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乡(三)
祁飞白?
他与断月山庄无亲无故的, 来此只能为了刘阿婆身上的怪病。也是,她这庄子里都出了事,人来人往的不回头关能好到哪去?
怕不是要成瘟疫了。
此刻, 祁飞白正坐立不安地等在书房里, 账册与密报看似毫不设防地堆在书案之上,他硬是没敢偷看一眼。
也幸好他没那个胆子, 书封底下掩着精心设下的符文,若敢妄动,“少将军断了只手”的消息怕不是这会就传进不回头关了。
祁飞白还没到弱冠之年,正是顽皮猴似的年纪。让他静坐还不如扔进敌营里去切瓜砍菜, 他在木椅上换了八百个姿势, 难免抓耳挠腮地琢磨:怎么还不来, 莫非易庄主不乐意见他?
听说庄主是个鬼修——特别厉害的那种,还会生吃小孩。不过祁飞白自认为不算孩子,遂自告奋勇地接下了挑子。
近日那可怖的怪病不仅祸害了守军, 更是波及到了城民, 眼见着给问天阁传去的求助信没个回音,他只能硬着头皮叩开断月崖的山封, 寻求这位神秘庄主的帮助。
祁飞白屁股都要蹭着火了, 他一拍大腿, 就要去寻那个引他过来的齐管事问个明白,易庄主到底何时才能见他?
恰好在这时, 易渡桥推门而入:“我迟来了, 还请祁小将军见谅。”
拍大腿的手从善如流地收回去了。
祁飞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就算易渡桥长得青面獠牙胡子拉碴的, 他也绝不会露出半分震惊!
他不能丢祁家军的面子!
深吸了口气,祁飞白谨慎地朝那“吃小孩不眨眼”的鬼修身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 他便目瞪口呆。
来人生得不像北地的山鬼,倒像是朵永安城里开出的芍药花。她没做祁飞白想象中华丽的打扮,素衣木簪,唯独额头上的叩心印是红的,使得衣裳压不住脸,乍一看美得有些诡异。
祁飞白在被窝里偷读过许多志异话本,顿时感觉传言假得很,什么青面獠牙,易庄主分明是话本里写的漂亮女鬼!
他有点找不着北,却还没忘立下的誓,万分正经地向易渡桥一抱拳,表情坚毅得仿佛参军:“在下祁飞白!”
“我知道。”
他声音洪亮,易渡桥愣了愣,“小将军不必多礼。”
她坐在祁飞白的对面,齐瑜端上来两碗茶,而后颇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易渡桥端起茶碗,吹去热气:“祁家军的名号我也曾听过,世代忠君报国,实在是令辜月敬服。”
辜月,是她的字吗?
祁飞白的心跳有点快,他还没到能有字的年纪,不大会说客套话,艰难地措辞道:“不过是承祖辈功劳而已,飞白不敢居功。”
易渡桥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谁夸你了”,脸上却笑得如沐春风:“说来也算是缘分,我曾在宫宴上见过祁老将军一次,与其相谈甚欢。奈何天意弄人,此后竟再无缘拜访了。”
祁飞白惊讶道:“我爷爷?他如今正在边关,正好设宴一见!”
易渡桥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缓声道:“当日见的是祁归雁老将军,排辈下来,想是小将军你的祖爷爷吧。”
祁飞白:“……”
她说谁?
我祖爷爷?
孤身取北蒙将领首级的时候祁飞白都没害怕过,此时,他惊恐地上下打量过易渡桥一番,切实地感觉到了何为长辈在上的恐惧。
易姑奶奶,失敬!
眼见祁飞白那张稚气未脱的俊脸上风云变幻,最后定格在一个心死莫大于哀的表情上,瞧起来恨不得把方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掐死。
还漂亮女鬼,她都能和祖爷爷论资排辈了!
门外候着的齐瑜没忍住,捂着脸笑出了声:“噗。”
易渡桥装作没听见,慈爱地与祁飞白对上了眼。
祁小将军出师未捷心先死,表情空白地仰头灌了一整碗茶,才把七零八落的措辞拼了起来。
他没忘此行的目的,正色道:“近日关内瘟疫蔓延,这事想来易庄主也知道了。我们一堆凡人看不出门道,所以派我来请庄主出手帮忙,救救军士和百姓们的性命。”
易渡桥:“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表情坦诚得像祁飞白在故意找茬。
祁飞白:“……”
不是说断月山庄里也有人染病了吗!
后续的话被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噎得不上不下的,祁飞白欲哭无泪——他想回去练兵。
这破活谁爱干谁干,他祁小将军再也不干了!
祁家军的脸不能丢,祁飞白脸红脖子粗地哽了半晌,先把症状大致描述了一遍,再道:“几天前难民营里爆发了瘟疫,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不仅是军士,连城民都有染病的。北蒙一直对不回头关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了祁家军染上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易渡桥状似好奇:“你们为何不去找问天阁,反倒来寻我这鬼修?”
祁飞白没吱声。
其实不用他说易渡桥也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没有凡人愿意和断月山庄扯上关系。
说到底,不回头关的人是要救的,可她哪能给人打白工?
易渡桥:“此病来势汹汹,症状又如此诡异。想来祁小将军也有所察觉,这不是普通的瘟疫,倒像是某种咒法。要我出手相助倒不难,我只要一样东西,看祁小将军愿不愿意给了。”
她要什么?
要人,要钱,还是要祁家的军权?
祁飞白的心提了起来,试探地问道:“易庄主请讲。”
易渡桥的语气不急不缓:“我要你们割一座城给我。”
祁飞白当即就想否认:“不行!”
“急什么。”
易渡桥好整以暇地继续道,“我不要城主的名头。如今来我山庄的难民越来越多,断月崖装不下。我要你们替我接收投奔来的难民与邪修,只要一句民心安定,其他的我一概不管,如何?”
这话大大出乎祁飞白的意料,他探究地看着易渡桥的神色,好似不大相信她只想要此等堪称微薄的报酬。
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装不下难民,继续封山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不回话,易渡桥也不急,唤道:“齐瑜,添茶。”
茶添了一遍又一遍,眼见易渡桥要被灌了个水饱,甚至开始向齐瑜讨糕点吃的时候,祁飞白终于坐不住了。
时候不等人,他一拍桌子:“成交!”
易渡桥吃准了他们拿这场瘟疫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她的条件。
祁飞白暗暗叹气,不愧是姑奶奶。
他被算计得里衣都没了,还得提溜着亵裤去替易渡桥数钱。
不回头关有五座城池,其中最要紧的便是襄平城,占地大得能顶两座普通城池,半个祁家军都驻扎在此地。
襄平城固若金汤,别说是北蒙人了,连只蚊子飞进来都难。
而城中如今的惨状大大出乎了易渡桥的预料。
比起襄平城,当年的金陵城都算得上是眉清目秀——简直是太安宁了!
易渡桥跟在祁飞白的身后,城民们见到他们后均自动地让出通行的道路,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在他们的身上,却偏生一言不发。
比起不想说话,易渡桥更愿意相信他们说不出话。
易渡桥戴着面纱,断月崖在她离去之后彻底封山,齐瑜被她留在了山庄里处理事务:“染病的没有隔离出去吗?”
祁飞白苦笑:“没必要了。”
城里皆是染病的百姓,哪里能隔得完呢?
而如今,他们连这诡异的瘟疫是怎样传染的都不知道。
一只手猝然抓住了易渡桥的脚踝,她低下头,是个面色灰败的中年女人。眼底坠着两抹浓重的乌青,嘴角生出了蘑菇状的凸起,使得她咬字都变得模糊起来:“救、救我的孩子。”
祁飞白一时忘了易渡桥是个深不可测的鬼修,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握上易渡桥的手腕向背后拽过去:“莫要冲撞!”
说完,他疑惑地紧皱眉头,“你孩子呢?”
她说要救孩子,可周围并无任何孩童的身影。
祁飞白愈发觉得不对,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却见那女人惨然地爬起来,手掌抚上隆起的小腹,她周身都瘦得脱了相,唯有小腹凸起,像稻杆上摇摇欲坠地长了只西瓜。
“少将军……孩子在这啊。”
那女人好似明白她药石罔医,但决然不肯相信一般,字字泣血地祈求道,“让我再活几个月,把孩子生出来,好不好?”
祁飞白的脸色不比她好多少,他不忍再看,也不知如何回话,僵立在大道中央,腿生根了似的,半分也挪不动了。
恍惚间,那女子的脸与刘阿婆重叠在了一起。
灾难来临时,万万凡人总归是最易碎的。
而她们先顾及的仍是孩子。
易渡桥无端地想起了易夫人,或许在某个日子里,她也会惦念杳无音信的女儿吧?
子欲养而亲不待。
当她修成人身之后回到永安城,第一个瞧见的便是爹娘的坟茔。
易渡桥抿了抿唇,开口道:“你与孩子都会活下去。”
无助的低泣中,突然冒出来这样突兀的一句,那女子与祁飞白都愣住了。
女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脱了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易渡桥没再多说,一抬下颌,示意祁飞白带路。
有时候,一句话就够凡人踽踽地活下去了。
不远处的难民营里,有个邪修装扮的黑袍人影将此情此景尽数纳入眼底,歪头问道:“你信她吗?”
兜帽掉了下来,露出了徐青翰那张俊脸。
没人理他,他也不用人理,喃喃道:“我信。”
雁归乡(四)
襄平城主府沿袭了永安庭院的风格, 通体以精致秀美为主,乍一看还以为此地并非北边的苦寒之地,而是京城里泛着风雅的温柔乡。
潺潺的人造小溪穿过庭院, 将几处花圃分割开来, 分别种着几种在北方好养活的花卉,唯独最中间的一处不同。
路过时, 易渡桥颇为稀奇地一抬细眉:“没想到在襄平也能见到昙花。”
都说昙花只开一瞬,襄平城主偏不。他秉着一颗风花雪月的楚人心,也不知去哪讨了套符文回来,大费周章地在石板路上都画了一遍, 于是昙花愈发风姿卓绝, 衬得周遭的花草都黯淡非常。
易渡桥的长睫不动声色地向下压了几分, 眼瞳幽深。
这符文可妙得很。
她冷笑着想,把其他花草的活气都抽走了,昙花开得可不漂亮吗?
城主府的符文像是个简易的蜃楼大阵, 花草便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骨柴, 日复一日地被抽干活气,倒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察觉到她的异样, 祁飞白疑惑地顺着目光往下看, 只看到了两人洁净的鞋尖:“你在看什么?”
易渡桥状似不经意地踢飞了颗石子:“我的鞋好像湿了。”
祁飞白莫名其妙:“城主府里哪来的水?”
“是啊, 哪来的水。”
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小将军, 小心踩着了。”
祁飞白和鞋子大眼瞪小眼, 半晌也没看出来门道,挠了挠头, 快步追上去了。
就在他离开的时候,那颗遭了无妄之灾的小石子终于撞到了实处, 总算停了下来。
符文一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它毫无所觉地将其中一个符文刮出了道人眼难以分辨的缝隙,只闻“哧哧”两声响,整个精妙的阵法泄气了似的,不情不愿地黯淡了下去。
昙花垂死,遂极致地盛放开来,浓郁的馨香刹那间充斥了整个花圃。
花瓣雪白如霜,仿佛是往此方炼狱般的人间坠了颗不问世事的圆月,高坐明堂,不闻遍野哀鸿。
此等盛景惊呆了在枝头上歇脚的喜鹊,它刚想凑近了看看,还没等啄到鹅黄的花蕊,就见它以一种无可阻拦的速度枯萎下去,振翅间便成了朵枯黄的残花。
喜鹊猝不及防被碰了个瓷,愣了会,反应过来后短促地尖叫一声,振翅飞走了。
它慌不择路地落到了某处窗台上,城主府的窗户也镶了金,喜鹊刚踩了一脚的富贵气,差点被熏个踉跄,就听里面一对男子吵了起来。
“你与永安做什么交易我管不着,但我没让你拿人命开玩笑!”
“我这是在救襄平。”
“不可理喻,如今城里到处都是闭不上眼睛的尸体,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简直不配做这个城主!”
“如今大楚朝纲皆在陛下手里,唯有边关被你们祁家把持着。我知道,你没有谋反之心,可陛下信吗?陛下夜里惦记着你手里握着的兵权,他睡不着,只能来找我为他解忧罢了。”
“五城十二镇,哪个不是祁家军替他守下来的?我等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我不信陛下会不辨忠奸。”
“祁英。”
争吵的最后,城主无奈地叹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喜鹊迷茫地缩了缩脖子,觉得窗台冻爪子得很,琢磨了会,抻脖子把窗户拱出道缝,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蓄了窝。
些微的冷风吹了进来,城主走近了,小心地把窗棂掩上了。
他伸出那只算不上养尊处优的手,摸了摸喜鹊的头顶:“冬里见喜鹊,好兆头呀。”
城主热衷于把一切好事坏事都往好了想,眉开眼笑地接了喜鹊临门的祝福,就连对上个横眉冷眼的鬼修也能笑得出来。
易渡桥喝了口城主府的茶,没品出来什么味,昧着良心道:“好茶。”
城主哈哈一笑:“易庄主有品味!”
易渡桥盯着他看了会,感觉这人不大正常,可能喝尿都觉得是天降甘霖。
比当日的京兆尹笑得还假。
他们忙着打太极,谁也不先开口,祁飞白却等不得了。
祁飞白探头探脑地往城主的身后看,没看见他爹祁英的身影,肩膀垮了下来:“人命关天,各位前辈,别说那些虚的了。”
城主那张笑脸遂工整地转过来,笑纹都没变:“我只是一介凡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要仰仗二位了。”
借着袖子里藏的沉墨印,易渡桥对齐瑜道:我还是喜欢和祁飞白这种人说话。
齐瑜从杂事里勉强抬起头来:为何?
易渡桥瞥了眼身旁的两个人:八个他都比不上城主肚子里的一道弯,聊着舒心。
齐瑜默不作声地把手从沉墨印上撤回来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为尊上拾回七情六欲而高兴,还是该怀念当初那个寡言少语的上司。
纸张的边缘割过筑基修士的手,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齐瑜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手指当即按回去了。
齐瑜:尊上,你如今七情六欲尚在,道心是不是还没补好?
易渡桥无声地干咳起来。
哎呀。
把这事忘了。
自从回了断月崖,她终于能腾出点调理内府的时候。不看不知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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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道心连玻璃碴子的形容都高攀了,易渡桥乍一看都没瞧出来个形——全靠最后一点连着,仿佛一碰就碎。
齐瑜是个天生操心的命,易渡桥总怕她唠叨,索性装成道心修好了的样子,省得挨说。
反正当初那张修道心的字条还是借她的名字送出来的。
奈何一朝下山,没绷住。
齐瑜连手上的活都不处理了:尊上!
易渡桥忙顺毛捋:我这不是怕你担心,迟早能修好的,听话啊。
齐瑜才不信她的说辞: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道心是怎么碎的么。吴伯敬引你去问天阁,不就是为了一个“情”字,我还以为你明白了,可你莫非如今还不清楚吗?
过了一会,沉墨印那边还没传来声音。
齐瑜的心吊了起来,莫不是她说话太重,尊上伤心了?
她试探道:尊上?
易渡桥回敬了城主一盏茶,轻松地同她说道:不就是真情吗?我早就知道。吴伯敬先和我装师徒情深,又把我推进问天阁,和岑小眉她们交好,最后再以修道心为由引我和徐天贶见面。
她点了点茶盏的边缘:太明显了,他还指望着我旧情复燃呢。
齐瑜呆住了。
易渡桥的语气真切非常:可是我不想。齐瑜,如果连情爱都要当做筹码……也太不择手段了。
她不信没有别的办法。
易渡桥亲自铸成的道心不可能如此狭隘,只容得下一条路可以走。
见易渡桥心里有数,齐瑜知道她是管不着了。她隐隐有些担忧,旁人指出来的道易渡桥不乐意走,说得轻巧,做起来又何尝容易。
有数的易渡桥心里半点底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出来第二条路,说到底,她比起辛苦筹谋还是更喜欢走一步看一步,由此看出她与吴伯敬之流实在不同路。
她心道:不就是个化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建山庄比它有意思多了。
“二位讲完了吗?”
茶从山庄里喝到了城主府,易渡桥深觉再喝下去怕是今夜要睡不着了,放下茶盏打断道,“我欲与小将军去周围探查一番,或许能找到些线索,城主意下如何?”
城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向她一拱手:“易庄主大义。”
易渡桥还没回话,祁飞白先理所当然地一伸手。
城主愣住:“嗯?”
祁飞白浑然不觉有何不妥,能从几丈外看清楚敌军的心口在哪的眼睛盯在他的腰间:“城主大人,打个商量呗,令牌借我用两天。”
他补充道,“如此一来,易庄主出入也方便。”
易渡桥:“……”
堂堂少将军,怎么还得打着她的名头要东西。
就这样,襄平城主从不离身的私人令牌被祁飞白拿到了手。
祁飞白骑在马上,轻甲相碰时叮当作响,他一夹马肚子,试图追上前面的女子身影。
易渡桥没什么礼让后辈的心思,踩在她那截略显穷酸的杨柳枝上腾空而起,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襄平城。
不回头关里有规矩,修士无故一概不得御剑而行。
易渡桥不管这个,反正城主令在手,看哪个不长眼的守军敢动她。
她只在乎瘟疫的源头在哪。
易渡桥算得上刻苦,山鬼留下的藏书她早就倒背如流,进了问天阁后更是泡在了藏经塔里,恨不得把藏经塔搬回断月崖上日日研习。
从心法到禁术,她不知道的少之又少。
可易渡桥偏偏没看出来襄平城中的的是哪种咒术。
思绪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打断:“等等我啊易庄主!”
易渡桥外放的神识一顿,可能是终于觉得有些欺负凡人了,放缓了速度。
祁飞白松了口气,驾马追上:“你御剑可真厉……啊!”
下一刻,他被一只修长的手从马背上拽了起来,双脚无助地在空中乱蹬:“等等,我的马!算了算了,它也能自己跑回去——哎易庄主,能再高点吗?”
易渡桥神色复杂地把他拎到了杨柳枝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省得这适应得太快的小将军把自己掀下去。
在鬼修的“剑”上也能这么乐呵,真不知道他是太过镇定还是单纯心大。
易渡桥倾向于后者。
祁飞白站稳了,兴奋地往底下探头。
易渡桥应该捏了个匿踪符,使城里的凡人对他们视若无睹。整个襄平城被他尽收眼底,往日里熟悉的街巷在他眼里变成了交叉的细线,祁飞白几乎屏住了呼吸。
“不对啊。”
祁飞白刚屏住的气漏了,他疑惑地往城中的一角指过去,“那里好像多了条巷子。”
雁归乡(五)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降落在巷子之中, 前者没站稳,差点没吃了一嘴的泥,被易渡桥捞了一把才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
易渡桥松开了拽住了腰带的手, 似笑非笑地问道:“御剑好玩吗?”
她话中的促狭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结果那祁小将军一点没听出来,兴高采烈地猛点头:“好玩!”
看样子颇想弃武从道, 也不知道祁英听到了会作何感想。
易渡桥默然片刻,觉得她实在是以坏蛋鬼修之心度凡人之腹,认命地把话题揭了过去,神识外放:“此处地形有异, 想必是有修士做了手脚。为我护法。”
她闭上眼, 整条“多出来”的巷子便随之纳入了她的神识范围之中。
如果各类修士们的神识强度有个排名, 那么鬼修理应位居榜首。
从入道开始,鬼修便犹如行走在悬崖之上。先不论能否有入道的机缘,单单是死后能维持神志清醒灵识不散, 就已经刷掉了一大半试图入道的鬼魂。
易渡桥亲手将她的魂魄与道心捏在一起, 日日夜夜反复锤炼,才堪堪得了这么一捧神识——能不强横吗?
就算是大乘后期的李阅川在此, 单拼神识, 易渡桥也有把握与之一战。
无比强横的神识扫过巷子, 未完成的阵法尽数展露在她的眼前,隐藏在暗处的人影立刻无所遁形。
易渡桥霎时睁开眼。
抓到你了。
祁飞白只见她霎时变成了一缕青烟, 劈浪斩风地向巷子深处吹了过去, 所行之处房梁微微震颤,那凭空多出来的一段巷子宛若摇摇欲坠的幻境, 差些被易渡桥空手掀了!
他来不及多想,拔腿便追。
真是奇了怪, 怎么自从遇到她之后,每次都是要他堂堂少将军去追易渡桥?
更可气的是他还追不上!
等到他倒腾着两条腿跑过去的时候,易渡桥正与一个黑袍的邪修对峙——祁飞白就没见过问天阁的人能穿成这样的,遂理所当然地将其归结入了邪修一类。
易渡桥伸手一拦:“跑得倒快,别过来。”
祁飞白才不听她的,让姑奶奶挡在前面算什么好汉,当即抽出佩弓,眯着眼瞄准了邪修。
拿他没办法,易渡桥想了想,从芥子里掏出来了几张保命的符咒,颇为肉疼地塞进了祁飞白的手里。
易渡桥:“拿着。”
她的手里莹润的白光一闪,旋即又没入芥子里消失不见了。
易渡桥面上不显,实际上整个人都麻了。
如果她没摸错,这手感应该是……白纸村里的人骨柴。
什么时候跑到她的芥子里去的?
此时显然不是纠结人骨柴的好时机,易渡桥面色凝重,心里掠过百十来种将那邪修揍进地里的法子,没成想那邪修先嚷了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呢!”
祁飞白:“……”
等等,邪修大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易渡桥:“……”
她怎么觉得这声音那么耳熟?
灵力猝然向那邪修的面门飞过去,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兜帽便被打了下来,可不正是如今万人敬仰的徐仙长。
易渡桥完全忘了她当初嘱咐过徐青翰什么,她想不明白这金贵秧子来这鸟不拉屎的边关作甚,嫌苍枢山不够他玩的了吗?
她没松开杨柳枝,从一堆莫名其妙的疑问里回过神来,先当头砸了句怀疑到徐青翰的头上:“你做的?”
徐青翰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你说哪个?大蘑菇病不是我,别冤枉人。”
反应了好一会,易渡桥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瘟疫:“……”
大蘑菇病,亏他能想得出来。
祁飞白左看看右看看,显然懵了:“易庄主,你们认识?”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好似点着了一筒名唤徐青翰的炮仗,怒气冲冲地抱着双臂瞪向祁飞白:“我和她认不认识关你什么事,说,把她引到此处意欲何为?”
不知道大蘑菇病连修士都沾吗!
祁飞白的脖子都要被黑锅压断了,惊恐地连连摇头,语速快得像蹦豆子:“我是祁家的少将军,易庄主深明大义来帮我们治好瘟疫,绝对没有害她的心思!”
不对啊。
祁飞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个邪修解释什么?
眼见这不甚精明的少年要被徐青翰问懵了,易渡桥上前一步,作出个护着祁飞白的模样:“那此处的阵法是你做的了?”
不忘转头向祁飞白介绍道,“这是问天阁的徐青翰长老,想来你是听过的。”
长弓呛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饶是此处的阵法玄机不明,祁飞白仍旧被“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邪修竟然是徐青翰”的事实震惊得不轻。
就算是在不回头关,也罕有人不知道徐青翰的名头。
那可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剑修,从小祁飞白就是听着徐青翰的故事长大的。
……虽然故事的真实性未明,很可能是说书人编来骗他的。
毕竟徐仙长目前看来是个八卦碎嘴子,见的第一面就怀疑他和易庄主的清白。
但想到问天阁还没回的信件,祁飞白脸上的神情忽然淡了下去。可他又难免希冀地盼望:莫非此次问天阁想私下里行事,所以派了徐仙长来?
只闻鼎鼎大名的徐仙长怒道:“你还维护他!”
易渡桥揉了揉眉心。
前言不搭后语的,她不是在问阵法的事吗。
她没闲情和徐青翰掰扯,他要怀疑就怀疑,索性一言不发。
此时,她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难道她和男子在一起,就只能是谈情说爱吗?
徐青翰的脑子里除了风花雪月,还能装进去点什么。
见易渡桥的神情不对,徐青翰猝然反应了过来。
他说错话了。
他怎么能用当年的眼光来看如今的易渡桥,徐青翰咬着牙根,在心底暗骂了好几句他鼠目寸光。
徐大老鼠简直服了他自己,怎么能做到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的。他欲言又止了半晌,却被易渡桥截下了话头。
“与你何干。”
易渡桥向祁飞白招招手,“小将军,该走了。”
祁飞白跟了过去,在徐青翰和易渡桥之间他下意识地相信了后者。
也就在易渡桥面前他才怎么都做不了那个被人捧着的天之骄子,徐青翰被噎得又委屈又无措,眼见两人就要走,他站不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我说,我说行了吧,你等等我。”
易渡桥放慢了脚步。
“阵是我布的,我想把不回头关的灵气注进百姓的体内,帮他们把大蘑菇病从经脉里排出去。你不喜欢草菅人命,我就也不喜欢。而且这病太丑了,我杀人要用这个的话不掉价吗?”
徐青翰强行挤占了祁飞白的位置,解释完,犹豫了会又道,“辜月,要我说,这事你还是别管了。”
易渡桥直觉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眼见易渡桥愿意理他了,徐青翰活似白纸村里那个摇拨浪鼓的小孩,喜滋滋地想贴过去,又怕惹人烦,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瞅着。
他说正事的时候也不大正经,扇子一晃一晃的:“祁家给问天阁那封信直接被见道堂截下来了,李老头子都没赶上看,亏得我半夜摸去偷过来看了一眼才知道这事,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易渡桥不信他能有这般好心,却不得不跟着他的思路走:“这样大的事竟被外门私自处理了……”
她陡然停了话音。
“没错,有人在插手仙山事务。”
徐青翰低下头,露出了几分本性,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这样大的势力,还能有谁呢?”
祁飞白插嘴:“所以是谁?”
徐青翰:“……”
高深莫测的高人皮被祁飞白直来直去的一句话扒了个干净,碍着易渡桥也在,他颇为不情愿地道:“自然是大楚皇室。”
祁飞白:“不可能!”
如愿听见他震惊的否认,徐青翰心满意足地举起一根手指,在祁飞白眼前晃了晃:“君要你死,结果连个明白人也不给你做,啧啧。你以为功高震主是好事?皇帝要用百姓的命点一把火,一个一个的问责,把你们几个姓祁的都烧下马。”
他换了口气,“不过他估计没想让这把火烧到军队的头上,不然谁来替他守这个江山。你们最好现在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去北蒙,南疆,哪里能活就去哪,别惦记着军权了。”
祁飞白想反驳,这人肯定是来挑拨军心的。
话到嘴边,他说不出来了。
徐青翰说得对。
“罢官的圣旨飞不了这么快。”
易渡桥停在了阵法的边缘,“徐天贶,现在驱动大阵来得及吗?”
徐青翰忽然不笑了。
他蹲下身,抹了抹符文一角:“我会开阵的,但不是现在。”
易渡桥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宁愿不明白。
徐青翰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会用丹药吊着病人的性命,等圣旨到了之后,我立刻开阵。”
他不想让易渡桥再多插手,这对她,对断月山庄都没好处。
这事很明显就是针对祁家的杀局,无论是问天阁还是襄平城都在楚帝的眼线之下。徐青翰为了易渡桥才来的这,可他不能公然违逆圣上——李阅川敢说他和楚帝半点交情都没有吗?
甚至问天阁都可能在皇室的掌握之中。
徐青翰不否认,他来这之前有看看易渡桥到底是选襄平还是选山庄的心思,但如今他已经得到答案了。问天阁自身难保,没必要再眼睁睁看着她趟这滩浑水。
易渡桥不为所动:“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她和徐青翰想的一样执拗。
拍了拍祁飞白的肩示意回神,易渡桥平静地道:“襄平的库存在哪?拿灵石来,我要救人。”
雁归乡(六)
祁飞白闻言拔腿就跑, 直奔库房。
襄平城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纵然每年的军饷都被上面层层克扣得不剩多少了,可襄平与北蒙通商的家底仍在, 怎么说都能凑出来几十斤天元。
忽然, 他好像被灌了一身的黄泥,僵硬地停在个滑稽非常的姿势上, 眼睛睁大,满含茫然。
徐青翰由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祁飞白便轰然倒在了地上,磕得龇牙咧嘴。
“徐、仙长, 你……”
祁飞白说话十分艰难, 一字一蹦地说道, “为何、拦我?”
徐青翰没时间搭理他,兀自拦住了易渡桥:“其中利害你不是不明白,你当真要违逆皇命?”
易渡桥:“当真。你若是怕被牵连现在便可以走, 我与小将军不会供出你来。”
这是怕不怕牵连的事吗?
对他还挺好, 临到阵前了还不忘把他摘出去!
徐青翰简直要被气笑了:“我千里迢迢往浑水里扎,还怕被问责?你那山庄树大招风, 问天阁恨不得连山一起拔了, 这会还敢招惹皇家, 嫌麻烦不够多了?”
他咬牙切齿地松开了手,“易辜月, 我不就是想哄你高兴吗!”
易渡桥半点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一时间连布阵都忘了:“啊?”
她就差把“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几个字写脸上了,这混球还有心思哄她高兴?
有孙文之事的前科在, 易渡桥无情地把他真心实意的软话抛在了一边,认为徐青翰此人说话不可信, 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徐青翰万万没想到他哄出来这么个结果,怒气冲冲地道:“你要跳火坑就跳,但和我割席这事你想得美!”
在他眼里,易渡桥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划清关系,就算得罪皇家也在所不惜。
他徐天贶一介化神剑修,修为足以在大楚横着走,能怕什么?也就是易渡桥拽着一堆拖油瓶才值得他多看两眼,多思量几分,不然谁死谁活关他什么事。
都死了还能听个响。
“我们两个有何关系吗?哪来的割席。”
易渡桥想不明白,决定不理他,“随你。”
祁飞白:“……”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这两个人吵得前言不搭后语,但祁飞白凭借总替兄弟们给姑娘送情信的经验,断定徐仙长和易庄主之间肯定有故事。
还是个不大简单的故事。
祁飞白的脑后陡地传来一阵寒意,他下意识想跑,又被徐青翰禁锢在地上不得动弹,深觉此次小命不保,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就这么死也太丢人了。
预想中掉脑袋的疼痛并未传来,折扇被丢进了芥子里,不退剑出鞘——
在地上勾了个符文。
“算了。”
徐青翰低着头,把图纸和一袋天元扔给她,“和我说说话,我就不拦你了。”
徐青翰认为他没那么欢喜易渡桥,更多的是好奇驱使着他来了襄平城。可是莫名其妙的,易渡桥一不理他,徐青翰便难受得如同让他背心法,抓耳挠腮地想弄出点声响。
或许是因为他这辈子都顺风顺水,无人违逆吧。
易渡桥专心布阵,没理他。
徐青翰画符文的手重了几分权当泄愤。
在本不应该存在的巷子里,足以笼罩整个不回头关的阵法渐渐成型。
纵使是易渡桥这等修为的修士,额头也难免沁出了薄汗。价值万金的天元刹那间变成了一滩碎末,符文疯狂地抽取他们身上的灵力,闪烁着光彩。
巷子在城南,城北的城楼立着两座瞭望塔,上面各站着位轮值的兵士。
瘟疫波及到了军中,许多将士都病倒了。而未曾染病的幸运儿则被抓了壮丁,填补上各个职位的空缺,勉强维持襄平城的运转。
而在几十里之外的官道上,信使怀揣着沉甸甸的圣旨,正快马加鞭地往不回头关飞奔。
齐瑜站在封山印后面,遥遥地往官道的方向上看了一眼。她眼尖地瞥见个人影,心道又是往北方逃难来的百姓,轻叹了声民生多艰,转身回了庄子。
她能做的,也只有替易渡桥看好山庄而已。
同样负责“看门”的兵士靠在瞭望塔上,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
祁家军在此坐镇,已经有好几年没发生过战事了,长久的安宁腐蚀了兵士们警觉的骨头,直到宛若闷雷的马蹄声透过沉睡的土地传来,震得城楼微微发颤,他也只是茫然地向同伴询问:“地震了?”
同伴比他看起来年长几岁,跟着祁英将军上过战场,脸上留了道功勋一样的短疤。
他的反应更快,眯着眼往北方望去,脸上骤无人色:“点烽火!快!”
那兵士下意识照做:“怎么了?”
破了音的嘶吼随着燃起的烽火响彻整个城楼。
“有敌袭——”
城民们奔逃过紧闭大门的城主府,此时无人再顾及“城主府前不得喧哗”的规矩,都拼命地往城南跑,想离北蒙人们远一点,再远一点。
然而本应慌张失措的城主府里却一片宁静,喜鹊停在城主的手里,不谙世事的眼睛黑豆子似的,盯着它的主人,偏过头,蹭了蹭城主的手指。
“真是个好日子啊。”
城主喃喃道,“就是对不起我的兄弟……罢了,我对不起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次。”
这时,城主府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庭院里的小厮和侍女被遣散了个干净,祁英穿着甲胄长驱直入,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正厅。
城主看见他,忽然笑了:“来得这么快,还是你了解我,知道我会待在哪。”
祁英像被最亲近的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再蠢也能模糊地猜出来了几分真相,眼睛通红:“我原以为你再怎么心狠手辣,站的也是大楚的这一边。”
可你为什么要里通外国,趁着不回头关虚弱之时通知那些北蒙人入关?
你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屠城的吗,你不记得我们的亲人都是怎样惨死在北蒙人手底下的吗?
他想质问这个曾经被他当作好兄弟的人,话到嘴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城主坐在主位上,神色无比平静,“是我放任陛下在关内施放邪术,也是我借机联系北蒙,让他们在不回头关最虚弱的时候出兵。”
他缓缓地呼出了口气,“祁英,你恨我吧。”
祁英想:我早在知道你放任皇帝残害百姓的时候就恨完了。
他问:“为什么?”
城主坐拥整个襄平,光是油水都能捞不少。但城主从来不捞,使得祁英一度以为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还是看错了人。
看出来了祁英眼里的杀意,城主丝毫没有恐惧之色,撸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咒文:“我怕疼,也怕死,但我更怕我的妻儿受难。”
苍白的胳膊上,深红的刻痕几欲滴血。
祁英沉默了片刻,他又问:“是谁这么对你的?”
城主道:“你等一等。”
他的手向上一抬,喜鹊“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像是要去传一场捷报。
放走了喜鹊,城主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放松万分地靠着椅背半躺了下来。
他想,夫人和孩子应该已经从小门里逃走了。那里有北蒙人接应,京城里的那只“手”再也够不着了。
城主疲惫地摆了摆手,嘶声喊道:“是方——”
声音戛然而止。
咒文的血色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全身,周身的血管暴突破裂,鲜血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红艳艳一片,喜庆地断了气。
方什么呢?
祁英不知道。北蒙铁蹄越来越近了,他提起长弓,转身疾奔而去。
城南,最后一笔符文落成,易渡桥的神识箭矢一样飞了出去。
祁飞白躺在地上,他刚被解除禁锢,四肢都仿佛不是他的,酸涩肿胀得很。
他努力地动了动身子:“什么声音?”
“北蒙人。”
易渡桥笃定道,“此时出兵,你们襄平还真是上下一心,病成这样都有人去传消息。”
祁飞白当即挣扎着要爬起来,他瞳孔巨震:“我得去找我爹!”
他被易渡桥拉住了:“你去那最多添个人头。”
祁飞白急道:“我不能不去!”
“你这小孩急什么。”
徐青翰啧了声,“我带的灵石画阵都快用完了,你得去库房里调点灵石过来,不然哪来的灵气开阵。开阵了你们才能与北蒙人一战,明白了?”
说着,他把芥子往地上倒,灵石一概是天元,哗啦啦地积了一小堆。
易渡桥紧随其后,不过与这满地的天元对比起来略显寒酸——齐瑜向来勤俭持家,从天元到下凡星都往里面塞,林林总总有十斤的量,够她平日里修炼再作妖的了。
哪知道她作了个大的。
五彩斑斓的灵石落在符文上,灵力沿着剑尖画下的痕迹流转开来,直到那堆灵石尽数黯淡,光芒也像是被一刀劈断,颤颤巍巍地停住了。
“看吧,灵力不够。”
徐青翰向城里指了指,示意道,“还不快去库房?”
与此同时,炮弹出膛的轰鸣炸出巨响。
祁飞白好像被炮弹撞到了胸膛上,惨白着脸抬起头:“没有了。”
深深吸了口气,祁飞白强迫他冷静下来,“打仗要用富贵仙器,灵石现在肯定都被搬去上前线了。”
他们启动不了大阵了。
雁归乡(七)
天底下的修士终究是少数, 两国交战,倚仗的还是数不胜数的铁甲兵和富贵仙器。
永安的富贵与襄平的“富贵”截然不同。
前者是在风花雪月的太平里求富贵,灵石烧的不多, 譬如几两下凡星就能点上半年的仙人灯。京郊的渡口波光粼粼, 整条护城河被灵石映得宛若银河,河底洒的不过是碾碎了的地章。
而襄平不一样。它是靠灵炮炸出来的山河, 富贵也是被逼出来的,每一寸土地底下都埋着数不清的白骨,遑论驱动灵器要烧的灵石。
刚开始还好些,富贵仙器不过是锦上添花。如今大楚的宿火峰和北蒙的炼器师轮着番的推陈出新, 边关自然从拼兵力变成拼灵石储备了。
如今满城就剩下那点灵石, 给灵炮塞牙缝还不够, 哪里能匀出来给大阵?
“我去调灵石。”
尘埃飞扬,祁飞白深吸了口混着灵石渣子的气,双指拢成了圈, 打了声呼哨, “其他的城里一定还有!”
骏马飞驰而来,整个大楚最年轻的将军翻身上马。
下一刻, 马绳被一只光洁的手抓住了, 徐青翰把一只镶着珠玉的匕首递过去:“我和辜月得去前线, 阵眼你拿着。”
祁飞白的舌头差点打了结:“什、什么?”
拿灵石他行,驱动阵法他一个凡人做不到啊!
徐青翰目光沉沉:“匕首里有我的真元镇着, 你把它放进灵石堆里便能隔空传灵力过来, 有什么好担心的?走,襄平等不得。”
骏马仰头长嘶, 祁飞白一夹马肚子,卷起一路的灰尘。
徐青翰默默地向后躲了躲, 免得被灰尘弄脏衣裳。
易渡桥转头看他:“让他一个人去,你放心?”
“当然放心。”
他挽了个剑花,“你没给山庄里递东西吗?”
易渡桥不出声了,径自抽出发间的木簪,任由它抽长几尺,向城北的战局中掠去。
此次大军压阵,北蒙那边必定有正统修士坐镇,她和徐青翰必须坐镇于前,否则军心必乱。
断月山庄里,齐瑜房中的传送法阵亮起,一截被掰断的杨柳枝被传送了过来,上面的真元暗暗浮动。它仿若有灵,自行缓缓地滚到了仙人灯上,把上面镶着的下凡星吞吃得一干二净。
而襄平的城楼显然不比此刻的山庄安宁,还能动的兵士们身上披着轻甲——瘟疫夺走了他们的一部分力气,已经无法再承受重甲的重量了。
他们或在城墙上或在城门里列阵成队,而祁英站在所有人面前,纵然他只是个凡人,面对耳畔轰鸣的灵炮声却丝毫不惧,高声道:“放——”
灵炮手整齐划一地蹲下,炮弹上膛,填入灵石,点燃引信。
从宿火峰远道而来的仙器被毫不吝惜地轰了出去,砸在了最前面的北蒙军队之中,堪比练气修士自爆内府的灵气霎时爆炸,北蒙人血肉模糊地空出来一块,又被前仆后继的同伴填补上去。
都说北蒙人天生好战,自然也不畏死。
祁英的脸上像蒙了层霜,他再次抬手,放下。
又是一阵炮响。
他的余光里瞥见两道身影飘然而落,祁英神色一凛,刹那间拉弓搭箭:“什么人!”
“自己人。”
易渡桥没见过祁英,只凭着对祁家轻甲的印象判断出他的身份,“易渡桥前来相助。”
而她身边的仙长自然不必多加介绍,看清楚徐青翰后祁英显然松了口气,向他们一拱手:“多谢徐仙长,易庄主。”
他深知没有修士压阵的凶险,而易渡桥他们为他解了燃眉之急,祁英怎能不感谢?
祁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北蒙人尖锐的羽箭尾巴上缀了一溜的火,他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徐青翰一把抓住,险险地躲开了。
“行了,这会不是感动的时候。”
徐青翰居高临下地计算北蒙人与城墙的距离,“祁飞白被我派去做事了,你挂心也回不来。我最烦麻烦,差不离能给你当个吉祥物,其他的和易辜月说去,我听她的。”
要不是易渡桥,徐青翰本来没想过要来压阵,于是很自觉地把自己归到了“陪衬”一列。
闻言,祁英略略讶然。
见到易渡桥的时候,他只觉得这鬼修甚为美貌,心下难免将其看轻几分。可为何徐青翰甘愿听她的号令?莫非此人当真有些本事。
易渡桥直言不讳道:“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以前也有人因为我是个女子而看不起我——现在那些人都死了。”
女子身上最廉价的就是被男子们追崇的美貌。
而易渡桥知道她拥有更多的东西。
祁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易渡桥遂继续说道:“交战的规矩你明白。祁将军,我不会半路脱逃,如非必要也不会多加插手。若今日襄平不破,定请诸位将士喝一碗我断月山庄的酒。”
军队交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修士不得干涉。
哪国都不缺能排山倒海的大能,他们动起手来倒是痛快了,但那些脆弱如蝼蚁的凡人呢?
史书上记载的几桩有修士参与的战事,无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所以徐青翰的“吉祥物”之言并非诳语,大多时候,修士们在战场上就是占个坑,没他们发挥的位置。
北蒙军逼近,城墙已然在北蒙长弓的射程之内。壮硕的肌肉足以支撑他们拉开百斤的长弓,愈发多的箭矢由下向上飞射而来,祁英大喝:“后撤!”
易渡桥拂袖卷走几支箭矢,遥遥地,与一双锋利如鹰隼的眸子对上了眼。
那修士坐在丈许高的战车之上,由十二只野马拉着。易渡桥直觉有些不对,不等她再打量,徐青翰便开了口:“那几匹马没一个活着的。”
北蒙的修士喜欢用活物来炼一种“灵兽”,它们不生不死,只知道听主人的指令行事,比一般的灵兽要凶猛得多。
“他暂时不会出手。”
易渡桥低声道,“不过此次北蒙人来势汹汹,此事也难料。你可知祁飞白如何了?”
祁飞白实在是太不如何了。
整个襄平城他了如指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少有人知的小路。那路通往一个半人高的小门,平日里门关上,与城墙严丝合缝地贴合起来,一眼扫过去几乎看不出异样。
而当他到了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女人被钉在城墙之上,眼睛睁得溜圆,至死都不明白为何北蒙人要对她出手。
而孩子则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拦在小门中央,他的肚子被北蒙的弯刀剖开,内脏流了一地,看起来像只被屠户宰杀的牲畜。
祁飞白认得他们。
他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城主夫人常会留一碗饭菜,等着他从军营里回来填肚子。而祁飞白会带给那孩子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只等那孩子叫一声哥哥,便眉开眼笑地把他抱起来,心想:我也是当哥哥的人了。
偌大的襄平城里,终于埋进了祁飞白亲近的人。
他对上凶神恶煞的北蒙人,心里半点不觉得恐惧。
神色比祁飞白想象得还要平静,他漠然地抽出弯弓,对准冲上来的敌人。
他要把这些人都杀光。
然后带着城主夫人他们的那一份冲出城去,城里的百姓和军士还等着他驱动大阵,救他们的命。
面对孤身前来的楚人小崽子,那些北蒙人丝毫不怕,反而猖狂地大笑起来。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揪下祁飞白的头颅,看看楚人的血和牛羊的血到底有何不同,尝起来是不是同样的香甜可口。
为首的那个北蒙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箭矢打碎了他的喉结,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倒在了地上:“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楚人的弓使得比他们还要好?
祁飞白的指节绷得发白,几支长箭连发,瞬息间夺走了一排北蒙人的性命。
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狂怒地向他砍去。
该死的楚人!
箭囊里的箭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北蒙人的尸体堆叠成山,祁飞白缓了口气,向箭囊里探去。
摸了个空。
见他手里没了箭,北蒙人顿时扑了过来,祁飞白险而又险地仰身避过,两手上举,弓弦套在那人的脖子上狠狠下拽,血溅了满脸,糊得祁飞白的眼前鲜红一片。
祁飞白被轰然坠下的北蒙人压倒,无暇顾及下身,眼见弯刀就要剁掉他的小腿。
危急时刻,断喝好似疾风割叶,吹开那在祁飞白的腿上割开道血痕的刀刃。
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女斩落北蒙人的手腕,旋身上挑,那人连声都没来得及出就归了西。
她的身量不高,剑招轻巧,蝴蝶似的穿梭在北蒙人之中。奇异的是,死人的血几乎要汇成一条小河,她的身上却连半滴都没沾到。
祁飞白来不及多想这天降的神兵从何而来,推开身上的尸体,却见那少女扔过来一把剑:“拿着!”
剑刃雪亮,显然是把好剑。
有了那少女的帮助,与北蒙人的交锋如同砍瓜切菜,祁飞白草草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手已经酸痛得麻木了,劈砍的动作几乎全靠着本能。
当最后一个北蒙人倒下的时候,祁飞白的手抖得厉害,没握住剑,掉到了地上。
他急促地扶着膝盖喘气,血沿着他的下颌滑了下来,高束的头发被粘得不成样子。
“多谢女侠相助。”
祁飞白没意识到如今他有多狼狈,随手扯下脏污的衣角包扎伤口,翻身上马,“今日我实在是有急事耽误不得,此恩飞白日后必将报答!”
那少女抬眼,她本是十分娇俏的容貌,脸上却并无丝毫笑意,平白添了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她伸出手,把丹药递给他:“带我上马。徐师叔要我过来帮你的,你要谢便谢他。”
祁飞白一愣:“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少女道:“玄晖峰,岑小眉。”
雁归乡(八)
“娘的, 北蒙人哪来的这么多灵炮?”
伴随着城墙上一阵剧烈的震颤,祁英发了狠地把战旗立了起来,原先挥旗的小兵被炮弹轰断了一双胳膊, 被同伴绑着强行抬下去了。祁英将它递给一旁的兵士, “旗不能倒,明白了吗?”
那兵士高声道:“明白!”
写着“祁”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扬起, 黑色的刺绣上溅了血,染出了视死如归的暗色。
战旗挥舞的空隙间,他依稀能窥见几分天色。
乌云低垂,是个不安宁的日子。
小兵忽地看见流星划破了天空, 他疑惑地眯了眯眼, 白日里哪来的流星?
正当他欲再看时, 一只温热的手陡然扣上他的后颈,往底下一压。苍鹰的利爪险而又险地勾掉了他的头盔,红缨缠在了爪子上, 仿佛连着一溜的血。
徐青翰收回了手, 就着镜子把手上和脸上的灰尘擦净:“在战场上还敢走神,参军不久吧。”
他继续卖力地挥着军旗:“仙长怎么知道?”
“关内几年都没战事了, 养出来你们这群蠢货也算正常。”
徐仙长一张嘴就没好话, “北蒙人派了苍鹰出来, 当心点。要不是她看着……算了,反正下一次可别指望我救你。”
说着, 他拔出一截雪亮的不退剑。
剑光不仅映亮了徐青翰的脸, 也映进了不远处那北蒙修士的双眼之中。
准备号令“灵兽”而抬起的手放了下去,北蒙的将军疑惑地问道:“嘎尔迪大人, 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些楚人?”
被称作嘎尔迪的修士心绪不宁地摇了摇头:“你看到那柄剑了吗?在楚人的语言里,那是从不退缩的意思。”
将军惊疑不定地说道:“是那个姓徐的?”
“应该是他。”
嘎尔迪耸了耸鼻尖, 好一会才继续道,“而且,我闻到了‘鬼’的味道……我的直觉很不好。”
言下之意就是除了大事别来找我,不想沾那两个楚人修士。
将军支使不动他,十分尊敬地将手握成拳抵在了左胸前,而后一挥手,用北蒙话喊:“架云梯!”
高耸入云的梯子被北蒙人高高举起,震天的呼号响彻云霄,一时间竟然有在气势上压过守军的迹象。
祁英吩咐道:“敲战鼓,再取火油来。”
紧促的鼓点好似敲在了守军的心头,他们在城墙上举着火油,云梯刚刚架好便训练有素地向下浇去,火折子“蹭”一下擦燃,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爬上来的北蒙人烧成了烤全羊。
云梯似乎无穷无尽,也不知道北蒙人上哪弄来的这么多木材。火油一盆盆地倒下去,没了火折子就用火柴,最后甚至开始用下凡星点火——估计把祁英的家底都掏空了。
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兵倒完火油,捧着空盆刚想去交班。不知怎的,这次的云梯来得格外的快,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一截梯子搭在了面前。
小兵完全来得及转身就跑,他周围的兄弟已经伤得差不多了,有人抱着被炸断的腿痛苦地哀嚎,如果北蒙人上来,第一个丢了命的就是那个跑不动的伤兵。
北蒙人的手已经攀上了城墙,小兵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叫一声,向云梯扑了过去。
易渡桥瞥见了一条细线从城墙上倒了下去,正是那架云梯。
那没名没姓的小兵随着云梯一起沉没在了滔滔的人海里,云梯上的北蒙人成了几滩猩红的肉泥,他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呕出口混着内脏的血。还没来得及笑,就被几柄弯刀扎穿了。
易渡桥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青筋透过皮肉,隐隐绷出了痕迹。
她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保护所有人。
但此时,易渡桥再次朦朦胧胧地品出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上次还是在断月崖上。
易渡桥坐着千里车,拼尽全力也没能握住她的命。
这次易渡桥心里清楚,她不能插手。
一旦给了北蒙放修士进入战场的机会,伤亡的人只会更多。
杨柳枝感受到主人的不安,轻轻地动了动尾端。
易渡桥垂下眉眼:“我心里有数。”
与她同样焦灼的还有祁飞白,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血肉浇了一遍,轻甲深深地嵌入伤口之中,隐约能看见骨头。
岑小眉又给他塞了颗丹药,毫不留情地将轻甲从血肉里拔出,疼得祁飞白“嗷”地惨叫出声:“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毫无人性的岑小眉对这话不置可否,公事公办地松开手,召出了佩剑。
佩剑沿袭了前主人取的名字,叫作“琢玉”。它通体玉白,看起来脆得很,浑然没有割人喉咙时的凌厉意味。
这使得它与方絮的青霜剑不同,天生少了许多肃杀气息。
剑随主人,大抵岑小眉的道心也是如此。
祁飞白自是不知她入了无情道,只觉得这姑娘好没活气,明明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却连个笑都欠奉。
他那条刚长好的胳膊猝不及防地被拽住,搭修士的“顺风剑”这事他一回生二回熟,颇有经验地站稳,任由岑小眉带他从小尸堆里抽身。
想从城北进城的北蒙人比他想象的还多,幸好岑小眉早就用阵法封好了那处小门,不然怕是要出大乱子。
祁飞白努力地让他离岑小眉保持一小段距离,好奇问道:“修士不是不能插手战局吗,你这样会不会挨罚?”
“徐师叔说了,只要见到我出现的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事。”
岑小眉冷静非常地将徐青翰的话转述了遍,“事急从权,他怕你一个人做不来。”
祁飞白:“……”
感觉他被看轻了,可仔细想来也是这个理。
要不是岑小眉,他还真不一定能从一路上的围追堵截里突围出来。
御剑可比马快多了,祁飞白从剑上跳下去,将临近的城门敲得砰砰作响:“我乃祁飞白将军,开城门!”
出乎他意料,城门迟迟未开。
祁飞白顾不上什么城主的脸面了,扬声道:“襄平有难,还请城主开门救急!”
依旧未开。
过了约摸一刻钟,就当祁飞白琢磨如何把城门上的木栓砍开的时候,城主背着手站到了城墙上。
祁飞白的脸上升起了希望之色,只听那城主说道:“襄平需要灵石御敌,我等也需要灵石自保。小将军请回吧。”
官道上,传令使的马跑死了两匹,他来不及再换,索性拎着官袍拔腿往北跑。
他的运数比祁飞白要好些,起码襄平城的守军没把他拦在外面。
城主都死了,城里有着私心的还剩下谁呢?
只有远在京城的楚帝,还惦记着那仨瓜俩枣的兵权。
“传令使来了?”
祁英无暇和那京城来的贵人多掰扯,他满嘴尽是炸起来的灰,说话都往外边吐黑烟,“找个地方安置了,离那些病人远点。”
易渡桥冷笑:“飞鸟尽良弓藏,北边来的鸟还没尽,楚帝就这么着急?”
她管不了战事,城里的琐事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当即拂袖而去,只听见祁英没来得及说完的一句“替我好好招待”。
易渡桥招待得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她顶着一脸当年属于世子妃的客套笑容,将传令使揪到了城墙上。
硝烟弥漫的城墙上突然多了个锦袍官帽的人,引得众将士纷纷侧目,猜测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总不能是来给他们加官进爵的吧?
“你……你大胆!”
传令使一句话没说完,先被炮声吓破了胆,“啊!”
易渡桥笑得如沐春风,目睹一切的徐青翰打了个激灵。
他从来没想过易渡桥笑起来也能这么恐怖。
笑里藏青龙偃月刀。
没等祁英说话,易渡桥先捞起来了地上的残剑,搭在了传令使油光水滑的脖子上:“我不管皇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现在敢读圣旨,我就把你和那张破布一起扔下城去,好生扬一扬大楚国威。”
传令使:“……”
他颤巍巍地把那道圣旨往怀里揣了揣,欲哭无泪地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
他本来还想治易渡桥个抗旨不遵的罪,结果她硬生生连读都没让读。
还有没有王法了!
哦。传令使想起来了,王法还在他怀里揣着呢。
祁英万万没想到还能这般行事,正直无私的大将军陷入了“这到底算不算忠君”的犹豫之中,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异变突生。
攻城僵持不下,在天上徘徊许久的苍鹰们倏然发了疯,前仆后继地往城楼里冲。
祁英眼尖地看见那些苍鹰的翅膀底下绑着东西,他脸色骤变:“找掩体——”
“体”字还没说完,尾音便与爆炸声混在了一起。
苍鹰自毁一般撞上了城楼,瞭望塔最先被它们身上绑着的小型灵弹炸碎,砖块滚落,砸坏了一角的城墙。
祁英的耳朵里有鲜血流下,嗡嗡的尖鸣盖过了北蒙人的欢呼,易渡桥悄然放出一股灵力,将砸向祁英后脑的石块拦下。
石块滚到了另一堆砖石旁,写着祁字的大旗从缝隙中立着,握住它的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血肉模糊地攥着,早已没了生机。
唯有旗帜飘扬。
不断地有伤兵被抬下去,空缺处又被新的兵士补上。
而苍鹰的这一炸彻底将襄平城炸出了个口子,后续的兵士补缺速度明显减缓,甚至有的不大重要的岗位已然空缺了下来。
祁飞白和齐瑜那两边怎么还没好?
易渡桥与嘎尔迪隔着尸山血海相望,彼此皆是同样的戒备,一旦对面有任何行动,他们便能于瞬息之间做出反击。
硕大的木头被野牛拉进了战场,祁英登时连发数箭,那野牛仅仅摇晃了下,便再次闷头往前撞去。
一下,两下。
陈旧的门栓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拼命抵住城门的兵士们如风筝一样被撞飞了出去。
城门破了。
雁归乡(九)
看似固若金汤的城门前, 祁飞白的脸色惨白。
岑小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一副死了亲娘的样子,又不是没别的城可去了。
于是她直白地问:“我们走?”
祁飞白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不回头关的地界长得很,城与城之间连着各个乡镇, 相隔数十里, 他们在路上被北蒙人耽搁了太久时间,就算是御剑也来不及到达下一处边城。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吗?
那他还真是无颜面对百姓了。
祁飞白抬起头, 仰望向他伸手也够不到的城墙上,低声问道:“岑姑娘,你能带我闯进去吗?”
岑小眉带他飞身而起的同时,数不清的北蒙人高唱着异族的战歌, 轰隆隆地碾进了襄平城。
北蒙人的音律对于易渡桥来说实在是无福消受, 几乎怀疑他们的嗓子都裂开了——唱得和乌鸦没什么两样。
祁英掠过她的眼前, 他杀红了眼,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手里的短刀深深没入那北蒙人的头顶。
他在心里飞快地估算城里剩余的兵力。祁家军的主力基本都在襄平城, 其他城愿不愿意派援兵过来另说, 即使是派了也得五六个时辰才能到。
襄平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如今百姓被送到了城北准备出城,伤兵和病兵有许多不愿意走, 执意要给襄平殉葬。祁家军如今倾巢而出, 加一起也没有北蒙人的一半多。
没等祁英算出来能撑多久, 耳朵里陡然嗡地一声尖鸣,震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只见北蒙军中推出来了个两人高的铁疙瘩, 易渡桥无端觉得眼熟:“这是……”
“是宿火峰的东西。”
徐青翰吃了一惊, “怎么会到北蒙人的手里?”
他突然闭嘴了。
问天阁中里通外国的人,除了方絮还能有谁?
数十年来他姑息养奸, 此时自食苦果,算不上冤枉。
易渡桥:“看起来像个富贵仙器。”
徐青翰的头皮一阵发麻:“是, 里面融了几十只玄鸟的骨头,震出来的灵气能让筑基以下的修士失聪。至于凡人……”
他没见过这东西用在凡人身上的效果,幸好此时也不用他说了。
这东西对易渡桥他们无甚作用,但城里但凡能听见声音的楚人无不是双耳流血,痛苦万分地捂住了头,而像祁英这等意志坚定的也是双脚虚浮,只能凭着本能挥动武器,挡下发了狂的北蒙人。
易渡桥一凛。
不对,那些北蒙凡人为何能不受影响?
就在那铁疙瘩发出尖鸣的刹那,北蒙人的心口陡然爆开浓稠的黑雾,显然是嘎尔迪先前种下的。
只见他们连声都没吱一个就没了气,动作一滞之后,眼里燃起和野马眼里同样的光,分明成了被炼化的死物!
这是哪来的北蒙邪术!
战车上,嘎尔迪的手里捧着北蒙王传来的急讯:长生天的眼睛在看着你,务必拿下襄平。
长生天的眼睛?
嘎尔迪下意识覆上了心口。
每个北蒙修士自筑基开始,都会被勒令服下一种秘药,美其名曰为长生天的赐福。而从此之后,他们的经脉与内府都会尽在大巫祝的掌控之中,但凡北蒙王一声令下,多年的修炼即刻付诸东流。
将军不知其中关窍,仍旧在期盼着嘎尔迪出手:“大人,王说了什么?”
嘎尔迪本不想插手战局,可被人掌控的痛楚犹在,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叹了口气:“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他此生再没做过更后悔的决定了。
当士兵闯进了襄平城内,随信一起送来的中原仙器霎时启动,北蒙王称其为“其黑”——北蒙语里耳朵的意思。
嘎尔迪手里的法器一晃,无形的薄膜覆在了北蒙人的耳朵上,免得被仙器殃及。
战场里有修士出手了。
战车巨震,杨柳枝荡开水波似的锋锐之气,霎时腰斩了数十个守在其黑旁的北蒙兵士。嘎尔迪一时疑心他看错了,若非玄铁神剑,怎能有如此剑气?
弯刀与柳枝短兵相接,易渡桥瞬息之间便到了他的面前,长发扬起,一字一顿道:“你怎么敢。”
用同胞的命来攻城,他怎么敢?
嘎尔迪能听懂些楚话,和缓地说道:“皇命难违。”
违字落地,铺天盖地的黑雾忽然拔地而起,将他与易渡桥笼罩在其中。
城内的徐青翰蓦然抬首,易渡桥将城内的北蒙傀儡交给了他,这事倒不难,就是费些时间。徐青翰咬牙强迫他自己忽略掉生死不明的易渡桥,她让他保护好祁家军,便没有临阵离开的道理。
嘎尔迪挥开了弯刀:“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你来。”
易渡桥:“什么?”
或许也意识到了他的话没头没尾,嘎尔迪操着口不甚标准的楚话道:“我以为会是姓徐的来牵制我。派一个女人来,是不是看不起长生天的子民?”
易渡桥似乎一点不在乎他语气中或多或少的轻蔑:“我一直以为北蒙女子的马术也不逊于男子,看样子倒是我想错了。”
只见那茧一般的黑雾中伸出了只苍白的手,抓住了雾气的边缘,震出了声裂帛似的嘶鸣。
易渡桥的身影从裂口中重现人间,其余的北蒙修士这才反应过来,与嘎尔迪一起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元婴。”
她站在半空,目光由嘎尔迪开始巡弋了圈,“还有几个小小筑基,真以为能奈何得了我?”
自玄晖峰一别后,易渡桥并未将属于正道修士的那副周天打碎。她时刻忍受周天相斥的痛苦,却也奇妙地与其达成了共生。
易渡桥作势一拢那交融的奇异灵力,空中闷雷涌动,众修士当即警惕地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灵力化成万千箭雨落下,风云变色,连嘎尔迪也下意识抹开了屏障。
那仿佛削铁如泥的箭雨与元婴修士全力放出的屏障相触,箭身爆开,放了个斑斓的烟花。
众修士的脸上被照得开了漫山遍野的马兰花。
嘎尔迪:“……”
狡诈的楚人!
被戏耍的怒火充斥了他的胸膛,嘎尔迪来不及多想,飞身冲向其黑的方向。
而易渡桥比他更快,嘎尔迪只来得及探出元婴修士已然成了实体的神识,意图借此将易渡桥拦住。
随行的筑基修士回过神来,神识被拧成了一股剑气,向那胆大包天的楚人砸下!
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易渡桥。
两股神识对撞,易渡桥胸口如遭重击,生生咽了一口血。
而北蒙修士们直直地飞了出去,修为稍低的眼里混沌不已,怕不是神识已经散了。
易渡桥到了其黑的位置,嘎尔迪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目眦欲裂地喊道:“住手!”
宿火峰几十年来就造了这么一架富贵仙器,被易渡桥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碎了。
无数填进去的天元顷刻成灰,灵力外泄的余波绵延百里,撞上了尚在封山的断月崖。
齐瑜没站稳,只来得及把手往灵石堆里伸进去,那被易渡桥传来的杨柳枝陡地发了芽。
祁飞白那边更狼狈些,他和岑小眉的屁股后边缀了一尾的士兵,从城门追到了库房,他简直想不通这些人到底从何而来的力气,竟能追上御剑的修士!
他心里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岑小眉波澜不惊地道:“你太重了。”
祁飞白:“……”
被姑娘嫌弃这事显然伤到了小将军的少男心,十分心碎地飞起一脚,踹开了库房大门。
身后的追兵愈发近了,城主几乎扯破了嗓子:“大胆竖子!你强抢灵石,我一定要向陛下呈明!”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爱呈就呈,左不过就碗大个疤,我怕你?”
琢玉剑横在了岑小眉的胸前:“少废话,进去。”
祁飞白没和她多争执,他一个凡人,在修士面前哪有逞强的份。
刀光剑影之间,她无端地想起了她那叛离宗门的师父。
她的剑法路数袭自方絮,后来徐青翰也只不过是替她扳了扳细枝末节,更多的时候则是她对着方絮的剑谱自行琢磨。
蜃楼大阵之事被徐青翰一力瞒下,岑小眉一直不知方絮为何离开,往日教她剑术的那抹雪白身影却偏生烙在了她的心上。
岑小眉初入无情道,满心的七情六欲还没抹干净,便只能从剑术学起。
当日她再一次没站稳,和琢玉剑一起坐在了地上,瘪了瘪嘴就要哭出来。
泪珠子掉到了一只伸到她面前的手上。
即使那只手早就沾满了看不见的血。
岑小眉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泪珠,又看了看方絮,心想:完了,师父不会要骂我吧。
方絮只是无奈地捻了捻指尖,对她平静地说道:“执剑一事,但求问心无愧。”
于是她问心无愧地挡在了祁飞白身前。
剑招间处处都是方絮的影子。
祁飞白终于将匕首扔进了灵石堆里。
襄平城里最后一个傀儡的头颅滚落,徐青翰的锦鞋浸满了血,似有所觉地低下头。
战鼓再次响彻襄平,断了胳膊的兵士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仅存的一只手捡起鼓锤,竭力敲上了鼓面。
两股源源不断的灵力穿过媒介注入到大阵之中,遍布全城的符文逐渐显现,散发出了莹莹微光。
阵启。
雁归乡(十)
足以席卷走满城病气的灵力劈头盖脸地掠过襄平城, 诡谲的雾气从五官里尖叫着逸散出来,没等逃就被大阵一巴掌糊在了地底下再无声息。
战鼓震耳欲聋,重新站起来的士兵拿起了沉重的武器, 与涌入城门的北蒙人交锋。
祁英抹了把脸上的血, 大喝道:“杀!”
就在这么个反攻的关头,徐青翰却摇摇欲坠地晃了晃, 一代神兵不退剑颇为委屈地被他当成了拐棍,支在地上稳住身形。
徐青翰和谁都没说——大阵里有他的一缕真元。
真元和灵力不一样,灵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充回来,而真元则宛如话本里常说的心头血, 百十年都不一定能修出来一缕。
徐青翰心道:有什么好说的?听起来倒像他在装可怜。
他一介化神剑修, 怎么能有这样孱弱的时候?
于是他矜傲地抬起头, 想给易渡桥开个屏看看。
易渡桥自然没有此等雅兴,她与嘎尔迪在半空对峙,和缓地笑道:“还不撤军吗?”
嘎尔迪只觉她的语气耳熟, 仔细想想, 可不正是模仿他的吗?
先被耍再被嘲讽,泥菩萨也要有几分怒气, 更何况是天生好斗的北蒙人。
他忽然抬起双手, 底下看热闹的筑基修士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 双腿乱蹬地从地上被拔了起来,喉骨咔咔地响:“您……”
嘎尔迪打算让他死个明白, 施舍地说道:“如今战事败了, 你们这群废物回去又有何用?不如让我炼了傀儡,也算是将功赎罪。”
易渡桥奇怪:“你这北蒙人不讲道理, 明明是你没打过我,如何能怪到他们的头上?”
嘎尔迪:“……”
他简直受够这个楚人了!
欲盖弥彰的遮掩被易渡桥掀了个底朝天, 嘎尔迪的脸色红了又青,实在好看不到哪去,他怒吼一声,几个筑基修士竟然被他当成了炮仗,往易渡桥的身上摔了过去。
他丧心病狂地引爆了修士的内府!
就算易渡桥再怎么厉害,归根到底也只是个元婴修士。一个筑基修士自爆内府她尚且能全身而退,但五六个呢?
穷途末路的嘎尔迪打定了主意不让她讨到好处,易渡桥退无可退,心道:下次可不能这样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护体灵力转守为攻,两相对撞,襄平城外的草皮硬生生地掀开了一片,城墙发出难以支撑的响声,听得人一阵牙酸。
就在这时,祁英被北蒙人团团围住。
徐青翰飞身相救,易渡桥的嘱托他记得清楚,要他无论如何护好祁英的性命。
灵力对撞的声响传了过来,徐青翰刺出的剑尖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在那一瞬间,他在私心与任务之间纠结了无数次,徐青翰一边害怕易渡桥会身陷危险,一边又担心若是祁英死了她会不会记恨他。
剑气挑开砍向祁英的弯刀,化神期的剑修不容小觑,祁英只觉眼前一花,方才还活生生的北蒙人便已然成了满地的尸体。
内府自爆的灵力被易渡桥尽数接下,她向后退了半步,唇角隐隐有了血迹。
嘎尔迪张开嘴,一支小箭直奔易渡桥的喉咙而去。
徐青翰再要出手,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晚了一步。
他的心狂跳起来。徐青翰随心所欲了半生,从未有过如此惶恐的时候。他死死盯着身陷危境的易渡桥,不可置信地发现她竟然连丝毫向他求助的迹象也无。
来襄平城……他真是自作多情。
电光石火间,一根人骨柴从芥子里冲了出来,没头没脑地把那破风而来的小箭一下子卷了去,只闻昂然铮鸣,再寂静下来的时候,便见人骨柴乖巧地落在了易渡桥的掌心。
它上面多了道深深的裂痕,里面正好卡着那支小箭。
北蒙大势已去。
修士的尸体化成了血雨,浇了北蒙将军满头满脸。
他如梦初醒地瞪大了惊骇的双眼,用北蒙话喊道:“撤退!撤退!”
北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卷着他家那个看上去快要气疯了的嘎尔迪,一路灰溜溜地滚回了老家。
襄平的守军埋了近六成,大多都被灵炮轰得只剩下了一滩肉泥,胳膊和腿到处乱飞,连个全尸都拼不出来。最终祁英一声令下,挖了个万人冢,勉强给了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一个长眠之地。
襄平城里百废待兴,城墙裂了好几处口子。托嘎尔迪的福,本就所剩无几的库房愈发雪上加霜,愁得祁英恨不得钻进钱眼里住。
而易渡桥一众修士成了襄平的座上宾——宾至如归,先是帮着安抚百姓,再是掏出来了家底给兵士疗伤,就算是徐青翰也体会到了手头紧的滋味。
早知道修丹道了。
几日后,来自北蒙王的求和书被使者捧着送来了襄平城。
城主府被灵炮炸没了一半,于是襄平城里还能说得上话的都聚在了临时搭起来的军帐里,祁英坐在主位,易渡桥等人依次下坐。
使者毫不心虚地行了个北蒙礼:“见过祁将军。”
祁英淡淡道:“不知使者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这就纯属明知故问了,使者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笑道:“自然是为了你我两国的交好之事,想来祁将军也十分乐意吧?”
祁飞白嘟囔道:“还交好……你们不找事比什么都强。”
岑小眉打了一下他的手。
祁飞白从善如流地闭嘴了。
按理说此等盛况徐青翰势必要插两句嘴,可不知为何,他如今却仿佛在出神,连热闹都不乐意看了。
祁英装作没听见:“自然如此。”
这些场面话易渡桥懒得听,反正此次和谈请她来是给足了面子,这是楚国的家事,与她一介鬼修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祁将军与使者一来一回,将太极打得热火朝天,每一方都在力求给自己再争些好处。
襄平要钱,要粮,要休养生息。
北蒙要和谈,要地,要暗地里筹谋下一次攻城。
一时间两相争执不下,易渡桥默不作声地搂了把北地的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岑小眉隔着徐青翰向她伸出了手。
易渡桥遂心领神会,分了一把给她。
徐青翰:“……”
他是死了还是怎么着了,怎么没一个人惦记给他!
“且慢!”
瓜子壳攒了一小堆,易渡桥磕得累了,便准备喝口茶歇歇。忽然,那京城来的使者闯了进来,手里沾了灰的圣旨挥得仿佛战旗,“圣旨到!”
雁归乡(终)
传令使气宇轩昂地走进军帐, 表情傲然得仿佛有真龙护体,皇帝来这估计都不能有这般派头。
圣旨一出,那些胆大包天的刁民不得吓破了胆?
他心底冷冷地笑出了声, 想他传令这么多年, 就还没见过敢公然把传令使扔在城墙上面不管了的。
简直是犯上作乱!
结果传令使万万想不到,军帐里拢共就三个人跪下了。
祁家父子忠君爱国跪得真情实感, 北蒙使者为了和谈不得不跪碎膝下黄金砖。
至于剩下的……
岑小眉不得磕瓜子要领,专注地和硬壳搏斗,脸颊上的软肉鼓了几分,看样子恨不得拿琢玉剑劈开试试。
徐青翰依旧在出神, 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显然没把他这个传令使放在眼里。
两相对比, 向他颔首便权当作行过礼的易渡桥都显得格外有礼貌起来。
传令使:“……”
他没料到有修士竟敢不给他面子,可楚国好像还真没有“修士必须跪皇帝”的规矩,万分糟心地展开圣旨, 读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岑小眉摸了摸耳朵,吵得有点疼。
“镇北大将军祁英放任邪修作乱, 以致殍尸遍野, 民不聊生。”
祁英的眼皮微微一颤。
祁飞白怒火攻心, 差点没站起来把传令使连着圣旨一起丢出襄平,被祁英一把拽回来了。
“今承天地之言, 顺民心所向, 命祁英卸去镇北大将军一职,即日上京等候发落。钦此。”
祁英低下头, 伸出手:“祁英接旨。”
“接什么旨,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祁飞白的眼睛红了, 襄平的谋划他一概不知,不可置信地道,“要罚便把我一起罚了,我倒要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传令使把圣旨放在祁英的手上,不阴不阳地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便请小将军随行。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若有什么话,便去陛下面前分辨去吧。”
他转而对北蒙使者道,“祁英既已不是镇北大将军,这和谈之事……”
北蒙使者刚津津有味地看完大楚内斗,十分上道地回话:“我会回禀王上,允我上京。”
做完这一切,眼见这些不把他当回事的刁民都哭丧着脸,传令使的鸡毛尾巴又立了起来,看起来像只得胜归来的斗鸡——养得格外富态的那种,一甩头,走了。
没人关注斗鸡去哪,北蒙使者被祁英礼貌地送了出去,等屋里就剩下自己人了,祁飞白劈手就要把圣旨抢过来撕了,被祁英一个眼神瞪了回来:“父亲!”
祁英叹了口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你应该懂了。”
祁飞白猛地转过头:“可这分明就是场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能如何?他一介小小将军,楚帝连他是谁约摸都忘了,祁家军守了几代人的江山,难道他还能揭竿而起吗?
也不怕半夜祖宗入梦给他两耳光。
易渡桥把茶盏放下,问:“你们要上京?”
祁英道:“是。”
“就算是死路也要去吗?”
她能明白祁家忠君报国的祖训,此时却没忍住,直白地继续道,“祁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信你时至今日才发觉被设了局。我只是想不通,皇帝对你步步紧逼,为何你还要为他肝脑涂地。”
从未有人与祁英如此坦然地说过话,他眉目间的忧色却展开了些:“我不是为了陛下。”
不止是易渡桥,连祁飞白的脸上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祁英坐在了主位上,越过军帐的帘幕,他看见了更多、更远的东西。
“此战告捷,北蒙至少三年内无力再犯。”
他似乎是在给自己找些宽心的借口,低声道,“襄平也要休养生息,我在这一日,陛下便惦记着一日,可襄平哪里还经得起一次疫病的折腾?还不如让他安下心,再过几个月,飞白该弱冠了。”
说到这,他那副被风霜割过的面容柔和了下来,“有军中的将士帮衬着,我很放心。”
岑小眉皱眉:“你没想过反吗?”
这话是大忌,被人听到了起码是个杀头之罪。
祁英明显愣了愣,想起来这是玄晖峰直系的修士,除了掌门也没人敢砍她的脑袋,遂解释道:“反了或许能保我一人之命,但若是天下大乱,死的人不会比襄平少。”
将士,商人,农户,乃至于官员。
哪个能逃出战事的洪流呢?
祁飞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满堂寂静,易渡桥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像少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怀疑来得太没缘由,她四下环顾,毫不意外地被徐青翰的头冠晃了眼,这人今天又换了只新的,金底座上嵌着珍珠,价格昂贵得很是败家。
易渡桥想通哪里不对了。
今日的徐青翰竟然没说话。
这事之奇怪不亚于祁英即刻宣布他要造反,徐青翰是个仙鹤打鸣他都得探头去看一眼的主,今日为何如此沉默?
不容易渡桥多想,沉墨印亮了起来:“尊上,大阵已经完成,可要开山?”
易渡桥:“瘟疫如何?”
齐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一切安好,尊上放心。”
“谈妙,你受伤了?”
易渡桥当即把徐青翰抛之脑后,语气急促了些,“别瞒我。”
齐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过筑基,布阵耗费了些精力也是常事,几块灵石就能补回来。你那边如何?”
她下视内府,默默地把抽取真元之事瞒了下来,省得易渡桥担心。
易渡桥“唔”了声:“我可能要去次永安。”
齐瑜点点头,才想起来她看不到:“庄子里我会打理好。有时间你记得附下我的身……有个小姑娘要见你。”
“还有襄平城,祁英答应让我收容难民了——等我回来给你涨月俸。”
闻言,易渡桥有些意外,“谁?”
齐瑜:“叫云云的,闹着说要见庄主。我确是应付不来,还要劳动尊上了。”
“原来是她。”
易渡桥垂下眼睫,“罢了,原是我对不住她。”
刘阿婆病得太重,她无力回天。
只是辜负了那个盼着她救回阿婆的小姑娘。
她的手从沉墨印上撤开,便闻祁英道:“陛下之命耽误不得,我与犬子明日便启程上京。只是扰了诸位仙长的清净,若是愿意,可在襄平留上几日,我麾下将领们定会好好招待。”
襄平城百废待兴,能招待什么?
对上易渡桥似笑非笑的神情,祁英仿佛也意识到了不妥之处,感觉恩情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还上了。
他略略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转移话题:“军中还有事情要交代,祁英失陪。”
见状,徐青翰旁若无人地站起身,也跟着走了。
岑小眉:“师叔?”
徐青翰转瞬间已经飘出了数丈远,厉声道:“别跟着!”
他飞快地掠过了襄平城的上空,剑光划出了道惨白的虹光,冲出了几十里地却又愣愣地停了下来,几乎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脚下绵延万里的关隘。
徐青翰眨了眨眼,心想:去哪呢?
他漆黑的瞳孔里依稀析出了血色,万人追捧的天等灵骨站不稳似的晃了晃,直直从剑上掉了下去。
徐青翰没挣扎,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无始无终的大梦中,任由自己从高空中摔落,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向上缓缓伸出了手。
他不该有如此虚无的盼望,可希冀仿若藤蔓暗长,细细密密地攀附上整颗心脏。
易渡桥会不会……接住他?
不退剑陡然向下疾冲,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它的主人,使其免于摔得筋骨尽碎的下场。
金碧辉煌的发冠没受住颠簸,从徐青翰的头上掉了下去,磕在了石头上,用来连珍珠的金线断了,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徐青翰仰躺在剑上,低低地笑了。
怎么会有人来救他。
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青翰。
“都说大乘以上一步一心魔,这是被我个区区化神遇上了。”
徐青翰被炽烈的阳光晒得半眯着眼,笑出了声,“幸甚至哉!”
心魔微笑的弧度与他一模一样,森森道:“她可没追上来,失望吗?”
徐青翰的指尖动了动,不退剑安安稳稳地把他放在了地上,撤开来。
他的一只手遮在了脸上:“我早知道她不会来。”
要是还在蜃楼大阵里,他可能还不信易渡桥会舍得看他陷入险境。
可战场上,他再次姗姗来迟,抓不住易渡桥的感觉越来越明晰,甚至盖过了他那颗不可一世的少爷心。
徐青翰一骨碌坐了起来,心魔随之落地站在了他身前,非得碍他的眼不可。
徐青翰双腿交叠,嚷道:“反正我也只是喜欢当年那个世子妃而已,我还不信忘不掉了!”
心魔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既然如此,我可不应该在这。”
要是徐青翰真能看开,心魔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青翰:“……”
心魔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心魔直视着他的双眼:“我怎么记得,我并非是在六十年前出现的?”
他生在襄平的战场上。
当时徐青翰的真元亏空,心神激荡下被心魔寻到了可乘之机,就此扎根于内府之中。
几日以来,心魔无时无刻不在徐青翰的耳边聒噪,他能撑着去军帐里听人说话已然不易,自然没了看热闹的雅兴。
徐青翰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等心魔说话,他又反悔似的一拂袖子,“算了,你别说了。”
心魔才不听他的,悠然自得地展开折扇:“心里的到底是世子妃还是易渡桥,你不清楚吗?”
“你就算学也学不出本世子半分的风流倜傥。”
当真是被惹急了,徐青翰甚至用了凡间的自称,“我喜欢她?那不是自讨苦吃,我最多就是想看看她变成了个什么样!”
心魔把扇子揣进了怀里,没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徐青翰被盯得发毛,冷哼一声:“别白费力气了,我本来也没有飞升的宏图大志,就想在人间多玩几百年,你就算说出花来也没用。”
“是吗?”
心魔来了兴趣,笑得愈发灿烂,嘴角扬得要到太阳穴上,近乎有了狰狞的意味,“可是易渡桥已至元婴巅峰!等她修好道心,修为一日千里,你如何才能追得上她?”
——徐天贶,你还配得上她吗?
徐青翰毫不动容:“我乃天等灵骨。”
心魔:“生了心魔的天等灵骨。”
修士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心魔。
阻碍修行事小,大不了再多修炼几年也能勉强补上。可若是让心魔影响了心志,不仅在大道上难以寸进,更容易修为倒退,乃至于走火入魔。
都说因果报应,徐青翰当年错信人言,如今还真是应了那名叫易渡桥的情劫。
他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双眼中血色愈甚,哑声道:“滚。”
心魔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属于徐青翰的五官四处乱跑,看不出个人样。徐青翰的十指紧扣,周身灵力被他强行收归内府,连带着心魔一起搂了进去。
刺耳的笑声终于停了,徐青翰的手撑在了草地上,指甲里染了脏泥。
他无比狼狈地蜷缩起来,哇地吐出了口血。
易渡桥揉了揉发痒的鼻尖,嘟囔道:“谁在惦记我。”
不过天底下记恨她的人太多,若是要挨个细究下来,易渡桥怕不是要早早白了头。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这事忽视了过去,回到了卧房,寻了个舒坦位置躺下,周身萦绕着不易觉察的鬼气。
沉墨印握在手里,她与齐瑜的神识霎时对调。
云云被叫来了庄主府,她攥着只暖烘烘的酥饼,紧张地坐在小椅子上,连腿都不敢晃了。
齐管事说,等一下庄主便会上身来见她,云云到底还是个没桌子腿高的小孩,核桃似的眼睛里难免染上些好奇,又不敢造次,只能悄生地探头往齐瑜的方向瞧。
可是齐管事已经写了好久的账本,庄主姐姐还没有来。
酥饼慢慢地凉了下去,云云的心也仿佛被冻住了。
她低下头,抽了抽鼻子,想哭。
她一个人颠沛流离了好久好久,直到被刘阿婆捡到后,就变成了两个人一起的颠沛流离。后来,她们来了断月山庄,云云这才知道“家”是个什么滋味。
家是一碗阿婆包的小馄饨。
可是为什么又变成她一个人了呢?
云云想不明白,她咬了口酥饼,努力地想咽下去,却被噎得落下了金豆子。
她在庄主姐姐面前总是哭。
云云后悔地想,不该这样的,谁会喜欢哭哭啼啼的孩子呢?
齐瑜手里的笔掉了。
云云吓了一跳:“齐管事?”
齐瑜的浑身好像僵了片刻,随即,她的眼睛一弯:“云云,你找我?”
是易渡桥笑起来的模样。
云云:“庄主姐姐!”
易渡桥先看见了她哭肿了的眼睛,无声道:齐谈妙,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哭了?
齐瑜藏在易渡桥的身体里:冤枉。尊上,这床还挺软的。
易渡桥无言,只能对云云继续说道:“有什么事吗?”
云云把酥饼放下,刚想跑过去,发现手上沾得尽是油光,有些羞怯地把手背到身后,道:“我是不是见不到阿婆了?”
易渡桥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她易渡桥此生,对不起的唯有父母师长,如今竟还添了个小姑娘。
半晌没有回应,云云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呆呆地愣了一会,泪珠子又要往下掉。
她这次反应过来了,急忙拿手去抹,弄得满脸都是油花:“我知道的,婶、婶婶和我说,阿婆去了好远的地方,可我明白她死了……庄主姐姐,你也、没能救他,对吗?”
易渡桥把云云抱了起来,用衣袖替她擦干净了脸。
她道:“对不起。”
云云怔住了。
别人都说庄主姐姐是个很厉害的鬼修,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但是……但是庄主姐姐和她说了对不起。
云云稚嫩的心里或许生出过怨怼之意,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她的阿婆?为什么庄主姐姐食言了,没能救得了她?
在一声道歉里,这些都烟消云散了。
她终究伏在了易渡桥的怀抱里,大哭起来。
别人都说,云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等到哭累了,她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我把齐管事的裙子弄脏了。”
“没关系。”
易渡桥道,“她不会怪你的。”
哭湿了的鬓发粘在了云云的小脸上,她犹豫了会,问:“真的吗?”
易渡桥耐心地把她的头发拨开:“真的。”
近乎温柔的动作好像给了她几分勇气,云云离开了易渡桥的怀里,噗通跪了下来。
她大声说道:“我想拜庄主姐姐为师!”
易渡桥:“……什么?”
她愕然地与云云对上了目光,天可怜见,她自己的道都没修明白,还从未打过收徒的主意!
今日易渡桥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连割发代首都想好了,哪想得到云云来了这一出。
见易渡桥没有答应,云云的手又紧张地攥紧了,稚声道:“我听到齐管事和人说过,这次的病是别人做的,不是老天爷要罚我们。”
她想了想,又说,“你没救得了阿婆,可是你救了庄子里的其他人,不要觉得我不懂,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分明是如此郑重的氛围,易渡桥听她严肃地申明“已经不是小孩”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低着头浅浅笑了笑。
云云一头雾水:“庄主姐姐?”
易渡桥轻咳了声:“我在听,你继续说。”
沉墨印另一端的齐瑜:尊上,你笑了。
易渡桥:嘘。
云云捏了捏手指:“所以我想变得像庄主姐姐一样厉害,以后就能保护其他人了。”
这话好像触及了易渡桥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她不由自主地想,她建立断月山庄的初衷,大抵也只是想保护天下万姓而已。
易渡桥轻声道:“修炼之更多资源都在南极生物群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路很苦,很难。云云,这不像吃酥饼那么简单。你以后可能会在大道上沉浮好多的年岁,几十年,几百年,这样孤独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没有任何人能帮你,你还愿意吗?”
云云的脸色有点白,仍旧执拗地说道:“师父也不能吗?”
“不能。”
易渡桥摇了摇头,她想起了山鬼,也想起来了吴伯敬,“没人能陪你。”
云云沉默了下来。
就在易渡桥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云云却蓦然抬头:“如果我能救一个人,他的爹爹和娘亲,儿子和女儿,还有他的朋友们不就会不孤独了吗?没有人陪我,但是有人陪着被我救下来的人,那我也不会孤独了。”
易渡桥哑然。
她收起了对待稚童的态度,认真地打量着名唤云云的小姑娘。
她竟然在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辩法。
或许人的成长当真不分长幼。亲人的死亡仿若天堑,隔在了云云那本便不算长的年岁之中,她被飞来的横祸推着往前走了一步。
易渡桥想把她扶起来,奈何云云坚定地不愿起身。
她俯下身:“我修的不是正统仙道,你要是跟着我,所有修士都会指着你的鼻子大骂妖孽。苍枢山受万人敬仰,你若是想去,我……”
她突然住了口。
问天阁如今与皇室不清不楚,她把云云送到那里,当真安全吗?
如果连问天阁都不再安全,楚国辽阔千万里,还有何处能让云云落脚。
云云截口打断她:“我不去别的地方!”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太过没礼貌,又怯怯地垂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你救了好多人,我想跟着你。”
她不知何为正道,何为邪修。
她只是不想再见到第二个没了阿婆的云云。
那一双不明黑白的眼睛虔诚地望着易渡桥,仿佛她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半晌,菩萨沉眉低目地摸了把云云的头发,道:“齐管事会引你练气。”
易渡桥不是菩萨,只是个天地不容的山鬼。
谁说山鬼的道就不是道呢?
齐瑜刚听完一番浅白的辩法,还在细细回味,便猝不及防地被拉回了原身之中。
齐瑜:“……”
齐瑜:“尊上,你是不是拿我当苦力用?”
要记账还要带孩子,属下的命也是命!
沉墨印里遥遥地传来一句:“库房里有本阵法图,我记得像是当年李轻舟大师留下来的……哎呀,你要不要?”
齐瑜一听李轻舟的名号,眼睛骤然亮了。
什么账本,什么孩子,世上就没什么能难住她齐谈妙的。
她当即十分痛快道:“多谢尊上!”
云云只见刚刚还生无可恋的齐管事顷刻间抹了脸,把一块拳头大的地章塞了过来:“庄主回来之前,你定要引气入体。”
云云懵懂地点头。
看着兴致高昂的齐瑜,她好像明白什么叫“修炼之路很苦,很难”了。
祁家军帐里的灯火亮了一晚。
边关苦寒的夜里,不知有多少难眠的人。
易渡桥显然属于此列,她刚收了个小徒弟,奈何要先去趟永安,只能当了甩手掌柜。
她把仙人灯里的下凡星换了颗,将屋子照得更亮些,皱着眉琢磨着祁英对她说的话。
比起徐青翰,祁英好像更信她些。
祁英私下里与她讲了城主干过的那些破烂事,易渡桥猜都能猜出个大概,但祁英接下来的一句话却钉住了她的脚步。
“城主死前和我说,那个人姓方。”
易渡桥想起了一个故人。
会是方絮做的吗?
她侧过头,望着逐渐转明的天色。
若是如此,那只把方絮救走的手又属于谁?
手的主人和襄平城里的这些事,或许也有关系。
他们好像想把这滩水搅浑。
第二日一早,易渡桥对祁英一行人道:“我要随你们上京。”
那她就去源头看看,方絮等人究竟有何图谋。
祁飞白:“你也要上京?”
这话经不起推敲,易渡桥疑惑道:“还有谁?”
祁飞白往旁边撤了一步,嘴快道:“小眉也要一起去,我刚刚还担心就她一个女眷如何是好,这不就解了燃眉之急了?”
岑小眉见到易渡桥,并未像往常那般亲亲热热地挽过来,只难得地勾了唇角,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师叔传信说先回山上了,让我替他护送祁将军等人上京。”
易渡桥差点被她的笑容刺伤。
当初她一力支持岑小眉选她想走的道,当真是对的吗?
那个爱笑,爱闹,爱躲懒的小姑娘如同黄粱一梦,消失在见道堂中了。
于是她回之一笑:“有人同行,甚好。”
祁家的车马十分低调,随行军众不过二十来人。倒是北蒙使者的车队浩浩荡荡,把北蒙王的礼物圈在中央,以防危险。
易渡桥骑在一匹生着雪白皮毛的骏马上,跟着车队向城门走去。
想来是被马蹄声吓着了,婴孩在襁褓里大哭起来。
顺着哭声望过去,易渡桥觉得那母亲的模样有些眼熟。
等到出了城,她方才恍然大悟。
那是当日抓住她脚踝,求易渡桥救救腹中孩子的女子。
幸好。
她此次未曾辱命。
有情刀(一)
月明星稀, 车轮碾过平坦的官道,在车屁股后面留下两道深重的辙痕。
车队前方两骑并行,祁飞白换下了沉重的战甲, 穿着身算不上名贵的靛蓝袍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缰绳。
越往南走,卷来的风便越发热了起来。他抹了把汗, 苦中作乐地折下一片无辜的叶子,抵在唇前吹出曲北地的小调。
小调吹得荒腔走板,风雨飘摇地化在了呜咽的山风里,听见的却没人笑得出来了。
岑小眉偏首看了他一会, 低声唱了起来:“两青山, 升关口, 儿郎一去不回头……”
歌声尚未褪去少女的清脆,一把本应哼唱江南小调的嗓子猝逢了北地的寒风,与叶笛映衬得格外凄清。
像是在走一条早知结局的黄泉路。
祁飞白把叶子吐出来, 骑着马往她的方向再靠近了几分, 惊奇道:“你会唱北边的歌?”
“听军营里的将士唱过。”
岑小眉想了想,又道, “给亡魂送行的时候。”
祁飞白有意绕过这种沉重的话题, 问道:“我还没问过你呢, 你可有字?总不能天天都叫你岑姑娘,听着多憋得慌。”
岑小眉:“有。”
半晌, 祁飞白也没等到后话, 总觉得她在故意钓着他玩,挠了挠头:“你怎么不说话了?”
岑小眉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物换一物, 得先告诉我你的才算公平。”
她疑惑地看见祁飞白的耳根子突然红了,像是被踩中了尾巴, 一打缰绳,往前窜了好几步。
她问什么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祁飞白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他总不能装哑巴,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我……”
“你什么?”
岑小眉缺了几分七情,一时竟没拐过弯,棒槌似的道,“我小字雪来,兄长说不衬我,总是直接唤我小眉。”
她不大清楚为何她的嘴这次比脑子快,与他解释这些作甚,遂皱了皱眉,“不过是个名字的事,我还能骗了你不成?”
祁飞白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哦……”
接连被两个单音敷衍了过去,岑小眉才不惯着他,骨子里的小姐气很合时宜地浮了上来,指尖往他的脊梁骨上一戳。
祁飞白差点没被她从马上戳摔了下去:“啊!”
岑小眉面无表情道:“你就会说一个字?”
“当然不是。”
祁飞白下意识反驳,不知怎的,脸更红了,活像被人从头到尾地把衣裳扒了,“你戳我干嘛?”
岑小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欠我的东西记得还”。
这下逃不过去了,祁飞白不好离车队太远,遁地都没处跑,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还没字呢!”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岑小眉看了看她的手,好像在无意之间戳痛了祁小将军十分要强的自尊心。
于是她“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弱冠就能上阵杀敌,很厉害了。”
祁飞白看起来更想哭了。
岑小眉挣扎地琢磨了会他的神情,觉得还是安慰得不到位,遂再补了句:“真的,我哥刚入仙门的时候比你还大一岁,也没人笑话他啊。”
闻言,祁飞白想起来了当日岑小眉救他的情形,艰难地把碎了一地的自尊心拣了起来,下巴搭在马鬃上边:“修士都能移山填海,撒豆为兵吗?”
“道不同,能做的事自然不一样。”
岑小眉一本正经地解释,“徐师叔修的是剑道,所以能杀掉那么多的鬼修。我哥修的苍生道,整天在山里种花养草的,我倒没见过他杀生……他们苍生道的道心奇怪得很,我看不明白。”
祁飞白追问:“那易庄主呢?”
岑小眉握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旋即不甚自然地向他一笑:“怎么不问我的。”
所幸祁飞白没那么细致,看不出来她的异样,只当是她不乐意被人冷落:“好吧,你修的什么道?”
而岑小眉的答案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的笑意收敛了些:“无情道。”
祁飞白:“啊?”
无情道他可再熟悉不过了,十本讲仙人爱恋的话本里有九本都修的无情道,他最初只感觉岑小眉不太近人情,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和无情道扯上关联。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琢玉剑上:“我还以为你是修剑道的。”
当日少女挥出的剑光历历在目,岑小眉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眼他:“无情是道心,与我练剑并不相冲。”
提到这,她的话多了起来,眼里依稀有了光彩,“我师父的剑道造诣非常,苍枢山上除了徐师叔怕是无人能出其右,比许多剑修都厉害。”
祁飞白敏锐地抓住了漏洞:“掌门也比不过吗?”
岑小眉迟疑片刻:“没人见过掌门出手。”
自从上任掌门陨落,李阅川继位以来,他从未出过手。
又或许,见到他出手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祁飞白没多想,又问:“那你师父是谁?”
他实在太会聊天了,岑小眉连编都没来得及编出来,她把琢玉剑握得死紧的,试图在冰凉的剑柄里找出些青霜的余韵——方絮亲上宿火峰,为她的小徒弟铸了一把剑。
铸造之时,琢玉里融了一片青霜的残刃。
她道:“是一个……有好多秘密的人。”
她要握住这柄琢玉剑,去亲口问问方絮,到底为何离开宗门。
为何收她为徒,又弃她如敝履。
万里之外的青霜剑似乎感受到了残刃那边传来的体温,剑铭亮起,方絮的指腹抚过剑身,剑刃割破了她的手,鲜血沿着剑铭流淌下来,凝成了一层雪霜。
她身处在一方书房里,桌椅窗棂都是近百年前的风格,檀木的桌角被岁月磨得圆润,沁出了光亮的油色。
而软椅显然不是书房里该有的东西,突兀地扎在了桌后,里面陷进了个芝兰玉树的书生,白净得像那种街坊大娘最喜欢给自家姑娘想看的公子,托着腮笑眯眯道:“襄平之事,我好失望啊。”
方絮收剑入鞘,隐隐地与他成了分庭抗礼之势:“没拦住徐天贶,看来你手下的人当真是英才辈出。”
书生没同她计较:“不过幸好陛下够不讲理,一道圣旨把祁英和他儿子都请过来了,也算不错。”
“北蒙和谈之事,该怎么做你清楚。”
方絮的手背在身后,伤口正在愈合,“你我各取所需,莫要横生枝节。”
窗外的枝叶窸窸窣窣地被吹起来,山雨欲来,书生道:“那是自然。”
他饶有兴趣地向前倾了几分,“方姑娘,你知道除了祁家父子,还有谁来了永安吗?”
方絮自称没有字,于是他一直都以姑娘相称。方姑娘不明其意,没接话。
书生好整以暇道:“我听说,你那好徒弟岑小眉也在其中。”
背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了,方絮终于意识到青霜剑为何异动,她定定地与书生僵持了好一会,拂袖道:“与我何干。”
官道上,岑小眉回头确认马车无虞:“你对修仙一道了解得不浅,怎么不去参加大选?”
顿了顿,她想到了什么。
修士一般是不能上战场的。
祁飞白给出的答案与她所想的别无二致:“我得守着祁家军嘛。”
他耸耸肩,看淡生死一样地说道,“老头子非得上京,总得让他安心。”
自从上了玄晖峰,已经很久没人同她讲过这么多话了。
她不知如何接话,祁飞白道:“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岑小眉:“不觉得啊。”
祁飞白想强迫他把祁英一事暂时放下,四处张望,认真道:“这一路上我们都没遇见山匪,还不够离奇?”
他所说的山匪与平常的山匪不同,官道上的货物常有民间修士护送,于是另一众致力于打家劫舍的邪修应运而生,常常埋伏在官道旁边,专门打劫他们这等有修士在其中的“富贵货”。
这一路上太过安宁,总不会是山匪们都良心发现,改邪归正做好人了吧?
祁飞白口中的山匪正抖着腿被倒吊在树上,两眼翻白,看样子要被吓死了。
“别尿出来,我嫌脏。”
夜色笼罩下,徐青翰腰间反着月光的玉佩格外显眼,不退剑沿着那山匪的喉咙划了圈,“砰。”
山匪的脑袋滚到了他的同伴脚下。
心魔站在他的身后,笑道:“舒服了?”
不退剑见了血,徐青翰近乎痴迷地盯着它看了半晌,陡然被心魔的话音惊醒。
他眼里的红光飞速消退,杀意被急促起伏的呼吸掩下,疲惫极了地一摆手:“都快滚蛋……谁再敢扰她的清净,这就是下场。”
“她”是谁?
眼见杀神吃错药了要放他们走,山匪们哪还敢问,屁滚尿流地跑了。
徐青翰靠着树干趺坐。
他借着月光把凌乱的鬓发整理好,镜子里他的脸扭曲起来:“说是要回问天阁,怎么还像只狗一样跟在易辜月的后面?”
徐青翰闭上了眼睛,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心魔这么折腾人的玩意。
他竭力地不去想易渡桥,每见她一面,心魔便会凝实几分。
这不是好事。
不知为什么,官道一带的灵力突然乱了方向。
心魔:“你真不睁眼看看?”
徐青翰的神识早就更先一步探了出去,他先看见了岑小眉,她亦是察觉到了灵力剧变,狠狠一拉缰绳。
骏马后仰,长嘶了声,岑小眉飞身往易渡桥的马车中掠去。
今日不是易渡桥值夜,她进了马车内入定,一直没出来。
车帘掀开后空无一人。
唯有一洞璀然流转的灵涡,正飞快地缩小,眼见只剩下了半人高。
岑小眉的余光里瞥见个身影,她以为是祁飞白,厉喝道:“别过来!”
那人没听她的,倾身扑进了灵涡之中。
最后的锦鞋也没入的刹那,灵涡缩成了一个小点,继而消失无踪了。
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猝然听见了祁飞白的声音:“雪来,出什么事了?”
等等……
岑小眉愣住了。
如果进去的不是祁飞白,那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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