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人(五)
崔漱冰拂袖, 庭芜杵瞬时便在空中抹开卷灵力凝成的画卷。
画卷的边缘水波一样微微颤抖,令人看不分明。
鬼影凝神细看,上边注释的楚字苍劲有力, 一目了然。西域诸国间货物的往来尽收眼底, 鬼影很快便注意到了画在了边缘的归镇:“销金会?”
“和易庄主的铄金堂一样,做生意的地方。”
崔漱冰点了点写着销金会的那一角, 整张画卷上的灵力流动起来,重新构建出一幅新的图画,“西域各国的金钱往来多靠销金会牵线搭桥,久而久之势力愈大, 连灵石生意他们也敢碰了。”
鬼影直觉他话里有话, 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灵石生意有问题?”
崔漱冰一愣:“问天阁曾经截断过凡间灵石流通的渠道……”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对面的人并非徐青翰,遂又解释了几句, “你相伴易庄主身侧, 应当知晓凡间的灵石生意高涨,连带着灵草等生意一并都兴盛起来, 这并非坏事。”
话锋一转, “但在西域便不同了。”
余光瞥见房中的仙人灯, 鬼影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把握了灵石就相当于把握了西域的命脉, 就算是这地方修士甚少, 但只要这些富贵仙器尚在,那么销金会的地位就不会变。”
掌握了销金会的主人到底是谁?
某个西域小国的王?
夜色已深, 鬼影屁股底下的仙人灯灭了。微微的光亮陡然消散,又逢乌云遮月, 相对而立的二人顿时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鬼影就地坐了下来。
神识附在崔漱冰的双眼之上,态度好得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剑灵,而是易渡桥本人在与他交谈。
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怀疑销金会其中有愁杀人在。”
愁杀人——鬼影在许多人口中听过他们的名号,拼拼凑凑得出来了个大概形象。
一堆没事找事的凡人。
做事很阴。
而且看起来是易渡桥的敌人。
鬼影对人和事的判断很分明,一类是易渡桥的朋友,另一类是易渡桥的敌人。
愁杀人自然在后者之中,他点点头:“若是他们借销金会做文章,你要怎么拦下那些灵草和灵器?”
“归镇每三年有一次大集,届时归镇的销金会分部会广开集市,供商贾们交易。”
崔漱冰道,“据问天阁的眼线查探,此次大集会有销金会总部中人前来,事出有异,想必也是愁杀人的爪牙。距离大集还有三日,这些日子里我会盯好愁杀人的动向。至于易庄主……”
见他的目光要往易渡桥所住的方向瞟过去,鬼影打断他:“同我说便好,我会转达。”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明明崔漱冰看起来就是友非敌,但鬼影就是不愿意让他和易渡桥有多牵扯。
崔漱冰好脾气地应了下来:“还请转达易庄主,大集之时与我里应外合,将愁杀人一网打尽。另外……”
他顿了顿,“请庄主务必小心行事,平安为上。”
鬼影:“……”
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片刻之后,易渡桥放在膝上的剑微微发亮。她似有所觉地从入定中清醒过来,只见那剑无命自动,在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大略将崔漱冰的吩咐解释了遍。
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那句“小心行事,平安为上”被略了过去,转而换成了个落款。
剑灵。
易渡桥一时疑心她看错了,但木桌上的字迹不似作假。召回杨柳剑后,她的神识反复在其中查探数次,却也寻不到半分剑灵的痕迹。
崔漱冰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易鬼尊面无表情地想,闹鬼了。
此次销金会总部来人,玉玺会在他手上吗?
易渡桥觉得不太可能。
有崔漱冰和齐瑜在,愁杀人试图在灵草与仙器上搞的小动作她不甚担心。
反倒是销金会,它牵涉的范围太大太广,其中的秘密数不胜数,对于西域来说就是足以动全身的“一发”,西域可向来不吃修士这套,他们不一定会因为寥寥几个愁杀人就同意让易渡桥动销金会。
易渡桥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又想,操控杨柳剑的人是谁?
剑修的本命剑若握在他人手里,就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易渡桥岂能心安。
还有三日。
她的手指蜷紧了些,敲了敲剑身。那就先把这个在杨柳剑后装神弄鬼的修士抓出来。
在鬼影眼里,他能操控杨柳剑这事合情合理——一定程度上的,但凡易渡桥在杨柳剑上边放那么一丁半点的神识或者灵力,鬼影就动不了它了。
而他在木桌上写字的时机正好,那会易渡桥正在入定,放松了对杨柳剑的管控,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乌云散去时鬼影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他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化成了团鬼气,没敢往易渡桥的窗口那飘——怕她还在生气不肯认他。
鬼气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崔漱冰的窗外。
鬼气中幻化出一只手戳破了窗户纸,见那丹修正盘腿在榻上打坐,与周遭金光灿灿的装潢格格不入。
以他的修为,暂时看不出来崔漱冰身上的周天运行。鬼影只能感受到屋中稀薄的灵气正在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而去,汇聚在崔漱冰的周身,使得他整个人在黑暗里都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莹光。
“世上修行,不过就是灵气聚散的光景。人也好,鬼也罢,都是一团灵力攒出来的。修士要是没了修为啊,就像日月要坠,星辰要灭,终究是会变回凡人的。”
突然之间,鬼影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么一阵声音。说话的人好像年纪不小了,不像那些能维持长生不老的仙人,说一段话就要喝口茶。
鬼影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那我宁愿做凡人。”
那声音好熟悉,他却没对上号,于是听那长辈继续说道:“你啊你……最贪玩。”
他续上了刚才的话,“但若是在九霄之上待过一回,又有谁会甘心做凡人?天贶,此行一世,莫要后悔才好。”
晚归人(六)
天贶。
不知为何, 字音一落到鬼影的耳中滚过一遭,他就知道是哪两个字。
鬼气的颜色愈发浑浊了些,他想, 好无畏的字。
昭明其道, 以答天贶。
不过是个凡人少爷,就敢称之为老天爷降下来的恩赐。
岂非无知, 岂非无畏?
可又不知怎得,鬼影好像被这两个字噎着了,整只鬼不上不下地吊在窗户外边,胸膛里似乎有数不清的海水涌了上来, 横冲直撞地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奈何鬼影的心墙厚得很, 没顶的海水偏偏找不到地方出去, 只能乌压压地压在肺上,坠得他连呼吸都重得慌。
那一瞬间,他好似被人抓着脖领子扔回了那个落魄剑修的壳子里。透过“天贶”两个字看去, 世上万物粲然无双, 唯有他心魔缠身,求而不得。
鬼气缓缓地攒动成了个人形, 鬼影吐出一口浊气, 把目光从崔漱冰的身上移开了。
什么东西。
鬼影撇了撇嘴, 他才不管那个叫天贶的死活,他可是杨柳剑灵, 除了易渡桥以外的事哪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
想到这里, 他在心里给崔漱冰又记了一笔。这等怪事肯定有他的手笔,想利用他还想惦记主人,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入定中的崔漱冰突然觉得背有点沉,可能是被人扣了莫须有的黑锅。
在心里编排完了崔漱冰, 鬼影气哼哼地学着他的姿势盘膝而坐,鬼气逐渐在他体内汇聚成了一圈粗糙的周天,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盘旋起来。
充盈感萦绕在鬼影周身,他喟叹一声,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下盘成了小小一团,入定了。
鬼影没读过书,更没看过藏经塔里的禁书。
古有《百剑论》,六章十三节写道:万物生灵难,剑灵更少有。以剑身为骨,以金铁作魂。样貌似人形,修为随天生。经脉皆为假,不得修周天。枉有人皮相,终究非人哉。
而在此时的见道堂中,祁飞白推开了藏经塔的大门。
被莫寻欢随手撇在苍枢山上的时候,他的状态显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自在。准确地来说,是糟得要命。
合欢宗好歹是个被正道修士不齿了许多年的邪修教派,里边不说人人都伤天害理,但也好不到哪去。宗中弟子对一个凡人可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他被人从宿火峰上抛了下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山路上的石头硌得生疼,更别提皮肉上的伤有多触目惊心。
幸好,老天爷没准备对倒霉的凡人下手。
宿火峰上数不胜数的护山仙器在正邪两派交手时碎了一半,又在易渡桥与往生刀搏命时碎了另一半,好歹是没一记灵炮把他炸成个开年烟花。
他骨碌碌地滚了不知道多久,后腰终于撞到了个实物。
祁飞白当时就疼得差点没骂了声娘。
当然没骂出声,半截玄铁做的棍子折断了,尖端从他的肚子穿了过去,血淋淋地挂着布料戳在半空,看上去像战场上的旌旗。
呛咳着被震出来了口血,祁飞白脑子里嗡嗡作响,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什么都没抓住。
他不想死。祁飞白的眼前渐渐蔓延开来了没顶的黑色,断断续续地想,雪来在苗疆安不安全他不知道,好像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但祁飞白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关心她。
“凡人的身躯就是脆弱。”
黑暗中,他听见荀洛叹了口气,“我用灵力只能护住你心脉一会,能不能活下来还是得看造化。”
祁飞白疼得厉害,勉力同他斗嘴:“我死了你能活的成?”
荀洛没想瞒一个将死之人:“我最多是灵力受损,不至于魂飞魄散。”
祁飞白“哦”了一声,突然灵光一现,又问:“你那么着急要易辜月手里的那什么……呃,魂魄碎片,是不是因为你灵力全没后你就活不下去了?”
闻言,荀洛没掩抑住语气中的讶然:“你倒是聪明。”
祁飞白:“我在襄平的时候听易辜月说过,你们鬼修一道只能‘修炼成人’一回,要是再死了就会魂飞魄散,救不回来了。”
他顿了顿,“但你为什么死了后还能附在我身上?”
荀洛突然没了声音。
是啊。他想,我怎么没死透呢。
他不像鬼影,什么都记不得了。
荀洛全都记得。
他记得护城河里的那个小姑娘,不惜化骨借魂也要替他讨回一个公道。
荀洛自言自语道:“可是仙山真高啊。”
高到阿瑶只能够到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就觉得替他报了血仇,心满意足地在护城河里睡去了。
祁飞白听不明白。他似懂非懂地睁开眼睛,隔着一层血雾去看苍枢山的轮廓。
山没来得及看,他先看见了岑砚的脸。
姗姗来迟的岑砚把他带回枯荣峰,用那颗能让他拜进玄晖峰的灵草救回了祁飞白的命。
他就此留在枯荣峰上养伤——顺便给岑砚打下手,帮他早点再养一颗灵草出来。岑砚对此理所当然,有恩就要报,帮他打几年工怎么了?
这一待就是许多年。
祁飞白无论如何也不肯入道,岑砚也不强求,只是会常常提醒他把胡碴刮一刮,别胡子拉碴地在枯荣峰上晃悠,让岑小眉看见了不好。
久而久之,问天阁的弟子们也习惯了有这么个凡人的存在,甚至允许他去藏经塔里借读藏书。
祁飞白走进藏经塔,双目无神,径自拿起了禁书区的其中一本。
次日清晨,天际的光霞像是从露珠里折出来似的,璀璨非常。
鬼影从入定中苏醒过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只觉从未有过这样舒畅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重塑了一遍,一动起来喀嚓作响。
放出的鬼气的颜色变得深了些,鬼影嘿嘿一笑,偷师有门了!
忽然窗户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响动,不用看就知道是里边住着的人醒了。鬼影忙抽身离去,他可不想被崔漱冰抓个正着——现在他肯定不是化神修士的对手,被抓住了拿去威胁易渡桥可如何是好,打不过就跑乃是上上策!
一溜烟地跑了好几丈,鬼影倒腾过了一口放松的气。
见崔漱冰没追来,他得意洋洋地用鬼气给自己捏了片灰扑扑的草叶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走在街上。
他化成人形的时候凡人看不出来异样,只有易渡桥和崔漱冰这等级别的修士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鬼气。
“这酒怎么卖啊?”
鬼影晃到了一家酒铺门口,扫了圈里边琳琅满目的酒坛子,随手指了个最近的,“哎,我能尝尝吗?”
店家是个年迈的老者,闻言笑呵呵地给他斟了一杯底:“一吊钱二两酒,小兄弟尽管尝。”
西域的酒和西域的人一样,入喉先是带着果子气的甜,后劲却生出来了烈意,把未曾设防的鬼影激出来了几声咳。果子酒甜腻而粗糙的口感剌过舌头,鬼影抹了抹嘴巴笑道:“好甜的酒!”
店家:“小兄弟刚来这边吧?我们这的酒就兴甜的——用东楚话怎么说来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
鬼影:“是这个理,和南边的口味还挺像的。”
……南边是什么口味,他怎么知道的?
没多想,他下意识就想掏钱买酒,突然想到囊中羞涩,讪讪地收了手,“今日尝你一口酒,奈何我没带钱袋子……先欠着成不成?”
店家一摆手:“不过是一口酒,不用记着。”
于是鬼影别了酒铺,带着满口甜腻的酒香继续往前走。
归镇繁华,街上各色面孔的凡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他到处转了转深觉有意思,忽然间,一众凡人里边突然出现了道瘦影,飘飘然地落到了他的不远处。
鬼影立刻认出来了她的身份,却见易渡桥直直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时间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鬼影自觉他和易渡桥的“矛盾”尚未消解,想着等愁杀人一事得成还能回去求个功过相抵,结果易渡桥怎么自己先过来了?
难道是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好?
鬼影站在原地没动。
易渡桥也觉得奇怪,她命齐瑜在周遭布下了捉鬼的阵法,若是鬼影有丝毫想逃的意思便会被铺天盖地的罗网抓住。
但阵法始终没动。齐瑜失手的几率微乎其微,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鬼影根本没想着跑。
为什么?易渡桥与鬼影之间隔着滚滚人流,灯火幢幢间看不清彼此的脸,不解地皱了皱眉。
凡是发生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操纵杨柳剑写字的灵力残余还未消散,被易渡桥抓了过来炼成了引路符。
夜里,引路符上的符文一直往崔漱冰卧房的方向指,收到消息后易渡桥大致用神识看过,知道崔漱冰在里边,便没妄动,省着扰了他入定的清净。
而在神识笼罩住的窗外,熟悉的鬼气引起了她的注意。
又是他?
易渡桥不得不把鬼影和“剑灵”联系起来,按理说那鬼影神魂重聚后就应该清醒过来,不再纠缠才是,但他却偏要鬼鬼祟祟地一直纠缠。
易渡桥如今已经是修界中有头有脸的大能,要对她下手的人也并非少数,她不得不再次在脑中审视这个鬼影——难道他要图谋些什么?
眸光折出了霜意,杨柳剑的虚影在易渡桥的手中若隐若现。
鬼影自然看到了这副景象,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知道是他,主人还特意化出来他的本体出来迎接,是不是证明主人已经原谅他了?
易渡桥身形起落,瞬间站到了鬼影的面前。
出乎她的意
依誮
料,那鬼影不躲不避,甚至兴致勃勃地往前边窜了两步。
不过这些异常易渡桥暂时没时间想,看清鬼影面容的刹那,抬起来的杨柳剑顿了一瞬。
晚归人(七)
下一瞬, 泼天的剑光朝鬼影兜头浇下。
鬼影:“……”
等等,是不是哪里不对!
他终于回过味来,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 散成了摊影影绰绰的鬼气。等到剑光散去后才凝回本相, 脸色惨白,简直想不出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主人!”
“若有剑灵, 我怎得会不知晓。”
易渡桥再次提剑,眼中的厌倦仿若拨不散的冷雾,“想装成他,你怕是打错了主意。”
鬼影趴在地上“啊”了声, 这都是哪跟哪?
什么“他”, 什么“不知晓”, 主人难道根本不认识他?
眼见易渡桥又要出手,鬼影眼一闭心一横就往她腿上扒过去,抱得严严实实, 语速快得像装了能自动发射的灵箭:“我真是剑灵!哎哎哎别打了!主人, 庄主,姑奶奶, 手下留情!”
易渡桥平生都没被别人抱过大腿, 一时竟不知做出什么表情才算合适。
在暗地里齐瑜的抽气声中, 一连将他打出了二里地才住了手,声音还是冷的, 像被他那张脸碰到了不可言说的逆鳞, 平日里藏在皮相之下看不清楚,真要翻出来了谁也受不住这等戾气:“我能救你, 也能杀你。你所说的若有半句虚言,我现时就把你的神魂打散了炼灵石去。”
归镇的小巷子幽暗细长, 里边估计挺久没清扫过了,溅了鬼影一身的灰。
他对这等脏兮兮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抵触,先把自己身上的灰扑干净才说道:“我说过了,我是你的剑灵。”
易渡桥皱眉。
鬼影:“……”
他找补道,“你要是不信,就把剑拿来给我试试。”
朝一个修士要本命仙器,就和朝凡人说“你把心肝脾肺掏一个给我摸摸”似的,一般没人会同意。
但易渡桥把剑递出去时痛快得出人意料,鬼影却盯着剑身看了会没接:“就算你是我的主人,也好没诚意。”
话音未落,那柄杨柳剑便在易渡桥的手里化成了一把消散的光点。
易渡桥审视着鬼影,他和徐青翰长着同样的脸,甚至戳穿她递假剑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那种玩世不恭的,想忍却又忍不住得意的笑,易渡桥不会记错,她只在徐青翰的脸上看见过。
与其认为是徐青翰回魂,她更愿意将其认定为是愁杀人的新把戏。易渡桥眉心处的叩心印上灵力一闪,幻化成道足以将鬼影脸皮剥落的罡风,登时就要往鬼影的脸上挑去,试图挑下片暗蝉皮。
面对此等攻击,鬼影已然避无可避。
瞳孔微颤,罡风却险伶伶地擦着他的颊侧飞了过去,只破了层油皮。
他不解地抬起头,没顾得上擦血。
易渡桥未曾给他明确的解释,她的手指紧扣在掌心之中,绷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明晰可见。
此等失态被掩盖在宽袍大袖之下,易渡桥的长睫垂下,就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扎在断月崖中央的杨柳剑突然发出了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长鸣。
长鸣穿过万里直抵她额间的叩心印,使得易渡桥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杨柳剑的本体在阻拦她伤害鬼影。
……这是为何?
易渡桥不得不将之前的推断尽数推翻,她翻手又化出一柄杨柳剑,剑身和方才那个假货有着明显的不同,碧绿的灵力贯彻整个剑身,凶煞之气被更多的霜寒之气盖过,触手冰凉。
这次鬼影接了过来:“你猜我怎么分出真假的?”
易渡桥的眼神像“你不告诉我就杀了你”。
突破至化神之后,易渡桥的行事风格比起原来更添直白果断。
就算是有楚帝操纵问天阁的个例,归根结底修界还是以实力为尊。虽然易渡桥不喜欢仗势欺人这套,但不得不承认,通常她只要表现出“我的拳头比你的大”,就能解决不少争端。
可要论拳头大小,随便拎出个刚引气入体的修士和能以一敌百的凡人比,也就是馒头和小圆子的区别。
接收到眼神,鬼影颇能屈能伸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杨柳剑抱在怀里:“都说了我是剑灵,自然能感受到剑气了。”
说着,他挥剑而动。平日里只听命于易渡桥的杨柳剑此刻却在空中荡出层层剑光,仿若春花轻雨,洋洋洒洒地散开,连易渡桥的一截发梢都没舍得割下来。
熟悉的牵连感又从千里之外传了过来,莫非这鬼影当真和杨柳剑有关联?
徐青翰当日以身祭剑,此事隐秘非常,除了已经死透了的易行舟和陶家峰在场的那几位,也就只有易渡桥清楚其中关窍。
那么这鬼影的来历就很值得推敲了。
易渡桥收敛了浑身的戾气,不远外,齐瑜正拖家带口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她没管齐瑜,对鬼影问道:“你叫什么?”
鬼影被问住了。
他的手乱颤着,只是因为不知所措。
名讳对于人,对于兽,乃至于对于天地万物来说都是存于喉舌上的另一副神魂。
一把剑若是有了名字,那么它便不再是无主之物,剑灵亦然。
在鬼影眼里,易渡桥愿意问他的名讳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剑灵的身份,从此以后他便能同杨柳剑一样常伴易渡桥身侧,任是谁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杨柳,天贶,或者其他什么的……”
他搜肠刮肚地将可能的名讳都掏了出来,说到“天贶”时,鬼影的神思有些恍惚。他的目光忽然坚定起来,重复道,“对,我该叫天贶。”
在杨柳剑的戾气之下,鬼影又想起了点零星的字句。
那个无知无畏的字,好像是属于他的。
易渡桥的表情看起来比他还严肃:“天贶?”
鬼影和徐青翰果真关系匪浅。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错认为鬼影是她的心魔。但很快,这等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被她从脑海里毫不留情地抹掉了,像一阵无人在意的轻烟。
她不是那些步步心魔的剑修,开悟道心本就心有天地而无一人,又何谈心魔?
既然不是心魔……难道真让这个自称“天贶”的鬼影说对了,他真是杨柳剑灵?
如果说祭剑之时徐青翰的神魂影响了杨柳剑灵的幻化,也能解释的通。
但易渡桥心里还是隐约拧着个疙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尊上,抓到了?”
齐瑜走到了她的身边,拍了拍肩头,“抓到但没杀,这是查出来什么了吧。”
易渡桥的一只手被刘凭云牵住了,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和杨柳剑有关系。”
一道男声纠正道:“我是剑灵,有名字的。”
齐瑜顺口接话:“叫什么?”
对方答道:“天贶。”
齐瑜:“……”
她低声咕哝道:“这年头真是什么名字都敢取……”
“不是你撤了阵放他离开的吗。”
易渡桥瞥了她一眼,戳穿道,“你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就已经撤阵了,对不对?”
齐瑜微微笑了。
被戳破了,她毫不心虚地点点头:“有些事还是得我们几个外人不在场的时候谈才好。”
易渡桥用眼神表达了“看不出来你把自己当成哪门子的外人”,倒也没追究,转头对鬼影道:“既然你这样说,那今后便叫天贶吧。”
杨柳剑飞回了她的手中,易渡桥点点剑柄示意,“请。”
天贶显然没明白:“啊?”
易渡桥耐心解释:“回剑里来。”
这回轮到天贶不吱声了。
他那张俊脸上变换了好几回颜色,看得刘凭云啧啧称奇,半晌,他抱着膝盖赌气似的蹲了下来。
刘凭云松开易渡桥的手跑过去,好奇地戳戳他的肩头:“你怎么啦?”
天贶还是不吱声。
易渡桥懒得张嘴,齐瑜可不管这些,笑眯眯道:“不会是回不来吧?”
闻言,天贶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恨不得一跳几尺高。但这尾巴还真让齐瑜踩着了,眼见天贶的颊侧越来越红,大有要熟透了的意思,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嗯。”
脆弱的剑灵心被伤着了,天贶蹲也不蹲了,一蹦三尺高:“就是暂时没恢复好灵力,再过两天我肯定能回去的!”
齐瑜对于易渡桥的判断有种无条件的相信感,既然易渡桥让天贶留下就肯定有她的道理,于是连笑意都真心了些:“可我怎么没听过有因为灵力不足而回不去剑身里的剑灵?”
天贶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肯定是他们不好意思说。”
“你知道剑灵吗?”
枯荣峰上,祁飞白的住所里,他正在翻看着一本旧书。翻看的同时,他的半边脸颊不受控制似的勾出个诡异的笑容,“世上剑灵少有,多数都毁在了几百年前的正邪大战之中。如今只有一把剑与剑灵一同留存了下来,小将军不如猜猜是哪一把。”
说完,他的另半张脸出了声,远远看去便是祁飞白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天下的名剑那么多,我怎么猜。”
话是这么说,但祁飞白还是认真地思考道,“天下名剑有三把,我看李掌门从来没用过剑,应该不是扶正,那么就剩下杨柳和不退两把了。我猜的对不对?”
荀洛操纵着他的手,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在《百剑论》中,栩栩如生地画着扶正剑的模样。
“不对。”
手指抚摸过纸上的扶正剑,荀洛说道,“正是这把扶正剑。”
祁飞白:“怎么可能!”
如果有这样厉害的剑灵,为什么李阅川从来不用?
荀洛往远处望去,他的神情忽然间疲倦极了,使得祁飞白的两条眉毛一根扬起一根落下,看上去分外可怖。
快了。荀洛想,他已经吞掉一半的祁飞白了。
与此同时,他嘴上继续道:“你个小辈急什么。不怕骗你,我见过扶正剑出鞘。”
晚归人(八)
讲故事的时候, 荀洛的语气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又缓又低,像是从许多年前卷过来的一阵暖风,吹得任何人心里都生不出抵触之意。
和荀洛待了日久, 祁飞白有时甚至会觉得荀洛就是他的一部分。他迷迷糊糊地想:“真的要和他不死不休吗?如果……他们能和平相处, 不去害人,是不是就能平平安安地一起活下去?”
心里的块垒松动了, 属于祁飞白自己的半张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少年人的眼神柔和了些,泛着亮光。
荀洛似乎早有预料,他装作不知道祁飞白心里的动荡, 自顾自地讲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开头祁飞白很熟悉, 一般都出现在前辈的嘴里。
那一年, 李阅川刚刚继任掌门,凭借苍生道心修至了化神巅峰。
荀洛……荀洛还不是荀洛,他是问天阁的外门弟子。
“等等等等!”
刚开个头, 祁飞白没忍住开口打断, “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吗?”
荀洛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个鬼修。”
鬼修有自己能捏出来壳子的,也有修炼不到家捏不出来的。荀洛显然属于后者, 他本是个走火入魔横死的修士, 死时偶然得过一线机缘——机缘不是别的, 正是当年李轻舟身死时散落的鬼气,被他的求生意志捡回去了一缕, 替他护下了神魂。
而荀洛并未放弃这线机缘, 他凭借鬼气附身在了一个过路人身上,和骗祁飞白的理由一模一样。而后, 他逐渐吞噬了过路人的神魂,鸠占鹊巢, 用他的身份拜入了问天阁。
这话自然不能和祁飞白全盘托出,荀洛把过路人的部分悄然隐去,只留下“李轻舟给他留了一线机缘”的部分,缓声继续讲。
那会问天阁基本坐稳了天下第一宗门的位置,但还没展现出一家独大的垄断趋势。
直到李阅川的扶正剑出鞘。
说来荀洛也挺倒霉的,他在见道堂里修炼了几十年才堪堪到了筑基,结果见道堂里的一个邪修卧底被揪了出来。
暴露的刹那,那邪修张开口仰天长啸,一道血雾从他的口中喷到了天空之中,足以让整个苍枢山上的弟子都看见。
顿时,几百上千个邪修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似的,从各个山头上冒了出来,统统站进了见道堂。
见道堂的管事被一剑穿心,临死前颤抖着捏了个手印,把离他最近的荀洛送回了弟子居所。
荀洛根本没见过这般大的阵势,简直吓懵了。他做了太久的好人,下意识地拼命扒着窗户往外看,想看看见道堂究竟能不能在突然发难的邪修的手底下保下来。
至少在那一瞬间,荀洛是向善的。
或许是他心里殷殷的祈盼唤来了救兵,只见玄晖峰上光芒大盛,李阅川一人一剑飘然而下,天下第一吉剑扶正悬立在他身后,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李阅川的嘴唇翕动:“扶正。”
话音落下,扶正剑光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扶正剑灵通体纯白,五官轮廓丝毫不像李阅川——如果易渡桥看到过这一幕,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张酷似李轻舟的脸。
剑灵周身剑气顷刻笼罩住整个见道堂,每寸角落都被纯然至极的剑气扫过,凡是被剑气碰到过的邪修无一幸免,都化成了一滩银水。
有救了!
荀洛下意识回头,想和同住的师兄弟分享此刻的喜悦。
但那同门只是指着他,脸色惨白,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荀洛觉得他奇怪,往前走了一步。
随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瞳孔骤缩,手往身底下摸了过去。不知不觉之中,他从双腿开始融化,而后蔓延到腰际,胸口,最后是那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
嘴唇不等出声就变成了潺潺的银水,荀洛狼狈地在地上流淌开来。融化得太快,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在心里想:“对啊,我也是邪修。”
做了太久的人,都忘了自己是只吃人的鬼了。
“后来呢?”
祁飞白有些急切地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一口气讲了太多过往,荀洛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倦怠:“金蝉脱壳罢了。李轻舟的鬼气护了我最后一回,我的神魂逃出了问天阁,这种地方我还是待不下去,潜心做鬼修去了。”
他笑了一声,“李阅川倒是声名鹊起,顺便让问天阁这个位置也坐稳了,双赢。”
他没说附身的事,祁飞白却明白了,这个世上还有和他一样被荀洛附身的人。
但是他在问天阁里这么久,李阅川却始终没有动作。
是特意等着他自露马脚,还是根本就一直没发现?
能发现当年的荀洛而发现不了他,这事本来就不太合情理。
祁飞白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下一瞟,看见《百剑论》上所画的扶正剑。
他那天生少了道弦的心在这等关头分外地好用起来,祁飞白想,那必定是他附身的时候鸠占鹊巢,把人家的神魂吃了只剩个空壳子,没了凡人神魂的庇护才会被发现。
那么他的神魂……
祁飞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荀洛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
“我觉得问天阁对你不公。”
他吞了口口水,面不改色地扯道,“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哪里就容不下一个想好好活着的鬼修了?没道理!”
荀洛缓慢地点了点头:“……是啊,天道不公。”
短短四个字将他带回了刑台之上,占据了侍卫身体的鬼修历经数个凡人身躯仍旧不得善终,他想不通,嘶声向台上台下的所有人发泄出他的最后一口怒气。
天道不公!
而这声怒气被京兆尹家的小姐听到了。
荀洛的残魂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收眼底,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阿瑶为他倾尽性命一事甚至没能让他落下一滴泪。
真蠢。荀洛想,不过对她好一点就要这般报答,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姑娘?
有这功夫不如将躯壳让给他,就是姑娘的身体不甚方便……倒也能忍。
荀洛回过神,听见祁飞白继续嘟囔:“我得帮你。”
荀洛:“你要怎么帮我?”
祁飞白把《百剑论》往怀里一揣:“我找止戈去!”
“找岑砚作甚。”
荀洛愣了愣,“你别着急走,先说给我听听。”
祁飞白:“他是雪来的兄长,等拜进玄晖峰自然能说的上话。到时候我去给你找个能修炼的修士,你借机潜入他的体内,等你的神魂够强大了就能自己化为人形,也不用天天借着别人的名头活了。”
想了想,他又说道,“我不会和岑砚说出你的存在的。我负责找人,你负责趁机溜进去,岂不是妥当?”
荀洛含笑:“好。”
好天真的小将军。
若真到那个时候,想来他已经把祁飞白的神魂吞噬殆尽,成功接管他的人生了。
祁飞白着急忙慌地冲出了院子。
和他同样着急的还有归镇中的刘凭云,她单手托着下巴,数着日子。
易渡桥走路没声音,直到那只冰凉的手搭在刘凭云的肩上时她才激灵一下反应了过来,回头道:“师父,今日是不是就是销金会派人来的时候了?”
易渡桥颔首,顺便拿过她的课业翻看两下:“你阵法修得不错。”
得了夸,刘凭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齐管事教得好。”
“她比我适合做师父。”
易渡桥深以为然地感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刘凭云稚气未脱的脸颊肉。她忽然正色下来,“本想带你出来历练,但此次崔漱冰与愁杀人都牵涉其中,恐怕不能善了。你若是害怕,我即刻便让齐谈妙送你回去。”
或许每个人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像她想的一样,刘凭云的神色分外无畏无惧。她不一定知道崔漱冰这三个字代表的分量,算上易渡桥,已经有两个化神期的大能搅入了这场争端之中,届时若是打起来,齐瑜一个半瓶水筑基自身难保,没人能护着她。
但是刘凭云同样清楚一个事实:她是易渡桥唯一的弟子,要以活人身入鬼修道本就不易,如果遇上危险就往易渡桥的羽翼下钻,那她何时才能出师,又何时才能像她曾经说的那样,让这世上少几个“云云”?
所以她必须去。
易渡桥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
正好这时齐瑜收拾好东西走了进来——阵修出门要带的东西又多又杂,大多是些灵石和画好的符文,被她统一收进了芥子里。
她拈了块糕点:“我就说吧,云云不会同意回去的。”
咬了一口咽下去,她道,“我借了个过路小姐的身份,云云便当做我的婢女。我与云云在外抛头露面不多,想要掩盖身份不算困难。而尊上你……”
顿了顿没人接话,齐瑜认命地继续道,“想来此处寻些新鲜胭脂色的胭脂商人乔十一,如何?”
易渡桥对她办事向来放心,闻言没多说什么:“好。”
销金会此次前来声势浩大,早在几日前大集就隐隐有了苗头。
商人们将带来的货物鳞次栉比地摆放在街边或是店内,价格低廉实惠,周边城镇的居民也乐意前来挑些合适的买下来带回家里。
而销金会作为最大的东家,更是乐意将大集推得再热闹些。他们将价格合适的香料胭脂买下来,裹了个销金会的壳子再往外抛售——在西域人的眼里,销金会就等同于永安在东楚人心目中的位置,连放个屁都是香的,自然哄起而购,让销金会赚得盆满钵满。
而销金会并未甘心于这些蝇头小利。
街上,易渡桥头戴面纱,伸手抚过街边摊位上的胭脂盒:“你是说,今夜有拍卖会?”
“是啊。”
老板笑呵呵地道,“我也放了好胭脂去烟云楼中寄售,贵客若是喜欢胭脂,不如去瞧瞧。”
易渡桥将胭脂盒放回原处:“多谢。”
老板没卖出去也不恼,却见那跟在姑娘后边的男子扔了点碎银过来,把方才姑娘端详的那盒胭脂拿走了。
老板一愣,旋即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少年动心啊。
天贶一步并两步地跑到了易渡桥身前,将胭脂盒藏在了掌心里,朝她嘿嘿一笑:“左手还是右手?”
把戏太幼稚,易渡桥却停了步子。
实在是像。
她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情景,徐青翰又送了她什么东西。但的的确确,还是凡人的时候,徐青翰也喜欢这样逗她。
易渡桥没耽误太多时间,道:“左手。”
天贶不动声色地将右手里握着的胭脂盒挪到了左手里,随后笑眯眯地递了出来:“主人好厉害。”
易渡桥接过,觉得她好像被当娃娃哄了。
她轻叹口气:“多谢你。”
作为断月山庄的庄主,易渡桥不至于太过亏待剑灵。修士间交易多用灵石,齐瑜心细,来西域前换了些金银给她带着,胭脂商人的身份才显得愈发真实了些。
分给天贶的零花钱不多,勉强就是个随行护卫的水平——装也要装个像的。
那点钱都被天贶用来给易渡桥添置东西了。
但易渡桥如今戴着面纱,实在不必抹胭脂。她随手收进了芥子之中,雪白的面纱被风扬起一角,掠过天贶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有点痒。
拍卖会被设在了烟云楼里,与衣锦乡遥遥相望。两座高楼皆灯火通明,一晃眼都能被富贵气熏着。
此处的风格与衣锦乡截然不同,老板是个楚人,说话做事都很有楚人的风骨。
简而言之,穷讲究。
一进去易渡桥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永安,鲛人绡被裁成了缎子挂在门边当作装饰,永安大家的丹青悬挂在雅间之前,仙人灯明彻温暖,映得铺满了地面的兽皮都闪着彩霞一样的光泽。
天贶踩了踩兽皮,觉得好玩又想再踢两脚,被易渡桥用眼神制止了。他乖乖地跟回了易渡桥的身后,看她熟稔地将一张银票放进侍者的手心:“雅间,姓乔。”
“今日姓乔的贵客倒是很多。”
侍者是东楚面孔,笑着指了指二楼的一间雅间,“也是楚人。”
他的笑意冷冷的,刺得易渡桥不由抬头往上看去。
和撩开珠帘的崔漱冰对上了眼。
侍者:“二位可认识么?”
易渡桥收回目光,眉眼间明显挂上了不悦之意。眼神尖锐地往侍者面上一掠,将那侍者看得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贵客……”
“不必试探。”
易渡桥看上去没有与他多费口舌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道,“我家自父辈开始从商,我与兄长为了铺面向来针锋相对,不和已久,回你家主子去。”
她指了指与崔漱冰离得最远的雅间,“我要去那间,瞧见他也来寻商机晦气得很。”
那侍者还想说什么,却见她身后跟着的男子嗤了声:“听不懂楚话?”
侍者不敢再言,灰溜溜地将他们二人引上了二楼,撩开珠帘:“二位请。”
易渡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雅间,天贶跟在她后边,十分有眼色地将珠帘内的那层绡帐也放了下来。
雅间内茶水糕点一应俱全,易渡桥坐在软椅之上,点了点木椅把手:“没让你站着。”
天贶十分听话,找了个舒服姿势往她腿边一坐,将头靠在易渡桥的膝盖上。
易渡桥:“……”
易渡桥:“不是这么坐的。”
天贶:“这么坐离你近些。”
或许是杨柳剑认易渡桥为主的缘故,天贶总是想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易渡桥身上冷冽的香气细细密密地裹上天贶的周身,他饕足地深吸口气,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安逸过。
“这香太甜。”
精致的金棍拨弄过香炉里的灰烬,一个年近中年的男子头也不抬地对侍者说道,“怎么办事的?”
那侍者刚被易渡桥吓完就被楼主吓,腿一软登时跪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是,是奴才的错……”
楼主在外姓张名乾,皱着眉看了眼那瘫软的侍者,暂且饶过了他:“说吧,查到了什么。”
侍者闻言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道:“乔这个姓本就不算多见,奴才发现此次前来的两个商人共用一姓,于是便多问了些。”
见楼主面色不虞,他不敢耽误,继续说道,“那女子头戴面纱甚是可疑,说是与那乔饮眇是兄妹,我瞧着倒也像,故来回禀楼主。”
张乾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相信,在侍者话音刚刚落地的时候,他的房门被叩响了。
他在烟云楼顶楼,能进来的人少之又少。登时房中只闻富贵仙器喀嚓作响,黑洞洞的炮筒对准了来人的方向。
房门被推开,黄少爷的脸出现在了仙人灯的灯光之下。他笑了声:“何必这样草木皆兵。”
见来人是他,那些富贵仙器随着张乾的手势缩了回去。
侍者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张乾没起身:“你来这做什么。”
“愁杀人中各自为政,但此次是主上布下的销龙计,不得有失。”
黄少爷尽数褪去那副纨绔模样,自顾自地坐到了张乾对面,“你常在西域不知道也正常,那乔饮眇乃是问天阁的枯荣峰主,不过人蠢得很,不必多加防备。”
他话锋一转,“反倒是那个乔十一——我没听过她的名讳,莫非是问天阁里其他的修士?”
闻言,张乾的神色也严肃了几分:“与枯荣峰交好的有哪些人?”
黄少爷想了想:“大概是主峰。”
他神色骤变,“莫非是岑小眉!”
张乾不明其意:“岑小眉?”
黄少爷解释道:“正是。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北蒙做的手脚,那次暗杀有易行舟参与,本应有十成十的把握取下楚帝的头颅,却因为岑小眉功亏一篑。”
说到这,张乾也想起来了。那次的失误令愁杀人大伤元气,倾尽全力养出来的恶兽死在了岑小眉的剑下,反倒是给她扬名做了嫁衣裳:“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是她。”
“在西域的地盘里,金丹修士不足为惧。”
黄少爷皱眉道,“唯独不能让崔漱冰参与到战局之中。”
张乾不解:“一个丹修你也这样怕?”
黄少爷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是销金会总部的人,向来眼高于顶。但崔漱冰并非寻常丹修,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他这样的大兔子。被咬上一口,非得伤筋动骨不可。”
张乾:“那就让他动不了手。”
细长的铜棍挑起烟灰轻飘飘地抖了抖,余烬落在桌上,像一簇烧尽了的蝶翅。
晚归人(九)
苍枢山上, 天光如晦。
“我做的不错吧?”
祁飞白喜滋滋地伸手掐了朵花别在胸口,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的活气多了许多,“我说要修炼止戈果真没怀疑, 还等着拜师后给我找个修士作伴呢。”
荀洛没他那么有兴头, 低声道:“多谢你。”
祁飞白:“……哎?”
相处了这么久,这好像是荀洛第一回真心实意地同他道谢。祁飞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做的。”
应该让岑止戈察觉到的。
就在祁飞白离开之后, 岑砚原本温和的眉头缓缓地蹙了起来。
祁飞白怎么会主动要求修道?
祁飞白并未同他说过祁家世代凡人的缘由,但岑小眉曾经和岑砚说过。
从军者不得修行是铁律,祁家自然也不能免。而祁飞白明摆着要放弃长生去继承祁英的衣钵,此时改主意算怎么个事?
而且这等异常并非今日才开始的。
祁飞白赖在了枯荣峰这事本来就很值得推敲, 如果岑小眉与他闲时交谈的内容不作假, 那么按照常理来说, 祁飞白一旦伤好就必定会闹着下山,而不是陪他在枯荣峰上虚度光阴,天天侍弄这些他后半辈子可能都分不清的花草。
那么祁飞白是为什么才会留在这?
岑砚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爱搭理世事不代表他蠢, 他发间的草叶也不安地晃悠了几下。
唯有一种可能性,他离不开这里。
可祁飞白又不是什么天等灵骨的天才, 问天阁没理由不让他下山。
如果问题不是出在问天阁, 那么就是出在祁飞白本人的身上。
玄晖峰上, 岑小眉的沉墨印亮了起来。
属于岑砚的灵力引起了她的注意,琢玉剑在李阅川洞府中的寒冰上划下最后一个符文, 将封印再次加固, 她拿出沉墨印,黑幽幽的眸子一动。
祁飞白有异。
被岑家兄妹紧盯着的祁飞白仿佛毫无所觉, 他一路溜回了自己的居所,转身关门。
忽然间, 正在关上的门停了停。祁飞白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随后空洞的神情回归原样,像是把飘出去的三魂六魄生生按了回去,露出了个不易觉察的笑意,径自关上了大门。
祁飞白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他蜷在自己的神魂之中,讪讪笑道:“这是干什么,吓我一跳。”
荀洛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走到桌上斟了盏茶水,用手蘸了几滴在桌上写写画画:“我要借你的身子一用。”
祁飞白:“等等,我不做皮肉生意!”
荀洛:“……”
他无奈道,“没说做这个。”
他写符文时的动作熟稔,不过几笔,一个大致的框架便在整张木桌上显现出来:“传送法阵画起来需要调动全身灵力,你身为凡人无法描画,只好委屈你暂居神魂之中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祁飞白应当表现出来和荀洛穿同一条裤子的模样。他不好拒绝也拒绝不了,只能道:“无妨无妨,能帮上你便好。”
不多时,传送法阵便已成型。
不知道法阵对面等着接的是谁。这样想着,祁飞白听荀洛说道:“还请方仙长赏脸前来一叙。”
方絮!
祁飞白对她可太熟了,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两个人又想干什么坏事?
荀洛的声音落进传送法阵里,好似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空荡荡的,泛不起回响。
荀洛耐心至极地站在法阵前等待回应,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终于传来了清冷的回音:“你是荀洛。”
“正是。”
面对这等怠慢荀洛丝毫不恼,“陶家峰是你的地盘,我不敢过去。但问天阁不同,方仙长对于这可是相当熟悉了吧。”
方絮并未反驳。又过了会,只见法阵中白影一闪,一道雪白的影子站在了法阵中央。那影子上的五官栩栩如生,一眼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来它与活人间的区别。
方絮依旧是从来不变的那副神情:“找我何事?”
听起来像是有屁快放。
荀洛道:“若我推断的没错,易渡桥等人如今想来是在西域探查愁杀人之事,你我何不浑水摸鱼,拿点好处回来?”
“你那神魂残片怕是早就让她炼成了万重山,要是不杀了易渡桥想来拿不回来。”
方絮冷静道,“你这次请我前来,怕是打着要拿我做刀的主意。”
被戳破了心思,荀洛半分不心虚:“方仙长好生聪明。莫非你就不想杀易渡桥么?”
方絮眉梢微挑:“谁说我想杀易渡桥了?”
她站在法阵中央,宛若一根被霜雪覆满了的石柱子,除了嘴皮子动都不带动一下的,“我修行多年,只为飞升。”
换而言之,她对荀洛的计划没兴趣。
方絮的影子逐渐变得若隐若现,还没等祁飞白松下口气,就听荀洛继续说道:“但你没办法飞升了吧。”
影子消散的景象停了下来。白影重新汇聚,方絮静悄悄地站在桌上,未曾出声。
看来是猜对了。
荀洛胸有成竹地继续道:“问天阁里有传言说徐青翰的尸骨在西南苗疆,但苗疆贫瘠,他前去一趟是为了什么?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剑冢一个可能。徐青翰已有不退剑傍身,再寻多少名剑也无用处,那么只会是为别人寻剑。”
他观察着方絮细微的表情变化,“问天阁中与徐青翰交好的修士众多,但依我看,真正交心的恐怕寥寥无几。而他心中惦念的人你我都很清楚,便是易渡桥。”
“易渡桥需要一把本命剑——那便是如今让她在修界立足的那把杨柳剑,我可说对了?”
方絮不上他的套:“与我何干。”
荀洛见状便知道自己全然猜对了,笑道:“自是因为方仙长你也需要那把杨柳剑。虽然我不知道究竟为何徐青翰身死于此,但我却知道方仙长为何还留在苗疆。”
他像是渴血的恶兽,笑得露出了满口的森森白牙,“剑冢身在陶家峰……你是变成了陶家峰的母蛊吧。”
祁飞白震惊了,什么母蛊?
陶家峰上,方絮的面前坐着一排乖巧的纸人娃娃。她高坐在祠堂上,周围漆黑的小罐堆叠起来,将灯火的光亮都要掩去了。
她只需动动眼神,整个陶家峰内的蛊虫便由她所用。
过了许久,方絮才开口道:“你知道陶家峰的秘密。”
荀洛:“活的够久,什么秘辛都有可能听到。你已经成了母蛊,不是人身便已经不为大道所容,又何谈飞升?唯有夺回杨柳剑,才能继续你原本的计划。”
不得不承认,方絮动心了。
当日她将母蛊由腹中剖出,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驯服母蛊的同时她也被以一种无法违逆的意志困在了陶家峰上,就此取代了原本的母蛊,掌管陶家峰。
但方絮从来不想要这些。她从始至终追求的便只有飞升二字,为此她背上再多的人命也在所不惜。
面对荀洛的交易,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我肉身被困陶家峰,只有神识能够离开此处。我要一个承载我的器皿——画个沉墨印来。”
烟云楼中的甜腻香气愈发浓重,掺杂进易渡桥身上的香气之内,熏得天贶皱了皱眉。
与易渡桥的相处被这等无甚品味的香气惊扰,他明显不悦起来。杨柳剑感受到天贶的心绪,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嗡鸣了声,被易渡桥按了回去。
易渡桥曲起指节,轻轻挠了两下天贶的下颌。
这招奇效,当即天贶就像被人扣住了命门,半点恼意也没了。
他靠了回去,乖顺得无以复加。
还没等他再依偎一会,就听一楼中央响起了声响亮的吆喝:“各位赏光来此,烟云楼不胜荣幸!”
有完没完了!
天贶当即要站起来和他对着嚷嚷,易渡桥又一挠,他漏了气似的哑了火,又靠回去了。
屡试不爽。
易渡桥的唇角泛起一瞬的笑意,她拂袖掀开绢帐,隔着璀璨的珠帘去瞧台上人的模样。
巧了,正是那被她斥过一通的侍者。
侍者站在台上倒也镇得住场子,彬彬有礼道:“此次放在烟云楼拍卖的珍奇已列成了单子,就放在各位贵客的桌面之上。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落子无悔。”
场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翻册子声,侍者不着声色地看了眼雅间的方向,继续道,“还望各位能乘兴而归。那么,第一件珍奇——”
雅间内,天贶正拿着那本精致的册子翻看。
销金会家底之丰厚,从这小册子上就能看出来。册子的边缘泛着层金光,想来是用黄金打成箔片后烙在上边的,而书写的墨更是华贵,天贶刚刚打开册子就差些没被其上的灵力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去找易渡桥求证,便听她说道:“墨里边混了下凡星的碎末,在黑暗里会泛起银光,你可以试试。”
天贶是个爱玩的性子,闻言当即就扯过来了外套把脑袋和小册子一并埋在了里边,片刻后惊喜道:“当真!”
易渡桥没多理会他。她大致翻过那册子,前边的东西就和那胭脂老板说的差不多,都是些凡人用的物件,无甚可奇。
而小册子后一半写的还真值得让她多看两眼,从灵石到各类富贵仙器应有尽有,更难得的是,最后那几页上竟有仙器出现。
不愧是西域。西域做事风格向来与其他国度不同,以利为先。所以有些在东楚等地混不下去的邪修——乃至于修士,便会将手里不宜在明面上卖出去的仙器放至销金会的手中来处理。
利来利往。久而久之,这几乎成了修界中不成文的规矩。
“有把剑可以买来给云云练手用。”
另一个雅间内,齐瑜的沉墨印上逐渐显现出字来,“玉玺不在拍卖品之中。”
没找到玉玺算是意料之中,易渡桥很快对其他珍奇失了兴趣。倒是烟云楼主,一进来就盯上了她和崔漱冰,她还真想看看是何等人物。
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浓郁,易渡桥听着那些珍奇被一个个地拍卖出去,只觉有些无趣。
一只手捏着颗下凡星举至她眼前尺余远的地方,易渡桥愣了愣,就见下凡星被注入的灵力震碎,在空中放了个悄无声息的小烟花。
烟花之后,天贶的笑容和徐青翰的笑容重叠在一起,比仙人灯瞧起来还要明亮许多。
易渡桥往日对这些小把戏司空见惯,做了鬼尊后却少有人敢这般哄她。惊喜谈不上,更多的是细微的讶然之意,她摸了把天贶的脑袋:“好了。”
天贶喜滋滋地坐回原处,没舍得把头发整理成原样。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那把被易渡桥点名要的长剑终于被端上了台。
“这便是出自陶家峰剑冢的岐玄剑。”
侍者连喊了一个多时辰连脸都没红,可见这活计并非谁都能做,他侧过身将被红布垫着的长剑展露出来,“剑冢百年不得开一回,而此剑便是在几年前流落出来的孤品,被销金会寻得,只望给它找个好的归宿。”
天贶听得津津有味:“这样厉害啊。”
语气听起来颇不服输,“但要我说,杨柳剑比这什么岐玄厉害多了。”
易渡桥说道:“尚且够云云练手。”
若让宿火峰上那帮器修听见,怕是要哭穿整座山头。
岐玄剑虽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名剑,但出自白莫生之手,不比岑小眉的那柄琢玉剑差到哪去。这等好剑放在易渡桥口中只剩了“练手”的评价,冤得很!
齐瑜那间雅间喊了价,很快便有在场的修士与之竞价。这地方时兴真金白银,易渡桥听着数以千计的报价,一时间竟没算过来能折多少灵石。
约摸到了五斤天元的时候,场中只剩下了齐瑜一人的声音。
那侍者连忙喊价,话说到一半,雅间内传出另一道娇俏的女声:“再加百两金。”
易渡桥觉得耳熟,分出一缕神识往那雅间望去,却见那雅间中的姑娘一袭红衣,早有预料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莫寻欢。
“许久不见,易庄主可好?”
好似是刚发现与她竞价之人的背后是易渡桥,她那双笑眼弯起,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庄主想要这岐玄剑,相识一场,这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她抬手示意男侍噤声,笑道,“不知庄主来此所为何事?”
易渡桥与莫寻欢的神识相连,她回道:“替我的徒弟寻剑。”
莫寻欢当然不信她的话,拍品的名册又不是提前好几日就放出来的,谁知道岐玄剑会出现在这?
面子上她又不能戳穿,只道:“原来如此,那便恭喜庄主喜获岐玄了。”
易渡桥:“多谢。莫宗主来此又是为何?”
莫寻欢倒丝毫不避讳,实话实说道:“我有件法器被门人盗走,有风声说是在烟云楼,便来碰碰运气。你瞧瞧,可不就在上头?我的东西也敢要,要我说这销金会当真是有胆色。”
“是么。”
天贶将名册递过来,易渡桥由后往前翻看几页,“恭喜宗主失而复得。”
她这话纯粹是照抄莫寻欢的,奈何人家听了还得说谢谢,将体面的敷衍诠释得淋漓尽致。
易渡桥收回神识,见那岐玄剑被送进了齐瑜的雅间。
不多时,沉墨印上属于刘凭云的字迹亮起:“多谢师父!这剑好漂亮,可惜我拿不动。不过我再长高些肯定就能拿动了!”
易渡桥一板一眼地回道:“拿不动想来是因你修行不够。”
过了好一会,刘凭云回道:“徒儿会努力的。”
像片蔫吧了的菜叶子。
……好像说错话了。
易渡桥眨了眨眼,有些不自在地将沉墨印放回芥子中。
芥子里的小荀洛拿着沉墨印玩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写道:“庄主姐姐说话就这样,你不要多想。”
刘凭云也回道:“我知道。”
小荀洛又给她画了个怪模怪样的小人,圆滚滚的,像一小截糖葫芦。
齐瑜见刘凭云拿着沉墨印看了一会又哭又笑的,不由担忧地摸了摸刘凭云的额头。
……当真无事吗。
直到最后一件拍品被端上台时,张乾还未现身。
其内容不出所料,正是那些被做了手脚的灵草和仙器。
黄少爷倒是在崔漱冰面前刷了好一顿脸熟,先是把烟云楼的酒菜小食全点了一遍,再是和崔漱冰攀谈半天,不是拍马屁就是哄崔漱冰再吃两筷子酒菜,好歹得把救命之恩报了。
崔漱冰耳根子软,顺着他的意思尝了几筷子便不再动了。
黄少爷兴致勃勃地又饮下一盏酒,对旁边的侍者道:“这香不够浓啊,再点些!”
明明已经添过一回香了。
崔漱冰望着离他最远的那间雅间,心下想道,好厉害的鼻子。
动作一滞。
……香?
崔漱冰状似不经意地朝那香炉看去,袅袅甜香飘散开来,他试图运转周身灵力,却发现经脉遭阻,不得运转半分。
台下已经有人在叫价,如果阻拦不及,这些商品便会随之流入整个西域的命脉,届时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崔漱冰蓦然看向黄少爷。
黄少爷丝毫不惧,向他拱了拱手:“都是给人做事的,崔仙长多担待。”
“你果真发现了。”
就算经脉被封,崔漱冰说起话来依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做起来有何意义?”
黄少爷道:“为这天下的凡人讨一个公道。”
崔漱冰摇头:“愁杀人以吃人为生,想要生灵涂炭,又何须以苍生为借口。”
这话听起来不甚顺耳,黄少爷脸上笑意森森:“仙长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禁仙烟只要吸入便会被封锁修为,就算是贵派掌门来了也难逃。同你联手的岑仙长想来也中招了吧?”
岑仙长?
崔漱冰心下疑惑,面前不显:“她与我修的道不同,如何中招。”
黄少爷得意道:“你们正派修士就算道心千万,功法也只不过是一种而已,又如何中不得招?”
崔漱冰恍然大悟,原来这等“禁仙烟”封的并非经脉,而是正道修士中一脉相承的心法。
他脸上温和的神色终于一扫而空,目光深深:“多谢解答。”
那箱灵草与仙器终于落了价,侍者脸上的笑容掩抑不住,道:“多谢各位赏光。”
他侧过身,张乾踱步而出。
在他的设想里,崔漱冰与岑小眉如今已经是两个废人,随便派几个手下都能将他们俩生擒了关进地牢,又何谈妨碍销龙计。
他志得意满地站在台中央,只等那箱子被送出烟云楼,散入西域各处。
“且慢。”
冰凉的女声打断了张乾的思绪,易渡桥覆着面纱从雅间中走出,“那箱东西出不得烟云楼。”
来了个砸场子的,烟云楼里的人声当即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张乾的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他一挥手,数十个护卫便涌上了二楼雅间。
易渡桥一眼便看出都是凡人,毫不在乎地飞身而下,落在张乾身前不远处。
“岑小眉,别以为你在问天阁受人尊敬久了就能来我这烟云楼作威作福。”
张乾冷笑道,“中了我的禁仙烟,想必你如今已经功力尽失,何必硬撑?”
黄少爷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闹剧:“是啊,何必呢。”
他没注意到,崔漱冰的眼神里带了从未有过的意味。
那是对愚者的怜悯。
一道剑光将整个台子劈成了两半,轰鸣响彻整个烟云楼。台下众人惊声尖叫,你推我搡地想要逃出去。
一片乱象之中,天贶的鞋尖接连点过几个凡人的肩头借力而起,伸手将那硕大的箱子夺了回来。他开屏似的朝易渡桥笑了笑,奈何对方根本没看他,天贶对此归结为“主人真的很信任他”,喜滋滋地一把将箱子拍碎了。
眼见那箱东西化为一地碎渣,张乾目眦欲裂:“你!”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逃过禁仙烟!
天贶落回易渡桥的身侧,他抬起手,细心地将系在易渡桥脑后的绳结解开。白纱被他叠好放在袖中,顺便帮易渡桥理了理鬓发。
易渡桥抬眼,眉心一点赤红非常。
“谁告诉你我是岑小眉的?”
晚归人(十)
想来张乾死也不会想到, 堂堂枯荣峰主竟然能屈尊和鬼尊联手,只为了抓他一个凡人。
烟云楼的地牢成了张乾作茧自缚的囚笼,往日里供他端坐的软椅坐在了易渡桥的身子下边, 天贶站在她身边扇了扇风, 试图将地牢中散不去的血腥气扇散开。
易渡桥微微仰头,与墙上的张乾对上了眼。
张乾的形容堪称狼狈, 高高竖起的发冠早就不知道被易渡桥的剑气扇到了哪个角落里,头发枯草似的垂落下来,遮不住他憔悴而惨白的脸色。
“别想服毒自尽那招了。”
下巴被一只手轻巧地卸了下来,天贶的身影仿佛鬼魅, 一眨眼就到了张乾的面前。他比张乾要高上半头, 居高临下地说道, “刚才就被崔漱冰救回来过一回,你是想再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滋味?”
待他说完,易渡桥才装模作样地隔空点了点他:“直呼崔峰主名讳, 没大没小。”
天贶低眉顺眼地配合道:“我知错了。”
他对人像有两副面孔, 这边刚装完乖觉,那边便又瞪了张乾一眼, “审你半天了还不说, 真想把你们愁杀人那点破事烂肚子里?长虫了都出不了声响!”
张乾:“……”
他这会是真要“目眦欲裂”了, 眼睛瞪得和看门的石狮子无甚两样,血丝细密猩红。那下巴被天贶一手卸了直淌口水, 就算他想说也说不出来。
易渡桥他们两个就是特意折磨他来了!
易渡桥或许没有这般心思, 但天贶有。
一肚子坏水开始翻腾,他故作不解地在张乾面前踱步片刻, 直到淌下来的口涎沾满了衣襟,天贶这才后知后觉地一锤掌心, 引着灵力把张乾的下巴托回原位。
明明天贶眼里尽是恶劣的笑意,他背对着易渡桥,话音出口时的语气却分外无辜,小白花似的:“哎呀,你下巴被卸了怎么不同我说,这不是忘安回去了吗。忍着点忍着点,马上就好了。”
张乾:“……”
他满脸都是生无可恋,任由下巴处的骨头一阵乱响,归回原位。
张乾吐了口口水,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不会说的。”
天贶敏捷地往旁边一躲,闻言平静地“哦”了声。不等张乾再说些什么,他拿起张乾的手,瞬息间折断了五指的指尖。
五指连心,被天贶从骨头缝里边生生震碎,就算是炼气修士也要痛得皱一皱眉头,何况是张乾。
愁杀人的寿元长不假,但归根结底这副身子骨也是属于凡人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只闻痛呼响彻整座地牢,天贶连眼皮都没眨,自顾自地拿起他反抗不得的另一只手。
就在这时,地牢的门开了。
新鲜的空气和光亮一同涌入,将空中翻卷的灰尘映得明晰可见。崔漱冰扶着栏杆走了下来,在看见易渡桥与天贶二人之时不着声色地顿了顿:“崔某不请自来,实在唐突。”
“知道唐突还要进来。”
天贶不爱听他这套,被易渡桥一个眼神制止了。她未曾起身,只向崔漱冰虚虚做了个礼:“崔峰主身体可有大碍?”
崔漱冰笑道:“不过是被暂时封了经脉,无妨。”
微弱的□□传来,崔漱冰面色不改地向张乾的方向看了一眼,先被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吸引了目光,“这是?”
易渡桥知道他是如何的性子,连处刑鬼修的场面都没去看过,遑论刑讯逼供。她平声道:“不过是断月山庄的一些小手段,恐污了峰主的眼。”
“叫我饮眇便是。”
这些年过去,易渡桥还是改不掉叫他峰主的习惯。崔漱冰好似只是随口一提,接着说道,“我活了百年,哪里会看不得这些,莫要担心。”
天贶的心底下连连嘟囔谁担心你了,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但易渡桥既然默许了他也只得照办,接连捏碎了张乾的所有指骨,又摸出颗丹药往他嘴里塞,吊着精神省得昏了。
他对崔漱冰无端的敌意化作了施加在张乾身上的折磨,天贶笑了一声:“这可是我们断月山庄的丹药,保你一口气还是成的。还不说吗?”
张乾不出声,他便不停手。
杨柳剑气挑开了张乾的襟口,从锁骨开始,薄且细的肉片便□□脆利落地割了下来。天贶颇有耐心,还给他的肩头打了个花刀——砧板上的肉似的,半柱香后,张乾连痛呼都发不出来了。
他的整个左臂连带着肩头都被削得只剩白骨,鲜血和白肉掺在一起堆在地上,被天贶一脚踩扁了。
他舔了舔唇面:“说不说?”
崔漱冰一直以为他算是见多识广,此刻却也难免被此等酷刑惊了一惊。在他的眼里,徐青翰不过是个太过贪玩的后辈,和这等残忍事端断断挂不上钩。
这就是凶剑的剑灵吗?崔漱冰下意识地看向易渡桥,都说剑随主人。想来也是,若没有这份狠戾在,易渡桥恐怕早就被拆成了骨头吃得干干净净了。
天贶浑然不觉他在崔漱冰的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在酷刑折磨之下,张乾总算松了口:“我……我说……”
据张乾交代,烟云楼不过是销金会众多分部中的一角。而销金会的总部则藏在了楼兰——传闻里最不爱打仗的地方。楼兰的城墙高有百尺,里边嵌的都是能轰碎炼气修士的灵炮和符文,一整个缩头王八样。
简而言之,我就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来招惹。
而销龙计也被天贶一剑逼得吐了出来,他没怎么听其中的内容,只等易渡桥的眉头稍稍松缓下来便跑了过去,临了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溅了血,于是愈发痛恨愁杀人几分,匆忙把手在身上擦干净了。
易渡桥向来不是个挑剔的人,见他这般谨慎倒觉得新鲜。她见天贶停在了尺余之外,遂向他招了招手。
天贶受宠若惊,却低下头看看他的衣裳,没动弹。
“过来。”
易渡桥十指莲花似的攒了个印,替他将身上的污迹清理干净。她的声音无甚起伏,淡淡道,“你做的不错,出去吧。”
晚归人(十一)
什么?
天贶疑心他听错了, 愣了一会才指了指自己:“主人……”
听了多回,易渡桥的耳朵被主人两个字磨得梆硬。她毫不在乎天贶语气中的不可置信与委屈,冷冷地注视了他几息, 一声未发。
反倒是天贶先败下阵来。只是片刻的注视便引得他心跳慌乱地加了速, 快得像没了桎梏的灵梭子,哒哒哒地跳个没完。
如果天贶能有缘与扶正剑灵相见, 那么他势必会发现一件事:别人家的剑灵可没有他这样依赖主人的。
又如果他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或许天贶也会察觉到一个事实:有什么在操纵他依赖着易渡桥,他就像个受人指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只为了和易渡桥更加亲近些, 占据她身边最重要的位置才好。
什么齐瑜, 什么崔漱冰, 没人能代替他的位置。
但这些天贶远远不会察觉到,他只是半酸不苦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和步子一起移开了。
他给崔漱冰让开了条道路, 胸膛里的杨柳剑意悄然翻腾。如若不是易渡桥在上边压着, 他还真能一剑封了崔漱冰的喉。
沿着台阶缓缓而上,天贶望着洒落下来的天光, 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剑意劈开了烟云楼里一根倒霉的柱子。
天贶的心绪有多少浮动, 地牢里的两人全然不知。
牢中湿冷, 铁链沾上了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崔漱冰一拂袖把昏迷过去的张乾吊回了墙上,礼貌地朝易渡桥一笑:“你准备怎么做?”
两人既是合作关系, 易渡桥便不会太过为难他。
扪心自问, 易渡桥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将崔漱冰视为“知己”的。
只是欲取鸣琴弹,崔漱冰身为问天阁的峰主又如何能赏?还不如彼此互相合作, 靠着利益换些知己情谊才是。
易渡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准备借着张乾的身份去楼兰一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崔峰主想来明白这个道理。”
崔漱冰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还请易庄主解答。”
易渡桥:“说。”
“你调查愁杀人是为了什么?”
问到这的时候,崔漱冰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大惑不解的问题一样,直直看向易渡桥,“如果你是要销龙计的情报,到现在大可以打道回府,但是你没有,所以我怀疑你是要在愁杀人手里找什么东西。你我虽然并力合作,但如此隐瞒实在不妥,不知可否告诉我实情。”
易渡桥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若是道心重塑前的易渡桥,怕是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实情,在她心里崔漱冰是至纯至善之人,若要防备才荒谬得很。
开悟道心大成后,她在此刻选择了噤声。
短短数年的光景,易渡桥意识到她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往方絮的身上靠拢,隐隐有了她“只要飞升不管人命”的派头。
这也是她将断月山庄的大小事宜大多都交给齐瑜着手处理的原因,并非是外界传言的庄主醉心修炼不问世事,而是她根本就不敢亲手去对事务插太多手。
易渡桥的命令齐瑜不会违逆,也就变相意味着如果她要为了利益放弃部分庄众,齐瑜也会照做。
她只能尽力从凡俗的泥潭里抽身出来,可惜拔出萝卜还能带出来泥,易渡桥躲得了一时,又哪里躲得了一世?
用多年光阴来追寻的完整道心却成了掣肘,易渡桥不由得怀疑起来,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提起剑就要失了本心,护住本心便护不住天下万姓,两全其美倒成了事与愿违。
易渡桥眨了眨眼,对崔漱冰说道:“我要去找先帝落下来的玉玺。”
太久没插手过皇宫事务了,崔漱冰听得一怔:“玉玺?”
他知道问天阁和皇室有一腿,两者互相扶持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无论崔漱冰再怎么聪明,他也不会意识到是苍生道心的问题。
于是他摆出了一个虚心的表情,等待易渡桥的回应。
易渡桥这回没打磕巴,顺畅无比地道:“玉玺关乎东楚皇权,如今落到了愁杀人手里不一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这是为了百姓。”
她的话半真半假,语气却十分诚恳,“我非圣贤,自然也会有私心。虽说现在断月山庄在修界有个地方能勉强立足,但问天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需要一个筹码来与李阅川谈判。”
崔漱冰:“你要谈什么?”
易渡桥斩钉截铁:“谈断月山庄与问天阁相安无事,往生刀之事不要发生第二遍。”
要是玉玺找回得不及时,估计还真得发生了。
易渡桥心里有点没底,默不作声地想,李阅川就是个定下了时间的灵炮,不一定何时就给问天阁炸穿个窟窿……趁愁杀人没发现,还是赶快把点炮的火灭了才行。
他们还谈了些什么,天贶全然不知。
出于赌气,天贶本来想学话本子里离家出走的那套吓易渡桥一吓,但当他真一抬腿蹿到街上的时候却又挪不动道了。
真要走一晚上不理主人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堂堂杨柳剑灵怎么滚出去就是怎么滚回来的,灰溜溜地从衣锦乡的小二那讨了床新被褥,毅然决然地铺到了易渡桥房中地上。
自从天贶回来后易渡桥就和齐瑜他们分了房住,往常他都是梁上床边凑合一晚,反正鬼身不怕冻着,但此次天贶想明白了,他要让易渡桥知道,剑灵也是有脾气的!
临到深夜,易渡桥才姗姗来迟,随手带上了客栈的门。
她似乎全然未曾发现地上蜷着的一团花花绿绿,目不斜视地绕过天贶走到榻边和衣盘膝坐下,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闭上眼入定。
其入定之快在整个修界都算头筹,没等天贶翻身坐起来就已经沉入了识海之中。
天贶:“……”
他特意挑了个背对易渡桥的方向沉默地愤怒着,结果等了半天易渡桥还没动作,他没忍住翻了个身,就看见了易渡桥那张平静得不像活人的脸。
天贶想过要蛮不讲理地把易渡桥叫醒,嘴张了一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目光停留在叩心印上,天贶很少有这样能自由打量易渡桥的时候,更多是专注地盯着易渡桥的手指或是鞋尖以表他的听话。
“我很怕她不要我。”
有的时候天贶会自顾自地嘟囔,“为什么?”
他又没做过对不起主人的事。
天贶像被叩心印烫了眼睛,突然手足无措地移开目光。过了一会,他见易渡桥没有反应,又悄然看了回去。
目光描摹过她闭上的双眼,挺翘的鼻梁,还有似乎天生就比旁人少噙了几分笑意的唇面……
熟悉得好像早就看过千千万万遍。
天贶并不知道缘由为何,他只能徒劳地跟着心意而动,把身上半掉不掉的锦被踢开省得妨碍动作,趴在了易渡桥的膝边。
凑近了,隔着布料吻了一下她的膝盖。
做完这一切天贶就像个偷到了糖的孩子,喜滋滋地闭上了眼。
周天开始在夜色中悄然流转过天贶的四肢百骸,杨柳剑引渡过归镇里稀薄的灵力,分别化入了易渡桥与天贶的内府之中。
第二日天色方明不久,易渡桥的房门便被从内推开了。
她换掉了那身标志性的墨绿衣衫,一身带有归镇特色风格的长裙亮得晃眼。
主要亮在了配饰上。
易渡桥试着抬手,手腕上的金银首饰撞得叮当作响,还连带着牵动了满身的链子,响得路过之人频频驻足,又无一不为她的美貌而屏住了呼吸。
而目光中央的主角对此毫无反应,美貌不过是易渡桥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点,她面不改色地系紧了面纱,抬起手。
一只手替她整理好腕上垂落的轻纱,天贶盯着那层薄红,觉得实在是很合适。
他是首次看见易渡桥穿红衣,不知为何却丝毫不觉得惊讶,就像她这样穿过似的。天贶没多想,他正忙着朝周围的人挨个瞪眼睛,力求把那些视线都挡回去。
护食。
看见天贶的动作时,齐瑜心里不由想起了这个词。
根据张乾交代,他在烟云楼有个外室还有个女儿,于是她跟在了崔漱冰的后边,和刘凭云正好一人一个,将身份顶了。
而引他们上马车的正是戴了暗蝉皮的崔漱冰,对于装张乾这事他意外的合适,若不是易渡桥确信张乾已经死在了她的手里,或许都要被崔漱冰骗过去了。
愁杀人的千里车分外贵气,和易渡桥身上乱响的金银合衬得很,远远望去几乎分不清谁更华美些。
崔漱冰虚虚扶着易渡桥的手,等她上车后才转头与那从楼兰来接引的愁杀人低声道:“东楚来的乔老板,贵客。”
愁杀人没遇到过这等情况,一时不知该不该同意。但他也不敢拦张乾的人,只能讷讷地道:“张大人,这不合规矩啊。”
崔漱冰居高临下地一睨,神态和张乾像得十成十:“合销龙计的规矩,便是合愁杀人的规矩。”
听到这,那愁杀人突然懂了,原来那个姓乔的胭脂商人是销龙计的一环!
他这种跑腿的自然不知道销龙计的具体计划,听风就是雨的,崔漱冰三言两句把他糊弄了过去,这才掀开车帘钻了进去:“走。”
千里车底的天元石霎时亮了起来,转眼间就出了城。
“销金会的人出行不用通行令。”
崔漱冰掀开车帘,看着飞速回退的景色,“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楼兰了。”
齐瑜手里正拿着根细如发丝的小笔,屏气凝神地在车身上的法阵上添了几笔,一个简易的隔音法阵就此成形。
她放下笔:“外边的愁杀人听不到我们说话,放心。”
崔漱冰含笑:“多谢。”
天贶向来看不惯他这副对谁都一视同仁的样子,撇撇嘴往易渡桥的身侧又靠了几寸。易渡桥没管他的小动作,道:“拖得越久变数越大,速战速决。”
她心里莫名有些担心,“小心为上。”
除了崔漱冰,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易渡桥要找什么。齐瑜“嗯”了声:“属下明白。”
崔漱冰什么都没说。
他从芥子里摸出来几个小瓷瓶,给齐瑜他们几个一人递了瓶,又将其余的一股脑塞给了易渡桥。像是怕她不要又解释道:“随手之作,不值什么钱。”
挨个介绍,“我见齐姑娘内府中气息紊乱,便暂且送一瓶静气丹。虽说不能根治经脉,但缓解疼痛还是做得到的。”
崔漱冰状似不经意似的看了眼齐瑜,她动作一顿,动用灵力时隐隐作痛的经脉好似被他一眼看穿。
齐瑜抿抿唇,觉得自己下回装得还得再像点,省着让易渡桥看出来了担心。
“至于刘姑娘和这位……剑灵,我以为清心丹足矣。”
点到天贶的时候,崔漱冰的表情有些微妙,“修行一事贵在自悟,道阻且长啊。”
这话是对着刘凭云说的,天贶明显只是个添头。刘凭云道了谢,和崔漱冰一起看向闭目养神的易渡桥。
崔漱冰却并未多加解释——恐怕他兜里能匀出来的药都给易渡桥拿了份。
就在他以为易渡桥不会有回应时,她的指尖忽地在空中一挑,画了个精巧的小符文落在他腰上的玉佩上。
齐瑜看着暗暗惊讶,崔漱冰对她竟然半分不设防……也不知道是太天真还是什么。
“一缕杨柳剑气。”
易渡桥道,“回礼。”
那符文画得十分漂亮,落在玉上就与其化为了一体,乍一看根本发现不出来问题,崔漱冰将玉佩拿下来赏了好半天才舍得挂回去。
这一折腾,他们很快便到了楼兰。
除了崔漱冰外几人都没到过这,就算是易渡桥也难免会掀起眼皮,透过刘凭云拨开的车帘缝隙窥探着这座城池的全貌。
北蒙粗犷豪放,东楚内敛含蓄,南疆散碎诡谲,苗疆幽深秀丽……
无一能与面前的这座国度相较。
楼兰周遭的城墙高有百尺,均是用最坚固的石头铸造而成。
“楼兰城亮亮的……”
刘凭云喃喃,“今日的阳光好大。”
易渡桥:“那不是阳光。”
刘凭云:“那是什么?”
易渡桥:“是下凡星和地章的碎末,碾碎了和在铸造城墙的泥里,危机时刻可以点燃了守城。”
刘凭云不解:“点城墙用来守城?”
她没听懂,天贶倒是懂了:“哎呀,城守不住了就点了呗。给人放个烟花还能听见响,多喜庆!”
刘凭云:“……”
她试图想象了下把整个楼兰点成炮仗的模样,打了个寒颤。
要死好多人啊。
“别吓唬她。”
小荀洛恨不得给芥子挠出来个窟窿,易渡桥被他吵得叹了口气,努力装得和风细雨地安抚道,“西域人从不弃城而逃,最多是殉葬。”
若是城破,那便与故国葬在一起。
刘凭云睁大了眼睛:“他们不怕吗?”
这回不用易渡桥回答了,她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应该不怕。若是有一天我要和断月山庄葬在一起,我也是愿意的。”
她说了一番豪言壮语,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易渡桥,准备等着听夸奖。
但事与愿违,易渡桥摇头,淡淡地道:“不需要。”
此言一出,车内的几个人都一怔。
易渡桥捏了捏刘凭云的脸,道:“大道三千,不必在断月山庄上一条路走到黑。……不是让你离开断月山庄的意思,别哭。”
她拿这种水捏的小姑娘没办法,“求道的时候长得很,等你筑下道心后的求索之路上就会明白。”
每一个修士的求道之路,都是从看清楚师长前人们踩下的履印开始的。当他们踩在了同样的位置,鞋底被血和泪浸透的时候,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刘凭云显然还没看清属于易渡桥的履印,她点点头,决定先记下来等回去再消化。
还没完全长开的手握紧了,她的掌心里全是细汗,咽了口口水。
第一次下山历练就要同愁杀人不知深浅的总部对上,刘凭云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呼吸有些急促,心想:我不会给师父丢脸吧?
刘凭云没担心危不危险——每一个徒弟的心里都有一个会永远护在她身前的师父。只要护在身前的那个师父不死,她就永远提不起手中剑。
易渡桥显然是这么想的。
她简要地将城墙上的灵炮分布记了个十之八九,又瞧了瞧烽火台的位置。
楼兰的烽火台和其他国度不同,每个烽火台上都配了烧灵石的连弩。那些连弩被固定在一张怪模怪样的皮上,不用的时候就垂至城墙之后,一旦烽火台亮起就会霎时举起,整张皮能遮住半个楼兰国。
举起的同时,数以万计的灵箭会扎穿每个来袭之人的额头。
“以后山庄里倒是可以架几门灵炮。”
千里车入了城,在人声鼎沸里拐过几道弯才停了下来。齐瑜先下了车,不忘和易渡桥建议,“庄里凡人多,还是富贵仙器合适些。”
易渡桥:“你定便好。”
她随着下了车,冷淡地扫了眼面前等着的几个愁杀人。
只见易渡桥眉梢一挑,尾音上扬:“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我要的胭脂呢?”
晚归人(十二)
来迎接的几个愁杀人面面相觑:胭脂?什么胭脂?
求救的眼神下意识投给了崔漱冰,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说要胭脂吗,去找。”
见“张乾”都对这个陌生的姑娘百依百顺,愁杀人们心里顿时有了猜测:这个姓乔的身份不一般。
如果不是张乾大人与她有私情, 那么一定是她和销龙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有可能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不能惹。
这帮人都是凡人出身,比起仙器更熟悉凡器, 还真就有人颠颠地往回跑,准备去商铺里给她寻摸些新鲜胭脂来。留下的人面对易渡桥不悦的神色讪笑两声,低眉顺眼地将几人迎进总部:“乔老板莫急,晚些时候便将胭脂拿上来。”
易渡桥毫不心虚地走进楼兰国内, 迎面就是悠扬的琴声。那琴声满是西域小调, 百转千回得和东楚民歌截然不同, 浸了黄沙气。
销金会总部藏得很深。根据山庄探子得来的情报,销金会的门脸开在楼兰皇城外的不远处,牌匾装饰一并以金银铸成, 充满了刻意为之的财气。
但愁杀人引他们走的并不是通往皇城的大路, 小巷幽深,身后的琴声越来越远, 几人慢慢走了好一会才看见巷子尽头的大门。
那门简单得近乎朴素, 唯有一张门板一个门扣, 愁杀人扣响了门板,门内响起回应:“白杨多悲风。”
那愁杀人的语气近乎肃穆:“萧萧愁杀人。”
说完, 门板吱呀一下打开了。看门的愁杀人目不斜视地向旁边撤了一步:“主上在公正堂等你们。”
崔漱冰同样未曾留给他一个眼神, 只拉过齐瑜的手腕,将她与刘凭云露了出来:“这是我的外室与女儿, 好生安置。若是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张乾品级算不上低,闻言那愁杀人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自当尽心竭力。”
刘凭云乖乖地牵上那愁杀人的手, 对方一愣,倒是没挣脱。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一身鲜红的易渡桥,“这是?”
“贵客。”
崔漱冰看起来没有与他多解释的意思,“与我一起去见主上。”
易渡桥配合道:“乔家在东楚眼线众多,我不介意与你们合作。不过……答应我的胭脂秘方要给我。”
看门的愁杀人:“……”
楼兰这除了酒就是琴,哪来的胭脂秘方?
结果崔漱冰满口答应:“愁杀人做事讲究信用,绝不会食言。”
见他这般有把握,在场的愁杀人心里也有了底。果真是烟云楼主,诓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好生了得!
有了“乔家”当眼线,还怕今后在东楚不能立足吗?
乔家当然是编的,在“胭脂商人乔十一”这个身份从齐瑜口中说出的刹那,隐藏在东楚各处的山庄门人的沉墨印同时亮起,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扩散开来。
不过一夕之间,一个崭新的“乔家”便展露在东楚人的视野之中。所有信息一应俱全,就算是愁杀人派人去查也看不出破绽。
行走修界,断月山庄就是易渡桥的底气。
听崔漱冰说完,易渡桥才颇高傲地一晃发间钗环,踩着泠泠的脆响向门内走去:“带路。”
崔漱冰毫不在乎她抢先一步,被落在了后面,眼睛里的笑意恰到好处地隐去了。为保愁杀人看不出破绽,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那愁杀人同样递了个“相信你”的眼神,看样子是真把他当作张乾了。
“据情报说,有些愁杀人的眼睛能看到因果线。”
易渡桥的声音通过神识在他耳边响起,他们不常用这种传音的方法,太耗灵力,“不过我想来是未曾见过,不知道在公正堂等着的‘那位’可会有这样的神通。”
崔漱冰听了却是没立刻回话,犹豫片刻才传音道:“你见过。”
易渡桥:“什么?”
崔漱冰跟在她的身后:“……我以为你知道,易行舟曾经能看到因果线。”
在他将眼珠换成山核之前。
见易渡桥不说话,他解释道,“方絮在苗疆露了踪迹,我顺着查过去的时候看到过易行舟眼睛地残迹。不过你不必担心,方絮不知为何被困在了陶家峰,想来不会再出来作乱了。”
又过了一会,见道堂的匾额隐隐若现。易渡桥平静的声音这才传来:“与我无关。”
崔漱冰愣了愣。
这和他认识的易渡桥截然不同。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孤身敌万人的鬼尊轮廓渐渐地模糊了,沉默许久,崔漱冰才道:“我知道了。”
这事好似只是一个路上的小小插曲,崔漱冰继续道,“我会借机探听出玉玺藏匿之处,届时你我速战速决,不要被愁杀人察觉。”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齐瑜与刘凭云也没闲着。
齐瑜一记手刀劈晕了引路的愁杀人,从他身上干脆利落地拆下了护身仙器,还有心思扔给刘凭云让她自己研究去:“在黑市里最近时兴的灵雷珠,还当真是个新鲜玩意。一抹符文就炸,你小心些。”
作为凡人,愁杀人显然对富贵仙器更为依赖。
灵雷珠按照威力大抵是个金丹品阶的富贵仙器,刘凭云忙接稳了捧在手里,生怕摔着碰着了把她俩炸成烟花。
齐瑜往舌头底下压了颗匿影珠,招呼了声她:“把匿影珠含好,走。”
在匿影珠的遮蔽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库房。
多亏了那个去取胭脂的愁杀人,才能让齐瑜轻而易举地将追踪符贴在他的身上,进而找到了库房的位置。
库房外无人看守。
刘凭云不无担忧:“会不会有诈?”
“不会。”
齐瑜好像走到了她家门口,悠悠然站到了紧锁的库房大门之前。那门上挂着把波光流转的大锁,上边各列三十六精巧的小阵,若是没有密钥怕是绝对打不开。她轻笑一声,“用天罡阵来锁就以为高枕无忧了?”
锁头随她的话音一同落在了地上,就在眨眼的瞬间,齐瑜双手结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笑容十足真切,“也不看看我是谁。”
筑基期的天才阵修,张婉传人齐谈妙。
晚归人(十三)
“我为何要做阵修?”
齐瑜的神识扫过木架子上林立的物件, 闻言转过头,“大道三千,我不过恰好遇见了个喜欢的。”
刘凭云细致地看过低层架子, 闻言颇赞同地点点头:“我也喜欢。”
齐瑜的神识铺得太开, 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刘凭云认真道:“看师父用剑的时候,我很喜欢。”
小姑娘的心思单纯好懂, 齐瑜也算看着她长大的,泛起的笑意中多有欣慰之意:“岐玄剑在手,你能做的比我多的多。”
提到岐玄剑,刘凭云的脸上立刻泛起了忧色。那把新拍来的剑正放在她的芥子里, 等着有朝一日被主人握在手里。
她搓了搓颊侧:“我拔不出来。”
“这种事又不用着急。”
齐瑜道, “等你再修炼几年自然就能拔剑出鞘……咦?”
话音一顿, 齐瑜的注意力被角落里的一张薄纸吸引了过去。灵力将那纸勾了过来,是张崭新的沉墨印。
齐瑜皱了皱眉。
这张沉墨印会是属于哪个愁杀人的?或许是某次清扫后遗落下来的,循着它应该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不对。
这地方显然全靠天罡锁看守, 就算是落下来了什么东西, 隔了这么久怎么会一点灰尘都没有?
齐瑜像是捏住了什么烫手山芋,想松手时已经晚了, 沉墨印就像粘在她手上似的扔不下来。
她甚至没时间再多想, 神识以一种从未试过的速度扫过没来得及看的每处角落, 另一只空着的手把刘凭云往门口狠狠一推:“告诉辜月,这地方没有玉玺。走!”
刘凭云根本没反应过来, 踉踉跄跄地被推出了门。就在她在门外站稳的瞬间, 齐瑜整个人被沉墨印吸入了其中,一阵光亮过后, 库房内空无一人。
沉墨印悠悠飘落在地,叠在其上的传送法阵明明灭灭了一会, 消失了。
巡逻的脚步从不远处传来,刘凭云认不出来沉墨印上画着的是什么,只能脸色惨白地转过身匆匆跑远。
她得去公正堂找师父。
刚跑两步,刘凭云的后脖领子突然一紧,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啊!”
尖叫还没响完,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别叫。”
刘凭云听出来了天贶的声音,睁大了眼睛收了声,腿也不乱蹬了,乖乖地任由他将自己提溜上库房屋顶。
天贶蹲在屋顶上:“主人让我保护你们的安全。我这刚过来怎么就出事了,说说。”
这会,巡逻的愁杀人刚好到了库房。天贶“啧”了声,当机立断弹出道剑气割了他的喉。
刘凭云忙把发生的事叽里咕噜说了一遍,听到法阵时天贶打断了她:“能画出来吗?”
那法阵他认得。
刘凭云的指尖在天贶的掌心上勾勾画画,他突然想道,是传送法阵。
“我去找主人,你千万别把匿影珠吐出来。”
天贶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头,又嘟囔了句,“……哄孩子真麻烦。”
见他要走,刘凭云忽然道:“你真是剑灵吗?”
天贶不假思索:“当然。”
刘凭云犹豫了会,还是噤了声。
她应该是没见过天贶的脸,但是齐瑜似乎记得……第一次见到天贶的时候,齐瑜的表情精彩得很。
天贶没管这孩子发什么疯,飞身而去。
公正堂正如其名,建得四四方方的,远远看去格外好认。天贶静悄悄地落在了公正堂外,里边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易渡桥将鬓发拨到耳后,神识不动声色地向坐在堂中的男子探去:“怎么称呼?”
“免贵姓周。”
可能愁杀人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周檀脸上的笑意和易行舟有几分相似,都不达眼底,“周檀。”
易渡桥瞥了眼崔漱冰,语气算不上客气:“原来是周大人,我倒是听张楼主说过,失敬。”
张乾的口供里交代过,愁杀人的首领姓周名檀,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妖怪。
周檀落在易渡桥的眼里,就像一堆叠起来的人命。
神识扫过周檀全身并无发现,易渡桥倒是看见了藏在这方屋子里数不胜数的富贵仙器。那些富贵仙器比起宿火峰也不相上下,若是齐齐启动,就算是化神修士也能被轰成筛子。
周檀毫无所觉似的拱了拱手:“能见到乔老板这般的人物是我之幸。”
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回,易渡桥实在没发现什么,索然无味地抿了抿唇。正在这时,她的沉墨印上缓缓地显现出了几个字。
状似不经意地向下一瞟,齐瑜那边发生的事易渡桥便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面上丝毫破绽未曾显露,易渡桥平声道:“想来周大人也能明白我来此的诚意,我要的东西呢?”
在崔漱冰有意的遮掩下,没人告诉周檀她要什么——就算是知道易渡桥是胭脂商人,他也绝对不会信易渡桥千里迢迢赶来楼兰就是为了求几盒胭脂。
周檀坐直了些。脑中无数念头潮水似的涌起,最后他信心满满地一笑:“待事成之后,周某定拱手送上长生之法。”
什么事?
张乾可没交代这个,崔漱冰的眼神微微一动,几乎要维持不出属于张乾的神态。
易渡桥却好像丝毫没意识到将要穿帮,“嗯”了一声:“你是说苍生道心?”
平地一声雷,周檀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乔十一”,结果怎么连老底都让她摸透了?
乔家的情报果真是真的!
搭在木椅边上的手略略握紧,面对计划被这个女人一句戳穿的情形,周檀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因果线。
他还能用因果线查证。
“失策。”
刚说完,易渡桥就意识到了不对。她当即传音给了崔漱冰,“这次是我不慎,周檀必定要看因果线。”
若是周檀没有看因果线的法门,她自然怎么揭老底都无妨。但坏就坏在因果线上——若是把周檀逼急了,她与崔漱冰的因果一看便知。
周檀肯定能看出来崔漱冰是假的!
只见周檀的眼睛闪过道奇异的光彩,浮在空中的几道红线清晰可见。
崔漱冰身上的因果线寥寥,偏生没有连着周檀的那一条。
“你们……”
好容易演一出戏还没开场就倒台了,易渡桥的脸色算不上好看。杨柳剑气霎时向前割去,周檀的反应也不慢,整个屋内的富贵仙器同时发动,两方灵气相撞,发出尖锐的轰鸣。
易渡桥与崔漱冰齐齐被灵力余波撞得向后退了几步,此时若走,要再想抓到周檀就难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下,窗外的天贶差点让余波震了个跟头。
不好。他立刻判断出如今的形势,这声音太响,想让那些愁杀人听不着简直是不可能的。天贶倒抽了口气,踹开窗户飞身进了公正堂。
而在他身后,刘凭云含着匿影珠,藏在了天贶方才待着的地方。
堂内刀光剑影不绝,周檀躲在座位后边,手里端着把怪模怪样的灵枪。
那枪口黑洞洞的,整个枪身上都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化神级别的富贵仙器。
这会他来不及心疼灵弹能抵多少天元了,当机立断地对着崔漱冰的脑袋扣响了一发:“你们究竟是谁!”
易渡桥一剑将那灵弹挑偏了些,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唇角被撞得溢出几分血色。她周身鬼气涌动:“要你命的人。”
鬼气一动,周檀便在搅出来的灵力乱流的缝隙里看见了她脸上的叩心印。
他登时认了出来:“易渡桥?”
敢对她直呼其名的人许久未有,易渡桥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腕:“你倒有胆色。”
又是一发灵弹,周檀道:“那你身边这位是谁,徐青翰?他不死了吗?”
易渡桥:“……”
崔漱冰:“……”
刚翻窗进来的天贶:“……”
周檀可太会聊天了,崔漱冰轻咳了声,闪身避开支灵箭,温声道:“在下崔漱冰。”
这时,天贶不知有意无意地半挡在了易渡桥的身前:“徐青翰是谁?”
“一位故人。”
面对这个长得和先夫一模一样的剑灵,易渡桥果断道,“云云呢?”
“我把她留在库房那边了,有匿影珠护着应当无事。”
天贶把“徐青翰”这个名字暗暗记下,道,“你怎么不问问齐谈妙如何了。”
易渡桥道:“用传送法阵阴我们的和愁杀人定然不是一伙的,若是周檀早就发现了你我的真实身份,又何必出来和我演这么久的戏?既然他们要掳走谈妙而不是直接杀了,想必谈妙对他们也有些用处,暂时不必担心。”
她猜得一点不错。
齐瑜一眨眼就到了山上,她晃了晃神,疑心自己看错了:“枯荣峰?”
尚在见道堂卧底的时候,她也曾上过枯荣峰。不过齐瑜如今可没有故地重游的喜悦,她一抬头,对上了祁飞白的目光。
齐瑜:“……”
她宁可相信用传送法阵把她大费周章地绑过来的是李阅川。
“齐姑娘。”
祁飞白的唇角勾起,是个陌生的笑模样,“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这绝对不是祁飞白!
齐瑜冷声道:“你是谁?”
祁飞白顿了顿:“哎呀,还以为起码能骗你一会。”
齐瑜叹了口气:“他若是能学会你这般妥帖的客套,祁英将军怕是要敲锣打鼓来庆祝了。”
面对这个陌生的“祁飞白”,她没敢探出神识试探——世上的神识能同易渡桥一样强横的凤毛麟角,她显然不属于其中之列。
蹙眉打量了片刻,“我看不出暗蝉皮的破绽,你怎么做到的?”
“一些鬼修的小把戏而已。”
祁飞白礼貌地将她扶起,“不足挂齿。”
闻言,齐瑜的神情上明显挂上了“看不起”三个大字:“原来是夺舍。”
祁飞白——准确来说,是占据了他大半个身体的荀洛对此丝毫不恼,礼貌地一点首:“的确如此。”
他的手抚上桌上画着的诡异阵法,“此次请齐姑娘来,是为了让你帮忙画个阵。”
齐瑜不吃他这套:“我瞧你这传送法阵画的不错,又何须我来帮忙?”
“这话就生疏了。”
荀洛道,“齐姑娘在阵法一道上颇有造诣,我可不信你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齐瑜的确能看出来。
这东西看似是个传送法阵,实际上里边被悄然多添了几个符文。其隐秘堪称世上一绝,如果不是她这等专修阵道的阵修,是看不出异样的。
像她这种肉身传送的倒是无甚大碍,但如果有神魂借助此阵过来,符文便会趁机烙在对方的身上,使其成为阵法的“养料”。
此法有伤天和,乃是禁术。
“你要献祭谁?”
齐瑜能隐隐感受到祁飞白身上逸散出来的灵力,“金丹期的鬼修,还要我一个小小筑基作甚。”
荀洛并未回答前一个问题:“我并未全然夺舍,自然无法将‘阵眼’筑下。所以还要齐姑娘你来帮忙才是。”
齐瑜明白了:“你要用那个被你骗来的神魂做阵眼。”
但为什么?
突然之间,齐瑜想到了陶家峰的那个传言,福至心灵道:“你找到的是方絮。”
她太过聪明了,当即连珠炮似的道,“你骗方絮与你合作,她却不知道只要入阵了就会被你烙下符文,进而成为阵眼。你缺少一个能用人身将大阵连接起来的人,所以找到了我。此阵太凶,但凡出世必是朝着要人命去的……但你要用这个阵法对付谁?”
荀洛但笑不语。
齐瑜:“你要对付辜月。”
荀洛身上的谜团太多,齐瑜揉了揉眉心,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要她手里的一个万重山。”
灵力霎时压下,将齐瑜稳稳地按在了木椅之上,“我的一半魂魄在易渡桥那里——硬抢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
玄晖峰上,岑小眉盘膝坐在李阅川的洞府之前。
岑砚的字迹显现得飞快:“祁飞白的住处有灵力波动。”
岑小眉回道:“要去看看?”
岑砚脚踩一片硕大的叶子,远远停在枯荣峰上:“只怕打草惊蛇。小眉,我的预感很不好。”
这种时候,岑小眉知道她该安抚几句。但沉墨印亮了好一会,她却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师祖自闭关开始便杳无音信,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
“你实话告诉我,掌门究竟怎么了?”
提到李阅川,岑砚脸上的愁容更深了些,“如今这个情形,没有掌门坐镇可如何是好。”
岑小眉道:“你我如今总领问天阁大小诸事,问天阁里还有旁的峰主,不必担忧。”
岑砚叹道:“你我一金丹一元婴,不过是仗着崔峰主和掌门的名头才暂领事宜,真要到了大乱的关头,师叔们不一定服你我的管。”
岑小眉对此丝毫不觉发愁:“那便杀了。”
岑砚:“……”
岑砚:“什,什么?”
记忆里那个娇憨可爱的妹妹已经成了冰雪做的无情道修,岑砚差点没咬到舌头。
岑小眉莫名其妙:“不然?”
岑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沉默了会,问:“如果祁飞白当真被人附身,做出对苍生不利之事,你会如何?”
岑小眉毫不犹豫:“也杀。”
公正堂。
百十来次交手下来,富贵仙器轰得要冒烟。易渡桥用灵力化出的杨柳剑终究不堪重负,被一枚灵弹轰出了个缺口。
她毫不在乎地将杨柳剑当场碎了,旋即灵力重聚,一把崭新的杨柳剑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早听说你手里的杨柳剑不是真货。”
拎着富贵仙器的愁杀人将公正堂团团围住,周檀抹了把脸上的灰,吐了口口水,“真剑在断月崖上镇着呢,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易渡桥道:“能杀你便足矣,真假又如何?”
周檀冷声道:“你好生看看,如今到底是谁赢谁败!”
富贵仙器对准了公正堂中的几人,易渡桥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剑。
天贶心领神会,一把与易渡桥手中无二的杨柳剑出现在他的手里,飞身而去,一剑劈了离得最近的愁杀人的脑袋。
随后,一颗灵雷在他的脚边炸响,天贶只来得及向旁边撤了半丈有余,衣裳被炸得破破烂烂,看起来甚是狼狈。
衣裳有损,天贶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他再要提剑去砍,却见不远处的窗根底下站了个人。
天贶吼道:“……你在这做什么?”
愁杀人自然也看到了刘凭云,有人见过刘凭云和易渡桥他们相处的时候,登时便分了几个人出去,要抓刘凭云过来当人质。
天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提剑便甩出道剑气:“不好好待着捣什么乱!”
刘凭云简直要哭了:“齐管事被抓走了,我想来帮忙……”
她想往后退,脊背却只抵上了冰冷的墙壁。周围可供逃跑的地方只有公正堂里,眼见为首的愁杀人要碰到她的衣角,慌乱之下,刘凭云一张符咒向他拍了过去——齐瑜给她留着防身的,转身就钻进了窗户。
愁杀人紧跟着她钻了进来,看见易渡桥的刹那,刘凭云脸上的泪水簌簌地掉了下来:“师父!”
易渡桥听到了她与天贶的对话,隔空挑飞了要砍向刘凭云的长刀。刘凭云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下意识地就想向易渡桥去寻求庇护。
但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易渡桥并未像齐瑜一样将她护在身后。
泪眼朦胧中,刘凭云被易渡桥推开了半步。
……不是推往生路,而是推向了锋利的剑尖。
富贵仙器中也有灵剑这种的兵刃,符文将天元石固定在剑柄之中,使得挥动灵剑的凡人也能发挥出与修士无二的力量。
崔漱冰蓦然转头,强行压制住他出手相助的欲望。
刘凭云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不要!”
在那一瞬间,她甚至不愿意相信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易渡桥。
为什么不保护你的小徒弟?为什么要让她独自面对这些?
“我拔不出岐玄剑!”
刘凭云狼狈地就地一滚,剑气砍断了她没来得及抽走的裙摆,“师父……”
期盼的救赎并未到来,易渡桥冷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拔剑。”
刘凭云摇头。
易渡桥重复道:“刘凭云,拔剑!”
前来楼兰是刘凭云自己选的,那么她就要承担起一切可能的后果。
易渡桥根本不会像齐瑜那样循序渐进,她只知道修界之中适者生存,一个拔不出剑的剑修,就算心法修到了大乘也只是个废物而已。
愁杀人可不管她们师徒之间在纠结什么,更多的剑光朝刘凭云劈下,眼见就要将她小小的身体劈成两半。
电光石火间,岐玄剑从刘凭云的芥子中飞了出来。
颤抖的手握住了剑柄,灵力潺潺流入其中。从未成功出鞘过的雪亮剑光映彻了整个公正堂,刘凭云依靠本能,抽噎着向上一挑。
离她最近的愁杀人的胸膛上登时出现了个血洞,滚烫的鲜血沾了刘凭云满头满脸,沿着下巴流下来,染红了衣襟。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
“逼她太紧,怕是适得其反。”
崔漱冰与易渡桥交换了个位置,各为对方挡下了几道攻击。他委婉地道,“我见那孩子不过是炼气期,若放在见道堂,怕是不会让弟子炼气期便碰岐玄这等灵剑。”
易渡桥并未反驳他:“我明白。”
她回头看了眼刘凭云,见她无甚危险才道,“断月山庄终究不比问天阁。”
就算邪修在修界里已经有了立锥之地,但安稳的日子实在太少。断月山庄常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刘凭云必须成长得比同龄人快一些,再快一些。
若是有可能,易渡桥也不想这样逼一个小姑娘。
况且……
易渡桥内视道心一瞬,转而专注地看向周檀。
她周身气息陡然变了,万重山和着鬼气朝周檀汹涌而去。涌过去的威压差不离到了化神巅峰,霎时堂内的富贵仙器发出哀哀的鸣声。
周檀慌不择路地连开三枪,易渡桥避也不避,抓住开枪的空档,一道冷冽的鬼气刺入了周檀的眉心之中。
她问:“苍生道心究竟在何处?”
庭芜杵被崔漱冰舞得生风,接连挡下两发灵弹。就在要挡最后一发的时候,苍生道心四字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崔漱冰的耳中。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了一停。
易渡桥说的是……苍生道心?
无数猜测在崔漱冰的脑海中浮现,他顷刻间就猜出了全部的真相,也明白了易渡桥瞒着他的缘由。
千钧一发,崔漱冰再想补救已经晚了。
那发灵弹直直没入了易渡桥的腹部,溅起了一朵血花。
晚归人(十四)
易渡桥还没露出痛苦之色, 鲜红的色彩先映进了缠斗正酣的剑灵的眼中。
天贶登时疯了。
灵弹像是打在了他最不可触碰的逆鳞之上,手上凝实的攻势戛然而止。与他交手的愁杀人诧异地抬首,不明白这人到底发的什么疯。
仅仅是一瞬间, 天贶的攻势暴起, 剑意里浸透了令人胆寒的杀气。
“你等……竟敢伤她。”
戾气过甚,他的神色显得十分狰狞, 剑意一连砍翻了四五个愁杀人,随后,天贶似乎想起来了始作俑者是谁,蓦然回过头来。
周檀像只破布袋子似的被一剑钉在了柱子上, 嘴唇惨白, 生机与伤口里的血迹一同流下。
天贶飞身而上, 挥剑而出——被易渡桥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他的双眼中隐隐有了血色,易渡桥毫不在意地垂下眼睫,哑声道:“住手。”
天贶急道:“可是——!”
“我说过了, 住手。”
崔漱冰往易渡桥的嘴里塞了把丹药, 各有不同的苦涩味道充斥了她的口腔。易渡桥靠在崔漱冰的肩上缓过来口气,挺直了身, “还要我说几遍?”
天贶没动。
看他这副模样大抵是听进去了, 易渡桥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 转而朝周檀道:“大势已去,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失了易行舟的愁杀人远不及从前, 周檀一连被他们几人搅了几次好事, 实在能称作独木难支。
易渡桥对他嘴里能吐出来什么消息不抱希望,低声道:“将此处烧了, 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这话有没有人附和暂且不提,周檀却像听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忙不迭地道:“我有话!我有话交代!”
领头的落入易渡桥的手里,门外门里的愁杀人均不敢妄动。骤然听见周檀这番话,一时低语声不绝,不可置信的,嚎啕大哭的,亦或是扼腕叹息的……
最后只剩下周檀一个人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咳咳、剑伤好痛,易庄主……放我下来。”
易渡桥没动。
遭到了拒绝看样子是在周檀的意料之中,他苦笑了声,道:“我也不瞒你,玉玺就在——”
此时,崔漱冰正在替易渡桥捏了个清洁符咒,将她身上的血污清洁干净。
就在这个空档,异变陡生。周檀突然举手挖向他的眼睛,杨柳剑刃可不管这个,一沾了力就将他的上半身划成了两半,肠子和破碎的内脏油腻腻地流到了地上。
能窥得因果线的眼珠圆滚滚的,落在他的手里陡然迸发出刺目的光彩。没人来得及阻挡周檀,只见他五指并拢,使出全身力气将那眼珠捏爆了!
就在眼珠变成一滩肉泥的同时,周檀的生机也像被一同攫了过去,一歪头没气了。
易渡桥身上的伤好了五六成,她似有所觉地朝窗外看去。
东方的天际泛起不祥的暗红色,一看就没有好事发生。
玄晖峰洞府前,岑小眉泛了霜的眉眼忽然化了几分,从入定中清醒过来,扭头看向洞府外森寒的坚冰。
从内开始,细密的裂纹伴随着喀嚓的脆响逐渐蔓延,岑小眉瞳孔骤缩,不及细想便拔剑在冰面上画了个复杂的符文。
预想中被重新补好的冰面并未出现,整个洞府都隆隆地震颤了起来。
冰凌震落,擦着岑小眉的鬓发落在地上,砸出了个浅坑。
她眉目不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扬手往半空中甩出了道示警符文。
玄晖峰上汇聚起来的浓云之中,属于问天阁最高级别的示警符文燃烧起来,惨厉的白光格外显眼。
——危险已至,金丹以下弟子即刻全部下山,各峰长老听令,立刻与得力弟子前来主峰!
侍弄灵草的手一顿,岑砚将目光从已经全然成熟的草叶上移开,颇不放心地望了眼祁飞白的住处,这才飞身前往玄晖峰。他叹了口气:“就是可惜刚长出来的灵草了。”
把它摘下来,就凑齐李阅川要的所有灵物了。
当年李阅川亲口答应过的,会收他为徒。
等到他踩着草叶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玄晖峰的时候,有个相熟的同门扯了扯他的袖子。
岑砚站到了他身边,这才打量起来那些长老们。
长老们显然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与岑砚他们站在一起的,另一方则挡在了不断碎裂的冰面之前,不然他们靠近掌门的洞府分毫。
“问天阁诸事由我代管,让开。”
岑小眉断然没想到还会出现这种情况,眼见那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多,大有下一瞬就要破冰而出的架势,冷声道,“别让我拔剑。”
岑砚:“……”
对着几个实打实的化神修士,他咽了口口水。
劝他们配合也不是这么劝的啊!
没等他开口缓和两句,就听见北辰峰主道:“竖子!”
岑砚:“不是,肯定有误会……”
另一个峰主打断了他:“真以为你们岑家人能只手通天?如今掌门正要出关,我瞧你们是想趁机谋权篡位吧!”
岑砚这回听不下去了:“若是要趁机下手,小眉放什么示警符咒?”
此言有理,但那群老头子不听。只要李阅川没在众人面前公开表示“我是邪修快来杀我吧”,这群老头子就会无条件相信他们的师兄。
且不论是因为多年的深厚情谊还是因为李阅川在位时他们的地位更加稳固,反正这群仙人现时你一言我一语,生生地让李阅川把冰面破开了。
岑砚绝佳的涵养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老糊涂!”
下一刻,那群“老糊涂”就被乱窜的灵力掀翻了。
岑砚甚至在半空中被吹翻了半个跟头:“好强的灵力!”
“不是灵力。”
岑小眉那张冰雕似的面容上显现出几分凝重,“是剑意。”
迸溅的雪尘中,缓缓走出来的不是李阅川,而是多年未曾出世的扶正剑灵。
易渡桥的分身甫一落地,就先被剑意刮了个结结实实的踉跄。寄托在分身上的神识差点没给打散了,她眼前一黑,过了片刻才缓过来。
解决了残余的愁杀人后,易渡桥意识到定然是李阅川那出事了。苍生道心本就是灵气所化,何须拘泥于玉玺之中?周檀将其炼化至眼睛中,眼见计划失败便要和易渡桥她们鱼死网破——反正李阅川出世必定天下大乱,他们不亏。
楼兰离东楚太远,传送法阵绘制也要时间,易渡桥只能先派分身前去问天阁,等待崔漱冰画好法阵再将她的肉身送来。
可惜分身只能寄托神识,能放在其上所用的灵力少之又少,最多起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作用。
易渡桥刚要站稳,脚下的地面便晃了起来。
永安城皇宫里的地动仪做得精致非常,龙嘴一颤,吐出颗金光灿灿的小珠,撞在了地动仪之上。
“地动了!”
人们从各自的屋舍里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惶恐。
他们不知道为何老天爷突然震怒,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朝苍天祈求原谅。
而地动的始作俑者毫无所觉,扶正剑灵面色木然,又朝前踏了一步。
土地中的缝隙从永安渐次向周遭开裂,眨眼间便绵延了千里,径自往断月崖的方向冲去。
断月山庄中人却并未有半分慌乱,齐瑜留下的大阵有了效用,凡人与邪修协力并肩,将一袋袋的灵石填了进去。
护山大阵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远远看去好似一片璀璨云霞,与玄晖峰上的暗红云色遥遥相对。
“传信襄平,开阵!”
沉墨印上的字迹潦草,该看到的却全都看到了。
祁英毫不犹豫地传信其余几城,与断月山庄相连的阵法逐个亮起,灵力屏障霎时向南推进,挡住了地动剧烈的余波。
“报将军,地动已经停在了断月崖外!”
临走前,齐瑜复制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护山大阵,各画于不回头关的几座城池之中。若当几个大阵一同启动,所组成的灵力屏障足以扛下大乘修士的全力一击。
城墙之上,祁英遥遥望向问天阁的方向。断月崖外的哀鸿隐隐传来,也不知这番地动之后会有多少凡人流离失所。
修士们动一动手指头,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凡人的命。
或许是周檀计算好的,此次地动并未波及到西域。
剑光拦住了莫寻欢的千里车,她娇俏地摆了摆手,示意门下的弟子们退下。
撩开车帘,看见对方面容的时候她一愣:“徐青翰?”
“我是天贶,易渡桥的剑灵。”
独自在外时,天贶更喜欢对易渡桥直呼其名,“她对我说过合欢宗的老巢在南疆,想来确有其事,所以我来拦你了。”
但他心里未免犯了嘀咕,徐青翰到底是谁,怎么个个见了他都要唤那个陌生男子的名讳?
莫非……他化形的时候受了易渡桥的影响,化成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为人替身,天贶心里的滋味骤然不好受起来。但他没忘记此次来的目的,自顾自地说道:“扶正剑灵出世,地动势必会波及南疆。我家主……易渡桥想与你合作,令合欢宗帮忙护下南疆的无辜百姓。”
莫寻欢慢悠悠道:“那小郎君你先说说,这对我有何好处呀。”
天贶道:“可别叫这个,听了鸡皮疙瘩掉一身。要我说嘛,至少不会让银莲宗中人独木难支。”
“银莲宗?”
莫寻欢好似听见了世上最大的笑话,忍俊不禁道,“你可知正邪两道从来不合,他们灭了门我也只会拍手叫好,遑论相帮。”
天贶走近了千里车。
面对警惕地指过来的刀尖,他无畏无惧地再上前几步,倾身凑近了对莫寻欢说道:“但我不信你会甘愿做一辈子的过街老鼠。”
他笃定地继续道,“至少在看过断月山庄的模样后,你绝对不会继续甘心下去。”
南疆,银莲宗的长老与弟子们早早就收到了主峰派下来的命令,无论如何都要将南疆从地动之下保住。
银莲宗掌门站在高台之上,无数星子围绕他莹莹闪着光。他眯缝起眼,仔细看着星子流转的模样。
东方主星暗淡,天象不祥啊。
南疆与断月崖相比,离永安城要更近些。
剧烈的地动像蛇似的窜进了国境线,银莲宗弟子们齐声断喝,手印结得虎虎生风,硬是将第一波震颤扛了下来。
扶正剑灵又踏出了一步,整个玄晖峰由中央裂成了两半,愈发剧烈的震颤撞上了南疆的边界。
地动仿佛永无止息,不知道过了多久,银莲宗的弟子们明显露出了疲态。与地动逆行,那些或元婴或化神的长老们也没好到哪去,全凭修为才能撑得看起来和往日无甚区别。
“这样不成。”
其中一个长老蹙眉,“你我总有力竭之时,不知道问天阁发什么疯,我们银莲宗可不给他陪葬。”
另一人道:“莫非还能退吗?”
那长老又结了个手印加固结界,回道:“难道要让我们生生耗死在这!”
在他们身后,边境的凡人正哭喊着逃出赖以生存的家园。其中也有不肯离开的,大多是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
离了家产田亩,他们又能去哪里活?
以银莲宗为分界线,东楚的情况更差一些。歪倒坍塌的房屋数不胜数,许多凡人被压在底下,好似人间炼狱。
这下银莲宗更没办法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骚乱从银莲宗弟子们的方向传来。长老们刚想呵斥不成体统,就见一群当真是半点体统也无的红衣邪修飘然而落:“合欢宗?!”
乍一看这群邪修,银莲宗谁也没撑出来个好脸。
那领头的合欢宗修士涂了蔻丹的十指翻飞,眨眼间就结了个印——朝着结界去的,那结界登时凝实了几分。
银莲宗众人:“……”
天上下红雨了?
紧接着,那些合欢宗修士有样学样,均结印帮忙。
“宗主有令,要我等前来相助。”
那邪修朗声道,“只望护下南疆万万性命平安。”
晚归人(十五)
在地动之下,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往日里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的正邪两道破天荒地联起了手,所有身处在此方修界中的修士都或多或少地收到了来自断月山庄的传信。
神识铺开万里, 易渡桥将神识拉扯成了片薄得不能再薄的铺盖卷, 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冷清的女声不由分说地扎进了每个人的神识之中:“大难当前,苍生为先。”
修士们不是傻的, 不用她多加解释也知道是问天阁那边出了问题。
问天阁的风评早就一落千丈,这一次,站在易渡桥一边的声音多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是玄晖峰出了事,不会是那位吧!”
“李掌门?不可能不可能, 那可是大乘的大能。”
“可是……他毕竟尚未飞升。”
再怎么厉害, 李阅川也只是个修士。
那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李阅川走火入魔的传言随地动传遍了九州, 玄晖峰上却没人有闲心去加以阻拦了。
岑小眉一剑将踩空的倒霉同门挑了上来,仙山的灵气被扶正剑灵一脚踩裂,洪水似的朝其他山峰逸散过去。
那些和她作对的长老看出来了不对, 犹犹豫豫地往岑小眉的方向挪了挪。
“还请师祖出来一见。”
话音没带多少真情实感, 岑小眉横剑挡在众人之前,等了片刻没等到回音, 于是又对其他人道, “没救了。不想看生灵涂炭的和我走, 先把扶正剑灵处理掉再说。”
扶正剑灵四字一出,在场的人除了几个资历深的长老外均是一惊。
“那传言是真的?世上真有剑灵?”
剑灵本尊就在这, 岑小眉懒得搭理他。她看向一个嘟囔着“不能犯上”的长老, 唇角噙了几分冷笑:“我还以为我是在仙山上。”
那长老没反应过来:“什么?”
岑小眉道:“到底是我认错了地,原来问天阁不是求仙问道的地方, 而是和凡间一样的腌臜处,多几分修为就了不得的要当土皇帝了。”
从小到大的口舌之争中, 岑小眉从未落过下风。
眼见面色不虞,岑砚则端着副笑颜去当和事佬:“小姑娘不懂事,各位多担待,多担待。”
很多年前,岑小眉偷溜出家门到处揭瓦,岑砚也是这样在岑父岑母面前为他的小妹妹遮掩的。他有时候也会想,那个会笑会跳会撒娇
铱驊
的小姑娘去哪了?
小眉变成这样……是不是他的错啊。
楼兰,崔漱冰毫无架子地蹲在地上,一端蘸满了沉墨的庭芜杵缓缓地在地上画出大阵的雏形。
画完一笔,他有些无奈地温声说道:“我并非阵修,绘阵难免慢些,你莫急。”
“我都跑去归镇一趟又回来了,你怎么还没画完。”
天贶的怀里抱着易渡桥毫无反应的身体,仗着她听不到什么都敢说,“哎,问你个事。”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你上次叫我那什么……徐青翰,能不能再给我讲点他的事?”
登时,崔漱冰画符文的动作一错,那块符文废了。
天贶:“……”
徐青翰和姓崔的是不是有仇,反应怎么这么大。
几颗天元混着月息被抽干抹净,碎屑簌簌地从岑小眉的指缝中落到了地上。
连接数招,扶正剑灵终于缓缓地停下了破坏的步子,正眼看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士。
伴随剑灵周身的风沙停下后,在场的人这才看清扶正剑灵的脸。
岑小眉想:没见过。
躲在一旁的易渡桥见过。
她只觉得替李轻舟恶心——用这样一张脸去做残害生灵的事,也不看李轻舟自己乐不乐意。
长着一张女人面孔的扶正剑灵浑然不觉它生得有何不妥,老鸦似的低笑出声:“无知小辈也敢拦我?”
话音刚落,易渡桥藏身的石头忽然瑟瑟地颤抖了起来,从中央开始缓缓崩裂,又被从长老们身上蔓延出的灵力生生稳下。
以李阅川的洞府为中心,五彩斑斓的法诀四处乱飞,几人交起手来。
趁着扶正剑灵被缠住的空当,易渡桥悄然换了个地方,飘到了洞府前边。
或许是岑小眉他们实在难缠,扶正剑灵无暇他顾,竟然没回过头来找易渡桥的麻烦。
洞府中冷得直掉冰碴子,易渡桥毫无所觉似的往里走去,鞋底将地面上结出的薄冰踩出了道道细痕,咔嚓声微弱而明晰。
外边天崩地裂,此方洞府中却安然如常。
走到深处,一座冰雕坐在了蒲团之上。
冰雕通体透彻非常,如果它没长着李阅川的脸就更好了。
易渡桥:“……”
她伸出手,点上冰雕的眉心。
万重山即刻笼罩住整个冰雕,属于李阅川的零星记忆沿着手指传入了易渡桥的神识之中。
那一瞬间易渡桥看到了许多东西,她没管那些斑斓到有些失真的过往,也没看里边闪回了无数遍的李轻舟,只认真地找到了最近的片段。
苍生道心落入愁杀人之手这事,李阅川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在掌门这个位置上当了太久的傀儡,背后的操盘手从楚帝变成易行舟又换成周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届时恐要滥杀无辜。
代代相传之下,扶正剑灵已与苍生道心融为一体,李阅川毁之不去。
那么李阅川唯有从自己的身上下手——于是他拜托岑小眉将他封入洞府,将他整个人化成了一座无知无觉的冰雕,以求借此封印住扶正剑灵。
但李阅川低估了他的道心。
苍生道心被周檀从千里之外引动的一刹那,扶正剑灵受道心召唤而出了鞘。
而李阅川早已以身化道,对此一无所知。
……但一个做了上百年傀儡的修士,当真还有“道”吗?
没人知道李阅川当时想了什么,反正他的修为被扶正剑灵一口吞了。
比大乘修士更难缠的是大乘期的剑灵,若非得要做个对比,大乘修士和化神修士间就是灵剑与村口王屠户手里的铁刀的区别,一境之差,足以所向披靡。
何况世上并没有第二个大乘修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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