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枢山上天气晴好,日光柔柔地洒落下来,照亮了一方见道堂。
金陵城没指望他们几十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能解决蠃鱼之灾,等试炼结束之后,问天阁派下来治理水患的修士也到了。
修士布下了几座城池一样大的阵法,将蠃鱼们一锅捞了。岑小眉问能不能拿来炖汤吃,被徐青翰冠上了饭桶的名号,连人带碗地带回了问天阁。
蠃鱼们回归渭水,自此,南方的水灾算作结束了。
稻谷再次蓬勃地生长出来,沉甸甸的谷穗散发着稻香,金陵城再次兴盛起来。
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
易渡桥站在台下,有些出神。
岑小眉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想什么呢?”
易渡桥轻声道:“我在想,凡人的命果真不值钱。”
声音太轻,岑小眉没听清楚,再问时易渡桥却不答了。
问天阁明明可以早些日子派修士南下,却非要等试炼过后才肯放人。
她只觉得荒谬,难道凡人的命还没有一次内门的选拔值钱吗?
这样想着,易渡桥甚至有种自己也是凶手的感觉。
她沿着隐隐约约的山路向外看,苍枢一十八峰林立在山脉之上,每一峰都通着叩问天地的大道。
顺风耳贴在她的耳朵底下,易渡桥问:“师父,究竟怎么才能走上大道?”
吴伯敬捏着孙文暗淡下来的命石,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副不甚靠谱的样子,熟悉的声音落进耳朵里,让易渡桥不禁怀疑起来,是不是她想太多了。
或许只是凑巧,万一吴伯敬不想害她呢?
“要踩着白骨才能通天啊,辜月。”
踩着凡人们的白骨,踩着低阶修士的白骨,踩着所有亲朋好友的白骨。
易渡桥明白了。
她截断了与吴伯敬的联系,顺风耳上微弱的光亮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普通的白瓷。
之前,她被仙山划分到邪修头头的范围里,日复一日地追着她鬼尊的名号追打。可吴伯敬把她藏得太好了,徐青翰至今不知道鬼尊和他的亡妻同名同姓,也没人见过易渡桥的真容。
或许这份保护就是为了现在能把她塞进玄晖峰,但再深究已然无益。就算是仙山清剿鬼修,易渡桥也只是在乎她手底下的一亩三分地,日日想着的是怎么能多护下几个同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临行之前,徐青翰许了他们去金陵城玩几日。把这群弟子们敷衍走了,转头就跑去了酒楼喝酒。
易渡桥独自离开了金陵城,御剑往南,去到了南边的小乡镇里。
一场被仙门拿来给弟子练手的洪水,冲塌了乡镇里的千百个家。
她借宿在老妇人的家里,房梁被雨水泡烂了,发出危险的吱呀声。易渡桥为她画了张符咒,可保家中再无风雨侵袭,百年常安。
她一家家地画下去,日头西斜,筑基修士的真元几乎被抽空。
符纸用完了,朱砂画尽了。
可是依旧不够。
乡连着乡,镇连着镇,绝望的哭声绵延万里,传不进歌舞升平的金陵城。
易渡桥见过了护城河里的少女,金陵城中的浮尸,凡人冢下的冤魂。
她亦是身陷局中,不得脱身。
不过她现在不想脱身了。
这样靠白骨堆成的大道,她不想要。
她想……
她想翻了这个仙门。
不仅是她易辜月的命数,世上的凡人、鬼修、蝼蚁的命数都得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算是仙人也动不了。
她望向站在前面的仙人,一十八位峰主依次排列,徐青翰与方絮站在掌门的身后。
掌门李阅川来这主要担的是吉祥物的职责,他白袍大袖,颇为仙风道骨地说道:“听天贶说,你们此次历练表现不错。”
他的神色温和,吐字也不紧不慢,“外门弟子孙文误入歧途,你们其中有人不惧危险诛邪除魔,做得很好。”
当日,岑氏兄妹俱表示不会供出她来。反正死无对证,他们三人大胆包天地将孙文的修为降了一级,只说是孙文成了筑基期的鬼修,三人合力方才将他诛杀。
易渡桥作为邪魔头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李阅川的夸奖。
就是不知道等哪天的真相水落石出了,掌门他老人家还能不能夸得出口。
“大道险阻,只希望你们于此途上能无愧于心便好。”
李阅川说完了场面话,忽地,他变成了一捧四散开来的花叶,消失在诸人面前了。
岑小眉激动道:“师兄师姐们都说掌门他修的是苍生道,与世间万物都能共通,但也没说这么好玩呀!”
她期待地眨眨眼,“哥你能不能传我入道,我也想玩!”
岑砚头疼。
李阅川露了个脸,意思再明白不过:反正我不收徒了,你们爱怎么作妖怎么作,别影响问天阁的形象什么都成。
依稀有弟子们的交谈声传来。
“掌门不收徒,徐师叔也不收,我该不会被分去方师叔那边去吧?我可不想修无情道!”
“你该不会是想找个情郎吧?”
“呸呸呸,什么情郎!我要找的是道侣……哎呀,偏了偏了,那这么说,今年的玄晖峰还是招不到新弟子?”
“我们这等水平,也不一定就能进主峰。”
“是啊,我还是想想如果留外门了怎么和我爹交代吧。我都怕他提着板子打上山。”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却又怕师叔责怪,只能低着头,忍得肩头都颤。
方絮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又挪了一小步。
徐青翰:“噗。”
偷听弟子说话没忍住笑出声这事不太光彩,旁边的峰主论资排辈都是他的师叔,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跟着他笑。
一时场中死寂,唯有诸多肩膀微微发颤。
唯有方絮心下清净得很,不乐意和这群人一起被当猴看,向前进了步。
“未筑道心的弟子有谁?”
大多数的弟子举起手,看起来恨不得埋土里。
苍天,谁要年纪轻轻就断绝情爱啊!
仿佛是看出来了众人的不愿,可李阅川的“收个徒弟回来”的嘱托言犹在耳,方絮不善言辞,不像活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下来,看得岑小眉缩了缩脖子。
方絮想起来了,她好像也是孙文案中的一员,于是点了点她:“你可愿随我入道?”
出乎意料地,岑小眉没着急说不。
在此之前,她就算失心疯了也不可能把她和无情道联系到一块去。谁要去玄晖峰上当尼姑?
虽然方师叔这个尼姑当得眉清目秀的,但她终究还是想多玩一玩。
直到方絮问到头上,岑小眉才开始认真考虑起来。
金陵城那会,她就是因为太弱而保护不了岑砚的。她还记得那一天岑砚流的血,那么多,烫得她眼睛发疼。
岑小眉不想这样。
不知不觉间,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责任二字,向往的道心奇妙地与岑砚有了重合。
他们都想保护所爱之人。
岑小眉扫视过各个峰主,从肚子里零星的墨水中翻找出对应的名字。
这个是炼器的,不好。这个是摘草药的,肯定打不过别人。这个……这个徐师叔他从来没收过徒!
思考了会,她认为,最能保护他哥的还是方絮所修的无情道。
教过她的师叔们都说,岑小眉贪玩好睡爱偷懒,不是个修炼的料子。
那就直接让她不爱玩就好了。
久久没等到拒绝,岑砚似乎预见了什么,紧张道:“小眉!”
“人各有道。”
易渡桥拦下了他,“让她走想走的路,比安稳一生好的多。”
岑砚:“可是她只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家家,每日只要吃喝玩乐就够了,何须要担上这么多的愁?
易渡桥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岑砚不解。
“以前我也是这样,心甘情愿地困于胭脂水粉和锦衣华服里面,别人都夸我说是个好姑娘,算命的说我是天生的富贵命,合该顺遂一生。”
她尝试着向岑砚解释,“后来我发现不对,旁人对我说的都不算话,胭脂救不了命,手里的剑才可以。”
女子的剑也可以。
岑小眉仰着头,青霜剑的碎光折进了她的眼睛里。
全苍枢山最贪玩的姑娘点了点头,扬声道:“晚辈愿意拜入玄晖峰!”
方絮低低松了口气:“好。”
等她结束后,其他的长老随之逐次挑选心仪的弟子。许多弟子轮不到亲传这种好事,等去了内门,便会拜在先前的弟子门下,平白和别人差了一辈。
易渡桥作为此次选拔的佼佼者,不仅带回来了足量的蠃鱼,更有手刃孙文之功,自然成了众长老眼里的香饽饽。
但她谁也没有答应。
易渡桥决定先看看吴伯敬想做什么再说。她羽翼未丰,暂时还无法与他在明面上撕破脸,不如先沿着吴伯敬的计划走下去,毕竟她也好奇,玄晖峰上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她。
据她的判断,问天阁里肯定有吴伯敬的眼线。
就是不知道眼线是谁——内外门都在那眼线的掌控之内,难道还能是掌门吗?
杨柳枝插在她的发间,易渡桥在各路或不解或震惊的眼神里,与徐青翰视线相撞。
她平声道:“徐师叔,我想入你的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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