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灰木(一)
北蒙使者刺杀楚帝的风波在永安城里边平了, 又随着雪浪扑到了北边的襄平城。楚帝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重新启用祁英为主将,拨了笔数目不菲的军费, 准备过两天就打发他回去守城。
众目睽睽之下, 祁英将军面对巨兽丝毫不惧忠心护君是板上钉钉的事,任楚帝和他背后的易行舟再想动祁英也没法子。
祁英在客栈里悠悠转醒, 他感觉做了场从未有过的大梦,从洪荒上古一直睡到了现在,头发乱糟糟的,和祁飞白对视时有一瞬的迷茫。
岑小眉正给祁飞白卸脸上的暗蝉皮, 他戴的时候不久, 倒是不难卸下去——主要是她手法生疏, 拆得祁飞白龇牙咧嘴,又顾及他爹要睡觉不敢出声,瞧起来分外狰狞。
祁英就见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他儿子, 怀疑自己没睡醒,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听见被褥摩擦的窸窣声响,祁飞白当即顾不上什么疼不疼的了, 喜滋滋地转头问询:“爹, 你醒了……啊!”
祁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怎么谁都爱打他脑袋?
祁飞白委屈地缩了缩脖子, 嘴上没停:“你放心,雪来她和见道堂通了气, 我们没伤着百姓。”
那场雪虽然大得吓人, 但当日岑小眉很快想起来了方絮教过她的符文。
她和方絮的师徒缘分寥寥,半年多都用来学怎么和琢玉剑和平共处了, 拢共也没学几个符文,雪来符就是其中之一。
符文名字是方絮取的。那年苍枢山上不知哪一峰的弟子作妖, 给一十八峰下了场雪,岑小眉记得睡醒后窗棂都是白的,她凡心未褪,欢呼了声出门就往雪地里扎。
准备去唤弟子行早课的方絮迎面就是片人形的凹痕,她俯身把吃了一嘴雪的岑小眉提溜了出来。岑小眉正冻得发抖,手脚并用地扒在了方絮的身上,表示师尊好冷啊你快来救救我。
方絮无言以对,用剑鞘在雪地上画了个岑小眉从未见过的符文。符文落成的瞬间春生草长,那一片的积雪竟然都化成了花丛,看上去格外鲜妍。
岑小眉被春风勾得打了个喷嚏,兴高采烈道:“好厉害!师尊,这叫什么呀?”
符文本就是方絮随手画的,当然没名字。她随口道:“雪来符。”
防止岑雪来被冻死的符。
足以让整个永安回春的雪来符悄无声息地在每寸积雪上化开,易渡桥画完后状似随意地一指,积雪消融,春芽复苏。
永安城的街头没有被冻死的乞儿。
听完,祁英紧绷的面容并未有丝毫好转,祁飞白心里一跳,心想完了,还是得挨打。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爹,能等雪来走了后你再打吗?”
祁英:“……”
在祁飞白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祁英是真想抄板子打祁飞白一顿,但和他那明显想找个机会跑路的眼神对上,在沙场上历过上百次生离死别的将军忽然抬不起来手了。
半晌,他不知从哪寻出来了点力道,朝祁飞白招招手:“过来。”
祁飞白以为要挨打,屁股长刺似的挪过去了。
男子汉大丈夫,挨打就挨打!一闭眼睛就过去了!
他毅然决然地闭上眼,却出乎意料地被一双坚实的臂弯抱住了,算不上轻地在他的脊梁骨上拍了拍。
祁飞白呆愣愣的:“你怎么没打我啊爹?”
刚刚凝聚出来的温情在他一句话里烟消云散,祁英哭笑不得地松开手,决定听儿子的,在他脑袋瓜子上又一掴:“敢背着老子干事,长本事了?”
祁飞白挨了打舒坦了,嘿嘿一笑:“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祁英懒得和他掰扯:“下次再敢擅自行动,我看这个兵你也别带了。”
祁飞白连忙应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屋里还有人在,登时直挺挺地站起来了,吓了祁英一跳。他回头,背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岑小眉把单独相处的空间留给了这两人,想到易渡桥现时应该在和刘凭云纠结课业,决定独自上街瞧瞧。
她漫无目的地走过永安繁华的街道,岑家就在街那头,小时候岑小眉和岑砚常常偷跑出来玩,于是一花一木瞧起来都格外熟悉。
不过现在她没什么地方想去,背着琢玉剑到处溜达,不知不觉到了茶楼。
她以前爱在这听人说书。
岑小眉皱眉想了好一会,偏偏想不起来当时的她听书时是个什么情形了。岑砚想来是在陪她的,好像还点了什么糕点和茶……尝起来好吃吗?
她修行得越深,记忆褪色得越快。或许方絮的记忆也是这般。
“今日咱们说这个岑仙长孤身救陛下于虎口之下,要说岑仙长一代巾帼,英姿飒爽……”
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徒留岑小眉在茶楼外凌乱:“……”
她干嘛了?
“辜月,你有话忘和我说了。”
岑小眉把沉墨印要摸出来火星子,“是什么?”
易渡桥在刘凭云的课业上勾了个圈,闻言一愣:“我忘什么话了?”
她慢半拍地琢磨了会,恍然大悟道,“我用了次你的身份,可是出事了。”
岑小眉听说书先生越编越离谱,眼见情节要往她三头六臂手撕大蟒上偏,艰难道:“算是。”
易渡桥好奇地把神识探过去听了一耳朵,也沉默了。
她道:“云云等着我瞧她课业,你先听着。”
岑小眉无奈,她实在是听不下去那些没边的故事,索性戴了副略显老旧的顺风耳边说边往别处走:“哥,我这边安定下来了。”
顺风耳的那一头正是岑砚:“我听说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顿了顿,“想来也不能。是吧,救驾有功的岑仙长?”
揶揄之意太过明显,岑小眉没和他计较:“枯荣峰上的花可养开了?”
“自然。”
岑砚盘腿坐在一簇灵草边,指尖攫了缕灵力试图修好它断裂的叶片,“掌门允我了,等我将枯荣峰上的灵花灵草都侍弄好,便收我为徒。”
岑小眉微微笑道:“恭喜。”
或是因为她的语调过去平静,顺风耳那边静了静,岑砚故作轻松的语气才响起:“小眉,按辈分来排,以后我可就是你师叔了。”
岑小眉:“你大可修书一封同娘说说这事。”
岑砚笑了声。
他拨了拨灵草旁边的土,差些碰到脆弱的长根后才回过神,嘱咐道:“你去皇宫里溜了几个圈也没想着叫一声我……哎,外边风吹雨打的,累了就回来。”
岑小眉“嗯”了声:“知道了。”
说完断掉了顺风耳间的联系。
这时,她散出去的神识一动。岑小眉警惕地加快了步子,同时神识不动声色地往后探,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巷子边看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她放风筝似的在前边走,不远不近地让那人影在后边缀着,只等谁先按捺不住。
比耐性,没人比得过无情道。
当岑小眉看过一家糖人铺两家酒铺三家胭脂铺后,那人影终于忍不住靠近了些,当当正正地被一网神识兜住了。
晦暗的小巷里,琢玉剑清明地搭在岑小眉的手上,她从上而下地睨了眼那人影,总觉得有点眼熟。
“你是说,你抓住了只万重山?”
刚瞧完课业的易渡桥正在吃客栈伙计送来的糕点,闻言首先觉得不可能,“万重山又不是街边的野猫野狗,哪能随便乱跑。”
岑小眉无比认真地在心里把人影和阿四比了比,道:“我确定。”
岑小眉没那个闲心耍她玩,易渡桥把手上的糕点屑擦干净,道:“你在哪,我去寻你。”
这时,沉墨印微微发烫,易渡桥心领神会地将它放到了桌上,用来传送的符文依次亮起,那人影和捆住它的神识被打包送了过来。
等到易渡桥的神识接管那人影后,岑小眉把神识抽了回去:“我随后就到。”
易渡桥有理由怀疑她是嫌牵那人影太麻烦了。
还显眼。
“它闻起来和我好像。”
荀洛动了动手腕,上边虚虚系的灵线还没解开,“但又不像。”
易渡桥:“怎么说?”
娃娃脸的荀洛规规矩矩地解释道:“它身上有别人的气味,和我闻起来不一样。”
他嘟着小脸,蹭到易渡桥领口边闻了闻,“我闻着像这个,还有……唔,糕饼香。我也要吃糕饼!”
易渡桥往他嘴里塞了块糕点示意安静些,她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向来不吝惜释放威压,管你是万重山还是别的都得受着:“说吧,跟着岑小眉做什么?”
那人影可能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像蹴鞠球似的扔来扔去,张了张嘴,憋出来了句别杀我。
易渡桥被它如此坦诚的贪生怕死震惊了,随即勾了勾唇角:“你若是足够坦诚,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阿四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恭敬地双手奉上那条杨柳枝:“小尊上,这次还是按之前的来?我怕它受不住。”
易渡桥一掀眼皮:“你有何意见?”
阿四不忍卒观地看了眼那人影,旋即话都没敢说,低眉顺眼地退回去了。
那人影被他们三言两语吓得只敢蜷在地上哆嗦,一滩烟雾泻在了衣袍底下,看得阿四觉得真丢鬼脸。
易渡桥心情颇好,她趁那人影忙着用鬼气遮衣裳的时候往阿四那边瞥了眼,笑道:“装得不错。”
她是嘱托了要阿四吓一吓它,倒没想过能吓得这么彻底。
鬼不可貌相。
易渡桥想起芥子里那跟在李轻舟身后的万重山,那会阿四还挺寡言少语的,这会倒什么都敢装了。
想来万重山的性子,和主子是脱不了干系的。
已灰木(二)
那人影连滚带爬地往桌底下藏, 见易渡桥没想对它用刑才怯生生地探出来半个脑袋,实诚道:“我认识她。”
认识谁,岑小眉?
易渡桥坐在软椅上撑着下巴:“你是苍枢山的人。”
被一语道破了身份, 那人影的眉目不由自主地往上扬去, 说漏了嘴:“你怎么知道?”
“周边能和修士沾上边的只有苍枢山,不难猜。”
杨柳枝变回了平常木簪的大小, 她懒懒地把满头青丝挽成了只髻,“李掌门如何了?”
人影震惊了,不愧是鬼尊,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它把想要试探的心思收了个干净, 在桌底下藏得更深了, 嘴上放鞭炮似的溜了好一串:“我们几个刚被送去宿火峰, 幸好我机灵逃出来了……你不会要把我送回掌门那去吧?”
自古以来宿火峰便以炼器道闻名修界,峰主白阔位列化神,山核便是他的手笔。
但宿火峰要万重山做什么?就算是要下锅煮饺子, 也用不到那么多。
易渡桥踢了脚桌腿, 对那很可能下一瞬就被吓死了的万重山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万重山:“……”
它看上去要吓哭了。
把人家欺负够了,易渡桥心底的恶趣味终于得到了满足, 两根灵线渐次从指根延展开来, 一左一右地捆住了万重山的双手。她道:“你若肯皈依我断月山庄门下, 我便护你平安。”
着实是意外之喜,万重山忙不迭地点头, 易渡桥继续道:“别着急。入我门下须立血誓, 终生不可背离山庄。如有违背,这两条灵线就会割破你的魂魄, 让你残魂永世不得重聚,可想好了?”
残魂不聚对于万重山来说犹如没顶之灾, 犹疑地化成片黑灰的影子钻出来,尾部还缀着两条灵线,像只怪模怪样的风筝。
风筝在易渡桥的膝侧变回人形,默然点点头。它的眼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疤,易渡桥抚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叩心印。”
它不说话,默认了。
连接两人的灵线急促颤抖,左突右窜地缠成一团,感觉不对,艰难地把自己解开,编出了几根横排列开的柱子,右上角坠了个小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易渡桥指了指那一小团:“这是什么?”
万重山闷闷道:“仙人灯。”
易渡桥轻勾手指,灵线构筑的小柱子塌了。
修界万顷,总有些在明面上听不着的腌臜事。闹灾那会,三教九流都削尖了头地往断月山庄里钻,易渡桥也不是遗世独立的性子,故而常能在邪修嘴里听到些奇闻异事,其中说出去能让四国联手追杀的大罪不少,“叩心童子”就是其中一桩。
愁杀人将吃人之说奉为神圣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体内的灵力都可以为他人所用,易行舟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在少数的邪修不愿舍得用灵石修行,便将主意打到了刚入门的炼气修士身上——不是仙山用灵石养出来的修士,他们用不起,也不敢用。
能用的只有那些在灾荒里活不下去的凡人,爹娘为了吃上口饭卖儿卖女,几个大子就能换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修士把下凡星磨成粉兑了水喂进去,孱弱的经脉被灵力强行冲开,叩心印撕裂时的惨叫响彻整片荒土。
而无数同样遭遇的孩子神情麻木地坐在一旁,等待修士们把他们带走,炼成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仙器或是价值连城的丹药。
易渡桥神色不明地伸出手,摸了摸万重山的脑袋。
“尊,尊上。”
万重山受宠若惊地抬首,不甚熟练地用了尊称,“我还有一件事。”
视线相接,它有些心虚地飞快低下头去。
易渡桥没立刻答应:“说说看。”
万重山的话音细若蚊蝇:“我还有几个朋友在宿火峰上,尊上能高抬贵手……救下他们吗?”
“念旧情是好事。”
她道,“此事我会考虑。”
她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圣人,如今愁杀人和问天阁两大势力明显没和断月山庄站在一边,她虽然不介意帮别人一把,但还没到本末倒置的地步。
万重山想必明白这点,得到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没作声,只道:“多谢尊上。”
阿四适时从地里冒出来,把那万重山带走了。
易渡桥向抱剑倚在门边的岑小眉一笑:“听了这么久,怎么不进来?”
岑小眉很难得地迟疑片刻,问天阁上下一个色的白靴底在地上磨蹭了半圈,颊边肉看起来都不甚明显了。
只闻一声无奈轻叹,易渡桥半辈子的气都在这两天叹完了:“我出去散散心。桌上有茶,自己喝。”
岑小眉可不是天生缺心少肺的徐青翰,听完师门秘辛就能哂笑而过,她和世上所有向往仙道的修士一样地将问天阁视为朝圣之地,结果一朝听闻朝圣地可能是大魔窟,急需独自静静。
离开时易渡桥贴心地关上门,屋里的岑小眉自顾自倒了口茶,自楚帝遭了刺杀后就没再动过的顺风耳亮了亮。
“我爹回襄平了,我不走。”
祁飞白简短地通知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岑小眉道:“没什么。”
她传完消息,唇瓣抿了起来。
岑小眉直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修士的神识不安地往客栈的方向探去,房内早已人去楼空,岑小眉扑了个空。
“这地方怎么鸟不拉屎的,没意思。”
徐青翰颇不满意地坐在长椅上,脸色不太好看。他千里迢迢跟在方絮后边到了苗疆,连把剑的影子都没看着,还让硕大的虫子咬了一口,现在脚腕还是肿的。
放眼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苗疆他小时候和定远侯来过,说来也是一桩奇闻。那会西边不太平,定远侯负先帝所托去苗疆瞧瞧,他太知道徐青翰是个什么德行了,临走前和他三令五申绝对不许去,而后千里车在官道上晃了三天,骨碌碌地晃出来个从箱子里掉出来的小世子。
徐青翰嘿嘿两声,挨了此生最重的一顿打。他觉得无所谓,定远侯觉得丢了好大的人。从此以后定远侯出门必定得从头检查到脚趾缝,徐青翰再也没成功混进官队里过。
回想起来,徐青翰就记得苗疆姑娘身上总戴银串子,晃起来叮当响,好听。
当他再踏上这片土地时记忆复苏,徐青翰终于彻底想起来,原来苗疆的虫子是真猫嫌狗不待见。
他挥手赶开只试图贴过来的小飞虫,向旁边哼着歌煮汤的姑娘道:“哎,姑娘,此地离陶家峰有多远?”
那姑娘满头银饰,一看就是再纯不过的苗家人。她向徐青翰盈盈一笑,眼睛丝毫没动,嘴角先咧到了耳朵根,森森白牙和上边牵连的红肉相互映衬,兀地滋出股血。
徐青翰:“……”
这会徐青翰穿了身苗人的衣裳,正是新鲜的时候,他脸色骤变,脸上覆盖的银面具夸张地抖了抖,连人带椅向后退了三尺远,生怕混了涎液的血滋到他身上。
那姑娘声音清脆道:“前些日子也有人问过此事。”
徐青翰:“是不是一个白衣的姑娘?腰上佩剑的。”
姑娘“笑容”不变,从怀里摸出颗碎银子看了会,又塞回去了。
索要钱财的意图太明显,徐青翰很有京城纨绔风范地朝一边倚靠下去,翘了个再标准不过的二郎腿:“我钱多。”
姑娘:“……”
她听了这楚人大言不惭的自白愣住了,可能以前也没人敢在她的销金窟里说过这种话,脖颈僵硬地转了半圈,歪了歪:“先交钱再办事。”
徐青翰顿觉自己被轻视了,从易行舟那偷的灵石派上了用场,颇财大气粗地往桌上拍了块天元:“说。”
姑娘的唇角又一扯,裂缝要到耳朵了。
徐青翰此人,臭美纨绔,很招人嫌,此时竟然生出了“我的眼睛被欺负了”的感想。
他手上的折扇对着那姑娘一顿点:“别笑了,拿钱办事,快说。”
“是有个白衣女修,想必是大名鼎鼎的方仙子……听说叛逃了的那个。”
姑娘回答道,“陶家峰离这不远,御剑两个时辰,千里车四个半时辰,单论脚程,走满一整日便到了。”
又一块天元放在桌上,徐青翰实际约摸着知道陶家峰地处哪里,特意道出来试探那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他确认为真,遂继续道:“我听说那地方有个剑冢,你可知道都有什么剑?”
姑娘正忙着把裂成两半的脸拼回原位,急得一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在脸上摇摇晃晃地坠着,闻言答道:“天下无主的名剑尽在其间,传闻说剑冢里住着个炼器道的元婴,但早就走火入魔了。你若想要寻些机缘,倒可以去见他。”
徐青翰问:“你这话和多少人说过?”
“也没多少,最近来找机缘的……”
说到一半,姑娘反应过来她说漏嘴了,悬在半空里的眼珠子险伶伶地骨碌了圈,忙扯开话题,“不过我看挺多都是奔着那柄杨柳剑来的。都说凶剑多奇遇,我看也并非虚言。但这么多年来我就没见过杨柳剑出现过,想来可能是编出来哄人的。”
徐青翰不同意:“编这种事做什么。”
姑娘看了眼他,脸上满满当当地写着“骗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少爷来给我送钱”。
徐青翰:“……”
徐青翰愤怒地接过姑娘递给他的热汤,里边丑得各有千秋的蘑菇随着泡泡上下翻动,他明明白白地看见里边还有块泛绿光的。
他正色道:“你要毒死我?”
姑娘的眼珠子噗嗤一声缩了回去,吐出截能舔到下巴的长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不识货。”
徐仙长吃过留仙楼去过珍宝斋,向来是永安里眼光最好的那一批少爷——主要是从小到大被养刁了眼,只要能入他眼的无一不是珍品,偶尔还能画绺胡子装成老师傅鉴宝去。
得到不识货的评价后徐青翰拍案而起,满脸不信邪地仰头把那碗热汤灌了下去。
蘑菇的香气四溢,徐青翰不情不愿地道:“……好喝。”
闻言那姑娘方才满意,哼歌唱道:“青白伞,美人面,郎君且停步,尝我一碗鲜……”
易渡桥做得一手好汤。
热气太重,徐青翰的眼神失焦了一瞬,往日里诸多回忆见势缠上来,把他引到了多年前的定远侯府。
易渡桥将袖口用攀膊挽好,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锅是富贵仙器,只要说一声就能自行热起来,里边的汤水上浮了层油光,被汤勺细细地撇去了,散发出一种熨帖的香气。
她弯起眉眼,朝徐青翰道:“过来。”
徐青翰像是痴了,一时间没应声。
易渡桥耐心地又唤道:“天贶,过来。”
徐青翰一笑:“我不。”
易渡桥的脸色变了。
徐青翰感觉不仅那苗疆姑娘看轻了他,连心魔也是。同样的招数用两遍还指望骗过他,莫非他徐天贶是三岁小孩?
三岁小孩还知道吃亏不吃第二回呢!
一眨眼,镜花水月似的旧日景象刹那碎了,易渡桥所站之处现出原样,正是那口刚煮完蘑菇的铁锅。
姑娘的脸皮层层剥落,心魔鬼魅似的从她后边钻出来,扯长成了个人形:“你骗我。”
徐青翰当然知道它指的是什么,颇无赖地一咧嘴:“你天天想让我死,我礼尚往来而已。怎么,易行舟把你照顾得不错?”
他想借易行舟之手除掉方絮,易行舟则更疯一点,他想把徐青翰和方絮都杀了。所以徐青翰和他合作时根本就没抱什么好心眼,他把心魔封在国师府,只等易行舟把坟掘开的时候。
徐青翰想:永安这可热闹了。
永安城最近多灾多难,宫门刚被雷劈得黑黢黢的,没等喘口气,国师府里又出了事。
易渡桥上街不久,就听一声尖叫:“国师府出事了!”
“地动……是地动!”
“还管什么货,快逃啊!”
地动了?
这么大的事,易渡桥的神识不可能连声都不吱,肯定是别的东西。她下意识觉得易行舟又要做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眼神陡然凛冽,身形快成了一道风似的残影……然后被满天的烟花炸了个激灵。
易渡桥抬头,整个地宫拔地而起,宫顶和诸多金光闪烁的挂饰一起被足以排山倒海的灵力乱流轰上了天,那些易行舟宝贝得要命的魂魄碎片像一场新的落雪,落在慌张逃命的人们的肩头和鬓边,像水落在湖泊里似的消失不见了。
永安热闹得像新过了一遍年关,等到最后一束烟花盛放过后,易渡桥脚下的地动也消失了。
烟花尾巴在空中打了个旋,仿佛是谁狡黠地笑了一声。
徐青翰双手交叠在胸前,笑道:“要是姓易的小子知道我在坑里除了你还放了个灵炮弹,是不是得气冒烟了?嘿,怪不着我,要怪就怪他不好好做生意,只要你动多了灵力,那灵炮弹就会自行爆炸,还真是可惜了那几瓶魂魄碎片。”
放到黑市好歹得卖出个百两天元。
“剑修步步皆如履冰,须得防之再防,慎之又慎。”
他心情颇好地往陶家峰的方向御剑而行,嘴里一边念叨李阅川常对他说的警告,一边隔空一巴掌把心魔从那姑娘的身体里打了出来,学那姑娘的音调唱道,“我偏要孤身向歧路,先尝青白伞,再看美人面……”
已灰木(三)
不论易行舟当日面对炸飞了的地宫捂着心口倒没倒过来气, 反正梦里时有时无地在易渡桥耳边嘟囔的鬼魂少了许多,让她好生睡了段时候的安生觉,神清气爽地同岑小眉打了个招呼, 说是回北边去了。
几个月后, 问天阁的拜帖送到了断月崖。
拜帖是齐瑜出面接的,她一见来人是正道修士, 脸上立刻挂上了那副看谁都不甚顺眼的假笑,彬彬有礼地把来人拦在了庄外:“庄主说了,问天阁修士与狗不得入内。”
一只油光水滑的幼犬颠颠地从她脚边跑过去,身后几个孩子追它尾巴玩。
修士:“……”
齐瑜面不改色地改口道:“问天阁修士不得入内。”
修士涵养极好, 也可能是因为涵养不好的都被齐瑜那一张嘴说回苍枢山了, 他正想再劝两句, 就见齐瑜一捂心口弱柳扶风地咳嗽起来,脸色白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总不能欺凌病人,憋得脸和脖子通红, 心想以前来的师兄们可真是辛苦了, 想了半天才往后退一步,把拜帖换成张金灿灿的请帖放在了山庄前, 道:“还请管事转交。”
齐瑜脸上满是“我病着呢哪有力气替你转交”, 等修士的背后消失之后却弯腰捡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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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将请帖放在沉墨印上传给了易渡桥。
永安城外的一家少有人来的小客栈里,易渡桥展开了请帖。
回断月山庄不过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戏, 她根本没走。请帖外表华丽, 里边的字倒是很有风骨,依稀透出些草木香, 想来是出自李阅川之手。
——天下修界本为同源,今五十年已过, 问天阁特此宴请天下修士前来,还请庄主一观。
易渡桥:“嚯。”
看着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时候她这个人人喊打的鬼尊也能被请去问天阁这等大雅之堂了?
荀洛坐在她身边,勉强认出来几个字,指了指:“问天阁。”
“你要我帮那个万重山?”
灵线一动,阿四和岑小眉在街上捡来的万重山齐齐显现——如今得叫阿五了,阿四给他取的名字。
经过祁英一事后,容易“多管闲事”的易渡桥总算学会了在嘴上安个把门的,她没给出阿五期待的承诺,淡淡道:“问天阁此次请我目的不明,我得去瞧瞧。”
她顿了一顿,“如若有空闲,我不介意一探宿火峰。”
阿五看上去想给易渡桥磕个头,被她一眼挡了回去:“我只是说去看看。如果真有强开灵窍拿活人炼器的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活人炼器,说出来够十座苍枢山抖三抖。
楚帝被仙丹掏空了身子,如果真能坐实这个罪名,还有谁能护住问天阁的清誉?
沾了墨汁的白纸没人会买,问天阁同理。
只要让天下求仙问道之人知道问天阁和他们所唾弃的“邪修”无甚分别,树根不稳,还愁将其连根拔起吗?
陶家峰底,徐青翰蹲在古树枝繁叶茂的枝头,毫不客气地把一对麻雀挤走了。
方絮应该就是沿这条路上山的。他沿着小路往上看去,许多灯火鳞次栉比地在夜色下亮着。
在当今这个年头,还在用灯笼这种古老的照明方式的家族可不多,陶家峰就是其中一脉。
陶氏一族依山吃山,极少与外人通婚。传闻中陶家族长几百年来从未换过,只因为整个村子都以蛊虫为尊,所谓族长,不过是活了几百年的一坛子蛊虫罢了。
徐青翰刚听到这等传闻时先被恶心得一阵恶寒,很难想象一坛蛊虫若不是泡酒如何能活如此之久,那味道,啧啧,想必绝了。
李阅川正给他们师兄弟三个讲课,不用看也知徐青翰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熟练地卷起书一敲他后背,却听方絮清清冷冷地问道:“如果当真如此,那人人都受蛊虫操控,岂非乱了套?”
李阅川道:“非也。苗疆蛊师中,蛊与人相互制衡,与其说蛊操控人,更不如说是几代蛊师的意志在操控整个陶家峰。”
想到这,徐青翰没挪地方,心下琢磨着得想个办法混进去。但他对蛊虫一窍不通,要是贸然潜入恐怕要暴露……况且他还不知道剑冢在哪。
而方絮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荀洛同她说易渡桥回了断月山庄,但问天阁的请帖又送了过去——李阅川的处事方法她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有极其重要的理由,他不会试图沾染邪修。
会是因为愁杀人吗?
方絮多想了一句,心底却不甚在意凡人的死活。不过是一群妄想搅乱世道的凡人,只要他们动不了仙门,这世道还能乱到哪去?
但她没想到的是,李阅川的道心与皇室息息相关。
“嘶嘶……”
她小心踩过的湿润草丛里,有什么细长的灵兽悄然游了过来。方絮的神识瞬间被触动,下意识地,她挥剑将其劈成了两半。
那蛇大抵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剧痛,它愣愣地想再往前窜几尺,却只能拖着心肝脾肺在草丛里断了气。
方絮松了口气转过身,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光滑的切口上生长出新鲜的骨肉,两条一模一样的小蛇嘶声地交头接耳。
——有人来了。
——告诉老祖宗,走,新的娘亲来了。
问天阁掌门座下共三个徒弟,三中取二都在苗疆寻剑,其中一个还是叛出问天阁的逆徒。只能说李阅川挑徒弟的眼光十足厉害,拿出来能让游历民间的修士们嚼好几十年的舌根。
问天阁的弟子们也想嚼,但他们没这个胆子,怕让师长们听见挨罚。
总而言之,李阅川那个最为神秘的大徒弟终于在宴会前出关了。
说是宴会,实际上更像修界各路势力相互认识的由头。愁杀人的出现并非只有易渡桥一人察觉到,这几日永安城里的修士不乏有神色忧心忡忡的,仿佛山雨欲来,他赶在雨前先哭一场。
无论来的是谁,许风都会和颜悦色地照单全收,他待人接物比徐青翰高明许多,起码不会有当场撂脸子的事发生,可谓是十分妥帖。
易渡桥坐在窗边,看见几匹骏马拉着栋小院子从空中走过,想必是某种载人的仙器。
阿四介绍道:“小尊上,那是天枢学宫的万里车。”
易渡桥:“……”
对比起来,她那辆千里车的确该换代了。
“银莲宗,普缘寺,如今天枢学宫也来了。”
她算道,“再加上问天阁,如今天下四大仙门算是齐了。”
阿四:“断月山庄也是三大邪修门派之首。”
易渡桥:“鬼道,魔道和合欢道,此次都邀了谁?”
阿四:“邀了小尊上和合欢宗主莫寻欢。”
易渡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想了想又道:“此次我没让齐瑜来,她想必要背后骂我两句了。”
阿四不解:“免去舟车劳顿之苦不是好事吗?”
易渡桥没多解释,拿出张崭新的沉墨印准备给齐瑜写信——大意是带孩子辛苦了,给你涨薪。顺便这是本周的课业,记得转交给云云。
齐瑜面对此等大饼已然麻木,只写道:平安为上。
易渡桥还想再回几句,却见她的墨痕被新的字迹覆盖了上去:我在苗疆。
字迹太过熟悉,每道横竖撇捺都不爱在原本的地方待着,但落在纸上时倒算顺眼——除了那个日日逃学的世子还有谁?
易渡桥没打算理他,徐青翰也没打算再多说。他把试图过来蹭个座位的心魔轰下了树,把沉墨印揣回怀里,听忿忿不平的心魔道:“你看易辜月乐意理你么?”
“我又不用她理我。”
徐青翰把面具扶正,“我在报平安。”
心魔:“……”
它感觉易渡桥可能宁愿觉得徐青翰不平安。
和心魔料想的不同,易渡桥只是简单地瞥了眼消息后便没再去想,她要愁的事太多,徐青翰排不上号。
别的门派上山多用仙器,没钱用仙器的小门小派也能御个剑。易渡桥偏生反其道而行之,一人一枝踩着就上了苍枢山,迎面而来的杨柳叶子给许风看得一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易渡桥一拱手:“易庄主。”
“你倒是认得全。”
易渡桥稳稳地落在地上,将请帖递出,“断月山庄易渡桥,前来赴宴。”
时隔多年,易渡桥再次踏上上山之路,心境早已与以往截然不同。
上次她上山顶着乔十一的名头,满心都是修好道心,还有个吴伯敬随时准备在背后捅她一刀。而此次易渡桥不必担心这些,全宴上没一个门派看她这个邪修顺眼的——素无来往的合欢宗想来也大差不差。
与她同时上山的正是天枢学宫的弟子,易渡桥大略扫了遍,发现其中并无筑基以上的修士,唯有一个筑基巅峰朝她略一施礼:“易庄主安好。”
而他旁边的炼气修士态度就没这么好了,扯了扯那筑基的袖口:“师兄,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还瞪了易渡桥一眼,“看我做什么,一介邪修还敢在问天阁手底下动手不成?”
易渡桥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修界向来以修为为尊,你一介炼气,缘何在我面前叫嚣?”
语气听起来像在真心实意地疑问,把那炼气修士噎得够呛。易渡桥不乐意同她多费口舌,于是从许风手里自行拿过通行令牌,熟门熟路地往见道堂去了。
见道堂里屋舍众多,又是外门,自然被选为了接待之处。
见到的弟子里不乏有熟面孔,易渡桥此时的叩心印并未遮盖,于一众脸被灵石养得甚好的修士中格外显眼。
但此时没人敢找她的麻烦——外门弟子十有八九在金丹以下,他们也怕被鬼尊像踩蚂蚁似的踩死了。
易渡桥向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走过之处鬼气森森,万重山的残影黑灰一片,瞧起来格外诡异瘆人。
问天阁为她安排的住处在一片竹林里,僻静得很,颇合易渡桥心意。
她顿住脚步,微微蹙眉。
就在那颇合她心意的屋门前,站了个灿若芙蓉的红衣女子。
听到脚步声,红衣女子掩唇轻笑:“易庄主让我好等。”
“庄子里穷用不起仙器,让宗主见笑了。”
易渡桥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宗主寻我何事。”
她说的是实话,莫寻欢却不信。能凭空建起来那么大个庄子,没个几十万两天元的家底怎么可能?
莫寻欢莲步轻移,娇笑道:“易庄主这就是开玩笑了。不过我喜欢你的性子,不同人说暗话,那我也直说。修界大宴每五十年一回,向来都对我们邪修鄙弃万分,为何此次偏偏请了你我来,易庄主不觉得奇怪吗?”
“合欢宗已在修界屹立不倒百年之久,能让莫宗主亲自来见是辜月的荣幸。”
易渡桥平声道,“宗主这是有猜测了?”
她推开门,示意莫寻欢进来。
莫寻欢不同她多礼让,一双染了蔻丹的赤足踩在地上,倒像两朵白莲上缀了数点艳红的蕊。她行走时足下无声,自来熟地往软榻上一坐:“自然是有。”
这就是不乐意先说的意思了,想来不说暗话也是客套。
易渡桥坐在她身侧半尺远,未曾想莫寻欢却亲亲密密地靠了过来,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得易渡桥鼻尖发痒。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同时在沉墨印上写下答案。”
易渡桥极少和人如此亲近,就算是姑娘家也觉得浑身不对劲,努力绷着语气说道,“届时一看便知。”
莫寻欢的五官仿佛天生就挂着笑意,涂了胭脂的唇瓣一张一合,吐气如兰:“好呀。”
两人的灵力在半掌大的两片薄纸上交错叠卷,同时提笔又同时放下,翻过来后是同样的“愁杀人”三字。
莫寻欢一高兴了就爱往人身上贴,她穿得又少,一动就露出来光洁修长的小腿:“易庄主果真与我想的一样!”
易渡桥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别这么近。”
“这地方只有你我两个邪修头头,亲近些怎么了?”
莫寻欢松手后哼了声,“我看你像是话本里那等不通人事的书生,明明只是抱了一抱,非说我轻薄你,没意思没意思。”
易渡桥叹道:“你若是与我一个友人早些认识,想必能相处得颇为和睦。”
莫寻欢:“是谁?”
易渡桥淡笑不语。
“闷葫芦。”
人见人爱的合欢宗主晃了晃双腿,评价道,“没见过你这样的邪修。”
易渡桥权当夸奖听,听到最后,她出声反驳道:“我不是邪修。”
莫寻欢的一句“忘本啊易庄主”刚要出来,便见她继续道,“我修鬼道不假,但若是就此便给我打上邪修的名头,易辜月不服。莫宗主,你莫非甘愿做一辈子邪修?”
莫寻欢“哈”了声:“我们修合欢道的这辈子都做不了正统,哪能妄想和那些高坐明台的仙人们沾边?”
易渡桥:“正邪是他们定的,你不必在意。”
修道上百年,莫寻欢的道心忽然一动,像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后辈撞出了足以震颤天地的响。
她喃喃道:“不必在意吗?”
莫寻欢想到了什么似的眨眨眼,“所以你想篡了灵山的位?我倒是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非也。”
易渡桥用灵力热了块甜糕,“如若天地间没有正邪之分,方得公平。”
她不介意同敌我未明的莫寻欢交浅言深,易渡桥的抱负从来不必费心遮掩,她是胆敢螳臂当车的李轻舟之徒,这辈子都会活得像师父一样堂堂正正。
莫寻欢垂眼打量那块甜糕,算不上太时新的口味,她咬了一口,久违的甜香充斥舌尖。
她没说同意与否,囫囵个地把甜糕咽了,一撑软榻落在地上,红纱摇曳,美不胜收。
易渡桥兀地道:“等等。”
莫寻欢停在门口。她的脊背微微绷紧,灵力蓄在指尖蓄势待发,腰间的长鞭上镶嵌的天元石泛出星子般的光彩。
那只比常人凉上许多的手近了,莫寻欢能感受到它越过了自己的肩,向下直取心口。
易渡桥把她胸前松散的红纱拉好了。
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手上的灵力登时散了,讷讷道:“你若是要我知晓廉耻,便不必说了。”
易渡桥道:“廉耻和正邪一样,都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东西。”
她收回手,像所有的凡人姑娘那样道,“天寒地冻,当心冷着。”
刚把莫寻欢送走,另一抹人影便出现在了门前。易渡桥像个人人都想来结识一番的香饽饽——纯属错觉,岑砚抱了盆易渡桥认不出来品种的灵草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手刚伸出去瓷盆就要掉,他忙引一股灵力护住,还不够他忙的。
易渡桥虚托住那瓷盆:“灵草想来不经风吹,进来说话。”
“芨芨草挺好养活,不怕这个。你试试。”
岑砚把瓷盆放到窗边,他瞧着像还想道些寒暄之词,最后却没出声。
易渡桥端坐在他对面:“多谢你。”
岑砚摆手,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姑娘早就不是那个问天阁里的弟子了,想熟络又觉得生疏,半尴不尬地呆立在那:“我……不是,小眉……”
易渡桥失笑:“小眉和我相处时不会结巴。”
她有意再摸块甜糕给他,在芥子里掏了个空。她隔着神识和吃了满嘴的荀洛面面相觑,对方可能有些心虚,低下头打了个嗝。
……孩子嘛,多吃点长身体。
岑砚坐下来:“辜月,你与小眉的事她从来不同我说,连皇宫那一回我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我来这只想问一句,可会违她道心,碍她修行?”
易渡桥道:“我从不强人所难。”
岑砚这才放心,他的弟子冠旁无声无息地长出来了枝小野花,在易渡桥的眼前开了。
他浑然不觉,顶着花道:“那你呢?”
岑砚对于易渡桥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心高气傲那会总被易渡桥压了一头,就算后来知道她是鬼尊了也难免会有道坎。另一方面,他当年在绝境中筑下苍生道心,易渡桥又的确是他的引路人。
他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天等灵骨,是和历代掌门同出一源的苍生道传人,是李阅川亲口允下的准亲传弟子……但在易渡桥面前,岑砚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区区孙文便能将他轻易踩在脚下的岑止戈。
高山仰止。
他这个山找得太高了些。
已灰木(四)
“我什么?”
易渡桥没听明白, 看了看芨芨草摇曳的叶尖,在仙人灯下散发出与寒冬格格不入的生气。
于是岑砚补充道:“你所行之路违逆正道,可有后悔过?”
易渡桥摇头:“不曾。”
两人又互相道了几句家长里短, 大多都有关岑小眉。易渡桥并未将问天阁之事与其全盘托出, 岑砚如今隶属阁中,若要硬是与他攀扯这些, 她未必讨得到好。
再者岑砚修了多年的苍生道,未必不是又一个东楚的走狗。
天色不早,她将岑砚送离此间庭院,似有所觉地回头又看了眼那盆芨芨草。易渡桥依凭神识包裹住柔嫩的草叶, 其上叶脉相互交错, 裹挟出几道瞧起来格外奇怪的痕迹。
她若无其事地将院门与屋门合上, 走过放好了一应用具的木桌子,最后坐在软榻上闭眼小憩,脚上一共也没两针刺绣的绣鞋偶尔会在地上点点。
荀洛从芥子里拱出来刚想说什么, 就看见易渡桥的手指在唇前一比, 是个嘘声的手势。
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叶脉在易渡桥的神识里缓缓放大,拢成了一行模糊的字。
今夜子时, 藏经塔。
字迹略微凌乱, 一看就不是岑砚的手笔。
能在岑砚眼皮子底下对芨芨草做手脚不被发现, 还能让他全然不设防地将它带给易渡桥的人,除了岑小眉不做他想。
岑小眉要与她秘密约谈什么?
易渡桥远远望向藏经塔的方向, 高耸入云的塔身被掩藏在如云的松涛之下, 看不分明。
同样看不分明的还有陶家峰下的徐青翰,方絮从进去后就没了声息, 按照徐青翰对她的了解,此人不说元婴起码也有金丹巅峰, 在修界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存在,为何进去后连只鸟都没惊动?
是太过顺利,还是……
腿在树上蹲麻了,徐青翰艰难地换了个方向。
他看不见因果线,不知道在方絮的眼里那道属于杨柳剑的红线直入陶家峰深处,但曾经属于化神剑修的直觉还在,不退剑发出不安的嗡鸣声。
剑与主人的心灵相通,现如今徐青翰的心情显然没美妙到哪去。
陶家峰上的灯笼随风飘荡,血红的光芒宁静地照亮了整座不见天日的山林,远远望去,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忽然,灯火动了。
一簇,两簇,三簇……
越来越多的灯笼亮起,徐青翰看见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连带着陶家峰都鲜血淋漓地燃了起来。再一眨眼那些野火消失殆尽,唯有数量多到骇人的灯笼在山林里摇曳生光。
徐青翰眯了眯眼睛,伸手虚虚戳了下心魔:“你说,方絮这回进去还能不能活?”
“反正她不会连掉两个大境界。”
与其说心魔的独立出来的神识,不如说它就是徐青翰的一部分。心魔想了想又道,“她身负金丹,死估计是难。不过这么久了剑冢还没动静,怕不是出事了。”
徐青翰哼笑:“出事了才好,省得我还要动手。”
他与方絮同属金丹期,但若论武功,方絮必定打不过他这个瞧起来比公子哥还公子哥的正统剑修。
留着她一是带路,二是替他踩一踩路上防不胜防的坑。
陶家峰能绵延百年而不衰,其中必定有鬼。
徐青翰终于肯动一动他那双金贵的腿,从树上跳下去——转了个弯,硬生生藏回去了。
落叶细枝刮过他高束的长发,徐青翰来不及顾及什么体面,只见那黑黢黢的山路上由远及近逐渐亮起红光,几个皮肤惨白得像纸人一样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后边跟着抬同样血红的轿子,里边不知道装的是谁。
本应是嫁娶的情景,在喧天的吉祥锣鼓乐声里,徐青翰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看见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绘着同样的面容。
“方絮的脸。”
徐青翰喃喃自语,“白纸村……是基于方絮的记忆而捏造出的喜童吗?”
他不自觉地打量着轿身,忽然一凛,“不对,要是嫁人哪有不贴红双喜的?这轿子怪得很。”
东楚嫁娶时兴红双喜,只为了图个吉利喜庆,这习俗倒被其他地方的凡人们学了去图个彩头,向来南蛮与北蒙为多数,苗疆也难免受到影响。
但此次出嫁不贴双喜,莫非是结阴亲?
徐青翰天马行空地想着,见那队伍下了山后就沿着山边的路吹锣打鼓地慢慢走,方向似乎是往后山,他跳下树含了颗匿影珠,看热闹似的缀在了后边。
结阴亲他还没看过呢。徐青翰不无恶劣心思地想道,正好给他也见识见识。
队伍围着山走了一圈,而后齐齐地往后山上的小路走去。那小路阴冷潮湿,上边生得尽是各种徐青翰说不出名字的青苔,鞋底踩上去滑腻得很,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
直到小路越来越窄,只能容纳一只轿子勉强通过的时候,终点到了。他忽略掉随处可见的坟茔,挑了只相对干净些的顽石当作歇脚之处,做好了看“疑似方絮的姑娘泪洒后山祖坟前”的准备,往那边抻脖子一看。
纸人娃娃齐刷刷地喊道:“娘亲!”
徐青翰:“……”
几个时辰不见,孩子都生四五个了?
他脖子差点没抻出毛病,龇牙咧嘴地看见那几只纸人推推搡搡地往轿子边靠,颊侧顶着两块大红的圆点,瞧起来像某种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的眼神被徐青翰归结为欲拒还迎——他嘴里出不了什么好词,他们又期冀又胆怯地想挑开轿帘,却没一个敢真正动手的,就像他们怕里边的“娘”一般。
里边的便宜娘的确是方絮,她双眼紧闭着半躺在轿子里,乍一看还以为是睡着了,唯有脖颈上耸动的一点肉球格外显眼,从脖颈一路往下慢慢爬去,试图直入盛着金丹的内府。
方絮在昏睡中好歹不纠结她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了,眉头蹙起,脖颈上全是细汗,身体的本能在竭力去和小肉球做对抗。
最终,还是后边一看就不大敢上前的陶家长辈敲了敲手杖,催促道:“还请族长揭开轿帘,迎新娘亲进我陶家。”
徐青翰一愣:他叫这几个纸人族长,莫非蛊虫在这等死物上也能寄生?
他脸上的沟壑比树根还深,徐青翰暗暗咋舌,心想老而不死是为贼,贼胆子都敢打到方絮头上了,一介老头子也敢叫娘,不嫌臊得慌。
陶家长辈并没有这等觉悟,他的手杖又在地上敲了一记:“快。”
这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刚才还惫懒不堪的纸人娃娃当即将轿子团团围住,撕拉一声,精致的锦缎被扯成两半,露出里边昏睡的方絮。
她的脸色在一呼一吸间更白了些,几乎和衣裳同色。
“真抠门。”
徐青翰煞有介事地评价道,“连个新衣裳也不给准备。”
很抠门的陶家长辈没听见这话,他向那几个纸人娃娃拱了拱手:“请各位祖宗一观。”
听上去像是“反正你们都死了意思意思就得了”的客套话,但此言一出,密密麻麻的坟茔旁边竖起的灯笼竟然缓缓亮起,照得整个后山和陶家峰前边看起来别无二致。
徐青翰不由得屏住呼吸,就算有了匿影珠他也未曾掉以轻心,方絮与他同为金丹,她在陶家人手里讨不到好,他也不一定就能全身而退。在没有彻底有把握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况且他没想救方絮。
徐青翰要的是陶家峰里藏的剑冢。
那灯笼颇满意地晃了几下,漫山遍野的火光以同样的频率晃动,瞧起来诡异得很。
死人还能做这些……徐青翰心下猜测浮动,莫非是鬼修?
但若说整个陶家峰都是鬼修的天地,那易渡桥为何现在还没有本命剑?
总不能是陶家人藏私了吧。
还有方絮颈间的小肉球。徐青翰谨慎地将神识聚在瞳孔中央,肉球移动的每一寸痕迹都清晰可见。一看不得了,那原来不是个肉球,是藏在她皮肤底下的一团簇拥的虫子。
苗疆蛊虫。
蛊虫分子蛊与母蛊两者,只是不知道方絮身上的是哪一种。
徐青翰倾向于母蛊——那几个娃娃一迭声地叫娘,想忽略也难。但母蛊种在方絮身上有什么好处,除非是因为母蛊由于某种原因难以为继,急需一个新鲜的器皿续命。
徐青翰误打误撞地猜中了部分真相,此时的母蛊正在方絮新鲜温热的经脉中舒展身体,肆无忌惮地于其中产下股股黏腻的白卵,沿着经脉向下游走,将她的小腹撑出些微的弧度。
方絮终于从昏睡中夺回了几分清醒的神志,她紧闭双眼,那些从坟茔里漾出来的红光如有实质,恨不得在她的肌肤上割开深深血痕,她压抑住反胃之感,指尖微微蜷缩。
就算是她修至金丹,与元婴只有一步之遥又能如何?从白纸村到陶家峰,方絮这辈子好像都未曾逃出那片荒无人烟的小山村。
神识下行,方絮清楚地看见虫卵在她的体内扎根。
无情道心令她的心底一片澄明,方絮毫无恐惧地以神识观察那些不知何时就会破腹而出的虫卵,在她看来与一摊烂肉毫无区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载着她的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几个纸人娃娃在她旁边欢欢喜喜地围成一圈,方絮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它们本就和她是一体的,连宣纸的摩擦声都与她息息相关。
这当然和她本身没关系。方絮迅速地将纸人娃娃和体内的蛊虫挂上了钩,徐青翰能想到的她也能想到,莫非整个陶家峰都在等……等她把成熟的蛊虫生出来。
方絮可没有肠穿肚烂的想法。
轿帘落下,方絮确认轿内无人后坐了起来,往腰间一摸——青霜剑没了。
剖腹取蛊这个法子行不通,麻烦。
已灰木(五)
藏经塔和易渡桥记忆里无甚分别, 只是她口中少了颗吴伯敬炼的匿影珠。
昔日连探查都要谨慎万分的小弟子成了足以威震一方的鬼尊,她自由来去,问天阁插不上手。
易渡桥推开藏经塔的大门, 塔封颤了颤刚想示警, 兀地想起来见道堂有贵客招待,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等易渡桥进去后嘭地关上了。
“怎么连塔都不待见。”
在林立的书架中央,岑小眉的白衣格外显眼。灵力将一本古籍牵引到她手里,头也不转地道,“你见过我哥了。”
易渡桥走到她身边, 看见封皮上写着“苗蛊杂谈”四个大字:“生逢乱世, 他倒是很清闲。”
岑小眉翻开序言:“能清闲就是最好, 我不指望他能像掌门一样大杀四方。”
在修界里有条不成文的共识:苍生道只分两种修士,一类是能和剑修拼个你死我活的,具体参考据说能一剑破万军的李阅川;另一类是天天和花草打交道的, 年纪轻轻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个种花遛鸟的老头子, 岑砚无疑是后者。
而岑小眉的确也是这么期望的。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代入了岑砚曾经的角色, 只要能握得住琢玉剑, 岑砚爱种花养草又如何, 还有谁能欺负得了他么?
易渡桥欲言又止。
命运好像与岑家兄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本应执剑的兄长醉心花草, 而应该无忧无虑一辈子的小妹却毅然决然地入了无情道。
该说是命数使然, 还是……
“你能这样想便好。”
她道,“此次你夜寻我来, 可是有什么事。”
提及正事,岑小眉简明扼要地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张沉墨印被她放进了易渡桥的手心, 易渡桥问道:“这是联系谁的?”
岑小眉:“徐师叔。”
徐青翰?
岑小眉不会没事给她找不痛快,其中定有隐情。易渡桥从芥子里捏出来那张墨痕未消的沉墨印给她瞧:“在襄平的时候徐青翰见过我的沉墨印,他能找到我。”
只见那小小一张沉墨印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可见笔迹的主人从苗疆玩到了西域,这会正要去北蒙……简直不够他忙活的。
其中的内容多是些游历中的琐碎趣事,看样子是旧情未了,想和她借机增长些感情,易渡桥平日里草草看过便搁置一旁,从未回信。
“不一样。”
岑小眉瞥了眼那张沉墨印,“问天阁的通讯仙器上有掌门亲手画的生死符,若是另一方安危有变便会有迹可查。”
说着,她把那本苗蛊杂谈合上,隔空在沉墨印上画了道繁复的符文,“看。”
本应与宣纸同色的沉墨印上陡然泛起血光,几乎要把上边的墨痕烫了个干净。有那么一瞬间,岑小眉的神情近乎平静:“它这么亮了好几天了。”
“我知道了。”
易渡桥没多推辞,将其收进芥子里,“多谢你。”
岑小眉道:“他或许在给掌门做事,你要谨慎行事。”
她话没说完,鼻尖就被易渡桥点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掌门唯一徒孙辈的传人,也敢这么吃里扒外?”
岑小眉皱眉:“我不久前才知道问天阁或许并不如我想的那般光明磊落,但没有证据,我无法全盘相信。辜月,我等着你把宿火峰的腌臜事翻出来给我看。”
但岑砚怎么办?
易渡桥没问,岑小眉也没说。
或许每个人都有踽踽独行的路要走,岑小眉并非例外。
岑小眉又道:“那我师尊……”
“她的去向我不清楚。”
易渡桥这次说的是实话,“你为何非要找到她?”
岑小眉道:“我想要一个真相。问天阁是,我师尊也是。”
她牵上易渡桥的手,“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想活得清楚明白而已。”
无情道心正在不断蚕食她的过往,若是就此做个万事不知的糊涂蛋,也太可怜了。
易渡桥沉默良久,道:“小眉,你要自己去看。”
岑小眉直觉她知道些什么,但她没有逼问的想法,只是轻轻地将她的手松开了。她翻开苗蛊杂谈的其中一页,将方才的话题一笔带过:“徐师叔偶尔会给我布置课业,昨日他额外多说了几句,给我讲了陶家峰的故事。”
她客观地评价道,“师叔绝不是喜欢讲课的那类修士,我猜,陶家峰和他如今身处的地界有关。”
但岑小眉没想明白,徐青翰为何要和她说这些。
是想借她之口转达给易渡桥,还是说……
他知道岑小眉想找方絮。
岑小眉脑中灵光一闪,她把那本古籍往易渡桥的手里一塞,头也没回地拔腿冲了出去。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充斥着她许久未曾乱跳过的心脏,岑小眉的视线凝在了遥远的西南方向,她把一张许久未曾有过回应的沉墨印攥在手里,上面写的尽是师尊二字。
她要去陶家峰。
易渡桥本想将古籍放回原处,但鬼使神差地,她把那本书留了下来,连带岑小眉交给她的沉墨印一起。
沉墨印上的红光未散,易渡桥细线似的神识扎进其中。
那缕分出来的神识翻山越岭,一路往西南去了。
易渡桥对神识操控的精细程度早已是世间仅有,远在陶家峰的徐青翰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有蚊子在他发顶叮了一口,再一眨眼便恢复了正常。
他如今的神识无法察觉易渡桥的存在,任由她攀在他的双眼之上扫视整片房间。
房间简单非常,一张木桌一把椅子,简陋的榻上正躺着一个白衣女子。
易渡桥:“……”
她可算知道岑小眉为何那么着急了,原来方絮在这。
她和徐青翰在苗疆做什么?
当今天下五分,单论正道势力东楚有问天阁,南蛮有天枢学宫,西域有普缘寺,北蒙有银莲宗。
唯独苗疆派系不一,这么多年来类似陶家峰的小势力层出不穷,互相倾轧,时至今日也没分出来个胜负,瞧起来比断月山庄等势力还像邪道。
易渡桥不由得怀疑问天阁想对苗疆下出手,但再仔细一看,方絮的腹部隆起得仿佛怀胎五月,里边不知什么东西正悄然蠕动着,瞧起来分外吓人。
而她的视角宽阔,正是因为徐青翰藏在了房梁之上。
看起来不像一伙的。
徐青翰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直没动。忽然,紧闭的门发出了声吱呀的响动,几个纸人娃娃簇拥着一个陶家的长辈往里边走,嘟囔道:“娘亲什么时候才能生个弟弟妹妹给我们瞧瞧呀?”
陶家长辈脸上的笑容像强行撑出来的,僵硬无比:“快了,快了。”
易渡桥想到岑小眉给她看的陶家峰一应事,大概把这事猜了个分明,心道:原来如此。
但岑小眉有一事想错了,她对这俩人的事没兴趣,也不想去看什么剑冢——她的杨柳枝挺好用的。
易渡桥刚想把神识撤回去,兀地想到岑小眉应是正往这边来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动。
方絮和徐青翰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这地方没人保她。
她把那缕神识留在了徐青翰的眼瞳之中,而后抽身回了问天阁。
连轴转了一日,易渡桥动了动脖子,决定回去打一会坐。当她瞥见空中那抹莫寻欢的红色身影时,她权当没看着,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她的小院子。
第二天的清晨,是被一声尖叫撕开的。
等易渡桥赶过去的时候,正看见天枢学宫的炼气期男弟子被一众同门围在中央,直到一声温和敦厚的“我来迟了”响起,易渡桥回首,许风所经之处人群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她这才看清那天枢学宫弟子的模样,两鬓斑白,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
“这是走火入魔了?”
“不像。他区区一个炼气,走火入魔我们还能看不出来?”
“要我说,还真像给人吸了阳气。”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窃窃私语的弟子均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我说呢,这次请了那什么合欢宗主来,估计还真是!”
“都说莫寻欢不守妇道,啧啧……”
“牡丹花下死嘛。”
“你要当这个风流鬼?”
窃窃私语转为了颇下流的低笑声,许风瞥了一眼,见里边哪门哪派的弟子都有,由此可见正道修士其实也不太正经。
他不好多加训斥,遂将手挡在唇前轻咳一声,那几个豆丁似的小弟子当即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声了。
“这位师弟。”
他颇为亲切地走过去,面对着那张酷似老树皮的面孔毫无芥蒂地道,“可否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何事?”
那弟子脸色陡然胀红,怎么都不愿意说了。
吃吃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许风可能这才意识到不妥,脸上神情强撑着没变化:“不想说也无妨,枯荣峰的长老稍后便会来为你医治,莫要惊慌。”
“丹道也治花柳病吗?”
突然,有个银莲宗的弟子笑道,“这分明是合欢宗的手艺嘛!”
笑声更响了。
难为此时许风脸上的和蔼可亲还能挂的住:“这位道友,问天阁此次广召天下修士,来者皆是客,莫要说无凭无据的话。”
那弟子不依不饶:“你看他的脸色,分明是被莫寻欢吸了阳气嘛!”
许风:“你可有证据?”
本以为这句话能把那弟子噎回去,未曾想他振振有词道:“我昨晚看见个穿红衣的身影往天枢学宫的方向去了,不是莫寻欢还能是谁?”
说话的时候,他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轻蔑之意。魔门中人,向来是不招正道修士待见的。
“哎呀,好像听见有人惦念我。”
莫寻欢的笑比人先到,“让我瞧瞧,是哪个小郎君?”
满堂的笑声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了,鸦雀无声地看着她赤足踩过柔软的毯子,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脆响。
路过易渡桥面前时,莫寻欢侧首对着她眨了眨眼。
易渡桥不甚熟练地学着眨了回去。
有点像眼睛抽筋。
莫寻欢一愣,旋即低下头,把脸埋在柔嫩的手心里,低声嘟囔道:“庄主啊庄主,眨这一回就够了。”
易渡桥:“……”
什么意思!
许风打断了两人之间略微诡异的见面,行礼道:“莫宗主,不知你昨夜是在何处?”
莫寻欢一抬下颌,不甚走心地说道:“与你何干。”
许风略略为难地向旁边挪了挪,把那天枢学宫的弟子露了出来。
别人可没他这等好脾气,那日找易渡桥麻烦的弟子先行开口:“是不是你欺负了我师兄?”
闻言莫寻欢终于肯分给了那弟子一星眼神,刚看清就嫌恶地撇开来:“生得和柿饼似的,有何值得我欺负的?”
那弟子怒道:“大胆邪祟,竟敢辱我师兄名声!”
他顿了顿,可能不大乐意管那老头叫师兄,撑着气势道,“若不让你这个妖女跪地求饶我就不姓杨!”
莫寻欢挑眉:“我管你姓杨姓牛,小小炼气还敢在我面前叫嚣?”
话音刚落,杨修士双腿登时一软,无形的压力由上而下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要不是旁边的同门伸手扶了一把,怕不是要给莫寻欢硬生生跪下了。
杨修士呆愣愣地看着个头才到他胸前的女邪修,终于意识到她就算看起来再娇俏可人,实际上也是合欢宗主,当今邪修界罕有的化神后期之一。
在场其他人并未感觉到丝毫威压的存在,几个弟子茫然地面面相觑,想不通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同门为何转瞬间就要给一个邪修下跪。
唯有同为化神的许风察觉到了空中灵力不寻常的波动,指尖一动,一股柔和的灵力在杨修士身上托了托,道:“问天阁向来以和为贵,莫宗主,手下留情。”
“不过一个化神中期,也敢与我叫板。”
莫寻欢的指尖绕上乌黑的鬓发,她的长发打了辫子垂在两侧,上边缠着两根红绳,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最终还是给了问天阁几分面子,将威压撤了回来,“若有人还觉得是我对这柿饼下手,尽可来与我争辩试试。”
一时间,除了许风谁都没吱声。
没人愿意为了个小小炼气去触化神邪修的霉头,谁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对自己下手?
莫寻欢像只得胜归来的孔雀,哼笑一声转过身去,裙摆如同花瓣般层叠展开,上边的金丝银线分外绚丽,披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啪地甩了杨修士一脸。
她往易渡桥身边站过去——这些正道修士此时分外团结,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把她和易渡桥两人隔在了外边。
莫寻欢身后跟着几个合欢宗的弟子,反观易渡桥这边只有她孤零零一个,看上去分外可怜。
一阵清风吹过,勾了勾易渡桥的指尖。
她似有所觉地和莫寻欢对上目光,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莫寻欢这才心满意足地抱臂看向那些修士:“还有何事?”
许风老好人般走出来打了圆场:“今夜问天阁准备宴请各位,还请莫宗主、易庄主赏脸。”
他又对忿忿不平的正道修士们安抚道,“此事问天阁不会袖手旁观,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定会给天枢学宫,给修界一个交代。”
“好生热闹。”
门口响起清朗的男声,“倒是我来得晚了。”
听见声音许风好似看见了救兵,向他行了个弟子礼:“哪里算来迟?崔长老来得正好。”
已灰木(六)
崔长老全名崔漱冰, 生得和名字一样薄。
说他“薄”,并非是此人身娇体弱风吹就倒,而是他眉长且细, 唇薄又淡, 而那双眼睛仿佛是琉璃珠子做的,比常人的眼睛要淡上许多, 是种极轻的琥珀色。
他和徐青翰的好看截然不同,徐青翰见人就笑,崔漱冰见了人却喜欢敛下眼睫,再微微一点首, 就当作行过礼了。
崔漱冰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只用一根酷似发簪的仙器松松束起, 脚底下踩风似的走到榻边,伸手抵在那弟子的额间:“放松。”
他的指尖微凉,那弟子不觉打了个激灵。他只觉一缕极其温和的灵力进入了他的内府, 修士向来对内府看得极重, 但不知为何,他对崔漱冰的灵力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防备之心, 任由崔漱冰肆意探视。
好巧不巧, 那弟子是修丹道的。他愣愣地看着崔漱冰的脸, 心想:我不会是做梦吧?
就像剑修都知道徐青翰一样,每个丹修心里都有个属于他的崔漱冰。
传闻崔漱冰虽然只是个玄等灵骨, 但却有一本命仙器庭芜杵, 凭着庭芜杵成了世上唯一一个化神期的丹修。
剑修与丹修两道都讲究淬炼心志,前者是为了不生心魔, 后者是为了不炸锅炉。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灵草随时都有糊锅底的风险, 每个丹修都对着焦黑的丹炉道心动荡过。
除了崔漱冰。
“想什么呢。”
传闻中从未炼坏过丹药的丹修大师对他笑了笑,转头低声道,“师侄,我瞧着像合欢宗的手笔。”
许风面色凝重。这事沾染上谁都不好办,何况是首次来问天阁做客的邪修。况且他和崔漱冰想得一样,莫寻欢堂堂一个化神,找个炼气修士采补算什么事,还能正好给姓杨的看见?
除非是合欢宗蓄意破坏大宴,但如此下来她也讨不着好,许风不大相信莫寻欢会做出这等事来。
一边的杨修士正好听到了这句,当即像抓住了耗子尾巴似的嚷了开来:“我就知道那女的不怀好意!这下子崔峰主也说了吧,就是莫寻欢做的!”
莫寻欢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杨修士闭嘴了。
“我不信是你做的。”
易渡桥的语气平淡,显然这几个人想到了一起去。
与此同时,莫寻欢的沉墨印亮了起来。她无声读着易渡桥发来的讯息,微微笑了。
——我昨夜看到了个穿红衣的身影,想来不会是你。
——为什么?
——你是化神修士,若是当真心里有鬼,哪会让我一个小小的元婴察觉?
——好聪明啊辜月!
——此次行事,始作俑者可能会有两方。
——问天阁和愁杀人?
——是。
——我倒不这么觉得。
——怎么说?
——若是问天阁,在他的地盘下出了这档事,东楚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要我说呀,还是愁杀人的可能性大。不过……
——不过如果是他们做的,目的何在。
——英雄所见略同!
这个问题易渡桥暂时没有答案,于是她把手从沉墨印上拿开,找了个位置坐下。
崔漱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向她颔首:“易庄主可有见解?”
易渡桥的指尖拂过袖口,不欲与仙门中人多说:“并无。”
但崔漱冰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了传闻所言,直到众人散去,易渡桥琢磨着怎么去趟宿火峰的时候,崔漱冰跟了上来:“庄主且慢。”
易渡桥缓下了脚步:“怎么?”
她对正道中人顶多算作不苛待,实在没必要给他甩什么好脸,于是神色显得淡淡的,“若是问我天枢学宫弟子一案,那我无可奉告,也无话可说。”
崔漱冰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既然不愿意谈,那你我便不说此事。易庄主,此次来苍枢山可还觉着招待尚可,可有不妥?”
他说话好似也与旁人不同,话里话外尽是拉家常,但听了却让人如沐春风,生不出半分抗拒之意。易渡桥遂也乐意同他讲上两句:“天下第一大宗,如何能有不周?”
“易庄主这话就是见外了。”
崔漱冰半开玩笑道,“若是往日,你我之间还能称一声同门。”
易渡桥摇头:“那我可当真是难得高攀。”
此时,她的神采似乎因为他的几句话而活泛起来,咬字轻快道,“不过我只是去过见道堂和玄晖峰,旁的一十六座峰倒无缘得见,不知可否前去一观?”
崔漱冰一愣,旋即痛快地应了下来:“自然。”
送上门来的峰主不用白不用,易渡桥挑的第一座,是崔漱冰所在的枯荣峰。这选择合乎情理,枯荣峰又与宿火峰相连,自是不二之选。
枯荣峰上灵草丛生,灵力如有实质,迈入结界的刹那无数灵力向易渡桥奔涌而来,她霎时心神一清,心想断月崖怪不得不招待见,比起枯荣峰还真是穷乡僻壤。
直到她看见用月息刻出来的枯荣峰山石,价值连城的灵石在此处竟然仅是装饰——易渡桥眼神一动,不对。它是整个护山结界的阵眼。
“饮眇字迹粗陋,易庄主见笑了。”
崔漱冰坦然笑道,“当年酒醉后随手之作,被徒弟们保留至今,惭愧惭愧。”
易渡桥道:“峰主的字若还是粗陋,那我当真是自愧了。”
心下评判道:崔饮眇,好字。
她随着崔漱冰向内走去,小路周围的灵草郁郁葱葱,漫山遍野尽是浓郁的灵气,烟雾缥缈,紫气萦云。比起玄晖峰,倒真是枯荣峰更像仙境。
易渡桥小心地绕开一只突然窜出来的灵兔,那小东西毛茸茸的,亲近地往崔漱冰身上蹭。他俯身把灵兔抱起来,脸上的笑容柔和得不似作假,又将那小灵兔往易渡桥的怀里放:“你抱抱它。”
“我身上鬼气重,莫惊着它。”
易渡桥没伸手,只垂眼看着那只灵兔,“哪有灵兽会亲近鬼修。”
崔漱冰闻言动作一顿,颇歉意地说道:“抱歉。”
“无妨……你做什么?”
还没说完,易渡桥睁大了眼睛。崔漱冰一手托着灵兔,另一手虚虚扶着她的手腕将灵兔交付过去,她道,“怎得也不怕吓到了。”
崔漱冰道:“你若对它没有杀意,它不会逃。”
事实的确如此,灵兔在易渡桥手里虽然没有刚才那么活泛,但却平添了几分乖觉,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手指。
易渡桥并非断情绝爱之人,见状也难免心下柔软,只觉得这小东西甚是可爱。
崔漱冰见状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易渡桥抱着灵兔跟在他身后,听见他说道:“枯荣峰外常有人求药,能进来的却寥寥无几,易庄主,你知道你为何能进来吗?”
易渡桥陡然抬眼:“为何?”
他好似听不出来易渡桥话音中的警惕之意,指尖轻轻拂过路边长了有半人高的灵草,略略枯萎的草叶顷刻间伸展,恢复原样:“因为你眼里没有欲望。”
易渡桥反驳道:“你怎知我没有?”
她想做的事那么多,如何能称得上没有欲望?崔漱冰这马屁可没打对地方。
“你的欲望无关自己,灵草和灵兽们就会更喜欢你。”
崔漱冰回首。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与枯荣峰融为一体,整个人都好似棵澄澈无比的灵草,“我的道心是救护生灵,于是枯荣峰与庭芜杵都认我为主。那你呢?不到百年就能修至元婴的鬼修天才……你的道心是什么?”
易渡桥无畏无惧地对上他的诘问,指尖轻轻地挠了挠灵兔的后颈:“道心如何,重要么?”
她无意与崔漱冰讲述这些,崔漱冰闻言见好就收,未曾追问。他整个人澄澈得几乎透明,一转头就忘了方才没有结果的诘问,摘下朵灵花递给易渡桥:“兔子爱吃。”
他所言不假,易渡桥试着把灵花凑到那小东西的嘴边,就见灵兔兴致勃勃地一立耳朵,专心致志地大嚼特嚼,瞧起来吃得分外香。
“我只带没有欲望的人上山。”
崔漱冰的话题跳得飞快,转眼间又回到了原来,“几十年来,只有你和岑止戈两个外人来过这里,不过你和他不一样。”
岑止戈,岑砚?
易渡桥追问:“何处不同?”
“你的欲望在于天下,他的欲望在于一个人。”
崔漱冰的神色依旧平静,“我不知道他的过往,但我能闻出来那种气味。言归正传,比起他我更喜欢你一些——你的欲望很合我的道心,我喜欢。”
崔漱冰的遣词造句像块天然去雕饰的顽石,易渡桥笑了笑:“我的荣幸。”
易行舟,方絮,徐青翰……
那么多的算计与倾轧里,易渡桥头次没在崔漱冰的身上看到这种令她不甚喜欢但不得不参与的东西。
或许利用他去宿火峰的事不算正确。易渡桥忽然想道,但她依旧会这么做。
崔漱冰带她一路往上走,偶尔能听见几声混着火气的闷响。他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掐了个手印,一阵急雨把几乎要燃起来的房屋浇灭了,略微不好意思地同她解释道:“徒孙们年纪不大,做事难免疏漏,还请庄主多担待。”
“无妨。”
易渡桥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我有个小徒弟,如今正在学画符文。听说前几日不小心炸坏了我的居所,听着还真是发愁。”
崔漱冰笑道:“热闹些是好事,听他们炸丹炉听久了,还真觉得像炮仗了。”
易渡桥挑眉:“那枯荣峰岂不是每日都是年关?”
两人相视一眼,俱笑出了声。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传来:“峰主,哎?易辜……庄主?”
岑砚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可能是觉得自己看错了,颇错愕地看了几眼易渡桥。崔漱冰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巡弋片刻:“原来你们认识?”
易渡桥不动声色地圆道:“数面之缘。”
这话不算撒谎,见道堂那会她多是被岑小眉拉去玩,能见到岑砚的时候多是他在训他那个贪玩的妹妹。而等到内门选拔过后她上了玄晖峰,玄晖峰与枯荣峰之间还隔着个宿火峰,两人更谈不上见面。
岑砚心领神会,挠了挠头附和道:“是啊,结果再见面就成了鬼尊了。”
易渡桥道:“并非有意欺瞒于你。”
岑砚接话:“无妨无妨。”
他像是刚意识到彼此立场有别,偷摸往崔漱冰的身边挪了挪,又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峰主,她为何……”
崔漱冰温和地解释道:“是我带来的。”
岑砚不知道接什么话,点点头。
他并未叨扰太久,简单寒暄几句便借着侍弄花草的借口走了,崔漱冰看着他的背影随口道:“才听了掌门师兄要定下止戈做传人,想来前途无量。”
已灰木(七)
同修苍生道, 李阅川选中岑砚做接班人此事合情合理,包括崔漱冰在内的一众问天阁弟子都毫不惊讶。
天等灵骨的苍生道,李阅川不收他入门下才是怪了。
当年崔漱冰当年本来是挑中岑砚做亲传弟子的, 结果被另一个交好的峰主拦了下来, 暗示了几回终于明白了其中利害:就算你再不问世事与世无争,也别抢了掌门的弟子不是?
在听到的刹那, 易渡桥猛然抬起头:“李阅川要收他为徒?”
崔漱冰蹲下身摸了摸道边灵兽的耳朵,分了些注意力给易渡桥,疑惑道:“的确如此,怎么了?”
枯荣峰四季如春, 拂过的暖风卷着灵气往易渡桥的脖领子里钻。
暖意融融里, 易渡桥意识到无论是崔漱冰还是岑小眉, 乃至于身在局中的岑砚,他们都不知道苍生道背后有着一只属于皇室的手。
在他们眼里,世上哪里还会有比玄晖峰更好的去处?
易渡桥刚刚震颤起来的心境一下子沉寂下来, 她云淡风轻地朝崔漱冰摆了摆手, 道:“是喜事,改日我得去好生贺上一贺。”
她不能现在去不由分说地让岑砚趁早离开问天阁, 就像她没办法把所有的真相和这些正道修士说个明白一样。
就算关系再近, 又有谁会全然相信一个鬼修的话?这些人信的是易渡桥, 不是与正道为敌的鬼尊。
易渡桥知道,她能做的只有趁早登上宿火峰, 把叩心童子之事挑到天下的面前, 在这些对问天阁深信不疑的修士们的心里豁开一道缝。
或许这道缝隙暂时不够深切,但终有一日万溪成海, 真相便再也藏不住半分。
再快一点,再早一点。
岑砚或许就可以免遭成为傀儡的命运。
这样想着, 易渡桥停下了脚步。她以一种充满好奇之色的神情往远望去,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与云雾,随着展翅而飞的仙鹤一路往宿火峰的方向望去。
崔漱冰同样看见了峰顶上盘旋的云霞,红得像火,大抵是因为红得太透彻,隐隐洇出来不详的血色。
再一眨眼睛,那种血色转瞬消失了。
他没多想,一双澄明如琉璃的眼睛弯起来,向易渡桥问道:“你想去宿火峰看看?”
“原来那里就是宿火峰。”
易渡桥恰到好处地展露出了恍然之状,“天下万万仙器,十有八九都是出自宿火峰之手,想来是个十足十的好地方。不瞒崔峰主说,我当真是想瞧上一瞧那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崔漱冰瞧上去有些发愁,站起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宿火峰主性情乖戾,怕是不愿意见人的。”
他话峰一转,“不过我倒是有办法,就看易庄主的诚意如何了。”
要好处?
易渡桥一愣,心下骤然涌出些失望之感。本以为崔漱冰醉心丹道和那些修士不同,原来归根结底,还是逃不开利之一字。
萍水相逢的缘分散了算不上多可惜,她心底的波动只出现了一瞬,随即道:“峰主想要什么好处?”
崔漱冰吊人胃口似的顿了顿,道:“饮眇有个不情之请。”
易渡桥:“峰主不必弯弯绕绕,讲来便是。”
崔漱冰一看她就知道想多了,于是笑起来,周围簇拥着他的花花草草都愉悦地抖了一抖。易渡桥不明所以,他继续道:“我听说你会万重山之术,能不能借我看看?就看看。”
万重山的术法记载在修界不是秘密,易渡桥没反应过来:“只是要看万重山?”
“不让看也无妨。”
崔漱冰见她的神色心下有些犯嘀咕,莫非万重山有什么关窍在,不能给他这个外人看?
他依旧努力解释道,“藏经塔里写过万重山的记载,我多年却无缘得见,实在是好奇……不看也罢,我带你去宿火峰就是了。”
易渡桥听完哑然失笑,的确没想到此人还有这般心性。投桃报李也属应当,只见她五指霎时紧握,周遭的灵气似乎都被这一动吸引了过来,阿四从地面下被牵引而出,规规矩矩地向两人一拱手:“小尊上,崔峰主。”
崔漱冰对此甚是稀奇,伸手试探性要碰空中隐形的灵线。
再怎么厉害易渡桥也只是个元婴,又是在他的地盘里,崔漱冰能隐隐约约看见空中几道诡异的灵力,想来就是禁书中所说的灵线了。
看来此人状似不问世事,背地里偷看禁书的事也没少做。
“别碰。”
一只手拦在了他的指尖前方,易渡桥微微抬眼:“灵线上的鬼气不一定听我的,崔峰主小心些,伤着你便不好了。”
崔漱冰礼貌地把手收回,又道:“好新鲜的术法,我喜欢。”
他好像见什么都觉得喜欢,说完才想起来还有正事干,于是从怀里掏出来了根玉杵,想来是他的法器庭芜杵。
崔漱冰把庭芜杵托在手心里,道:“你附上来。”
易渡桥的那些神通在他面前没有遮掩的必要,她登时化为一缕轻烟,钻进了庭芜杵里。
在她消失的瞬间,阿四也同时没了身影。
宿火峰门前的铃声响了。
那铃是个富贵仙器,但凡被它扫过去的,姓名年纪一应都会浮现在大门之上,简直像一只宿火峰主的眼睛,一切来客都无所遁形。
但此时门上空无一字。
崔漱冰的生平被一层透不过光的薄膜掩盖住了,他礼貌地向旁边不知所措的看门人颔首道:“枯荣峰崔漱冰前来拜访,还请开门。”
易渡桥扪心自问,如果是她在这,或许并没有把握在门上全然掩去自己的姓名。她此时正趴在崔漱冰的袖子里,黑洞洞的看不见外边。
神识是万万不可乱放的,宿火峰里一步一机关,指不定她碰到哪就要挨打了。
崔漱冰贴心地将袖子拢起来,省得颠到易渡桥。
在他看来,易渡桥是客,带她四处转转理所应当。更何况她心里杂念甚少,是他崔漱冰喜欢的类型。
此喜欢非彼喜欢,崔漱冰爱天地,爱万物,或许此时问他何为心悦,他都能指着旁边的树干说我心悦它。
走过宿火峰的长阶,崔漱冰路过那些繁杂的仙器,整座山头上都飘荡着难以言喻的气息。
过了半晌,直到易渡桥看见一锅闪烁着火光的炼器炉时才反应过来是什么味。那是过浓的灵气味道,炼器修士以炉为引,把天地灵力引到仙器之上,就像熏香放多了会熏得人想吐,灵气也是同理。
或许会对修行有好处,但实在是太难闻了。
“宿火峰就是这样。”
崔漱冰的呼吸放得极轻,低声道,“所以我不喜欢这。”
炼器炉中飘散出来的暗红烟雾蒸腾而上,融入空中的云霞之中,将其衬得愈发红得浓重。
而红得发黑的地方……
易渡桥悄悄从袖子里探出来一些,往上看去。
是宿火峰主白阔所居的洞府。
“你想去那?”
崔漱冰摇摇头,“机密之处,我不能带你去。”
“我明白。”
易渡桥回道,“无妨,我来此的目的同峰主一样,只是想看个新鲜。若是有缘,想来还能同白峰主见面。”
在看见云霞来源的刹那,易渡桥便知道她草率了。
连云霞都这样浓重,宿火峰中藏着的仙器会有多少?她如果没有崔漱冰这等化神修士的助力,连白阔的居所都靠不近,何谈救出那些叩心童子。
念头出现的刹那,崔漱冰的眉梢一动:“你有杂念了,是什么?”
如果回答得不妥,怕是要遭怀疑了。
易渡桥抿了抿唇,庭芜杵轻轻碰了一下崔漱冰的手腕:“我只是想宿火峰的仙器这样多,断月山庄家底微薄,怕是没有一敌之力。”
她说得像调侃,崔漱冰自然一笑而过。他从来没想过易渡桥会骗他的这等可能性,于是把庭芜杵再往外露了一点:“莫要妄自菲薄。”
二人在宿火峰上兜了一圈,途中崔漱冰因不小心踩中了道上埋的机关,鬓发被削掉了一缕。而白阔不知道在炼什么惊世神器,连隔壁峰主来拜访这种大事都没出面,还是他的亲传弟子过来引的路。
易渡桥直觉白阔炉子中的东西和叩心童子脱不了干系。
说什么来什么,她先是发觉崔漱冰的步子停下来了,又听见一阵仓促的御剑破空之声,那些宿火峰弟子并非冲着他们来的,草草地与崔漱冰打了招呼便一个个又飞走了。
崔漱冰道:“这是?”
那弟子犹豫一瞬,才回答道:“回师叔,这事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师叔开口问了便也没有遮掩的道理。”
他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峰里有弟子带着新做好的一炉仙器私自下山贩卖,引得师尊大怒,要将他追回问责。奈何那弟子竟畏罪潜逃,这会刚有了踪迹,师兄弟们正去捉拿他呢。”
易渡桥听着突觉不对,她下意识抓了把灵线,只觉灵线那边连着的两只万重山离她能有千里远——阿四和阿五趁着她附身那会魂魄动荡,竟私自走了!
什么畏罪潜逃的弟子,是叩心童子才对!
得了。
这俩万重山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生怕她打了退堂鼓不乐意再往下查了。
着什么急?
易渡桥哪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估计还是阿五干的,阿四顶多算是跑出去想把他追回来,结果还把自己搭里头了。
只要阿五这个“漏网之鱼”一露头,宿火峰的弟子们势必会一窝蜂地去抓他,甚至白阔都有可能露面,那么易渡桥就有机会深入宿火峰,找到关押叩心童子的地方。
阿五秉着他的私心,推了易渡桥一把。
这情景正好让齐瑜瞧见了,她捏住沉墨印,不怎么着急地道:“你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
易渡桥下意识地想捋头发,手没抬起来,这才想起来她是一根杵。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跟了我还不信我,谈妙,你可别学他。”
阿五这等行为虽然算是帮了她,但易渡桥还是不喜欢这种被人推着走的感觉——当初的吴伯敬就是这样,如今他的尸体都不知道埋在蜃楼大阵的哪个角落里了。
易渡桥并不会杀他。但这也意味着阿五会被她派遣出去,是给齐瑜当端茶倒水的仆从也好,还是帮刘凭云磨墨压纸也罢,反正易渡桥的身边不会再留他了。
她被崔漱冰揣着漫无目的地溜达,让缭绕的烟雾熏久了,易渡桥终于倒过来一口气。
她深吸口气,结果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嗽声旁人听不见,唯有崔漱冰能感觉到庭芜杵在微微震颤。他不动声色地在庭芜杵冰凉的杵身上敲了敲,无声问道:怎么了?
易渡桥略微疲惫的声音传来:没大事,被这地方的灵气呛到了。
崔漱冰失笑:的确熏人。
就在他的注意力于庭芜杵上一来一回的时候,轻烟似的一缕魂魄轻手轻脚地滑了下来,刚好钻进了地上被烟熏得半化不化的雪堆里边。
崔漱冰与那弟子均毫无所觉,等到他们离开后,那缕轻烟从雪堆里钻了出来,化成了方才那宿火峰弟子的模样。
许久没用这等术法,那分身僵硬了瞬息才勉强找回来四肢是怎么用的,它惟妙惟俏地走了几步,忽然见一个弟子从崔漱冰离去的方向走了过来,看见他一愣:“大师兄?”
那弟子转过头去,显然懵了,“你不是刚过去吗?”
坏了。
已灰木(八)
徐青翰和一众纸人娃娃面面相觑, 心想:坏了。
不久前,他还蹲在房梁上坐观方絮自救。
在纸人娃娃和陶家长辈一同走后,方絮坐了起来, 她装了半天的晕, 这会经脉难免滞涩,于是闭目盘膝坐在榻上, 掌中天元波光流转,引动灵力冲刷周身经脉。
这一冲,她便发觉出了问题。方絮那双凉薄的目光中显露出几分疑惑,就在从轿子里到房内的一会时候, 她周身的经脉就仿佛被什么东西隔开了, 连周天都运不全。
方絮无声地倒抽了口气, 她联系不到青霜剑了。
不过幸好,本命剑和修士血脉相连,放在凡间好歹能互相道声姐妹, 她此时内府无异, 想来青霜剑还是个囫囵个。
想什么来什么,下一瞬方絮的内府仿佛被滚烫的刀刃豁了一道, 她脸色骤然惨白下来, 身形一晃, 差点没叫出声。
青霜剑出什么事了?
徐青翰就见方絮仿佛被人在虚空里打了一拳,他饶有兴趣地琢磨了会, 拍了拍腰间的不退剑, 心道:怕不是给人扔剑冢里去了。
都说陶家峰里藏着的剑冢终日通明,原因无他, 正是周围萦绕着圈终年燃烧的炉火,据易行舟让心魔带过来的的情报说, 那火正是出自剑冢中的炼器道前辈炉中,足以令天下最坚硬的玄铁融化成一滩铁水。
徐青翰毫无同情心,他还挺想看看方絮如果没了剑会如何——她的无情道心会不会碎?不过看如今的情形,大抵还没到那个地步。
真遗憾。
此地没热闹看,他正想走,却见方絮从芥子里摸出来了一颗圆润的眼珠子。
正是易行舟的那一颗。
徐青翰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一缕神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上眼珠的边缘,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方絮的眼睛。
紧接着,无数因果线在他眼前蔓延开来,方絮挑挑拣拣地留下了并排的两根。
一根冷如铁,一根利如刀。
前者明显弱于后者几分,想来是青霜和杨柳两剑。徐青翰的神识勾在眼珠子上没舍得躲,光荣负伤,被因果线割了道口子。
坏就坏在这了。
因果线和他的主子一个德行,见了血就要往上凑,本来直指向陶家峰深处的因果线陡然乱了,吱哇乱叫着就往眼珠子上咬。
徐青翰暗地骂了句易行舟连眼珠子都像疯狗,神识匆忙撤回,未曾想因果线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惊动了方絮。
她盯住了房梁之上的黑影,低声喝道:“什么人?”
虽然这么问了,但方絮丝毫没有想得到回答的意思。因果线霎时暴涨,眼见就要穿透徐青翰的眉心。
他向后一仰,飘然落地。
和封住了修为的方絮不同,徐青翰此时显得颇为悠然自得,他隔空朝方絮点了一下,道:“你的命自有陶家人来收,我管不着。不过你也最好消了妨碍我的心思,我杀你可比那群纸糊的喜童杀你方便多了。”
方絮毫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杨柳剑。”
说到这,她却好似有些疑惑,“徐天贶,你也想叩问天道?”
徐青翰刚刚被割开的神识隐隐作痛,心想我才没那个闲心思,天道看着我还不一定顺不顺眼呢,还没等他回应,门却开了。
纸人娃娃们乐呵呵地涌了进来,看看徐青翰,又看看方絮。领头的吸溜了口口水,馋道:“好香。”
另外几个纸人娃娃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好香,好香。”
领头的:“是神识……我想吃。”
它忽然像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它指向戒备的方絮:“不行,好东西要给娘亲吃。”
纸人娃娃们:“对,给娘亲吃!”
领头的纸人娃娃脸上的墨汁弯成了几个极其的狰狞弧形,似乎在笑:“娘亲,你想不想吃?”
徐青翰:“……”
他直觉不太好。
方絮摸了摸鼓起来的小腹,面无表情地道:“好啊,你们把他的神识给我拿来。”
徐青翰一口气没上来,拔腿就跑。
此时的宿火峰上,易渡桥的分身朝那弟子扯出来了个微笑。
她的神识一部分在徐青翰的眼睛上,一部分在分身里,还得留一部分给庭芜杵,不能让崔漱冰看出来端倪。
活了这么久,易渡桥第一次觉得神识不够用。
她操控着分身朝那弟子道:“小小幻术你也能被骗到,实在是令我失望。”
那弟子愣住了:“什、什么?”
易渡桥指向刚刚炸了炉膛的方向,信口道:“我见你们个个心性浮躁,连富贵仙器都炼不好,长此以往下去如何修得大道?于是便施了幻术试你心境,果不其然!”
那弟子忙低下头,讷讷道:“是我愚钝……”
“罢了。”
易渡桥敛下语气,“回去静心。”
那弟子当即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跑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的。
糊弄过去后易渡桥松了口气,她转身就往白阔的洞府飞掠而去,周围偶有仙器感触到她的气息,刚想示警,却被一缕神识刺中,迷茫地灭了。
易渡桥本就不够用的神识愈发拮据,她强提口气,一路赶到了居所的外面。
在易渡桥未曾察觉的地方,她被耗损的神识以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重生,每次消耗过后都更加强韧几分。
她一边和崔漱冰谈笑风生,一边步步谨慎地绕过居所周围的精密阵法,再躲开无处不在的仙器,终于摸到了居所的大门。
推门而入,易渡桥恭敬地向院中行了个弟子礼:“师尊,徒儿请问若是抓到了那叩心童子,该如何处置?”
庭院中寂静非常。就在等待回应的过程中,易渡桥四下打量了圈这所谓的“洞府”。
四处都是有价无市的仙器,炉火的热度足以驱散数九寒冬,于是这一方庭院之内竟有花草生长,温暖如春。但花草生得大多嶙峋崎岖,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被白阔那炉子火熏的。
徐青翰曾多次向白阔问过“如何在炉火的熏陶下依旧保持面容年轻”,遂被白阔一袖子拂回玄晖峰。
“杀。”
白阔的声音浑厚,在易渡桥耐心即将告罄时终于响起,回荡在整个院中,“崔漱冰如何?”
在这个时候防备同门,究其原因除了叩心童子别无他想。
易渡桥低眉顺眼道:“崔师叔未曾起疑。”
白阔似乎并未察觉到不妥,继续道:“你做的很好。再过几日,我便出关。”
出关?
易渡桥心神一动,她直觉抓到了真相的一角,追问道:“师尊炼的仙器是要成了吗?”
白阔平和道:“的确如此。”
易渡桥状似欣喜道:“弟子恭喜师尊!”
就在此时,白阔又道:“但还差一块原料。”
仿佛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易渡桥,“就差你了。”
易渡桥心中警铃大作。对危机的直觉救了她一命,在飞身后撤的瞬间,屋檐边挂着的仙人灯上的仙人面孔陡然一变,狰狞的罗刹张开血盆大口,一束惊雷从中射出,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击出了半人高的深坑。
若是她避其不及,此时大抵已经成为一滩肉泥了。
易渡桥又旋身避开一道剑气:“我何处出了差错?”
白阔未见其人,声音却响得震耳欲聋:“他也是个要被炼入往生刀其中的叩心童子,何谈恭喜?”
往生刀。
易渡桥从未听过这等名字,周围的仙器逐个亮起,铺天盖地的灵气网要将她罩在其中。
直到此时,易渡桥的脸上终于泛起了几分惊恐。此方庭院的设计极其精巧,状似繁复,但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发现并无任何地方可供躲藏,只能任人宰割。
白阔平声道:“伏诛罢。”
话音落下,无处可逃的易渡桥被灵气网缠在其中,从肉身到神识都碾成了细碎的灵力,化在空中。
诸多仙器收回原处,白阔看向眼前燃烧的炉火,叹道:“崔饮眇,你何故与我为敌?”
他并不认识易渡桥,但却能猜出来她潜入进来此事和崔漱冰脱不了干系。宿火峰向来是个香饽饽,白阔不信崔漱冰看了不眼馋——他肯定是发觉了叩心童子之事,想借机拿下宿火峰!
“距离炼成往生刀只差一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白阔的眼睛逐渐泛起血红之色,隐隐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休怪我不义。”
与此同时,一个崭新的“宿火峰大师兄”出现在了庭院后的回廊里。
易渡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疼。
早在迈入庭院之时,她就把大部分的神识抽出来另作幻化,趁混乱时冲出了庭院,瞒过了白阔的眼睛。
虽然她勉强把损失降到了最低,但神识被粉碎的感觉真真切切,疼是真的。
她缓了缓,顺便用灵线联系了那俩擅离职守的万重山,确认阿四阿五无甚大碍后才继续往内行去。
随着易渡桥的行走,她整个人犹如被水浇化了似的萎靡下来,逐渐变成了个五六岁孩童的身形,连步子都轻了许多,猫似的。
面前是处岔路口,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借着这副身体一路摸索到了回廊深处,十指一拢,几条灵线探了出去。
只听叮当两声响,左手的灵线被尽数绞断,右手的灵线却像被什么勾住了,轻轻地一晃,便松了手。
是白阔,还是叩心童子,亦或是别的什么?
易渡桥思索片刻,还是往右边的岔路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她就觉得脚底下仿佛踩在了棉花之上,路不像路,倒像人皮。
细腻而软滑,踩得易渡桥皱了皱眉。
阵法?
她想询问齐瑜,往日灵验无比的沉墨印此时却成了一张废纸,不吱声了。
已灰木(九)
在“人皮地毯”上摸索了一会, 易渡桥大致明了了此方阵法的全貌。
此阵的复杂程度和张婉的护山大阵如出一辙,大阵里边套着上百个小阵,但凡行差踏错半步, 易渡桥这会就该琢磨仙器给自己捅成筛子的时候怎么站才能好看点了。
齐瑜精通阵法, 易渡桥在这方面却只能称得上稀松平常。她蹙眉望去,也只能看出来阵眼有些蹊跷——阵眼不是别的, 正是出自宿火峰的仙器。
百十来个上等仙器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地上,易渡桥在心里噼里啪啦打了番算盘,被贫穷压弯了腰。
若是如此说的话。
易渡桥福至心灵地蹲下身,眼都不眨地盯着几尺外的一筒破风箭。
若是她把阵破了, 是不是能划拉点东西带走?
恐怕白阔死也不会想到, 扮成他徒弟的不速之客一进门先盯上的是他宿火峰的家底。
不过破阵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易渡桥伸出手,鬼气顷刻蔓延开来,无数隐藏起来的符文被勾出地面, 随着灵力流转的方向平稳地移动, 易渡桥无视掉表面的平静下潜藏的汹涌杀意,谨而慎之地拨动了离她最近的一处符文。
此时, 远在千里之外的徐青翰也有同样的困扰:“……”
怎么有人在祖坟里设阵的?
后山里的鬼火被外来人惊动, 影影绰绰地在夜色里显露出诡异的青蓝火光, 盘踞在石碑之上,阴恻恻地盯着这明显不怀好意的外来者。
可能徐青翰屁股后边缀着的一堆纸人娃娃更不怀好意一点, 小短腿倒腾得像扑食恶犬, 噔噔噔地追在他后边,临到祖坟边却不肯寸进了。
前有不明吉凶的祖坟, 后有追着屁股咬的纸人,徐青翰远远地朝着方絮骂了一声, 纵身就往祖坟里钻。
那些纸人不愿意过来,傻子都能看出来祖坟里边的阵法有鬼。
但不为别的。
徐青翰身后,一道白影紧追而上。纸人娃娃的惊叫尖厉得似乎下一瞬它们便要裂成两半,徐青翰早有防备一般,不要钱似的往后撒了把符咒,直轰得祖坟五彩斑斓隆隆作响。
阵法被激怒了,试图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一口吞下。方絮身形一顿,徐青翰借机直直地往前冲去。
在因果线铺开的时候,他们二人都看见了因果线直指后山。
剑冢就在此处。
方絮的功力几乎被封了六七成,她躲开一簇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力乱流后她踝腕一痛,方絮蹙眉回首,毫不犹豫地将跟着她冲进来的纸人娃娃从脚踝上撕了下来。
大块的血肉还咬在纸人娃娃的口中,它可能被方絮这等不要命的行径吓着了,愣了愣才把血肉囫囵个地吞了下去,从久违的饱腹感中挣扎出来,一口白牙红得骇人,口齿不清地着急解释道:“娘亲不能来这……我不是故意的。”
方絮没心思搭理它。她从芥子里摸出来瓶丹药,瞥了眼是疗伤的便仰头灌了半瓶,紧接着随手把纸人娃娃丢了出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丢出去的角度极其精准地避开了想再次缠上来的灵力乱流。
“怎么不让那些喜童给你挡灾?”
徐青翰没个正经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你现在不过是个筑基初期的修为,要是真被这什么阵拍一巴掌,还真不一定能留个全尸。”
方絮踝腕上的伤口飞速愈合,唯有被浸红了的鞋袜昭示着一切。她足尖一点,躲开撞来的鬼火,平静地道:“聒噪。”
被定义为聒噪的徐青翰轻笑了声,不退剑毫不忌讳地在人家坟头上边劈落,砍碎了半边石碑:“不会是看人家对你好,舍不得吧?”
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喜童看中的不过是你体内的母蛊……哎说到这,你再过几个时辰就要生了吧?”
闻言,方絮下意识向下看了一眼。
经年不变的白衣中间缠着的腰带已经断了,她的肚皮高高耸起,眼见着是怀胎五六月的光景。
母蛊盘踞在她的内府里,无声地长大着。
“算算时候,岑小眉也该到了。她会帮你的。”
沉墨印陡然亮起,荀洛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小将军笨得要死,听说岑小眉的动向这会正想往苗疆赶呢,被我按下来了。我可不想错过问天阁上的好戏,你说,易渡桥死了后,我能不能从她的芥子里把我的魂魄碎片顺出来?”
闻言,方絮却并无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冷了眼神:“你让她来的?”
荀洛道:“我人在永安,在她面前可说不上话。不过岑小眉比我想的要聪明许多,得知你在苗疆后登时就出发了,你说她是来找你寻仇,还是来做别的什么的?”
沉墨印断开了。
荀洛把沉墨印妥帖地收进了祁飞白的口袋,明明是在对着镜子笑,可他的双眉却愤怒地几乎立了起来,看起来分外滑稽:“别那么急躁,岑小眉死不了。倒是易渡桥嘛……你不如担心担心她。”
祁飞白的声音响起:“她怎么了?”
一颗豆大的汗珠沿着易渡桥的颊侧滚落下来,贴着边溅在了符文的一侧。
小荀洛坐在芥子里边,手里正拿着个仙器摆弄。在他的身边,几十只崭新的仙器堆成一堆,可谓是风卷残云,连个渣都不带给白阔剩下的。
要是换做齐瑜,这会估计连整个阵都能被她翻了。
易渡桥的眉头越拧越紧,她选择另辟蹊径用鬼气依次拆解符文,但正是因为拆得太过顺畅,才让她心里越来越没底。
白阔是个炼器的不假,但他手底下出来的大阵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易渡桥就算是知道有危险也不能停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算下来,大阵小阵们加在一起有一百零八个。她这会拆了半数,下一个正是五十四。
就当易渡桥的灵力探出去的时候,一声疑惑的问询响起:“易庄主?”
灵力抖了抖。
庭芜杵里的神识平静道:“怎么了?”
“方才同你交谈却得不到回应,我还以为出事了。”
崔漱冰道,“我们该回去了。”
这么快?易渡桥这才分出精力往外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色渐沉,夕阳将宿火峰上的烟尘照得愈发猩红,几乎让人有处于血海之中的错觉。
几乎马上就要碰到符文的灵力一顿,易渡桥正欲收回半数神识以供自己在崔漱冰面前不出错漏,突然之间,她收回了大半的灵力被不容置疑地往前一拉。
符文沿着她之前拆解的规律动了一寸。
庭芜杵中倏然没了声息,崔漱冰正欲踏出宿火峰的步伐一顿,紧接着,那引路的弟子仿佛收到了什么指示,礼貌而不容置疑地在他面前一挡:“崔师叔,师尊说让您留下稍坐。”
“我?”
崔漱冰似乎想到了什么,袖子里的庭芜杵被他握在了手里,“一个时辰后便要开宴,我不便久留。”
弟子道:“师尊还说,留一息便足够了。”
崔漱冰猛地回头。
在他回首的瞬间,白阔的居所上竟隆隆地响起了惊雷,夕阳的光彩霎时被烟尘盖过,整个宿火峰上的炉膛都不由自主地熄了,上至灵剑下至仙人灯,噼里啪啦地废了好几锅。
崔漱冰周身护体灵力暴涨,淡淡的春绿光彩破开烟尘,电光石火间照亮了烟雾下笼罩的居所。
只一眼,他暗道不好。
一只足有十人环抱才能勉强抱住的炼器炉将落下来的雷劫一口吞了下去,天生异象,周围临近的峰主和弟子们不由自主地往宿火峰上看了过去。
而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也没闲着,莫寻欢把榻上的男子踹下了床,随手将红纱拉回了肩上。她脸上罕有如此不带笑意的时候,细眉拧了起来,轻声道:“那炉子里装的……真是个举世罕见的凶器。”
男子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脚细致地穿上鞋袜,闻言好奇道:“宗主知道?”
“易辜月那等新出世的邪修不知,我可知道。”
难得有热闹看,莫寻欢兴致盎然地解释道,“传闻当年仙门老祖开创修仙一道,筑基时炼化天地灵气炼出了一剑一刀——那刀便唤作往生刀。”
她补充道,“那会天地间灵力充沛,修士修行用不着灵石,何况是炼器。”
男子追问:“那如今……”
不等他说完,莫寻欢便打断道:“急什么。”
男子忙道:“属下知错。”
莫寻欢听了他认错便没再多计较,只是道:“往生刀因为太过凶煞,被那位老祖在某次渡劫中借劫雷亲手碎了。不过据说此刀可劈开阴阳,出世必有大乱——想必白阔就是想用劫雷来再炼一把吧?原来问天阁状似有多正人君子的,背地里也想动凶刀的主意嘛。”
她笑出了声,那男子便配合着一起笑了起来。
而莫寻欢的笑却不达眼底,暗道:想要天下大乱,倒像是愁杀人的手笔。
到底是白阔本身就是愁杀人的一员,还是他被什么人利用了?
又一声惊雷落下,墙壁上脱落的碎屑簌簌地落在易渡桥的身上,她飞快地将第五十四个阵法拆了下来,心下浮现出无数个猜想。
最后,她断定地想道:只有后五十四个阵法才是真正有用的。
前边的不过是障眼法,白阔的意图就是要让她亲手把阵法拆了,等到留下后一半的时候阵法发动,瓮中捉鳖。
事实和她想的一样,只见那五十四个阵法连接成了个诡谲的图形,人皮状的地面消失无踪,易渡桥越过阵法,看见了后边原本被黑雾挡住了的牢房。
里边的人——如果还能称作人的话——无一不是面容枯槁,他们的脚边堆放着混杂了地章和下凡星的灵石,唯独没有常人该吃的饭菜。似乎他们的血肉都用来养了那把强行用劣等灵石冲出来的灵骨,浑身上下只有经脉里的灵力充盈无比。
无一例外,都是叩心童子。
“你是来带走我们的吗?”
离牢房门最近的叩心童子听见了响动,没什么活气地转过头。他的颊侧凹陷得骇人,每说一句话都引得他要缓好一阵子,“我以为还有几日。”
见易渡桥不出声,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也好。看样子你们还没抓到小楸……哈哈哈,我们只要有一个人逃出去就够了!”
小楸,是阿五的名字吗?
易渡桥一边打量着阵法运转的规律,一边道:“是他让我来救你们的。”
叩心童子的笑声停了。
他干柴一样的手指攥住了牢房冷硬的铁杆子,浑浊的眼睛里兀地迸发出了别样的情绪:“你说什么?”
“我需要你们来替我揭露宿火峰用叩心童子炼器的真相。”
易渡桥的语气无甚波澜,“小楸正在外边引开宿火峰弟子们的注意,你们如果想让他活,就最好配合一些。”
雷声隆隆作响,不知为何,她总有不好的预感。
白阔的居所中,发冠碎裂,他满头白发随风飘扬,唯独一双眼睛血红非常。
灵力不要钱似的注入炉火之中,翻腾的火舌舔舐着炼器炉里的长刀。白阔近乎疯魔,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你出去一定会将此事告知掌门……崔饮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掌门私交甚好。就差一步……你不要想离开宿火峰!”
崔漱冰的后背忽然发了凉。他一拂袖,一道灵力便要往白阔的方向打了过去。
就在灵力即将脱手的刹那,他脸色骤变,灵力往回狠狠一勾。
那引路的弟子面容麻木不似活人,风筝似的往白阔那炼器炉了飘了半道,被他拽了回来。
崔漱冰认出来了那是什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叩心童子?”
已灰木(十)
那弟子的目光依旧呆滞如枯木, 似乎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崔漱冰一咬牙,握住了庭芜杵——这一握他才反应过来,里边的神识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声息。崔漱冰愣了愣, 后知后觉地往那硕大的炼器炉下望去。
炼器炉下, 易渡桥的双手伸出,每寸指节上都深深嵌进去了一条灵线。每条灵线又在末端裂成几条几不能见的细线, 拴在叩心童子的腕上,与小荀洛手上的线别无二致。
“你快松开!”
小荀洛在芥子里往外看着如此景象,深可见骨的伤痕触目惊心,他倒抽了口凉气, “你的手会断的!”
易渡桥恍若未闻, 无论是庭芜杵里的还是徐青翰眼睛上的, 神识此刻尽数被她抽回,毫不犹豫地撞上汹涌卷来的灵力。
鲜血从她的耳朵里缓缓地溢了出来,沿着脖颈向下流成两道鲜红的痕迹。神识受创的疼痛多了, 此时易渡桥甚至都觉不出多少痛苦, 她的眼神坚定如刀,十指攥紧, 生生地把那些叩心童子扯回了原处。
直到此时, 易渡桥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有那个办法了。
清亮的女声如似击玉, 易渡桥说出的每个字都撞在了叩心童子的灵台之上:“你等可愿弃去残躯,皈依于我?”
有的叩心童子先一步恢复清明, 他抬头看了看迫不及待想要将他吞噬而入的炼器炉, 又看了看身在阵外孤立无援的易渡桥。
于是他问:“要怎么皈依你?”
易渡桥的嘴里尽是铁腥气,她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 被乱窜的灵力扬起,几乎要遮住了她本来的面目。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如刀, 她朗声道:“化我万重山!”
话音落地之时,两道隐约的鬼影在易渡桥的身后浮现,正是阿四与阿五的残影——或许叫小楸更合适。
残影上星点的亮光浮现出来,杨柳枝浮至半空,拉长至三尺青锋一般,不退不避地接过了神识的班,一剑将阵法阻得停了一瞬。
“若是做了万重山,就不算人了。”
易渡桥啐了口血,“你们只能做一群受我驱使的鬼魂,从此以后,你们的三魂七魄都握在我的手里。但我易渡桥会为你们讨个说法,我要你们亲口为我作证,告诉世人问天阁是个多么腌臜的地方,告诉世人白阔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就算是叩心童子又如何?我要让你们再也不做砧上鱼肉,让你们能为自己说一句公道!”
无论是凡人,修士,还是被当作廉价灵石的叩心童子,在易渡桥的眼里不过都是一条性命,又能有分别。
易渡桥依旧记得那个就算要用化骨也要为兄长讨一个公道的小姑娘,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带着阿瑶的份一起将这份公道讨了回来。
只要有一个叩心童子愿意皈依就够了。
炉火几不可查地一顿,白阔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过去。
透过曲折的回廊,他看见了几缕浅淡的鬼气正由缝隙间翻涌而出。
鬼气的源头正是易渡桥。
一个,两个,三个……
在阿四与小楸的身旁,逐渐出现了更多鬼影。
属于炼气修士的真元与易渡桥内府中的灵力交织,百溪成江,百江作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摸到了化神初期的修为。
杨柳枝刹那间暴涨数倍,那由五十四个小阵组成的阵法顷刻间被撕裂,易渡桥断喝一声,只闻房梁不堪重负的断裂响动,无数被当作阵眼的仙器碎片炸飞出去,在笼罩着不详红雾的宿火峰上炸了串炮仗。
“竖子敢尔——”
白阔暴怒的吼声响彻山中,不过此时除了崔漱冰外没人会应和他的声音了,宿火峰上下上百修士尽数失神,除了那被崔漱冰拦下的大弟子外,竟然都被拉进了炼器炉里。
一道身影挟着灰黑的鬼气从房顶的裂隙中飞出,正是易渡桥。
就算有了心理准备,看见炉中的惨状易渡桥也不由呼吸一顿。
那些她或见过或没见过的弟子们逐个被吸成了干尸,眼眶凹陷,皮肤枯黄,瞧起来简直比那些走火入魔的邪修还要骇人。
随着弟子生机的溃散,璀璨的真元注入炼器炉中,易渡桥眯起眼,依稀辨认出来是把长刀的轮廓。
就在这时,炼器炉飞天而起。白阔端坐在炼器炉后,隔着炉火的光彩与易渡桥四目相对。
白阔的面容也没好到哪去,他双手飞速结印,一道火光便从炉内分出,往易渡桥的面门刺去。他的怒火已然平息几分,变成了种阴恻恻的骇人模样:“崔饮眇,你以为你让她窃走几个叩心童子就够了么?”
……什么?
易渡桥闪身躲过炉火,和赶来的崔漱冰一样迷茫。崔漱冰踩在庭芜杵上,低声道:“你骗我上宿火峰,原来是为了这个。”
还没等她心虚,崔漱冰手中碧绿的光亮一闪,庭芜杵替易渡桥挡下了一击辗转而回的炉火。他的神色平静非常,“往生刀出世意味着什么,白兄,你该明白。”
白阔毫不犹豫道:“比起它能带给我的,生灵涂炭又算什么?”
“斯人已逝,你也该放下。”
崔漱冰的语气从未如此强硬过,庭芜杵乖顺地托着炉火送至他掌心,白皙的指腹一碾,他便知道里边葬送了多少无辜性命,“当年你为了突破差些走火入魔,是先夫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又何苦……”
“若是没有她,我要这一身修为又有何用!”
白阔打断了他,“我不过是要用往生刀劈开阴阳,救她的性命回来——你步步经营,又何苦妨碍我?”
崔漱冰:“……”
哪来的步步经营?
他被白阔强行想象出来的黑锅扣得头疼,叹了口气,拂袖就要把那炉火灭了。
易渡桥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没听过往生刀的名号,却也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大致猜出来个囫囵个的意思。
化神器修为情所困,不惜葬送旁人的性命也要将他的夫人从阴间强行拽回来。但就算是宿火峰,一次动用太多的灵石炼器也是要同主峰报备的。于是白阔便想到了叩心童子这么个阴损的法子,用不值钱的下凡星将小楸一众凡人强行灌成了修士,却又让小楸逃了出来,寻见了易渡桥——这才有了如今剑拔弩张的境地。
至于崔漱冰,他纯粹是倒霉。
易渡桥不动声色地想,这次还真有点对不住崔仙长。
天知道白阔是怎么把她干出来的事都归到崔漱冰身上的,不过也算好事,这样一来,崔漱冰和她易渡桥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纵使崔漱冰再想偏袒问天阁,面对一个无差别仇视他们两个人的白阔也不得不站在易渡桥这边。
“灭掉炉火。”
崔漱冰说道,“不能让往生刀出世。”
平心而论,崔漱冰从来没想过要帮白阔。庭芜杵上精致的雕花霎时化成了盘旋其上的树藤,他一手掐着炉火,一手握住庭芜杵,心想:得通知掌门。
白阔的所作所为决计不能为正道所容,传讯法器登时就要冲往玄晖峰,却听咔嚓一声脆响,传讯法器在触及护山大阵时被拦了下来。
宿火峰乃是万万法器之源,拦下个传讯法器并非难事。
崔漱冰的眼角微微一动。
缺了几个叩心童子并非大事,只要白阔拖的时候够久,往生刀照样能平安出世。而传讯法器出不去,等消息上报到李阅川那的时候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情况不妙,他如今只能强行熄灭炉火,阻止炼器。
但崔漱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崔峰主。”
他听见易渡桥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大的动静,为何掌门还不前来?”
崔漱冰下意识回答道:“传讯法器出不去……”
他的话音顿住了。
李阅川一个大乘修士,天下第一人,这点动静还听不见吗?
如果不是他不想来,就是来不了。
玄晖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若是往生刀出世,天下会不会当真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乱起来?”
易行舟好整以暇地坐在李阅川对面,吹了吹茶汤,“不愧是玄晖峰上的茶,不似俗物。”
李阅川身着掌门衣饰,此刻坐在他对面,竟然一动也不动。他紧盯着易行舟另一只手中盘玩的精致金方,正是大楚皇室的玉玺。
感受到他的视线,易行舟笑着将玉玺拿了起来,在李阅川眼前晃了晃:“怎么,做惯了皇帝的走狗,连狗链子都认不得了?”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将玉玺往木桌上狠狠一放,厉声道:“跪下!”
在这样一个状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面前,李阅川的身形晃了晃,站了起来,双腿屈下,径自跪在了易行舟面前。
易行舟看起来心情颇好,笑得连肩头都发颤,一脚踹在了李阅川心口:“苍生道心……哈哈,不过是供人驱使的一条狗而已。除了皇帝与你我又有谁能知道,真正的苍生道心竟然是一方小小的玉玺?”
李阅川低着头,仿佛被玉玺抽空了神志,徒留一具躯壳的傀儡。
玉玺质地柔软非常,触手生温。易行舟颇觉有趣地在掌中把玩了半晌,自顾自地继续道:“既然你不回答,那我便替你说。姓白的蠢得很,我不过哄他两句竟然全都信了,世上除了鬼道行于阴阳之外,哪里还有能让死人复生的法子?唉,也不知道他最终从阴曹地府里勾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他突然来了兴趣,兴奋地站起身来快步走了两圈,“但他死也不会想到,往生刀最后会落到我的手里——当然,那是姐姐死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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