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痛楚传遍了每一寸四肢,阿瑶难以为继,唯独白森森的骨头和黑水剑黏着,遂凭这点牵连再次向前刺去,黑洞洞的眼眶里几乎要落下血泪。
她不甘心。
灵力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剑尖,顺着纹路向上行去,那剑霎时金光冲天,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永安城的城墙上突然崩开了道细细的裂痕,随之稀里哗啦一通乱响,震塌了一方砖石垒的城墙。
这次的扇骨屏障忽地变成了纸糊的,黑水剑刺破屏障,她愕然地将孙文一剑穿心,依稀听见了心脏破裂的噗嗤水声。
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徐青翰。
单凭阿瑶一人绝不可能有这般功力,他不由四顾,弟子们已经被灵力相撞的余波震倒在地,乔十一瑟瑟发抖地躲在人群之后,看样子吓得要哭出来了。
不等他再多想,孙文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胸口被戳出了一个硕大的血洞,正因为剧痛而抽搐着。
他的嘴里不断溢出鲜血:“师叔……救我……”
徐青翰蹲下身,往他的口中飞速塞了几颗丹药。而后对着显然已经强弩之末的阿瑶扬手一挥,她摔了出去,撞在护城河里。
黑水剑不断地蚕食她的血肉与骨头,阿瑶瞪着眼眶,放心地想:我报仇啦。
下一刻,黑水没过她的脖颈,将头骨一同吞吃干净了。
护城河吃饱了,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
黑水剑逐渐变得透明,散落进干涸的河道,法阵被清澈的水流冲洗干净,云雾尽散,明亮的日光从东方传来,照亮了整个永安。
天亮了。
弟子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护城河水流潺潺,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下缓缓流动。
慢慢地,易渡桥走到了河边,蹲下身,伸出了手。
水流乖顺地滑过她的指尖,留下一阵凉意。
就像阿瑶侧过头蹭了蹭她的手一样。
朝阳再次升起,护城河依旧在流,天地间不过少了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
生前,易渡桥是被三从四德养活大的闺阁小姐,是克己守礼的贤惠世子妃。
死后,易渡桥是在断月崖上潜心修炼了六十年的鬼修,是连门人都没怎么见过的糊涂鬼尊。
总而言之,她和外界就没多少见面的情分。
但现在她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和阿瑶一样,在世道上竭力地挣扎求生,却连逝去之时都是无声无息的鬼修?
易渡桥透过开悟道的遮掩,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点什么。
她想好好地当个鬼尊了。
京兆尹一家三口俱亡的惨案不胫而走,问天阁为此特意发了个声明,将屎盆子扣到了荀洛的头上,表示鬼修性情扭曲恶劣,死后也要拉人垫背。
所幸问天阁一众及时雨不畏艰辛斩妖除魔,平息了浩劫。
此事惊动了天听,特意派遣了皇宫大内的砖瓦匠去修补城墙。
问天阁得了人心,皇帝得了爱民如子的名声,实在是桩人人欢喜的大好事。
吴伯敬剥了瓣橘子递给易渡桥:“真会往脸上贴金。”
易渡桥接了,没着急吃,曲起手指慢慢地剥掉橘瓣上的白色丝络:“仙门风范,向来如此。”
见状,吴伯敬训了她句“毛病”,没再多说什么,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把另个橘瓣也挑干净了:“阿瑶的事我知道了,你怎么想?”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易渡桥把橘子咽了才道:“阿瑶已经化骨,我救不了她。就是不知道孙文死透没有……他得给那对兄妹偿命。”
吴伯敬把橘瓣塞她嘴里:“总顾及那么多,当心长白头发。”
易渡桥认真道:“鬼修不会生白发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吴伯敬在揶揄她,易渡桥揉了揉眉心,“修道后我七情不足你是知道的,师父,别打趣我了。”
吴伯敬笑出了声,神色间却有几分隐隐的担忧。收敛了神情,他道:“京兆尹此事过后,大选便要开始了。你想何时封脉?”
易渡桥:“我在护城河边动过灵力,想必徐青翰已有所怀疑,封脉越快越好。”
“我只怕你封脉后武功尽失,受人欺负。”
吴伯敬道,“你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找个靠山还死了,看你受欺负了还能顶着谁的名头狐假虎威。”
易渡桥觉得实在是无妄之灾:“京兆尹又不是我杀的,冤枉。”她向吴伯敬眨了下眼,“再不济,师父不也会来救我的吗?”
拿她实在没办法,吴伯敬伸出手作势要敲她脑袋,还没等易渡桥躲,他的手便转而轻轻刮了下小巧的鼻尖:“你若遇到危险,不必顾及鬼道如何,将封脉解除了便是。”
又觉得这话太肉麻,遂补充道,“好不容易养个徒弟,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和师妹不好交代。”
易渡桥笑着应了声好,真到了封脉的时候,她偏偏笑不出来了。
她盘膝坐在客栈的榻上,身后吴伯敬的一只手抵在她的后心上。
温热的灵力注入经脉,顿时发了疯,易渡桥浑身像被火焰烧了遍,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水把背后的布料浸透了,贴在她的后背上,蝴蝶骨微微凸起,在急促的呼吸间颤抖着。
牙齿咬在柔软的唇瓣上,沁出了血。
易渡桥竭尽全力才勉强不叫出声,她闭上眼,将浑身的经脉都交给了吴伯敬。
不知道过了多久,属于鬼修的灵力终于被压成了颇为可怜的小团,委委屈屈地蜷缩在丹田的角落里。封脉如一层薄膜似的将它与外界分割开来,就算是要搜灵也肯定察觉不出。
做完这一切,易渡桥觉得她可能得折寿十年。
“好了。”
吴伯敬递了块帕子过去,“疼了吧。”
把额头上的汗抹了,易渡桥没否认,期期艾艾地问:“那师父,疼了你会不会陪我去参加大选?”
吴伯敬无奈:“在问天阁眼里我早就回江南种地去了,怎么陪你?辜月,鬼道事务繁杂,我得早些回断月崖。”
易渡桥的心里明镜一样,听了这话半点不意外,失落也只存在了一息。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吴伯敬没再打扰她,走的时候贴心地合上了门。
习惯了修士之体,此刻陡然再次变回了凡人,给了易渡桥一种从天上落到地上的感觉。
她试探着走了两步,默不作声地在心底给它下了新的定义——哪是落地啊,这得是往地下陷二寸了。
又觉得新鲜,修士的大道一日千里,有点太快了些。快得她都要记不得做凡人是个什么感受了。
琢磨了会,易大鬼尊撩起裙摆就出了门。
反正她现在是个凡人,爱去哪逛去哪逛,谁也管不着她。
在永安待了几天,易渡桥本以为她没了最开始那点看什么都新鲜的好奇心——纵然她金尊玉贵地做了快二十年的大小姐,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得让她惊讶一会。
如今的富贵仙器已经飞入了寻常百姓家,路上随处可见能自燃上百年的仙人灯,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去,手上的拨浪鼓甩着头,能敲出来首简单的歌谣。
马车行驶过去,易渡桥偏过头看了会,在心底默默地与那辆毁在了断月崖上的嫁妆做了对比,觉得还是她那辆好看点。
两相权衡,易渡桥自觉胜了别人一筹,心满意足地往前继续走。
走到了个卖酒的铺子前,易渡桥的步子顿住,走不动了。
酒铺里花团锦簇的身影分外明显,摇着把能晃瞎人眼睛的扇子,俯下身去闻酒香。
易渡桥:“……”
原来那只不是毁了吗,他到底有多少只一样的扇子?
她不太在乎和徐青翰重逢,但这并不代表乐意和他在一起待着。
和离书上的字句依稀还在眼前,易渡桥不禁有些奇怪。
他下山怎么没把方絮带着?
她还以为他们二人必定如胶似漆,走哪都不肯分开呢。
不过也是。
青梅竹马的情谊,哪还要这些表面的虚名。
徐青翰打了个喷嚏。
自从修道后他便百病不侵,徐青翰啧了声,总感觉背后有人骂他。
遂决定暂别那两坛上好的美人酿,转过身去。
和没来得及走开的易渡桥四目相对。
他“嚯”了声:“乔姑娘?”
眼见是跑不掉了,易渡桥走了过来,先闻了一鼻子酒气,瞥了眼坛子上的标记。
美人酿。
都说徐世子嘴挑,此话不假。
世子府的地下有一整个酒窖,里面整整齐齐地摞了好几十坛酒,都是精酿了许多年头的,随便拿出去一坛便能换回来把金玉记最时兴的金簪子。
无一例外,都是美人酿。
据说,美人酿并非永安所产,而是南方传来的好酒。美人酿与旁的酒有一点不同,就在于这“烈”之一字。
南方喜甜,所酿之酒大多是果酒花酒一类,口感甜腻,相比来说也更不易醉人。
唯独美人酿不同。原料的确是南方常用的花果,却偏生要放入石坛,受灵火炙烤数年方可成酒,远上永安,车马劳顿便是万金之数,可谓有市无价,极为珍贵。
由此看来,仙门也养不出什么仙风道骨。
徐青翰还是那个败家玩意。
鼻子又痒了起来,徐青翰忙拿折扇遮住脸,把喷嚏遮住了。
他狐疑地看向易渡桥,见她无辜地眨了眨眼:“徐仙长,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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