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灰木(十一)
听到这, 李阅川毫无神采的眼睛动了动。他像是从寥落的一声“姐姐”中想起了什么,被苍生道心消磨掉的过往重新被翻了出来,就在他要看清的时候转而消弭无踪。
他只是声音无甚起伏地说道:“我本以为你与易渡桥在同一条船上。”
易行舟终于得到了回应, 他蹲下身, 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尖锐的笑声。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笑,此刻近乎有了癫狂的意味:“谁让她总拦我的路?明明只要听话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分明是她对不住我, 为何要处处同我作对?”
他的唇瓣抖了抖,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么这次就借着白阔的手把姐姐杀了……不, 不止是白阔……来这的所有修士都会变成愁杀人的刀, 只要姐姐死了, 她就会乖乖听我的话。”
他从怀里摸出来了枝细长的枝条,与易渡桥常用的那条杨柳枝同出一源,“不过我哪里舍得让姐姐真死?只要她的神识还在, 我就有法子给她续命。李阅川——”
易行舟忽然唤了声李阅川的名字, 他攥紧了手中的杨柳枝,“万重山传人的神识有多强韧, 你比我清楚。所以为了我的姐姐, 你就先莫要出手了, 和我好生看戏才是。”
这场“戏”,的确开场了。
杨柳枝携着元婴修士的全力一击抽向炉火, 白阔连眼皮都没抬, 单凭一只肉掌便接住了凌厉的剑光。
而在另一边,他另一只手攥住了从庭芜杵里伸长而出的藤蔓, 熊熊炉火从他的掌心中燃烧起来,藤蔓寸寸龟裂, 而白阔也没讨到好,掌心血肉模糊,骨头也断了两根。
而杨柳枝甚至只抽破了一层油皮,易渡桥首次同化神修士交手——和徐青翰的小打小闹不算,那人从来不和她正经打架——便领会到了何为境界之差。
不过转瞬,白阔与崔漱冰便已交手了几个来回。两个实打实的化神修士打起架来差点没夷平了半座山头,仙器与丹毒乱飞,易渡桥见缝插针地往里边插几道鬼气,割破了白阔的颊侧。
叩心童子化成的万重山缠绕在她的脚底,将易渡桥托在半空。易渡桥低头看了看光洁的手掌,无比确定在她吸纳过更多的万重山后,她的鬼气比以前要锋利许多。
反正能穿透化神修士的护体真元了。
战意在易渡桥的胸膛里燃烧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看看她和这两位峰主究竟相差几何。
不远处,阿四和小楸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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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方才还在被追来的弟子们撵得满山乱窜,忽然间那些弟子都像被“灵线”捆住了似的往回飘,把它俩难兄难弟丢在这,连去哪都不知道。
随后,它们听见白阔居所的方向传来一阵雷声,而雷声夹杂着些若有似无的打斗声,以他们的修为听不真切。
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就感觉自己也被灵线缠住了腰,一眨眼就到了战局中央。
小楸震惊地挤在一众万重山中央:“你们……”
“旧等等再叙。”
易渡桥的声音响起,“劳烦你们先助我一臂之力。”
崔漱冰伸手欲够炉火,却被白阔拦下。两人的余光中不知第多少次出现了熟悉的鬼气,白阔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单手接下,但化神修士的直觉忽然一动,白阔下意识地错开与崔漱冰针锋相对的炉火,全力迎上了那条刺来的杨柳枝。
他的护体真元荡起了层层涟漪,竟被一介元婴惊动了。
白阔失声道:“不可能!”
他看得明明白白,易渡桥怎么可能施展出化神级别的剑气?
他的护体真元几乎碎裂,白阔双手结印如飞,勉强补上了裂缝。而易渡桥也没好多少,她身后的万重山似乎被这一击耗尽了力气,尽数藏回了她身下的阴影之中。
崔漱冰借机再添一掌,白阔措手不及,直中后心。
脸色比满头白发还要苍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炼器炉里的炉火摇摇欲灭。
易渡桥几乎被这一击抽空了内府,缓缓落在地上,心下忖度:剑气果真不止局限于修为如何,若有万重山这样的添头,我大抵也能与化神对上几招。
这样想着,她靠着残存的断墙趺坐下来,仰头望着未定的战局。
因那一掌之差,二人战局胜负近分。易渡桥心下却总不安定——那炉火当真能熄灭得了么?
“若是饮眇与易渡桥联手,你当如何。”
李阅川此刻被指示着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在易行舟的对面,“饮眇虽然修的丹道,不善与人争个高下。但若是加上易渡桥的助力,未尝不能与白阔一战。”
易行舟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神色丝毫不见变化:“你以为往生刀能否铸成,在于他们几人谁胜谁负么?”
李阅川:“此言何意?”
易行舟但笑不语。
他不过是与白阔说了一句话。
——若你身陨,我会替你召回亡妻的魂魄。
庭芜杵抵在白阔的命门,崔漱冰那双天生就比旁人薄上几分的唇瓣轻抿,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宽大的袍袖搭在他的手腕上,崔漱冰平声道:“收手吧。”
他并未给白阔能够自由活动的机会,庭芜杵举在原处,另一只手蓄了汪如水的灵力,向舔舐着炉身的火舌上轻轻一泼。
眼见火舌就要被泼灭,白阔忽然笑了一声。
他作势要往崔漱冰的天灵盖上拍下,崔漱冰瞳孔骤缩,庭芜杵已下意识地推了出去。只见白阔身上顷刻间被戳出了个血洞,磅礴的灵力从经脉中滔滔不绝地冲了出来,崔漱冰周身护体真元暴起,这才免遭被灵力碾出几里地的结局。
崔漱冰与易渡桥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一种猜测。
糟了。
易渡桥叫道:“万重山!”
灵线飞快地缠绕上白阔周身,飞速变换的鬼影试图把白阔往炼器炉的反方向拖拽过去。白阔周身尽是万重山咬啮而出的伤口,却无知无觉地向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万重山被碾成无数碎片,呜咽地被易渡桥收了回去。
这时,崔漱冰却像被吓魔怔了般,喃喃自语道:“……他不是被我杀的。”
易渡桥敏锐地听见了这一句:“崔峰主此言怎讲?”
“他要借着庭芜杵的灵力自爆。”
崔漱冰的一只手遮在面前,本应整洁的衣袍早就被自爆引起的灵力割成了条条碎布,试图抓住距离他几步之遥的白阔,“这样炼器炉需要的灵力就够了。”
白阔的尸身倒进了炼器炉中。
崔漱冰的胸口如遭重击,蓦地呕出口血来,淋淋漓漓地沾满了领口。他踉跄地坠至易渡桥身侧,被她伸手扶住了。
盘旋在半空中的天雷终于尽数降下,连劈四十九道,那炼器炉却在天雷中巍然不动,唯有一豆若隐若现的炉火仿若随时都要熄灭。
但也只是仿若。
白阔爆体而出的灵力将炉火护在其中,每一道天雷劈落后都会减弱几分,却死而不僵,生生捱过了四十九道才堪堪消散。
易渡桥可算知道何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与崔漱冰并肩而立,但凡有想寸进的想法立刻会被天雷波及。崔漱冰的半边身子被天雷擦了过去,这会还泛着焦糊的肉香。
不知过了多久,惊动了整座苍枢山的天雷缓缓散去。
崔漱冰仰头吞下几颗花花绿绿的丹药,新生的血肉立刻覆盖过焦黑的皮肉。没等他说什么,天上的猩红雾气忽然散开,月光柔柔地洒落了下来。
护山大阵消失了。
宿火峰于一日之间死得只剩个失魂落魄的大师兄,在外围观了半晌却进不来的各路修士们登时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没分给疲惫不堪的易渡桥他们一个眼神。
包括莫寻欢在内的诸位修士均抬首望着那仍旧未熄的炉火,托着炼器炉徐徐落地。
炉盖动了动。
修士们惊得后退一步。
而后,炼器炉重归沉寂。
在场的修士们俱面面相觑,纵然白阔身死。炼器炉无主,却没人敢先上前一步,任由炼器炉孤零零地待在断壁残垣中央。
崔漱冰想上前,却被易渡桥一把拉住了。
“崔峰主没发现么,方才已经有人出去通风报信了。”
易渡桥的余光里,几个修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她以一种极轻的声音道,“恐怕无论是哪家修士,都想要往生刀罢。”
问天阁自诩正统,绝不会允许这等凶刀落入其他门派之手。而对银莲宗与合欢宗这等门派来说,往生刀无疑是一块肥肉——谁得了往生刀,谁就能在诸多门派里胜出一筹。
皇帝还要轮流做,更何况是以修为为尊的修界?
此时,恐怕不仅是各峰的徒弟,在苍枢山周围的各路门派中人也在赶往宿火峰的路上。
诸多修士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没先出声。
“往生刀已成。”
崔漱冰摩挲着庭芜杵,神色中不掩担忧,“除非刀断,否则天下大乱拦不住的。”
已灰木(十二)
夜黑云淡, 九天劫雷在宿火峰上作威作福了好一会,留下满地硌脚的的渣子。
易渡桥的鞋尖碾过一块瓦砾,披散的发丝被杨柳枝自行挽起, 长睫低垂, 掩过眸中未明的神色。
她没看崔漱冰,兀自道:“折不断的。”
往生刀只要出现在世上, 必会引来争抢。若是借着问天阁的名头强行销毁未尝不可,但只要有一人表示出了要争抢的意思,那么这刀就断不得了。
人人都有贪欲,能忍得住的那是佛。
……况且有的佛门弟子也在呢。
崔漱冰想来同样明了这一点, 他沉默良久, 才道:“我会去试试。”
言毕, 他随手捏了个清洁符咒,身上挂着的颇为可笑的碎布片顿时化成了他往日里穿的那身衣裳。
易渡桥这时才发觉他有些太瘦了,整个人都被衣裳裹了起来, 有种瘦竹的嶙峋。
许风站在众修士的最前方, 正焦头烂额地试图压下“开锅”的号召声。
“诸位。”
崔漱冰拍了拍许风的肩头,走到炼器炉前, 与其保持在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扫视了圈面前各怀鬼胎的修士们, 不急不缓地说道, “天枢学宫的道友一案,我已查清。”
天枢学宫在场的修士们无一不是为了往生刀而来, 突然听见他提及了自家弟子, 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就把那弟子忘在了脑后,不由汗颜。
有脸皮厚的修士朝崔漱冰一拱手, 表示洗耳恭听。
崔漱冰道:“那位小友是在夜里被炼器炉火抽了真元,而并非是莫宗主的功法所为。诸位请看。”
他侧过身, 露出半边炼器炉的轮廓,“白峰主因一己私欲重铸凶刀,正是需要灵力的时候,为此才将主意打到小友身上,实在罪不可赦。不过他已然以身殉炉,再不可讨了。若是学宫诸位还有何不满,自可向崔某来讨。”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枢学宫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没了用的弟子同化神期的丹修翻脸,于是和和气气地再一拱手,表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崔漱冰的说话声尚未停息,他不急不缓道:“往生刀乃是凶刀之首,当年老祖曾亲手将其销毁,断不可重现人间。我在修界还算有些脸面,若要我说,不如将这刀就此断了,也省得生灵涂炭,诸位觉得如何?”
“果真是往生刀!”
“销毁……我看也未尝不可。”
“都说那往生刀威力无穷,若是被我拿到……”
“传说哪有真的?怕是编来唬我们的!”
人群中窸窣交谈声不绝,易渡桥听了满耳朵的心怀鬼胎,丝毫不觉着意外。
她并未掺和进这滩浑水里,藏在手心里的沉墨印微微闪着光。
断月山庄中,齐瑜听完易渡桥传来的消息,正一手托着灵石急匆匆地穿过小路,另一手并指为笔,飞快地在道路周围刻下复杂的符咒。
“传信襄平,边地五城不想死就全城戒备。”
她头也不抬地对身旁的下属说道,“护山大阵再换灵石,有天元就换天元,没有就换月息,快去!”
那下属没动。
齐瑜似有所觉,转首道:“你……”
她记得那人的来历,被问天阁追杀得走投无路的邪修,在这个世道里,与他有相同来历的邪修多得数也数不清。
也是最容易仿冒的来历。
他在一个雨夜倒在了断月山庄门口,被齐瑜亲手捡了回来,灌了半个月的药吊着命,终于把人喂醒了。
于是齐瑜多了个副手——算账算不明白的那种。
此时此刻,她
依誮
被亲手救回来的副手洞穿了胸膛,喉咙里溢出腥甜的鲜血,把想问的话都呛在了喉间,唯有苍白的手颤抖着向上够去,试图抓住那邪修的袖口。
齐瑜的喉间咔咔作响:“咳咳……”
问天阁,天枢学宫,愁杀人……你到底是哪一方的?
那邪修像是知道齐瑜想问什么,躲开她不住发颤的手,简明扼要地说道:“愁杀人的手比你想得要长。”
齐瑜蓦地睁大了眼。
她知道愁杀人要做什么了。
她竭力地翻过身,十指狠狠嵌入地面,几道稀薄的灵力朝那邪修的后背刺去。
不许去……!
那邪修随手拂开了灵力,头也不回地往山庄深处走去。
齐瑜的瞳孔逐渐涣散,试图往前挪动一寸,再一寸。
山鬼一脉与旁的修士不同,易渡桥的灵体埋在断月崖中,只要灵体不灭,在寿元耗尽之前便不会消弭。
换而言之,断月崖就是易渡桥的七寸。
齐瑜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张沉墨印,字迹几乎没一笔是连着的。
那是个“走”字。
易渡桥没看见齐瑜最后传来的消息,她不着声色地觑向周围上山的修士们,一块山头上几乎要站不下。宿火峰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想来白阔他老人家若是得见这番盛景定能瞑目。
来齐了。
在天枢学宫的最后一位筑基弟子踏上宿火峰的刹那,易渡桥笃定地看向站在众矢之的中的崔漱冰。
就算蝼蚁聚在一起也能咬死人,何况是一帮活生生的修士。
而崔漱冰不退不让,将修士与炼器炉隔绝在两侧。
易渡桥的心头一动。
人行于世,唯有“自然”二字最难。崔漱冰性子纯然,似乎毫无所求,又似世上安宁皆是他求——在那条仿佛天命注定要踽踽独行的路上,崔漱冰是否也在途中?
周遭忽然暗了一瞬,镇山神器似的崔漱冰也被黑暗吞没在了里头。他高声道:“何人!”
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取往生刀的人。”
话音未落,他一把掀开了炼器炉盖!
那人隶属何方势力已然不可考,炼器炉打开的刹那,他整个人被热浪卷了进去,声都没出就被炉火燎成了一把焦黑的骨头。
往生刀踩着黄泉路出了世,宿火峰上飞沙走石,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残垣纠缠得密不可分,天地都被一把刀拢成了一线,随后不等人眨眼,雪亮的刀光便又将那一线天地劈成了两半,那光太盛,像浸了血。
易渡桥的神魂都为之颤动了一瞬,而后她意识到不是她的神魂在颤,是整座宿火峰!
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展出本命法器,接二连三地往往生刀的方向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苗疆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宿火峰的颤动。
陶家峰的后山上,徐青翰和方絮远远对了两招剑势,忽然间,两人均往后山中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望去。
那角落早就重归平静,但徐青翰无比相信自己方才听见的声音——属于杨柳剑的剑吟。
往生刀出世,杨柳剑似有所觉,遥遥相和。
他顿时往那处角落里冲去,果不其然,那处有个不为人轻易所察的入口。而在入口旁边,剑冢两个字清晰可见。
徐青翰大喜,当即钻了进去。
方絮紧随其后,纸人吱哇乱叫地在她身后缀着,又被她一道符咒轰开几分。没了青霜剑的确麻烦,方絮啧了声,眼见就要强行冲开经脉,却听一声断喝,再熟悉不过的琢玉剑光劈落下来,将最近的两个纸人腰斩成了两半。
站在剑冢门口,方絮正欲进入的步子一顿。她能感受到岑小眉从剑上跳了下来,期冀地往她的身边跑来,道:“师尊!”
还是当年小姑娘般的语气。
但方絮仅仅顿了一瞬间,转而头也不回地跟上了徐青翰。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岑小眉看见她如今的样子。
徐青翰自然不知他离开后发生的这久别重逢的戏码,他弓着腰往里边走,越走越宽敞,约摸着走了一刻钟,终于瞧见了剑冢的全貌。
剑冢地如其名,就是一片荒坟头。每个坟头上都七扭八歪地插着把剑,感受到了许多同类的气息,不退剑兴奋地嗡鸣起来。
徐青翰并未贸然闯入,这地方怎么着也得有上千把剑,他要是想挨个看,恐怕得找上个个把月才能知道杨柳剑的下落。
况且……
徐青翰向那从剑冢深处走出来的老者一笑,咧出来一排白牙。他可没忘那苗疆姑娘和他说的,这地方有个脾气古怪的前辈,乐不乐意把剑给他还得另说。
他虽然自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面对前辈时也难免吃不大准,在有求于人的情况下,徐青翰决定该屈就屈,当即弯腰行了个礼:“晚辈徐青翰,见过前辈。”
“徐青翰。”
那老者念了一遍,可能没在记忆里找出来他这号人,于是公事公办地道,“你来寻我,所求何事?”
而同样进入了剑冢的方絮和岑小眉的面前也同样有着生得一模一样的老者,问道:“你来寻我,所求何事?”
方絮道:“我来寻两把剑。”
岑小眉左顾右盼看不见她师尊,只能道:“我要寻我师尊。”
而徐青翰则更直白些,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前辈,我要找杨柳剑。”
听见杨柳剑的名号,那老者终于肯正色看了看他:“这可不是好东西。”
“剑有阴阳不假,若说凶吉嘛……也得看用的人是谁。”
徐青翰笑嘻嘻道,“我瞧着我用着便挺吉祥如意的。”
可能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吉祥如意形容自己,那前辈的高深壳子有一瞬的崩裂。他上下打量了遭徐青翰的笑容,叹道:“那你说说,你要那剑意欲何为?”
和他撒谎并无好处,徐青翰遂坦然道:“天大地大也抵不过一个为情所困嘛,前辈你说是不是?”
“要我说,你不值得很。”
那前辈冷笑了声,“像你这样误入歧途的人多了。割去情爱不得好死,就为了个情伤……愚昧!”
徐青翰心里琢磨这前辈看上去也挺有故事的,年轻时可能被哪个姑娘伤过。他没深究,只摇头道:“我并非要抛却情爱。”
前辈:“嗯?”
徐青翰:“我要把我的情爱割下来送给一个人——她就缺这一味药了。”
话说到这,那前辈眸中显现出几分意外之色:“修无情道的?”
徐青翰又摇头:“开悟道。”
那前辈又琢磨了会,感觉自己没听过这一道,可能也是个新鲜玩意。于是他颇虚心地求教:“这同你步上歧路有何关系?”
言下之意是不得好死不是说着玩的,少管闲事。
徐青翰毫不在意地笑了声,随手拔起脚边的剑舞了两下:“她已经在歧路上这么多年了,我想让她尽量走得稳当些。”
这番歧路的高谈没打动得了前辈,反倒是他无意间甩出来的剑招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是苍枢山的人?”
“前辈你认得啊。”
徐青翰乐了,“正是正是。”
没成想那前辈突然变了脸色,道:“哪个峰的?”
徐青翰:“……”
这是有仇还是怎么着?
他谨慎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遍,才回答道:“玄晖峰,师从李阅川。”
“李阅川的徒弟怎么才是个金丹。”
前辈不甚相信地嘟囔了句,又道,“怎得不去宿火峰。”
徐青翰:“……啊?”
他实话实说:“我心不静,学不了炼器。”
心下不由想道:莫非此人和宿火峰有渊源?
认识李阅川,又与宿火峰关系匪浅,半路跑到陶家峰里避世的炼器道前辈。
徐青翰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上下打量了番那前辈,直把人打量得略微不知所措,心底下从“是不是我避世太久衣裳过时”想到“他莫非是看上了我藏在身上的仙器”,最终听见徐青翰问道:“白莫生师叔?”
这声“师叔”纯属他强行扯关系了。
若说白莫生此人,在问天阁里没多大名气,大抵问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听过名号的。不为别的,正为他是宿火峰峰主白阔的结拜兄弟——本名叫莫生,因为天生天等灵骨被当作怪物抛在了荒郊野岭,又被路过游历的白阔施舍了口水喝,就此跟在他屁股后边不肯走,一路跟上了苍枢山。
白阔那会头发还没白,和在徐青翰的记忆里一样,是个挺亲厚的人。他那会才十来岁,远远没到收徒的年纪,便求着前任峰主收莫生为徒。白捡个天等灵骨的好事没人会不乐意,前任峰主遂破格添了个徒弟,就此两人结拜,莫生前边添了个白,也算段兄弟情谊。
而这段兄弟情谊坏就坏在了白莫生天资太高。
多年后,他炼出来了个不容于世的仙器,引得白阔道心不稳,走火入魔。也正是因此,当年白阔的道侣为了救他而身陨,就此白莫生潜逃出山,再无踪迹。
“你知道我。”
白莫生的虎口扣在了徐青翰的喉间,“说,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师叔莫急啊。”
徐青翰笑着把他的手扒拉了下来,“我对那些前尘往事没兴趣,只求杨柳剑而已。”
见白莫生没反应,他又道,“若我没猜错,当年那引起灾祸的仙器名唤山核,是也不是?”
白莫生的脸色终于变了。
徐青翰趁热打铁:“可惜啊,这山核却被白阔炼了出来,交到了愁杀人手里。你也知此物除了极为强大外能惑人心智,为了我的心上人免遭其祸,还是借剑一用较为妥当。”
而他话音刚落,方絮与岑小眉面前的白莫生消失了。
青霜剑不知何时被从剑冢中拔出,插在方絮的脚边。失而复得的本命剑总归是要珍摄几分,没待她将青霜剑拔出细细查看,手腕就被另一只覆着薄茧的手握住了:“我找到你了。”
岑小眉的眼睛明亮如星子,她有好多话想问,却在视线下行,看见方絮凸起的肚腹时脱口而出:“师尊,你怎么了?”
方絮神色冷淡,将手从她的掌心里抽回来:“我已被问天阁除名,不是你师尊了。”
岑小眉不依不饶地还要去抓:“我不信。”
面对方絮时,她眉眼间的霜意霎时散去,像个小姑娘似的刨根问底,定要找出个结果。
面对这等追问,方絮也有些许哑然。她岔开话题:“陶家峰里的母蛊寄生在我的内府之中,恐怕等到足月之时便要破腹而出。你若是不想死,现在走还来得及。”
岑小眉早就过了会被吓到的年纪:“我已经筑基巅峰了。”
她或许期待过方絮会露出其他的表情,赞赏也罢惊讶也好,总该是有些反应的。可惜方絮的五官像是被焊在了面皮上,轻轻一点头:“与我何干。”
岑小眉愣住了。
怎么能与她没有干系呢?
她张了张口,又问道:“当年之事,徐师叔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絮沉默地看着她。
母蛊在皮肉之下交缠蠕动,挤出一种近乎令人作呕的“咕叽”声响。方絮将青霜剑比对着鼓胀的腰腹,一边想着怎么剖出来能痛快些,一边想着要如何回答岑小眉。
……后者果真比前者更加难以回应一些。
她一方面不想让岑小眉和她一样,意识到她的师尊和当年她的义父一样,是个为了一己私欲而作恶多端的恶人,当年方絮不辞而别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另一方面,方絮追寻的大道太过偏激,纵然在她看来再正确不过,却也明白这条路比易渡桥的“道”还要难走。在这条人命铺成的血路上,方絮不想让岑小眉随着她走。
她更不愿意在岑小眉面前撒谎。
方絮没有过正经的师承。就算是李阅川,在他面前她也是算计居多。
看着岑小眉眼睛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当年李阅川让她收徒的时候她再坚定一点,没有随便拎个徒弟交差,那么如今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等情形了?
方絮又想,这师尊的牌坊立得真没意思。
方絮道:“徐青翰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岑小眉一直以来撑着的脊背像是被什么压垮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抱着琢玉剑蹲下身去,里边藏着的青霜剑残片冰冷非常,贴着她的颊侧,把泪水凝成了霜色。
很多年后,久到方絮的尸骨已经化成飞灰。
岑小眉才惊觉那是她此生最后的一滴泪。
无情道的传人,本就不该落泪。
剑冢中千万把长剑忽然长吟出声,灵力朝岑小眉的方向席卷而去,紫红云霞在陶家峰上聚起,声势浩大得不比筑基时差到哪去。
岑小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整个人轻得像一片羽毛,被灵力托了起来,内府里本来一盘散沙的灵力像听见了什么号召,成了个小团。
金丹已成。
诸多幻境陡然碎裂,一时方絮和突然出现的徐青翰站在了一起,徐青翰往旁边蹿了两步,撞到了白莫生的身上。
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唯有岑小眉对此毫无所觉,她仰躺着悬在半空,为她而起的剑吟尚未散去,盘旋在剑冢之中。
徐青翰猜到了什么:“这是……”
白莫生道:“结丹了。”
闻听此言,徐青翰忽然往方絮的方向看去:“你承认了。”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好歹也带了岑小眉这么多年,她的心结是什么徐青翰再清楚不过。如今她既已突破,定然是心结已解的缘故。
方絮没回答他。
她只是抬起头,在空中画了个符文。
琢玉剑里的青霜残片应声碎了。
已灰木(十三)
结丹前后到底差在哪了?
飒飒剑光中, 岑小眉曾经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
都说修士的一个大境界之间仿如天堑——例如岑砚就算再疏于剑道,与其比拼灵力时也能隐隐压岑小眉一头,还能在打完后敲敲她的额头, 感叹妹妹当真是大了, 都能和兄长喂上几招。
于是岑小眉愈发明白修道之路既苦又远,如若她一直纠结在筑基巅峰不得寸进, 那又何谈护住兄长,如何在修界里为他圈出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她不知自己心结所在,如今却误打误撞,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结了丹。
从未感受过的丰沛灵力盘踞在内府之中, 逐渐凝聚成了一颗金光灿灿的小球。岑小眉下意识随着流动的方向吐纳灵力, 觉得内府里好像盛了几十两天元, 灵力充裕得令她浑身的经脉都在发颤。
睁开眼时,树叶花草的颤动明晰可见,她甚至能看清残剑裂痕上盘踞的灵力余痕。
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她面前悉数展现, 岑小眉眨了眨眼, 低下头,看见正同样抬首看来的三个人。
目光掠过白莫生与徐青翰, 最终停在了方絮的脸上。
岑小眉发现她们有着一样的眼神。
——又或许在某种方面来说, 她们并不相同。
方絮的无情道心建立于欲望之上, 而岑小眉的道心则承袭自方絮,并未有过苦苦求索的过程, 从而相比起来愈发纯粹。
简而言之, 便是岑小眉“无情”得更彻底些。
她的目光澄然一片,回首来路, 只觉像是见道堂上那座巍然不动的藏经塔,种种过往皆列于其中。
只是纸张书籍, 终是死物。
岑小眉翻看过往时再不会有丝毫波澜,看到初入问天阁的自己时甚至会觉得诧异。她到底怎么想的,会想去撒泼打滚,只为了抱易渡桥的大腿?
藏经塔的最后,一本闲书上悠悠然写着兄长二字。岑小眉知道她今后要做什么,于是她将空中悬挂着的琢玉剑收回脚下,向三人一拱手,转瞬间消失在剑冢中了。
她已有琢玉剑,剑冢中并没有任何东西能留得住她。
她要回苍枢山去,那里有兄长在等她。
……虽然岑小眉并不明白,她为何要保护她的兄长。
“她走了。”
见岑小眉的身影消失,白莫生盘膝坐在了地上,像是看到了极为有趣的事,笑道,“所谓无情道传人,今日倒是让我看见了两个。”
方絮看起来心底没什么波澜:“前辈,杨柳剑在何处?”
白莫生的手抚过身边长剑的碎片,那东西似乎在这待了很久,边缘有些钝了。
他一点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这两个后辈……李阅川他可真有挑徒弟的眼光。”
这话听起来不像夸奖,没人接话,白莫生自顾自地继续道,“一个要用它飞升,一个要用它割情爱给姑娘突破境界,唉,这给谁好啊?”
听到“割情爱给姑娘”的时候,方絮下意识地看向了徐青翰。那张脸上的面具泛着银光,一看便是凡品。
剑冢中静寂一片。
白莫生耗得起,徐青翰却耗不起了。
在白莫生二人看不到的角落,徐青翰的沉墨印上缓缓洇出了一个凌乱不堪的字。
那字的来源乍一看不可追溯,徐青翰从未用沉墨印和字的主人交流过,但他却抬起头,不经意似的看了眼断月崖的方向。
沉墨印上写的是个“走”字。
就在给易渡桥传讯的瞬间,齐瑜手里承着沉墨印的薄纸悄无声息地一分为二,上边传给了易渡桥,下边传去了徐青翰的沉墨印上。
没人知道齐瑜是怎么将徐青翰的沉墨印弄到手中的,或许是她潜伏在见道堂里时早就做好的准备,又或许是那次在人骨柴芥子中时偷到的,反正在生死攸关的关头,齐瑜选择了相信徐青翰。
徐青翰并未辜负齐瑜的苦心,他顿时有了猜测,沉墨印被捏成了个纸团握在手中。
他转过头,向白莫生道:“人命攸关,还请前辈体谅。”
目前来看,攸关的大抵不是易渡桥的性命,而是宿火峰上混战的修士们的。
往生刀只有一把,要想拿到就得先把挡在身前的修士打趴下。
当第一道天枢学宫的符文炸开合欢宗弟子的喉口时,整个事态便向着不可止息的方向发展了。
初时修士们还顾及些同道情谊,只朝着合欢宗和断月山庄两大邪修势力打——主要是合欢宗挨打,断月山庄这次就出了个易渡桥前来赴宴,除非有不怕掉脑袋的,否则没人会去主动招惹一个元婴巅峰的邪修。
而后来,随着莫寻欢的一声“撤”,死伤多人的合欢宗弟子愤愤收了法器撤至了山脚,那些本来兄友弟恭的正道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枪打出头鸟,但在往生刀的诱惑之下,想当挑起正道门派间争斗的“鸟兄”大有人在。
只见鸟兄脸上覆着暗蝉皮,看不清面貌。他挥剑而出,锋锐的剑气往身前一个修士的心口刺去,那修士敏捷躲开,未散的剑气在地上留下了道长长的剑痕。
就像在场的正道门派之间的裂隙一般。
一时天枢学宫的符文与问天阁的剑气齐飞,银莲宗的乐音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搅混水的合欢宗秘法共一色,宿火峰上五彩斑斓,煞是鲜妍。
但各路门派都好歹有些底蕴,就连天枢学宫那帮筑基和炼气混的来使手里也有不少大能的符文,彼此僵作一团,谁也打不过谁。
易渡桥心里暗道不好。
他们需要一个和合欢宗一样的,他们共同的敌人。
诸多视线逐渐集中在了挡在炼器炉前的崔漱冰身上,他仿佛没反应过来这些人要合起伙来对他下手,依旧笑着向他们拱了拱手:“诸位……”
这次没人理会他了。
许风本来揣着手看热闹,见到此景时脸色骤变,只见一颗半透明的石子从他的袖子里滚了下来,触及地面时顷刻间展开,将崔漱冰罩在了里头。
二两天元化为齑粉,只闻轰然巨响,那半透明的罩子挡住了铺天盖地朝崔漱冰砍过来的法术,不过一瞬间,便碎成了光点,消失在空中了。
一瞬的空当终于让崔漱冰回过了神,他下意识朝人群后的易渡桥看去,易渡桥朝他招了招手,做了个口型:回来。
崔漱冰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他所谓的同道甚至是同门,为了一把往生刀要杀他。
但他没听易渡桥的。
崔漱冰的眼里依旧盛着大惑不解的意味,但与此同时,那把庭芜杵伸长至了丈余长。在它的对比之下,崔漱冰八尺有余的身躯渺小得像是蝼蚁。
翠绿的藤蔓从庭芜杵中生长出来,准确地接住再次向他袭来的剑气,藤蔓被削落后再生长出来,满地尽是枯萎的枝茎残骸。
而那些藤蔓只是接下攻击,并未伤到任何修士。
但崔漱冰忽略了一点。除了天枢学宫等外来的修士,问天阁中也有修士前来——化神期的峰主领头来的。
攻击无穷无尽,渐渐地,崔漱冰的额头上坠下来了滴冷汗。
藤蔓似乎要在宿火峰上另堆个小山头出来,庭芜杵的个头不知不觉间缩了几尺,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眼见失守,崔漱冰常年侍弄花草的一双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当即就要狠狠向上一抬。
“别做傻事。”
易渡桥的声音传至了他的耳中,忽然间,崔漱冰的眼前被烟尘似的灰雾覆满了,“李阅川不在,又有化神修士在此坐镇,你就算自爆也拦不下他们。”
万重山化成的屏障阻隔了修士们的视线一瞬,再看清时,崔漱冰已经和庭芜杵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易渡桥把匿影珠塞进了崔漱冰的口中,站在一处还算完好的屋檐之上:“好好含着。”
崔漱冰的颊侧被匿影珠撑起来道圆弧,他的目光一时不知道放在哪才好,只能往下去看,看那些修士们因为他的消失而再次开始自相残杀,没人愿意将炼器炉拱手相让,眼睁睁看着旁人打开它。
就连化神修士也加入了这场战局,问天阁的两位峰主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后半步。
崔漱冰觉得荒唐,他不解地坐在了易渡桥的脚边,缓缓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修士会为了一把刀而变成这样?
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人人皆是阎王罗刹,即使其中有人就连往生刀到底是何物都不太明白,却盲目追寻着力量向前冲去,又与曾经的同道兵戈相见。
易渡桥驴唇不对马嘴地答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众生贪图力量,盲从大道。
并非你的错。
崔漱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手指不断摩挲着那根庭芜杵。本来精致的雕花上突兀地显出来了道深深的裂缝,尖锐得很,刺破了他的指腹,隐隐溢出来了血色。
他点了点头。
正当崔漱冰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人群中骤然传来声足以从苍枢山传到襄平城的铜器撞鸣。
方才散去的雷声隐隐重现,在云层后露出几分光亮。
炼器炉盖打开了。
已灰木(十四)
这是易渡桥第一次看见仙器出世。
李轻舟对于兵器的要求大多是“趁手就好”, 从灵线到杨柳枝,仿佛天地万物在她手里都能成为劈山斩海的利剑,连带着易渡桥对于本命仙器的追求都可有可无。
她不曾像旁的修士一样上下求索数年乃至于数十年, 只为了找一把趁手的仙器, 于是这么多年别说是宿火峰,连民间散修的炼器房都没进过。
而现在炼器炉被人掀了盖头, 滚滚惊雷仿佛在易渡桥的头顶炸开。
所有人几乎都选择了避其锋芒,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唯独易渡桥眯着眼睛竭力地抬起头来,同那已经成了深黛色的苍空对视, 惊雷落在眼中, 闪出道凌厉的白光。
在白光的正中央, 一把深红如血的长刀悬立半空,长然铮鸣。
仙鹤瑟瑟发抖地蜷回了松树之间,一时遍山寂然, 苍枢山上落针可闻。
天地皆变色。
易渡桥的肩头仿佛被什么生生压了下来, 鞋底在地上碾出细微的裂痕,无形的威压充斥着整座宿火峰, 就连元婴都这样狼狈, 许多修行不甚到家的晚辈修士们更不必提。
那曾对易渡桥耀武扬威的天枢学宫弟子早已口吐白沫, 瘫倒在地,白眼翻得近乎狰狞。
那是往生刀引来的天威。
在无法动弹的威压之下, 易渡桥忽然觉得有些不解——都说修至大乘可称天下第一, 可那不也是苍天之下么?这样被人压了一头的第一,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修士们穷尽一生地去争去抢那些灵石秘籍, 难道就只是为了在“天下”占据一席之地么?
这样想着,映在她眼里的天雷被往生刀尽数接下, 雷云彻底散了。
那刀身上刻着道道铭文,繁复得连断月崖上整个护山大阵加一起都比不上半点,易渡桥想再看得仔细一些,神识触及眼瞳时才觉出刺痛。不知不觉中,她的眼角早已溢出血来。
易渡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微弱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被天威镇住的修士们终于意识到了身上那不可违逆的禁锢已然解除,哄然而上,伸手够向了往生刀。
易渡桥无端地想起她还是凡人的时候,沿海运来的蟹算不上珍奇,却甚得她的喜爱。
于是易府餐桌上常常会有螃蟹作衬,各式吃法都让她尝了个遍,终于有一日她起了好奇心,要跑去厨房里去瞧厨娘如何为她蒸蟹。
冻在了富贵仙器里的蟹还吐着泡泡,被厨娘扔进了蒸锅里,噼里啪啦地想往外逃——后边的钳子却总是会拽住前一只的腿,互不相让,最终只得困于蒸锅之中,谁也逃不出去。
当时易渡桥只觉得有趣,又觉得这些蟹笨得很。而如今看来,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修士们也好不到哪去。
有的修士善于御剑,便跑得比别人快些,飞也似的去抓往生刀。
后边的修士自然不肯相让,灵力像蟹钳似的往前一抓,将那修士扯落回来,仿若蒸锅中首批败北的倒霉螃蟹。
修士的身子几乎堆成了人山,易渡桥没动地方,崔漱冰却坐不住了。
他十指紧握,低声道:“我还是想去。”
“去就是死。”
易渡桥自觉话说得够明白了,顿了顿又道,“拿到往生刀是福是祸还说不定,我差不离听明白了,李阅川不在,除了当年那位祖师爷还有谁能驾驭住它?”
崔漱冰想说不要直呼掌门名讳,又觉着她是鬼尊,按理由是同掌门一个阶层的,遂没说,又道:“若是凶刀无主,天下大乱也是免不了的。”
玄晖峰上,易行舟面前放着的茶汤已经凉了。李阅川的灵力屏障散尽,他在保护下安然无恙地弯起眼角,说道:“你方才问凶刀无主我当如何……的确,我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凡人,但往生刀可不是。”
李阅川被下了命令,依旧保持着施展屏障的姿势,看上去分外滑稽:“你想让它生出刀灵?”
说完,他却自行摇了摇头。仙器若想生灵,若没有日久天长的磨炼,非大机缘不可得。
往生刀虽然已经有些年岁,但当年被天雷毁了就是毁了,不存在能自行生出刀灵的可能性。
那么易行舟想做什么,就愈发耐人寻味了。
易行舟对他并没有隐瞒的必要,不急不缓地说道:“无需刀灵。一把来自数百年前的刀——只要存在于世,它的意志亦然如此。”
易渡桥还没感受到何为往生刀的意志,她只觉得崔漱冰的意志有点让人头疼。
她和崔漱冰至今为止认识了还不到一日,做事过得去良心就好,想找死拦不住,实在不必一次再一次地救他。
指尖搭上了崔漱冰将离的手腕,一股鬼气随着他的手臂攀升而上,若隐若现的鬼脸环绕上崔漱冰的周身,携着易渡桥的一缕真元而去,替他挡下了道误飞来的剑气。
崔漱冰微愕,易渡桥道:“借你一缕万重山作陪。”
无论如何,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崔漱冰朝她深作一礼,转身而去。他的身法本就如臻化境——丹修都这样,斗武中打不过别人就得跑——如今更有了万重山的助力,只见他鞋尖在托在他身下的万重山上一点,借力朝前掠去,紧接着又蹬上那座“人山”上不知那位兄台的肩,再往上飘。
他的身影快得近乎看不清楚,只见庭芜杵上藤蔓一闪,拽回最前方那就要碰到往生刀的修士。与此同时,他的脚踝也被人拉住。
崔漱冰心一横,周身真元剧震生生地断了踝腕,鲜血喷了后边的修士一头一脸。
他借力往前够去,握住了往生刀柄。
紧接着,他周身真元骤燃。
万重山被妥帖地送回了易渡桥的身侧,易渡桥蓦然站了起来,整个人往前飞了过去,挥手将一道真元打入崔漱冰体内。
真元可比灵力珍贵多了,这样柴火似的烧下去,崔漱冰是不要命了吗!
不得不承认,烧真元的法子还是很有用的。从未有过的灼热感遍布崔漱冰全身,握住往生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起,天上紫云隐现,他竟隐隐触到了大乘的边缘!
崔漱冰试探着将往生刀转了个方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朝易渡桥的方向一笑:“我拿到……”
异变陡生,他忽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那双多有神采的眼睛吹灯拔蜡似的黯淡下来。
安详地当着缩头乌龟的仙鹤惨叫一声,那座死寂的人山活了过来,成千上百的修士缓缓地看向了易渡桥。
包括崔漱冰在内。
易渡桥登时头皮发麻,往生刀在崔漱冰的手里散发出不祥的红光,宛若吮骨渴血的野兽。
易渡桥的心里冒出来了一个想法。
往生刀想杀了她。
但她和往生刀无冤无仇,为何要对她赶尽杀绝?
此事发生在问天阁中,事关仙门清誉,势必不可能是问天阁自导自演,只能是由旁人插手。
而天底下能控制白阔为自己办事,又能命令李阅川加以遮掩的人唯有一个,那就是苍生道心的真正主人,也就是楚国的皇帝。
楚帝是一具空壳,那么真正的操盘手不必多想。
唯有国师易行舟。
易渡桥拂袖,狂风暂时将那些修士的目光阻了一阻。
她终于意识到那“天威”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毫不遮掩的往生刀上,她感受到了同样的压迫感。
往生刀刀铭“诛邪”。
“我不过是用山核侵入了白阔的神识,夜夜告诉他易渡桥乃是鬼修之首,如今又手握断月山庄,实属天下第一邪祟而已。”
在与李阅川交谈的最后,易行舟道,“白阔以身饲剑,此事便也‘凑巧’地让往生刀知道了。虽是凶刀,可毕竟是老祖宗的东西,杀伐不过也是为了诛邪除恶,你说若是它看见以邪祟为名的姐姐,会如何做?”
宿火峰上山崩一样落下了细碎的石块,在大地的震颤停息几分后,一只脑袋从藏身之处中探了出来。
祁飞白扑了把身上的土,他的凡人身躯爬了大半座山后便依稀有了不支之态,张嘴吐出口混着灰的唾沫,愣了一会才道:“这是打起来了?”
回应他的是荀洛,那声音从脑中响起:“此次愁杀人下定了决心要杀易渡桥,没人救得了她。”
紧接着,祁飞白的后脑勺像被针刺了一下,“快往上走,一会她死了好去偷东西——坐收渔翁之利。”
祁飞白听了这话不想往上爬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没人注意到在漫天的狂风里,一道凡人身影悄然融入了战局。
易渡桥再一拂袖,混着森森鬼气的狂风又卷走了打来的剑气。她向后疾退几步,胸口发闷,猛然呕出口血。
她这会可算是知道崔漱冰是个什么滋味了,能在此等攻击下撑过那么久,可见修界中丹修不能打的传言实在是瞎话。
不过易渡桥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她这副躯壳本就是后天修成的,随时都能金蝉脱壳藏回断月崖——就是可惜了她好不容易修出来的两套周天。
新一轮的攻击不待她喘息便再次袭来,易渡桥这回的反击明显减弱,再加上往生刀还逮个空子便来捣乱,就算她躲得再快,躲过了致命伤,身上却也难免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易渡桥忍下周身剧痛,眼见往生刀又不依不饶地要砍过来,连庭芜杵都要追着她锤,登时决定不管了,先保下神识再说。
然而在她志在必得地抽离神识后,未曾全然露出的笑意却僵在了脸上。
护山大阵被篡改了几笔,无论是神识还是灵力都穿不透那层轻纱似的屏障。
她的神识回不去断月崖了。
与此同时,一股陌生的疼痛从她的四肢百骸中汹涌而出,灼烧着易渡桥的每寸筋骨经脉。
与刀剑加身的□□之痛不同,那更像是撕裂魂魄的彻骨疼痛,从整个内府开始烧起,易渡桥毫不质疑,它就是想从内将她的神魂生生车裂。
神识在断月崖上匆匆一过,易渡桥看见了断月崖上燃起的火光。
有人在放火烧山。
易渡桥终于从紧抿的唇齿间漏出来了声惨叫。
惨叫隐约传来,易行舟虚握的手指痉挛似的一缩。
他借着李阅川的眼睛朝战局望去,易渡桥狼狈地往旁一滚,深有丈许的刀痕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裙摆而过,砍断了截布料,露出来底下遍布伤痕的小腿。
易渡桥骤然抬眼,与易行舟远远对望了一息。
山鬼依山而活,放火烧山就和直接烧她的神魂没什么两样。
明了这一点的人不多,而窥视了她多年的易行舟没理由不知道。
易渡桥的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身旁的松树被拦腰斩断,易渡桥向后疾退,脊背撞在山石之上,胡乱地抓了两把,逐渐变得半透明的手指几乎缠不上灵线。
穷途末路。
就在这时,剑冢中央的一柄长剑被徐青翰拔了出来。
他刚才的话音还在白莫生的耳畔回荡:“白师叔,我前半生多有错事,却因我愚钝,如今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悔。唯有对易渡桥心怀愧疚,如今更怀倾慕仰望,故而不愿再做后悔之事,只愿问心无愧。”
顿了一会,随着银器落地的声响传来,徐青翰继续说道,“若是重来,师叔不会再炼山核了罢。……那么若是我能重来,我也不会轻信于人,断送了她的性命。”
许是将最不堪的一面展露人前,徐青翰的目光难得移开几分,不愿意去看白莫生的反应。只见他脸上一道狰狞伤疤,随着唇瓣张合的幅度而动,“我因心魔毁去容貌,落至金丹,也属我活该。只是她如今身在险境,我一介金丹剑修却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
说到这,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若他还是化神……
徐青翰想,若他还是化神剑修,想必心高气傲得很,又如何会甘心来剑冢走一遭。
还是命数。
“此间种种,唯有一颗心一条命还能勉作补偿。”
一口气说完,徐青翰缓了片刻,却听白莫生道:“去拿吧。”
在听他说话的某一瞬间,白莫生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他只是摆了摆手,一座坟头周遭的禁制刹那消解,露出里边藏着的碧绿长剑。
徐青翰拔剑而出,只觉心神一颤。
霎时他周身戾气冲天,剑冢不安地在剑光之中发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
不退剑自行出鞘,无命自鸣。
那剑随之相和,浮至不退剑侧。
徐青翰看清了柄上刻着的剑铭。
剑铭杨柳。
已灰木(十五)
铸剑的器修当年对杨柳剑或许多了几分爱怜, 剑身铸得又窄又长,剑身碧绿,宛若叶脉的符文盘踞在寒铁之上, 仿若万丈冰中一枝不肯弯腰折身的柳条。
徐青翰握住杨柳剑, 剑尖斜斜地垂了下来。
一眨眼,剑冢不复萧瑟, 贫瘠而粗劣的土壤被翻了遭,隐隐透出来嫩绿的新芽。
徐青翰一眼没看这等奇景,背后一阵阴风抓来,他早有准备似的向前提气飞出丈许, 险险地与方絮的指尖擦身而过。
“这个不能让。”
面对人的时候, 他下意识露出来了抹玩世不恭的笑, “承让了。”
为什么偏偏又是徐青翰来坏她的事?
一击不成,青霜剑被方絮舞得尽是杀招,近乎以一种自毁的方式向前直去。两剑对刃, 剧烈的震颤将她的手震得发麻, 方絮大喝一声,毫不惧痛似的再次攻去。
剑招快得密不透风, 打到最后, 方絮甚至分不清想要夺剑是她的本意还是道心的意思。
突然间, 她小腹剧痛,双手双腿皆是一软, 扑通摔在了地上。
方絮毫无怀胎的自觉, 自然也没想到要用手去护着肚子。腹中的母蛊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没等钻出来先脸朝地摔了一遭, 怒得在方絮的腹中反复横撞,恨不得把这不知好歹的器皿撞碎了才好。
在剧烈的胀痛中, 方絮那双冷薄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她自顾自地想:你也要来碍我的道。
青霜剑寒光一闪,她毫不在乎地在徐青翰与白莫生面前剖开了自己的小腹,白衣顷刻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方絮脸色惨白,紧接着又是在腹中滑腻的内脏中一挑。
母蛊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惨烈地尖叫起来。
与此同时,在剑冢外的纸人娃娃们也同样痛苦不堪地叫出了声,陶家峰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剑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蛊寄生了这么多年,恐怕是第一次遇见对自己能下手这么狠的。只见一条深红色的粗长虫子被挑了出来,方絮手起刀落,将它劈成了两半。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没了和徐青翰一争的力气。
方絮虚弱地喘了两声,往嘴里塞了把丹药,陡然觉出了几分彼此都没得偿所愿的快慰:“你现在回断月崖……赶不及的。”
徐青翰从剑招中脱身,闻言早就料到般一点头:“我知道啊。”
这下不仅是方絮,白莫生也一愣。
外边的纸人娃娃一个接一个地烧成了灰,烟尘滚滚而起,黑气冲天,不知道的还以为陶家峰给人烧了。
异象多少影响到了剑冢内的天色,徐青翰的面容被忽隐忽现的天光映得明灭,他没浪费时间,拿起不退剑就往另一只胳膊上砍了下去。
他不像易渡桥,能轻而易举地把神识像剥蒜似的分成好几瓣。要想稳妥,只能靠□□来做承载之物。
一截新鲜的胳膊握着杨柳剑往北边飞了过去,徐青翰的神识飞过永安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看见在林立的庭院里有方格外熟悉的府邸,再看了看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定远侯府。
府里的花花草草没人打理,一半痛痛快快地死了,另一半不屈不挠地从土里又冒出来了新芽,七扭八歪地在院子里簇拥着,配色绚丽得瞎眼。
神识飞了过去,徐青翰没再多看侯府一眼。
断月崖上的火光冲天,比起陶家峰没好到哪去。天上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因为易渡桥而聚起来的云霞被烧得一干二净,树木焦黑,灵力逸散,杨柳剑在山外停住了。
徐青翰本来没想听断月山庄里的嚎啕声,男女老少的哭声都有,可是他仿佛被什么钉在了半空,神识把一切能听见的声音都放大了百倍,一个劲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他听见凡人们的安身立命之处一朝尽毁,听见那些被正道所不齿的邪修们团结一心,螳臂当车般地去对抗试图蚕食山庄的大火。
那些在往日里只存在于他脚底下的人们终于在徐青翰的面前露出了全貌,原来人的哭声这样响。
下一瞬,杨柳剑没按照原定的轨迹砍下去。
整个神魂都被杨柳剑活生生地割了下来,瞬息之间就从苗疆到了断月崖,徐青翰的魂魄飘飘悠悠地坐在剑上,一如当年的易渡桥,成了断月崖上的孤鬼。
徐青翰是个太聪明的人了。在看到断月崖全貌的一刹那,他便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全貌,也完全明了为何齐瑜会向他求助。爱欲填不满易渡桥面临的深渊,他只有向杨柳剑祭献自己的神魂才能钉住岌岌可危的山身。
于是徐青翰伸手拍了拍杨柳剑柄,随后他被往天上一抛,杨柳剑钉进了他的脊背,由半空中扎到了地上。
他的神识,他的魂魄,他的七情六欲。
头也不回地埋进了断月崖。
紧随而来的不退剑悲鸣一声,撞在了被愁杀人更改过的护山大阵之上,碎成了几截。
在陌生的黑暗里,徐青翰的神魂睁开了眼。泛着金光的神魂被断月崖中的力量寸寸碾碎,他心想还真是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典故是这么用的吗?
不等他多想,逐渐下陷的视线忽然看见了一具骸骨。
那骸骨身形纤细,莹润如玉,唯独缺了一截小指骨。
徐青翰想起来了,当年派人寻遍断月崖,只找到了一根小指骨,后来被他放进衣冠冢中了。
他伸出虚无泡影一样的手,抱住了那具骨骸。
徐青翰……九死不悔。
无数灵力光点从山身中飘散出来,正在扑火的邪修突然没了目标面面相觑,无措的凡人心里的恐慌被一只手悄然抹平,齐瑜汩汩流血的心口也在不知不觉中止了血,受光点引着生长出新的血肉,仓皇的刘凭云终于找到了她,一步一抖地把齐瑜带去了丹修的住处。
断月崖上重新泛起苍绿,护山大阵回归原状,阻拦易渡桥回山的阻力消失了。
易渡桥却没想回来。
她靠在一棵松树上,侧首吐出来了口血。易渡桥无比清楚她已是强弩之末,而在面对从崔漱冰手中打出来的一道攻击时,她试探着抬了抬手,没动成。
电光石火间,她那碎裂成了无数片的道心突然动了一下。
易渡桥几乎怀疑是她的错觉——开悟道心这会怎么回光返照了?
一道磅礴无比的灵力从她的内府中飞了出来,与崔漱冰的灵力相撞,两相溃散,竟打了个平手。
这绝非元婴期的邪修能做到的。
但此刻易渡桥无暇顾及这些,她被杨柳剑的剑光拖进了一场大梦里,一如当年她筑下道心时一般。
光怪陆离的碎片从她漆黑的眼珠前划过,但易渡桥觉得有些不对。易渡桥看见她自己盖着红盖头走过定远侯府长长的回廊,走了很久,像一辈子那么长。
啊。她明白了,这是属于徐青翰的记忆。
战局与回忆交错,易渡桥甚至有些眼晕。
陌生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涌上了心头,她像一叶舟,被徐青翰的七情六欲裹挟着向前浮去。
在这一刻,她看清了徐青翰这些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易渡桥的嘴唇颤抖起来,近乎不知所措。
徐青翰真的像她想过的那样,将她吃过的苦都尝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她泪流满面。
不是她为了徐青翰而哭——是属于徐青翰的情感在哭。
在咸涩的泪水里,易渡桥内府中的灵力以种超乎她过去任何时候的速度运转起来,碎末一样的道心被攒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拼凑在了一起。
正如吴伯敬当年计划的一样,易渡桥终于历过了世间所有的情感。
开悟道心成。
再一眨眼,易渡桥眼里的泪水干涸殆尽。
茫茫然的天地之间,唯独无处盛放徐青翰献祭一般的爱意。
已灰木(终)
玄晖峰上, 易行舟志在必得的神色变了。
左眼顷刻间被浓重的白色覆盖,放眼望去,透过山核, 易行舟清楚地看见了易渡桥的内府。
他掩盖不住眼中的惊骇, 茶杯被生生捏碎了,碎片扎在了柔软的指腹里, 血迹沿着茶盏蜿蜒地流了下来,和茶汤混在了一起。
“怎么会……”
他大惑不解地喃喃道,“姐姐的道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修好?”
这时,易行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如鹰, 霎时往断月崖的方向看去。
山核替他窥破了诸多阻碍, 看见了钉在断月崖正中的杨柳剑。
易行舟完全没料到徐青翰宁可赴死也要救易渡桥的性命, 在他和徐青翰做出的合作里只有修好道心——所以在后续的计划里,只要他烧了断月崖,易渡桥便根本没有修好道心的机会。
唯一的变数就是徐青翰。
他想着, 松开了手, 任由瓷片掉了一身。
瓷片相撞的细响传入了易渡桥的耳中,她微不可察地向玄晖峰一瞥。
她确定易行舟在那里。
易渡桥也知道, 她此时要处理的并非易行舟, 而是蠢蠢欲动的往生刀。
易行舟对她下手这事在她的心里已经翻不出多少波澜, 波澜不定了数年的心被一颗开悟道心压得沉寂了下来,她再也不会因为求不得而烦忧, 也不会为任何亲情而动容。
世间万物, 在她眼中不过都是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粟。
她心中没有任何一人。
那条陪伴了她多年的杨柳枝化为齑粉,杨柳剑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掌中。
化神雷劫在宿火峰的上空聚起, 可能宿火峰上这么多年的雷都在今日一并劈过了,易渡桥抬剑随意将碗口粗的天雷拨开, 转而直指往生刀。
往生刀发出不屑的哼鸣,它向易渡桥俯冲而来,端的是势如破竹的必胜意味。而易渡桥不躲不避,仅仅向前走了一步。
灰黑色的护体真元从杨柳剑中呼啸而出,易渡桥保持着直立在地的姿势,唯有剑气戾色无双。
两方灵力绞在了一起,初时不分胜负,两不相让。直到易渡桥觉得时间耗得太久了些,扣住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杨柳剑尖鸣一声。
往生刀应声而断。
白阔费了一条命召出来的凶器在她眼前像是白纸一样易碎,易渡桥却并未有什么意满之感,只是再一抬眼,冰凉的灵力顷刻间穿过在场所有修士的护体真元,在内府里不轻不重地一激。
崔漱冰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迷茫的眼神不过瞬息便重新聚焦,断线风筝似的往地上坠去,险伶伶地稳住身形。
他顾不上什么形象了,睁大了眼睛看向易渡桥:“我……”
崔漱冰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停止在了握上往生刀的那一瞬间。等到易渡桥向他微微一颔首跃至半空之后,他的记忆才零零散散地恢复回来,勉强凑出来了个全貌。
想起来了所有之后,崔漱冰更沉默了。
能把他当作个玩意一般操控的往生刀……被易渡桥一剑怼碎了。
她只是突破到了化神吗?
他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这事不能多想。
崔漱冰下意识地往易渡桥离开的方向看去,越看越觉得不对。这个方向是哪来着……宿火峰?
易渡桥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地上四仰八叉的修士们,在对上莫寻欢欲言又止的眼神时也没有追究的欲望,径自飞身而去,隐没在雾气之中。
“放了吧。”
莫寻欢转头,看见被合欢宗人押过来的祁飞白,神色自若地摆了摆手,“我看辜月是不会再对他有兴趣了。”
在往生刀的概念中,合欢宗断然算不上盟友。所以合欢宗一众人并不在被控制的范围之内,甚至还被易渡桥连坐了——莫寻欢决定走为上计,早早就带着宗门中的弟子们远离了战场中央。
虽然她和易渡桥很投契,但是魔门中人嘛,哪有几个不会见风而动的?
见易渡桥绝境而生,莫寻欢本来想用被门人捉来的祁飞白来当作赔礼的,结果她一看易渡桥的眼神就知道不对。
她见过能让人看一眼就如坠冰窟的无情道,也见过勾魂摄魄的合欢道。
唯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
易渡桥的眼睛里盛不下任何人。
开悟道心这事不算秘密,如今看来,易渡桥当真是道心落成了。
莫寻欢笑着向后一靠,稳稳当当地陷进了男人的怀抱。她抬起头轻轻吻了吻他的下颌,心想:可真有意思。
她想看看易渡桥要去做什么。
这样想着,莫寻欢跟在了易渡桥的身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清易渡桥的脚步了,这意味着易渡桥的功力似乎已经超出了她一截。
很难想象,不久前易渡桥还和她差了一个大境界。
易渡桥自然知道她身后有人跟着,还不止一个:莫寻欢,崔漱冰,乃至于还有力气站起来的各方修士都乌泱泱地缀在后边,不敢离太近,也怕离远了看不到热闹。
易渡桥没管,礼貌地站在玄晖峰门口,道:“出来。”
别人不知道,这帮问天阁的长老被她一句话吓得外焦里嫩。
玄晖峰里除了李阅川还能住着谁?不想活了吧!
崔漱冰没忍住,上前一步:“易庄主,就算你如今在化神中足以傲视群雄,但掌门毕竟是大乘修士,你……”
他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词,说恭敬些难免有抹黑掌门之嫌,说别的又像偏袒断月山庄,怎么都不妥当。
不过易渡桥没让他犹豫太久,她想了想,纠正道:“易行舟,出来。”
“我说过了,我的字是归乡。”
烟雾缭绕中,易行舟穿着他那身书生炮走了出来,低眉笑道,“姐姐怎么忘了。”
易渡桥眉目不惊,穿过护山大阵:“你为了续命杀人无数,身为愁杀人作恶多端,该杀。”
易行舟:“你要杀了我去见爹娘么?”
易渡桥皱了皱眉,有些不懂似的说道:“我杀了你,是除害。”
又继续道,“你利用白阔试图杀我,我赢了,也合该杀你复仇。”
听到这,易行舟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粼粼的水光来。他像以往的每次相处般作出了一副可怜模样,亲近地想去牵上易渡桥的手:“姐姐……”
接着,他缓缓地低下头。
杨柳剑贯穿了他的喉骨,从中发出“喀喀”的响声。
易行舟的尸身向后仰倒下去,眼睛睁大,未曾瞑目。
易渡桥收剑入鞘。
温热的血溅不到她的脸上,一如易行舟的死并未在易渡桥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毫不关心易行舟的尸身如何,随后,她挥手召出了万重山。
在场的修士们均警惕地后退一步,生怕这新出世的大能要对他们做些什么,李阅川迟迟不露面,易渡桥想杀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易渡桥并未像他们所想的那般出手,她只是抬手碰了碰领头的一个:“说吧。”
那万重山口吐人言,将叩心童子一事公之于众。
众修士霎时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半信半疑地把这消息写进了沉墨印传了出去。不用多久,问天阁私养叩心童子之事就会被天下人所知,伫立多年的天下第一仙门将光辉不在,诸多仙门争鸣而起,修界秩序将再次重组。
易渡桥并不知道苍生道心就在易行舟的尸身上,她扔下一堆窃窃私语的修士,转而去了皇宫。
楚帝坐在龙椅上,看见人了也不出声,只知道笑。
易渡桥问:“苍生道心在哪?”
楚帝泡在仙丹的香气里,嘿嘿地乐。
易渡桥于是不再问他,在殿里寻摸了一圈,没找到。
这时,笑了很久的楚帝突然间住了声。他锈住了似的脖子缓缓转了过来,朝易渡桥笑了一笑:“不在这里了。”
易渡桥追问:“那是在哪里?”
楚帝的眼珠子忽地骨碌碌地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快得只能看见眼白。他似乎在与腌酥了他骨头的香气在做无声的斗争,最后,楚帝痉挛似的抽搐了起来,从唇齿里溢出了几个字,轻得只能隐约看见口型。
愁杀人。
易渡桥反应了过来,苍生道心正是在易行舟的手里!
过了这么一会,想来已经被人拿走了。
她没选择回去,对楚帝说道:“没了苍生道心,大楚当如何?”
楚帝不理她了,兀自盯着指尖,忽然塞进了嘴里啃啃咬咬,又吃吃地继续笑了。
后来,易渡桥一路回了断月崖。
那点叩心印红得像血,易渡桥毫无所觉地浮在了断月山庄的上方。被火烧过的残垣断壁历历在目,易渡桥拂袖而过,那些没来得及重建的房屋重新恢复了原样。
伤刚好点的齐瑜正在往窗外望去,见状,她似有所觉地往天上看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易渡桥。
齐瑜的喜悦溢于言表,她碰了碰刘凭云的肩头:“瞧瞧,你师父。”
刘凭云亦是喜上眉梢,她把手里还没画完的符文放下,从窗户里蹦了出去,沾了满鞋的土,朝天空挥了挥手:“师父!”
易渡桥听见了。她想起来好像师父是该对徒弟和颜悦色的——也不知道是从她哪个师父那学的,反正她的嘴角勾出了抹稍纵即逝的笑意:“功课如何?”
刘凭云回答了什么,易渡桥没有听。
她手里的杨柳剑又是一点,甘霖从天而降,洗走了山庄里的满目疮痍。
甘霖里掺了出自枯荣峰的丹药,落在伤口上立刻见效,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均恢复如初,活蹦乱跳起来。
杨柳剑再一点,那潜伏在齐瑜身边的愁杀人叛徒不知道是从哪里被提溜了出来,手法与杀易行舟时一样,喉骨上被剑气刺了个血洞,头一歪就没了气。
做完这些,易渡桥总觉得她忘了什么。
刘凭云的惊叫适时地响了起来:“师父,那边有东西!”
以她刚入门的修为自然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对于徐青翰祭山一事也一无所知。
唯有山中影影绰绰透露出来的光亮引起了她的注意,刘凭云跑到了山庄深处,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扎在断月崖的正中央的杨柳剑,又抬头看了看易渡桥拿着的那把。
刘凭云:“哎?”
好像长得一样!
易渡桥随之看了过来,仅仅是蜻蜓点水的一瞬,她又移开了视线。
一方镇山石而已,对她来说没什么好看的。
齐瑜发觉了她的不对劲之处,她踉踉跄跄地从房里跑了出来,胸口的白布勒得她呼吸有些困难。
这个反应,就是这个反应!她绝对不会看错,易渡桥的开悟道心成了!
“恭喜尊上!”
齐瑜半跪在地上,声音响彻整个山庄,“恭喜尊上道心已成!”
山庄中,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恭喜尊上道心已成!”
易渡桥垂首,山庄中众人虔诚的神情尽数收入她的眼底。
此时此刻,在一方山庄之中,她受万众叩拜,众生信仰。
她一身鬼气,成了观音。
晚归人(一)
大楚最西部的边陲小镇名唤归镇, 连通西域与大楚的经商之处,乃是实打实的交易枢纽。
归镇名副其实,里边的本地人少得可怜。大多都是从各地方远道而来的商人, 都指望着在这和人做笔大生意, 赚得盆满钵满地回家去。
于是镇中的各个客栈都愿意借这一阵回家的念想,给客栈取个格外思乡招财的好名字以求揽客。
而最大的客栈也不例外, 名唤“衣锦乡”。
衣锦乡不枉此名,装潢西域和大楚的风格各掺一半,金灿灿的挂饰上边刻着楚人信仰的神佛,不伦不类, 却别有一种美感, 繁华得有些晃眼睛。
而今日的衣锦乡里, 住进了个颇为特别的女子。
特别好看。
衣锦乡的小二是楚人和西域人通婚的“杂血”,皮肤呈现一种小麦色,鼻梁有着西域人的高挺, 眼睛却勾了个水乡似的边, 眼角柔和地往下撇着。
此时他的脸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地与那绿衣女子对视:“客、客官你, 你你你要点什么?”
绿衣女子的声音清冷冷的, 对他的失态毫不在意:“一壶茶, 再随意做些菜就好。”
小二忙不迭地点头,跑去抱了一壶茶水回来, 途中还差些崴了脚。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有商人拍了拍他的肩:“定力不够啊。”
说完,他也不自觉地往那女子的方向看了眼。
那地方坐了两个女子, 一黑一绿。黑衣那个长相是美,清秀得很。绿衣那个的五官却更显锋锐, 一举一动之间都像带着仙气。
总而言之,不像活人。
这些评价易渡桥都漠不关心,她将墨绿色的袖口抚平,齐瑜颇有眼力见地给她斟了一盏茶。
“听说岑砚见了祁飞白。”
齐瑜又给自己倒了杯,被粗糙的口感剌了嗓子。她撇了撇嘴,秉着不浪费的原则一口气把剩下的茶汤喝干净了,“他倒是有意思,先给人家上下相看了一番,又问了生辰八字,去和岑小眉的合了一遭。谁知岑小眉得知了此事,当即要去把枯荣峰上那株灵草砍了,你猜她说了什么?”
自从问天阁一役过后,叩心童子之说着实给问天阁一击重创。而李阅川好像没事人似的,安安分分地在山上做他的掌门,最近还又开了大选要招新弟子,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许多世家不吃他这套。
谁知道自家孩子会不会被抓去当叩心童子?
而崔漱冰自请下山游历,枯荣峰暂时交给了岑砚打理。他和李阅川一个态度,日日打理花草,也不管外头传的什么风言风语。
直到他从宿火峰里把昏迷过去的祁飞白捡了回来,莫寻欢把他扔了就不管了,凡人躯被打斗的余波震得够呛,要不是岑砚捡到他,还不知道要睡到猴年马月。
易渡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接话茬。
齐瑜习惯了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她说‘若只想着凡尘俗事误了修行,就下山娶亲去吧’。”
她将岑小眉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完下意识地去看易渡桥的反应,而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还是没笑。
易渡桥一本正经地道:“无情道断绝情爱,是该如此。”
齐瑜:“……”
齐瑜:“重点不是这个。”
易渡桥终于露出来了点别的表情,虚心求教:“是什么?”
齐瑜道:“是祁飞白同岑小眉之间有情。”
“或许是岑砚乱点鸳鸯谱。”
易渡桥显然不认同,“莫要胡说。”
齐瑜不同她争辩,当年襄平一战中祁飞白与岑小眉并肩作战有目共睹,就此生了情也未可知。只不过想来若是有,也只能是祁飞白的一厢情愿。
不过终究是别人的家事,齐瑜未曾再想,敛下神情压低声音凑近了去:“你发没发现有人跟着我们?”
易渡桥眼睛都没抬:“我知道。”
正是在这时,那小二端着几盘子菜走了过来。衣锦乡的饭菜和装潢一样,均是融了东西两方的菜式,瞧起来格外新奇。
易渡桥业已辟谷,在齐瑜的注视下才拿起筷子尝了两口。
而齐瑜则十分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当日她被愁杀人重伤,本就脆弱的经脉愈发岌岌可危,甚至连周天都难以维持。
幸好张婉留下的阵法图里边记载了些奇术,齐瑜在芥子里打了个阵法,有事没事就往里边坐坐,好不容易把经脉养好了些,就此对自己脆弱的身子骨有了更深的认知,再也不妄动逞强的心思了。
她刚吃了几口,就见两双筷子加了进来。
那两双筷子心有灵犀似的,颇统一地往最大的那块肉上夹去,途中变换了几次招式,一双筷子使得颇含了生涩的剑法在其中。
“剑”的主人正是刘凭云与小荀洛,两个娃娃站在一起,明显看得出彼此都长高了些,起码抢饭是手到擒来了。
齐瑜笑眯眯地看了会热闹,忽然加入战局,只见斜刺里那双新筷上下翻飞几遭,将缠斗不休的那两双筷子各自拨开,随后就要往肉上夹去。
眼见要让齐渔翁得了利,刘凭云两人自然不肯,遂合招而出,双双往齐瑜的筷子上攻去。
只见酱汁四溅,肉香喷薄。十几招过后,刘凭云一筷子打松了齐瑜的手,十分得意地将肉收归腹中。
齐瑜能屈能伸地转头去找易渡桥告状:“你徒弟抢我吃的。”
易渡桥道:“是你技不如人。”
齐瑜:“……”
她决定不理会易渡桥,专心扒饭。
易渡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微微垂下来,将刘凭云撑得有些鼓的颊侧纳入眼底。
可能是软的吧。易渡桥想,反正刘凭云总想让她像山庄里的姐姐们一样,捏捏她的脸。
易渡桥没干过,齐瑜倒是很喜欢。
她不太明白捏脸的意义,统一将其归类为姑娘们的喜好,易渡桥下意识地捻了捻她的指尖,忽然一顿。
易渡桥不经意地往方才那小二的方向瞟了一眼,对方显然也在看她,登时面红耳赤地错开目光,顺带碰掉了一只碗。
砸碎的前一刻,一只修长的手托住了碗底。易渡桥直起身,将完好无损的碗递了回去:“小心。”
那小二连应了好几声谢谢,易渡桥道:“无妨。”
说完,她坐回了原位。刘凭云二人并未发现异常,唯独齐瑜抬头看了她几回,见易渡桥并无想解释的意思才问道:“怎么回事?”
易渡桥点了点桌面:“他的手上沾了味道。”
和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人”一样的味道。
晚归人(二)
易渡桥突破至化神后断月山庄声名迭起, 隐隐有了要压过其余两大邪修门派独占鳌头之势。
虽说闻名而来的投奔者越来越多,其中或有零星的正道修士,也在易渡桥唱黑脸齐瑜唱白脸的手段下安分下来。自此之后山庄诸事算是井井有条, 俨然有了一方门派的模样。
不过易渡桥从不收徒, 往往是将洞府里那些藏书散给门人,任由他们自己琢磨去。最多也不过是路过时指点几句。
按照她的话说, 修行一道本就天生地长,若都像正道修士般囚困于前人定下的框里,倒失了本真,何谈修行?
而在风平浪静了数年之后, 易渡桥拖家带口地来西域一趟自然不是为了散心。
“那人追了我们一路, 未尝不会是愁杀人的眼线。”
窗外夜色深深, 齐瑜的手指曲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桌面,“尊上可要将他抓回来审问?”
在床帐里, 刘凭云和小荀洛还没到要顾忌男女之别得年纪, 正睡得香。易渡桥微微抬手,无形的灵力便将他们身上的锦被往上扯了扯, 盖住肩头。
她“嗯”了声:“派去问天阁的探子有消息了吗?”
齐瑜早有准备, 回答道:“易行舟死后东楚境内生变, 元烈帝趁机谋反登基。他乃是楚帝的亲弟弟,没道理不知道苍生道心之事, 这些日子倒是派人上过几回苍枢山, 探子也跟着查探了番——玉玺应当不在问天阁内了。”
易渡桥不经意似的往窗外看了眼,月色映入她的眼底:“还有呢?”
齐瑜继续说道:“方才衣锦乡里人多耳杂, 属下不便多说。探子戴了暗蝉皮装作岑砚的模样……”
听到这,易渡桥的眉梢一挑:“你们办事胆子很大。”
“……混进去之后, 发现李阅川的洞府有些异样。”
齐瑜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易渡桥的夸奖,“玄晖峰对外宣称掌门闭关是为了度飞升天劫,如今真正处理事务之人是岑家兄妹。但当真去看了才会发觉不对,哪有苍生道修士的洞府是被冰封上的?分明是无情道的剑气所为。”
能在玄晖峰里出剑的无情道修士别无他想,只有岑小眉一个。
这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李阅川已经虚弱到能被岑小眉一介金丹修士给封印住了,二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岑小眉替他封住洞府的。
可这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易渡桥皱起了眉,齐瑜见她没说话,便继续说道:“此事属下想不太分明,不过毕竟是问天阁的家事,你也不必多加烦忧。”
她言归正传,“而愁杀人近些日子在西域活动的传言经查证并非作假,玉玺也有极大可能会在他们手中。”
此次西域之行,正是为了拿回玉玺。
李阅川如今情况不明,但易渡桥能确定唯一一件事——一个道心被别人拿捏在手里的修士,是绝对不可能飞升的。
从易行舟的行事风格足以看出,愁杀人做事向来是以“乱”为主。他们不在乎什么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干的事比邪修还邪。
大乘修士足以将天下所有修士碾为尘土,李阅川落在他们的手里,无疑会变成一把邪刃。
“在愁杀人动手之前将玉玺找回来。”
易渡桥直截了当地下了命令,说完,她伸出手往窗外一捞,“听够了没?”
一道人影从大开的窗户中飞了进来,易渡桥拽住他的脖领子,扔到了地上。隔音阵法笼罩住整个床榻,刘凭云吧唧了下嘴,翻了个身,连眼睫都没动。
齐瑜伸脚踢了踢那人,正是白天那店小二。见他没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易渡桥。
“……没死。”
易渡桥另一只手在他额头上一点,神情稍显意外,“那个人的气息没了。”
听完消息就跑了吗?
就在这时,西域夹着沙子味的气息随着晚风翻卷而入。
易渡桥:“交给你了。”
齐瑜眼前一晃,那昏迷过去的小二就到了她的脚边。
锋锐的鬼气追着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气味出了衣锦乡,易渡桥迅捷如风,确认波及不到城中百姓后方才探手往那逃窜的人身上一搭。
摸了个空。
易渡桥短暂地与那虚影交了回手,她甚至还没使出全力,就差点没给对方拍碎了。
易渡桥:“……”
碰瓷呢?
好歹也是一方鬼尊,易渡桥准确地判断出了对方只是个还没修出来人身的鬼影。
易渡桥化回人身,万重山乖顺地循着她的意志把他捆了,她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瞧不清眉目,有那么一瞬却觉得无比熟悉。
但也只是一瞬,那份熟悉感轻飘飘地滑过开悟道心,最终化成了一句:“你是谁?”
那灰黑的鬼影并没有说话,易渡桥于是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你是谁。
鬼影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一个飘在浮世三千中的小小鬼影,不知来路,不知去处。
易渡桥表面上并未表示出怀疑,继续问道:“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的五指微微合拢,“你是愁杀人的眼线。”
鬼影又摇头:“我不是。”
它看样子神志清醒了许多,严谨地解释道,“什么杀人不杀人的,我真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股明晰的痛楚便从它并不算分明的太阳穴开始蔓延到整只头颅,鬼影重重跌落在地,周身鬼气颤颤一抖,反问道:“那你是谁?”
易渡桥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对,我在问你。”
痛楚消失了,那鬼影又活泛了起来,“我感觉我要跟着你才对,但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它揉了揉脑袋,“别和我说什么鬼尊庄主的,我都听过了。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不然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这番颠倒黑白的问询把易渡桥逗笑了,笑意在她的眉目间稍纵即逝:“好没道理。”
在扣住鬼影头颅的刹那,她的神识已经刺过了鬼影那孱弱的整道神识,将它的记忆窥视得一清二楚。
出乎易渡桥意料的是,鬼影没骗她。
它的记忆和自身一样,只有一团泡影状的迷雾。
她看见鬼影从出生开始就跟在她的身后,从一星魂魄碎片逐渐凝实到能被她察觉出来的程度,于是鬼影开始分割神识,操纵着小二一样的凡人做它的眼睛,替它看清易渡桥的模样。
就像……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易渡桥一样。
这事并不难理解,雏鸟破壳后会认第一只看见的鸟为母亲,鬼影亦然。
或许它只是断月崖里无数野鬼的其中一个,从山里来,由河中生,不过是恰巧先看见了同样身负鬼气的易渡桥,才引发出这些事端。
易渡桥对鬼影霎时没了兴趣,指尖上的灵力散了,抬腿要走。
身后的鬼影窸窸窣窣地又要跟上,易渡桥揉了揉眉心,心想这是魂魄未成的缘故。也不知道这鬼影到底怎么长的,这些年了还没凝好神魂。
她停住了脚步,回过身与那鬼影差点没迎面撞上。
“别动。”
解释欠奉,易渡桥两指并拢点在它的额间。
同源的鬼气宛若细流,注入鬼影的身体。不过片刻,散碎的神魂便凝为一体,那鬼影逐渐凝实,先是四肢,再是身体……
就在他的面容要凝实出来之前,易渡桥忽然听见了一阵沙沙声,紧接着又闻见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这和鬼影的气息不同,杀气浓重得要溢出来。
凡人的杀气。
易渡桥飞快地下了判断,此处凡人大多是商贾,那么能称得上杀气的凡人很有可能是愁杀人中人。
最后一缕灵力融进鬼影的身体后,易渡桥顷刻间消失无踪。
救助一个小小的野鬼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像当年的李轻舟。神魂凝聚后的种种只看那鬼影的造化,她帮不了什么。这事在易渡桥心里涟漪似的消失,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追去,自然没看见那鬼影凝出来的五官。
那是张太合适“风月”二字不过的面容,天生就该在蜜罐子里泡大似的,眼珠子一转都带着六月风般的光亮。
鬼影低下头看了看他新生的手指,歪了歪头。
残缺不全的记忆中,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了一点痕迹。
他死在了山里……对啊,他应该早就死在了山里,神魂俱散才对。
那为什么现在的他没死透?
鬼影想不明白。
他坐在地上,在身上茫然无措地摸了一遍,想要找出来能证明他死因的证据。
冰凉的触感透彻神魂,鬼影眼睫一颤,低下头,看见了嵌在胳膊上的一片碎刃。
电光石火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个陌生的剑铭——不退剑。
碎刃上的符文涌起,一瞬间,他看见了场欲要焚天灭地的大火,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镇在火海中央的一柄剑。
不退剑的碎刃引着他向剑柄上看去,那又是另一把剑,叫做杨柳剑。
做完这些,碎刃嗡鸣,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而后尘土卷刃,积毁销骨。碎刃化成碎屑消失在了夜风里,鬼影紧盯着虚空中的杨柳剑,冥冥之中,他意识到他与杨柳剑之间有什么不可斩断的关联。
而这等关联,在鬼影的脑子里化成了十分笃定的判断。
“原来我是杨柳剑的剑灵啊。”
鬼影——剑灵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在另一只手掌心上锤了下,兴奋地自言自语,“我说为何我一直想跟着她,原来是因为杨柳剑认她为了主!”
说到这,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迟疑地往易渡桥消失的方向望过去。
……按照这个逻辑,易渡桥是他的主人?
晚归人(三)
西域的夜里凉, 天色却空得很。
黑洞洞的天穹之下,一缕鬼气无声无息地顺着枝丫间的叶影穿梭而过,转瞬就到了杀气的不远处。
下顾众人, 易渡桥并不着急现出本相, 以她的修为足以轻松地判断出来这些人的深浅。
树下对峙的人分为两派,一派是被团团围住的行路商贾, 而另一派人数较多,里边有几个还没筑基的修士。
这点水平放在修仙盛行的东楚根本看不上眼,但放在西域可就算得上一方势力了。
原因无他。西域黄金珠宝众多,但在灵石上就和当年的断月山庄一样, 穷。
灵石少修士自然就少, 能精进的自然更少。
于是西域那些碎星子一样的小国与其他国度不同, 修界难以插手,多是由凡人主事。
而从东边来的富贵仙器则飞入了西域寻常百姓家,要是当真有哪国仗着修士多便想动西域, 先得给灵炮炸得满脸花开。
所以愁杀人选在此处藏身也有些道理。
易渡桥正想着, 就见底下本来像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住的两派人突然动了一下。
细线霎时断了,那几个自恃修为在身的修士先开口道:“你们到底想没想好, 要钱还是要命?”
他们操着口带着西域腔调的楚国官话, 显然是把那几人的来路摸得清清楚楚。
而对面确实听懂了, 过了片刻,车帘被掀了开来。一个生得芝兰玉树的男子走了下来, 想撑出来笑又没成功, 半尴不尬地挂在脸上,看上去不像商贾, 倒像是少爷。
易渡桥往他的手上一瞥,没看见常年摸铜钱而留下的痕迹, 倒是看见了他手上还没抹掉的香粉。
这使得她颇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个人,徐青翰做世子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手上不是沾着香粉就是拿着斗蛐蛐用的叶子,反正没个正经的东西。
易渡桥谨慎地两相对比,确认这人应该是个东楚的少爷。
腰间佩玉的少爷遇到了劫道的,显然没什么经验。他身边跟着几个凡人护卫,看样子最多用灵石煅过体,和炼气修士简直没得打。
他看不出来彼此的差距,只愤愤不平地嚷道:“你们西域列国和大楚一向交好,如今公然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轰”的一声笑了出来:“说什么呢?在这地方,老子我就是王法!”
说完,领头的便提起一个侍卫,作势要掼到地上。
眼见那侍卫就要脑浆迸裂,易渡桥没动。
她的目光又落在少爷腰间别的玉佩上,目光冷了冷。那玉佩样式繁杂,看样子像是永安周边一带的手笔。
但倘若真是用得起永安玉饰的世家大族,又如何放得下心只让少爷带几个凡人侍卫远赴西域?
易渡桥心想:愁杀人。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夺了这少爷的身份的,但易渡桥得看看他们要去做什么。
她正待那几个愁杀人反击,突然间,那领头修士直挺挺地停在了半空,保持着向下掼去的动作狼狈地左右乱晃眼珠子,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处乃是两国交界,若是出事不便分说。各位何不以和为贵,各退一步?”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且住手罢。”
枝丫间的鬼气似是无奈地动了一动。
来者易渡桥认识——单凭他到哪哪里就芳草丛生的盛景也能看出来了,可不是那四处游历的崔姓丹修?
崔漱冰挡在少爷和修士中央,还礼貌地拱了拱手:“各位以为如何。”
那少爷忙点头:“我觉得好!”
他同意了,那几个修士却未见得。他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修士也就是筑基了,以至于蓦然见着个收敛了护体真元的化神修士,竟没认出来。
领头的哐一下摔在了地上,差点没磕掉颗牙。他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本命法器顷刻间握在了手里:“哪里来的散修,还敢挡我的道?”
崔漱冰一笑:“无名小卒而已。”
易渡桥:“……”
要他还是无名小卒,那么在场的几个修士可能都得成灰。
就当那领头的要出手时,身后有个修士察觉了不对,拉了拉他的衣角:“老大,他刚刚把你定住了……”
领头的:“谁知道是什么东楚的富贵仙器?我还不信他能定我第二回!”
气性挺大。
被这么一说,领头的更是恼火。他手里流星锤轰轰作响,那少爷也配合地往后退了步,不小心绊在了马车边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崔漱冰的灵力将他稳稳托住,他脸上笑意散了些,微微一抬眼。
领头的一屁股坐下了。
领头的:“……”
他差点没给威压吓得“通畅”了,屁滚尿流地往后窜了几尺,哪还来得及判断这人是什么境界,反正不是他能追得上的!
那几个劫道的修士来的快跑的也快,崔漱冰回身向那少爷伸出手:“可曾受伤?”
那少爷是个凡人,看不出来崔漱冰到底有多厉害,于是大咧咧地把手往上边一搭站了起来:“没事没事,多谢仙长!”
说完,他反应过来些什么,忙自我介绍道,“我姓黄,是京里黄家的旁支……哎呀,反正不值一提!这次本来是想来长个见识,结果还没等进城就先给人劫道了,可真是倒霉。不过幸好遇上了仙长你,哼哼,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来仙长也是这等的好人了!”
他咬字很快,和蹦豆子似的,听得崔漱冰一阵失笑。
他朝黄少爷一点首:“那便祝小友一路顺利,莫要再生波折了。”
见他要走,黄少爷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拽住崔漱冰的袖子:“别啊仙长,我爹说要知恩图报,我得报答你才是。”
崔漱冰:“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黄少爷:“挂,得挂个五六七八回!哎呀,仙长你还没和我说你姓什么呢!”
崔漱冰一愣:“我姓什么?”
黄少爷理直气壮:“自然要问。”
崔漱冰:“姓……姓乔。”
他似是想到了谁,随口化道,“乔饮眇。”
黄少爷当即夸道:“好!”
他可能憋不出来到底哪好,当即就要把崔漱冰往马车上拉,笑嘻嘻道:“我还没去过归镇呢,仙长去过吗?”
崔漱冰随着上了车,摇头诚实道:“我也是刚到此处。”
闻言,黄少爷当即像遇见了什么知己,嘿嘿一笑:“这不正巧了?我可订了衣锦乡最好的上房,也不差再多一间,仙长随我同去罢。”
见他又要拒绝,黄少爷作出副可怜模样,道,“若不报答,那些侍卫可得和我爹说好一阵子……我可不想看见家书上都是训我不知礼数的话。”
见那马车向归镇的方向去了,易渡桥默默跟上。
崔漱冰真好骗。
她心想,经历了那些事后还能保持如此纯然,难得。
不过崔漱冰被骗去归镇对易渡桥来说不算坏事,至少她能更方便地去查这伙愁杀人想要做什么——或许,崔漱冰入局也是愁杀人计划好的。
回到归镇时,晨光熹微。
易渡桥从窗户间的缝隙穿入,化为人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榻边。
齐瑜正在床尾打坐,易渡桥一眼就能看穿她浑身的周天运行。易渡桥伸手无声无息地覆在她的肩头,冰凉的灵力随之渗入她的经脉内,润泽过整个勉强维持流动的周天。
随后,她将刘凭云压在小荀洛肚子上的腿轻轻挪开,又把一本新的功课放在了两人枕边。
再看向齐瑜时,她已经醒了。
齐瑜无声道:“尊上。”
易渡桥朝她做了个手势,齐瑜便撑身下床,走出隔音法阵后问道:“可是审出什么了?”
“只是个鬼影,无甚可究。”
易渡桥摆摆手,“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些旁的。”
夜里发生的事她向齐瑜大致讲了遍,齐瑜聪明至极,登时明了:“所以尊上是觉得他们要借崔漱冰对归镇下手?”
易渡桥道:“挑起两国战事正是愁杀人常用的手段,上次的战事被祁英平息后他们便再没有动作,如今怕是忍耐不住了。”
齐瑜皱眉:“但归镇并非政要之地,不过是个商贾往来的枢纽……他们贪图这里什么?”
易渡桥:“或许正是商贾。”
齐瑜像想通了什么,抬眼道:“他们想利用这些往来的货物?”
易渡桥:“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她瞥向床帐里揉眼睛的刘凭云,“此次带他们出来正是为了历练,刘凭云……”
齐瑜看了她一眼。
易渡桥无奈改口:“……云云根骨尚且不错,如今已是炼气中期。若能早些寻到道心也好。”
在断月崖上不是不能寻到道心,但只有见过世间万象,筑下的道心才能算得上稳扎稳打。
反例如易渡桥,她是受李轻舟指引入道,可也正是因为她入道即靠着幻境筑下道心,以致根基不稳,道心破碎。
刘凭云又不是没师父的散修,她走过的歧路刘凭云没必要再走一遍。
“啊!”
一声微弱的惨叫响起,齐瑜猛地朝刘凭云的方向跑了几步:“怎么了?”
刘凭云把自己从锦被里刨出来,抱着那本功课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齐管事……”
齐瑜惊魂未定地低下头,看见那本功课时也沉默了。
她爱莫能助地把床帐拉回去了。
刘凭云推醒了身边的小荀洛,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了立在眼前的功课。
小荀洛一闭眼睛,决定再睡一觉。
齐瑜回头,满眼都写着“看你把孩子吓的”。
易渡桥很无辜。
“严师出高徒。”
她往嘴里扔了颗凝气用的丹药,“你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是啊。”
齐瑜不阴不阳地道,“想来尊上也被李轻舟前辈留下的一尺厚的功课吓到过。”
易渡桥选择当没听见。
与此同时的衣锦乡里,有两行人前后脚地推开了大门。
前者正是崔漱冰几人,他游历向来从简,想来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住衣锦乡的一天——自然不是没钱,修道中人的开销大,买灵石买仙器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唯独丹修不同。
器修兴许还会为一块难得的灵铁一掷千金,但丹修中人大多自产自销。更何况枯荣峰里还有岑砚这么个苍生道传人,更不必担忧灵草之事。
而丹药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单是挂着“崔漱冰亲制”的清心丹,在黑市里都够换好几斤天元了。
他眉目不惊地将一颗下凡星递给店家——被黄少爷惊恐万分地按下来了。
黄少爷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可不行。”
崔漱冰想起来了,西域灵石稀缺,他这一递出来可不是招人红眼?不过往日里他独来独往惯了,寻常人也害不得他,这会身边带着几个凡人的确不妥。
他于是又要摸银两,又被黄少爷按下来了。
黄少爷无奈:“乔仙长,到底是你做东还是我做东?”
他如此这般崔漱冰不好推辞,只能收回手去,权等黄少爷付钱。
一行人上了楼,紧接着,一个大摇大摆的身影走了进来。
鬼影确信他是第一次踏入衣锦乡这等地方,但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十分熟悉。
环顾了圈四周金碧辉煌的装饰,鬼影心里油然生出个想法:不过如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色,就连归镇里一等一的客栈也敢这般评判。
店家正在数银子,突然看见个四处打量的小哥,他忙堆起笑:“这位客官……”
话音未落,店家一眨眼睛,那人忽然消失无踪了。
晚归人(四)
意识到自己是杨柳剑灵后, 鬼影连坐在房檐上的动作都显得嚣张了许多。
双腿交叠,他翘着二郎腿随手从怀里摸出来把瓜子——方才在大堂里顺的,磕得咔嚓作响。
不远就是易渡桥等人的房间, 鬼影没立刻过去。他心里正在琢磨一件事:自己分明是杨柳剑灵, 可为何主人不认他?
那就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他是个新生的剑灵, 易渡桥根本没见过他。
二,在他所不知道的过往里他惹怒过易渡桥,使得两人恩断义绝,此生见面也是陌路人。
反正哪个可能性听起来都不算好, 鬼影打了个颤, 心想还是晚点再露面的好。
想通了后, 他倾身趴在了屋顶瓦片之上,小心翼翼地将其掀开。一层微薄的灵力覆盖在瓦片交接的缝隙之间,恰到好处地将瓦片摩擦间的细微响声掩盖了过去。
透过缝隙, 仙人灯的光亮照了出来。鬼影眯了眯眼睛, 无端觉得熟悉。
可能以前他随着易渡桥行走四方,也见过这样温暖的灯光吧。
他没太多想, 侧耳细听房中人的对话。
跟了黄少爷他们几个人一道, 可算让他等到了崔漱冰不在的时候。
鬼影虽然不认识崔漱冰是谁, 但“剑灵”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一巴掌能把他扇回剑里。
故而崔漱冰在的时候, 鬼影都不太敢探头。
“……我说过了, 好好看住崔漱冰,这会又让他跑哪去了?”
说话的正是黄少爷, 他满脸不耐烦,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 “大计在即,容不得这般差池。上一个感情用事的是什么下场还用我多说么?”
他嗤笑一声,“想那易行舟位列国师,想做什么做不得,非得去惹那鬼尊。私动往生刀也就算了,这下连命都给赔了进去,岂非蠢货。”
旁边跟着的侍从讷讷应声:“属下知错。”
人后,黄少爷一把将纨绔的壳子卸了。明明五官丝毫未变,落在鬼影眼里却觉得奇怪得很,似乎有一层凶戾算计的雾蒙上了那双笑眼,叫人看了心下生厌。
他仰头把茶喝了,咂咂嘴:“不愧是衣锦乡,连茶都和东楚的差不多。”
见状,侍从又替他续了一杯。
许是这等会看眼色的行径取悦了他,黄少爷哼笑道:“就是不知道这衣锦乡还能兴盛多久。”
鬼影忙凝神细听。
黄少爷身为凡人,自察觉不到上边有人在听梢。他毫无防备地说道:“问天阁已不成气候,你可知我留下崔漱冰是为了什么?”
侍从:“属下不知。”
“蠢。”
黄少爷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放下,“西域匪徒横行,我们那些灵草与仙器势必会被人盯上。而这世上……哪还有比一个心善的修士更好用的护身符?”
鬼影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他浑身寒毛都激灵一下竖了起来,不等多想,鬼影的周身灵力霎时运转,凭空窜出去了十数尺。
他脊背绷成了一把长弓,半伏在屋檐瓦片之上警惕地看向他原本站立的位置。
那里如今站着个男子,鬼影认得——黄少爷他们口中的崔漱冰。
来者是敌是友尚且不知,鬼影警惕地紧盯着他,一时没出声。
反倒是崔漱冰的神识铺散开来,在描摹至鬼影的脸庞时微微一愣:“是你?”
不对,不对。徐青翰的命牌明明碎了,应当死了才对。
莫非没死?
鬼影:“……”
他们认识吗?
他把崔漱冰的话归结进了攀关系一列,道:“别乱攀关系。”
崔漱冰:“……”
许是被这翻脸不认人的师侄惊到了,他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你不认识我。”
“我该认识你吗?”
鬼影懒得同他瞎掰扯,“我不过是断月崖上一个天生地长的剑灵,哪里能同你这等厉害的修士扯上关系。”
剑灵。
闻听此言,崔漱冰立刻想到了易渡桥的那把杨柳剑,纵然淡泊红尘如他,脑子里却也难免被生灌了一缸乱七八糟的风月话本。
崔漱冰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不是,难道弟子们传的闲言碎语都是真的?
徐青翰与方絮二人的风月趣事在苍枢山上满天飞,其中难免要牵扯到他在凡间的发妻。崔漱冰听弟子讲过一回,说那世子妃鸠占鹊巢,与徐青翰和离后自绝于断月崖上。
他深觉扯淡,勒令枯荣峰上不许再出现这等传言。
但那弟子好像说过,世子妃姓易。后来又传出种谣言,说是那世子妃由爱生恨化为厉鬼,正是如今的鬼尊。
崔漱冰更觉扯淡了。
可如今看来……
他倒抽了口凉气,莫非易渡桥当真与徐青翰有情,才会将剑灵拟成他的模样?
那么易渡桥曾经拜入徐青翰门下一事,就更值得细品了。
从未沾过情爱的崔漱冰觉得头有点疼。
再抬眼看过去时,崔漱冰的眼里带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睹剑思人啊。
若是杨柳剑灵在此,那易渡桥岂非也在?
想到这,崔漱冰的目光又是一变。他登时上前两步,却见那剑灵却噔噔噔地后退几步,恨不得离他八百尺远。
崔漱冰只得停步,传音问道:“易庄主可是在此?”
鬼影显然不甚配合:“与你何干。”
“我与她是旧友,此次愁杀人作乱,若能联手自是好事。”
崔漱冰指了指脚下,“想必易庄主也发现了吧。”
嚯。鬼影想道,那群凡人把崔漱冰当护身符,哪能想到自己反倒是崔漱冰手中的鱼线,只等着钓出来愁杀人这条大鱼?
“你想见主人,行啊。”
鬼影忽然咧嘴笑了,眼睛弯出来了狡黠的弧度,“有什么好处?”
崔漱冰:“……好处?”
鬼影将神色放得无比理直气壮,点首道:“好处。我们断月山庄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派,想同我们联手自然要拿出些好处才是。”
崔漱冰向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骤然一听还真没想出来主意,只能接着他的话说:“你们想要什么?”
这人应该是个丹修,手里钱多的很,得给主人多捞点油水。
鬼影咬了咬指尖,才道:“听那些愁杀人的语气,想来是要将他们带来的灵草和仙器混在归镇流出去的货里——也不知道里边放了什么。”
崔漱冰礼貌地答道:“我用庭芜杵试过了,灵草里混了苗疆的蛊术,若是炼成了丹药被人吃下,后果不堪设想。至于仙器我倒不甚精通,只是有几个法阵我瞧着符文有异。”
听完,鬼影面不改色地接上方才的话题:“这些主人自然都知道,我妄自试探,可别怪罪。”
崔漱冰:“情理之中,饮眇不敢怪罪。”
鬼影“嗯”了声:“如今情形严峻,若让主人牵涉其中必定十分辛苦……”
他话音忽然一顿。
原本,鬼影是想借机要些灵石的。他的目光移到崔漱冰方才提及的庭芜杵上,那杵在夜色下闪着盈盈碧光,似乎在鬼影那死水般的记忆里点了一下,依稀回想起什么。
……崔漱冰好像是个挺厉害的丹修。
临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鬼影说道:“我要你欠主人一个人情,若是她身陷险境,你要救她。”
崔漱冰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愣了愣才道:“我分内之事。”
鬼影没再多说,问道:“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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