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刀(十二)
逮到了机会的修士立刻反扑, 在空中张牙舞爪了许久的大网终于罩住了两人,刹那间,层层叠叠的光影汇聚成了几道霞光似的长箭, 由上往下俯视向试图搏出生路的蝼蚁。
领头的修士手一抬, 数不清的金光映亮了半边天,整个永安“轰隆隆”地颤动起来, 街边卖馄饨的商贩手一抖,滚烫的馄饨汤洒了一地。
掉下来的瓷碗被一只手接住,方才免遭粉身碎骨的命运,齐瑜将瓷碗递回给那惊魂未定的商贩, 被金光晃得眯了眯眼。
虽然易渡桥手握傀儡术, 徐青翰也以极快的速度捡起来了苍枢剑法, 自保应该不是问题……
掌心轻轻压在了乱跳的心脏之上,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仙人显灵,是好事啊。”
不明真相的商贩把瓷碗用水冲干净, 转头同她搭话, “姑娘你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
齐瑜摸了摸她的脸,这才发现一双眉毛蹙得死紧, 简直掩不住焦心的痕迹。
几道格外锐利的霞光竖在空中, 以如今她这对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堪称刺眼的热闹, 倒辨不出其中藏着几分杀机。
于是齐瑜揉了揉眼睛,试图将神情放得和缓一些:“那不是仙人, 是修士。”
商贩在心里嘀咕“仙人和修士不是一样吗”, 脸上却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这姑娘刚救下来了他的碗, 只能委婉地说道:“对于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仙人能做的事修士也能做嘛。”
镇国公府, 易渡桥与那长箭两相对峙,仿佛被九天之上的仙道坐在了不肯弯曲半分的肩膀上,胸口闷痛,几欲呛出一口血来。
她手上的细线不知何时消失无踪,曲了曲手指,那些鬼影却像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看来是芥子强行出手了。
易渡桥想不出来,如果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李轻舟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两人都活了下去?
问天阁明明是奔着灭口来的!
徐青翰把被光晃得扭曲的五官掰回原位,故作轻松道:“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易渡桥:“你可以试试。”
谁都没动。易渡桥他们清楚得很,李氏姐弟绝对不是俯首求饶之流。
要是会低头,李轻舟也不至于在断月崖里困了上百年。
领头的修士道:“修邪道者,当斩。”
就在这时,熟悉的失控感传来——
芥子再次接管了他们的身体。
血色与坠落下来的霞光交织在一起,成了盏凄艳的走马灯。
李氏姐弟的故事远远没有易渡桥想的那样惊心动魄,变数发生得飞快,仿若惊雷落下,又缓慢得很,直到徐青翰扑到了她的身前被一箭洞穿心口,易渡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一滴溅出来的血沿着长睫落了下来。
易渡桥忽然想起了李阅川的身世。
他被镇国公一家养大,是为了给李轻舟挡灾的。
那柄“灾”正正当当地嵌进了徐青翰的胸膛,只听一声脆响,他的肋骨生生折了三四根,炼气期的身子骨脆得像纸糊的,口中抑制不住地涌出血来。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差点没被呛死,胸膛随之微弱地震颤起来,引发了阵剧烈的疼痛。
“咳咳、我……”
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发出了点模糊的颤音。
说不出话就不说,他迷迷糊糊地在地上翻了个身,好像摸着了什么柔软又温热的东西,另一只手又被煞风景的心魔抓住了。
徐青翰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在心里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烦什么?
我就是好奇。
心魔诚恳地说道,救“李轻舟”是李阅川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徐青翰未曾回答,可能是实在没力气了。
他浑身没一处好地,那锃光瓦亮的箭伤吮血而生似的向外蔓延开来,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寸寸崩解,奄奄一息地仰面叹了口气。
叹气也疼,唉,真是辛苦我了。
徐青翰目光涣散地想起方才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说不清扑上去的动作是芥子推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只知道当时他就一个想法——要是这次也赶不上救她,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追上易渡桥了。
虽然赶上了也不一定能追得上。
这丧志气的念头刚起来,他依稀听得心魔狞笑一声。瞳孔微颤,徐青翰凛然心想大意了,这一道心魔装欠嘴窝囊废装得太好,他轻敌了。
芥子内本身就是心魔最好的养料,他还日日惦记易渡桥,可不比酒楼里最会来事的小二侍候得还妥帖?
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他的意识,心魔的笑容在他眼前一晃,他从李阅川的身体里被撞出去了。
他变成了一道谁也看不见的影子:“……”
无他。
与徐青翰同生的心魔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内府。
心魔笑了笑,脸上的五官乱动起来,眼睛挑了几分,唇瓣也圆润了几分,额间晕出了一点叩心印。
他顶着易渡桥的脸,盈盈道:“天下第一剑修只剩下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啧啧,天可怜见,这可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徐青翰脸上神色几经变换,他还没太意识到元婴中期代表了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只有市井间的平民才会做的粗鄙不堪的表情:“你能换张脸吗?”
心魔正忙着围观李阅川的尸身,随口问道:“为何?”
徐青翰斩钉截铁:“她才不会笑得那么丑。”
嘴巴都要咧破了!
易渡桥自是不知正有人用她的面容胡作非为,她被芥子牵引着抱起断了气的尸身,凝滞的经脉豁然畅开,她来不及思考便将身形瞬间化入了蜂拥而来的鬼影中,一路向城外逃去。
根本不敢回头,长箭叮叮当当地在影子的末尾挂了一排,仅差几寸就要将她钉在永安城里。
三寸。
两寸。
一寸。
最后一根长箭轰然压下。
足以掀开整个镇国公府的箭气一路掀了十几个摊子,面对突遭横祸的小商小贩,那几个修士并无愧疚之意,扔下几块碎银便宣告事了:“问天阁追捕邪修,谁人敢拦!”
小商贩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认命地收拾好破破烂烂的摊子。
犹如神罚的绚丽光彩映进了一双属于凡人的眼里,齐瑜不由自主地从斜刺里跑了出来,孔大小姐娇贵的胸口被混杂了灵力的冷风呛得生疼,她满脸尽是恐惧的泪,却义无反顾地横插在长箭与鬼影之间。
有修士觉得眼熟,疑惑地挠了挠头:“这是谁家的贵眷来着。”
“管她是谁。”
另一个修士的袖口里拂出阵清风,将被一箭戳烂了的血泥吹成了飞灰,无声无息地与风一齐散开了,他对于此等是非不分的凡人毫无怜悯之心,“敢挡问天阁的道,这就是下场。”
他烦心的是另一件事,逃窜的鬼影借着喘息之机一路狂奔,如今估计已经出了永安城。
易渡桥感觉她正在被一堆熙熙攘攘的鬼影托着走,不知道谁的手糊在了她的脸上,又惊慌地撤了下去,不小心勾掉了她的一撮头发。
阿四愣头愣脑地请罪:“尊上恕罪!”
易渡桥不至于因为头发和他翻脸,她把尸身牢牢地扣在怀里,这大抵是李轻舟的意志——反正她想不出来留着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埋个全尸?
鬼影移动得越来越快,易渡桥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镇国公府和死在了箭下的孔淑,永安城中众多光景掠过眼前,她甚至看到了泛了金光的金玉记。
直到荒郊野岭,鬼影才停了下来,易渡桥从河水里爬了出来,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捏了个净身符烘干净了。
“你看什么?”
在她听不到的地方,齐瑜一巴掌把徐青翰的头掰到了另一个方向,“尊上的身子也是你配看的?”
徐青翰火冒三丈:“我和她什么没……”
话音一顿,他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他一耷眼,伸手把心魔的眼睛也捂了,“非礼勿视。”
心魔意外:“转性子了?”
徐青翰哼笑一声:“要你管。”
就是忽然不想用这种堪称越界的方式来证明他和易渡桥曾经有多亲近了。
他席地而坐,手从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上穿了过去,心口处破了个大洞,血肉翻卷着,显露出一种与碎骨交融出的黑红色。
“你那便宜师父要做什么?”
徐青翰嘴里能跑八辆千里车,“人死不能复生,她不会想逆天而行……哦,对,你们鬼道违逆得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桩。但所求过多必遭反噬,她不会真想用傀儡术复活老头子吧?那这么算来,她还是我师尊的救命恩人,按理来说我得叫什么来着?”
幸好易渡桥听不见,否则开悟道心都得被这人的碎嘴子磨平了。
细线逐渐在空中显现,易渡桥的十指扭成了个极其复杂的手印,看她的神色,想来是芥子硬掰出来的。
一根细线碰了碰她的手,好像在说“瞧好了,认真学”。
那根线转瞬便缠回了手印之中,森森鬼影于易渡桥的身后浮现,地上的野草簌簌抖动,却并未被鬼影吞噬半分活气——可能也不大相信这邪修放过了自己,草尖懵然地卷起来,像挠了挠头。
易渡桥体内的灵力霎时抽空,疲惫之感压得她睁不开眼睛。
每当这时,便有细线轻刺一下她的指尖。
不许睡。
她艰难地睁眼看“自己”的手变换了个样式,周身灵骨一抽一抽地疼,可能转瞬就要坏了。
脆弱的身子骨像挂在了悬崖边缘,步步惊险,却偏硬撑着没碎。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她的手向回一捞。
抓住了那副摇摇欲碎的灵骨。
有情刀(十三)
易渡桥亲手把自己捅了个对穿, 额头冷汗涔涔,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
“师父,出手也没个提醒……疼。”
易渡桥以为此处只有她与李轻舟两人, 兀自抽着气, 并指为刀,等芥子引她从中央将灵骨劈成了两半。
她勉强从浆糊似的思绪里倒腾出来了几分后怕, 心说幸好炼气修士没有神识,让李轻舟误打误撞地碰上了,不然这一下还不得将她的内府震散了?
好似听到了她的心声,那细线沉寂片刻, 方才继续引她割下去, 无声地表达“师父教的你就学着”。
易渡桥的确在好好学, 她强打精神地下视灵骨,感受灵力割过的每寸痕迹。
蹲在她身侧的齐瑜抬手搭上了她的肩……搭了个空。
那锋利的灵力像是落在了她的身上,齐瑜把手收回来惆怅地支在下颌上, 心说真是苦了辜月。这人骨柴既然是李轻舟的, 那么如今的情境不像找她寻仇,倒像是教习。
想到这, 她脸上的忧色又微微缓了下来。要是这么说, 李轻舟是认这个徒弟的——修行之路最忌心结, 轻则进境凝滞重则生出心魔,易渡桥的心结明面上唯此一桩, 若是能解, 或许当真有望突破元婴,位列化神。
她所思所想的种种易渡桥此时无暇顾及, 灵骨碎裂之感不比当年她炼化两套周天时好受,只觉魂魄被人活生生剜下来一块, 牙关咬得死紧。
当年的李轻舟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碧空渐次染上晚霞之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晶莹剔透的灵骨被微弱的灵力包裹着托起来,此方的天地灵力被易渡桥急促地吞入内府,活生生剖开的胸口缓缓愈合,终于从鬼门关捞回了她的一条命。
手抖得不成样子,易渡桥虚弱地瞥了眼那灵骨,上面依稀缠绕着层层鬼影。
那是李轻舟的道。
易渡桥坐直了身子,她的手忽然稳了下来,那股灵力被牢牢地托在灵骨之下。
细白的手指上染了泥土与污垢,此刻她却连捏个避尘符的时候也等不及,只见她食指相交,其他几指相互勾连成莲花状,结印刹那周身绸缎无风自动,她断喝了声,手印向下一压。
半副灵骨于瞬息间对上了李阅川体内原本存在的那副灵骨的痕迹,没入其中。
原本从李阅川体内逸散出去的灵力被什么抓住了似的陡然回笼,徐青翰晃了晃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背突然被只无形的手一推,嗷一嗓子掉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芥子又不吱声了,易渡桥强提起来的一口气松了回去,整个人脱力地倒在了地上,眼神涣散地仰望黑下来的天色。
藏经塔里写过,复活之术违逆天道,所行之人必遭天谴。
李轻舟不得好死了这么多年,最终落得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但易渡桥向来不信命,转念又想起来书上写的另一段话。
此术其实名为“移花接木”,花者与木者共享生机,却因两人灵骨均缺失一半,修为只能停留在化神巅峰,永无大乘之日。
可李阅川已然大乘了。
易渡桥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有一套完整的灵骨。
从哪来的?
徐青翰的意识仿佛沉沦在一场无始无终的大梦里,他借着李阅川的脸在尘世中摸爬滚打,抢过乞丐的硬馒头,也和野狗抢过一口浑浊的水喝。
他那光风霁月的师父竟然还有这样一段,直到他不小心冲撞了个衣冠锦绣的贵人,本以为命不久矣,结果被人家捡了回去,一路养到了十来岁。
李阅川怎么能不感激呢?
就算他只是条给李轻舟挡灾的贱命,这辈子也活够了。
徐青翰万万理解不了此等报恩的想法,他心想:怎么就不能两个人一起活着,要是李阅川好好修行,十个问天阁都能给他扬了。
等等。
他灵光一现,忽然想通了一点。
李阅川不是众星捧月的世子。他从小到大没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就算是常人看起来颇为遥远的修仙一道也没对徐青翰造成什么困扰。
仿佛老天爷都站到了他一边,自出生起就身负天等灵骨,问天阁不惜破例也要抢着要他,不退剑也轻而易举地认他为主,旁人抢破了头的东西对他来说不过触手可得,的确没什么好珍惜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个剑修当得实在是很不食人间烟火。
徐青翰才碰到了几分人间的烟火,双耳里便陡地嗡鸣一声,脑袋碰上了黄钟大吕,一下子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撞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个铁棒槌,轰隆撞坏了整个梦境——好像不只是梦!
睁开眼睛,徐青翰身底下的地面片片崩裂,露出黑洞洞的芥子本相。
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被搂回来一条命,浑身的血还没流顺畅,四肢针扎似的疼。坐在对面的易渡桥清楚地看见了他悄生做了个口型,好像是句不甚干净的骂声。
易渡桥权当没看见,两手撑在地面的碎块上,任由自己坠入深渊。
一回生二回熟,随着下坠得越来越快,易渡桥周围的黑暗里逐渐浮现出另一番景致,有点眼熟。
金陵城。
徐青翰不知所踪,齐瑜自从孔淑死后便也不明去向,她一分神,栽在了个柔软的草堆里:“……”
此时齐瑜正蹲在草堆上方,将易渡桥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叹了口气,心想要不出去后别说实话了,给尊上和李/大/师都留点面子。
草屑糊了易渡桥满头,她下意识扑了扑,手底下的触感却有些不对。
那些属于镇国公府家大小姐的珠翠不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时,易渡桥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跑了过去才发现她身上繁琐的裙裾已经换成了粗布衣裤,“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镇国公怎么样了吗?”
来人是个生得颇为朴实的汉子,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在阳光底下泛着光亮的汗光。他被问得一愣,不掩疑惑地上下打量易渡桥一番:“轻舟,你怎么了?”
易渡桥也愣了。
他们认识?
不过那汉子没太纠结此等异样,熟络地从肩上挑的筐里摸出指甲盖大的亮晶晶的石头递给她:“刚从山里挖的,你不是要结丹吗?拿去。”
那是颗成色不大好的下凡星。等易渡桥拿去,他继续笑道,“镇国公府不是早就倒台了,你怎么突然开始关注这些……”
他神色一紧,“你不会进金陵城听人家说闲话了吧,最近正道那边查得可紧,我们这种‘歪门邪道’得避着点。”
说“歪门邪道”的时候,他的神色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自嘲。
易渡桥把下凡星握在手里,不知为何对他十分亲近,遂和颜悦色地道:“我知道了。”
看样子,此人是和李轻舟一起修炼的邪修,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想来是有的,不都说当年邪修势大么?
冰凉的下凡星硌得她手疼,易渡桥下意识放出神识穿透城墙,刹那间半个金陵都收归她的眼底。
筑基巅峰。
她刹那间判断出了李轻舟如今的实力,继而远眺金陵,试图一窥当年城里的热闹。
画舫悠悠地穿过小河,一路飘过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与充斥着脂粉香的青楼,最终停在了酒楼之前。那酒楼招牌是虫草鸭方,大抵是循了永安城的喜好——京城里的皇亲贵胄就算打个喷嚏都有无数人效仿,力求连擦鼻子的帕子都要一致才好。
再向楼里探,易渡桥的神识像是被片羽柔柔拂过,一眼定在了二楼的男子身上。
那是个修士。
神识急速撤出金陵,易渡桥心里有种感觉,她冒失了。
等了一会,她没感受到追来的神识,又暗暗松了口气,想来那人未到筑基巅峰,感受不到她的神识。
“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那汉子突然开口,易渡桥一惊,连怎么脱身都想好了,结果听他感叹道,“轻舟都会笑了!”
语气慈祥得彷如一个心疼孩子的老母亲。
易渡桥:“……哈哈。”
她干笑了声,原来李轻舟的怪脾气在入鬼道前就有所体现了。
那汉子把筐又挑了起来,易渡桥略略好奇地探头看了眼,里面放了几只被戳穿了喉咙的野鸡,而鸡毛底下零星地散落着两三颗下凡星——品相都不太好,卖不上价钱,但也正因为此,颇受民间邪修的青睐。
她怕露出破绽不好再问,那汉子却是个兜不住话的,随手把她头上的草屑拂掉,一边走路一边道:“十几口人就等咱俩回去吃口热乎饭,怎么样,今天我猎的还够多吧?”
易渡桥配合地点头。
得到认同,他笑得愈发开怀:“可惜你最近要辟谷,没口福了!”
易渡桥叹了口气。
齐瑜难得看易渡桥吃瘪,笑着调动灵力引来一阵微风,把头上另一侧的草屑也吹干净了。
金陵城的酒楼里,那修士向刚刚进门的一人拱了拱手:“问天阁的前辈们亲至,曲安有失远迎。”
来人倒不在意这些:“无妨。仙门与凡间规矩不同,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曲安应了几声好,到底是没敢太过放肆,躬身将他迎至座上:“多谢前辈,受教了。”
他神色略略有些不自在,那问天阁的修士看出来了异样,遂宽慰道:“此次还有几个小辈随我出来历练,均是练气巅峰的好手,你不必担忧。如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就好。”
曲安犹豫了会才道:“方才有神识进了金陵,只是我境界不够,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前辈,我怀疑是邪修。”
有情刀(十四)
同那汉子套了半天的话, 易渡桥口干舌燥地坐下来喝了口水,大致在心里整理出来了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
从第一缕灵力流入凡人的内府开始,修道之路便以永无止息的趋势席卷整个大楚。甚至不止是大楚, 北蒙南蛮, 苗疆西域,个个都想贪一杯名为得道飞升的烈酒。
其中, 唯有大楚对民间修士管的最严,没经问天阁准许的统一打成邪修。所以李轻舟一路往南逃到了金陵城,在这遇到了同样被问天阁追得屁滚尿流的张婉等一众邪修,就此相依为命。
张婉不是别人, 正是那挑鱼的大汉。
易渡桥听了后无甚反应, 倒是齐瑜被雷得外焦里嫩, 再看他肩上的扁担时总觉得那是根棒槌粗的绣花针。
满脸胡茬的张婉壮士同时兼顾了给人做饭与教人修炼的两大职责,一路把李轻舟拉扯到了筑基巅峰,让她糊里糊涂地找到了道心。
其实也不算找到——李轻舟自修道以来就和不朽花脱不了干系, 易渡桥清楚地在她的内府里看见过无数次幢幢的鬼影, 比起“找到”不如说是“继承”,她用的是不朽花的道心。
由死寻生。想到这, 易渡桥动了动指尖, 明显凝练出了人形的阿四出现在她身后。
阿四道:“尊上。”
炖煮鱼汤的香气远远地飘了进来, 这会屋里没人,易渡桥没什么顾忌:“我如今有多少万重山可以用?”
李轻舟给这些鬼影取了个颇雅致的名, 叫万重山。
阿四问过这名字有何深意, 结果李轻舟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道:“轻舟已过万重山嘛。”
阿四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 已过……像尊上要把他们都抛下了似的。
不过他没敢说,面对易渡桥明显不正常地询问也没多想, 低眉顺眼地答道:“一百余人。”
易渡桥当场惊了:“一百余人?”
阿四这才抬头,挠了挠后脑勺:“尊上自己去乱葬岗收的,还说这些魂魄不一定乐意和你走,结果一挥手带走了一群……尊上不记得了?”
易渡桥:“……”
古往今来,傀儡术向来是顺应天地生死之道,傀儡师终其一生能有十来个万重山就已然能称作一代宗师了,哪有她这样能数以百计的?
谁能想到李轻舟还真下得去手刨人家的坟!
“李/大/师”的伟岸形象在易渡桥与齐瑜心里碎得彻彻底底,连个渣都没留下。
专注当透明人的齐瑜脆弱地捂住了心口,感觉她的身子骨要和那颗对李轻舟敬仰万分的心一起碎了。
阿四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尊上为了将魂线系在那些鬼影上手烂了好几回,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他的语气里似有怨念,易渡桥张开十指看了看,指根上果然圈
殪崋
上了几道魂线勒出来的疤。
她捏了个治伤祛疤的符咒,结果手上毫无反应,当下心里就明白了——这伤和叩心印一样,嵌在了灵骨上治不好的。
易渡桥摸了摸鼻尖,不大好意思替她师父应下来“爱惜身体”的要求,毕竟要换作她估计也得这么拼命。仙门步步紧逼,要是手里不把着点保命之术,下一个进乱葬岗等着招魂的就是她了。
她与阿四陷入了沉默,阿四叹了口气,只觉得可能是他又唠叨多了,尊上不爱听。
正当他反省自己是不是该少说点话时,只听“当”一声脆响,灶台上的鱼汤晃了晃,连汤带锅撒了一地。
易渡桥蓦地站了起来:“婉叔?”
张婉提溜起来了那柄扁担,鱼汤溅到了他的衣裳上也无暇顾及:“有人闯阵。”
邪修藏身在山野之间,为了掩人耳目,张婉在整个山上画了片用来隐匿气息的大阵。他是个阵修,总吹牛说他当年在苍枢山学过艺。没人信他,能有拜进苍枢山的福气还来当什么邪修?
不过张婉将阵法之道对李轻舟倾囊相授,反正她用起来挺顺手,足以看出此人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易渡桥摸上腰间的佩剑,随口问道:“这剑怎么来的?”
阿四:“……尊上问我,剑怎么来的?”
他终于回过味来尊上有些不对劲,但她手上缠绕的魂线不似作假,阿四满怀疑虑地跟在易渡桥身后,往大阵边缘去:“是几年前李修士送来的。”
阿四的话匣子又没关上,低声道,“当年尊上孤身离开,散布消息说李修士大义灭亲,将他送去了问天阁。这些年来你与他不仅不见,连一封信也没有,就只有这一把剑了。”
说到这,他忽然替李轻舟不平,“他明明只是玄等灵骨,是尊上分了一半天等灵骨给他才让他被问天阁破格收入门下的,明明……”
易渡桥打断了他:“我辈不以灵骨论高低。”
灵力在经脉里运转过一个小周天,在有意探索的神识下,她体内残缺的半副灵骨格外明晰,想来李阅川也是一样。
李阅川当初将徐青翰收归门下,面对着天等灵骨引出的漫天霞光,他心里在想什么?
易渡桥走到了阵法的边缘,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她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最前面一个修士年纪稍长,易渡桥看不清他的深浅,估计是金丹往上了。他身后跟着的是当日酒楼里的曲安,正和几个练气修士互相对视了眼,虚心学习前辈的破阵之法。
而在这来势汹汹的队伍末尾,易渡桥看到了李阅川。
“不就是几个邪修吗,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从结界外向里看,是看不见那些惶惶不安的邪修的,一个修士低声道,“这阵法倒还挺厉害的,有点眼熟……记不起来了。”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师叔讲课。”
徐青翰抱着剑,借剑光欣赏了一会李阅川年轻时的脸,感觉没他好看,遂兴致勃勃地偏头和他咬耳朵,“这是我们问天阁的阵法。”
那修士斩钉截铁:“不可能!我们仙门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那些邪修学了去?”
徐青翰一乐,心想那可太可能了,再过几百年连鬼尊都能混进来把苍枢剑法偷回老家。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把那修士嗯得七上八下,活像看见了钩的鱼,吃不到就抓耳挠腮的:“阅川,有什么内情你倒是说啊!”
徐青翰无辜地耸耸肩:“没有啊,毕竟是我们仙门的东西——”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把那修士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的像,在笑骂里把这事揭过去了。
几个人谁也没把此次清剿当回事,至少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徐青翰对于清剿邪修此事熟门熟路的很,近百年里他没少给问天阁当刀。反正徐青翰也乐意,他当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也就只有把不退剑捅进邪修的身体里时才能由此感受到几分属于凡尘的热度。
现在不一样了。
心魔刚想张嘴,徐青翰在心里抢话道:芥子把我扔到这个时候肯定有事,你想说结界里面待着的是易辜月吧?我记得你问过,芥子如果要我杀她我怎么办,是不是?
心魔头一回见他这么配合,兴味地一挑眉毛:是啊,你想出来答案了?
想个屁。
徐青翰冷笑了声,别想骗我,这地方是李轻舟和我家那老头子的故事,同我和易辜月有什么干系。李轻舟想把傀儡术教给她,我就是个闯进来看热闹的,要你多嘴。
刚刚化成易渡桥模样的心魔状似无可奈何地变了回去,专注地盯向脚底踩塌的野草,忽然笑了。
徐青翰睨向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在笑什么。
心魔没搭理他,他那双不属于凡间的眼睛透过翠色茵茵的草面,看到了地底沸腾的岩浆。
那是芥子的最后一层。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越过徐青翰的目光望向结界,就在那年长修士要再捏道天雷砸下去时,一条缝隙忽然凭空开了。
只见一个不修边幅的农家汉子甩了甩手里的扁担,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刚才熬鱼汤耽误了时辰,有失远迎!”
看清楚年长修士的脸后,张婉噤声了。
那人定定地与张婉对视半晌,一双手忽然颤抖起来,差点没把雷劈到弟子堆里:“小婉?”
众修士:“……”
包括易渡桥和徐青翰在内,众人俱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张婉,再看了看那年长修士。
这仿若话本里老情人相见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俩人一个胡子拉碴一个眼角有纹的,缱绻起来也太伤眼睛了!
“孙长老。”
曲安勉强把他的声音拾掇回来,“您这是?”
孙长老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眼张婉,把他瞅出来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不会心悦我吧!”
孙长老:“……”
他想把张婉提溜起来,看看脑袋里能控出来多少水。压下满肚子火气,维持着长老的体面平声道,“此去一别,小婉,可还记得山上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指的自然是苍枢山,张婉背后的邪修们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凉气。
张婉还真是苍枢山上下来的!
随即,更多疑惑涌上他们的心头。
他下山干嘛来了,吃苦?
“师兄啊,我就知道这座山头还挺好的。”
张婉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向后指了指那座供邪修栖身的小山,“也没个名,要我说就叫‘断月’,听起来是个能劈山填海的好名字,是不是?”
孙长老把手上的雷符撤了,空中乌云尽散,显现出一种雨前的宁静:“错了。”
张婉虚心听教。
孙长老:“邪修沾过的地方,哪有不污秽的?”
他给这群山里苟活了多年的邪修判了死刑。
张婉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却没变,扁担铮然杵在了地上:“这可不行。”
有情刀(十五)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 陡然震裂了数丈的地面。野草颤巍巍地拦腰折断,上面半截被灵力刹那间割成无数细小的尖刃,朝孙长老等修士飞掠而去。
风声铮鸣如刀。
“小婉, 你所行歧路不远, 如今还能回头。”
孙长老的袍袖猎猎鼓动,与张婉不相上下的猛烈灵力在阳光下泛起琉璃般的光彩, 扫过那些卷来的草叶,锐利的尖端瞬时被磨平,“若是执意如此——”
张婉一挥手,新的屏障便再次升了起来, 将他与众邪修隔离开来:“若我执意如此, 你能如何!”
孙长老身后升起无数长剑, 支支剑指屏障,道:“那我只能清理门户了。”
在屏障与邪修之间,张婉近乎闲庭信步地站在那里, 大笑几声:“我早就被问天阁除名了, 何谈清理?”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透过孙长老有些苍老的面容, 依稀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大师兄。
苍枢山一十八座峰里, 玄晖峰最受人敬仰, 宿火峰最孤绝冷厉,彩云峰最热闹非凡, 而北辰峰也占了一最。
最偏僻荒凉。
俗称鸟不拉屎。
当年张婉还没长出来满脸的络腮胡子, 才十来岁,把木剑往肩上一扛就敢往苍枢山上闯。那剑有他半个人高, 边缘磨得凹凸不平,显然是出自一个不甚娴熟的木匠之手。
木匠姓张名婉, 毕生所愿就是去仙山上求剑问道,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他什么都不懂,连听骨玉也没见过,莽莽撞撞地从众多世家子弟里撞了进去,忽略掉那些问天阁弟子的惊呼,把手往听骨玉上一放。
最好的地等灵骨。
问天阁当年主持凡间大选的是北辰峰的大师兄,姓孙,长得很是平易近人,是最能让人心生亲近的长相。
孙师兄问他为何擅闯大选,而他懵懂地抬手挠了挠脑袋,把那把粗糙的木剑举起来,说,我要做剑修。
孙师兄笑了笑,水绿色的光芒透过听骨玉映在了他的手上,他翻掌过来虚虚接住,看了一会,与身后的弟子交代道:“我去回禀掌门。”
没人知道当日北辰峰的首徒与掌门说了什么,只知道当年的弟子名单里多了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凡人,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皇亲国戚,就凭着一把木剑和一身地等灵骨上了苍枢山。
根据问天阁的规矩,新弟子们都得先进见道堂磨炼一年,资质好的进内门,资质不好的就只能在外门蹉跎一辈子——一辈子还不短,几百年之久,终其一生都与内门无缘了。
要是想当天下第一的剑修,就得想办法进内门。
张婉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个把他破格收进了见道堂的孙师兄总爱来找他玩。有时候会指点几句他的剑法,更多的时候更喜欢拉着他去下棋。
张婉认为,孙师兄入门之前一定是个很醉心于风雅之事的公子哥。
张婉的手上全是磨木头的茧印子,骨节粗得要命,一看就不是只适合执棋的手。他将臭棋篓子之名贯彻到底,此后每逢棋局,必输得十分惨烈,看得孙师兄连连摇头。
见道堂虽然没亏过弟子们修炼所用的地章,但隔两日就输一把灵石出去这事还是掏空了张婉的荷包,终于有一日,他摸着干瘪的荷包,愁容满面地问:“师兄,你怎么就喜欢和我下棋?”
北辰峰那么大一个山头,难道没人了吗?
还真没有。孙师兄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坐在木椅上仰望天空。北辰峰上人丁稀少,他之所以占了个首徒的名头,根本就是师尊只收了一个徒弟。
所以逮到了张婉这样能陪他玩的小师弟,当然要亲近亲近。
张婉听完,好一会都没说话。原来在仙山里也会有人踽踽独行这么多年,于是他拿起了棋子,而后严肃地与孙师兄约法三章。
第一章,不许再赌灵石。
第二章,不许再赌灵石。
第三章,不许再赌灵石。
在保全了口袋里的灵石后,他平日里努力引气入体,闲暇时就和孙师兄对弈几局,终于在入门考试之前到了练气后期,一切都很顺利。
拜师大典时,常出剑修的玄晖峰向张婉抛出了橄榄枝——整个见道堂震惊了,这个出身低微的弟子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连掌门都对他青眼有加!
只要张婉点头,他今后不出意外就会修剑道,凭一把手中剑纵横修真界,竭尽后半生去摘一颗名叫“天下第一”的星辰。
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张婉在众人的簇拥中走到了最前方,他还没来得及看掌门,先看见了被埋在了人堆里的孙师兄。
他站在北辰峰主的身后,一个人。
张婉忽然想起,阵修一道是不太吃香的。一是布阵需要的时间太长,挺多时候修士面对危险时来不及布阵,刚开始就落了下风。二是布阵所用的材料大多贵重得很,和隔壁峰的丹修一样烧钱。
这样费钱不讨好的事,没修士爱做。
“掌门,我有话想说。”
他抬起头,向掌门拱了拱手,“弟子张婉,想入北辰峰。”
孙师兄愣了,北辰峰主愣了,掌门也愣了。
“你疯了吗张婉!”
向来笑脸迎人的孙师兄头一次破了音,他连北辰峰的脸面也不顾了,快步上前,几乎想揪住他的脖领子,看看这人的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掌门要收你为亲传弟子,你一个剑修往北辰峰凑什么热闹!”
张婉咧嘴乐了。
“我想当阵修了,不行吗?”
北辰峰有了第二个阵修。
他安安稳稳地和孙师兄往阵修的土坑里一蹲,成了两颗花钱如流水的蘑菇。张婉不后悔,他就是有点发愁,得想办法上哪搞点钱用用。
张婉修了几年道,在大楚的地图上琢磨了很久,终于逮到了机会——问天阁会派弟子下山历练,他带点仙山上的丹药下去,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这一带,就带出了事。
北辰峰主曾经和他们三令五申过不要插手凡间事宜,张婉全然当了耳旁风。他没入道之前就是个雕木头的,入道后是个用灵木雕阵眼的,没差。
他随同门南下,卖了几颗丹药,荷包心满意足地鼓了起来。
直到带下来的丹药还剩下最后一颗,他正琢磨去哪卖,他们前行的路堵住了。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塌了官道,周边城镇十室九空,张婉他们本想御剑而行。却忽然听到了泥泞的木头底下一声哀哀的号哭。
张婉走不动了。
他做出了一个后悔终生的决定。他冲进了支零破碎的官道上,布了个足以撬开压下来的树干的大阵,把那奄奄一息的男孩救了出来。那男孩满脸都是血和泪,与烂泥混在了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但张婉看出来了他翕动的唇瓣在做什么,他求张婉救他。
北辰峰主说过,不要乱给凡人喂药,会吃出事。
张婉心想再不吃药人都死了,结局还能变得更坏吗?
一颗价值千金的丹药救下来了男孩的命,张婉松了口气,忽然,他觉出几分不对。
周围的灵气向刚刚复苏的男孩涌去,他惨叫一声,在地上痛得打起了滚。张婉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同门师兄见状不对也御剑落了地,他茫然地问:“师兄……”
“他引气入体了。”
师兄的脸色分外难看,“你给他吃内门的丹药了?”
不用多说,张婉就知道,他做错事了。
但他仍旧信心满满地想,不会有事的,炼气而已,收入问天阁就行了嘛。
他忘了,除了他,问天阁没收过平民。
于是张婉看见师兄手起剑落,斩落了那男孩的脑袋。
师兄平静得像杀死了平常猪狗,转头道:“别怕,处理干净了。”
不过一瞬,张婉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他迎面对上孙长老的剑风,思绪陡然回笼,头也不回地向结界里的众人道:“走!”
有个邪修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去哪?”
易渡桥斩钉截铁地喝道:“去阵眼!”
有情刀(十六)
一路旁观的齐瑜知道, 阵眼处除了一块灵石,什么都没有。
这种保护性的阵法没别的好处,就是阵眼特别安全。李轻舟留下的书里写过, 只要修士将灵骨与阵眼相连, 死后他的躯体不会魂归天地,而会化为下一块守护阵眼的灵石。
张婉这种等级的修士, 足以护下这些人的平安了。
齐瑜悚然,他竟然早就有了死志吗?
她跟在队伍的末尾,似有所觉地回头望去。
一张足以抹杀元婴修士的大阵从孙长老的背后升起,繁复的符文飞快地旋转起来, 孙长老又问他:“你让不让开?”
“拜师大典上你没劝住我, 这次也劝不住。”
张婉像许多年前抽出木剑那样拿起扁担, 在地上画了个圈。那土圈瞬时爆发出锃亮的光彩,与大阵分庭抗礼。
天底下将阵道修习到极致的二人再次交手,易渡桥只闻背后堪能碎天裂地的一声巨响, 此时不能回头, 她伸手拉住一个想回去帮忙的邪修,一种突如其来的悲意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知道, 那是属于李轻舟的情绪。
“走。”
易渡桥从未跑得如此快过, “别回头!”
阵眼被别出心裁地设在了灶台上, 鱼汤还在咕噜噜地冒泡,溢出来的汤差点没把火扑了。
易渡桥先进了厨房, 蹲下身把火灭了。在草木灰与没烧干净的柴火底下, 有一颗足有婴儿手臂粗的月息莹莹闪烁。
“我们这竟然有月息?”
有人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没人理他, 易渡桥盯着那月息看了一会,道:“大家先别动阵眼……”
齐瑜蹲在她身边, 想:尊上,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易渡桥的声音顿住了。
那颗硕大的月息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水绿色光亮,照得易渡桥脸色都是青的,这颜色她再熟悉不过了,分明是听骨玉测出地等灵骨时的颜色!
听骨玉和月息……不,听骨玉和灵石有什么关系?
易渡桥刚抓住一条若有似无的线头,那月息石却忽然发出了不详的断裂声。
她瞳孔微颤,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不好。”
裂缝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崩裂的前一瞬,它停住了。水绿色的灵力涌了出来,缝衣裳似的将缝隙填住了,针脚算不上好看,一看就是张婉的手艺。
易渡桥越看那形状越觉得熟悉,灵骨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生生咽回去了。
她总算明白张婉要做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不敌孙长老,所以甘愿赴死,要用他的灵骨来重塑阵眼,这样今日孙长老定然攻不进来。
张婉要给这些跟随他的邪修一个逃走的机会。
山外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有人没忍住走出了厨房,这些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奇地望向再次升起的水绿色大阵:“这是什么?”
“张哥就是厉害!有他在,什么仙人什么仙山,都得绕着我们走。”
“没想到他还真是问天阁的人,等他回来得好好请他喝顿酒,我想学苍枢剑法好久了。”
“你这呆子,张哥是阵修!”
众人哄堂大笑,过了许久,他们惦记的张哥却没有像他们所想一样得胜归来。
“可是……可是张哥呢?”
是啊,张婉呢?
此时,一本阵法图不知何时藏在了易渡桥的心口前,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本图册崭新得像新写出来的,正是多年后她送给齐瑜的那一本。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临别时张婉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张婉早就看透了他的命数,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的功法,他的朋友,还有他捡回来的小姑娘。
易渡桥沉默良久后走了出来。许多目光求助似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希望这个被张婉捡回来的姑娘可以说一句张哥没事。
过了一会,她道:“节哀。”
顿了顿,“谁都不许贸然出阵。”
没时间留给她伤春悲秋,她一如当年一滴眼泪也没掉的李轻舟,转身去检查大阵的每处符文。
大阵之外,折成了两半的扁担躺在地上,焦黑得和土地分不出两样。
徐青翰站在后边看了半天的热闹,他走的是剑修一脉,和那人丁半点也不兴旺的北辰峰没什么交情,最多就在大典上见过几面。
孙长老他是认识的,论资排辈李阅川得叫他师叔,不过他境界臻至化神后再无寸进,都说是他断了一臂的缘故。
徐青翰本来以为那条胳膊是张婉砍下来的,他上前几步,假惺惺地拿出丹药要给孙长老止血:“师叔,你受伤了。”
“不必。”
孙长老的肩头汩汩流出鲜血,他拒绝了徐青翰的帮助,也没用灵力止血。那伤是被张婉砍的,但就在要砍断骨头时张婉却莫名其妙地收了手,放了孙长老一马。
也正是因为张婉的这一瞬颓势,被孙长老抓到了空当,一击毙命。
孙长老偏过头,在某个时刻,他的眼神几乎是仓皇的。
手起剑落,灵力化成的剑刃砍断了那条摇摇欲坠的胳膊,血液喷涌而出,徐青翰敏捷地向后一躲,断臂掉在了他原先站的位置上。
徐青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胳膊是这么没的。
做完这一切,灵力覆盖在伤口上,孙长老面色苍白地转身向金陵城里走了回去,示意他们跟好。
“我自断一臂,如今功力大不如前,想来破不了小……那邪修的护山阵。”
孙长老看了看徐青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眼去,看向曲安,“你传书问天阁,请掌门再派人来,务必于一日之内上山清剿,否则等以李轻舟为首的那些邪修逃了出去,再抓就难了。”
徐青翰有种直觉,这是最后一次攻山了。
李阅川与李轻舟沾亲带故,就算当年李轻舟替他瞒了过去,孙长老也不可能让他有半分通风报信的可能。
属于李阅川的心脏紧张得怦怦乱跳,他坐在窗边,曲安正不错眼地在暗地里监视他。
心魔自从那天吞掉了他的一部分修为后便恹恹的,此刻找了个舒服地方窝着,徐青翰怀疑他是吃撑了,遂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隔三差五地瞪着心魔以示记仇。
李阅川不可能无动于衷,徐青翰在心里试图问芥子:“他当时做了什么?”
芥子沉默非常,不知道是不愿意告诉他还是李阅川当时什么都没做。
徐青翰这辈子最爱听别人的故事,这会没得到答案抓耳挠腮的。
不过幸好芥子没让他等太久,负责监视的曲安噗通一声栽了下去,徐青翰一愣,只见一封雪白的信笺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显然,曲安脖子后边的伤是它打的。
这是易渡桥传来的信?
徐青翰兴致勃勃地伸出手,那信笺乖顺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缓缓展开。
小川,莫要插手。
这绝对不是易渡桥的语气——徐青翰刚回过味来,一道精妙无比的符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纸中冲了出来,遇风展开,铺满了整个房间。
徐青翰目瞪口呆地被一堆符文困在其中,倒没伤他,只是在他试图接近门口时发出低低的吼声,昭示着不可出门的事实。
他一点也不想试强行出门有什么后果。
“李师弟?”
徐青翰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拿墨水去在心魔的衣裳上画王八,突然听见了这么一声呼唤,简直如听仙乐,当即就想张嘴回话。
一张封口符从阵法里钻了出来,当当正正地贴在了他的嘴上。
他听见属于李阅川的声音说道:“不必了。这些日子我在此闭关,还请各位不要打扰。”
徐青翰:“……”
救命,阵法会说话!
李阅川的出身在问天阁里算不上秘密,那师兄浑然不知紧闭的房门里发生了什么,欣慰道:“你舍不得手刃李轻舟是人之常情,师兄明白。但小川,你能选择大义,的确不枉掌门对你的一番教导。你便好生休息吧,待到功成之后,我亲自来接你回山。”
李阅川显然不是自愿的,徐青翰摩挲着那张纸条,心下盘算:当年师尊可能是想救李轻舟走,结果收到的信里被李轻舟藏了阵法,所以他才被困在此处不得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轻舟他们被围困在山中断了生路。
徐青翰终于想起来了断月崖落成的年头,好像就是今年。
最后他无端地想,被困的日子里,李阅川在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会听从前任掌门的安排,继任掌门,却不肯把李轻舟从断月崖里放出来?
李轻舟的意志逐渐从易渡桥的身体里退了出去,她面色复杂地目送信笺飞出了窗口,直奔金陵而去,默默把符咒记在了心里,皱了皱眉。
她大致能看出来那符咒是做什么的,李轻舟想把李阅川困在那,不让他插手。
李阅川怎么也算个问天阁的人,若是他愿意,其实这个死局还是有破解之法的。
只要他拖住那些修士,哪怕一时片刻也行。
但李轻舟没同意。
李轻舟此时或许还没想到这些邪修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只觉得她要带这些邪修走,也要保护好弟弟。
一个邪修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门。
易渡桥一抬眼睛:“都收拾好了?走。”
邪修点了点头,正当他们准备动身的时候,水绿色的大阵震颤了起来。
有情刀(十七)
护山阵连接了整个山体, 易渡桥脚旁的小石子嗡嗡地滚动起来,她蓦地冲了出去,把那邪修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带他们走。”
邪修:“等等, 那你呢?”
“我去拖住他们。”
隔得太远, 易渡桥的声音有些模糊,“来得比我想的要快……去吧。”
危急关头, 她忽然体悟了李轻舟当时的心境,做出了与她无二的抉择。
数以百计的万重山拔地而起,它们本就是一团虚影,影影绰绰地融在一起, 叠得像新长出来了一座山头。
易渡桥顾不得暴露位置, 神识刹那铺至阵外, 隔着一层水绿色与问天阁的修士们对上了眼。
大部分都在炼气与筑基之间,有两人的身影她看不清,应该已经结丹了。
真看得起她。
其中一个发现了她的神识, 比其澎湃数倍的神识朝她撞了过来, 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易渡桥也不同他硬碰硬,神识一触即走, 仿佛一弯缀上了鱼食的钩。
真要到了阵前, 她的步伐反倒慢了下来, 从芥子里摸出来了把不知道放久的扇子扇风,上面的图画还是永安时兴的式样。
那两个修士见她如此气定神闲, 反倒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这女人是当真有后招, 还是在唱空城计?
毕竟是张婉手底下的人,不可小觑。
护山阵还在这摆着呢。
易渡桥孤身一人站在阵内, 大概估算着那些邪修逃走所需的时间,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各位又何必赶尽杀绝。”
那两位长老一金丹一元婴,看起来这等邪祟还犯不着打扰内门峰主,易渡桥身后的鬼影尖啸起来,修为较低的弟子们的护体真元顷刻粉碎,痛苦地捂住耳朵,试图隔绝刺耳的啸声。
金丹修士眼里不大容得了沙子,双眉怒竖,一拂袖将那些尖啸挡住:“竖子敢尔!”
易渡桥没理他,向元婴修士拱了拱手,端的是一副邪修派头:“竖子也好邪修也罢,我在山上鬼混了这么多年,也有些保命的本事,打起来可不知道谁赢谁输,各位,还要打吗?”
齐瑜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徐青翰的做派吗?
她警惕万分地在心底记了一笔,等脱离幻境后绝对要提醒尊上,不能让她被先夫哥带坏了。
先夫哥寂寥地蹲在房里,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
李轻舟现在是筑基巅峰的修为,普通修士奈何不了她,就算是拖时间也够那些邪修跑了。
但徐青翰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她现在就死了,那断月崖是怎么来的?
那些填进去的邪修尸骨究竟来自何方?
徐青翰想得头疼,遂哀叹了声向后倒进了软榻。他在问天阁修炼多年,捏个符咒把这阵撬开个缝并非不可能。
他本想借机递点消息出去,无论是让邪修有准备也好,让正道修士赶尽杀绝得更彻底些也罢,这不就有好玩的看了?
不过徐青翰更倾向于让他们把李轻舟的神识抹了,没了神识,看她还怎么修鬼道。反正易渡桥要是问,说是芥子让他干的不就行了。
但他的灵力在符纸上怎么都画不下去。
这不是芥子的意志。
徐青翰偏过头,看了眼因为用力过猛而在纸上划出来的笔锋。
这是李阅川的字,是他的意志。
他唯一一次出现,是不让他伤害李轻舟。
修士们听了易渡桥的话均沉默下来,连那金丹修士都噤了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易渡桥一摇折扇,心底下却传音给阿四:“不太对劲。”
阿四:“哪里?”
“他们没破阵也没揍我,就在这干瞪眼。”
她面目平静地道,“我不信他们眼里揉得下我这个邪修。”
说到这,阿四也品出来了不对,他一愣:“为什么?”
易渡桥:“可能有人发现他们要走了,去看看。”
众多万重山里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缕黑雾,阿四抽身离去,没走两步,陡闻一声铮鸣。
一道剑气向阿四的身上钉了过去,折扇飞上前替他挡了一击,凡木的扇骨转瞬分崩离析,木屑四溅。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易渡桥甚至感受不到剑气的来源,下意识令万重山萦绕周身,顺带把阿四从再死一次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剑气的主人从虚空中施施然迈出一步,白衣玄靴携玉符,雪白的鞋底不染尘埃,每一步都踏在了灵力所化的莲叶之上。
易渡桥不认得他,偏偏觉得有些熟悉。
不是脸,不是身影,也不是问天阁那套似乎从来没变过的白衣。
她感受到了和成为掌门的李阅川同样的威压。
大乘修士。
半只脚踏入了仙门的问天阁掌门根本不用动,整座山上的灵力乖顺地依附在了他的身边,草木灰里埋藏的月息瞬时没了光亮,自行抽干了。
万重山瑟瑟地向易渡桥靠拢了几分,她透过透明的莲叶与掌门相视,笑了笑。
“张婉为祸人间,是本座的疏忽。”
掌门并未追究她的不敬,又或许他觉得对一个死人不必太过严苛,温和道,“他的罪孽却波及到了你们身上,实在不好。”
语气也像。
易渡桥心说,奇怪,他怎么和做了掌门的李阅川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易渡桥:“所以你是亲自来斩草除根的?”
掌门亲自入世,她实在没想到。
谁能知道大乘修士竟然能放下脸,逮着一堆蝼蚁似的邪修屁股啃?
那几个问天阁的修士压根不敢吱声,差点给掌门跪了。
掌门噙着笑,将她的疑问默认了。
一道万重山雾气似的钻进了易渡桥的掌心,她的神识上显现出了行潦草的字:没有人迹。
此等小动作逃不过掌门的法眼,他微微一垂眼皮:“惭愧,本座实在不会丧葬之礼,便天为被地为床,让那几位朋友坐化了。”
“问天阁上不教人话吗?”
易渡桥冷冷地说道,“莫非我还要谢谢你把他们埋进了山。”
掌门:“不必多谢。”
易渡桥:“……”
嘴欠可能也会隔辈亲,徐青翰和他应该挺有共鸣的。
她随手将李阅川送来的那把剑踩在脚底,往上飞去,浑身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脖颈上的青筋凸出明显的痕迹,勉强和掌门站了个平。
在大乘修士的手底下,邪修们死得连片叶子都没惊动。
易渡桥是从死亡里蹚出来一条生路的人,她没被邪修的死吓到,却想再看清楚掌门的面容一点。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和她也没分别。
筑基修士在他面前连捏手印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随手把那些万重山收回了体内,淡淡地说道:“你欠李轻舟的命,我记住了。我不知你为何会消失于天地之间,是坐化了还是飞升,但这些都不重要。”
掌门没太听懂,眉头微微地一动,以示疑惑。
不过易渡桥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道:“只要我神魂不灭,终有一日邪修会与你们这些正道修士齐名,能坦坦荡荡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芥子封住了她的经脉,只留下停在半空中的长剑供其站稳。易渡桥明白此地便是李轻舟的葬身之处,她听见掌门道:“邪修祸乱人间,何谈坦荡。”
“放屁。”
易渡桥冷笑,“你们仙人自诩正道,却有谁曾真正瞧过这世间苦楚?虚情假意,枉为修士。”
虚情假意,枉为修士。
接连挨了好几声骂,掌门终于没了好脾气,他嘴角的弧度淡了下来:“还有何事?”
易渡桥摇摇头:“没有了。”
其实在大乘修士的手下死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苦,不过拂袖之间,她的骨头就尘埃一样地散了,万重山竭力地护住了神识,于是她在半空里成了团人形的黑雾,邪气得很。
掌门听说过她手握傀儡术的传闻,仔细想来也是他们问天阁种下的因,于是他又一拂袖,准备把这结出来的果一了百了地碾碎了。
他泼出去的剑光顿了下。
剑光映进了神识,易渡桥又想起个事来——掌门修的是剑道,按理说李阅川应该也一条剑道走到黑才对。
但拜师大典上,岑砚曾经说过,他和李阅川的道同出一脉,都是苍生道。
紧接着,剑光劈散了脆弱的万重山,却又一顿。
她的神识上的黑雾越来越浓——
易渡桥在扭曲的鬼脸里,看到了不久前受她嘱托,要把其他人带走的那个邪修。
黑雾冲天而起,不经召唤便自行化作了无数万重山,牢牢地把神识裹在了里面。
易渡桥在黑雾翻卷的纹路中,似有所感。
是了,李轻舟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叩开了鬼道的大门。
后来的事与当年她在壁画上看过的别无二致,大乘修士面对这般的奇景竟然放了李轻舟一马,允许她的神魂进入轮回。他将此处容留为墓,挪到北边的穷乡僻壤之地施加封印,可不知为何断了一臂的孙长老横插了脚,非要把坟头取名为“断月崖”。
念在他杀敌有功的份上,掌门点了头。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轻舟摸到了鬼道的一角,竭力求生的意志落成了她的道心,与断月崖合成了一体,在万重山的遮掩下修成了山鬼。
此时全然瞒过了问天阁——杀的邪修越多,万重山的力量也越强大。直到数百年后,世子妃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山里,本应镇守崖底的万重山被一个想要叩问天道的修士引入了蜃楼大阵,逐个炼化成了灵力乱流。
而那个倒霉催的世子妃,就是被挑中给蜃楼大阵的祭品。
断月崖从中央裂开,她被山崩的震颤从李轻舟的体内“晃”了出去,易渡桥猝不及防地与李轻舟的神识面对了面,她的神识包裹住了那半副灵骨,深埋在断月崖里,被山石掩去了。
“尊上。”
齐瑜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可曾受伤……小心!”
裂开的山身底下,是新的一层芥子,里面蓄满了滚烫的黑水,咕嘟冒泡。
李轻舟站在被黑水围住的一方小岛之上,她那双挑得过分的浓黑长眉几乎和黑水没什么分别,对易渡桥招了招手:“过来。”
易渡桥没动:“师父,你要把我煮成片儿汤喝?”
“没大没小。”
李轻舟失笑,她不知是何滋味地把目光偏开了,“下来,烫不着你。”
有情刀(十八)
山鬼之所以是山鬼, 正是因为无论是李轻舟也好易渡桥也罢,死后的灵骨都埋在了断月崖里,与其说修出的这副随时可以断臂求生的人身是“根”, 不如说断月崖才是她们的“根”。
正常的山鬼修出的人身应该和易渡桥似的, 除非她自己主动暴露,否则别人是看不出其中关窍的——例如李阅川, 已至大乘又如何,还不是被易渡桥以一招封脉瞒过去了么?
时至今日易渡桥才明白李轻舟为何大多数时间只用虚影示人,她少了半副灵骨,修不出完整的人身。
但此时站在孤岛之上的李轻舟不一样。
她的身形凝实, 举手投足之间与常人无异, 分明是生前的模样。
易渡桥莫名地觉出了股近乡情怯的意味, 她在空中踌躇半晌,脚底下像被什么绊住了,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
最后还是齐瑜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指尖, 给了个台阶:“我帮你看着徐仙长不捣乱, 去吧。”
齐瑜从来没有过正经的师承,体会不太到易渡桥此时的心境。可她的那颗玲珑心却在易渡桥的脸上看出来了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由有些好笑。
笑到一半, 她忽然想到易渡桥是以开悟二字入的道, 这样多的七情六欲填进去了,她这辈子还能突破元婴吗?
裙摆翻飞, 易渡桥落在了李轻舟的身前。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问, 李阅川那多出来的半副灵骨是不是来自于李轻舟,为何要留下人骨柴将她引入秘境传道, 又为何直到现在才愿意与她相见。
还有,李轻舟到底还认不认她这个不孝徒弟?
易渡桥没说话, 李轻舟先打破了沉默。
她背手到了身后,盯着易渡桥的眼睛说道:“你有想问本座的吗?”
易渡桥遂一条条地问了。
想来纵使是李轻舟也没想到她这样直白,愣了愣才依次答道:“当年本座被吴伯敬引入蜃楼大阵后身陨,此事你应当已经猜到了。本座的灵骨从阵中逃脱后去了趟问天阁,把小川的灵骨补全了,最后还留下一根……”
她点了点易渡桥胸前挂着的那根人骨柴,“在这。”
易渡桥的神色微微一动。
李轻舟:“本座死得太快了,傀儡术还没来得及教,就请你来此处一观,能体悟多少全靠你自己。”
她释然一笑,“反正以后也没有再教你的机会了。”
人骨柴中储存的灵力有限,能维持到今日已是不易。待易渡桥脱身之时,就是李轻舟的神识彻底消失殆尽之际。
最后,她叹了口气:“其实前人种种本与你无关,但本座在灵骨里见你建了断月山庄,大致也能猜出来你想做什么。辜月,你和当初的本座倒是一样,走上了一条……不为仙门所容的路。”
这条苦旅里,并非只有易渡桥一人独行。
易渡桥的眼睫又是一颤,这会时间,她要把这辈子的表情都做完了。
易大葫芦终于不闷着了,像学堂里渴求师长指点的学生:“那这条路,我走的对吗?”
她怕李轻舟说不对,又怕李轻舟说对。
如果不对,那她就要被迫走上与师长背道而驰的路,如果对,那么李轻舟费尽心思把她引到芥子里,莫非也是像吴伯敬一样,想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易渡桥一生里的真心不多。
给过徐青翰,给过吴伯敬,也给过李轻舟。
徐青翰与她自永安一别便阴阳两隔,吴伯敬从始至终都觉得她只是祭坛上的猪头肉,那么李轻舟呢?
她自觉拿得起放得下,此时依然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李轻舟只是笑了笑,她把那身面片一样的白袍换了,穿了件粗布的麻衣,还是和张婉学阵法时天天滚草屑抓河鱼的那身。
她把在红尘里的牵挂穿了一身,对易渡桥道:“本座上下求索许多年,也没求出什么名堂,还被吴伯敬一个后辈算计了个正着。你的道对与不对是自己的事,犯不着要本座来评判,走就是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易渡桥刚想说话便被李轻舟轻飘飘地挥手打断:“师长说话,小辈不许插嘴。没个规矩。本座能教的都教给你的,其他的你爱和谁学就和谁学,本座管不着。”
她顿了顿,“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出自北辰峰,和苍枢剑法同源——学了没坏处。”
潜入问天阁卧底的事被发现了,易渡桥没顾得上解释,她满脑子都是那句“师长说话,小辈不许插嘴”。
李轻舟说,她是师长。
易渡桥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镶了两颗锃光瓦亮的下凡星。
滚烫的岩浆流过两人的脚边,李轻舟想了一会,伸出手,摸了把她的头顶。
和当年张婉哄她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李轻舟:“前人们的恩怨,想必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其中是非你自有判断,不必我多说。”
李轻舟不知道她是对是错,她在芥子里把属于前人的真相一寸寸地摊开给易渡桥看,想告诉她问天阁背后有皇室插手,想为其解惑却又怕她活得太累太苦,今后她不在了,又有谁能陪易渡桥走下去呢?
她明明……
只是一个误入断月崖的小小山鬼。
在此等复杂的心绪下,一双臂弯兀地环上了李轻舟的肩,易渡桥偏过头去,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李轻舟呆住了。
她听见易渡桥心满意足地唤道:“师父。”
李轻舟想把她推开,刚抬起来却又下不了手,僵在空中半晌才缓缓回抱了过去,无奈地责道:“你有没有在听本座说话?”
“听了。”
易渡桥腆着脸又蹭了一下,浑身上下半点郁结之感都没了,笑嘻嘻地说道,“皇室和问天阁有一腿,我要翻天只能双管齐下,把修士与凡间彻底隔开才行。师父别动,再让我抱会。”
李轻舟:“……”
她感觉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易渡桥肚子里的那堆鬼主意能顶十个她!
易渡桥亲近够了,才终于肯把头抬起来:“但徒儿还有一事不解。”
李轻舟:“说。”
“如果有一天我对上了李阅川怎么办?”
“不得直呼前辈名讳。”
自从在明面上确认了师徒关系,李轻舟突然变得循规蹈矩起来,很怕带歪了她的便宜徒弟,“你会如何?”
易渡桥把菟丝子似的缠上去的手撤了下来,站直了正色道:“我会照杀不误。”
“就是白瞎我的灵骨了。”
李轻舟一掀眼皮,“说说吧,为何如此?”
“师父,你去送灵骨的时候定然也觉出来不对了。”
易渡桥笃定道,“李阅川明明修的是剑道,但如今却改成了苍生道。修士最忌改换道心,他却偏向虎山行,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轻舟道:“还会反问我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眼睛却弯了起来,是个笑弧。
于是易渡桥便自顾自地继续推断:“那是因为每代掌门的道心都必须是苍生道。”
半空中,齐瑜和徐青翰对视了眼。
齐瑜:“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徐青翰环抱双臂,道:“我以前就觉得掌门都修苍生道这事挺巧的,代代侍弄花草,也不怕棚顶被树杈子顶个窟窿。结果进了芥子里发现老头子……不是,我师尊的房里一盆花花草草都没有,满墙全是剑,若是发现不了异常才是奇怪了。”
“苍生道多以生灵万物为道心,先不论花草,单是灵兽就有千万种,道心庞杂是必然的。”
一阵风卷来,易渡桥比划了个米袋子的形状,“就像一袋米,里面要是不经意混进去了个虫卵,谁也发现不了。我猜,掌门之位就是那颗虫卵。”
她期期艾艾地看向李轻舟,“我说的对吗?”
李轻舟的嘴角尚未落下,在心底暗叹:好机灵的小徒弟,是我赚了。
她道:“你猜的没错。当日见到李阅川时他已经不认得本座了,唯独身体里的灵骨还有些本能,见到我就要把另一半也夺回去,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易渡桥追问:“那师父你为何给他?”
李轻舟:“正如你所说,他变成了被‘虫卵’架空的傀儡,但道心仍旧需要灵骨支持才能维续下去。如果没有完整的灵骨,小川永远到不了大乘,也就无法承受那颗虫卵,何谈维持道心?”
她最终还是心软,看不得李阅川道心崩解,魂归天地。
山鬼也有她的私心。
……虽然私心没有徒弟重要。
“但那颗虫卵到底是什么?”
易渡桥心思急转,“皇室用它来控制问天阁,防止哪代掌门人叛变?可它又是从何而来的?”
李轻舟被问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坦诚道:“我不知道。”
没人知道苍生道是从哪来的,好像自从修道之路伊始,它就存在于世间了。
易渡桥想起来了入了苍生道的岑砚,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年纪大了,你们后人的事本座管不着。”
李轻舟抬头,睨了徐青翰一眼,“小川的徒弟,看够了?”
徐青翰规规矩矩地从天上飘了下来:“见过前辈。”
他很少有正经说人话的时候,奈何李轻舟不吃这套,脸上的笑意消弭了下去,冷声骂道:“不成器。”
徐青翰:“……”
干嘛骂我?
有情刀(终)
李轻舟不动声色地站在易渡桥身前, 把徐青翰与她的小徒弟隔开了。
她比徐青翰矮了一头半,需要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颇不满意地一皱眉, 芥子随她的心意而动, 只听轰隆一声裂响,徐青翰脚底下的土地登时凹下去了一块。
徐青翰没想到前辈也能同小辈置气, 没站稳,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啊!”
自从掉完牙徐青翰就再也没摔过屁股墩,以至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给摔傻眼了。
李轻舟若无其事道:“剑修一道最忌道心不定, 你心性浮躁, 以致现如今生了心魔, 实在是朽木一棵。”
徐青翰六十年就能化神,这辈子耳朵里最不缺的就是天资卓绝等捧臭脚的夸奖,第一次被人骂成朽木, 几乎疑心他听错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
“不然还有谁?”
李轻舟平静道, “辜月心性坚定,自然与你不同。”
言下之意, 少来招惹易渡桥。
此时徐青翰确定了, 李轻舟肯定知道他和易渡桥的那点事, 这会报仇来了。
入门之前他在人间潇洒了二十年,在侯爷的戒尺底下什么礼义诗书都没学会, 就学会了一件事——能屈能伸。
特别是在对方还是易渡桥师父的情况下。
徐青翰:“嘿, 我就不如易辜月。”
纵使易渡桥在李轻舟面前涵养绝佳,也差点没绷住, 咬着嘴唇偏过头去闷闷笑了。
李轻舟对这种不要脸的哑口无言,心想天等灵骨怎么就看上了他。她不得不对李阅川的满头黑发感到了几分担忧, 经年不见,不会被徐青翰气秃瓢了吧?
问天阁的掌门要是入了佛门,那可太有乐子了。
易渡桥打破了沉默:“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解。”
李轻舟横眉冷对的面色当即散了,和颜悦色地问:“何事?”
“你自称本座,是同当年的问天阁掌门学的吗?”
易渡桥奇怪很久了,李轻舟死前不过是个靠着张婉庇护的小喽啰,又没有像传言里那样统领万千邪修,从哪来的“本座”二字?
想来想去,易渡桥只在前任掌门的口中听到过本座二字,估计是在那时候学的。
李轻舟:“……”
她的脸色几变,最终定格在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上,仿若吃了口烂泥巴,五官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在后辈面前,李轻舟断断拉不下脸承认她是为了撑场面才改口为“本座”,天知道易渡桥当年闯进断月崖是为了什么,还不让她故作高深一下吗?
况且以她当时在鬼修里的地位,自称本座也理所应当。
不过这些易渡桥是听不着了,李轻舟把手拢在唇前轻咳了声,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
易渡桥像抓住了她的尾巴,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什么?”
“前辈的事少打听。”
李轻舟捏了捏鼻梁,话锋一转,“易辜月。”
易渡桥突然被点了名:“师父?”
“张婉当年留下的护山阵还有些残迹,我见你那个姓齐的属下是个阵修,不如让她将其补全了,也是个保障。”
她想说“照顾好自己”,又觉得易渡桥不是个小孩了,实在没必要,“灵骨也快烧干净了,你准备准备,回去吧。”
孤岛颤颤地摇晃起来,在翻腾的岩浆里仿若一叶扁舟,徐青翰刚爬起来,又噗通一下坐回去了:“……”
孤岛裂开成了两半,李轻舟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推,齐瑜的身影一闪,转瞬出现在了易渡桥的身旁。
灵骨里残余的灵力逐渐见了底,两半孤岛朝相反的方向飘去,每挪一尺,李轻舟的身影就模糊一分。
在李轻舟看不见的角度里,易渡桥低头盯了会她的鞋尖,忽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变戏法似的将那些伤离别抹去了。紧接着她转过头,洒脱地一挥手。
“走了。”
李轻舟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细微的灵力没入岩浆,径直刺入潜伏在岩浆深处的心魔后颈。
易渡桥迟迟没等到回应,迟疑地眨了眨眼,却发现那道本应在孤岛上的身影消失了。
但芥子尚未消失,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皱眉扫视周围流淌的岩浆,浓郁的白雾蒸腾而上,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目之所及的视野。
就在这时,本来平静下来的孤岛上陡地迸出了裂痕,宛如指甲划过琉璃板的尖锐声响从易渡桥一行人的脚底下发了出来,徐青翰脸色陡变,终于意识到他忘记了什么。
“这次是我疏忽了。”
不退剑悬在半空,徐青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裂缝的尾端,“忘了我那个心魔总想作妖了——去!”
不退剑应声而刺,罡风将岩浆分成了两半,被剑气高高扬在了两侧的岩石上,将石头腐蚀出了黑黢黢的痕迹。
而在剑气的中央,生得与徐青翰无二的心魔被钉在了另一块岩石上。
他的脚踝以下浸没在岩浆里,烫掉了一层血肉,森森白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下去。
琵琶骨被一剑钉穿,心魔的牙上全是吐出来的血,他的喉骨不知道挨了哪道剑气的打,咳了半天也没说出句人话。
他遂放弃了出声,喀拉喀拉地把喉骨拧回原位,朝易渡桥他们笑了。
笑得人后背发凉。
在李轻舟临消失之前,通过那道足以支持他们做出简要交流的灵力,心魔与她无声地达成了一桩交易。
李轻舟把芥子的管辖权交给心魔,他来替李轻舟教训徐青翰。
双赢。
他当然知道徐青翰怕什么,被岩浆腐蚀了七七八八的手里伸出无数条细线,看上去与操控万重山的灵线如出一辙,栓船似的勒上了孤岛的四角,狠命往前一拉。
孤岛不受控地往前直冲,在四分五裂之前,易渡桥看了眼徐青翰。
那道剑气本应直接把心魔的实体打碎……是徐青翰留了情面,还是说他如今已经使不出化神级别的剑气了?
徐青翰未曾注意到她的目光,强行伤害心魔的后果便是双倍反噬,他周身骨头无一不痛,喉口腥甜,只觉像被不退剑从头劈到了脚,骨头都要裂了。
在孤岛撞到了岩浆汇聚成的瀑布边缘,并且即将碎成一摊烂土之前,徐青翰意识到了心魔要做什么。
易渡桥脚底的土壤被刻意保留了下来,他与齐瑜被疾风分别吹开,眼见就要后仰着坠进滚烫的瀑布,而易渡桥此时的位置被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来得及救其中一个。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心魔胸前的血洞慢慢愈合,他徒手把不退剑拔了出来,“徐天贶,你会舍得召回它吗?”
扪心自问,徐青翰舍不得。
他与无法自保的齐瑜不同,再怎么退步也是个正经的元婴,只要他一声令下,不退剑即刻就能把他从空中捞出来全身而退。
但他想到了在第二层芥子里时,李轻舟救李阅川的场景。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出手相救的意识是属于易渡桥的,是她想要救他?
那是不是就说明只要他努力追随易渡桥的脚步,她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看他?
徐青翰不得不承认他的卑劣——就在这生死关头,他想知道他与齐瑜之间,易渡桥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不退剑划破了心魔的掌心,它听从主人的心意,悄然藏在了齐瑜的身边。
只要易渡桥抓住了徐青翰的手,不退剑立刻就会托起齐瑜,使她免于葬身岩浆的下场。
易渡桥没看见那道掩藏起来的剑光。
蓄势待发的不退剑终究还是没派上用场,易渡桥不假思索地飞身而上,一把将齐瑜揽进了怀里,飘然降落在唯一安全的半块孤岛之上。
齐瑜被蒸汽呛着了,捂嘴咳了几声:“尊上怎么、没救他?”
“我救他做什么。”
易渡桥不假思索道,“你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回,莫非还真以为你只是个下属。就算是个下属——谈妙,我为何要为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正道修士而放弃你?”
她向来分得很清。
从前易渡桥的心里有道很长的缝隙,那是在许多年前的断月崖上裂开的。当年易渡桥盼望着一个不成器的世子能来救她,他没来,于是那道缝隙一直漏着断月崖上的风,空得发冷。
但后来那道缝隙逐渐被填满了,齐瑜,李轻舟,岑小眉……
哪一个不比徐青翰重要呢?
易渡桥宽慰地笑了笑,一只手搭上了齐瑜的肩,安定下来后才想起来一件事。
徐青翰怎么没上来?
不退剑尖锐地一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沓里跑了出来,一路往瀑布下冲,险之又险地托住了差点倒栽葱进了岩浆里的徐青翰。
他也不知在愣哪门子的神,和蹲在瀑布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的心魔大眼瞪小眼。
心魔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蹲下来,尖笑道:“真好骗,你还真以为能比过齐谈妙在她心里的分量?”
“我不知道。”
徐青翰躺在不退剑上,他想笑,颊侧却火烧火燎地痛,嘴角扭曲地努力压平了,“嘶……她怎么没来抓住我?”
他像面临着世上最令人百思不解的谜题,心魔却不肯轻易放过他,挥手召出了一片岩浆,表面光滑无比,正好能当作铜镜用。
“铜镜”被怼到了徐青翰的面前,心魔道:“不如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从太阳穴划到了嘴角的长长伤痕覆盖在了徐青翰的右脸上,那是他放任自己坠落下去时被溅起的岩浆烫破的,把那张俊脸生生割成了狰狞的两半,看起来分外骇人。
连出门都要挑上七八九十个发冠的臭美剑修愣了会神,忽地用衣襟遮住脸,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下一瞬,芥子轰然崩塌。
岑小眉刚刚目睹灵涡消失,正想传消息回问天阁喊救兵来,就见本应只有易渡桥一人的马车里突然掉出来了三个人来,与她面面相觑。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
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低着头的徐青翰忽然把发冠扯下来,发丝胡乱糊在了脸上,压在身下的不退剑飞也似的托着他跑了。
没人看见他遮住的脸。
冷烹油(一)
大楚的年关, 是被北地宝马的蹄声踏响的。
高头大马后边拉了两辆车,谁骑马累了就往里坐,里边不太精细的垫子都被磨平了花样。
祁家军铁律其一, 屁股能坐麻, 垫子不能换,只因为这垫子乃是祁英之妻亲手所做, 据其所说上边绣的是双蝠呈祥,经祁英父子及岑小眉等随行人士的品鉴之后,均认定那是两只扑棱蛾子。
此评价被一封家书带回了襄平城,被瞒住了所有真相仍以为祁英只是回京述职的祁夫人怒极反笑, 把准备让富贵仙器一并传送过去的橘子全扒了, 只留祁英对着一堆马车里的橘子皮笑。
祁飞白十分担忧地看了会他的老爹, 感觉男子一旦动心就都是这个下场了,遂捧场道:“娘对我们真好,还给寄了陈皮来。”
祁英不错眼地拿了块橘子皮泡茶, 哼笑道:“那是给我的。”
祁飞白无言, 把车帘放回去,求助似的转过头:“雪来, 我爹没救了。”
细腻的绢帕擦过剑刃, 岑小眉随即收剑入鞘:“苍枢山的丹药还算不错, 令尊可有需要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飞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被边关的风雪吹久了, 皮肤比常人会深一些, 不穿轻甲的时候看上去像个跑江湖的俊俏少年,“哎, 你说我爹算不算修‘有情道’的?”
岑小眉反应过来后微微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编排长辈的。”
见把她逗笑了,祁飞白也“嘿嘿”乐了两声, 却见岑小眉的笑转瞬即逝,把话题引回了正轨,“永安城里守卫虽然森严,但辜月说要保你们不死,我便信她。偷梁换柱此事祁将军断然不会同意,要想成事还得靠你。”
祁飞白:“我知道。”
当天夜里,那传圣旨的使者先行一步,去了皇宫复命,祁家军一行人便停在永安城外暂作休整,北蒙使者的车队位列另一旁,互不打扰。
借着夜色的遮掩,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祁将军休息的马车里。
临近永安,又有易渡桥这等修为的修士在,祁英并不算太过担忧安全问题。他珍重地把几块橘子皮和家书一起压在垫子下,决定暂且在这睡一晚上——如今没必要扎帐惊动永安了。
就在祁英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只手劈上了他的后颈。
祁英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眼前一黑直愣愣地从座位上滑了下去,被刚干完坏事的祁飞白一把接住。
隔着车帘,岑小眉向他打了个手势:成了?
祁飞白同样举起手:成了。
岑小眉翻身进了马车,从怀里掏出来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公事公办地低声解释道:“宿火峰做出来的东西,叫‘暗蝉皮’,比人/皮/面具粘得更牢一点,化神以下的修士看不出端倪。别动。”
修士的道心千万,灵力的温度也有千万种。
无情道恰好属于最冷的那一类。
冰凉的灵力注入暗蝉皮中,边缘霎时软了下来,黏答答地粘在了岑小眉的手上。她的眼里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嫌弃情绪,皱着眉把暗蝉皮抖开就要往祁飞白的脸上糊。
祁飞白差点没被灵力冻死,还哪敢乱动,愁眉苦脸地任由岑小眉在他脸上胡作非为。对方显然不太熟练,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贴合,脸越贴越近,祁飞白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等等,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祁飞白这辈子没怎么和女子接触过,上一个是年纪能当他姑奶奶的易渡桥,这会猝不及防和岑小眉面对了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当然知道岑小眉是个修士,以后要叩问天道飞升成仙的,但祁飞白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暗蝉皮脱了手,在他脸上攒出来了道皱纹。
岑小眉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没,没什么。”
祁飞白忙把那道皱褶按平了,又将昏过去的祁英掰过脸,“时间不多了,快快快。”
不多时,祁飞白和祁英就换了一张脸。
祁飞白动了动脸皮,惊奇地发现暗蝉皮贴在脸上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趁新鲜劲还没过去都摸了两把,瞥见岑小眉欲言又止的表情后才咳了声:“这里有我,你放心。”
岑小眉没多想,点了点头,扛起祁英飞身而去。
纤弱的肩膀扛了八尺大汉而毫不吃力,祁飞白目送两人远去,震撼地放下了车帘。
自愧不如!
易渡桥勾画地图的手一抖,一滴墨汁滴落在了图纸之上,刚巧把皇宫的位置染脏了。
她一言难尽地观赏了会这“弱女子倒拔老将军”的戏码,虽然心里明白无情道传人定然不会在乎外在形象这等虚名,但还是一时间没想出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此等盛景。
祁英的头发垂在地上,不知道扫了多少块砖,脏得像开了线的破抹布。
“先把他放在榻上吧。”
易渡桥放下兔毫,“祁飞白那边安顿好了?”
岑小眉依言照做,头也没抬地答道:“使者进城了,估计明日就要召见祁将军。”
顿了顿,“祁飞白说他可以。”
他说可以你就信?
没再多置喙,易渡桥转了个话头道:“谈妙回山庄理事了,如今能帮祁家父子的只有你我。想必你也知道铄金堂是我手底下的产业,虽然如今灵石生意不好做,但人手还是在的。小眉,你是问天阁的修士……”
她的话没说完,岑小眉便已经懂了。
她抬手一抹砚台里的墨汁便浮了起来,在空中写下几行字:“我与你签誓,只要此事不违背我的道心,也不波及岑砚,我就帮你做。”
易渡桥的叩心印闪了闪,一道灵力注入进了誓约之中。而后,丝丝缕缕的金线从墨汁中渗了出来,接连没入两人的眉心,誓约生效。
岑小眉:“我是在帮朋友,不是在帮鬼修。”
以她的立场能做到这些已是极致,易渡桥并不强求更多,只点了点头:“多谢。”
“无妨。”
岑小眉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背,“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在易渡桥暂住的客栈几里外,方絮闪身进了庭院,腰间青霜剑似喜似惊地想要离鞘,她眉目不惊地敲了敲剑柄:“安静。”
青霜剑如她所说地安定了下来,唯有剑铭的纹路莹莹地泛了青光,她攥住剑柄推开门,单刀直入道,“祁英回来了。”
那文弱书生正在让侍女为他磨指甲,闻言毫不意外:“是快了。”
侍女低下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继续,书生温和地把手递了递,那侍女心领神会,继续仔仔细细地将指甲磨短,心下难免觉得感激,上哪再找一个这样好的主子呢?
“你不像她。”
青霜剑铭上的光越来越亮,大有要不听话的意思,方絮索性把它连剑带鞘一起抱在了怀里,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易辜月不会让人为她做这种小事。”
提到易渡桥,那书生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波动的脸终于肯动了动,抬起眼睛:“你很了解她?”
要是别人,逮到他的软肋后便可能会开始琢磨如何套点好处出来,但方絮懒得动这份心思。
可能是前半辈子和吴伯敬虚以委蛇太久,面对书生时方絮总不爱多费口舌:“我为了让徐天贶信我,连易辜月的字迹都仿得一模一样,若是有何处不了解的,你以为当初徐天贶会上当?”
书生又问:“那她上苍枢山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父母家人?”
方絮半天没吭声,就在书生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开口道:“没有。易辜月的道心你我都清楚得很,若是还记得这些,她到不了元婴。”
“我就知道。”
一只手磨完了,书生恹恹地把另一只递给了侍女,“她谁都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皆为云烟,不是不记得,是过去了。
方絮没纠正他,这人爱纠结就纠结去,别耽误正事就行。
刚要开口,那眼观鼻鼻观心了半天的侍女突然自作聪明地搭了话:“那姓易的姑娘是主子的心上人吗?”
书生:“此话怎讲。”
侍女想了想,道:“主子听起来像常常惦记易姑娘,若不是心上人,那也应当是很重要的人了。”
书生深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揣测主子心意的下人。”
此言一出,侍女的脸色登时惨白,不小心把书生的指尖磨破了一块。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主子,我……”
不等她说完,外边冲进来几个家丁,把那哭喊不止的侍女带走了。
方絮抱着剑冷眼旁观,等到侍女的哭声彻底消失之后才道:“国师府里擅自豢养炼气修士。姓易的,此事皇帝可曾知晓?”
“除了长生,别的哪有能入陛下那双眼睛的?”
吹了吹指甲上的白灰,衣袍上镌刻的避尘符自动亮起,把这显然只是一具凡人身躯的国师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说这个,你那个徒弟打算怎么办?”
方絮:“随她。”
姓易的国师一挑眉:“就算她要和易辜月一起坏我们好事?”
“青霜的残片还在琢玉剑里,不怕岑小眉多生事端。”
方絮露出青色的剑铭示意,“倒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易国师喝了口茶,润过喉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帮你扳倒吴伯敬,如今又帮你重建大阵,方姑娘,你该谢谢我才是。”
方絮诧异于这人颠倒黑白的能力,拆台道:“你筹谋多年,不就是想要皇帝手里的问天阁吗。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帮。”
“那可不是。”
他晃了晃手指,笑意深深,“我要整个修界。”
方絮对此没多大兴趣:“能吃的下就随你。明日祁英面见皇帝,你想好要如何处置他了?”
易国师:“我要的是易辜月又不是祁英,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帮陛下把心腹大患除掉而已。”
他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时和易渡桥竟有几分相像,“等到北部兵权旁落,陛下失了军心,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只有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国师了。
当即陛下姓李名琅,可能是姓李的都喜欢寻觅求长生的那一套,自安元帝开始长生不老之说愈发盛行。李琅甚至专门给问天阁下了令,让他们那群烧炉子的别天天研究丹药了,赶快让他长生不老才是正事。
这可难倒了一众丹修,就算是大乘修士也有寿元将尽的那一日,何况是五谷不分的凡人皇帝?
就在丹修们迟迟交不了差的关头,一位凡人求见楚帝,声称有长生不老之法。
“他们李氏天生灵骨断绝,入不了仙道。”
易国师仿佛嘲笑似的勾起唇角,“可怜陛下到如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你对此已经有猜测了吧?”
方絮道:“是有一些。苍生道心何时出现从未有过记录,我猜,就是从李氏血脉灵骨断绝的时候开始的。”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新的侍女乖顺地进屋将茶壶端走,易国师便随之收了声。
方絮说的没错,当年问天阁落成之时的第一任掌门就是李家人。但皇亲国戚做这个修士头头不能服众,皇帝又不愿意就此放弃问天阁这块肥肉,所以想出来了个再阴损不能的黑招。
他以李家血脉为基,以命入道,用那个倒霉掌门的灵骨筑下了第一个苍生道心。
从此,李氏的手里多了一把叫做问天阁的刀。
“你从哪得知的这些?”
听完,方絮敲了敲剑柄,“皇室秘辛……李琅还真够信你。”
易国师坦然道:“我说皇陵耽误他长生,陛下就把皇陵挖了。结果我发现历代墓里都没有灵骨,自然能大致猜到真相。”
方絮:“……”
方絮无比真诚地问:“你给皇帝下蛊了?”
冷烹油(二)
在青霜剑柄被敲击的刹那, 岑小眉正欲离开的步伐一顿,愕然地低下头去。
只见那色如白玉的琢玉剑破天荒地嗡鸣一声,震得她虎口发疼。
都说十指连心, 那么剑连的便是岑小眉那颗无情道心, 她的神识中有道凌厉的剑锋突兀一闪,隐约能看出来是个残片, 边缘锋利,触之便能见血霜。
“她在这。”
岑小眉蓦然握紧了剑柄,“辜月,师尊她在永安。”
听闻这等消息, 易渡桥丝毫不意外。
若她的推断没错, 襄平城主口中姓方的背后黑手就是方絮, 只是不知她哪来的精巧心思,竟然连瘟疫之法也了然于心——易渡桥不由得想起那只将方絮救走的手,莫非她背后还有人?
没得到回应, 岑小眉兀自说道:“我要找到她。”
“你如何发现的?”
问完, 易渡桥又觉得不妥,遂继续道, “无情道以心得道, 最忌心思浮动。若是方絮能解你内心不安, 想来也算好事。”
内心不安之事被易渡桥挑明以后,岑小眉的眼睫明显向下垂了垂:“我明白。”
她与天等灵骨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却还未结丹, 着实被岑砚落了一个大境界。个中自然有方絮叛离问天阁的缘故,如果见到方絮后心结得解, 她在修行上也能再进一步。
易渡桥起身,将她的一缕鬓发挽到了耳后。
岑小眉今日的衣裳比往日多了不少银线织的花纹, 勾的是芍药式样,正巧是永安城里新流行起来的风尚。
易渡桥了然:“岑止戈叫人送过来的?”
“他听说我要回来,让家里人置办的。”
岑小眉不自觉地摩挲着琢玉剑,话锋一转,“师祖传书说徐师叔还没回玄晖峰,你可知道他去了哪?”
易渡桥疑惑:“我为何会知道?”
岑小眉:“……也是。所以我没猜错,那日和你一起进了芥子里的就是他吧?”
那日徐青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以她筑基的眼力还真没看清。
易渡桥下意识摸上了颈间悬挂的人骨柴,那截灵骨已然不复从前的光洁明亮,其中的灵力消散殆尽,只剩下截裂了个口子的旧骨头,看起来分外不值钱。
她颔首道:“是徐天贶。”
在众人口中不知所踪的徐青翰,此时正在国师府的墙头上颇没形象地蹲着。
心魔随之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会他嶙峋不堪的面容,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了半张脸,把一张俊秀的少爷脸硬生生割得让人不忍直视,边缘扭曲而不甚规整,显然是被烫的。
冰冷的指尖抚过那道疤,心魔吃吃地笑了起来:“李轻舟铁了心要让你挨罚,最后一点灵力可都用在这上了……啧啧,被岩浆烫脸的滋味好不好受?”
心魔的手没有易渡桥的凉。晚风拂过徐青翰的衣袖,他的神思有一瞬的飘忽,在听见心魔颇为欠揍的话后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你借着机会报私仇。”
对方一哂,权当默认了:“我不过是暂时继承了她的意志而已,唉,还是你自作孽。脸还疼不疼?”
他的语气放得十足关切,换作往常徐青翰定然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迭声地嚷嚷恶心,此时他却只是绷着脸,连个多余的情绪都欠奉:“少烦我。”
心魔自然不听他的,撑着下巴道:“人骨柴里的伤带着死气,去不掉的。”
带了死气的伤疤治不好乃是仙门常识,徐青翰何尝不知,心魔说出来分明是特意惹他不快,他撇过头去,全当他是街边野狗乱吠。
徐青翰周身的气息仿佛江流归海一般隐匿下来,在心里嘀咕道:都说方絮来了这,这人通天之心不死,也不知道她和国师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不过听说国师这些年敛了不少好东西……嘿嘿,我瞧瞧去,断月山庄正缺灵石。
作为问天阁的长老,他浑然不觉此等行径算是吃里扒外。
一路家丁提灯走了过去,他往下一低身子,等到家丁走后才跃下了屋檐。
步子似乎比往日重了,落地时微微溅起了几分尘灰。
除了断月山庄以外,他也缺灵石花。
徐青翰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那张曾经在京城里无往不利的脸,能哄骗花街柳巷最炙手可热的姐姐替他做假证,让定远侯当真觉得他这儿子不是个可造之材——反正定远侯信了,其他虎视眈眈的世家大族也信了,给他免了不少麻烦。
他还用这张脸勾引过易渡桥,只要他一装委屈,那最会算账的世子妃定然要心软,便状似勉强地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上去,也不知道是谁先红的耳朵。
但现如今他修为一路掉至元婴初期,与易渡桥几乎要差了个大境界,甚至连这张脸也毁了。
连徐青翰都想不出来,他还能有什么筹码值得一搏。
易渡桥能图他什么呢?
图他又丑又弱还是前夫哥吗?
这些日子里,徐青翰倾尽全力地扫荡凡间仅存的灵石,无论是天元还是下凡星照单全收,浓郁的灵力全填进了他的内府,只为了让心魔蚕食修为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得想办法重回化神……不,大乘差不多,徐青翰才能有底气让易渡桥再看一眼他。
他跟随家丁的脚步向国师府的内院闯了进去,此处地上法阵符文众多,徐青翰的失了些许修为难免辨认不便,索性从怀里掏出来颗匿影珠,含在嘴里依次辨认符文的走向。
早知道好好和老头子学阵法了。
徐青翰想起来了张婉,要是能得了他的传承,想必经过此处不过是如履平地,方便得很。
说到传承,还是得看易渡桥身旁的那个姓齐的下属。听说李轻舟留下的阵法图落到了她手里,想必也算是种得了真传。
他嘶了声,又觉得不对。当初的李轻舟分明走的是剑修的路子,如何记下的那么多阵法?
那本阵法图只能是张婉的。
“齐瑜算是得了张婉的传承,按照流派来说,属于北辰峰一脉。”
易渡桥对岑小眉说道,“所以破开皇宫结界之事我并不担忧,只是你要保全自身,届时我会派万重山与你随行,切莫让旁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说着,她一勾手指。
一道鬼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向岑小眉拱了拱手。
正是阿四。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