姑娘?”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易渡桥明白了。
问天阁此次下山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逮着个荀洛就要扔给弟子开刃。正道除恶自然是师出有名,又有徐青翰坐镇,荀洛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于是阿瑶不知道从哪把荀洛的尸体偷了回来,施了借魂。这也能解释为何京兆尹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能手刃了京兆尹与妾室,伪装成化骨作案的模样,从而引他们来护城河。
护城河并非荀洛灵体所在之处——那是阿瑶的。
被点破了身份,瘦小的少女从巨爪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还穿着小姐的衣裳,头上盘起了两只小小的发髻,唯独脸上多了道突兀的红线,从额头一路劈到下颌,将一张俏丽的脸分成了两半,看起来格外诡异。
眼见巨爪被无处不在的光网拢住,阿瑶的手指微动,巨爪融成了水,变成根根细箭,从网孔中射了过来。
徐青翰扬手将水箭劈落,饶有兴趣地问:“你和荀洛是什么关系?”
阿瑶周身萦绕着森森的鬼气,衬得她脸上的红线愈发鲜艳,轻声道:“他是我兄长。”
徐青翰:“为了兄长杀爹娘,你这辈分排得倒挺别致。”
听了这话,阿瑶像是被碰了逆鳞,红线随着五官的移动而扭曲几分,发出声刺耳的尖叫:“你知道什么!”
徐青翰莫名其妙:“我知道你家事干嘛,就饭吃?”
阿瑶:“……”
她被这番混蛋话噎得杏眼通红,抬起头在众人面上巡视了圈,找到了站在他旁边的孙文。
孙文怒视回去:“姓荀的放着正路不走非要修邪道,难道是我逼着他修的吗?诛邪除鬼,本就是我辈使命!”
阿瑶连招式都不做了,挥手甩过来把粘稠的黑水:“你放屁!”
孙文急急退后,整洁的白袍边缘上沾了水,被腐蚀出发着嘶嘶声的孔洞。
紧接着,阿瑶连珠炮一样继续道:“你说他是邪修,那我问你,兄长可曾杀过任何一个人?你们明明都一样。”
她有些哽咽,抬手抹了把眼泪,手背不经意间擦过红线,抹了满脸的艳红。
原来是血。
“爹想要个儿子,娘想要得宠,家里就连鹦哥得到的照顾都比我多。一个庶女在府里要怎么才能吃饱肚子,就算像老鼠一样也要活下去的日子,你们这些山上的仙人哪能明白啊?”
仙人从云端向下看,只能看到永安城里热闹非凡的街巷。看不到万万凡人的一生所愿,不过就是讨口饭吃而已。
“后来我被别家的少爷欺负,是兄长救了我。他不过就是我家的一个侍卫而已!你们仙人不是无所不知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入邪道,用法术让那些坏蛋再也不敢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自保?”
孙文半晌才争辩道:“可他也是用邪术伤人了。”
易渡桥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不对。世上那么多不用邪术也能伤人的法子,也没见仙人主持过公道。说到底,不还是借着除恶的名头排除异己吗?
她忽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兀地开口道:“那你为何要杀京兆尹?”
阿瑶没想到她会开口,却也答了:“我与兄长本应平安无事,可偏偏赶上了大选。”
因为大选,仙门遂派人下山。
因为京兆尹想讨好仙门,便投其所好,将荀洛供了出去。
他与他的妾室不一定不知道阿瑶与荀洛的关系,或许往日里也是默许了的。
可惜,庶女与仙门之间孰重孰轻,几乎是个不用思考便能做出选择的问题。
瞒下阿瑶的存在已经仁至义尽了,又何必再多保一个侍卫。
啊,这样。
易渡桥眨了眨眼睛,她感受不到多少愤怒,却觉得心里面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烧着,要把五脏六腑都焚得干干净净。
荀洛是我门人,阿瑶杀人之事事出有因。
是该护短。
这时,阿瑶陡然发难。
那条细细的红线蓦地向两侧撕裂开来,连带着脸皮一同掀起,能清楚地看见惨白的骨头。
她因痛楚而细细颤抖着,周围的鬼气霎时浓郁了数倍,护城河水咆哮着翻涌起来,城墙上的灯火瑟瑟颤动。
徐青翰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惊叹:“把化骨用在自己的身上,还真是狠得下心。”
想要从徐青翰的手底下拿走孙文的性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纵使向荀洛施展了借魂也不过杯水车薪,阿瑶真正的底牌,是嵌在自己的生命上的化骨术。
凭什么?
凭什么仙人就能随意定夺生死,凭什么血亲也要为利益低头,凭什么这个世道上的贱民不能好好活着!
黑水汇成了把长剑,正是孙文砍头时的那把。
它被阿瑶握在手中,撕裂的伤口越来越大,脸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易渡桥知道,阿瑶烧的是她的命。
化骨一经释放不得停止,她早已无法阻拦。
阿瑶把她铸成了柄殊死一搏的剑,鲜血淋漓地刺向孙文的心口!
满目只剩下了那身略显破烂的弟子服,风声掠过耳畔,她出神地想:原来杀了人的仙人也能不染尘埃。
下一瞬,元婴期的力量爆发出来,与阿瑶正面对撞。
余波震得弟子们喉口腥甜,几乎站不稳。
化骨与借魂所带来的力量不容小觑,徐青翰眉心微拧,意外地发现阿瑶与他如今堪堪能算个平手。
烧命不是长久之计,只要能撑过这一会——
阿瑶被他的一把扇骨困在了空中,目眦欲裂地嘶声喊道:“徐仙长,我就想要一个公道!”
你分明在府里,答应过我的。
徐青翰露出个歉意的笑:“荀洛之事经的是旁人的手,此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不太想惹麻烦。”
孙文:“……”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对师叔满心的孺沐之情都碎了,扇骨悬空,挡在他的身前,抬头就能与那对黑洞洞的眼眶对视。
阿瑶死死盯着他,字字泣血:“还我公道。”
孙文无端地觉着一阵心虚,但仔细想想,他自入门开始就按照师长的教导行事,理应出不了什么错。于是十分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要不是京兆尹护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
阿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道:“还我兄长。”
言毕,脸上最后的皮肉也褪去了。
徐青翰霎时将灵力汹涌地注入扇骨,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从指尖开始逐渐化成了烂泥,与黑水长剑相融,狠狠地撞上了扇骨屏障。
扇骨光芒愈盛,剑身发出颤抖的嗡鸣,丝丝缕缕的裂纹蔓延开来。
易渡桥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一道元婴巅峰的锋利灵气,嵌入了两兵相接之间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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