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柴(一)
白纸村处于北地,方圆几十里找不出第二个冒人烟的地方,偏僻得雀鸟都懒得光顾。
村子里没什么好地方,唯独中央摆着个祭台, 旁边竖着两只怪模怪样的塑像, 雕刻得十分精致,脸上画着诡异的图腾, 大抵是北方供奉的邪神之类,上不得台面。
祭台中的木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背对着阳光,一个不速之客拎着裙摆走了下来。
黑发绿衣, 还是个姑娘。
不速之客不是别人, 正是被无缘无故传送到了这里的易渡桥。
用手遮着过于耀眼的阳光, 易渡桥无比冷静地判断道:“我们进幻境了。”
她心思疾转,“书里写过,能有这种程度的致幻, 也只有蜃楼大阵了。方才师尊你应该是误打误撞碰到了阵眼, 你我才会被传送到了这。奇怪,玄晖峰上不是说禁止设阵的吗?”
她的尾音略略上挑, 显然是在问询徐青翰。结果他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 表情空白地坐在地上, 像是个卡了壳的富贵仙器,金玉其外, 里面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易渡桥见他不说话, 也没着急,反正书上没说蜃楼大阵能毁人心神。
她径自将头发拢好, 围着祭坛走了一圈,还真发现了端倪。
北地祭祀, 极为讲究神像规格。
两个毫无差异的邪神塑像一左一右地守在祭坛前方,不仅是塑像,祭坛周围的花纹雕刻得近乎严苛,左右两边没半点差别。
一眼望去,几乎有被邪神注视的压迫感,胸膛闷得难以呼吸。
唯有一处除外。
易渡桥提气跃至半空,伸手把在左边神像肩头站着的小鹤塑像拿了下来。右侧神像的肩头空空荡荡,并无有与之对应的塑像出现。
断月崖就在北地,她这些年可没听过还有地方兴祭祀仙鹤的。
那是问天阁才有的规矩。
她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没等细看,那铜塑的小鹤竟然振翅活了过来。它的翅膀末端逐渐泛红,像是被血泡过一般。
易渡桥想起来了,这是刚才死在徐青翰怀里的那只小鹤。
它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成了铜像?
是蜃楼大阵引发的幻觉吗?
易渡桥松开手,血淋淋的小鹤飞到与她目光持平的位置,口吐人言:“白纸村村规,请仙人们务必牢记。”
易渡桥:“……嗯?”
什么村规?
“有的阵法违逆天道,会被强行加以规则束缚。”
徐青翰这只哑炮终于响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脱了力似的。不过这点意外影响不到他做坏事,他捏住小鹤刚想继续说话的嘴,“你等会再说。”
他摸了摸袖子里,放芥子的地方和易渡桥别无二致。一颗富贵仙器被手指抹开,荡漾起温和的光亮,正是苍枢山出产的留影珠。
徐青翰没笑,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鹤:“……”
铜质的长羽都气得炸了起来,奈何天道在上,它不得不忍辱负重地继续陈述村规。
其一,村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里不得擅自出门,以防惊扰纸仙。
其二,村中均靠卖纸维生,纸仙保佑,切勿动用明火。
其三,莫要靠近纸人。
其四,可以与村民攀谈,白纸村村风淳朴,定会十分欢迎仙人到来。
其五,每月均会有纸祭大典,请务必参加,纸仙会庇佑每个信徒。
其六,如若有纸人主动攀谈,请勿动用明火,不闻不答便好。
其七,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最后,小鹤不断沙哑地重复道:“切勿动用明火——切勿动用明火——”
留影珠尽职尽责地将所见景象尽收眼底,徐青翰把小鹤的嘴捏上了。
易渡桥指了指接住了她的那堆柴火。
不用明火,如何祭祀?
还有蜃楼大阵里定下的“村规”,先说有纸人,又说没有,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的?
前路未卜,他们如今也只能先按照村规行事。
小鹤挣扎的力气陡然加剧,徐青翰猝不及防地脱了手。它一路飞回了神像的肩头,再次变回了沉寂的铜像,等待下一位仙人的到来。
易渡桥兀自道:“阵眼想必就在白纸村里。这村规诡异得很,须得小心行事。”
徐青翰又成哑巴了。
这时,易渡桥总算觉出来了点不正常。从世子爷到徐长老,这人就没有话少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不得接近纸人的警告还在耳畔萦绕,她登时警惕地向后撤了一步,掌心虚虚地搭在发间,准备一有危险就动用杨柳枝。
徐青翰抬头。
易渡桥登即要将杨柳枝抽出来,迎面就是一鞭。
还没等她真正实施,却看见徐青翰的眼尾红了几分。
“你是不是辜月?”
易渡桥:“……”
这比徐青翰是纸人还恐怖!
她意识到了什么,芥子里的镜子随心意而动,刚好映出来那抹叩心印。
易渡桥认真地想道:原来是伪装的术法被清干净了。
怪她没想起来,法阵详解里面写过,为了防止阵中人修改规则,法阵内不得使用任何伪装术法。
易渡桥没顾得上徐青翰,等她的思绪从藏经塔跑回来时,手已经被徐青翰抓住了。
在做乔十一的时候,他从来没碰过她的手。
她略略不解地看向徐青翰,决定先把这事揭过去,免得影响她去寻阵眼:“我拜入你门下只为找个东西,断不会扰你修炼,你尽可放心。”
徐青翰看上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要见我,直接用本名不好么?莫说是什么东西,苍枢山我都能打下来给你当核桃盘着玩,亏得我还想什么转世,原来你做了鬼修啊。”
说到这,他意识到了什么,近乎语无伦次,“怪我……都怪我,但你回来了就好,以后我好好对你,一定!”
他在这边倾吐衷肠,恨不得把几十年的相思之苦都向易渡桥说得干干净净。
徐青翰简直抑制不住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就说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只是他不敢看清,也不敢承认。
他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飞扬跋扈了半生的徐青翰终于剖开了心,每一寸都写着易渡桥。
他期冀地等着易渡桥的答复。
他这辈子想要的都能得到,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吧?
易渡桥静静地看着他,没挣他的手,或许是觉得和被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缠上没什么区别。
她只是不大明白。
如果是这样,那她受过的苦又算什么呢?
徐青翰轻飘飘的一句他后悔了,难道她就要顺从地原谅他,再次重归旧好吗?
他没有彻夜枯坐过,也没有枉死在荒山上,更没有曝尸荒野,连尸身都无人收殓。
他甚至……
他甚至未曾尝过她的苦楚,便想祈求原谅。
幸好她不在乎了。
“徐仙长。”
于是,易渡桥看着他,“定远侯家的世子妃,已经埋骨在断月崖上了。”
她甚至唤的是徐仙长。
在那一瞬间,徐青翰清楚地看见他与易渡桥之间深如万丈的裂隙,鲜血淋漓地摆在那里,不容他忽视半分。
徐青翰僵成了祭坛旁边的铜质神像,没顶的恐慌压在了他的头上,与方絮告知他身中情蛊的那夜一样。
易渡桥平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去寻个歇脚的地方了。”
村规里明明白白写着呢,夜里不让出门。
她刚想走,徐青翰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当年之事事出有因,辜月,你听我说,当年方絮说你给我下了情蛊。她就是想骗我进仙门,真的,我一进去就测出来天生灵体了,八十只蛊也毒不着我。”
他一锤掌心,“你是不是气我没给你报仇?我回去就把方絮杀了给你解恨好不好,我留着她就是想看看热闹,以后……以后我热闹都不看了,我只看你好不好?”
易渡桥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我没生气。”
徐青翰被她甩在身后,慌不择路地喊道:“我当初没想和你和离,辜月!”
“我知道。”
被吵到了似的,易渡桥回过头,微微皱起眉,“当初你大可以来问我个明白。”
是你不信我。
徐青翰近乎是逃走的,临走前,强行把留影珠塞进了易渡桥的手里。
他知道不该走,可他好像被易渡桥的话刺到了,撑了几回没心没肺的笑容未果,嘴角耷拉下来,整个人都像被霜打了。
经年精心编织出来的一场大梦醒了,梦里或怒或怨的易渡桥消失不见,徐青翰的胸膛仿佛被苍枢山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比恨他更坏的情况出现了。
易渡桥把他放下了。
转转悠悠,没见到村民,徐青翰溜达回了祭坛旁边。
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这,他打量了会:“你们两个果真认识。”
吴伯敬含笑道:“徐仙长聪慧。”
徐青翰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得,这位……乔大叔,别和我说你真是个种菜的。”
吴伯敬不恼,在徐青翰面前装成了大尾巴狼:“免贵姓吴,正是辜月的师父。”
徐青翰:“呸!”
谁问你姓什么了,还免贵,他俩加一起都没他贵!
还什么师父,易渡桥的正牌师父在这知不知道?正经赐过戒的。
徐青翰浑然不觉在留仙楼赐戒有什么不妥当的,皱着眉打量他。
吴伯敬既然知道他认出来了易渡桥的身份,那么他必定也明白这大阵的由来,想要借机做手脚除掉他可能有点困难。
于情于理,他都是易渡桥的师父,徐青翰怎么着也得尊敬几分。
可惜徐青翰没长尊敬那根弦,一见面就开始琢磨怎么把他和方絮除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计划着怎么坑易渡桥。
方絮恍若未觉,问:“想来你也听到了村规,可要同行?”
“我和你一起走?”
徐青翰指了指自己,满脸写着方絮疯了,“别别别,辜月看到了得怎么想。以后你和我最少一尺远,谁也别过界啊。”
吴伯敬笑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如此?我与小絮来此,正是为了帮辜月修好道心,逃出蜃楼,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徐青翰假笑。
谁信你。
修道心……辜月的道心怎么了?
易渡桥敲开了一家村民的门,她大略探查了遍整个白纸村,并未找到合适的空房间。
奇怪的是,白纸村白日里无人外出,唯有她敲响了门板后才会有人来应声。村民的态度与村规所说的无二,还没等她说话,便拉着她往屋里走,热情得诡异。
拉着她的是个老婆婆,眉眼间有着当初金陵城外那坏了房子的婆婆的痕迹,她还给人家画过符。
易渡桥冷笑。蜃楼大阵想借此让她放下警惕,可惜她不吃这套,谨慎地按照老婆婆的指引行事,半分也不逾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他白纸村还能如何。
她坐在了床榻上,心下一凛。
宛如纸片摩擦的“沙沙”声传了出来,还没等她问,老婆婆预料到了一般,解释道:“村里的人日日做纸活,东西都是纸的,你去别家也一样。”
易渡桥应了声,既然是婆婆不让她去的地方,那还真得看看。
还没来得及再琢磨,老婆婆热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位仙长,进来坐进来坐。”
遣词造句和她对易渡桥讲的无甚两样,磕巴都不带打一个的。
徐青翰站在门口,即将落下的夕阳被他遥遥地甩在身后。他不知道去了哪,向来整洁的发冠斜斜地歪着,一缕凌乱的碎发沿着颊侧落了下来,想笑没敢笑,隔着老婆婆望了她片刻。
“我不放心你。”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你住的这里好偏,我找了好久。”
易渡桥等着他继续说。
徐青翰咽了口口水,略略紧张:“我能住这吗?”
易渡桥不置可否:“婆婆让你进了。天要黑了,徐仙长。”
徐青翰不大乐意听她叫仙长,可是他刚被易渡桥敲了个魂飞魄散,不敢造次,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边。
易渡桥只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至于这话能在徐青翰的心里撞出来多少余波,便不关她的事了。
那前言不搭后语的村规不让晚上出门,易渡桥不至于第一夜就出去挑战蜃楼大阵的权威。黑暗笼罩了白纸村,她没多少睡意,坐在窗边,透过缝隙窥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灰白的雾气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将小小的村庄吞了进去。
清晰的白纸摩擦声响起,易渡桥霎时回头,只见白日里还有着温度的老婆婆周身惨白,五官被潦草的笔迹画在了脸上,笑眯眯地弯了起来,推门而出。
徐青翰坐在她旁边:“哎呦,这不就靠近纸人了吗。”
他说习惯了风凉话,一出口便想起来不对,试探地看了眼易渡桥,看她没什么反应才放心。
刚来就犯了村规,算不上好事。
易渡桥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专注地盯着外面灰蒙蒙的雾气:“村规还说村里没有纸人,明早便知真假。”
雾气里,摩肩接踵的纸人轮廓慢慢浮现。他们俱穿着村民的衣裳,该种地的种地,该说笑的说笑,看上去仿若白日。更多的纸人在做交易,惨白的纸钱在村民间交换着,彼此脸上画着的笑容几欲咧到了耳根。
而在众多的纸人里,易渡桥将灵气凝聚在眼瞳上,一眼就看清楚了其中较为矮小的小女孩穿着的衣饰。
毕竟在一众灰扑扑的衣裳里,想看不着白衣也挺难的。
她凝重地让开地方,不错眼神地道:“你来看。”
徐青翰依言照做,拧着眉看了半晌,迷茫地问:“你让我看什么?”
等易渡桥再看过去的时候,那抹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想了想,她决定据实以告:“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方絮。”
但也不算是,纸人少女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腰际,瞧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纸糊的五官看上去活泼得很,实在和她所认识的方絮截然不同。
易渡桥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岑小眉,玄晖峰上各扫门前雪,岑小眉自从入道后来寻她的次数愈发少了,也不知道她的道修得如何。
她有些难以想象岑小眉冷若冰霜的样子。
酷似方絮的纸人左拐右拐,敲了敲其中一扇房门。
开门的姑娘气质出尘,两人的衣裳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伸出手,牵着纸人进了屋。
吴伯敬等在屋里:“倒同小时候的你很像。”
方絮:“比我小时候能机灵些。”
被人发现了会跑。
“我刚遇到你那会,你也这么大。”
吴伯敬道,“浑身上下没个好肉,看着可怜。”
方絮没接话。
她一时又成了那个小小的孤女,纸一样的村子在她的眼里燃烧着,热浪舔着肌肤,孤女因为恐惧而嚎啕大哭。
半晌,她垂下眼:“义父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吴伯敬:“你也学会那些客套话了。说说吧,易渡桥怎么发现大阵的?”
白纸村里禁明火,屋里放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影影绰绰的光落在方絮的脸上,将一星半点的神色波动掩去了。
她公事公办地说道:“方絮无能,未曾想那小仙鹤竟然回了巢穴,使其鸣叫,将易渡桥引了过去。”
吴伯敬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宛若一只狠辣的狼王:“你还真是有出息。”
方絮跪了下来:“义父恕罪。”
纸人不明所以,拽了拽方絮的袖子,感觉面前这个大叔好像在欺负她,遂迈着小短腿挡在了方絮身前。
“还真是……比你有活气。”
伸出手,纸人便落在了吴伯敬的手里,双腿胡乱扑腾着,“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将她塞进玄晖峰是为了什么,易渡桥的道心未成,你要拿什么来驱动阵眼,一捏就碎的纸人吗?”
出乎他的意料,方絮膝行两步,将手托在了纸人的下方。
直到吴伯敬松手,她才抱着纸人道:“此次徐天贶意外入局,既然易渡桥的道心不够,不如再加上他的。”
吴伯敬嗤道:“不过一个元婴修士。”
方絮一字一顿道:“义父有所不知,徐天贶正是今日臻至化神境。”
正应了易渡桥的那句“一试便知”,两人平安地渡过了一夜。
随着第一缕晨光透入窗内,盘腿打坐的易渡桥睁开了眼。
窗外的种种热闹都消失了,老婆婆抱着新鲜的稻谷走了进来,慈祥地笑了笑:“醒了啊。”
徐青翰接话:“哎,醒了。婆婆赶早市去了?”
老婆婆的笑容不改:“是啊。”
徐青翰故作疑惑:“这就怪了,我怎么没听到叫卖声?”
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老婆婆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似的,半天才含含糊糊应了句:“你睡得沉。”
得饶人处且饶人,徐青翰住了嘴,撑着身子往底下一跳,把纸做的地板踩得哗啦哗啦响。
他颇为好奇地凑过去,老婆婆瞧起来要烦死他了,可来者是客,也不好拒绝,只能绷着脸把稻谷和鸡蛋往灶台旁边放。
徐青翰“嚯”了声。
可了不得,灶台都是纸扎的!
没了火怎么烧菜?
不过纸人吃纸也合理,徐青翰摸了摸芥子里的辟谷丹,想问易渡桥吃不吃。
嘴张到一半想起来她已然筑基了,估计也不需要这些。
“辜月。”
他在脑子里把老婆婆扔到了一边,问道,“你只是筑基吗?”
易渡桥没正面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立场上,她与徐青翰断然是敌对的。如果让问天阁先摸清楚了她的底细,于她,于鬼修都是一大劣势。
徐青翰没再问:“我就好奇嘛。”
老婆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吃不吃饭呀?”
话是对着易渡桥说的,看起来徐青翰就是个添头。
易渡桥拒绝了。
遭了拒绝,老婆婆看起来有些伤心。她嘟囔着怪腔怪调的民谣,把纸折的稻谷收了起来。
易渡桥安静地看着她,徐青翰便也等着。只见稻谷收拾完毕后,老婆婆慢悠悠地走到了桌子边上,拿起来桌上放着的一叠金纸,手指翻飞,正在折东西。
她的动作熟练,金元宝一个个地堆了起来,成了座纸折的小山。
这东西实在是太吉祥如意了,易渡桥看了会,没发现什么,遂准备出门。
白日的白纸村毫无人声,土地干燥,草木故难以生长。举目望去,尽是黄压压的颜色。
迈过老旧的门槛之前,老婆婆唱的歌声忽然高了几分。
“拜纸仙,泪涟涟,柴火堆里苍生骨,白纸村里孤魂冤。”
等到易渡桥驻足细听时,歌声偏偏又消失了。
“大阵里的每处变化都相辅相成,定然不会白唱首童谣给我听。”
她专注的时候习惯垂下眼,盯着地面,“柴火堆里苍生骨……”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尘土扬了起来。
易渡桥猛然抬头,村里的小路上兀地出现了个豆丁大的孩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是个男娃。
这个小男孩她也记得,当日在街上唱秦楼楚馆的花曲子的,也不知挨没挨过家里长辈的揍。
蜃楼大阵很喜欢从她的记忆里寻些人的壳子。
易渡桥偏首:“方絮有问题。”
徐青翰立刻反应过来了,奇怪道:“我忘同你说了,师姐和你师父都来了,但你怎么知道的?”
易渡桥失声道:“吴伯敬来了?”
不早说!
“你等等,先和我说,方絮怎么有问题了?”
易渡桥:“蜃楼大阵喜欢捏出来我认识的人不假,但模样肯定是变不得的。可昨夜我看到的方絮不同,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余下的不用她说,徐青翰便领会到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有可能是阵眼。”
“方絮肯定在里面干坏事,等我把她处理了。”
易渡桥:“……”
徐青翰:“……”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均想着至少能确认对方不是纸人了。
就没见过能这么偏的。
徐青翰决意痛改前非,好生讨好易渡桥:“你说得有理。”
正当这边讨论得驴唇不对马嘴,地上的小孩听不下去了,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喂!”
被打扰了与易渡桥讲话,徐青翰十分不爽地低下头,勉强将视线分给了他点。他笑得如沐春风:“你这拨浪鼓怎么样?”
小孩被问懵了,下意识答:“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拨浪鼓!”
“原来是这样。”
徐青翰的笑意更深了,当年他就是用此等笑容在永安城里作威作福的,别家公子哥一看他笑转头就跑,“哥哥告诉你,城里的拨浪鼓自己就能响,还能唱歌。你这种破烂,一个大子都不值。”
犹嫌不够,他补充道,“玩这么土气的拨浪鼓,别的小孩可是会笑话你的。”
此番话完美地拿捏住了小孩脆弱的自尊心,那小孩不可置信地瞪了徐青翰半晌,不太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嘴损的大人。借着,他品过来味了,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徐青翰心满意足地打开扇子,摇了两下。
扇子很快便摇不动了,从小路那边跑过来一个女人,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把突然出现的小男孩抱进了怀里。
徐青翰讪讪一笑:完了,给人家的娘招来了。
易渡桥面无表情:自己闯的祸自己担。
那女人的面目算得上凶恶:“便是你欺负我的孩子?”
徐青翰撒谎不带打个草稿的,迭声道:“我可没。我就是同他讲了讲外边是个什么样的,你听过永安城没?”
他在试探那女子。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恶鬼,脸上的凶相被一层惊惶的神色覆盖,急急地抱着孩子后退了步:“你怎敢提那些东西!”
徐青翰奇了:“我提什么了?”
女子:“你在此处提到外乡,是对纸仙的不敬!明日便是祭祀之日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祈祷,否则明日纸仙降罚,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的身量与易渡桥差了半个脑袋,清瘦得很,抱孩子走起路来却分外的快。还不等徐青翰再套些话,那女子已经飞快地离开了。
易渡桥自言自语:“明日祭祀。”
徐青翰无比顺畅地接话:“就是你我掉下来那个台子,也不知道不用火怎么点柴。”
忽地,易渡桥没头没尾地问:“你昨日敲了多少人家的门?”
徐青翰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一大半了,就差西边那十来家。”
“你说你把纸人安置在居所里了?”
吴伯敬瞧起来不像身在阵中,像在永安城里最舒坦的客栈,“我不信他们不查房里的人。小絮,做事要学会‘藏’。”
方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苍枢山上的无情剑修在邪修头子面前俯首,要是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被岑小眉她们一众弟子看见,怕不是要当场碎了道心。
被吓碎的。
叩门声响了三下,屋内毫无回音,没人给他们开门。
奇怪,青天白日的,家中怎会无人?
易渡桥与徐青翰对视一眼。
纸人跑了。
他们来晚了一步,倒也不算无功而返,起码知道这地方和吴伯敬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
就算现在吴伯敬突然失心疯了,跑到易渡桥面前嚷嚷说蜃楼大阵就是他布下的,她也不会惊讶了。
她就地趺坐下来,丝毫不在乎裙摆被土沾脏了。
但徐青翰在乎。
他忙脱下外袍,随手叠了两下就要往易渡桥的身下塞:“地上脏,你坐着这个。”
怎么好像自从暴露了身份后,徐青翰脑子都不好使了?
易渡桥把衣裳推了回去,礼貌地解释道:“我学过避尘诀,捏一个就好。”
徐青翰明白他关心则乱,惆怅地抓了抓头发,顺便摸出来了根新的发带换上。
头可断血可流,他绝对不能埋汰成猴!
古往今来,身陷至蜃楼大阵里还能关注形象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说实话,徐青翰总觉得这阵出来的蹊跷。
他是不爱看书,并非不看。刚入门时李阅川天天管着他读书,背不出来要去抄经,再背不出来就得痛失口腹之欲,眼睁睁看着饭食被拿去喂灵兽。
再加上有方絮的衬托——这人简直过分极了,看阵法符咒过目不忘,心法看过便能融会贯通,活该她冷着张脸做冰雕!
而在浩如烟海的阵法里,专门有一页写了蜃楼大阵。
徐青翰记得格外清楚的原因无他,那书底下不知被哪个前辈看过了,标了一则仙门的奇闻异事。
说是当年有个前辈痛失爱侣,伤心之下创造出了蜃楼大阵,以爱侣的尸骨为阵眼,使得阵中种种届时彼此间的过往景象,终年沉溺于中,最后走火入魔而亡。
徐青翰读完了扼腕叹息,思及只剩一截小指骨的易渡桥,兀地扼不出来了。
他向后翻了翻,那写字之人继续写道:此阵违逆天道,已成禁阵,失传数百年。
吴伯敬怎么弄来的禁阵?
还有那个阵眼。徐青翰顿觉毛骨悚然,嘴皮子飞快一碰,把这事捡着同易渡桥说了遍,并适时略去了他不爱读书和李阅川斗智斗勇的那段。
徐青翰是不是读书的料子,易渡桥比他知道的都清楚。
她没戳穿,仔细地听徐青翰讲那段关于蜃楼大阵的趣谈。
“我在想,这里的阵眼是不是方絮布的。”
故事不长,说完后,徐青翰一时疑心他们想岔了,阵眼其实根本就不在那个和方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纸人身上。
故事里的仙人用道侣的尸骨做的阵眼,方絮她好好的大活人,还能用什么做?
修士一生几千岁,值钱的也就那几样东西。
丹修的丹药,器修的仙器,苍生道修士的花草与灵兽,剑修的剑。
无情道的……道心。
“以心行道,的确要依靠道心。”
易渡桥本身就是个例子,淡淡道,“无论是杨柳枝,还是你的不退剑,在我这种人的手里无甚差别,想来方絮也是如此。”
她提出了新的问题,“但如若是这般,她想要什么?”
徐青翰毫不犹豫:“她一定看上我这副皮相了。”
易渡桥惊异地看向他,莫非当年方絮不是为了诓他入局,而是当真倾慕于他?
于是,徐青翰继续煞有介事地道:“她和吴伯敬待在一起,定是想换了我的脸给那老头子用去。不行不行,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当个老头!”
刚升起来的心绪碎得一干二净,以后再也不能信他了。
易渡桥思索道:“你我入阵,可能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仙鹤出事,应当赶过去的是李阅川。就算是他们多管闲事过去了,谁又能保证徐青翰必定会手欠那么一下,刚好把机关敲开了?
他们很可能是误打误撞进了大阵,以至于方絮他们措手不及,只能强行跟了进来。
吴伯敬本来在断月崖算账算得好好的,突然飞来了玄晖峰,想必也是因此原因。
易渡桥的思绪转得飞快,冥冥中,她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所以辜月,你当时看到仙鹤时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
徐青翰更像是象征性一问,他打定主意要跟易渡桥走,要是杀仙鹤这事是她干的,大不了就不做二十四孝好徒弟——虽然他也没做过,和李阅川撒个谎,就说被他烤了吃了。
徐长老一生搅混水,忽然被栓上个绳,高兴得尾巴都打旋,也不管绳子那端的人乐不乐意牵。
恨嫁恨得惊世骇俗。
易渡桥:“我偷偷下山去看了灵石的走向,发现最近有几笔天元的来源不对。”
徐青翰:“偷捕灵兽?”
易渡桥:“偷捕灵兽。”
大楚国境里严禁偷捕灵兽,抓到了就是死。做这行的日日吃的都是断头饭,若不是亡命徒,断然不会做这一行。
徐青翰摸了把纸砌的墙,不易察觉的灵气附在其上,他了然:“我说哪来的那么多灵气驱动这么大的阵法,仙鹤肚子里的天元还不够一口的,原来早有储备。”
他们正巧撞见仙鹤们被大阵“吃”了,才随之掉了进来。
至于是自投罗网还是其他的,想来是要看造化的。
徐青翰显然把他当成了“造化”本身,兴致勃勃地甩开扇子:“不如明日祭祀,我们去动火玩玩!”
易渡桥:“怎么突然想动火?”
小鹤的警告如同指甲刮木头,嘈杂得很。它特意重复了几遍不要动火,想来这是白纸村里最重要的一条规矩。
但易渡桥不得不承认,她动心了。
冷风吹过祭台,干燥的柴火高高堆于其上,长短不一,比凡人常用的柴火更细些,与方絮垂在身侧的手腕差不多粗细。
小方絮的脸上带着婴儿肥,懵懂地被她牵着手,想了想,另一只手拉住了吴伯敬。
“凡人的孩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牵着爹娘。”
吴伯敬被握住了食指,“你记得将她藏好,今晚切莫再跑出来。”
方絮没动。
她的抵触之意太过明显,无情道的传人脸上许久未曾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
她或许只浅浅皱了下眉心,寒冰裂开道缝隙,里面装的是茫然无措的小方絮。
吴伯敬并未留情,与那个会给易渡桥买糖人的师父截然不同:“你的无情道莫非是一纸空谈?”
方絮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松开了拉着小方絮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方絮明白。”
夜里,易渡桥依旧将窗户推开了条缝。
老婆婆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带着一筐金元宝,去集市里叫卖去了。
“糖葫芦,新做的糖葫芦!”
“我老婆子新折出来的金元宝——”
“哎呀,你卖这个晦不晦气。都来瞧瞧红双喜,整个白纸村都没有比我这的花样更多的了!”
易渡桥听了一会,无端觉得耳熟。
“一群纸人还好意思说金元宝晦气,啧啧。”
徐青翰懒洋洋地往床头靠,想起来易渡桥还在对面,艰难地挺直了,“昨晚他们也这么喊的,词都没变。”
是了。
他们回来时,婆婆的话也没变。她本来以为只有进屋时才会这般,原来整个白纸村都处于昼夜轮回的交替循环之中,唯有一处不同。
祭祀。
听昨天那女人的意思,祭祀隔段时间才有一回。
那么它就是白纸村里唯二的变数了。
还有一个是小方絮,没找着。
纸仙,火种,还有纸人。
七条村规里提及的事物祭祀都占全了。
易渡桥闭上眼,打坐入定。
等她出去就把这破阵拆了。
苍生柴(二)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当窗户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被纸人挠响时,易渡桥想起了这句老话。
纸人的手指纤细,挠不出多大的声响。细细密密的刮擦声传入屋里, 易渡桥抱着膝盖, 盯了会窗户纸上逐渐增加的手指影子。
透过缝隙,偶有森白的纸人脸一闪而过, 若是换个胆子小的来,还不得吓个好歹。
纸人是幻象,鬼尊却是真的。
幸亏易渡桥本来就是只野鬼,此时莫名升出几分“瞧见同类”的惺惺相惜。
在徐青翰震惊的注视下, 她伸出根冰凉的手指, 与其指尖相碰。
纸人:“……”
它感觉被里面那个不知死活的修士轻薄了!
纸人只觉清白不保, 一张惨白的纸脸仿佛被朱砂染上了色,两坨艳红堆在颊侧,羞愤地抽回了手。
徐青翰不乐意了, 向外面嚷嚷道:“名花有主了, 不许惦记!”
他相信易渡桥不会反驳,这些年来, 徐青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最堵心的事也就是娶进门的夫人没了, 连修仙的大道都没在他缺心少肺的心绪上留下痕迹。
故这话出口得理直气壮,徐青翰压下无端乱跳的心, 朝着窗外的纸人皱了皱鼻子。
易渡桥本不想与他计较, 时隔多年,徐青翰竟还是长不大, 心性幼稚得与当年无甚差别。
些微的无力感在她的心头蔓延,易渡桥咂摸了会, 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有点失望。
她习惯了有话直说,此时显然并非纠结儿女情长的好时机,可不说又觉得憋得慌,怕徐青翰再自作多情地想出一溜十三招。
“徐天贶,你听我说。”
时隔许久,她再次唤出了熟悉的称呼,天贶二字在舌尖滚了遭,生涩非常,“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徐青翰被问懵了,结结巴巴地答:“后、后悔。”
后悔当时听风就是雨,后悔一气之下同易渡桥提了和离,后悔没保护好她。
易渡桥摇头:“你一点也不。”
不可能!
徐青翰的眉毛几乎立了起来,他这些年连世子府都不敢回,凭什么说他不后悔?
还没等他反驳,易渡桥随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窗棂,灵力蔓延开来,转瞬修复如初。
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轻声道:“你只是因为想要的没得到而已。你想要那个对你全心全意的世子妃,所以当我埋骨深山的时候才那么伤心。”
“对你来说,我和能唱童谣的拨浪鼓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前者触手可得,后者亡故多年,成了个可能特殊些的念想。”
徐青翰:“不……”
易渡桥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冷静得不似在谈属于她的平生:“你想要的是那个世子妃,不是我易渡桥。”
她一字一顿道,“我并非死物,容不得你这般窥视。”
什么名花有主。
凭什么她就得是世子妃,是长老妻?
凭什么得冠着徐青翰的名号,做一辈子的菟丝子花,连易渡桥这个名字都在洞房花烛里隐去了。
易渡桥是断月崖上向死而生的杨柳,除了她以外,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徐青翰想反驳,憋得脖子通红,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难道……难道他真是那么想的?
寒意从脊背爬了上来,徐青翰下意识地内省,惊恐地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把易渡桥当成了所有物。
徐青翰冒了一身的冷汗。
没等他再细想拨浪鼓之说,窗户的拍打声陡然加剧,柔和的灵力抵着窗棂,令其免于破裂之灾。
易渡桥一抬手将门也拍上了,话说到这,由他徐天贶怎么琢磨去,她还有正事干。
纸人不知发了什么疯,不知停歇地将这小屋敲得哐哐响,万万不肯让住客歇息。
夜色正浓,连颗星子亦露不出来。
易渡桥:“他们不像是要对你我出手。”
她想起来,富贵仙器还没时兴的时候,以前永安城里多是人拉的千里车。
只要她一出门,准有卖各式各样小零碎的小贩这样敲她的车窗,祈求车里的贵人开开眼,买两样货物,从而维持一日的生计。
易渡桥打算盘一流,自然知道付两个大子能为她换个精致的络子,也能为平民百姓换来足够吃两日的发面馒头。
她常常会忍不住撩开车窗,买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回家,堆在柜子里,久而久之,积了层灰,末了被忍无可忍的易夫人扔掉了。
这些纸人与小贩的动作如出一辙,易渡桥忽然想起村规里说过,夜里不得出行。
她连窗户也不撑了,踩了缎鞋往外走。
徐青翰还担心她是被魇着了,见易渡桥神色如常才放心,随之跟在后面,不退剑半出鞘,随时准备着削掉纸人的头。
推开门,易渡桥差点没被白花花的重影晃了眼。
整个白纸村的纸人都来了,簇拥着等在她的前面,似乎想引路。
易渡桥抬腿就走,纸人们向左右分开,将她与徐青翰裹在中间,硬推着往村中央走。
村中央。
徐青翰干笑了声:“那边是祭坛吧?”
夜里的白纸村“人”潮汹涌,外界的铄金堂风云变换,看得人眼花。
齐瑜左右手各握着支笔,手快得几乎出了残影,灵石往来的账目旋即落于纸上,清晰非常。
她嘴上还叼着只卷轴,急得脑门冒汗。
尊上去哪了?
事发突然,在得到问天阁决定截断凡间灵石路子的消息后,齐瑜半点没敢耽搁,伸手就按上了泛着光的沉墨印。
可易渡桥此时偏偏联系不上了,神识如同泥牛入海,淹没在了另一端沉墨中无尽的黑暗里,再无回音。
若想截断灵石,仙门定是要把铄金堂拔掉的。
没人乐意和邪修分一杯羹。
齐瑜想问她铄金堂下一步该怎么办,无人应声,烂摊子霎时落在了她的肩上。
指尖在算盘上扣得发白,齐瑜的眉毛蹙得能夹死十只飞蛾。
尊上……回话啊尊上。
齐瑜心心念念的尊上正被一堆纸人架着,喜气洋洋地往柴火堆上拱。
为首的纸人正是老婆婆,笑得花团锦簇的。
她把易渡桥往上面推,一副老胳膊老腿不知哪来的力气,攥得易渡桥手腕发疼。
另一边的徐青翰没好到哪去,纸人显然是把他们当祭品了,推推搡搡间,他永远不染尘埃的衣襟散乱,锦缎折出了皱褶。
易渡桥目测想以身试险,瞧瞧纸祭究竟是个什么样。
徐青翰舍命陪君子,认命地坐在柴火堆上,和一众纸人大眼瞪小眼。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修士,纸人们画出来的眼睛圆溜溜的,扁平的白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修士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他低声道:“不走?”
“我不走。”
易渡桥把他择了出去,“村规不让用火,可这里却又都是柴火,这说不通。”
她得进祭台上看看。
深入敌营没错,这深入得也太胆大了!
徐青翰还没想通易渡桥说的话,更不舍得让她死,遂又意识到不舍的情绪中驳杂非常,还真应了易渡桥那句判词。
他只是因为想要的没得到而已。
徐青翰不肯这样,他强行抽回神,道:“你觉得阵眼可能在火里?”
易渡桥:“不觉得。”
徐青翰:“啊?”
易渡桥:“村规那么多条,犯了才知道对错。”
方才,她的灵识莫名其妙地一动。可当易渡桥再想追寻来源时,灵识却依旧如往日般古井无波,仿若错觉。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升了起来,易渡桥没时间同蜃楼大阵慢慢玩,要拿她当祭品便当,只看看它可有如此行事的本事了。
晨曦割破云霭,笼罩了整个白纸村。
浓雾散尽,熙熙攘攘的纸人露出了本相。他们生得颇为奇异,易渡桥眯了眯眼,残破的道心勉强镇着她的心神,免得被此等景象迷惑了去。
百十来个村民狂热地咧开嘴笑着,眼睛,鼻子,嘴……总有一处是同易渡桥记忆里的某人模样是相似的,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故人云集,与她温和地叙叙旧。
要是让心智不甚坚定之辈看到这等景象,怕不是要灵识混乱,分不清真假了。
呜——
低沉的号角吹响,村民们围着祭台手舞足蹈起来。易渡桥没见过这种舞,不过也能猜得差不离,北地信仰的邪神比苍枢山的山头多,祭祀之舞更是数不胜数。
舞跳得越来越快,铃铛急促地随着鼓点响了起来,成了种奇异的韵律。
易渡桥像是听见了白纸村中土地的低语,纸仙由空中俯身,保佑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庄风调雨顺。
随着节拍越来越快,村民们粗糙的衣摆被风吹了起来,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期盼地抬头,希望能看见神仙显灵。
神像站在了祭台两侧,冷眼旁观。
正专注地看着,易渡桥的手抵在了柴火上,下意识摩挲两下,忽然觉得不对。
柴火有这么滑溜吗?
她从中抽出了根柴火细细摩挲,它的表皮光滑,纤细且硬,看不出是什么做的。
有点像灵兽的骨头。
更像人的。
刚想放下,易渡桥的耳朵旁边嗡一声响,她的太阳穴被人拿小铁锤砸了似的,疼得神色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细碎的低语响起,易渡桥眼前的场景飞速变换,刚才是在荒凉的村庄,下一瞬便到了燃烧的祭台上……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徒弟苦苦哀求师父莫要救他,最后师父被纸人洞穿了胸膛,死在了徒弟前面。
有兄弟姐妹携手进退,奈何行差踏错,一同丢了性命。
有夫君替妻子上了祭台,被诡谲的火舌吞噬,烧得只剩下了焦黑的骨头,掉进柴火堆里,不见踪影了。
无数的视角交替错落,最终无一例外,均通向了黄泉路。
最终,柴火里面留存的话音变成了短短的七条村规,反复在易渡桥的脑海里出现着。
易渡桥顿悟。
他们不是第一批来这的人。
每一条村规,都是前人拼死走出来的歧路。
苍生柴(三)
“你的意思是, 这些都是人的骨头?”
徐青翰顿时浑身都不好了,依着易渡桥的言拿起根人骨柴摩挲,“没有声音啊。”
人骨柴上缠绕的灵气如同沉墨般暗淡下来, 絮絮的低语声犹在耳畔, 易渡桥定下心神,从修士们的遗言中挣脱出来。
她不甚惊讶地换了支人骨柴握着:“我并非常人, 能听见孤魂野鬼的声音想来也是正常。”
确认了只有鬼修才能通灵后,易渡桥大致将猜测与徐青翰讲了一遍。
刚到白纸村的时候,她曾疑惑于为何村规自相矛盾,不像正经立下的规矩, 倒像是阎王的催命符。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前人们的死法各不相同, 在临死前将所获知的信息整理成寥寥一句规则,传递给下一个入阵的人。
信息有真有假,后人又推翻前人留下的村规, 再次投身入通往黄泉的苦旅。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探索出的讯息通过村规留了下来, 期盼着有人能逃出大阵的禁锢,带着他们那份活下去。
而最新的一条……
易渡桥扫视过祭台下的村民, 咬字很缓, 近乎一字一顿地低声复述:“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如果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那位前辈为何而死?
她想不明白,此方村子里还有什么秘密没被发现, 才会让他落得个祭品的下场。
身为本次纸祭大典的祭品, 易渡桥半点没慌。
蜃楼大阵里有天道插手,任何伪装都会现出原形。而随叩心印露出来的东西不是别的, 正是她被封了许久的元婴灵气。
易渡桥不怕疼,她早就意识到乱窜的灵力正在淬炼她的经脉与内府, 试图变成共生的两副周天。
奇怪的是,徐青翰的境界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戳穿她。
易渡桥没追究这个,她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让她身负两副周天,此事也在吴伯敬的计划之中吗?
“吴伯敬想把我也变成柴火。”
醍醐灌顶似的,易渡桥的语速飞快,“他把我送进问天阁,就是为了让我修出来两副周天,相辅相成,使我的经脉要比其他修士所藏灵气更多。就像灵石,如果别人是月息,那我就是天元。”
徐青翰倒抽了口凉气:“方絮的道心和这堆柴火不够烧的,他还想拿你来驱动大阵!”
可易渡桥直觉还有不对:“我此次进来不似在他的计划之中,莫非吴伯敬还惦记着别的东西?”
徐青翰福至心灵,想起来在祭台边上时吴伯敬说的话。
他下意识看了眼易渡桥的腰下,那是内府所在之处:“他可能……还想要你的道心。”
他还想问易渡桥的道心究竟怎么了,看了看她的神色,徐青翰明白,她不想同他说这些。
没人会乐意和外人掏心掏肺。
与他所想的一样,易渡桥眉目不惊:“有理。”
徐青翰忽然有点庆幸他没追问。
他从芥子里掏出颗天元递给她,怕她不收,又给自己掏了个同样大小的,就着祭台边永无止息的歌舞声吸收干净了。
没了灵气的天元看起来像颗透明的琉璃,不退剑领略到主人的心意,斩了无数邪修的剑尖在琉璃上刻画出了大概的形状。
易渡桥觉得眼熟,他读出来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丧事用的安息牌,永安城里盛行过一阵。”
她想起来了,随易夫人参加某个表亲的丧事的时候,易夫人送的便是安息牌。
说是可以安抚亡魂,引其轮回。
前人们连人带魂估计都被吴伯敬烧干净了,哪来的轮回。
易渡桥没挑明,她又不是徐青翰,没那份用碎嘴子就能把小孩说哭的闲心。
歌声愈发大了,杨柳枝被易渡桥握在手里,她想知道的都有了答案,随时准备在火起的前一瞬突围。
这时,一声稚嫩的抽噎刺破了诡异的歌声。
易渡桥陡然抬头,身底下好像遭了震,轰隆隆地沉声响动起来。
祭台下方缓缓打开了道暗门,精巧的图案分割两半,露出道极窄的缝隙,堪堪能让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孩童爬出来。
雪白的衣裳裹上了层灰尘,小方絮的脸也没好到哪去,东蹭一块黑西蹭一块白,活像个眉清目秀的花猫。
随着她的出现,村民们的神情从震惊变成了狂喜。
折元宝的老婆婆这会腰不疼腿不麻了,老寒腿倒腾得快,大步上前将小方絮抱了起来:“圣女,你这是去哪了?”
易渡桥刚疑惑圣女是个什么玩意,就见小方絮被抱着向她靠近。
徐青翰脱口而出:“要送给我当干女儿?”
他语气轻松,神色却凝重得很,恨不得把小方絮盯出个洞,好好看看她要做什么。
翻遍白纸村也找不到小方絮的原因找到了,她根本就没待在房里,跑到底下去做柴火了。
柴火堆被压下去了些,小方絮懵懂地坐在两人中间,没反应过来她怎么就到了这。
这样看来,易渡桥他们不像祭品。
像给“圣女”的添头。
众人叩拜时,吴伯敬的神识兀地一动。
刹那间,白纸村的情形尽数落进他的眼里,坐在祭台上咬手的小方絮也不例外。
“也到她出来的时候了。”
吴伯敬笑了一声,“等祭祀结束,网也便收好了。”
方絮没放神识,不太忍心看接下来的惨状似的,道:“恭喜义父,即将心愿得偿。”
吴伯敬:“同喜,同喜。待我得见天道,定让你一同升天,亏不着你。”
“烧这么多人,吴伯敬到底想干嘛,图个亮吗?”
徐青翰扯住小方絮的领子,省得她屁股一滑掉下去,“还有她。连练气都没有,过来凑什么热闹。”
如果不是被刻意加进去的“柴”,那么小方絮就一定是被规定过了的存在——这个人得在纸祭大典上被烧死。
而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此乃阵眼的意志,是阵眼中切切实实记录过的故事。
方絮也曾经变成过小村庄里无知无助的少女,被投进火海里了吗?
这些属于方絮的喜怒哀乐,易渡桥懒得深究。
当年就是方絮往她头上扣了口情蛊的黑锅,她又不是大佛,哪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况且她现在还和吴伯敬不清不楚,要害她——虽然如果方絮不出手,她现在估计已经顶着世子妃的身份入土为安了,也碰不到永无尽头的仙路,但一码归一码。
歌声高亢,易渡桥他们两人均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经脉刚被天元喂饱了,手中的法器闪着冷光,直到歌声停止,老婆婆躬身拜祭三下纸仙时,冲天的大火无风自起!
在大火中,飞掠出了两个身影。
易渡桥的裙摆被撩出了焦黑色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她震惊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猛然回头。
怎么会没把小方絮拉出来!
反观徐青翰,他也是同样的震惊。
恍惚间,易渡桥看到了当日的情景。
外来的修士做了与她们同样的决定,却也没把小方絮救出来。他们犹豫瞬息,转身没入火焰之中,决定救人。
结局自然是火势冲天,他们给小方絮陪了葬。
“我怎么记得拉住了?”
徐青翰身上化神期的磅礴灵气还没散去,不可置信道,“她好像……”
易渡桥接话:“她把我们的手松开了。”
她早就在这轮回了千千万万次,已经接受了既定的结局。
易渡桥当机立断,杨柳枝刹那间伸长至数丈长,挟着风雷之势狠狠向火中劈去!
村规明确说了不要动用明火,如今这一点被祭台亲手触犯了,等着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会用剑,也会用鞭。时至今日,易渡桥在开悟道上算是有所小成,可仍旧有一点不足,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法器。
好像什么都合适,好像什么都不合适。
一直以来,易渡桥还是用着略显潦草的杨柳枝,好在她不嫌弃。
长鞭劈落,贪婪地吞噬着人骨柴的火舌被硬生生劈开成了两半,向相反的两端“呼”一下燃起,燎着了天边的火烧云。
鞭子即将要卷上小方絮的腰,陡然,一柄长剑拦住了她。
“师父。”
易渡桥忽略过村民的怒视与辱骂,平静地对坏人好事的吴伯敬道,“你还是拦我了。”
杨柳枝收了回来,吴伯敬道:“你很聪明。”
易渡桥:“是你的破绽太多了。”
吴伯敬:“哦?”
他没得到回应,火舌终于尝遍了人骨柴的滋味,愉悦地舔上了小方絮的皮肤。
火焰烧灼好比酷刑,小方絮难以忍受地尖叫出声,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剑光也被青霜剑架住了。
方絮陈述似的说道:“他人过往,天贶,莫要插手了。”
“什么过往,你要烧易辜月也算过往?”
徐青翰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来这肯定不在计划之中,估计启动大阵的灵石还没攒够吧?”
方絮没说话,算是默认。
徐青翰:“她一介元婴鬼修,能烧得起什么大阵,要我没猜错,是不是也想把我烧了?”
方絮坦诚道:“是。”
阵眼正在熊熊燃烧,凄厉的惨叫扭曲得不似人声,小方絮周身着了火,皮肤上尽是水泡与擦伤,可怖得很。
火越烧越大,小方絮脆弱的骨骸烧得漆黑,缓缓地,掉落下去,成了人骨柴之一。
易渡桥他们不知真相,只觉得小方絮可怜,吴伯敬却猝然变了脸色。
不对。
不对!
当初他分明掐着时间去救的方絮,她肯定还能有口气在。
蜃楼大阵的花名乃说书人阵,说的正是它会将阵眼这一生的故事呈现在阵中,从而引诱外人进入,困死在此处,成了阵眼新的养料。
吴伯敬猛地看向方絮。
她到底背着他,在阵里改了什么!
苍生柴(四)
火舌舔舐着新鲜出炉的人骨柴, 方絮近乎漠然地转头瞥了一眼。
北地的偏远小镇里,常有用活人祭祀的习俗。
人们用“圣女”二字欲盖弥彰地将其裹上一层华美的袍,好似这样就会让懵懂的幼童心甘情愿地投身入火海, 护佑整个村子的白纸能卖出个好价钱。
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杀人的都是人。
她看向惊怒交加的吴伯敬, 他的容貌被灵力维持在了中年时的模样,依稀地与当年救他出火海的男子重叠起来。
在祭台里无助哭泣的女孩祈求着神仙显灵, 没等来神仙,等来了为蜃楼大阵寻找养料的吴伯敬。
方絮从未见过那样厉害的神通,只要挥一挥手,整个村子便再无活人。
最后, 吴伯敬灭了祭台上的大火, 温和地问:“可要与我走?”
她浑身都是烧伤, 被吴伯敬一抱,不知为何却不疼了。方絮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答应, 她就会和那群死人一个下场。
况且, 她也想要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通。
她不想再被绑着上一次祭台了。
吴伯敬看中了她的地等灵骨,送她进了京城, 过上了段锦衣玉食的日子。紧接着, 她与竹马分道扬镳, 顶着别人的身份上苍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枢山修炼道心,变成蜃楼大阵的阵眼。
他要用被万万性命填饱了的蜃楼大阵做一把劈开天地的斧头, 从劈出的裂隙中触及天道的一角, 叩问飞升之法。
而方絮为虎作伥,唯命是从。
情形逆转, 吴伯敬陡然向后退了一步。
直到他目眦欲裂地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了祭台边缘,早已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姿态, 怒吼道:“我救你一命,便是这样报答的吗?”
“义父。”
青霜剑直指吴伯敬的面门,方絮平静道,“你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
半晌,吴伯敬才泄出声冷笑:“……所以你把我也布置进了阵里,此次没有‘吴伯敬’出来救‘方絮’,是因为我就是他,是吗?”
方絮谦逊地点点头:“义父神机妙算。”
吴伯敬千算万算,却也没算到方絮的野心这样大。
方絮在无数次飞升的野心与欲念中淬炼道心,奇异地合了无情道的路数,使得道心愈发凝实,像一张不肯被扯碎的白纸。
她哪里甘心只跟在吴伯敬后面捡残羹冷炙,她想要亲自叩问天道,于是携着青霜剑,向天道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道心如此剑。
这才是方絮的道。
这边吴伯敬和方絮吵得热火朝天,一方临到终点被掀了摊子,看起来要走火入魔。另一方仗着道心安然如山,他疯任他疯,反正大局已定,是她赢了。
易渡桥奇怪了,做柴火这事可曾问过她的意见?
元婴巅峰的灵力放出的刹那,一道化神初期的灵力紧随而来,涨潮似的,推着它往前狠狠一撞!
一时间满地迷茫的村民都化成了灰,祭坛四分五裂地塌了下来,蜃楼大阵被撞得抖了三抖。
两道灵力差了个大境界,竟然融在了一起,摧枯拉朽地迎上方絮的剑意。
方絮的身子浮萍似的晃了晃,七窍流出血来,缓缓地抬起手,把嘴角的血迹抹干净了。
“易辜月,我们做个交易。”
她将被阵法困住的吴伯敬拎了出来,“他被困在阵里,修为与这些纸人无甚分别。我拿他当最后一根人骨柴,你与徐天贶可以自行离去,如何?”
吴伯敬低低地笑了起来:“你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青霜剑光一闪,割下来了他的半截舌头。
舌头落在地上裹满了尘土,吴伯敬痛得两眼翻白,几乎痉挛。
血迹溅到了方絮的脸上,她毫不在乎,重复道:“你意下如何?”
易渡桥笑了笑:“好啊。”
好个屁。
蜃楼大阵里流的是修士和百姓的血,堆满了整个祭坛的人骨柴给他们留下了七条走过的歧路,既然承了情,就没有不还的道理。
死者尚未瞑目,剑上染血的修士岂能如愿。
走了个吴伯敬来了个方絮,还想叩问天道,也不问问天道乐不乐意答她。
易渡桥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五官扭曲的吴伯敬。
断月崖上种种些微的小事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来。
吴伯敬其实不太懂姑娘的喜好,总喜欢给她买些小孩才喜欢的甜食。有时候易渡桥不大愿意早起,便窝在被褥里不出来,男女有别,吴伯敬只能脸红脖子粗地等在门外,拿她半点法子没有。
是他陪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
“山鬼前辈真是你的师妹吗?”
易渡桥低下头,杨柳枝抵在他的心口,“我猜不是。”
鲜血沿着吴伯敬的下巴滴在地上,扭曲成一句话:猜对了。
易渡桥又问:“她当真是寿终正寝的?”
吴伯敬咧嘴笑了,牙齿被染成了血红色,眼睛也是红的,看起来格外瘆人。
不是。
他没看到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易渡桥只是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说完了我好送你上路。
血液沉寂了会,忽然兴奋地扭动了起来。那字散乱得没个型,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着实伤人眼睛。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怎么修好道心。
一旁的徐青翰欲言又止,却见易渡桥随手将地上的血迹拂去了:“如果有道心的人都像你这般恶心,那我宁可不要。”
杨柳枝缠绕上吴伯敬的脖颈,伴随着“喀拉”的脆响,吴伯敬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地垂了下去。
犹嫌不够似的,杨柳枝一圈圈地绞紧了,柔软的脖颈再也无法承受此等力量,血肉被撕裂开来,头颅滚落在地,和那半截舌头做了伴去了。
易渡桥:“死透了。”
或许连吴伯敬也没想到,他步步为营了半生,最终却死在了亲手画出的阵法里。
他骗了易渡桥,自然就有方絮骗他。
报应不爽。
不过报应还没完,吴伯敬的头被踢出了老远,易渡桥的鞋尖上沾着血,慢慢地停在了方絮的身前。
意外地,她与方絮没人先出手:“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
“你要毁约吗?”
方絮毫不意外,“当年是我骗了徐天贶,你恨我也是应当。”
她不怕易渡桥恨她,此方大阵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要她想,随时都能翻云覆雨,将这两人永远留在这。
她也不怕易渡桥毁约,毕竟从头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放易渡桥他们走。
一个小小的吴伯敬,怎么能抵得上被精心养了这么多年的易渡桥?
蜃楼大阵吃不饱的。
“方絮,我不恨你。”
易渡桥说话向来不急不缓,听起来不像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倒像在与她把酒闲谈,“但我的确是有一点讨厌你,但并非因为徐天贶,只是因为你与我想要的道不同而已。”
方絮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在那一刻,她忽然迟来地觉出了些抱歉。
如果在凡间的时候能早点认识易渡桥就好了。
意动不过转瞬,方絮平声问:“哪里不同?”
易渡桥不介意同她解释清楚:“你为了追求大道可以不顾苍生,可惜我没修过无情道,实在是没那副铁石心肠。”
方絮不解:“你不想早登大道吗?”
易渡桥不欲与她辩法,索性挑了个最直白的解释:“踩着别人的骨头登天,我走不安生。”
方絮理解不了易渡桥的道,她也看不惯方絮的做法。
青霜剑与杨柳枝陡然交鸣,方絮心念一动,无数纸人拔地而起,向易渡桥与徐青翰涌来。
纸人脆弱得一砍便散,还没等笑容从徐青翰的脸上浮起,新一波的纸人再次涌上,将他们围在其中,要生生耗死。
而徐青翰突然发现他的经脉滞涩不堪,仿佛被强行捂住了口鼻,蜃楼大阵听从阵眼的指令,不再给他们提供灵气了!
灵气被控制着从身边绕着走,只等他们坐吃山空,好等着坐收渔利。
徐青翰出手阔绰,符咒不要钱似的撒:“怎么办?”
易渡桥看得肉疼,眼角抽了抽:“把阵眼碎了。”
得了指令,徐青翰没再多话。
阵眼不可能在方絮的身上,她又没成纸人,那就还得去找小方絮。
苍天,现在哪有时间让他挨个翻骨头?
坍塌的祭台上人骨柴撒了一地,不知为何,方絮躲在众多纸人的身后,竟没着急去把变成柴火的阵眼拿回来。
易渡桥百忙之中握了两块月息,快被抽空了的内府终于得了喘息之时。
隔着纸人,她思索似的皱起眉。
阵眼这样大的破绽,方絮不可能想不到。
她为何要将它暴露于人前?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不敢过去。
“替我拖住他们。”
徐青翰应了声好,手里的灵石渣子还没抖干净就握上了剑柄,剑铭泛着银亮的光,手起剑落,劈断了一排的纸人。
他没问易渡桥要去做什么,只是把能做的做到最好。
不就是拦着不让方絮和纸人过去,他堂堂徐天贶,还能不行吗?
看清易渡桥的方向时,方絮那古井般的神色陡然变了。
黯淡的人骨柴好像感觉到了易渡桥的靠近,轻声嗡鸣起来。
手指一动,足以把十个元婴修士烤成串的大火再次燃起,人骨柴尖叫着,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没把易渡桥的鬓发烫焦。
易渡桥纵身入了火海。
苍生柴(终)
火舌吞没了易渡桥的身影, 徐青翰猛然回头,不退剑尖锐地颤动起来,强行挣脱了主人的手, 捅穿了抓往他心口的纸人。
“易辜月!”
徐青翰的心里空了一瞬, 他直觉该相信易渡桥,可是紧张的喊声已然脱口而出。
他忽然明白什么叫作“她不是世子妃”了, 易渡桥和他记忆中朦胧的影子大不相同,不会向他温柔地笑,不会等他回家用膳,也不会再给他缝一只针脚细密的香囊。
香囊……
当年, 方絮给了他一只香囊, 说是可以驱蛊。
那只戴了许多年的旧香囊好像被他精心收了起来, 收在哪了呢?
时过境迁,他在记忆里找不到了。
她彻头彻尾地变成易渡桥了。
变成了一个徐青翰从未认识过的鬼修,他听见易渡桥说她要孤身探索她的道, 要从冲天的火海里寻找到破阵之法, 要自有一番广阔天地。
不退剑应召而起,徐青翰飞身而上, 架住正欲对易渡桥出手的方絮。
他或许……或许真的不够喜欢以前的她。
但他想追上她如今的脚步, 看看易渡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青翰想通了, 剑刃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毫不留情将方絮往远处一甩, 没心没肺地笑道:“她不让你过去。”
方絮:“……”
变脸真快。
被两个人惦记着的易渡桥做好了烈火焚身的准备, 手里握着把富贵仙器,随时准备扔出去护身。
没想到的是, 还没等她开始败家,一股冰凉的灵力护罩已经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她的身上, 将热浪隔绝开来。
灵力的源头正是那堆人骨柴。
易渡桥小心翼翼地踩在空隙间,省得折辱了这帮前辈——以前坐在上面纯属无心之失,不知者无罪,如今看来,前辈们应该不是很小心眼,毕竟还愿意护着她。
方絮是怕这些灵力未散的人骨柴吗?
易渡桥不信她会良心发现觉得心虚,很有可能是因为人骨柴上有能克制蜃楼大阵的办法。
她蹲下身,随手捡起了一根,问:“请问前辈,阵眼在哪?”
人骨柴闪了闪,忽然,它涌出了一股灵力,没入她身上透明的屏障中,替她挡下了攻击而来的火舌。
眼见它黯淡下来没了回音,易渡桥意识到此处的灵力不仅隔绝了她与徐青翰,还把人骨柴一并隔绝了,比铁公鸡还抠门。
时间不多了,易渡桥洒出一把月息石——天元太贵了,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转瞬间被人骨柴们吸收干净成了普通的石头,复苏后的人骨柴光芒没有之前那么亮了,好似在无声控诉着易渡桥的穷酸。
易渡桥艰难地再摸出来了几块天元。
天元石在地上乱滚,每一下磕碰伤的都是在外辛苦敛财的齐瑜的心。
人骨柴终于心满意足地亮起,头连着头,尾连着尾,组成了个祭台的形状。
而一根细小的人骨柴被捧在了中央,显然是属于小方絮的。
小方絮急促地挣扎,看起来像是要逃出去,奈何被人骨祭台死死地拉着,半点也动不了。
方絮万万没想到大阵的破绽竟然是在早就没了命的骨头身上,直到她方才想去取回阵眼,结结实实地挨了人骨柴一击,这才明白其中关窍。
她每次听见村规还以为是天道横插一脚,没想到是这群死人作祟。
她再来不及去管徐青翰,青霜脱手,硬生生接了他一剑,肩头被捅了个对穿,痛楚反倒令她愈发清醒。
电光石火间,青霜剑携着方絮的全力一击朝祭台上刺去,其上附着的灵力远远超过了方絮金丹中期的修为,几乎要越阶摸到化神的边缘。
徐青翰拔出不退剑,带出一溜的血,飞身去拦。
灵力屏障陡然暴涨至数丈大,要不是那几颗天元,还真维持不住这样尺寸的屏障。
元婴巅峰远远不够,整个大阵的灵力向青霜剑汹涌而去,屏障被锋利的剑尖刺下去一个浅坑,扑面的杀意如有实质,方絮这一剑倾注了整个大阵,在灵力的催动下竟然成功臻至了化神之境!
易渡桥深知她硬接这一剑讨不到好处,徐青翰被再次缠上的方絮拦住了脚,身为大阵的主人,她以一敌二,暂时竟也不落下风。
与此同时,屏障破裂开来,青霜剑直直向易渡桥刺来。
脱手后的不退剑紧随其后,只差一息,它就能在易渡桥接下这一剑之前拦住它。
一个赤红的小小身影飞了出来,横插进易渡桥与近在咫尺的青霜剑之间。
小鹤的身体刹那间被剑气撕得四分五裂,连声响也没有,便消散在空中了。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挣脱束缚的,残存的魂魄只自由了飞到她身前那几尺的长度,努力护下了那个曾经想帮它治伤的姑娘。
铮——
青霜剑被成功拦下,两剑缠斗得如火如荼。
易渡桥果断转身,提着裙摆奔往人骨柴堆成的祭台之上。
小方絮的骨头正不情不愿地躺在那里。
杨柳枝狠狠向下劈落。
易渡桥站在前人们筑成的祭台上,也不知道算不算冒犯。
周遭烈火被看似柔软的柳枝涤荡一空,风雷隐隐地在大阵的天空中响起,属于小方絮的人骨柴却并未像她预料的那样应声而碎。
怎么回事?
徐青翰百忙之中抽出了空当望了眼,刹那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死而不僵的,有什么未了的余情?”
他这话可能是无心,落在易渡桥的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她低下头,无视身上越来越稀薄的灵气,问道:“你不想碎掉?”
小方絮的挣扎更剧烈了。
易渡桥不会哄小孩,遂认真地讲理:“你要是不碎的话,身下的这些前辈就都白死了。
小方絮顿了顿。
眼见有效,她又道:“烈火焚身很疼,我明白。你想让推你入火海的人好过吗?”
小方絮摇了两下以示否认。
“那就让我把你打碎。”
易渡桥直白道,“你碎了,那些杀人者永远都不会如愿以偿。”
属于多年前那个方絮的心动荡了起来,她沉寂了许久,火舌几乎要将灵力屏障打碎。
易渡桥耐心地等着,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人骨柴缓缓地断成了两截。
小方絮还是不想放过害她的人。
方絮的动作陡然停住了。
是她亲手将过去的方絮推入了火海,方絮的神情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阵眼破碎,蜃楼大阵的灵力逸散了出去,几十年间筹备的通天斧毁于一旦。
方絮露出了个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
或许是太久没露出过如此直白的情绪了,她的嘴角僵硬得很,怎么动怎么不舒服。
烈火消失殆尽,徐青翰退到了易渡桥身边:“要杀吗?”
易渡桥道:“要。”
方絮终于回神,面色蓦然冷了下来,计划失败的怒气堵在她的心口,她忽然有种冲动,想和这两个坏她好事的人不死不休。
就差一步,她就能登上大道了。
她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提剑而上。
三道剑光同时交汇,孤身一剑自然抵不过夹击的剑气,余波摧枯拉朽地向方絮劈来。
方絮不顾后果地再次抬起了剑。
此时,空中不知为何像湖面一样荡漾出层层波纹,易渡桥差些以为她看错了。
在波纹的正中央伸出了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指节白皙干净,唯独有点薄薄的笔茧,看起来像是属于读书人的。
方絮清瘦的肩头被手抓住,眨眼间便与波纹一同消失在空中了。
剑气在她站立的地方劈出两道深达数尺的痕迹,尘土飞扬,整个蜃楼大阵在震。
徐青翰下意识地扶上易渡桥的肩,又怕她不乐意,默不作声地松开了,只虚虚扶在一侧。
这样一来,正想躲开的易渡桥只能生生地站在原地,权当旁边站着的是个死物。
方絮背后除了吴伯敬,莫非还有人?
她稳住身影,凝重地想,若是如此,为何刚才那神秘人不出手,任由她把大阵毁掉。
大阵破碎的速度不容她多想,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剥落了下来,易渡桥只觉眼前一黑,被无形的力量推出了幻境之中。
就在身影消失的瞬间,一根人骨柴从祭台中艰难地挤了出来,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易渡桥的芥子里面。
刚一回到原地,徐青翰便烫着了似的把手抽了回去。
总比易渡桥主动脱身的好。
他问道:“你今后要怎么打算?”
易渡桥要是走,他也想跟着一起走。要是她想留在问天阁也行,只要他一句话,易渡桥鬼修的身份便绝对不会传出去。
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易渡桥眉目不惊地答道:“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
去哪这事能告诉他吗,怕不是今夜落脚,明早就能看到屁颠颠追过来的徐青翰。
徐青翰犹豫一会,破罐破摔道:“那我呢?”
易渡桥满脸都写着与我何干,半晌才换了个温和些的说法:“方絮叛离问天阁,玄晖峰诸多事务须得你来把持。对了,她座下的弟子岑小眉大抵还要你来安排,事务繁杂,我便不叨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要走了,什么师徒也该到断了的时候,以后桥归桥路归路,都别给对方找麻烦。
徐青翰应了声好:“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显然不太满意,等着易渡桥嘱咐他几句。
易渡桥觉得她像在哄孩子,揉了揉眉心,搜肠刮肚地道:“修炼最忌误入歧途,你……你倒可以去瞧瞧世间百态,也省得在叩问道心时钻牛角尖。”
这话是真的,虽然徐青翰心大如斗,但她还真怕他今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孙文那事就是例子。
世上的祸害够多了,少一个算一个。
徐大祸害心满意足地把这话记在了心里,格外豁达地和易渡桥摆了摆手,眼见她化成了一抹烟雾,消散在仙鹤那空无一物的巢穴之中。
他又不图多,一句嘱咐够了。
雁归乡(一)
若说当今大楚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 定然是问天阁掌门座下的那几个徒子徒孙。
不知道李阅川到底是捅了什么邪祟窝,亲传弟子方絮私画蜃楼大阵叛逃出苍枢山,至今不知所踪。
而他那徒孙乔十一更是一鸣惊人, 真身乃是鬼尊易渡桥。听说当日鬼尊外放的神识顷刻间覆盖了整个苍枢山, 天地变色,惊动了专心找鸟的李阅川。
后来不知为何, 竟然让她安然无恙地逃了。
当日的见证只有徐青翰一人,他在两大邪祟的夹击下竟能安然无恙,还保住了苍枢山,一时声名鹊起, 在门中的威望隐隐压过了许多开峰立派的长老。
外界闹翻了天, 唯有一瓢落雪泼在了断月崖顶, 将此地所有的刻痕都掩去了,徒留一片了无人烟的白茫茫,冷得不像人间。
忽地, 一缕袅袅的炊烟划破了风雪, 在山腰上蔓延开几分暖意。
“新到的被褥都搬进庄子里去,老幼妇孺先去领甜粥喝, 暖暖身子。”
“明白!齐管事, 庄主何时会来?”
“是呀, 大家伙都等着呢。”
齐瑜摸了摸身旁那小孩的头顶,她着了身凡人女子常穿的裙裾, 走动时轻便灵巧, 正合适这“管事”的称谓。
放眼望去,围着她的众人堪称五彩斑斓:邪修, 凡人,乃至于从南边逃荒过来的难民, 竟然都齐聚在了这一方断月崖上。
她温和地笑了笑:“安心做事吧,我去唤庄主过来。”
齐瑜口中的庄主不是别人,正是刚在世人面前好生出了一回风头的易渡桥。
积雪被踩出错落有致的鞋印,齐瑜左拐右拐,一路走到了断月崖的深处。
枯藤落叶将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门缠绕起来,若是不仔细分辨,大抵便要略了过去。
齐瑜微微张口,吐出一声短促的冗杂音节。
缠绕的枯藤应声而退,齐瑜走进了昏暗的密室之中。闪烁着符文的石壁随着行进的步伐缓缓后退,不知道过了多久,前路陡然开阔,易渡桥背对着她坐在蒲团之上,与石壁相顾两无言。
说实话,齐瑜不太怕易渡桥。
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鬼尊也不过是同她一般身量的姑娘家,她当年偶然经过断月崖,差些被灵力乱流卷了,是易渡桥把她救了下来。
易渡桥没想让齐瑜随她入了这人人喊打的歧途,倒是齐瑜一门心思地留下来,恩情一报就是几十年。
她唤道:“尊……”
易渡桥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她隔着石壁与故去的山鬼对望,神色更淡了,从唇齿间细细品出来了些微的苦意,像是含了一口泡了几十年的茶汤。
易渡桥的心里有着抔难以平静的思乡意,她仿佛漂泊了千年万年,又委屈又愧疚,她想问山鬼若是在天有灵可曾怨她,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竟然叫了杀师仇人几十年的师父。
何其荒唐,何其不孝。
山鬼哪里还能原谅她。
冷意透过石壁传入密室之中,易渡桥的手愈发凉了。
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走路一点声也无,像一尊不声不响的雪人。
直到阳光洒上了雪地,刺痛了易渡桥那对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
微微愣了会,她回过神来:“铄金堂那边如何了?”
齐瑜:“一切顺利。”
想了想又纠正道,“该叫断月山庄了,尊上。”
敛财造势的叫铄金堂,护人性命的才叫山庄。
易渡桥唔了声:“你做得很好。”
齐瑜道:“属下不过按照尊上的意思行事,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
易渡桥看向她,眼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当日我身在阵中联系不上,你倒是当机立断,在问天阁动手之前将铄金堂撤回了山里。甚至还自行建了山庄,收容那些断了灵石的邪修。若不是你……如今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问天阁断了凡间灵石的来路,无异于要了邪修的命。
如果不是齐瑜放出了消息,给了这群走投无路的邪修一个栖身之所,或许问天阁就没有如今的安生日子过了。
易渡桥倒不关心仙门如何,她只是想护下更多无辜的性命。
当年金陵水灾之事,她不想再看见第二回。
易渡桥问道:“我放话让山庄接收难民,可曾有邪修不满?”
“自是有的。”
齐瑜实话实说,“昨夜有个鬼修想抓孩子去炼丹,被我扔进地牢了。”
就算是要与邪修共住一庄,每日前来投奔的凡人却只增不减。
蠃鱼水患虽然平息日久,但稻谷却并非轻易就能长成的。再加上朝廷中日益严苛的赋税,天大地大,除了断月山庄,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
易渡桥轻轻叹气:“你还真是了解我。山庄放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放心。”
挨了夸,齐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好像有什么想问的,在易渡桥身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属下有一事不解。当日徐青翰在场,尊上为何还要在苍枢山上暴露神识,落人话柄?”
易渡桥早就预料到她有此问,揣着点等她先开口的坏心眼,果然等到了她忍不住的时候。
她脚步未停,不紧不慢道:“是我让他将消息散播出去的。”
齐瑜:“这是何意?”
易渡桥捏了捏她的指节,终于从寒风里缓过来一点:“断月山庄初建,许多邪修不一定知道。我想要造势,就必须借问天阁之口。”
所幸问天阁不负所望,将鬼尊易渡桥描述得十分罪大恶极,给这群惶然无措的邪修们指了条明路。
断月山庄,百无禁忌。
唯有仙人不可入内。
易渡桥就差把她要和问天阁对着干几个大字挂在了山庄顶上,只是明面上她不出手,问天阁也没法子找断月崖的麻烦。
名门正派嘛,最要脸了。
颇不要脸的易庄主进了同样不要脸的断月山庄,庄子里比山下是冷了些,火堆暖烘烘地升了起来,将每个人的眼睛都映得发亮。
喧哗忽然入耳,正在专心绘制防寒大阵的鬼修手一抖,即将画好的符文坏了。
他怒气冲冲地抬头,一张堪称美艳的面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视线。
鬼修当即结巴了:“你……你……”
易渡桥蹲下身,毫不介意裙摆被雪水浸湿,把他的笔接了过来,屏息凝神,行云流水地将符文补全了。
画完,她礼貌颔首:“易渡桥。”
鬼修:“祖师爷!”
易渡桥:“……”
她左想右想,感觉这声祖师爷怎么着也落不到她头上。
齐瑜在旁边乐得看热闹,易渡桥深觉心累,揉了揉眉心:“齐瑜。”
闻言,齐瑜忙把露出来的一口白牙收了回去,正色道:“尊上请讲。”
易渡桥:“把找死的那个鬼修带过来。”
断月山庄里建了个祭台,里面堆满了柴火,周围用石头垒了一圈。说来也奇怪,从建立开始,就没见过易渡桥拿它祭过祀,倒是常有孩子爬着玩,俨然将其当成了个新鲜的玩具。
此时,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把孩子从上面抱了下来,清出条干净的路供易渡桥上去。
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庄主站在祭台之上,那狼狈的鬼修被绑着双手双脚,跪在一旁。
探头探脑往祭台上瞧的小孩子当即变了脸色,瘪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稚嫩的哭声传入了易渡桥的耳中,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源头:“昨夜可曾受伤?”
那小孩子的娘亲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惶惶地跪了下来:“回庄主,未曾……未曾。”
都说庄主是个鬼修,虽然她看着不像——鬼修不都是青面獠牙的吗,哪里会有这样好看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几分防备心,生怕易渡桥徇私枉法。
在凡间,徇私枉法的事多了,还不是没人管。
她们孤儿寡母一路北上逃难,干粮被同行的难民抢光了,孩子生生跟着她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树皮,瘦得像条柳树枝。
走投无路之下,她们听闻北边建了个断月山庄,也顾不上什么传闻中的鬼修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讨一口粥喝。
鬼修吃人?人饿急了都吃人!
易渡桥的神识探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在那孩子身上巡弋一圈,确认无虞后才放心。
随后,她拎鸡崽子似的,把跪在地上的鬼修提起来。这招可能是同方絮学的,连冷冰冰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此人入我断月山庄,藐视庄规,贼心不死。昨夜竟敢掳掠凡人炼丹,若非齐管事及时发现,定然已酿成大祸。”
易渡桥不急不缓地说道,“今日斩首于此,以儆效尤。”
祭台下当即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有人颤颤道:“庄主,此等处罚是否太严苛了些?”
飞雪飘然而落,易渡桥的鬓边染上了霜意,道:“杀人就是杀人。若我此次心慈手软,以后若是再犯又如何是好?”
说完,她看向那不掩惊愕的女子,“把孩子的眼睛捂好。”
邪修们本就在阴沟里修炼入道,觊觎凡人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断月山庄里不行。
如果邪修只有杀人才能在仙路上有所寸进,那么和视苍生如蝼蚁的问天阁有何区别?
易渡桥才不怕她被传成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她只怕断月山庄会与她和齐瑜的期望背道而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那孩子只感觉娘亲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山庄格外静寂。
头颅滚落下祭坛,骨碌碌地响。
孩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易渡桥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蹴鞠球。欺负你的坏人都被砸跑了,别怕。”
雁归乡(二)
一叠叠的账本摞得比人还高, 断月山庄的账房里,齐瑜摆弄着仙人灯的符文,试图将其再调亮些。
门忽然被推开了, 冷风和着未化的雪花“呼啦”一下涌了进来, 糊了齐瑜满脸。
易渡桥叼着块不知道从哪个大娘那讨来的饼,半点也不觉得丢面子, 就着被葱油融了的唇脂嚼得满嘴喷香。
齐瑜:“……”
笔杆子差点没被捏折了,她想谋权篡位。
齐瑜深吸了口气,总算把她从“恩将仇报”的悬崖边上拽了回来,将账本往易渡桥的方向上一推:“尊上, 近日的收支都在这了。”
易渡桥顺手掰了块饼给她, 账本无风自动, 繁琐的数字逐次显现。
算盘几乎打出来了火星子,半晌,账本翻到了底, 易渡桥斑驳的唇妆抿了起来:“你有何想法?”
齐瑜正色道:“有凡人在, 庄子里的衣食住行均能自给自足,钱倒不是大问题。再加上驱寒大阵已经画成, 也不必担心稻谷受灾。只是……”
她犹豫了会, “最近投奔庄子的人太多了, 长此以往下去,属下怕会生出事端。”
别的都好办, 可断月崖拢共就这么大。投奔来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无处安放的时候,总不能把人一兜子都装进芥子里去吧?
易渡桥:“我知道了。”
她捏了个避尘符, 把手上嘴上的油光弄干净,这才匆匆地离开。
齐瑜叹口气, 把倒下的仙人灯扶起来。
刚修好的灯,又被冷风吹坏了。
断月崖地处北地,不算偏僻,年关后这段时日却实在苦寒。
冷硬的冬是从北边吹过来的,此处临近游牧北蒙与大楚的交壤之处,向北再走二百多里,就能到万里长的不回头关。
传言自从大楚建国以来,不回头关便已经落在此处了。
而不回头关一带共有五城十二镇,一直以来把持着与北蒙往来的枢纽,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
易渡桥不关心兵家,她又不是什么巾帼女将,两国交战之事她管不着。
她关心的是不回头关这片地盘。
指望大楚皇帝大发善心割块地给她肯定不行,可易渡桥也做不出里通外国的事,如此一来,北蒙也惦记不得了。
易渡桥把嘴上最后一点唇脂连着皮咬了下去,有点愁。
她看似手握断月山庄,万千鬼修俯首称臣,实际上还是两兜空空的穷光蛋。
还能有什么筹码能和不回头关作为交换的?
漫无目的地在山庄里溜达了圈,所过之处人人脸上带着笑意,见到她便停下手中的活,道一声庄主好。
易渡桥把愁绪揣好,依次颔首作为回礼。
这时,一堆豆子大的孩子跑了过来,把易渡桥围在了中央。
入眼全是乌黑的发旋,易渡桥看得眼晕,索性蹲了下来:“怎么了?”
那帮蹦豆子却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搡搡的,把一个躲在最后面的小姑娘推了出来。
那小姑娘生得怯怯的,易渡桥无端觉得眼熟——后来她想起来了,当初齐瑜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表情,看起来甚是好欺负。
“庄主姐姐,我有事想求求你。”
小姑娘绞着袖口,恨不得把那粗布绞得九曲十八弯,“阿婆从山下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让我去邻居婶婶家住,可是……可是我害怕,我想和阿婆一起睡。他们都说你无所不能,能不能帮我劝劝阿婆?”
易渡桥没反应过来:“你阿婆?”
话一出口,她差点没咬了舌头。
重点是阿婆吗!
断月山庄没定规矩说不许下山,常有凡人去不回头关一带做买卖,把多出来的菜换两个铜板回来贴补家用。
此事易渡桥和齐瑜都清楚,也默许了。可是为何那阿婆从山下回来便不肯见人?肯定有猫腻。
“你家在何处?”
易渡桥话音未落,却见一个中年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把那怯怯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冲撞庄主了。”
易渡桥被她身上的皂角味刮了一鼻子,感觉比起那小姑娘她更像冲撞。
“你便是她说的那个邻居婶婶吧。”
她站起身,双手各拉着个孩子,“正好,烦请带我去瞧瞧。”
那女子明显神色不对,犹豫道:“不过老人家是染了风寒,不必劳烦庄主了,也省得过了病气。”
易渡桥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是吗?”
仿佛被她这声笑吓着了,那女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出声。
反倒是小姑娘哭闹着要下来:“你放开我,我带庄主姐姐去!”
易渡桥做了个“请”的手势。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倒要瞧瞧,那女子拼命遮掩的到底是什么事。
山庄里的房子算不上大,凡人们裁量尺寸,修士们按照要求伐木造房。往日里杀人的刀被用来削了木头,若是有点灵性的,也不知道可曾入过梦大骂主人暴殄天物。
小姑娘叫云云,一路上叨叨个没完,说阿婆姓刘,在逃荒路上捡的她,又说阿婆人可好了,能做出来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还会给她多卧一个蛋。
刘阿婆的房子不高,易渡桥要微微低头才能进去。
门自然是锁上了,连窗户都被木头抵着,铜墙铁壁似的把所有人拦在外面。
易渡桥不由疑惑,不进不出,刘阿婆吃什么?
等到一挥手破了铁锁后,易渡桥便明白了。
床榻之上蜷缩着一个老人。
她几乎算不太上“人”了,枯瘦的四肢蜷缩在被褥里,双颊凹陷,浑浊的眼珠子要从眼眶骨里蹦出来,嘴唇干燥得起皮,仿佛呼吸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最可怖的是,层层叠叠的脓包从她的脖颈上冒了出来,如同枯树桩上长了几十斤的大蘑菇,粘稠的液体在蘑菇中涌动着,依稀能听见黏腻的响声。
易渡桥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告诉所有人,立刻搬走。”
她用背抵着门,努力向孩子们撑出个宽慰的笑,“阿婆生了病,放心,我会治好的。”
云云摇头,有些执拗地拉住她的手:“我不走。”
易渡桥:“听话。”
没等云云再开口,那女子却抢了话茬,眼睛里含着泪:“庄主是要……把刘阿婆清理了吗?”
“我知道你们为何瞒着我,不就是怕我看到了之后把你们赶走吗?”
易渡桥直截了当地说道,“断月山庄说到做到,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庄众。这病来得蹊跷,把孩子们带走,快!”
刘阿婆生了重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便在断月山庄的每个角落里蔓延开来。
一方居所被尽数清空,只剩下了易渡桥与闻讯赶来的齐瑜,其他人被下了死令,不得靠近。
而云云一众与其有过接触的,被齐瑜安排到了医堂里暂住,不得任何人探望。
此事声势浩大,难免会使人心惶惶。
可易渡桥没有再好的办法了。
她戴着一只奇异的手套,那手套用铁线编成,每寸都刻着齐瑜看不懂的符文。
刘阿婆睁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呜呜咽咽地吐出白色的脓液,显然已经被她咬破了。
齐瑜终究是没忍住,转身冲了出去,扶着门弯腰干呕起来。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换一双没见过此等恶心情形的眼睛。
易渡桥没比她好多少,她挑开刘阿婆的衣襟,白花花的脓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仿佛随时都能炸开。
她没再进行下一步,保全了刘阿婆或许已然混沌不堪的自尊。
“阿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她耐心地问,“若是能,便眨一下眼。”
过了许久,刘阿婆的眼皮缓缓地动了动。
易渡桥和艰难赶回来的齐瑜对了个眼神,继续道:“你这身病,是不是下山时染上的?”
这次不用她说,刘阿婆很自觉地眨了眨眼。
她的神色凝重了些,山下有活人的地方只有不回头关。
不,不对。
难民北上,每个山旮沓里都有横陈的尸体,源头简直没得找!
她低喝道:“齐瑜!”
齐瑜显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等她说,便转身而去:“属下这就封山!”
等齐瑜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易渡桥才回过头来。
刘阿婆是醒着的,两次眨眼却已经将她身上的所有活气都吮干净了,连骨头里都被脓包尽数蛀空,脑子转不过弯来,一时间忘了她身处何方。目光落在易渡桥身后的虚空里,透过年轻的庄主,看见了个更瘦小的影子。
她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光彩,喊道:“云云呀……”
在易渡桥听来,刘阿婆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她凑近了凝神细听,可刘阿婆只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瞬,脸色霎时灰败下去。
她在山下遭逢的种种,已经被埋藏在那具被吸干了的尸身里了。
易渡桥倒是有办法让她再开口,不过就是搜一遍灵,凡人不似修士,经历过搜灵术后会魂魄尽散,连个全尸怕是也没有了。
可她想到了那个拽着她袖子的小姑娘。
搜灵术悄然消散在指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齐瑜的身子算不上好,这些年来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筑基,御剑在断月崖上走了几个来回,灵力已然亏空,推开门时喘息未平。
易渡桥略略意外地挑起眉。
回来得这么快?
易渡桥没多想:“你来的正好,将她封存好,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
齐瑜却没应声。
她握了颗灵石,借着灵气倒过一口气来,道:“禀尊上,不回头关的少将军祁飞白求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