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翰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扪心自问,他的确动过将乔十一收归门下的想法。
无论她是易渡桥的转世也好,易渡桥本人来了也罢——虽然后者绝对不可能,当年断月崖上的残骸是千里车亲自带回来的,只剩下了一截白森森的小指骨,皮肉藕断丝连地挂在上面,被灵力乱流削得不成样子——单是乔十一突飞猛进的修炼速度,就足以让他高看一眼了。
徐青翰这辈子最怕麻烦,连消遣都只逮着外门那帮萝卜蛋子薅,何谈收徒?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乔十一。
太奇怪了。徐青翰想,为何她偏偏与易渡桥长得一模一样?
徐青翰不想“睹人思人”,怕易渡桥在九泉之下怨他恨他。
可惜人性本贱,诸多拒绝的理由摆在那,徐青翰还是想看看乔十一那张脸。
就像易渡桥从来没死一样。
至于其他的……
算了。
苍枢山上最混不吝的剑修摸了摸他一肚子的贼心烂肺,悄然藏好,生怕被亡妻知道分毫。
殊不知亡妻本人正仰着头,等他的答复。
于是在一众明晃晃的“又来了个看上徐长老的让我瞧瞧这次她会被怎么拒绝”的眼神中,徐青翰笑了起来:“行啊。”
玄晖峰上四季如春,不容于世的鬼尊踩着满地春光,正式进了问天阁内门。
徐青翰声称拜师礼太麻烦了,有这时间不如陪他温两壶酒。
有李阅川亲自盯着,酒是没喝成。徐青翰那双眼睛骨碌碌一转,拉着易渡桥往膳房跑,凡间时兴什么点什么,着实把厨子愁坏了。
“做不了啊?无妨无妨。”
徐青翰喜笑颜开,“走,随师尊下山,去留仙楼给你办接风宴。”
易渡桥:“……”
她认为徐青翰收徒就是为了多个下山玩的由头,一言不发地被拽了出去,心里盼望着李阅川开开眼,把他这高徒收了。
百年老店的牌匾高高挂起,装潢翻新了好几回,已经看不太出原本的样子了。
老板换了个人,瞧上去已至暮年,拄着木头拐杖四处巡视。
易渡桥总觉得哪里眼熟,半眯着眼辨认了会,直到老板开口时才恍然大悟。
他说话带着点永安周边的乡下口音,与当年引她入开悟道的那个小孩无二。
只是易渡桥依旧风华正茂,故人却已两鬓花白。
在物是人非的留仙楼里,徐青翰点了一壶美人醉,又依次尝遍了留仙楼的新菜式,评判道:“不如当年的虫草鸭方。”
周围伙计的表情一时十分精彩,易渡桥垂首,琢磨着怎么才能不和他坐同一桌。
待徐青翰心满意足地饮下最后一杯美人醉,甜腻的酒香糊在他的喉间,清了清嗓子:“我门下的拜师礼一切从简,不过该有的还是要有。这样,为师赠你两字戒训,旁的就算了。”
易渡桥低眉顺眼:“好。”
她看徐青翰像大尾巴狼,对方毫无所觉,撑着下颌认真思考起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徐青翰的神色忽然严肃了几分,终于有了元婴修士的模样。
雅间里贴了隔音符咒,静寂非常。
面对满桌的残羹冷炙,徐青翰无比正经地起身,道:“你坐着就行。”
易渡桥刚想站起来给他个面子,闻言毫不犹豫地坐回去了。
徐青翰:“……”
逆徒啊。
这话要是让李阅川听见,好歹得揪着他耳朵从头到脚骂上一顿,整个苍枢山都找不出来比徐青翰更逆的徒弟!
徐青翰轻咳了声,郑重道:“为师赐你‘不愧’二字作戒,望你修行之路坦坦荡荡。”
顿了顿,“反正没人烦你就挺好的。”
不愧,不愧。
也不知道是说给易渡桥还是说给他的。
赐下戒训的一瞬间,徐青翰真觉得他能对易渡桥负起师尊的责任,做一个像李阅川那样慈祥的师尊。
等上了几节课后,徐青翰断定:他这等元婴修士的直觉出错了。
清晨里,玄晖峰上的仙鹤刚打完鸣,徐青翰一骨碌从软榻上爬了起来,阴沉得像要走火入魔。
天杀的早课!
他为什么把时间定得这么早来着?
徐青翰怨气冲天地想起来了,李阅川熟知徒弟的秉性,强行按照见道堂的时刻表给他也做了一份。
师尊他老人家一点也不一视同仁!
方絮那边就没有这种规定,偏心眼子!
这会易渡桥还没到,徐青翰抓了抓头发,唤人来替他束发。
木盒里摆满了发冠,金银珠玉各种式样的都有,徐青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那副举世无双的脸,隔空点了点那顶白玉的。
侍从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摆弄他的头发。
闲着没事,徐青翰四处寻觅了通,从小匣子里拿出来只黯淡无光的小瓷片。
当日孙文的尸身被送入金陵城,由他接手保管。徐青翰本来没太在意,孙文此等蠢材能走到这一步,他热闹看得也算够本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仙人灯的光芒恰好映到了孙文的耳朵底下,闪出抹不易觉察的光亮。
徐青翰把玩着那只顺风耳,另一半的主人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不妥,将连接的符文强行断开了。
线索就此中断,引孙文入鬼道的背后之人始终没有眉目。
徐青翰将顺风耳私藏了下来,不然若是问天阁当真重视起来说要深究,他脱不了干系。
他忽地愣住。
这东西乔十一是不是也有一个?
徐青翰好似抓住了缕若有似无的线头,孙文,乔十一,方絮……
好大的一盘棋。
不过他才不在乎谁要祸害苍生,天下大乱最好,个个搭起戏台子来给他瞧瞧。
侍从不知缘由,以为新做的发式不合他心意,慌张地停了手:“长老,可是有何不妥?”
徐青翰不至于为难小小侍从,摆了摆手。
见状侍从松了口气,将白玉冠戴在了他的头上,顶端镶着只浑圆的鲛人珠。
易渡桥看习惯了他那日日不重样的发冠,在凡间那会还是她亲自置办的,徐青翰的喜好她一清二楚。过来的时候遂没惊讶,提着剑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等徐青翰先开口。
徐青翰清清嗓子:“让你读的剑谱读了吗?”
易渡桥:“读了。”
徐青翰:“那比划给为师看看。”
易渡桥依言照做。
她的剑气和徐青翰很不相同,招式之间尽是草一样的野气。由于开悟道心的缘故,剑尖挑出的弧度飘逸诡灵,仿若山中野鬼。
尽管她竭力掩去师承山鬼的痕迹,徐青翰仍旧看出了端倪。
寥寥修仙路,徐青翰各种课业都学得十足稀松,一碗汤半碗水,唯有剑道了然于胸,闭着眼都能知道比划的是哪一式。
他似笑非笑:“剑不错啊。”
易渡桥面不改色:“多谢师尊夸奖。”
“和谁学的?”
徐青翰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我怎么不知道剑谱里还写着鬼修的剑气。”
易渡桥登时一凛,思绪飞速变换,最终定格在了一具凉透了的尸身上。
“师尊恕罪。我见孙文曾用过类似的剑招,甚是厉害,便私下里学了几分,只是竟不知能与鬼修扯上关系。”
徐青翰信没信尚且存疑,凌厉的目光却像被矬子磨了遭,钝了下去,含着些玩世不恭的笑:“这样聪明……”
他的尾音拖得甚长,易渡桥静静地等着下文。
没在易渡桥的脸上看到想要的慌张,徐青翰嘁了声,接上后半句:“就替我把老头子布置的心法抄了吧!”
易渡桥有点茫然,半晌才把李阅川和“老头子”对上号。
她不由敬佩地看向徐青翰,感觉这人比她还欺师灭祖——她好歹和吴伯敬面上还是恭谨的好师徒。
都说虎父无犬子,欺师灭祖的师父自然也教不出尊师重道的徒弟。
徐青翰又看了会易渡桥的剑招,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哦,对,他如今是师父了,不是看戏的。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掏出来不退剑:“我将剑招舞给你看,仔细学着。”
玄晖峰不似外门,周围没那么多乌泱泱的弟子。所以易渡桥没给他留面子,直截了当道:“我方才已经舞一遍了。”
徐青翰不愿意承认他是因为没睡醒懒得动才这么拖时间的,眼睛向下一压,试图撑出些师尊的威严:“温故而知新。”
易渡桥:“剑招也算是‘故’吗?”
哪有这样刨根问底的!
徐青翰决定要说服李阅川新立门规,就写“师尊扯淡不得反驳”。
一个淡扯出去,就要用另一个淡来弥补。
徐青翰憋了半晌,破罐破摔道:“那你想学什么?”
易渡桥本想说这是师尊该定的事,眼见徐青翰要毛,遂欲言又止,心想在世子府里也这样,动不动就炸毛。
街口的猫都比他安分。
“……学,入定?”
易渡桥善解人意地挑了个简单的课程,她向来闭眼即入定,自不觉得有何难度。
徐青翰听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他屁股一沾蒲团便如坐针毡,为了这事李阅川没少操心,据说那段时间里玄晖峰总能扫出来许多白发。
易渡桥无声询问能不能教,徐青翰怒视以表你在找茬。
这对师徒彼此脸上均写着同样的“你入玄晖峰究竟是做什么吃的”,相看两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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