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刀(二)
冷硬的石壁上镌刻着一幅幅壁画, 易渡桥茫然地跪坐在蒲团上,周遭只有鲛人烛锲而不舍地照亮整个密室。
鲛人烛顾名思义,取东海鲛人炼化出浅蓝色的脂油, 做成蜡烛, 能长明百年而不灭。由于制作方法太过残忍,它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被仙人灯所取代, 唯有古老的石室里还留着些残迹。
她试图爬起来,太过用力了,虚幻的双手穿过了地面。
易渡桥这才想起来,她死在了断月崖上。
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疑惑地揉了揉脑袋:魂魄也会头疼?
随着抬手的动作, “呛啷”一声, 有东西从易渡桥的身上掉了下来。
易渡桥吓了一跳,捡起来才发现是截惨白的骨头。
手指拂过骨头上狰狞的裂缝,它裂得十分惨烈, 看样子像是被锥子从中生生撬开的。
……她离开永安的时候, 车里装了这么诡异的东西吗?
易渡桥判断这是羊羔或者瘦弱的牛犊的骨头,她随手揣进了怀里, 游魂似的在密室里转了几圈, 壁画也随着她的动向变换形状, 依稀能看出来是在讲大楚境内历年的邪修史。
哦,是了。
易渡桥想起来了, 她是个刚筑好道心不久的鬼修。
“师父?”
她顺畅到有些奇怪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敲了敲石壁,“辜月等您来上早课。”
石壁里“飘”出来了个白影, 脸上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气,易渡桥眯着眼睛, 却怎么都看不清。
山鬼握住她不老实的手,虚虚地敲了下额头:“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本座师父。”
易渡桥本能地往后躲,嘴上没说,心里却想道:我才不管那么多,认了就是认了。便算是沧海桑田,楼起楼落,我还是要叫你师父的。
她对于师徒之名有种一意孤行的执念。就像凡人执著于父母恩情,倾尽一生也要报答,山鬼破格引她入了鬼道,从阴阳交界里把易渡桥生生拽了回来,如此再造之恩,哪里就比养育之恩少了呢。
不过这会易渡桥没打算触山鬼的霉头,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变成一只非常听话的小鹌鹑。
山鬼这才勉强满意,拉着易小鹌鹑的手,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断月崖里没别的好处,只剩穷了。本座的佩剑当年丢在了……反正是丢了,你拿这个先凑合几年,等本座出关,再去给你寻一把。”
说着,她再敷衍没有地从上方探进来的柳树上折了一截枝条,尾端还有着未经打磨的毛茬。
易渡桥接了过来,心里却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在这方密室之内。
山鬼不会给她寻剑的。
怀疑来得太不应当,掩在破损的衣袖底下的手不安地握紧了——易渡桥还没修炼到足以新生人身的程度,魂魄上套的还是上山时那套衣裳,被灵力乱流划得破破烂烂,好似麻布袋子成精。
骨头硌在她柔软的掌心上,蔓延出一阵钝痛。
易渡桥刚刚有了“这骨头从何而来”的想法,当即不由自主地一低头,像被人从后面掴了一巴掌脑袋瓜,疑惑与疼痛同时消散殆尽了。
手里的杨柳枝被山鬼一扯,拉长了到三尺左右,她努力站定,跟着师父比划起剑招来。
柳树本同源,在枝条划出一道上弦月般的长弧之时,那垂下来的许多枝叶也在簌簌地抖动,惊醒了挂在树上的男子。
他仰面躺在了纵横交错的枝条间,束起的长发柔顺地垂落,和一众柳枝打得火热。
而他胸膛起伏的幅度不大,大抵是睡着了。
“别乱动。”
徐青翰眼也不睁,甩腕挥出道锋利的灵力,一路削平了好几棵参天大树,“给我点清净的时候吧,你倒不嫌累。”
他倒挂在半空中,那心魔便尽职尽责地停在了与他相隔几尺的地方,确保只要徐青翰一睁眼睛就能往他的心里添点堵,尽职尽责得可歌可涕。
心魔歪了歪头,还真闭上了嘴。
徐青翰当然不会觉得心魔怕了,化神修士的直觉像蚌里的沙子硌在他的神识上,不太疼,但的确惹人烦躁。
他不禁疑惑:心魔到底怎么了?
心魔的反应和往常截然不同。
徐青翰无端地想起他还是凡人那会,永安城里斗鸡他排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两只斗鸡相互缠斗,往往都会互不相让,打得两败俱伤。
有次他花了百两金子买了只据说百战百胜的鸡王,随便点了个笼子去斗——也是不巧,那笼子里的是只虚弱的老鸡,尘埃还没起就落定了。
当时那只鸡王是怎么做的来着?
它昂首挺胸,高傲地俯视那只老鸡,一声鸣都没打。
那是个胜券在握的姿态。
徐青翰睁开眼。
心魔想是有了什么倚仗。
易渡桥出事之时,他想也没想就跟着跃入了灵涡。徐青翰判断,这地方和蜃楼大阵不一样,不像幻境,倒像是一个芥子。
芥子把他一兜头扔进了易渡桥的回忆里,做事还挺周全,把心魔也捎带上了。
他凝神细听那密室里的说话声,心道:她怎么这么多师父。
走了个吴伯敬又来一个,他好歹还当了一年的师父,怎么没见她对他这么妥帖?
心魔以一种无比嘲讽的语气说道:“活该。”
徐青翰:“……”
心魔:“自作多情。”
犹嫌不够地补了句,“痴心妄想。”
以前定远侯气急了,常说徐青翰的这张嘴欠,如今他可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芥子里情况不明,徐青翰破天荒地忍住了他那张嘴,没和心魔骂将起来。
他思忖道:“为何此处芥子都是依易辜月的记忆所建,和我却无甚关系?”
到底是因为这芥子只认易渡桥,还是因为它依托的东西与别的不同。
徐青翰的双腿忽然向上一勾,福至心灵,揪着脖领子把心魔拽了过来:“是你。”
断月山庄里,瘟疫所带来的影响消退得微乎其微,齐瑜拉着云云在小径上穿行,眉眼间的忧色淡得近乎看不见了。
忧色转移到了云云脸上:“齐管事,你不冷吗?”
齐瑜身子不好这事庄子里人尽皆知,虽然修士们通常百病不侵,但像齐瑜这等连筑基都没扳回来的身子骨须得另当别论。
她的手冰凉,被云云小心地揉了揉,再搓了搓。
云云的小手一空,她懵然地被齐瑜松开,听她说道:“你先回去。”
云云:“我也想帮忙。”
齐瑜无奈:“听话。”
地处山庄,她一点不担心云云会遭受到什么危险。齐瑜毫不犹豫地往断月崖里的那间密室里跑去,手微微张开了些,沉墨印将掌心上烫出了红痕。
它在示警。
有时候,易辜月这个鬼尊做得挺惨的。
山风刮过她的脸颊,太冷了些,像在刮刀子。齐瑜忙里偷闲地想,临到困境里,能指望的只有她一个。
要是没了她齐谈妙,以后可怎么好?
想到这,齐瑜惊觉她可能要被山庄磨成了个老妈子,决定改日得去讨两颗维持头发不白的丹药,又觉得亏了,要不以此为由让易辜月给她涨涨工钱?
也没办法——
齐瑜仰起头,细细端详密室里的壁画。
李轻舟大师的那本阵法图被她翻来覆去地嚼了无数遍,她两指并拢,虚虚在眼前一抹,壁画上缠绕的灵力分毫毕现。
应该是阵法图上写过的某种传送法阵,齐瑜绕过小蒲团,谨慎地把手贴在上面。
法阵后恐怖的力量刹那间席卷全身,仿佛早有准备,齐瑜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被卷进未知的芥子之中。
——谁让她欠了易渡桥一条命呢。
“所以,当年的鬼修们是被仙门逼死的。”
易渡桥的头搭在膝盖上,双臂环了个圈,“师父没想过要重振鬼道吗?”
山鬼轻慢地开口道:“让本座劳心劳力,仙门也配。”
易渡桥沉默地看着她。
山鬼移开目光。
“都死光了,还能振到何处去。”
易渡桥看不清她的脸,白雾微微向上扭曲了几分,“本座这一生和只老王八无甚分别,除了活得久,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易渡桥差点没让她这别开生面的比拟呛死,同时,那股没来由的疑惑又浮现了出来。
这段话好耳熟,像是她听过了似的。
可永安城里的哪家茶楼会讲鬼修的故事?
她的脑袋又挨了一下。
徐青翰扒开柳枝,借了缝隙往里面窥探,心道:怕不是醒不过来了吧。
他的手四处乱摸,找到了块光滑的小石子。
徐青翰的心法不一定熟,但扔石头子这事定然炉火纯青,眯缝着左眼,当即就要往易渡桥的身上扔。
有颗金光灿灿的石头比他更快地掉了下来。
徐青翰震惊了,那是个什么玩意!
心魔努力把他挤开,乐了:“哪来的金元宝?”
“反正不可能是心魔。”
徐青翰压低声音,“谁还嫌钱多怎么着……哎呦。”
金元宝把易渡桥从头砸到了脚,巨响在密室中回荡,每一声都是金钱的芳香。
易渡桥抚了抚心口,幸好她没实体,不然得砸出个好歹来。
断月崖上肯定不会下金子,这次她下意识摸上了后脑,不等人打,干脆不想了。
“怎么就不能是心魔了。”
未见其人,徐青翰先听见了阵残烛般的咳嗽,齐瑜平静地反驳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懂不懂没钱有多恐怖啊,徐仙长?”
两个“徐青翰”齐齐回头。
三人面面相觑,齐瑜显然没想到徐青翰的心魔竟然是他本身,又觉不太意外,就按他日日给自己相面的派头,想不愁也难。
其中一个徐青翰怜悯地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断月山庄……”
真穷啊。
有情刀(三)
齐瑜还在问天阁当探子的时候听说过, 掌门的亲传弟子徐青翰入道前是个世子,最不缺的就是钱。
她还听说过,她的顶头上司易渡桥入道前是个世子妃。
这不就巧了吗。
齐瑜对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无言以对, 只想把他的家产抢过来充公。
可惜她也就能想想, 于是刻薄地笑了声:“先夫哥。”
她叫我什么?!
徐青翰左看看齐瑜又看看心魔,正色道:“喂。”
心魔本以为他该被气个好歹, 闻言意外地挑了一边眉:“怎么?”
配上这张脸的确太过欠揍,徐青翰握紧了发痒的拳头,觉得他后半辈子都不想再挑眉毛了。
“你可能得有个弟弟了。”
徐青翰没头没尾地说道,“我怕被易辜月那个手下气出好歹来。”
心魔评价道:“杞人忧天。要是气一次就能生个心魔, 我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了。”
徐青翰想再给他添个二弟。
以他的修为, 一打眼就能看出来齐瑜是个刚到初期的筑基, 吹口气都能把她碾平了。他不好恃强凌弱,于是抬腿踹了看热闹的心魔一脚。
心魔轻飘飘地躲了过去:“殃及池鱼。”
徐青翰忍无可忍:“你能说点人话吗?”
四个字四个字地蹦,他在学堂里读的书加一起也就这几个词了。
他还挺节省!
见状, 心魔向齐瑜耸了耸肩。
你看吧, 殃及池鱼了。
齐瑜很贴心地配合道:“徐仙长,别急啊。”
徐青翰:“谁急了!”
他没好气地把这两人挨个瞪了一遍, 想起来底下还有个人, 又探头看了看情况:“不应该啊, 我喊的还不够大声?”
易渡桥练完了剑,听完了邪修的故事, 正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阵法, 丝毫没听见密室上方的响动。
他们吵得都要把房顶掀了,她没道理听不见。
“学得还挺杂。”
徐青翰收敛了他那副活蹦乱跳的尊容, 内府里灵力运转,吐出一口浊气, “难为她能修到元婴了。”
随着灵力走过一个小周天,心魔的身影晃了晃,却没消失。
徐青翰心想:心魔不过就是借了芥子的东风,且让他得意两天。他于我,钱于齐瑜,都是心魔,这才让心魔空前强大起来。等我出去有他好看的。
但易渡桥的心魔是什么?
这地方再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密室,莫非她的心魔在这个叫山鬼的便宜师父身上。
齐瑜不爱听旁人说易渡桥不好,再加上他们两个的渊源并非秘密,对徐青翰的态度愈发差了些。
她拢了拢外披,顶着张被风吹得惨白的死人脸冷笑了声:“总比一个孔雀成精的化神好。”
徐青翰:“……”
姓齐的有完没完了。
世人总说爱屋及乌,齐瑜此人他实在爱不起来,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把下巴往石头上一搭:“病痨鬼一样的筑基。”
顿了顿,他头也不回地问,“易辜月和没和你说过,你凝不了金丹?”
齐瑜格外平静:“她不知道。”
徐青翰:“咦?”
好奇心促使他暂时放下芥蒂,向齐瑜递了个“快告诉我怎么回事”的眼神。
齐瑜有心维护易渡桥,所以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心道:连这都要我讲,尊上和离得真是英明。
“你们这种内门的长老,从来都不会关注外门进了哪些新弟子吧?”
徐青翰无声地反驳:我对易辜月就记得挺清楚的。
心魔与他心思共通,温柔地说道:“你可叫了她一年半的乔十一。”
徐青翰:“闭嘴。”
齐瑜乐得看他们狗咬狗,继续轻声说道:“我进了外门——不必惊讶。我身负地等灵骨,自然能过得了大选。”
当时,她虽说身患弱症,却万万没到连筑基都救不了的地步。
混进了外门之后,齐瑜兢兢业业地向断月崖传递消息,一周一小报,一月一大报,堪称天下探子的模范标杆。
直到易渡桥出山,她被绑进了玄晖峰的地牢。
一个对外宣称下山游历的外门弟子,又有谁会去细究她的去向?
吴伯敬取走了她的一截灵骨,磨碎成粉,混进了那块写下“修补道心之法在问天阁内”的墨块里,从而骗过了易渡桥的眼睛,引她拜入徐青翰的门下。
齐瑜讲述的时候神色淡淡,仿佛这些都与她无关:“所以我如今才会灵骨不全。徐仙长,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吧?”
“这会叫上徐仙长了。
依譁 ”
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徐青翰转向心魔,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要是放在不久前,他估计想破脑袋也体会不到“结不了金丹”是个什么感受。但自从心魔犹如跗骨之毒般盘踞在他的体内之后,他好像奇异地被从天上强行扯下来了一截,不情不愿地碰了一鼻子的凡间灰。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没争过心魔往下掉了境界,会是个什么心情?
徐青翰想不出来。
幸好伤春悲秋只存在了一瞬,他掂了掂仅存的良心,决定帮齐瑜瞒着易渡桥。
心魔呲着牙笑道:“徐天贶,这几十年来害了多少人,你忘没忘?”
徐青翰没搭理他,心魔便摇身一变,一只硕大的蚊子跑到他耳边嗡嗡乱叫,反复念叨着没有得到答案的问句。
他烦躁至极:“没忘,你还想说什么?”
心魔满意道:“易辜月心怀天下,连齐瑜这种棋子受了欺负她都会觉得心疼,她还能原谅你吗?”
这番话,他们默契地传音对垒,丝毫没让齐瑜听见。
易渡桥对此毫无所觉,她撑着下巴,伸手扯扯山鬼的袖口。
山鬼没有实体,她摸了个空,后知后觉地把手收了回来:“师父,你当年是多久才修成人身的?”
山鬼看了眼她缥缈的衣袖,脸上的白雾凝成两个甚有筋骨的字。
找茬?
她比纸还薄,修的哪门子人身。
易渡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师父没有实体。”
“报应。”
她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未曾想山鬼坦然地答道,“我生前背了许多债,死后合该偿还。”
等易渡桥再问是什么债时,她却不肯说了。
故事讲到一半最是磨人,易渡桥活像个成亲后被无情抛弃的可怜原配,若是不问出点什么,今夜怕是要无眠了。
山鬼叹道:“你除了这个,还想问别的?”
易渡桥思索了会,忽然,她的目光微微一动。
她从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到了什么,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
易渡桥认真地问道:“师父,众生皆有名姓,你出世之前叫什么?”
白雾回归平静,山鬼转过头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道:“我唤——”
“等等!”
就在名字出口的前一瞬,易渡桥失声打断,“我不问了。”
这变故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说完这句话后,易渡桥仿若个没事人一样坐回了蒲团上,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场过于真实的幻觉。
山鬼又开始舞剑。
易渡桥记下山鬼所教的剑招。
“尊上和我说过,她不知道山鬼前辈的名字。”
眼见一切都回归正轨,齐瑜皱眉道,“可是‘山鬼’如今已经要告诉她了,她没理由不听。”
徐青翰叼了片叶子:“她的理由大着呢。”
这次轮到齐瑜表露疑惑的时候了,徐青翰捂住了心魔的嘴,推断道:“断月崖要是易辜月的心魔,她早就远走高飞不回来了。所以她的心魔只能是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
齐瑜脱口而出:“山鬼前辈?”
“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活物了。”
可能是觉得山鬼算半个死人,徐青翰纠正道,“没有第二个能出声的了。”
齐瑜恍然明白了:“所以,尊上不是听不见我们说话。”
“对。”
徐青翰道,“我不知道易辜月心里有什么结解不开,但我猜,她是根本不想醒过来。”
有情刀(四)
易渡桥铁了心要装瞎, 靠徐青翰与齐瑜这些外人是决然叫不醒的——虽然他们没一个把自己当外人看,在芥子里的日子里每逢见面必定要唇枪舌剑一遭,努力证明自己与易渡桥的关系更亲近。
心魔认为, 这大抵就是种凡人所说的后妃争宠了。
齐大妃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径自钻进一方小庭院似的芥子里,把徐青翰刚泡好的茶喝了半壶, 道:“我查过了,这地方没别的出口。”
“那就只能干等着了。”
徐青翰权当他的好茶被驴舔了,说道,“你确定都检查过了?”
齐瑜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脸上沾上了几分血色, 看得徐青翰心惊胆战, 生怕她死在他重金买来的芥子里。
她愤懑道:“不可能,断月崖上的一草一木我记得比家谱都清楚!”
徐青翰的手指动了动,一把椅子便出现在了齐瑜身后:“行行行, 还没出去呢, 别气出个好歹。”
话音忽然停了,齐瑜似有所觉地回过头, 刚巧隔着芥子和易渡桥对上了眼。对视只是一瞬, 易渡桥的视线毫无所觉地滑了过去, 继续和山鬼低声交谈。
徐青翰一闪身出了庭院,大咧咧地跟在两人身后。
摸清楚了如今的形势, 徐青翰便敢明目张胆把芥子安在密室对面, 反正山鬼不过是一个心魔,断然没有点出异常之处的道理, 而易渡桥更别提了——她要是愿意认出来,徐青翰能连夜给她烧一百柱高香。
于是他行事愈发大胆, 边踢石头边从身后观察易渡桥她们的举动。
石头子崩到了路边的蘑菇伞上,它遭受到了此等无妄之灾,愤怒地朝徐青翰吐了口彩色的雾。
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会山鬼该带她去认一认山里的灵草与灵兽。
山风呼啸,易渡桥如履平地地穿行过山间崎岖的小路,踩碎了蜂拥而来的雾气,开悟道心不一定稳固,神情却有了无悲无喜的模糊雏形,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徐青翰敏锐地察觉她们没去那条常走的山路,顺着山坡往上,是一处绝迹的断崖。
崖顶像是被天狗咬了一口,嶙峋不平的边缘成为了一道半弧,正好能盛住升起的月亮。
不过时值正午,没有月亮来给它填缝。于是山鬼与易渡桥分立半弧的两端,易渡桥的呼吸不知为何有些不稳,看上去随时都能变成片被山风吹落的叶子。
山鬼淡淡道:“还记得这是哪吗?”
易渡桥再清楚不过了,她顺着山路向下望去,高耸入云的古树遮住了阳光,使得来时的路变成了黑沉沉的不详颜色。
“今日又不是什么吉利日子,提那些陈年旧事是为何?”
她的手已经完全凝实了,世子府里的侍女为她染好的蔻丹丝毫未变,在阳光底下散发着莹润的丹红色。
易渡桥蜷缩起手指,徐青翰的心狂跳起来,他好似也身在悬崖边缘,随时都要坠落。她继续说道,“我身亡在这条路上,我记得的。”
徐青翰一言不发地向后退了步,不小心踩到了枯枝,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没人管他这个不速之客,山鬼雪白的脸上看不出神情,易渡桥却觉得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然后你遇到了我……死缠烂打地要拜本座为师。”
在悬崖边上叙旧显然不寻常,易渡桥的脸色难看得像被凭空揍了一拳,她转身就要走:“我都记得的。时候不早了,你还没带我认今天的灵兽。”
山鬼没让她成功落荒而逃,她提高了声音,朗然似撞响了黄钟大吕,整个断月崖上的树都在簌簌震颤。
她陈述道:“本座要下山一段时间,辜月,你要替本座看好断月崖。”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嘱咐,易渡桥浑身偏偏像被一根几尺长的铁钉扎在了原地。过了很久,她绝望地闭紧了嘴,死不吭声。
只要她不应下来,山鬼就不会走了吧?
易渡桥在海一样的记忆里捞出来了根扎手的针,那日她本以为是普通的离别,心里还在为“师父终于舍得下山了”这事庆幸。可她同时清楚地记得,山鬼回来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很快就坐化在了天地间。
随后,吴伯敬如食腐的乌鸦般闻声而来,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师父的名头。
易渡桥从来不敢想下山途中的事情,吴伯敬到底对山鬼做了什么,才能让一个活了百年的鬼修魂飞魄散?
……山鬼甚至撑着一口气回了断月崖,向易渡桥演了一出寿数将尽的戏码。
她不出声,山鬼便道:“与本座相伴这么久,你当真还要故作不知吗?”
易渡桥:“弟子不知。”
徐青翰一头雾水,这师徒二人拉拉扯扯什么呢。
这时,易渡桥蓦然回过头,那双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眼里竟然满覆绝望,她气急败坏地哑声道:“你想下山,弟子绝对不同意!”
她许久未曾如此大喜大悲过,嗓子没撑住破了音。
林中栖息的乌鸦“嘎嘎”大笑两声,凄厉地四散而飞,像在为谁送葬。
山鬼料定了她不会再逃避下去,在断崖旁站成了一张老神在在的面片。
易渡桥上前一步,散碎的石子从悬崖上滚落下去。
方才那个心神不稳的姑娘在瞬息间消失了个干净,她镇定地对山鬼道:“辜月愧对师父,可你就连做梦的机会都不愿施舍吗?”
徐青翰一看就知道,她变回了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鬼尊。
终于舍得醒了?
山鬼破天荒地没纠正她的称呼:“是。”
易渡桥状似冷静地下了定义,山鬼的确不会原谅她认贼作父的事。
实际上,她已经心乱如麻,连山鬼认下了“师父”二字也没觉察出来。
山鬼:“问吧。”
她未曾言明,在场几人却偏偏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易渡桥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绪转过头。
和探头探脑的徐青翰对上了眼。
易渡桥:“……”
压抑的气氛陡然散了,徐青翰想喊冤枉,谁知道这时候她不看山鬼还有兴致到处乱瞧啊!
易渡桥面不改色地把脑袋扳了回来,轻声问:“你……叫什么?”
一时间,山鬼脸上浓云似的白雾烟消云散地褪去,她生得断断称不上绝世美人,唯有一双长眉分外上挑,溢出了掩不住的厉色。
徐青翰无端觉得眼熟,在哪见过来着?
长眉锋利,但山鬼的目光分外柔和。
她的手臂向前伸了几分,可能是想摸一摸易渡桥褪尽了青涩之气的脸,最终还是落回了原位。
易渡桥呆愣愣的,恍若重逢。
“李轻舟。”
芥子中的碧空轰隆隆地裂出细密的纹路,山鬼岿然不动,“本座名唤李轻舟。”
匆忙追上来的齐瑜正好迎面接上了这么一句,要不是情形不对劲,她立马就能扑上去抱李轻舟的大腿。
李轻舟的阵法图还在她的芥子里好好放着,翻阅前齐瑜都得洗手净身再熏个香,她对祖祠都没这么敬畏过。
“尊上醒了?”
她身后缀着个躲懒的心魔,满脸死而无憾地感叹道,“□□竟然是尊上的师父……也算沾亲带故了。”
徐青翰点头,旋即冷哼道:“李阅川还是我师父呢,都姓李,你怎么不沾一沾。”
齐瑜不和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计较。
天幕渐渐维持不住整块的形状,琉璃碴子般接连地掉了下来,震耳欲聋地撞到了断月崖上,齐瑜脚下没根,忙扒住临近的树干稳住身形。
易渡桥恍若未觉,任由自己在断崖上摇摇晃晃,随时可能会踩空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李轻舟道:“回去吧。”
到了此时,徐青翰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易渡桥的心结就在于她当年错信了吴伯敬,怕山鬼不原谅她。
可是这和她手里的那根人骨柴有什么关系?
徐青翰福至心灵,御剑往崖边飞去:“李轻舟,那根人骨柴是不是你的?”
易渡桥猛然抬眼。
李轻舟未曾在乎他这番没大没小的嚷嚷,道:“是我的。”
所以……所以当初李轻舟死在了蜃楼大阵里。
易渡桥想起了那些颠三倒四的村规,也许其中的某一条,就是她竭尽全力地为小徒弟挣出来的一条生路。
留者无心,却阴差阳错地救了易渡桥一命。
又是一块天幕坠落,断崖支撑不住,断裂开来。徐青翰将易渡桥从地上一把捞了过来,她定定地看着李轻舟:“你……”
她没有再问出口的机会了。
李轻舟任由她掉进了地裂之中,消失不见。
徐青翰向下俯冲,用另一只手把齐瑜也拽了上来。
人骨柴大费周章地把他们都拉进芥子里面面对心魔,此事有何意义?
就为了给易渡桥添个心结?
他皱着眉,总觉得此事还没完。
“你那三脚猫的御剑就别拿出来比划了,看了伤眼。”
就算是心有疑虑也堵不上徐青翰的嘴,不退剑拉长至五尺有余,勉强装得下三个人,“还不快找出口!”
尊上在前,齐瑜不好同他拌嘴,她的十指飞快结了个复杂的手印,神识被手印推至整个芥子:“……没有?”
徐青翰下意识不信:“她都醒了,怎么可能没有出口。”
齐瑜:“你自己看。”
徐青翰刚要放出神识,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近乎死寂。
最后一块天幕落了。
失魂落魄的易渡桥仰头看去,碧空中毫无光亮,像是一只漆黑如墨的大手,低垂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叫人平白地喘不过气来。
徐青翰语气骤变:“不好。”
大手拍了下来。
徐青翰不假思索地抬手相迎,化神期倾尽全力的反抗在它的面前不堪一击,登时节节溃败。
不退剑哀鸣一声,随后人仰剑翻,落进了万丈深渊之中。
有情刀(五)
徐青翰剑术奇高, 御剑载人之术奇差。
可能是人不能同时要两头吧。
要是让徐青翰听见易渡桥心里的这番话,怕是要当场唱一曲《窦娥冤》,他身处芥子之中本就受限, 还要和天打一架, 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们仨下饺子似的掉进了黑暗之中,易渡桥摸索着拽住齐瑜, 另一只不见五指的手胡乱挥了两下想抓住点什么,却被徐青翰握住了。
虽然徐青翰平常十句话里有九句在放屁,此刻他的语气与往常无异,轻快道:“别摸了, 旁边什么都没有。”
芥子要崩, 谁也拦不住。
徐青翰苦命妇人一样哀叹出声, 声音在坠下的过程中无限拉长:“哪有芥子不给人个出口的,你那根柴就没点动静吗?”
人骨柴被易渡桥用绳子穿成了条项链,如今高高地浮在上空, 有点勒脖子。她动也没动:“没有。”
易渡桥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徐青翰的手里解救了出来。
从天幕崩裂开始就融化在了黑暗里的心魔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双手搭在徐青翰的肩膀上,吃吃地笑。
易渡桥看不见, 她的头发糊在了脸上, 随手扒拉两下:“别吵。”
徐青翰:“我没吵!”
心魔在他说话的时候很配合地闭上了嘴, 毫不留情地把扰人清静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徐青翰扭头,以一种“你竟然比我还缺德”的眼神瞪了眼他。
心魔又开始笑了, 在他的肩上写道:谬赞。
我没赞。
徐青翰在心里骂他, 好的不学坏的学,幸好你没遇见过我爹, 不然肯定得被打得屁股开花……等等,我知道哪不对劲了。
心魔:哪?
自那天从官道冒冒失失地闯进了灵涡后, 徐青翰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了过来:别人能在芥子里面看到他的心魔!
齐瑜接受得太过自然了,他一时间没意识到,直到易渡桥把心魔错认成他后才回过味来。
他在空中挣扎着向后踹了脚:易辜月还能听到你的声音,这狗屁芥子是不是没死透?
心魔难得正色:你竟然发现了。
易渡桥的心魔只是表面的一层芥子,里面还套着一层。
李轻舟果然有后招。
徐青翰纳罕地想:不是,李轻舟就这么恨她?死了还得用骨头坑易辜月一回,不死不休的,也太狠了。
“小心。”
易渡桥过于强大的神识向下碰到了什么,“底下有东西。”
想来是第二层芥子了。
万丈深渊终于让他们掉到了头,徐青翰想放出护体灵力,却像方才那对抗天幕的一掌,不待凝实便被打碎了。
易渡桥那边也是如此。芥子之中,主人的意志不可违逆,齐瑜的手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强行从她的手里夺走,她的脊背撞在了更深、更浓的黑暗里,咕咚一声,被第二层芥子吞噬了。
易渡桥是被浓郁的花香熏醒的。
她几乎有些迷茫,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粗糙的香料。
做鬼尊后她忙着修炼,平日里齐瑜给她熏的都是亲手炼的灵香。而在做世子妃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定远侯府里半点没短着她,用度和宫里的娘娘差不了多少,熏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香。
而这香显然工艺不足,制香的匠人可能捣两下花汁子就敢拿出来卖了。
易渡桥能毫无芥蒂地啃一块大娘做的葱花饼,却万万忍不了被人糟蹋鼻子。
她睁眼,翻身坐了起来,当即就要去找香味发出的来源。
面前的场景与她想象中大不相同,用来做被褥的锦缎华贵,花纹却是两百年前左右的款式,老得掉了牙。而其他物件——例如香炉一类也是如此,所做的款式易渡桥只在拍卖行里的古董上看过。
这就说得通了,大楚两百年前的香料技艺的确不甚发达。
她先用茶水把香炉熄了,疑惑地想道:这地方是哪?
如果芥子破了,她想必会回到马车上,而不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几百年前。
易渡桥猜测,现在她所处之地也是个芥子。
想到这,她坐在床上不由自主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祁英等人还在往前途未卜的永安城行去,她却因为贪恋一时重逢而在人骨柴所化的芥子里耽误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芥子内外时辰的流速相不相同,唉,着相一时,耽误的事可太多了。
她不是山中鬼修的徒弟了,不能为所欲为地享受那些虚无缥缈的幻象。
一脑门官司的鬼尊又生出了疑惑,如果没有断崖上那一出,她应该还在和李轻舟纠缠,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李轻舟为什么要叫醒她?
就像精心给她编织了一场梦,又明白她有更多的责任,不能停留太久一样。
“小姐,该梳妆了。”
门外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笃笃”地敲门,“赏花会还等着您呢。”
赏花会?
她如今大概是个闺中小姐,易渡桥应了声:“进来吧。”
多说多错,她顺从地被侍女扶至妆台前,暗自思考这层芥子破局的关键在哪。
然而易渡桥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先被侍女摆弄着面对铜镜——
她呆住了。
侍女眉开眼笑地说的什么,易渡桥一概没听清。
震惊的神色尽数映在了铜镜里,易渡桥试探着张了张嘴,镜中影像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易渡桥化成灰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它属于李轻舟。
所以,她现在的身份是李轻舟?
一介鬼道大能生前竟然是个会去参加赏花会的闺中小姐,易渡桥顿时觉得她的经历也没有那么离奇了。
从闺中小姐到万人敬仰的阵修,再变成断月崖里无名无姓的山鬼……李轻舟的生平看似明朗,却越来越像覆上了一层白雾,和芥子中她的脸一样,看不清楚。
侍女正蘸了花水盘头发,见她神色骤变不由愣了愣:“小姐,怎么了?”
易渡桥平静道:“没事,刚才做噩梦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女惊道:“我们再去寺里拜一拜吧,自从那天小姐回来后就总做噩梦,茗茶听了担心。”
没想到真让她误打误撞地碰上了,易渡桥摇头,不小心扯到了尚未盘好的发髻:“嘶。”
名叫茗茶的丫头登时忘了什么噩梦,紧张地察看小姐可曾伤到。
易渡桥当然不会为几根横死的头发发愁,更何况头发的主人又不是她。她在担心另外一件事,齐瑜哪去了?
按照常理,齐瑜应该会附身在芥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易渡桥有点担心她能不能应付得来。
只希望她们能尽早遇到,心里也有个底。
她半点没想起来还有个徐青翰,托着下巴,看李轻舟被茗茶打扮成了一朵娇花。
李轻舟年轻时的眉毛还没有那样挑,茗茶把她眉峰上多余的眉毛一根根绞下来,再用眉黛勾上几笔,她整个人的面相都变得柔和下来,涂上胭脂,是个算得上清秀的姑娘。
这时,茗茶不经意向下一看,发现了挂在她身上的人骨柴:“咦?”
她没见过小姐戴这样的项链,欲言又止,把一句“这项链看上去有点吓人”咽了下去。
易渡桥没摘,她的随身芥子似乎被封印了起来,连带着杨柳枝也不知所踪,全身上下只有这根人骨柴被带了进来。
茗茶总不好管小姐的事,只能再往她脑袋上插几根簪子,玉石撞得叮当响。
易渡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上好久没有这样多的装饰了,坠得人头疼。
她问:“可以走了吗?”
茗茶闻言忙把一盒香粉拿了过来,作势要往易渡桥的脸上扑——
易渡桥惊恐地拒绝了。
这是要呛死谁?
茗茶一脸的“我就知道”,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茗茶就知道,小姐不可能这么依着我,装得累了吧。唉,走吧,小姐能让我戴几根簪子同家主交差,我已经很知足了。”
什么意思,李轻舟平常不喜欢梳妆打扮吗?看样子,还不是一般的不喜欢。
易渡桥忽然有点想笑,还真挺像她师父的风格。
师父——她一厢情愿的师父,在这层芥子里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她和茗茶上了马车,临撂帘子之前,她回头看了眼府邸的匾额。
镇国公府。
嚯。易渡桥想,名头还挺大。
易渡桥向来是女夫子最得意的学生,隔了几十年也能清楚地想起来史书里记载的镇国公家史。
镇国公以武发家,百年里传了三代。
三代而衰的箴言在镇国公一脉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自从安元帝继位,镇国公府作为皇后的母家,如同被皇家吸了气运,朝廷站队站哪哪倒,赴边征战次次必输。
长此以往,哪都讨不到好,就此衰败了下来。
而在衰败后的某一日,全府无论老幼,一并失踪。
这也成了史书上的一桩悬案。
“安元帝是什么时候继位的来着?”
易渡桥嘟囔出声,“记不住了……”
一旁坐着的茗茶大惊失色,左右看了看,虚虚捂住了口无遮拦的小姐的嘴:“小姐,出门在外要口称陛下啊。”
易渡桥对茗茶道:“你知道?”
茗茶松开了手,压低声音道:“小姐怕是过糊涂了,陛下五年前刚继位。”
五年前……
那现在的镇国公府应当尚未失势。
但也快了。
易渡桥拿起块糕饼嚼着,嘴里空着,想东西也无甚乐趣。
如果她记得没错……镇国公府倒台到失踪,也就这短短一年的光景了。
马车停在了尚书府前,茗茶是个不记忧的,欢欢喜喜地扶易渡桥下车。
永安城的贵女们一论容貌,二论才华,三论家世。
李轻舟显然先把最后一桩占了。
尚书之女听见声就迎了出来,笑盈盈地挽上易渡桥的手臂。
易渡桥总觉得她的笑眼熟。
那姑娘凑近了,似乎要和她说些体己话。
她轻声唤道:“尊上,是不是你?”
有情刀(六)
两百年前的永安城风和日丽, 没有终年明亮的仙人灯,尚书府的侍女抱着一小桶灯油,慢慢地注入每只油灯内。
油灯上的雕刻十分精细, 花、鸟、虫、鱼, 个个都制得栩栩如生。
油灯中央拥簇着一朵娇花,层叠的大红花瓣肆意铺卷, 天地间的艳色都揉进了一朵花的繁盛里,灵气流转,它像永远不会枯萎一样地绽放开来。
此间花房里唯有侍女一人,待到油灯注满,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油桶准备往外退去, 主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 要把这朵灵山来的金贵花保存好,只等赏花会上大放光彩,讨一讨镇国公家小姐的喜欢。
侍女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 只要添添灯油浇浇水的好差事竟然轮到了她的头上, 也不知道上个侍女发了什么疯,竟然添一次油后就被发卖了, 当真是笨手笨脚, 把不住机会。
就在她即将踩上门槛的刹那, 异变陡生。
侍女纤细的手腕上忽然一凉,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好奇地低头看了看, 脸色刹那间褪去了所有血色——那是一条滑腻的花蕊。
花蕊蛇一样地沿着她的手腕缠绕上来,与此同时, 更多的花蕊从那朵花的嘴里“吐”了出来,把侍女包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肉粽子。
肉粽子被强行拖了回去, 花蕊缝隙下的眼睛惊恐地暴突出来,她终于知道,当初那个侍女为何会被发卖出去了。
可惜晚了。
花蕊把肉粽子粗鲁地塞进了土壤里,成了滩无声无息的花肥。
花瓣再次舒展开来,红得漂亮极了。
屋外,齐瑜正挽着易渡桥路过门口,一边一目十行地看过来宾的花名册,一边低声同她交换目前掌握的信息:“尚书府的小姐姓孔名淑,和你是闺中好友,此次赏花会并非她主张所办,而是孔尚书提出来的……我怀疑是要给孔淑择婿。”
“我唤李轻舟,镇国公的女儿。”
易渡桥拨了拨悬在胸前的人骨柴,“楚史你应当记得,镇国公家没什么好下场。”
齐瑜早在听到李轻舟的名字时便有了心理准备,一听后半句却活像诈尸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吊了起来:“李/前/辈——”
易渡桥当机立断地捂住了她的嘴。
胭脂蹭在了易渡桥的手上,本想在衣摆上蹭干净,突然想到她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伸出一半的手缩了回来,接过齐瑜心领神会递过来的帕子:“谈妙,一提到我师父就这么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做我师娘呢。”
齐瑜:“……”
对阵修前辈的仰慕被易渡桥一张嘴生生掰成了情爱逸闻,她压下不知道多少回想谋权篡位的心,想让易渡桥修好道心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浓烈过。
至少易渡桥那时的话还能少点!
揶揄够了,易渡桥道:“我总觉得这层芥子对我们并无恶意,要想破局,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对了,你见过徐天贶没有?”
“没,但我总觉得有事不对……”
一排侍女低头走过,齐瑜正欲出口的话锋一转,大声道:“轻舟,我家这次可专门去苍枢山上请了‘不朽花’下来,过会你可得赋诗一首,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
易渡桥接话:“自然,你的面子我还能不给吗?”
苍枢山,不朽花?
后者易渡桥没听过,前者那可是太熟了。
从天而降的不朽花,凶吉不明的赏花会,和镇国公倒台会有什么关联吗?
赏花会上早就坐满了人,齐瑜笑意盈盈地同每个贵女打过招呼,易渡桥便依葫芦画瓢地挨个敷衍过去。
幸好李轻舟本来也是个不好相处的,倒没露出什么破绽。
易渡桥越看越觉得佩服,齐瑜到底是如何在短短一炷香内记住这么多名字的?
作为主家,齐瑜自然而然坐在了首座。
易渡桥被安排在了她身边的座位,对面是孔家主母,足以看出李轻舟的地位之高。
“各位能赏面来我孔家的赏花会,此等情谊淑儿铭记在心。不论是赏花作诗,还是品茗烹茶,只望各位不要拘谨才好。”
齐瑜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一顿,目光扫过座位上诸多贵女,“另外,府内遣人养了一株‘不朽花’,待到开放之时,淑儿便带各位前去一观。”
此言一出,宴上众人都不意外,显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特意来看个新鲜的。
易渡桥旁边的小姐有意攀附,低声道:“李姐姐,你可知这不朽花为何物?”
易渡桥还真不知道:“听这意思,你是知道了。”
那人一听有戏,忙说道:“自从修道兴起,不是说那些修士都上了苍枢山拜师学艺嘛,有时候会向凡间流出点仙器灵草什么的,不朽花就是其中的一种。听说它好看得很,而且终年不败,看了能永葆青春呢。”
易渡桥从来没听过这等东西,不朽花要真有这么好的功效,还不得让宫里的娘娘们抢破了头去,恨不得按亩养。哪还能在寥寥两百年间就丢没了?
她点点头,权当听见了。
那贵女自讨没趣,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几分,也不好意思再同她攀谈了。
齐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客套话,与宾客们对答如流。
易渡桥的眼睛里微微带了些震惊的神色,就算是她记忆力超凡,随机应变得极快,怎么能说得如此周全妥帖,连孔夫人都没看出问题?
等到客套话快把易渡桥的耳朵磨出茧了,齐瑜这才心满意足地住了口:“各位自便。”
说完,她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轰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瞳孔微颤,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易渡桥直觉有些不对:“淑儿?”
齐瑜疲惫地向她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放在桌下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易渡桥一动不动,齐瑜在她的手上写道:刚才的我不是我,是孔淑。
易渡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写了回去:什么意思?
齐瑜向孔夫人露出个标准的笑容,解释道:我刚才的身体不受控了,那些话我根本不知道从哪来的,想闭嘴也闭不上,就像孔淑“附身”在了我身上说出来的一样。
易渡桥皱着眉头,顺便婉拒了不知是谁递来的赏花邀约。
芥子在“推”着她们进行什么事。往事已成定局,所以在一些重要的节点里——例如孔淑必须对宾客们道出观赏不朽花的邀约,芥子就会短暂接管齐瑜的身体,让赏花会能顺畅地进行下去。
只是不知道,她会在何时遇到这等情况。
说几句话还好,若是在生死攸关的关头……一呼一吸间都是夺命的杀机。
不过目前想这些为时过早,李轻舟的这具身体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这个时代里的修士仍是少数,所以出了个李轻舟这般石破天惊的邪修,才让问天阁分外在乎,乃至于把她这一脉的邪修尽数埋成了断月崖。
易渡桥向茗茶问道:“我们家有富贵仙器吗?”
茗茶茫然:“富贵那个、仙什么?”
易渡桥:“……”
看来是还没飞进寻常百姓家。
“没什么,你家小姐缺钱花了。”
她真心实意地把这事揭过去,茗茶嘴里一串的“小姐缺多少我向管事要”吵得她哭笑不得,刚想再说什么,却听见一阵喧闹。
“不就是朵花吗?我现在就要看。”
一个姿容妍丽的姑娘两手掐着腰,眉毛几乎要吊起来,“你们孔府是怎么待客的,我要回去同我爹说!”
齐瑜走过去,一时忘了她是孔淑的身份,奇道:“你多大了,怎么还玩‘遇事就要告诉长辈’的那一套?”
平日里孔淑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今日竟然格外地伶牙俐齿,她安静了片刻,在心底将此行为判断为特意给她下马威,顿时愈发气了:“你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闻言,齐瑜终于想起来了她是个尚书府的小姐,和闻讯赶来的孔夫人对视一眼。
孔夫人的面相极为和善,慈眉善目的。类似的眉眼易渡桥只在皇后的脸上看到过,她听孔夫人道:“柳姑娘,莫要着急。”
她的声音仿佛一阵山间来的清风,登时就能把人心中的怒火抚平了,姓柳的世家小姐面色稍霁:“孔夫人。”
孔夫人笑意盈盈地牵过她的手:“十二时辰里万物皆有分别,何况是不朽花这等仙物?唯有日头高悬时才灵力最盛,永葆青春——你说是不是?”
三言两语间,柳姑娘便被安抚下来,欢欢喜喜地被孔夫人引去品茶了。
转头时,孔夫人脸上温柔的笑容不经意地塌陷了下来,像被北地的风劈头盖脸地刮了一通,露出来了眉宇间的暗色。
易渡桥的背挺直了。
孔府,孔夫人,不朽花……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转过头:“我想去看看那朵花。”
齐瑜愣了愣:“现在?”
她迅速反应过来,“好,我带你去。”
她站起身,往花房的方向迈了一步——
随后僵成了座石狮子一样的雕塑。
周围的侍女与宾客毫无觉察,齐瑜眼角一跳,眼珠子艰难地向易渡桥转了过来,几乎看不到黑眼仁。
她动不了了。
随着“想要去花房”的念头一灭,齐瑜周身陡然被无形的力量放开了,她整个人都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扶着膝盖深深喘气。
“我知道了。”
不等她解释,易渡桥回过味来,“这也是芥子安排的故事里的一环。”
不可违逆,不可打扰。
不朽花有问题这事板上钉钉,像易渡桥这种天生不服管的邪修自然不可能听芥子的,她状似安安分分地坐回去给桌上的一盆牡丹相面,心底下飞快闪过无数个念头。
得想个办法去花房里看看。
被易渡桥惦记着的花房里,鬼鬼祟祟地露出来了个小脑袋。
“嘘!”
花房窗子的空隙外面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尽,手指竖在唇前,“可别出声,不然我就看不了新鲜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急得团团转,鼻尖上全是汗珠:“小主子,我们还是走吧?大小姐在宴上等你呢。”
小少年摇头:“不要。”
想了想,他眼睛亮了起来,“里面的灯不够亮,我看不清楚。不如你进去看一看,把里面的东西都和我说说,我就听你的去找我姐姐。”
小厮有点犹豫,小少年便继续怂恿道:“就看一眼。”
若是小主子铁了心不去赴宴,尚书府和镇国公府两方的面子都不好看,最后肯定还是他这个小厮背锅。
反正就只是寥寥看一眼而已,只要不被发现,应该没什么事吧?
小厮下定了决心:“小主子,你说话算话。”
小少年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我还能骗你吗?”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准备往门里看。未曾想小少年一脚踹到了他的腿上,小厮惊呼一声向门里摔去,他还以为是小主子在和他打闹,无奈地转过头——
门被关上了。
小厮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身后的木台发出微弱的声响,他下意识拧过了身。
铺天盖地的花蕊将他吞没了。
房内身体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小少年神色冷淡地歪了歪脑袋:“这花果真有鬼。”
“你用人命来试这花。”
他的背后一直站着的小少年说道,“不怕易辜月知道了恨你?”
若是那小厮能看到,必定要好生震惊一番。
怎么会有两个小主子!
那把他踹上了黄泉路的小少年正是徐青翰,或许是因为手上刚经过人命,他的眼里罕有地生了几分戾气:“她不会知道是我做的。”
心魔:“如果我告诉她呢?”
“那我们两个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好。”
徐青翰的眼睛里又挂上了笑意,转头看他一眼,“想不到我师尊和李轻舟还真能搭上关系,镇国公家……啧啧,我家库房里还收藏过当年他家里的古画呢。”
心魔毫不怀疑,如果他敢把徐青翰醒来后做的事告诉易渡桥,他能给自己的内府来一剑。
他暂时把通风报信的心思收敛了下来。
徐青翰醒得要比易渡桥早一些,他先逮着个倒霉侍女问了通话,大概明了了如今的形势。
算命的说,李轻舟命中有大劫。
而他就是那个八字相合的倒霉蛋,专门被镇国公府从街上捡过来养在家里,给李轻舟渡劫用的。
渡劫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个替死鬼。
而镇国公府十分贴心地给替死鬼取了个名字。
“李阅川。”
徐青翰啧啧道,“肯定是替死鬼不甘就范手刃大小姐的戏码,永安的戏折子最爱写这个。”
想到他此刻竟然是小时候的师尊,徐青翰的表情差点挂不住——谁能想到问天阁的掌门小时候竟然这么惨?
有热闹要看全,他接连问了侍女好几个问题,那侍女却好似察觉出了异样,疑惑地问道:“小主子,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惨叫声凄厉非常,徐青翰把玩着砍掉了她的一截手指的刀,笑道:“问你就说嘛。”
他的芥子被封了,这副身体又画不出符咒,着实憋屈得很。
反正易渡桥不在,他也不用做什么普世救人的徐仙长——徐青翰笑得更灿烂了。
侍女蜷缩在地上,几乎把知道的全招了。
徐青翰听完深以为然,大发慈悲地给了她个痛快。喉咙上的刀口喷溅出了道血柱,他当机立断后退几步,扯过心魔替他挡了灾。
心魔道:“那这芥子若是让你手刃了易辜月,你杀不杀?”
徐青翰不出声了。他顺着缝隙往里望去,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只能看到几片硕大的花瓣。
红得像血。
他哼笑道:“真有意思,能吃人的花……准备把来的宾客都吃了?我可不当花肥。”
步履轻快地拉住一个来添灯油的侍女,“侍女姐姐,我是镇国公家的。可我家小厮不知道去哪了,你能带我去宴席上吗?”
有情刀(七)
易渡桥对着面前的两个小少年陷入了沉默。
他们一左一右地分列两侧, 仿若一对白糯米饼子做的门神。
“原来我师父的弟弟……竟是对双生子吗?”
她从未听说过问天阁的掌门人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心里刹那间浮现过无数个猜想,小至镇国公府苛待孩童不给饭吃饿死一个, 大至双生子为了争抢灵力反目成仇。
反正自从得知“李阅川可能是李轻舟名目上的弟弟”之后, 易渡桥认为再也没有逸闻能惊动她这颗麻木的心了。
徐青翰要面子如要命,断断不会把心魔的存在告知易渡桥。
他本来想不明白为何芥子会凭空复制一个“李阅川”出来, 把心魔的意识安了进去——后来他一看心魔呲着大牙对他笑的表情就知道了,缺德带冒烟的,分明是他自己幻化出来的!
目的无他,就是为了让他在易渡桥面前撕下来那张遮羞布。
只要他与易渡桥相认, 心魔的存在便会暴露无遗。
不然要他怎么解释多出来的一个李阅川是从哪来的?
想通了这点, 徐青翰羞涩地抬眼, 神色上恰到好处地挂上了几分担忧:“姐姐,什么师父?我是小川呀,你不认识我了?”
心魔:“……”
易渡桥:“……”
悠然自得地, 徐青翰转过头, 学着心魔的表情,对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森森的白牙。
心魔不是爱当这个“徐青翰”吗, 让他当去, 他不干了。
他在心里对心魔吐了吐舌头, 无声地说道:我看你还能从哪找出来第二个我来。
心魔生于修士的道心之中,见过自暴自弃自爆内府的, 见过不屈不挠与他相抗衡数百年的, 就是没见过这等天大地大不如他心大的,一时懵了。
易渡桥的目光落在了心魔身上, 用眼神询问:徐天贶?
心魔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他回过味来了。
他就是个心魔, 徐天贶出不出得去芥子关他什么事?
还替他把差事应下来,真是贴心到家了!
心魔像是件不情不愿的小棉袄——随时想捂死主人的那种,他眼睁睁看着易渡桥将一星花粉抹在了他的襟口,以作区分。
你是不是想告诉易辜月真相?
徐青翰站在不远处,森然地给心魔传音,她要是看出来了半点破绽,我就把你从内府里挖出来埋在这。心魔兄,你是想永生永世折磨我,不是想在芥子里孤独终老吧?
心魔感觉是徐青翰在永生永世折磨他。
他乖乖闭了嘴,信心满满地伸出手,想牵上易渡桥的手让徐青翰好生地吃一口飞醋。
但心魔忘了,他如今是徐青翰。
易渡桥无比自然地与他擦身而过,牵过在旁边专注于龇牙咧嘴的徐青翰:“小川。”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侍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愈发确信了牵着的是芥子里的原住民。
而她不知道的是,心魔不受芥子影响,只有她们这些外来者才能看见。
徐青翰意料之外地被握进了一个温暖的……他朝思夜想的掌心,易渡桥不是人身,手向来冷得像北地的冰。
而此时她寄居在李轻舟的身躯里,世家小姐的手总归是相似的,手指上没有经年磨出来的剑茧,温暖又细腻,令徐青翰依稀有一瞬的恍惚。
就像他再一次地握住了当年那个世子妃的手。
李阅川还没长开,手比李轻舟的要小一圈,他近乎贪恋地反握了回去,心想:要不就这样吧。
虽然这俩姓李的沾亲带故成不了亲,但能这么牵着她的手也不错。
想到这,徐青翰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易渡桥牵的是“李阅川”,不是他徐青翰。
老鼠偷油,小孩偷糖。他顶着李阅川的壳子偷来的一刻亲近,难道还能指望它长长久久吗?
他被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亲近卷得五脏六腑都成了一团,忽然觉得握住的手不够凉,刻薄地咬住舌尖,刺痛携着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勉强把他从过于烫手的温暖里拔了出来。
风水轮流转,心魔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徐青翰没回头。
他心神动荡,没看见心魔愈发凝实的本源。
心魔掰着手指,齐瑜走在他身边:“在算什么?”
心魔抬头,瞳孔里黑洞洞的,齐瑜看得悚然一惊。
他兀自笑嘻嘻道:“化神中期……化神前期。就快了。”
齐瑜纳罕地皱了皱眉,哪有从后向前数的?
她把这话暂且归于胡言乱语之流,叫住了闷头玩手的心魔:“你那个心魔在何处?”
心魔本尊没停步:“不知道,可能被芥子吃了吧。”
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解释,“芥子建立用的是人骨柴的力量,那骨头不是给你家尊上挡了灾?力量不够找点吃的也无可厚非。”
这话齐瑜听见了,易渡桥也听见了。
她与徐青翰绕过了一处精巧的假山,往孔夫人的方向去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你们这对双生子只能用同一个名字示人,可曾怨过我?”
她套话得十分高明,可惜问错了人。
徐青翰顺着她的话往下编:“不怨,我和他都是为了姐姐挡灾而生,受着李家的恩惠,哪里敢生怨言?”
“原来如此。”
易渡桥温和道,“那你为何要用心魔来骗我?”
徐青翰一激灵,才发现不知何时,易渡桥把他的手松开了。
就该把心魔那张嘴缝上!
没等他狡辩,却听见孔夫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那花怎么这就熟了?仙山上的仙长不是说要吃了九九八十一个人才能熟透吗,这才八十个,你们怎么办的事!”
她听起来气急败坏,哪里还有半点温柔的模样?
易渡桥这会顾不得徐青翰了,她拧身藏在了树后,悄然观察声音传来的方向。
徐青翰跟在她后面,此刻动用不了灵力,他径自握紧指节往下腹上打了一拳。
还治不了你了。
和齐瑜满园子乱逛的心魔忽然痛苦地蹲下了身,手指扒在花圃边缘,疼得满头冒冷汗。
他摆摆手拒绝了齐瑜的搀扶,撕心裂肺地咳了半天才缓过气。
徐青翰没比心魔好多少,他挑嘴得很,唯有打落牙齿混血吞这道菜吃得十分津津有味,下腹传来的剧痛他恍若未觉,唯有脸色惨白得像纸。
袖口被一只手拽了拽,易渡桥转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惨状,徐青翰雪白的小脸看上去要哭了,颤巍巍地道:“对不起姐姐……我太害怕了,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易渡桥一只耳朵飞到了孔夫人那,另一只耳朵还得顾着他,只听徐青翰抽噎道:“其实、其实加上我应该有三个孩子,都是给姐姐挡灾用的。只是刚才来的时候,有一个进、进了花房。”
花房?
易渡桥一怔:“他怎么了?”
徐青翰浑身都在发抖——纯属是疼的,他低下头:“他被一朵大红花吃了。”
“时不可待,你去召那些官眷们过来。”
孔夫人冷冷道,“早晚都是死,现在就送她们上路。”
什么意思,不朽花吃人?孔夫人还想把他们都扔给不朽花当零嘴?
所以多出来的那个孩子——无论是心魔还是徐青翰,正好成了其中的变数。
忽然,一只秀美的手由后搭在了易渡桥的肩膀上。
孔夫人的咬字轻轻的:“轻舟,在做什么呢?”
孔府地处繁华,却背阴,向北。
诡异的阴风掠过庭院两侧繁茂的各色绿植,易渡桥背着风,嘴还没张开,就被徐青翰不着声色地拉了一把手指尖。
徐青翰满脸天真地往上指了指,一颗硕大的果子坠在弯了腰的树枝上:“我想要这个,姐姐怎么都不肯给我摘,孔夫人,您能不能帮我呀?”
小少年的声音明快,易渡桥很快接上了话:“这是孔府的东西,不能乱拿。小川听话啊。”
孔夫人的神情毫无变化:“孩子喜欢便摘了去,你我两家的情谊原不在这上边。”
易渡桥深以为然地附和了两句,心想不在这在哪,在于你今日想把我一起喂给不朽花吗?
随行的侍从灵巧地把果子摘了下来,跪着递给徐青翰。
徐青翰忙把他扶起来,一个被当下人养的替死鬼,何时配被人跪呢,想来定是惶恐的:“不必不必,多谢大哥!”
装完相,他用袖子擦了擦果子,跟在亲亲热热的孔夫人与易渡桥后边,咬了一口。
呸,真酸。
宾客们早已回到了宴席之上,易渡桥与齐瑜隐晦地对了个眼神,彼此大略明白了此时处境方才落座。
一挨上软椅,易渡桥的脊背忽然像是被人握紧了,她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朗声道:“不知夫人令我等回归宴席,是有何要事?”
她问得毫不客气,是李轻舟的风格。
孔夫人道:“方才下人来报,说是花房里的不朽花开了。我这不是喜不自胜,连忙给各位报喜来了。”
易渡桥向孔夫人抬了抬杯:“夫人愿意与我等共赏此等仙物,轻舟敬您一杯。”
有她带了头,一时在座宾客纷纷敬酒。
孔夫人笑得脸上的细纹都堆成了朵花,她正想说些什么,却陡然听得“砰”一声响。
易渡桥摇摇晃晃地,栽倒在了酒桌之上。
有情刀(八)
镇国公家的大小姐被一杯薄酒放倒了, 这事怎么听怎么不合适。
不过这都是各路说嘴之人的事了,易渡桥栽得不省人事,任由孔夫人唤得口干舌燥, 她半点反应也无, 浑然有一派天塌地陷与我无干的气度。
孔夫人:“……”
给不朽花喂到嘴边的零嘴少了一个,她总不好把人家生拉硬拽拖去当花肥, 只能对茗茶道,“照顾好你家小姐。”
这时,徐青翰蹿了出来,一句“我也要去”到了嘴边生生一转:“你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茗茶低眉顺目:“茗茶知道。”
徐青翰满头雾水地“看着”他自己颠颠地跑到了齐瑜身边, 他操控不了李阅川的身体了!
他心思急转, 很快便做出了和易渡桥同样的判断, 任由芥子操控“李阅川”跟在齐瑜的身后,随着众位宾客慢悠悠地往花房行去。
除了孔夫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花房里装的是什么。
徐青翰微微皱起眉头。
据他所知, 在场的宾客里没一个修士, 那么当初的李氏姐弟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眼见离花房越来越近,紧箍住徐青翰身体的弦突然松开了, 他浑身一轻, 不假思索地跑到了孔夫人的面前, 张开双臂,把不讲道理的小孩子演得活灵活现:“夫人, 我有大事!”
孔夫人简直要烦死李家的这两个小祖宗了, 弯下腰,勉强撑出个慈眉善目的笑容:“怎么了?同我说说。”
徐青翰:“我要如厕!”
此言一出, 孔夫人想把他头朝下扔茅房里。
她干笑了声。逃一个事小,大不了让孔淑把她骗过来扔进去, 可李阅川看上去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要是让他跑了怎么办?
届时如果从他的嘴里漏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虽然她自恃有仙门撑腰,但孔府到底是凡人世家,真要追责起来,他们捞不到好处。
不朽花嗷嗷待哺,孔夫人一度想让徐青翰边上找棵树自己解决。
徐青翰大咧咧地站在鹅卵石铺的小路中央,大有不让他去如厕就不走之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脸的不怕孔夫人这种要脸的——反正现在顶的是李阅川的身份,丢的也不是他徐青翰的人。
若是让远在山上的李阅川听见,怕不是要连骂三声孽徒,把他和当年的方絮一起打包扔出苍枢山。
孔夫人无法,正要开口,齐瑜心领神会地附和道:“便让他去吧,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自然是不可能了,徐青翰欢欢喜喜地应了,身后缀了好几个孔家的家丁侍女,防止这小孩横生枝节。
出乎意料,徐青翰并未到处乱跑。
那股熟悉的禁锢之感再次覆上了他的四肢,使得他想要趁机去寻易渡桥的想法横折当场。
看来想要拖延时间的法子是被允许的,只是他绝对不能插手易渡桥那边的事。
徐青翰只得尽量放缓步子,看样子甚是想让鹅卵石给鞋底磨出个窟窿。
易渡桥究竟遇见了什么,才让芥子如此提防?
心魔仗着没人看得见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徐青翰身后:“你又没帮上易辜月的忙,嘻嘻。她如今一个人在客房里,要是遇到了危险……徐天贶,鞭长莫及呀。”
孔府的客房不比镇国公府,却也是处处精致,没一处不妥帖的。
易渡桥闭眼,被几个侍女连抱带抬地弄进了客房,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心下一片清明。
李轻舟根本就没醉。
她的眼睛像是被强行缝上了,呼吸平缓非常,任是在侍女的手里好一顿折腾也没露出丝毫破绽。
能装醉得如此真切的大家闺秀可不多。
易渡桥一边颇得意地想“不愧是我易辜月的师父,就是厉害”,一边思索着李轻舟的用意。
当年的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直到大部分侍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间里只余她与一个留下来照看的小侍女,易渡桥眼睛上的禁锢方才消失。
小侍女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目光一转,想去拨炉里的香灰玩。
手伸到一半毫无征兆地垂落了下去,颈后的疼痛传来,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呆愣愣地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易渡桥眼疾手快地把她捞进了怀里,与自己换了衣裳首饰,又将那小侍女背对着门轻轻地放在了榻上掩人耳目,这才松了口气,打量起这方客房来。
客房里的陈设相当简单,一张软榻,一张梳妆所用的小台,一套梨花木桌椅,桌上放着个散发出粗糙香气的小香炉。
香炉旁则是两小盘糕点与一套尚且温热的茶具,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保命仙器的模样。
易渡桥翻箱倒柜地找了半晌,硬是连张符纸都没找出来。
看来破局的法器不在这里。
这念头一出,易渡桥的直觉无端地颤了颤,就像被人一把扫过了静寂的琴弦。
谁和她说过,破局需要法器的?
易渡桥哑然失笑,她毕竟做惯了修士,一时间竟然还用着修士的那套思维。
若是遇到了难题,必先想能不能用剑砍出一条生路,最起码也得寻点富贵仙器傍身才算安心。
但李轻舟是个京城里的闺秀。
她不知道何为仙器,也不会使用灵力。
易渡桥尝试将她陷回到凡人的心境之中——若她只是个凡人,此时应该去找什么?
桌上放来切糕点的小刀被拿了起来。
那小刀不过几寸长,精致得堪称秀气,正好够姑娘用来防身。
“我累死了,走不动!”
守在外面的侍从唤了十来回,徐青翰才提上裤带,眼睛不好使似的穿了几次才把腰带抻平整。一身锦袍上的每寸褶皱都被他抹了遍,磨磨蹭蹭地往回挪,“着什么急,耽误一时半刻的那花还能谢了吗?”
还真能谢了。
尚未瞧见花房的影,易渡桥便闻见了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花香。
对比起来,连镇国公府里的熏香都显得万分眉清目秀,她屏住呼吸向花房靠近过去,轻轻拨开了窗棂。
不朽花拼尽全力地盛放着,它饿了许久,突然闻见了一股令花垂涎欲滴的人味。
一根花蕊尖啸着冲破了木窗,直直向她的面门袭来。
有情刀(九)
木窗破裂的响动算不上剧烈, 但孔府里该听见的人是听见了。
孔夫人脸色骤变,脱口而出:“什么人,还不快去看看!”
说完她才觉得不妥, 难看着脸找补道, “大抵是有贼人想打不朽花的主意了,各位稍安勿躁, 随我去瞧瞧。”
齐瑜直觉不对,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哪里有这种贼人进家了偏生要给所有人都看看热闹的?
她略略心焦地往徐青翰离开的方向望了眼,那走路没个正形的公子哥七扭八拐地带着一众仆从磨了回来, 姿势堪称伤眼。
徐青翰与她交换了个眼神:只能拖到这了, 再在茅房里磨蹭下去他们可能得怀疑我师尊不行。
齐瑜选择性忽略掉了他的后半句话, 她的手被孔夫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掌心一痒,她下意识低头, 只见孔夫人不动声色地写道:快走。
而后孔夫人刚要松手, 却被她一把抓住,指尖动得飞快:娘, 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孔夫人深深地看了眼齐瑜, 眼里是她读不懂的神色:仙门中事, 你不用知道。
齐瑜很想知道。
没等她再追问,刚才去察看的几个家丁却跑回来了一个领头的, 脸上尽是脏兮兮的尘灰, 狼狈不堪地与孔夫人低声说了几句。
从唇语上看,好像是“有人”“跑出来了”“窗户”几个词。
齐瑜拉住了他:“怎么就回来了一个?”
家丁一僵, 下意识往花房看了两眼,不甚自然地道:“弟兄们抓捕贼人……回来得晚些, 多谢小姐挂怀。”
齐瑜冷睨了他一眼,家丁连看都没敢多看,心虚地低下头去,甚至没反应过来——平日里出声还没蚊子大的小姐怎么变得这样吓人?
不久前,窗边的易渡桥下意识想放出神识,可她耳未清目未明,这才想起来她是个凡人,忙不迭地往下一蹲,险险避过横卷过来的花蕊。
切糕点的小刀轻轻巧巧地砍过花蕊,嗡的一下,易渡桥的手腕麻了半边。
被砍断的几根花蕊飘飘然落在了地上,还真有用!
幸好这花算不上结实。
不朽花吃痛,往回缩了缩。
易渡桥捏紧了手里的小刀,透过窗户,看清楚了不朽花的全貌。
灵光大炽,它好似被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激怒了,淡黄色的花蕊胡乱飞舞,也不知道会不会打结,把周遭的灵力搅得乱窜。
“什么人!”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强行替李轻舟冲开经脉步入练气的时候,那队家丁终于赶了过来,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一愣,“你……”
“你家花要吃人了。”
易渡桥冷静地往后退了一步。
拔腿就跑。
花房建得和孔府里其他住处无甚区别,精致的雕花遍布每寸木窗与廊柱,是典型的大楚风格。易渡桥提起裙摆,远远地把那几个家丁甩在了后面。
芥子再一次操控了她的身体,易渡桥不由得有点好奇。
李轻舟在这样的境地下会去做什么?
是逃命,是找外援,还是……
她停在了花房的另一侧,正对着孔府高耸的墙面,偏僻而少有人来,正适合偷偷潜进去。
易渡桥:“……”
她感觉还是低估了李轻舟的胆色。
说好听了是胆色,不好听就是莽撞了,哪有凡人明知有危险还要往里闯的?
还只拿了一把凡铁做的小刀!
修的是螳臂当车道吗?
此时,她沉寂了许久的道心不合时宜地颤动了起来。
震颤穿过身体,直直撞在了魂魄之上,易渡桥推门而入的动作一顿,继而短暂地遗忘了身处的危局,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她易渡桥这辈子想做的事,想翻的天,在别人看来不也是螳臂当车吗?
师父徒弟一个样,谁也别说谁。
易渡桥被牵引着伸出手,推开了花房的后门。
她的动作极其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不朽花。不过这份担心有些多余,那几个家丁血肉模糊地躺在了地上,不朽花正扯着根胳膊大快朵颐。
它的吃相堪称文雅,偶尔还会停下来,用叶子擦一擦沾满了血迹的花蕊。
易渡桥屏气凝神,慢慢走到了它的身后。
此事一是沾了孔府,二是沾了问天阁。
能让此等妖物祸害世间,易渡桥判断,孔府的背后肯定有问天阁撑腰。又或者说,孔府是问天阁伸到了永安城里的一只手,孔府借着赏花会的名头把这些宾客召集过来,或许就是为了替问天阁养花。
问天阁要做什么?
这地方背靠皇家,只要大楚不倒,怎么着都能有他们一口肉吃。在永安城里搅乱风云,此事对问天阁来说定然吃力不讨好,唯一能让问天阁铤而走险的原因,就是他们背后也有人授意。
一环套一环,能管住问天阁的只有大楚皇室。
易渡桥想起来了。
史书里说过安元帝天生灵骨不全,无法引气入体,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长生之道。
不朽花在吃饱喝足之后,或许真的能让人青春永驻。
而那个人只能是安元帝。
百年后的问天阁受皇家管辖不得插手襄平瘟疫,百年前的问天阁更是皇家的走狗,在尚书府里堂而皇之地养花。
她要是想动问天阁,就得先动大楚皇室那堆纸醉金迷的米虫。
沙沙。
不朽花饕足地晃起了枝叶,花房外忽然嘈杂起来,众多宾客乌泱泱地到了花房门口,徐青翰走在最前面,旁边是不肯离去的齐瑜与干着急的孔夫人。
孔夫人拉住齐瑜的手腕,想让家丁把她带走。
齐瑜的脸奇异地和当年的孔淑重合起来,她好像猜到了什么,又轻又柔地拒绝道:“我不走。”
孔夫人咬牙切齿:“你是疯了吗?”
她那再听话不过的女儿垂下了眼,没用多少力就挣开了她的手腕:“娘,是我把轻舟和小川请到这来的。”
齐瑜听见孔淑坚定无比地说道,“父母命,淑儿定然敬听。只是……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什么都不知道,此时什么都不怕了。
握紧了身旁小少年的手,她与孔夫人的交谈声极低,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门内,易渡桥手中的刀背折射出冷硬的寒光,似乎在拷问她:你会怎么做?
李轻舟装醉逃了出来,却又折返回了花房,当时的她在想什么?
反正易渡桥想,她要把所有人救下来。
可能当初断月崖上夺走她性命的乱流实在太疼了,以至于她如今一看到命若草芥的凡人,完好无损的肌肤便又开始隐隐作痛。
为什么凡人的命要任凭修士糟践?她不服气。
她抬起手,狠狠地捅进了不朽花脆弱的花茎。
芥子没有阻止她。
可能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姑娘也只能做到这了——不朽花尖叫着反应了过来,那个从它手里逃出去的蝼蚁竟然还敢反咬它一口!
易渡桥躲避不及,手臂上被抽出道长长的血痕。
额头登时尽是涔涔冷汗,刀刃向旁一划,嘶拉一声,割断了大半个根茎。
油灯噼里啪啦摔了满地,易渡桥被抛出去撞在了台子边缘,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小刀脱手,她下意识去摸,却抓到了满手的灯油。
……灯油?
徐青翰一脚把门踹开了。
此等土匪行径还是有代价的,凡人脆弱的筋骨经不起祸害,从脚踝开始蔓延开生生的疼。他脸色几变,硬是没喊一声疼。
心魔在他背后大声嘲笑。
硕大的花东倒西歪地挥舞着密不透风的花蕊,易渡桥在一地残肢烂骨中左躲右避,衣裳早就被灯油染脏了,散发出一种油腻腻的光泽。
她没时间管外面那些或惊讶或迷茫的官眷,紧盯住台上那圈油灯,伸手就要去拿——
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比她更快。
孔夫人无暇斥责那群废物连一个姑娘都看不住,她的神色近乎狰狞,那只白皙的手好像感受不到痛楚,接连徒手掐灭了好几只油灯。
不朽花有意避开孔夫人,花蕊擦过她的身子,又要往易渡桥身上缠。
易渡桥终于拿到了那把小刀,随手抬了个剑招,甩开一小把紧追不放的花蕊。
“你别想坏了我的好事。”
孔夫人怀里抱着最后一只油灯,“管你是什么镇国公……就差一步了,谁也别想挡我孔家的道!”
齐瑜把一众不明所以的官眷挡在了门外,徐青翰趁家丁不备往他的胳膊底下一钻,溜了进来。
不朽花不认家丁,他犹豫半晌,在忠心和命之前选择了前者。
甫一进去,徐青翰就见易渡桥拍了拍身上的灯油,问:“你是在给皇帝做事吗?”
孔夫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满室的火光被尽数掐灭,易渡桥摸黑向她靠近了一步:“仙门想讨好皇帝,所以送来了不朽花。你也想讨好皇帝,所以替他们找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花肥,可惜府里的家丁侍女们都不够喂了,而你们也等不下去了,才想用京中的官眷喂它,是也不是?”
徐青翰插话:“我可看了,来的基本都是你孔家的政敌。反正最后皇帝要是真长生不老了肯定能保下你们,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们都拔了。我和姐姐也是吧?”
孔夫人没反驳。
“哦,无妄之灾。”
接收到易渡桥“你竟然知道史书上讲的这段”的目光,徐青翰哼了声,“茶楼里都爱讲安元帝这段,长生嘛,谁不爱听。”
易渡桥心想他果然不爱读书,纠正道:“当年孔府与镇国公府交好。”
别听说书先生瞎扯了。
徐青翰:“……”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道,“那就是孔淑把我们两个请过来的,意料之外。”
孔夫人背对着不朽花,良久,她手里熄灭的油灯掉在了地上。
她道:“李家人果真聪明。”
她从怀里摸出匕首,面无表情地斩断了自己的左手,鲜血喷涌而出。
不朽花一口吞下。
被易渡桥斩断的根茎飞快愈合,孔夫人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两个想坏她好事的人:“那就先吃你们两个。”
有情刀(十)
乱飞的花蕊听到了这话, 十分通人性地抖了抖,易渡桥仿佛看见了永安城巷子里耀武扬威的杂毛狗。
整个花房里的火光都沉寂下来。
面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孔夫人胜券在握, 仰头吞了几颗丹药, 手腕上的伤飞快复原。
易渡桥无畏无惧地站在花房中央,太过冷静, 以至于大大出乎了孔夫人的意料:“你不怕?”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油灯……”
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易渡桥整个人变成了一道迅捷无比的风,破破烂烂的绸缎飞舞起来, 像是只扑火的蝴蝶。
易渡桥颈间的人骨柴, 不知何时被拽了下来。
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露了出来。
惨白的人骨柴上摇摇欲坠地燃起了一团火, 比萤火虫还要微弱几分,堪堪照亮了她袖口上的花纹。
不朽花仿佛感知到了危险,刚刚耷拉下来依偎孔夫人的花蕊狂乱地向易渡桥席卷而去, 试图打灭那团火苗。
不过转瞬, 花蕊便到了易渡桥的身前。
但仅仅是一瞬就够了。
她一把将人骨柴按在了满地的灯油之上。
不朽花的破绽其实并不难看破。
在推断出问天阁与孔府的关系时,易渡桥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对。
如果说不朽花娇弱异常, 见光就死, 那为何花房里放了这么多油灯?放几盏还不够照亮的吗?易渡桥觉得, 这更像在用油灯在“镇”着它。
就算是枕边人夜里也可能会被其捅一刀,何况是一看就不好相处的不朽花?
与虎谋皮, 孔府必定会多加提防。
所以她留了个心眼, 偷偷用人骨柴引了火种。
可能是做久了修士,易渡桥对凡人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就像她当时没直接一把火将不朽花烧了, 想给孔夫人一个机会——要是她回头是岸,此事就算了。
可惜孔夫人没领会她的好意。
易渡桥丝毫没觉得后悔, 认清了再出手总比错杀好,如果因为孔夫人是个凡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夺走她的性命,那她和放任蠃鱼作乱的问天阁有什么分别?
火舌“轰”地舔舐过地上洒落的火油,木头做的地面不堪折磨,崩开乌黑的裂纹。沿路的灯油顺着易渡桥或有意或无意踩出的痕迹烧了过去,直奔那不久前还悠然自得的一人一花。
滚烫的浓烟和不朽花扭曲的尖叫混在一起,逐渐淹没了整个狭窄的花房。花蕊尽数成灰,叶片和花瓣蜷缩起来,呈现出一种灰黄的奇异焦色。
孔夫人用仅剩的那只手死命拍打乱窜的火苗,莹润的掌心上布满了燎泡,她好像知道了大势已去,跪坐在不朽花前,任由火舌吻上了她的衣袍。
她呆愣愣地坐了一会,陡然张开双臂,往残破的枝叶里倒了进去。
易渡桥往裙摆上踩了两脚,把火苗踩灭了。
她被浓烟呛得胸口疼,没时间给孔夫人收尸,捂着鼻子道:“骗我有什么好处?”
徐青翰没反应过来:“谁骗你了。”
易渡桥倒没生气,只是觉得奇怪:“骗我你是李阅川。”
为什么他宁可编出一个算不上高明的谎言,也要竭力掩饰有心魔的事实?
谎言有如镜花水月——易渡桥一听那欠揍的语气就知道他是徐青翰了。
徐青翰不出声,死不承认。
好奇心有限,易渡桥没得到回应选择作罢,她脱下沾满了灯油的绣鞋,脚底下油腻腻的,踩得难受。
火光逐渐灭了,徐青翰的脸上神色不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是不是觉得问天阁有问题。”
他抹了把额头上热出来的汗,“唉,我也觉得。我就说嘛,一个小破山头怎么能在大楚长盛不衰这么久,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他说不下去了。
自己做坏事是一码事,待了几十年的师门原来是个粪坑又是一码事。
那好死不死的心魔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和他低语道:“你在怕什么?”
不等徐青翰回应,心魔幸灾乐祸地继续道,“你怕问天阁真的烂到了根里,怕以后要在师门与易渡桥之间二选一,是不是?”
“你还怕……以后你无家可归了。”
再怎么兴风作浪,徐青翰始终还是认这个师门的。
修士俯仰天地,王八似的活上个百年千年,等到亲朋好友都故去了,和茫茫世间的牵连可不就剩个师门了吗?
如果连师门都回不去,他还能去哪?
徐青翰下意识想起了定远侯府。
刚上山的时候,那里总是有人的。侯爷和侯夫人常常会给他寄去书信,问他何时归家,再让府里的厨子做上一桌好菜……
一去几十年,侯府外多了座坟,府里早就没人等他了。
他头一回认同了心魔的拱火:“是啊,本世子要没家了。”
心魔怀疑他吃错丹药了,猝不及防地住了口。
充斥整个花房的尖叫逐渐衰弱,易渡桥摸了摸耳朵,瞥了眼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的两个“李阅川”,正想走,余光却看见不朽花化成的灰烬里有什么一闪。
她本能地靠近过去,一动却觉出了不对。
从不朽花里被烧出来的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过周身经脉,凡人的经脉被强行拓开,隐隐作痛。
此等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
引气入体。
易渡桥加快了脚步,任由灵力在她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凡人脆弱的躯体经不起这般近乎摧残的磨炼,眼角一凉,她摸到了一手的血。
李轻舟就是这样步入仙道的?
她有意引导体内的灵力流转,不朽花吞进去的人比她吃过的米还多,灵力磅礴得仿佛掉进了天元堆里,硬生生把她的经脉冲开了。
以前从凡人之躯偶然步入练气的修士也有,不过自从问天阁对凡间邪修进行清剿之后,无论是灵气还是灵石大部分都收归了仙门,于是此等意外越来越少,等到易渡桥入道那会基本看不着了。
火势小得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易渡桥绕过孔夫人已经不成样子的焦尸,蹲下身,看见一团乌漆嘛黑的花根。
与硕大的花瓣不同,不朽花的花根纤细,此刻在土壤里抱团成了个小圆球,像把周遭的光都吞了进去,黑得让人看不清。
她把花根拿在手里,刚刚步入练气期的神识还未成型,懒散地遍布在经脉之中,此刻却嗡然一动,像被一条小蛇游了一遍,冰得她一激灵。
大意了。
易渡桥想松手,那颗花根却黏住了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下视内府没看出来异常,她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刚松到一半,又被抽了回来——花根朝她的掌心里面钻了进去,先是磨开了满布灰尘的皮肉,又顶进了森白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五指痉挛似的抽搐,易渡桥眼前一黑,另一只手死死握着手腕,硬是没叫出声来。
花根像是被她吸收了,除了磅礴的灵力之外,无数嘶吼顷刻间在易渡桥的耳边炸响开来。她的眼前瞬息间掠过无数张陌生的脸,一个个竭力地张开嘴,好像这样就能把困在喉口里的苦痛吐出来。
“放我出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能不能救救我?”
“救救我啊!”
易渡桥再一眨眼,诸多人脸霎时消弭,仿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幻象。
徐青翰没比她好多少,他看见了易渡桥痛苦的神色,哪还管什么引气入体,疾奔几步,任由灵力撞上经脉,疼得嘴唇上都没了颜色,感觉化神雷劫也没这个疼。
嫌焦尸挡路,他把孔夫人踢到了一边,紧张地问:“没事吧?”
待到花根尽数没入以后,易渡桥的手掌自行愈合:“没事。”
她避开徐青翰的手,似有所觉地回过头。
花房的门打开了,浓烟滚滚而出,齐瑜站在门口,仓皇地扶住门板才没直接跪倒下去。
那是属于孔淑的神情。
她似喜似悲地跪在了孔夫人的面前,拂过焦尸的脸,捡起了挂在腰上的一枚玉佩。
孔淑转而朝他们二人点了点头:“多谢你们。”
谁也没接话,毕竟他们刚把人家的娘一把火烧了。
徐青翰还踹了一脚。
易渡桥警惕地握住了小刀,也不知道这孔姑娘是站在哪一方的,一会再搞出朵花可就麻烦了。
只听孔淑继续道:“我娘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败了也是报应。我今后会劝我爹爹辞官,与我回淮南老家去住,轻舟,小川,还请你们守口如瓶,不要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官府,好不好?”
易渡桥道:“好。”
史书里写过,孔尚书因结党之罪被抄家了。
如今看来,结党也是莫须有的事。
孔淑脱下外袍铺在地上,缓缓地将枯骨收殓起来。呼吸也放轻了,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怎么会想不到今日之事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是遮掩不住的呢?
人总要靠念想撑住一口气,才能有勇气将母亲的尸骨亲手下葬。
最后,她慢吞吞地抱住那一堆骨骸,依旧按照礼数向他们微微一躬身。
“我将那些官眷都送回去了。”
她垂下眼睫,把骨骸又抱紧了些,朝易渡桥他们温柔地道,“你们也快回去吧。天色不早,李伯伯该着急了。”
有情刀(十一)
自孔府一别, 已有半年。
孔府被冠上了个莫须有的名头抄了家,男丁流放,女子为奴,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问天阁的手笔。
他们绝对不会让一个手握把柄的世家活下去。
易渡桥只来得及把齐瑜护了下来, 镇国公如今尚未失势,从官府的手里救下个姑娘不算难事。
不过镇国公的“势”也快走到头了。
问天阁的好事是他这双儿女亲手毁的, 这两人还好巧不巧被四溢的灵力冲开了经脉,眼见成了民间修士——问天阁坐不住了。
一只半虚半实的手捻开了从苍枢山上送下来的不知多少封拜帖,规规矩矩地读给易渡桥听:“李家二子天赋异禀,问天阁特纳此二人……”
“说辞也没个变的。”
易渡桥一摆手示意不必再读, “身子如何了?”
那半凝实的虚影正是当日被不朽花吞进腹中的凡人之一。
自从那日从孔府回来, 易渡桥夜夜噩梦, 无数鬼脸在她的眼前张牙舞爪,所说的话归根到底也就一句:求易渡桥救他们。
她一介刚刚练气的小散修能怎么救?
她不回应,那些鬼脸便闹得更凶, 大有不答应死不罢休的意思。
易渡桥没动。
面对大概率是李轻舟所化的芥子, 她终于收敛了单方面的师徒情深,无赖地在万千鬼脸的注视下垂下手, 明晃晃地摆明不干了。
“师父。”
她想了想, 可有可无地一撇嘴, “好像也不愿意认我,叫师父不大合适。算了, 你想做什么?你要是想用这幻境教我点什么, 就好好教,想把我这个不孝的鬼修弄死也无妨, 反正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哎呦。”
她的掌心一痛,好像被戒尺抽了一下。
易渡桥愣愣地垂眼,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手便自己动了起来,摸上梦里的鬼脸。
碰触的刹那,易渡桥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与鬼脸之间建立起了微妙的联系,仿佛它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随心而动,随意而行。
她想起以前在藏经塔里看过的禁术,傀儡一道失传已久,据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修到极致后振臂一呼,万万阴兵能碾碎整个大楚。
她试探着动了动指尖,那刚才还在吱哇乱叫的鬼脸沉寂下来,乖顺地蹭了蹭她的手。
易渡桥:“……”
这堆鬼脸和不朽花可能是一脉相传,像狗。
她试图唤道:“师父,还在吗?”
掌心里还未消散的疼痛仿若幻觉,李轻舟与她的指引一同沉入了漫无边际的芥子里,微微一笑,消失无踪了。
易渡桥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认不认我这个徒弟,师父你倒是说一声啊。”
没人理她。
不知不觉间,压在她胸口万斤重的海水漏了一道缝。
而在从梦境脱离之后,易渡桥和站在床边的虚影大眼瞪小眼:“……”
她好像,把人家从梦里抓出来了。
易渡桥光秃秃的十指上逐渐显现出几条泛着银光的细线,平日里仿若无物地潜藏在空中,若非她有意展露,旁人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鬼影道了声还好,随着指引向旁边退了一步:“尊上何事?”
这称呼他是和齐瑜学的,易渡桥随他去了:“阿四,把这东西烧了。”
阿四默不作声地把问天阁的来信收起来,刚要出门——地上不知道是有什么透明的绳,把他绊了一跤后犹嫌不够地缠了上去,将他捆成了一只茫然无措的年猪。
易渡桥正准备拿茶盏的动作一顿,她了然地直起身,极目远眺,似乎想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亮看到什么。
她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只说道:“罢了。你回去吧,我去找镇国公说。”
阿四不明所以,但还是在解开束缚后乖乖地把信件递给了易渡桥,化成了一股黑雾,没入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了。
“我答应了。”
镇国公的大门被一把推开,易渡桥迎面撞上了正在交谈的镇国公夫妇,徐青翰坐在他们身边,看他们毫不震惊的神色,想来是说到了一块,“问天阁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镇国公家出了两个修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永安,镇国公本人十分欢喜,连放了三天的鞭,半条长街都是散不开的硫磺味,红纸塞满了各个角落,力求让路过的每个人都沾上吉祥如意的边。
阿四很有眼力见地把花窗拉上了,屋内三个人围坐一圈,易渡桥抿了口茶,道:“此事不会善了。”
齐瑜接上话:“既然撞破了问天阁的诡计,他们就没有给你们留下条命的道理。如果是我,肯定会斩草除根,不然夜长梦多,一边应付皇帝一边还要应付你们,还嫌事不够少吗?”
“他们不会忍耐太久。”
易渡桥点点头,齐瑜与她向来心有灵犀,“我猜变数就在这次入门里,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听骨玉?”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的徐青翰睁开眼,说道:“给入门弟子测灵骨用的。”
他想到了什么,沉沉地道,“除了灵骨,还能测出来邪修。”
此言一出,几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不发一言的阿四身上。
阿四第一回得到如此多的关注,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我?”
“有了他,问天阁想陷害几个是几个。”
徐青翰分析道,“到时候他们就能把李轻舟定为邪修之流,将她和李阅川一锅端了。”
他们不是没试过逃走,但芥子显然不会让他们钻空子。城门就和上了结界似的,任由易渡桥想尽办法也脱不了身。
看样子李氏姐弟命里有此一劫,并非他们能改变得了的。
易渡桥清楚地知道她正在旁观李轻舟的一生,却发现她的心里并不平静。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轻舟意外地走上了这条修道的歧路,世上众多贪欲强行推她一路往前,可是本该位于终点的问天阁偏偏不容她。
唯一能让修士安然度日的地方对她关上了门,就此注定了李轻舟颠沛流离的后半生。
她只是误打误撞地烧掉了一朵吃人的花,有什么错呢?
直至听骨玉摆在了镇国公府的院子中央,易渡桥也没想明白,问天阁何至于此。
易渡桥一边听问天阁的修士絮絮叨叨测灵骨的流程,一边想起来了数年前她刚回永安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年轻的鬼修被斩首于市前。
对比她这些年经历的风霜雪雨,其实一颗滚落在地的头颅算不上什么。
但她总觉得自己忘掉了一句话。
是什么来着?
她竭力地回想当日的情形,那修士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灵骨天生分四等,天、地、玄、黄,乃后天所不能改。修道也是如此,若非修习我正派功法,总归会步上邪路,难登大道。”
易渡桥想起来了。
荀洛仰天长笑,声如裂帛:“天道不公!”
原是天道不公。
于是易渡桥把手覆上了听骨玉,抚过这块决定过无数修士命运的奇石,偏过头,盯着那还没准备停嘴的修士。
感受到她的注视,修士笑道:“郡主有何想问的?”
他的话卡住了,听骨玉里,盘旋的黑烟和易渡桥的声音一同响起来,她问:“凭什么一块石头就能定人的命?”
凭什么李轻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就要被问天阁一步步逼上绝路?
阿四从她背后闪身出来,在早已准备好围猎他们的众修士面前……
啐了口痰。
易渡桥只觉得痛快,再一抬手,另外三道鬼影在她身后依次而立。
半年时间足够李轻舟这副身体修到练气中期,修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这鬼影是什么东西?你是邪修!竟然对问天阁的人出手,你不要命了吗?”
易渡桥笑道:“纵然我不出手,你们就会放过我?”
那修士不出声了。
主峰亲自下的诛杀令,怎么可能对她心慈手软?
徐青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上面浮夸地嵌上了几块玉石,沿着玉石的边缘描开精致的纹路,比他那柄不退剑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事一触即发,而此时的齐瑜早已提前离开了镇国公府,登上了去往城外的马车。
行至一半,她忽然抬起头。
漫天彩霞汇聚于镇国公府上方的天空之中,像是张五光十色的大网,兜头便往脆弱无比的凡人居所罩了下去。
而在铺天盖地的网里,突然割出一道雪亮的剑光,以一种毫不退缩的剑意生生戳破了个缺口。
简直要捅破了天。
齐瑜顿时明白那边动手了,提着裙摆跳下了还未来得及离开的马车,对车夫道:“去把镇国公夫妇接走!”
她只要做个出城的样子就可以了,让所有人都以为离去的是毫无威胁的孔淑,而不是足以牵制李轻舟与李阅川的镇国公夫妇。
那道剑光最终还是力竭消散,大网顷刻间被补好了,再次向易渡桥二人劈头盖脸地压下来。
徐青翰甩了甩手腕,脸上尽是戾气:“呸,要不是我如今只有练气的修为,还能让你们几个刚刚筑基的小杂碎欺负?”
闻听此言,心魔幽幽地飘了过来。他抬腿迈过地上被剑光劈出来的裂缝,浑没有身在战场的自觉:“哎呀呀,你要是哪天被我抓到了破绽掉了修为可怎么好?掉到元婴,金丹,筑基……不会是练气吧?”
他被一剑掀了出去,心魔毫不在意地落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灰。
镇国公家的李世子突然砍空气,几个修士互相对视一眼均摸不着头脑,但依旧提防地提起了剑。
谁知道这对邪修姐弟能做出什么事来。
易渡桥没工夫和他们废话,耐心告罄似的一摆手:“杀。”
几个鬼影扑了上来。
被无形的力量打散在了原地。
易渡桥倏地抬起头,与看不见摸不着的芥子对视。
……该死。
芥子不愿意让她为李轻舟搏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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