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人(十六)
就在这时, 一声巨响从洞府外传来,遥遥地给易渡桥脆弱的分身震了个踉跄。
她没管李阅川化成冰雕的尸身,皱着眉联系上了神识那一端的崔漱冰:“还有多久?”
“庄主啊。”
崔漱冰一边手忙脚乱地画阵一边应付动不动就想上手的天贶, 这会还得回易渡桥的话, 神色称得上无奈,“再宽限几刻钟, 我虚度光阴,在枯荣峰上种了太久花了,临时的佛脚也得慢慢抱。”
易渡桥没再说话,掐断了彼此之间的联系。
问天阁……永安城, 乃至于整个大楚都等不了一刻钟。
天下第一的吉剑此时戾气汹涌, 犹有实质的剑气在剑灵身后汇聚成一把似如山高的长锋, 直指螳臂当车般挡在它身前的岑小眉。
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多年前,与扶正剑灵生得无二的李轻舟是这般螳臂当车地挡在前任掌门身前, 如今的岑小眉亦然。
或许求道之路上总要有些不畏生死之人, 才能让天命低下头看一看,明白蝼蚁也能把既定的命运撕开出一线生机。
但岑小眉这个“蝼蚁”在扶正剑灵面前实在是太弱了。
弱到她的爪子钝得还不如老妇的牙齿, 连剑灵的一层油皮都划不破。
剑锋朝岑小眉当头斩下!
护体真元刚释放出来就化成了碎渣, 如果岑小眉死了, 那么她身后的那些修士的结果一目了然。
琢玉剑发出惨烈的白光,无视主人的意愿径自飞上了半空。
两方剑意相撞, 琢玉剑几乎瞬间就被吞噬——
玄晖峰上飞沙走石, 岑小眉震颤的瞳孔之中依稀映出了个人形。她不会看错,琢玉剑转瞬即逝的光芒之中有剑灵一闪而过。
在扶正剑灵的重压之下, 琢玉剑生灵了。
也就是这一瞬,一道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身影接替了琢玉剑的位置。
“……辜月?”
如果说易庄主, 那么在场的人想必能轻而易举地将那道身影和人脸对上号。但辜月这个字实在是太久没人提起过了,一时除了岑家兄妹外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岑小眉在叫谁。
难道是什么隐藏的内门高手?
许风先回过了味来:“她怎么会在这。”
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易渡桥的神识生扛了扶正剑灵一记,耳朵里像装了一百只在田间吱哇乱叫的鸭子,除了无意义的嗡鸣外根本什么声都听不着。
她只能扯着嗓子自顾自地喊,听起来仿若泼妇骂街:“天下万物皆有本源,剑灵的本源并非扶正剑本身,而是李阅川的道心。此番劫难我无力相助,破局与否只看你的选择——断月山庄外有接应的法阵,想来对你来说,画个传送符文并不算难。”
只要你放得下大楚的百姓,只要你对得起你筑下的道心。
说完,易渡桥分出来的神识终于无力支撑,和分身一同碎在了剑光里。
千里外,崔漱冰刚刚勾好最后一个符文。
怀里的身体忽然动了,还没等天贶惊喜地抱着易渡桥转两圈,就见她扒着天贶的胳膊往旁边一倾身子,吐了满地的血。
天贶焦急的问询易渡桥根本一句话也听不着,她心脏突突地跳,神识被迫撕毁一部分的感觉足以令壮年男子痛得撞墙,而易渡桥只是蜷在天贶的怀里不住地发着抖。
像是被灵炮从头里边一路轰开,浑身的经脉都在跟着抖,她整个人成了把碰之即碎的琴,满身的琴弦都在无声地痛呼。
天贶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无措地抬头:“怎么,怎么才能帮帮她?”
崔漱冰蹲下身,将一粒清心丹塞进了易渡桥的口中:“破而后立,或许并非坏事。”
“我当然知道如果熬过去了能帮她拓宽神识!”
天贶的吐字急促,“但她这样疼,我就不能帮帮她吗?”
意料之外的,崔漱冰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有的。”
昏迷之中,易渡桥只觉她被什么水草一样的东西往下拽。但深处的水太冷了,催促着她拼尽全力地往上游去——岸上有谁在等她。
化在口中的清心丹起了效,她只觉眼前的水色愈发清明,直到她看到了一只伸下来的手。
那只手一看就养尊处优,指节分明,一下子就捞到了她的手腕。
可能是易渡桥的腕上长刺,那只手上极其痛苦地爆出几道青筋,缓慢而不容挣扎地将她一点点地拉了出来。
出水的瞬间,易渡桥想起来她要去做什么了。
方才还在躺尸的易渡桥睁开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天贶伸手讨抱的动作停在半空,片刻后才半尴不尬地收了回去。
“岑止戈已经知道了苍生道心的秘密。”
苍枢山上不祥的红云仍未散去,易渡桥冷静地道,“只看他怎么选了。”
方才易渡桥留下的话显然意有所指,玄晖峰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苍生道心?那可是我们问天阁的立山之本,那邪修的话能信吗?”
唯有岑砚默不作声。
扶正剑灵被琢玉剑与易渡桥击退一瞬,而后他的背后又开始凝聚同样的剑锋,准备故技重施。
他根本就没管这些人能不能看出来他想用哪一招,反正没人打得过他。
“剑来!”
琢玉剑的残片散落在地,受岑小眉所召,竟然当真有灵似的从地上浮起,拼回了原来的模样。
维持原状都费劲,更别提上阵杀敌了。
岑小眉登时便回手往岑砚腰上那把装饰似的佩剑上摸去,却被兄长安抚性地抓住了手:“你做的够好了。”
岑砚越过了岑小眉,隔在了她与成型的剑锋之间。
飒飒罡风划断了他的发冠,满头黑发飘在空中胡乱飞舞。
生死关头,岑砚突然想:他入苍生道是因为一个人。
但现在又不止是一个人了。
他拍了拍想冲上来的岑小眉的肩,轻飘飘地将她往许风的方向一推,行了个礼:“劳烦师兄照拂。”
许风这时候还有工夫琢磨口头上的称呼:“师兄?”
“师尊曾说,若我能将枯荣峰上的灵花灵草都养活了,便收我为徒。”
岑砚又朝洞府行了个礼,“今日正是花开之时,按理来说,我便是李掌门门下的亲传四弟子。”
承苍生道衣钵,便护苍生。
易渡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缺了血德的剑灵是靠苍生道心硬是从扶正剑里拔出来的,根不在剑里在道心上,硬来行不通。唯一能破解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苍生道的传人,用自己的道心压过李阅川的道心。
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说元婴与大乘之间的差距太大,就说道心压制过后岑砚还能不能有命在就是个大问题。
退路易渡桥替他想好了,如果岑砚不想干随时能带岑小眉往断月山庄躲,山庄地处偏僻,扶正剑灵一时动不了他们。
但他走了,大楚又该怎么办呢?
岑砚伸手托住了落下的剑锋。
扶正剑灵瞬间化成了白雾,掉在地上的扶正剑黯淡如凡铁,被玄晖峰上血气未散的风一吹,像柴火烧尽了的余温。
白雾受到了牵引似的往岑砚的掌心里扎去,一切都发生得平静无波,比水滴落入湖面还要再悄无声息。
岑砚与扶正剑灵一同沉入了玄晖峰。
他生前碌碌无为,空有许多因为幸运至极而得来的称号,还没一棵灵草重。
天等灵骨,苍生道心……
岑砚是苍生道的最后一杆旗。
受到了灵力的滋养,丛生的藤蔓飞快盘踞在了岑砚沉入山中的痕迹之上,很快便将其掩盖得一干二净。
地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整个大楚回归平静。许风有些担心地看向默然而立的少女,生怕她会悲伤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但他想象的场景终究是没有发生。
岑小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就在刚才岑砚赴死的时候,她觉得她整个人都要被两种莫名的情绪劈成两半。
一半叫嚣着要她放下大局去救兄长,另一半又判断说只有这一种破局之法,若是此时加以阻拦,必定功亏一篑。
后者占了上风。
都说兄妹血亲间皆有感应,此刻岑小眉的心空落落的,她却体会不到何为悲伤,何为痛苦,更不明白为何要阻拦岑砚,遂也不会落泪。
无情道本该如此。
“保护兄长”与其说是她的愿望,更不如说是那个未曾筑基的岑小眉的。
她终其一生,都在大惑不解地完成年少的愿望。
尘埃落定后,万物都在恢复正轨。
苗疆,陶家峰轰然倒塌,古老的油灯碎了一地,陶家人不待逃出去就已经与族中数百年的秘辛共朽。
剑冢亦不知所踪,再不可寻。唯有多年后人间多了个“莫先生”,专做打铁的活计,打出来的马掌比附了仙术的还结实。
南疆,银莲宗与合欢宗的修士不知何时混在了一起,地动停了,上百个修士不约而同地往地上一坐,间或还给旁边芥子见底的修士递两块灵石。
缓过气后,两派弟子形象生动地演绎了一出何为“大眼瞪小眼”。
方才还和谐非常的气氛陡然变了。
仇敌相见,异常尴尬。
北蒙,碎土与草叶子齐飞,满草原乱窜的羊结结实实地拱到了嘎尔迪的腿,拱得他一屁股坐进了半塌的包帐之中,差点没让木棍子杵了腰。
断月山庄与不回头关除了塌了几座屋舍并未遭到大害,祁英被余震抖了满脑袋的树叶子,摆了摆手:“替我修书一封,多谢易庄主。”
东楚,天枢学宫与问天阁在凡间历练的弟子们已经自发地四散开来,去往每一处城镇救治凡人。
丹修的药不要钱似的散了出去,器修替凡人们修好了破破烂烂的屋舍。阵修与符修的各色法阵符文转瞬贴遍了街头巷尾,将余震压回了地底下。
至于剑修……剑修感觉他们能帮人劈个柴火。
西域,眼见红云终于散去,易渡桥暂时松了口气。
经过淬炼后的神识明显比之前凝练,她摸了摸不安地缠在她万重山的脑袋,低声道:“我知道还没结束。”
她又向刘凭云说道:“我们去找谈妙。”
崔漱冰心领神会,将一把月息按进了传送法阵的阵眼之中。
“此阵连通问天阁。”
崔漱冰以他一贯的口吻说道,“寻人符的确指向的是问天阁的方向,不过……”
发生了这么多事,或许凶多吉少了也说不定。
易渡桥斩钉截铁:“不会。若是谈妙出事,断月山庄不会没有反应。”
整个护山大阵可都是齐瑜修好的。
闻言,崔漱冰不再多说。几人站进了传送法阵之内,易渡桥忽然道:“崔峰主,劳烦你把云云送回山庄。”
月息莹莹闪烁,刘凭云急道:“师父,我能拔剑了!”
“问天阁上太过危险,与你拔不拔剑无关。”
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之中,易渡桥道,“去吧。待日后你筑基了下山游历,天大地大,风景众多。”
刘凭云的身影消失了。
崔漱冰笑道:“这回为何不带她同去?”
易渡桥认真道:“已经够了。”
如今刘凭云刚拔出了岐玄剑,正是新鲜的时候,执意要同她去也是情理之中。但人的潜力虽然无穷,但一日之中能开掘的还是有限,再逼下去怕是要适得其反。
枯荣峰上,崔漱冰的屋舍中光亮一闪,三人落在了屋舍正中。
那屋舍里陈设简单却精致,许是栽种灵草得缘故,灵气充裕得能和玄晖峰媲美。
甫一落进房里,天贶登时便觉得周身的疼痛少了许多。他神清气爽地深吸了口气,心想问天阁还真是财大气粗,连灵气都比断月崖上浓郁许多——得想办法引点回去。
他这边肚子里坏水咕噜噜地响,那边反倒是易渡桥先注意到了他长时间的沉默:“天贶。”
天贶脸上的笑意闪出来似的,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明快的弧度:“我在呀。”
“在想什么?”
好歹是在崔漱冰的地盘,易渡桥没着急铺展神识,算是给他个身为地主的面子。她问话不过只是客套,顺手摸了把天贶的头发,“该干活了。”
天贶道:“在想主人何时才能同我说话。”
趁机卖了个乖,他这才十指相抵,结了个手印:“寻!”
灵力顺着齐瑜的气息一路探寻,最终停在了岑砚居所旁边的小屋舍里。
三人俱是一愣。
“你是不是说……那什么姓祁的在这和姓岑的一起住。”
天贶跑出洞府,指向祁飞白的住所,“那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凡人吗?”
他方才探查了番此处的气息,确认里边住的是凡人无误。
崔漱冰低声道:“若被人附身,想来看起来也只是凡人。”
他向易渡桥两人做了个礼,“是我失察。”
枯荣峰主的礼天底下没几个人受得起,整个枯荣峰都随之哀鸣起来,灵草一息之间全打了蔫,树上片片落下枯叶。
崔漱冰骇然直起身:“怎么会。”
仿佛在应和他这句话一般,一道磅礴的灵力掀翻了祁飞白居所的房顶,直冲天际。
晚归人(十七)
坏了。
仙鹤的哀鸣撕破了刚刚平和下来的气氛, 岑小眉蓦然转头,看向枯荣峰。
方才被李阅川耽误了一时半会,把祁飞白忘了。
庭院中, 祁飞白安然坐在中央, 枯叶在他身边与风同和,沙沙作响。
大阵上血丝似的符文从他的脚下开始往外蔓延, 越过山腰,触及山脚,一路笼罩住了整个枯荣峰。
此时的祁飞白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自在,他只觉他的神魂被囚禁在了一方小木盒里, 连动动手脚想松快些都困难。
透过木盒的缝隙, 他依稀能看见外面的景象。
荀洛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身体——直到此时, 祁飞白才知道是他轻敌了。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邪修远比他想的要阴险狡诈,从一开始荀洛就没想过要与他共生,荀洛要的是吞噬掉他的神魂, 从而占据“祁飞白”这副躯壳。
而时至今日, 祁飞白已经全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洛用他的身体绘下大阵,再将承载着方絮神识的沉墨印安放在阵眼之中, 随后将齐瑜割腕取血, 强行启动了大阵。
传送法阵的外壳剥落下来后, 齐瑜趺坐在地,强打精神地将那大阵瞧了一番。
“作恶有报, 此事你可明白么。”
大阵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齐瑜身上的生机, 她看上去疲惫极了,轻声道, “纵然你今日以我和方絮作祭开启杀生阵,诸多化神修士皆在此处, 你也难得活路。”
荀洛毫不在乎地“嗯”了声:“若我得回神魂,又何须再在祁飞白这么个凡人身上多加费心。”
齐瑜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想……”
荀洛痛快地承认道:“李阅川的尸骨尚且未曾消散,为何那剑灵住得我便住不得?世上可没有这般的道理。”
齐瑜恍然:“原来你连苍生道心都算好了。”
荀洛推门而出,回首含笑道:“谬赞。”
种花多年,崔漱冰在枯荣峰上攒下来的灵气当真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枯荣峰就像颗巨大的天元石,任由大阵对其予取予求。
大阵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充裕的灵气,随着符文上光芒愈甚,隐隐的闷雷声从阵中传来。
在阵中,荀洛有自信能保证他连根寒毛都伤不着。所以在当易渡桥等一众人赶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自得,堪称悠然。
“易庄主。”
他看也没看其他人,径自向易渡桥说道,“还是说我该唤你尊上?”
闻听此言,易渡桥瞬间便下了定论:“你是我门下鬼修。”
荀洛抚掌道:“不愧是尊上,果真聪慧!”
他似是怀念什么般,“当年与尊上法场初遇,只顾着想我那家中小妹,未曾多同尊上攀谈几句,当真是遗憾。”
一股灵风忽然刮了过来,虚虚地在荀洛脸上一刮,倒像扇了他一巴掌。
易渡桥意识到他是谁了,前因后果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眼神便愈冷:“是你。”
崔漱冰和天贶听得一头雾水,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俩人有什么仇怨。
天贶碰了碰易渡桥的指尖,低声道:“……他谁啊?”
“鸠占鹊巢的鬼修而已,辱我门楣。”
易渡桥很少有说话这般刻薄的时候,“我该叫你荀洛,还是哪个被你强占了的名字?”
法场之上,她曾为了那一句“天道不公”向吴伯敬立下鬼尊之誓,也曾为兄妹情谊动容一瞬,悄然替阿瑶向仙门的弟子出了一剑。
而此刻易渡桥才明白,原来当年的阿瑶不过是一厢情愿——她的“兄长”只是个活了太久的老妖怪,阿瑶做的一切只是把细细的尘灰,随手一扬便没了痕迹。
如此之人竟还有颜面妄谈天道。
易渡桥一眯眼,却也没忘了正事:“齐谈妙在何处?”
“放心,她死不了。”
荀洛摸了摸颊侧,笑意不达眼底,这副神情在祁飞白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她那点修为哪里够填杀生阵的?不过是借她的生机来当药引,替我稳固好大阵罢了。”
他歪了歪头,“原来开悟道也能如此重情重义。我还以为你早就和那群修无情道的一样,连亲兄长死在眼前也能心下无波呢。”
易渡桥没接他的话茬。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像是嵌在了地上的符文。
芥子里,小荀洛的声音有些迟疑:“你是说,他也叫荀洛吗?”
小团子似的魂魄碎片正攥在了小荀洛的手里,温软而晶莹,在堆了满地的丹药法器中显得格外温顺。
他的心智停在了十余岁的时候,透过芥子,他能看到外边的一切景象。
“如果它是我的魂魄碎片,那么我会不会……”
过了一会,小荀洛才道,“也是那个人的魂魄碎片。”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是“自己”,那个人却要和易渡桥作对?
听起来那个荀洛干的事还挺伤天害理。
易渡桥的声音传来时离得极近,听起来像附在小荀洛耳边的轻语:“或许是吧。”
作为鬼尊,她当然知道荀洛设下杀生阵是为了什么。
易渡桥的命门在断月崖上,正是因为立下道心时她的神魂便已经与断月崖合为一体,才称“山鬼”。
对于荀洛这种依靠他人的肉身而存活下来的鬼修来说,神魂的完全则更加重要。
易渡桥打量着“祁飞白”的脸,轻笑一声:“你在担心什么?”
荀洛不语,于是她继续道,“你大可放心,我来此地时便没想过要临阵脱逃。”
荀洛“啊”了声,说话像是在叹息:“还以为你会断臂自救逃回断月崖……枉费我还画了那么多符文想封禁神魂,如此看来还真是……”
“你以为我是谁。”
易渡桥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杨柳剑柄上叩了叩,崔漱冰与其他刚刚从玄晖峰上赶来的修士就被一阵轻风不容置疑地送了出去,“我可是易渡桥。”
落在阵外的崔漱冰听到了这话,想强行破开禁锢冲进去的动作明显地一顿。
易渡桥没去看那些修士,平声道:“修道一世,为了自己长寿也好,为了他人活命也罢,总要有个理由。岑止戈尚能为此殉道,我亦如此。”
她意有所指道,“只是莫要波及旁人。”
易渡桥不是一意孤行的傻子,只是杀生阵与旁的阵法不同——张婉的阵法图所记,此阵要以神魂为阵眼。换而言之,在阵里死的人越多,那么供其当柴火烧的无主神魂也就越多,杀生阵也就越强。
苍枢山里本就灵气充足,要真往里边再砸几个元婴化神……不仅是问天阁,整个永安怕是都得被杀生阵一口吞了。
唯有独身入局,才是最佳的破解之法。
“主人,你准备把他脑袋砍了还是胳膊卸了?”
天贶兴致勃勃的声音响起,“要不塞缸里腌着玩,我看最近还挺时兴腌菜的。”
易渡桥:“……”
把这茬忘了。
天贶本就是杨柳剑灵,又何谈用杨柳剑的剑风把他送走。
她将注意力放回荀洛的身上:“随你。”
话音落下,杀生阵上血光顿起,方才散去的红云不依不饶地从玄晖峰上挪来了枯荣峰,好不热闹。
易渡桥的鞋尖一点地面,登时凭空往上飞了丈余,像是连踩到那符文都嫌脏。
她的嫌弃摆在了明面上,荀洛自然能感受得到。他终于放下了表面上的温和,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故作清高到何时?不过也是强占鬼魂当万重山之流,还敢与我谈大道登仙。”
易渡桥纳罕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她强占什么万重山了?
说得像她强抢民女似的。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疑惑,万重山在易渡桥的身后汇聚成形,鬼气包裹着易渡桥的全身,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无血色,瞧起来分外诡谲妖异。
几乎是万重山出现的瞬间,荀洛的目光便牢牢地粘在了那些若隐若现的鬼脸之上。他飞快地辨认着每张陌生的鬼脸……没有属于他的。
一定是易渡桥藏起来了。
荀洛恨恨地想,这些大人物总是将他视若蝼蚁,连神魂都要轻而易举地占去。
躯壳中的祁飞白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无措四顾,看见了被挡在了阵外的岑小眉。
她没进来就好。祁飞白锤了下四周黑得不见边际的墙面,手就像打在棉花上似的,连声回响也无。
是他妄信恶鬼,擅自轻敌……
祁飞白又看向易渡桥,不由自主地将希望托在了她的身上。
这次你也能像原来那样,轻而易举地化解危机么?
就在这时,趁易渡桥不注意,小荀洛从芥子里探出了头:“喂!”
在场众人:“……”
荀洛:“……”
他的眼睛恨不得从眼眶里瞪出来:“你谁?”
小荀洛反问:“我还没问你是谁。”
这会想把小荀洛塞回芥子里已经晚了,易渡桥牙疼似的偏过头去,和满脸无辜的天贶撞了个眼神。
她默默地把脑袋转回去了。
没一个省心的。
按照易渡桥与小荀洛之间的计划,她应该直接破了阵取了荀洛的脑袋,小荀洛的神魂未全大不了在芥子里养个几百年,再加上魂魄碎片的滋养,再残破的魂魄也该全了。
但现在小荀洛冒了头横插一杠子——计划有变啊。
“你怎么可能没被炼成万重山!”
荀洛一晃眼便往前窜了半丈有余,突然想起来还有易渡桥和天贶对她虎视眈眈,遂当机立断地脚底抹油窜了回去,“不然我为何一直感受不到你的气息?”
小荀洛觉得他脑袋不好使,歪了歪头:“因为我的魂魄也是不全的呀。”
他把魂魄碎片从怀里掏了出来,在荀洛面前晃晃。
荀洛感觉他被愚弄了——小荀洛本来就魂魄不全,气息十分微弱。平常又被易渡桥一直养在芥子里,他自然而然就将其理解成小荀洛已经不存于世。
整个计划放在眼下登时变得颇为滑稽可笑,他像个跳梁小丑似的算计了这么多,结果易渡桥根本就没像他想的那样“占去神魂”。
“原来是因为这个。”
易渡桥恍然大悟,随后连语调都没带变,道,“无妨,我不会将那一半神魂归还给你的。”
荀洛:“……”
他被易渡桥的理所当然噎了个好歹,森然道:“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了我的神魂?”
伸手一指小荀洛,“他不过是个残片,我才是正经的一半神魂!只要我想,他便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小荀洛眨眨眼:“这样啊。”
荀洛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一道强风朝着小荀洛呼啸而去,眼见就要撞在了他的小身板上。
天贶的速度快得甚至看不见残影,转瞬便出现在了强风面前,以杨柳剑硬抗了一记。
小荀洛和磕糖豆似的,一口把魂魄碎片吞了下去。
碎片下肚的时候,小荀洛的五脏六腑如同化成了岩浆一般沸腾起来。五官皱成了一团,他难耐地蹲下身去,却始终没想过要把那魂魄碎片吐出来。
冰冷的手搭在了小荀洛的肩头,比手还要凉的灵力注入其中,替他缓解了几分痛苦。
小荀洛蹲坐在易渡桥的脚边,朝荀洛笑了笑:“你看,现在我也是一半神魂了。”
荀洛紧紧地盯着他,根本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遇见“自己背叛自己”的这种荒唐事:“人的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失了一半神魂连性命都难保又何谈登仙,你疯了吗!”
碎片中的神魂缓缓融入进了小荀洛的四肢百骸,他迅速地抽条长高,心智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成长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逐渐有了荀洛成年时的轮廓。
他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善恶两端,不过一念之间而已。……你作恶多端,莫非便不愿意让当年那个自己走向善路么?”
在这一刻,小荀洛全然想起来了。他蓦地拔高声音:“若是当年扶正剑灵未曾出世,你便不想在问天阁里当一辈子的好人吗!”
荀洛浑身一震。
面对“自己”的诘问,荀洛不由自主地给出了答案。
……他想过的。
他想过要用问天阁弟子的身份过一生,做个好人的。
但也只是想过。
阵中的风雷声愈来愈烈,荀洛站在阵眼之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又觉得自己强大到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能金盆洗手止风雨了。
方絮被阵眼烧得一干二净,想到这,荀洛只想大笑三声:“当真可笑。你们可知道这地方的阵眼是谁?那是方絮!就连李阅川的徒弟,陶家峰的主人,在我手底下不也是要神魂俱散的吗?”
他大声道,“若做恶人能这般畅快,我又为何要做个好人!”
没等小荀洛反驳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的天贶倒是先开口了:“真有意思,当个占巢之鸠就畅快了?”
他的衣裳在打斗中被划破了,裂开的缝隙像是在嘲笑荀洛的可怜模样,“你还不如问问祁飞白他本人,是愿意活成个坦坦荡荡的凡人还是活成个只能在阴沟里爬的长寿王八。”
别人听不到,荀洛耳边却响起来了祁飞白的声音:“我当然要做凡人。”
荀洛焦躁极了,也愤怒极了。他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喊道:“晚了!”
天贶:“什么晚了?”
“杀生阵已开,易渡桥不死便不会解阵。”
荀洛猛然俯身,将手按在了阵眼之上,“是易渡桥死还是让天下人给她陪葬,让她自己选!”
杀生阵启,易渡桥拂袖将小荀洛拢在身后,却听见他低声道:“……我知道我得死了才好。”
易渡桥没出声。
小荀洛冷静地道,“你对我说,杀了那个荀洛后会好好养着我,我明白你是骗那个心智未开的我的,我都明白。但是杀生阵连通着那个‘我’,只要在阵里死一个人——甚至是一只鸟雀,一颗有了灵智的灵草,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我吞噬掉。到时候他的心愿得偿,更要有大难发生了。”
他沉默了一瞬,“你出于什么目的骗我都好,我会甘愿赴死……记得替我去护城河旁看看她。”
晚归人(正文终)
意识到了小荀洛要做什么, 猛烈的灵力被凝得极薄,仿若利刃般杀向他。
一男一女将小荀洛牢牢护在身后,两把杨柳剑像让镜子照着摹出来似的, 同时甩出来两道破竹剑气, 打落席卷过来的腥风。
易渡桥紧抿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放松几分,成了。
荀洛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如果他方才那道攻击没有慌乱之下袭向小荀洛, 而是随便挑个活物祭了杀生阵,那么此刻的败局就该从荀洛落到易渡桥的身上了。
与此同时,同样的念头出现在了荀洛的心里。无数补救的办法飞快地在他脑中过了一遍,结局无一不是绝路。
剑风倏然向他脚边的一株灵草斩去, 但半空中的白光爆发得更快。小荀洛借着那一瞬间的空当, 一掌拍在了天灵盖上。
这法子比自爆内府来得更快, 光洁的天灵盖凹陷下去了一块形状明晰的掌印,神识与肉身如柳絮四散开来,形神俱灭。
荀洛伸手抓了一把, 握了个空。
……他的一半魂魄自尽了。
无法接受这个荒唐的事实, 荀洛猛然抬首,直视向易渡桥。
一定是她做了手脚, 对, 肯定是因为万重山!
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
只剩下一半魂魄, 意味着荀洛要与祁飞白这个凡人共朽。什么借尸还魂,什么与天同寿, 与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一行血泪从眼角流下, 荀洛低笑起来。
笑声一阵比一阵高,直到尖细成了刺耳的程度也不肯停下。
天贶摸了摸耳朵:“哪来的山鸡打鸣?”
荀洛:“……”
噪音戛然而止, 荀山鸡笑不出来了。
或许是嘴贱的报应,比之前狂乱更甚的灵气海啸般袭来, 天贶陡然往下一坠,灵气险而又险地擦过了他的发冠。
“打人不打脸,知不知道道上的规矩啊。”
他还有闲情扶正发冠,“呸”了一声,“神魂都散了,我瞧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荀洛神色狰狞。到了此等地步,他和周檀的选择莫名地叠在了一起——计划破灭之时,唯有鱼死网破一条出路。
但……但如果他吞灭了祁飞白的神魂,还能用他的身体苟活几十年。
或许不止。
如果他用祁飞白的身体修炼,再借机补全神魂,未尝没有得道飞升的可能!
荀洛的眼神缓缓地重新聚起了焦,狂喜之情掩抑不住。在旁人看来他哭笑不止,像是疯得痴了。
哭号般的风声里,荀洛浑身的骨头都像被一阵暖风打透了,只觉他此生从未如此快意过。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易渡桥问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迟迟不肯放下被所谓的大能当作蝼蚁随意践踏的过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也能高坐云端,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大能跪在地上给他穿鞋。
长寿王八又怎么样?只要他这次能活下去,总有能再东山再起的一日。
念头甫一出现,易渡桥只觉空中突然多了股与大乘修士无二的威压。她没莽撞地硬扛下来,而是伸手一捞叶子似的天贶,与他双双落在地上,脚底下踩出来了几个尺余深的坑。
“要动真格的了。”
危急关头,天贶颇明事理地没着急亲近易渡桥,沉声道,“要破阵吗?等等……他是不是想溜?”
天贶能看到的事,易渡桥的神识早就尽职尽责地传达回了一切。
杨柳剑忽然迸发出绚丽的剑光,脱离易渡桥的掌心,朝试图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荀洛当头罩下。
只闻叮叮当当几声脆响,荀洛转瞬出现在了大阵的另一端。杨柳剑与阵中的杀气交手了几个来回,竟然隐隐落了下乘。
倒不是易渡桥灵力不够用了,放眼望去,整片枯荣峰像被只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驴啃了一遍,所见之处灵草灵花尽数萎靡,仙鹤灵兽缠了无形的铁锁似的一动不能动。
枯荣峰上的生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阵外的崔漱冰却连心疼都来不及,紧张地盯着战况。
易渡桥的意思明摆着了:她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能与她并肩的只有天贶一人。
……况且易渡桥是化神期第一人,李阅川陨落后没人打得过她,他贸然去了反而添乱。
现在荀洛竟然和易渡桥能打得有来有回,方絮在作为阵眼之前的修为定然不止是传闻中的金丹期,若说是资质差一些的化神也说得过去。
方絮的修为已不可考,崔漱冰与同样等待着分出胜负的许风礼貌性地一颔首,不等他说些什么,一道足以将黑夜映彻如白昼的亮光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鬓发散落,易渡桥手里的杨柳剑断成了几截,与荀洛的灵气撞出了巨大的轰鸣。两人缠斗许久,易渡桥深知不能再拖延下去。
杀生阵正不断汲取着枯荣峰的力量,拖延对她有害无益。
看荀洛对祁飞白身体的掌控程度,怕是已经将神魂吞了十之八九。
能救回祁飞白自然是好,但如果不能……
易渡桥在心底暗暗下了判断,随后她扭过头:“你也出去。”
天贶下意识回绝:“我不。”
“我要唤出杨柳剑。”
易渡桥顿了顿,耐心道,“此剑凶甚,或许会伤了你。”
天贶莫名其妙:“可我明明是剑灵哎。”
易渡桥没反驳,只默默看了眼荀洛的方向。
那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么。
天贶:“……”
无力反驳,遂用沉默来当作无声的不满。
易渡桥管不了天贶。自觉提醒到位了,于是她没再犹豫,周身护体真元刹那散开,与断月崖中的镇山凶剑遥遥相合。
断月崖有齐瑜的法阵护着,一时半会失了杨柳剑塌不下来。
“嗡——”
那举世皆知的凶剑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了易渡桥的手里。
微微垂下眼,易渡桥没试着劝荀洛回头是岸。
真切地握住本命剑和只是拿起一柄灵力化成的虚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易渡桥的胸膛许久未曾如此滚烫过,战意涌入了四肢百骸,真元毫不犹豫地全数灌进了杨柳剑中,过满而溢的剑气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把站在人群中最前边的岑小眉差点没吹趴下。
在开悟道心与杨柳剑的加持之下,易渡桥的心里清净一片。她的眼里只剩下了荀洛一个人,无论逃到大阵的哪个地方,易渡桥都能准确无比地将他找出来。
“……她这是要强行突破。”
崔漱冰喃喃,“是凶是吉,尚且难说。”
以身祭剑分为两种。
一种是当年徐青翰做过的,从身到魂连带他金丹期的修为一并都给了杨柳剑。而易渡桥与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自然不需要做得那么绝。
杨柳剑与持剑人一样冷,剑气滚过易渡桥的经脉,冰得她愈发清醒。
薄霜从易渡桥站立的位置凝结至周遭的每寸土壤之上,枯荣峰莫名白了头。紧接着,从薄霜中刺出道凌厉的冰刺,直挑进树荫下状似平平无奇的阴影里。
荀洛的惨叫声微弱,一片人形的鬼影逃窜而出,转瞬又被剑气截下。
论煞气,杀生阵在杨柳剑前算是小巫见大巫。
方才还行动自如的荀洛被冰刺钉在了枯草之中,鬼气像鲜血一般从他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恢复了祁飞白的面容,唇瓣翕动着一张一合,大概是想说些什么。
易渡桥兀自出神。
她曾经借过李轻舟的身体,亲眼见证过大乘修士如何将鬼修抹杀在天地之间,轻飘飘的,仿若溪水冲烂了拦路的泥人。
当时她觉得愤怒,觉得不平。
如今只觉得她虽然尚未飞升,但此方风物尽在掌握之中。只要她想,她易渡桥的名字就能刻在东楚的庙堂上;只要她想,“推翻仙门”就不是春秋大梦——
但为什么要推翻仙门?
易渡桥想不通,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仙门与否和她有什么相干?
试探似的,她的指尖微屈,虚虚地在荀洛的喉口上点去。
荀洛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声音:“你……你疯了吗……这可是、祁飞白的……身体……”
凡人而已。
易渡桥的眉目平静,动作未变。
“醒醒!”
在她身后几尺之外,清朗的男声变了调。天贶甫一靠近便会被剑风推开,不容他靠近半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端觉得不对劲。
易渡桥整个人都被杨柳剑的光芒罩住了,那身墨绿的衣裳颜色浓重得近乎发黑,看了让人觉得心慌意乱。
碰不到易渡桥,他扯着嗓子喊:“主人,易辜月,醒醒啊!”
蝉吵久了也会觉得烦躁,就当天贶第十来回喊出来同样的话音时,易渡桥动了。
她朝崔漱冰的方向偏了偏视线,下一瞬,青绿的护体剑气从崔漱冰的玉佩中飞了出来,洞穿了天贶的胸膛。
清净了。
不知怎的,易渡桥却欣喜不起来。
易渡桥还记得她的道心。
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心自有天地。
……所以这般的剑灵也不必挂怀,是吗?
耳边刚清净下来,又听见另外一声:“易庄主,手下留情!”
易渡桥停下了动作。说话的那人她认识,是李阅川的师弟,问天阁的崔漱冰。
崔漱冰无心权位,许风资质平庸无法服众,而那个岑小眉此人不可小觑,假以时日或许会由她来继承掌门之位。
易渡桥的眼睛黑得像对不反光的桂圆核,她随手将荀洛残损的神魂从躯壳中抓了出来,那神魂受损太多,顷刻间便被她捏碎在了掌心之中。
“你要那个凡人。”
易渡桥颔首,“拿去。”
崔漱冰顶着大乘修士的威压往前走了两步,还没等碰到祁飞白的衣角便汗水涔涔,好不狼狈。
就当崔漱冰要控制不住跪倒在地时,猝不及防地,笼罩在他身上的威压消失了。
他愕然抬首,却见易渡桥被杨柳剑虚虚地托在了半空,四肢垂下,浑然是耗尽了灵力的昏迷模样。
崔漱冰摸了摸祁飞白的脉搏确认无事,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想来是强行突破大乘,太累了些。”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没有劫雷?”
易渡桥的大乘修为是假的!
崔漱冰悚然看向杨柳剑。是这把剑的缘故?
“也不看看主意打到了谁的身上。”
就在这时,从地上残破的草木之中缓缓站起来了个人,“要我说,就是那杨柳剑想效仿先帝,再做个苍生道心出来供它驱使。”
那人胸口上的血洞缓缓愈合,衣裳破烂得不像样,被他捏了个手印修得妥妥帖帖。他朝崔漱冰与许风懒散地拱了个手,“师叔,大师兄。”
崔漱冰:“……”
许风:“……”
崔漱冰登时凌乱了:“你叫我什么?”
“以前一不小心忘了点事,晚回来了会,但想来也不算太晚。”
他笑眯眯道,“我是死了又不是被逐出师门了,论资排辈,自然是该叫一声师叔的。”
崔漱冰:“……”
现在的小辈都说的什么话!
他试探道:“徐师侄?”
徐青翰用灵力捏了把扇子出来,放在胸前扇了几下:“正是。”
他不欲耽误太多时间,转头看向易渡桥,“替我护法。”
飞身而上,徐青翰的胳膊与胸膛上再次被剑气割出来了道道的伤痕,抱住易渡桥的动作却未停。
恢复记忆的刹那,此事的前因后果徐青翰便明了了。
要说徐青翰也是命大。祭剑那会他能捡回来几分神魂,全靠不退剑在最后关头替他死了一回——剑身被融进了断月崖当养料,唯有一片残片承载住了他的神魂。
而与此同时,因为祭剑的缘故,徐青翰与杨柳剑的联系近似同源,这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杨柳剑,从而引出了所谓“杨柳剑灵”的误会。
至于他方才受了易渡桥一剑,怎么还能大难不死……
徐青翰轻轻按了按胸口,藏在心口处的不退剑残片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退剑彻底消失的刹那,便是他恢复记忆之时。
但此时的记忆显然不太重要。
徐青翰鲜血淋漓的手抚上易渡桥的眉眼,片刻后垂首,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
在西域时崔漱冰曾经教过他,他和易渡桥与杨柳剑共有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共享痛苦,也可以共享神识。
那如果是道心呢?
背主的杨柳剑发出不安的嗡鸣声,不断劈砍着徐青翰放出的护体真元。
徐青翰毫无所觉般将神识下潜,一路寻到了易渡桥的道心。
他修的是剑道,道心便比旁人更锋锐些,用神识看去时依稀是一把剑的轮廓。
但易渡桥的道心一片空茫。
徐青翰走在看不见来路与去处的内府里,找不到易渡桥的道心。
原来开悟道心是这样的。他想,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
还挺宽敞。
就是有点冷。
茫茫的道心里,徐青翰的神识成了唯一的热源。他迎面撞上了想要取暖的姑娘,一时没回神:“辜月?”
靠近了他,易渡桥的脸上才有了些血色。她像是仔细辨认了许久,才道:“你不是天贶。”
“我当然是!”
下意识回答完,徐青翰这才觉得心底不是滋味,“你就惦记天贶。”
易渡桥:“……啊?”
等到徐青翰三言两语把前因后果讲清楚后,易渡桥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将手虚虚搭在了徐青翰的胳膊旁边取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怎么就说这点话。我,我给你当剑灵的事不要说出去。”
“嗯,我不说。”
易渡桥平静地道,“等我出去后便已大乘,只待飞升,这些凡尘俗事与我无关。”
徐青翰:“不是这个意思。”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想这样吗?”
易渡桥不解:“不然?”
徐青翰没忘了来这是做什么的,轻声道:“辜月,你不会这样想的。”
他继续说道,“你欲行逆旅,莫要再徘徊——你要甘心被杨柳剑所控制,走上李阅川的老路么。”
李阅川的老路?
易渡桥的目光动了动,就听徐青翰说道:“我甘愿做你的手中剑,盘中棋。但我不想见你走错了路。你扪心自问,天下第一的修为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沉默许久,易渡桥摇了摇头。
没松开徐青翰的手。
易渡桥想起来了。
她不要什么大乘飞升,她要鬼道踏破这腌臜世道,要满天神佛都向她俯首,承认这世上的众生不容折辱,人间的鬼魂不会低头。
荒芜的道心像是点上了仙人灯,一寸一寸地明亮了起来,模模糊糊的,是断月山庄的模样。
道心外,杨柳剑上璀璨的光芒逐渐散去,乖顺地停在了易渡桥的手边。
一道碗口粗的劫雷朝易渡桥的身体劈下,就在要被劈得外焦里嫩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了那把安分下来的杨柳剑,向上一挑。
徐青翰差点没被削断了发梢,哭笑不得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好歹是帮你勘破了个心魔,怎得这样凶?”
易渡桥笑了。
她提剑迎上第二道天雷,衣袂翻飞,剑招飒沓,背后刚刚重逢的故人含笑而立。
所幸归来得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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