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晌午的日头渐渐攀高, 宫墙下是一大片阴影,元妤仪怔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倘若她没理解错,谢洵是要与谢家决裂。
亦或是, 打算与谢家决裂。
百年的世家,高风亮节,是寻常百姓提起要羡慕的对象,其底蕴深厚可与皇朝比肩。
这样优渥的家族, 在谢洵眼里是囚笼。
他宁愿效力元氏皇族。
元妤仪的太阳穴隐隐发胀,原以为只是因为利益关系绑来的驸马, 现在真的成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果。
可她为何觉得伤心?
他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心如死灰。
谢衡璋的投诚, 她要接受么?
这于谢洵是一场豪赌, 对靖阳公主来说也是一样, 她若答不介意, 那么日后两人就算婚姻破裂,也会因着今日的利益牵扯在一起。
就算不是夫妻, 他们照样藕断丝连。
到那时, 再后悔也甩不开。
谢洵看着沉默的少女, 平生第一次这样紧张, 整个胃像是被人捏紧, 泛起痉挛的痛苦。
他离开侯府,终于有了少见的自由,这些天早出晚归, 多番查探陆家旧案, 沉浸在各种旧案宗里,十几日没好好吃饭休息,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的糟践。
面色越来越白,斜阳半倚,直直地笼住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半眯起来,交杂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
紧绷的精神状态终于在此刻迸裂。
谢洵隐约看见元妤仪说了些什么,他的五感极其敏锐,今日耳朵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听到嗡嗡的细碎声音。
疲倦和连日的压力一同涌上来,谢洵竭力保持清醒,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涣散。
他看见靖阳公主一脸焦急地靠近,又朝着身后的宫人吩咐着什么。
终于听见了,她沉声道:“去叫太医!”
谢洵勾了勾手指,正撞到元妤仪握过来的手,他嘴唇翕动,想说没必要去喊太医,他只是有些累,歇一歇就没事了。
可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那股痉挛的疼痛从胃传到肠道,向上蔓延至浑身,让人只想呕吐。
谢洵闭上眼前,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秋日,他一个人守着母亲的灵棺,每日只有前院送来的素食。
那是什么素食?已经馊了的白菜,和稀的根本看不见米粒的粥。
谢洵一开始没有吃,可是每一顿都是一模一样的饭食,他不吃,来送饭的婆子会把那些饭收走,当着他的面骂骂咧咧地喂狗。
后来谢洵变了主意,他吃,无论是馊掉的生菜,还是夹生的饭,他通通吃掉,一口不剩。
杂使婆子们围在一起,站在灵堂外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真是下贱,这东西也吃!”
“就是,喂狗都不吃的东西。”
“哪里有候府正经主子的模样,恶心。”
……
谢洵不理睬,他得吃饱,倘若他的身体垮了,没人会为母亲守灵。
就在第七日,母亲出丧的最后一夜,他倒在了灵堂,胃中痉挛,口吐白沫。
他昏了整整三日,因此没能为母亲送葬。
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形容枯槁,干枯如木柴,从此再提不起半分胃口。
没想到今日旧景重复,他倒在了靖阳公主面前,她要把他送到哪儿?
谢洵想,大概是宣宁侯府。
他野心勃勃,大逆不道,可与野心不匹配的是他看起来如此不堪重负的能力。
一个庶子,只比寒门略好一点。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会因他这样低贱的人垂眸?何必冒险留他在身边。
谢洵再也忍不住,沉沉地闭上了眼,送回去,想必又是一顿毒打吧。
这么想,公主待他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他大概无缘留在公主府。
只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但没关系,谢洵想,只要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他就自由了,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死去。
不必活得这般辛苦。
……
瑶华宫内殿拉起屏风,一众宫人守在外殿,宽大的拔步床上躺着个青年。
一张脸毫无血色,眉头紧皱,分明极其痛苦,睡相却很乖巧,只咬紧了唇,连丝毫嘤咛都没有。
太医给他搭完脉,走到外殿,恭恭敬敬地对着坐在圈椅里的少女道:“回禀公主,驸马脉弦而涩,乃气血瘀滞,又有寒邪内侵,腹胀亏损之象,还需要尽心调养。”
元妤仪揉了揉额角,关切问道:“他平日倒并未显露这些病症,如今是怎么了?”
太医叹了口气,如实道:“驸马虽是男子,却有气血虚的症状,至于胃寒是陈年旧疾,恐怕是近日心绪滞塞,才会引发胃病。”
说罢他又一拱手道:“公主放心,这样的病不会要人性命,臣开些行气化血的药,日后多加调养,以食进补,驸马年轻,自然容易恢复。”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他方才突然昏过去,整个人仿佛迅速枯朽的枝条,吓得她不轻。
不消片刻,已经有宫女端着太医开的药进殿,元妤仪心绪不宁,将谢洵身边跟着的小厮岁阑喊进来,摆手道:“去给驸马喂药吧,记得动作轻些。”
岂料谢洵唇咬的极紧,任岁阑再努力,药汁还是顺着他的下唇淌了出来。
岁阑实在无法,一脸苦涩地跪下,“殿下,我们主子他病得浑浑噩噩,这药实在喂不下去。”
元妤仪下意识想到景和帝小时候,病的厉害,也喝不下药,每次喂药都颇费一番力气。
看着内殿隐约的人影,她最终妥协,对岁阑道:“把药给我吧。”
接过药碗,绀云给她搬了个锦杌,坐在床边。
一喂才知,并非岁阑夸大,他这张嘴未免闭得太紧了些。
让人取了帕子,将他吐出的药汁重新擦干净,苦涩的药味立即盈满四周的空气。
元妤仪这次长了教训,她舀了一勺药,先凑近谢洵,轻声道:“郎君,张开嘴,喝药了。”
青年依旧紧皱着眉。
元妤仪干脆坐到他身边,勺子凑近他唇边,放轻声音,唤道:“谢衡璋,听话,只有乖乖喝了药,病才能好。”
不知是哪句触动到沉睡的青年,他竟真微张开紧闭的唇。
元妤仪眼疾手快,立马将药汁灌了进去,那张苍白的薄唇沾上些许深色药汁,显出诡异的潋滟。
元妤仪接过帕子,轻柔地擦拭着他嘴唇上留下的药,谢洵却薄唇轻启,喃喃低语。
少女凑过去,终于听清了他细微的声音,音调压低,带着克制的悲伤。
谢洵一句句嘶哑地喊,“娘”。
元妤仪双眸倏忽睁圆,眉尖微蹙,看着他竭力克制的悲痛神情,哪怕在梦里,都不得安稳。
双亲早逝,她很理解这样的心情。
怀着这样的悲悯,她为谢洵掖好被角,将他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点上根安神香。
回到外殿,屏退所有宫人,她整个人缩在圈椅里,目光落在沉睡的青年身上。
对宣宁侯府,谢洵厌恶至极。
可对那位早逝的母亲,他却闭口不谈。
“沈清。”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元妤仪将暗卫叫了出来。
沈清站在她三步以外,拱手行礼,“公主。”
元妤仪想了解他的过去。
不止是他对候府的怨恨,还有他缘何投诚。
她信任谢洵,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从未生疑。
“你去查查,驸马生母的身份。”话音一落,她又补充道:“以及,驸马这些年在候府的生活遭遇,究竟如何。”
—
是夜,幽蓝色天空闪烁着几粒星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殿中,落下一层皎白的残影。
谢洵梦中重复着三年前闹胃病时的痛苦,整个人像是处在冰火两重天,到后来才觉得有温热的暖流流淌入胃,终于安稳下来。
意识朦胧之间,他听见有人喊他,“衡璋,听话,快起来喝药,喝完药,病才能好。”
这是母亲劝他喝药时的话。
他很想念母亲。
鼻端是熟悉的幽香,谢洵模糊的意识渐渐清醒,费力地半睁开眼,瞧见窗外一弯新月。
他只觉得月色冰凉,而后疲惫地阖上眼睫。
公主是将自己重新送回了候府么?
原来最后,还是不想留他啊。
谢洵唇角勉力勾起一抹弧度,没关系,他从不在意这等小事。
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虚情假意,他若是当了真,岂不是太愚蠢。
桥归桥路归路,他离了她,也照样可以。
药的后劲蔓延至四肢百骸,青年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也被荡开,重新睡去。
……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喝过药又睡了两日,谢洵气力恢复大半,懵懂的思绪清亮,看着眼前陌生的装潢,他眉间疑惑。
额角带着宿眠的胀痛,他伸手揉开瘀块,打量着周围,宣宁侯府没有这样的房间,倒更像是,皇宫内殿。
这想法骤然冒尖,谢洵一顿。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明显放轻了的脚步声,少女压低声音道:“驸马还在休息,先把药端过来。”
谢洵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没走吗?
下一刻,屏铱驊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影,身着软烟罗裙的少女梳着十字髻,发上鬓着那支熟悉的蝴蝶珠钗,迎面撞上青年的目光。
元妤仪喉头滞涩,千言万语堵在心里,端着药上前,“你醒了。”
谢洵唯有颔首。
他掀开被子要下床,看到身上的中衣愣了愣,略一思索还是站了起来,接过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元妤仪坐在锦杌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到沈清打听的消息,看着眼前的谢洵,再也不能似往日那样单纯的同情。
她有些敬佩他的心性。
谢洵昏睡又醒过来,情绪也平静下来,他嗓音微哑,主动开口道:“多谢殿下,您对臣的照拂,日后无论境况如何,臣将永远铭记在心。”
这是要划清界限了。
元妤仪眉尖一皱,怔怔地望着他。
青年面色苍白,就算休息了那么久,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情绪却很镇定。
“臣知晓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微,就算入仕,也不如旁人势力深厚,又大逆不道,目无尊长,殿下心有芥蒂,臣都……”
元妤仪手指一僵,蹙眉打断,“驸马这是什么意思?”
谢洵神色淡淡,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臣会竭尽所能效忠陛下,平衡朝局,待江山稳固,殿下便可以恢复自由身。”
他的话音一顿,他如此大言不惭,可此时此刻,又能拿出多少谈判的资本呢?
只有一具无用的皮囊和残破的身躯,公主或许只会讽刺他自不量力。
元妤仪心绪波动起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怒气,她眉梢上挑,怒极反笑。
“本宫恢复自由身?那你呢?驸马,你又当如何。”
谢洵不明白她的怒意从何而来,垂眸如实道:“臣自当以死谢罪。”
他利用了靖阳公主,要替罪臣翻案,又要向所有欺辱母亲的人寻仇。
桩桩件件,皆为不仁不义。
元妤仪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直视着青年漆黑的双眸,姿态与冬日为他撑伞时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她并不平静。
这些天,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谢洵,又得知了他过去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心里本就淡薄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
无论谢洵是不是她的驸马,对这样心性坚定之人,元妤仪都会抱有欣赏,也愿意帮助这样的人登阁入仕。
可现在看来,往日对他的维护,对他的好,更像是一个笑话。
明明是夫妻,他为何偏偏不信她。
少女凤眸噙泪,在眼底打转。
“谢衡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只知利益,满眼权势地位,罔顾旁人性命的人么?”
“你我虽是新婚夫妻,但我自认待你一向真心实意,可你依旧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么?”
含在眼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砸在谢洵苍白的手背上,转瞬即逝。
青年听着她的怨诉,手指微颤,抬眼看向那双带着哀怨的清澈眼眸。
剔透眼泪几乎要将谢洵的手背烫穿。
解惑
谢洵才平复下去的痛苦又涌上来, 顶着苍白的面容,垂眸看着滚下的泪珠。
“殿下,臣没有……”他的嗓音很低, 带着酸涩,和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解释。
元妤仪微抬下巴,径直伸手抹掉眼角的泪,不再看面前的人一眼。
她转过身冷声道:“没什么?没有这样想过?那你为何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几日前还对她道谢, 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表忠诚,亏的她这般照料他, 驸马醒后反倒同她更生疏, 更甚于说出了一别两宽的话。
他从不与她当夫妻。
谢洵肯定自己只是颗棋子,可他从未问过靖阳公主, 到底有没有真的只当他是棋子。
对她的诘问, 谢洵抿唇不语。
当初看见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提前剖白心迹, 事后却难免后悔。
谢洵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但现在冷静下来, 下意识后退。
在未闯出一番功绩之前, 他对靖阳公主的所有承诺, 都只是纸上谈兵、望梅止渴而已。
这样的花言巧语, 谢洵再也不屑说, 宣宁侯在母亲面前,一向性子温和,巧言善辩, 可那样花哨的话又有何用?
他只想用行动证明, 自己是有价值的存在。
而且元妤仪真正想要的,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么?不是高枕无忧的朝局么?
在他依旧是驸马的时候, 他会竭尽全力辅佐景和帝,保全公主风光。
上次听她说养面首的逍遥生活,既如此,谢洵愿意退一步,真情太昂贵,他不愿沾。
谢衡璋早已萌生死志,何必再耽于情爱。
年轻的郎君凝视着少女纤细笔直的脊背,和她挽在肘间的杏色披帛,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她在廊下晒花的身影。
她半俯着身子凑近他,清浅的呼吸从上而下洒过来,满身花香。
“呀,六角的竹篾,郎君手真巧!”
元妤仪分明没出力,在旁边嘴却没闲着,一句接一句,不吝夸赞。
谢洵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竹条上,却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她的侧脸,白皙的脸上一层细小绒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卷翘的长睫宛如蝶翼。
灿若春华,皎如繁星。
“殿下,”谢洵忽而开口,“您想要什么?”
元妤仪一愣,本以为会等到他的解释,却冷不丁被他骤然反问,下意识皱眉。
这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
她只是想知道,为何谢洵上一刻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边,下一刻却迫不及待与她划清界限。
“本宫想要什么与驸马何干?驸马连为何刻意疏离本宫这个结发妻子都不坦白,又何必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这是元妤仪的症结。
纵然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姻缘,可二人相处日久,谢洵待她又一向尊重有礼,就算在身边养只猫狗,也有了些许感情。
可是这才多久,他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说的轻松极了。
谁家的郎君会将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难道自己这个公主就让他如此厌恶么?
何况,元妤仪一直将他当顶好的夫婿看待,如今也就难免失落。
谢洵的唇角绷得笔直,他寡言少语,素来冷漠,依旧不习惯解释。
他该向她坦白自己身负亡母的遗愿么?
亦或是抱怨自己自小受人欺负,所以早已萌生死志,只待为陆家翻案,就引刀自刎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这些话说出来更像是在卖惨,过往苦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钻入皮肉,刻在了谢洵的骨头里。
他无意将其揭开,露于人前。
长睫敛起眼中神色,谢洵再没说话。
元妤仪等不到回答,心中又积攒了不平,沉着脸离开了内殿。
等到靖阳公主走后,在外候着的岁阑才悄声进殿,看见那木着一张俊脸的主子,嘴里仿佛含了黄连。
“公子,小人瞧着殿下不高兴。”
谢洵冷冷地乜了他一眼。
岁阑心虚地皱起眉,但他心里憋不住话,忍不住嘟囔道:“小人虽不知二位主子闹了什么龃龉,但是公子昏过去的这三日,可都是公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您。”
谢洵微怔,半是疑惑半是斥责道:“你既跟在我身边,又怎么能劳烦殿下?”
岁阑扭过头,不想看他。
自家公子心性坚定,资质聪敏,只可惜有些事上像个榆木疙瘩。
“小人也不想麻烦公主啊,可是公子您死活不喝药,什么法子都试了,灌进去您就吐出来,一滴都不喝。”
岁阑瘪着嘴,埋怨道:“只有殿下亲自喂您,轻声细语地劝着,您才勉强能喝半碗。”
谢洵额角一跳,蓦然想起梦中那样温和可亲的声音,和隐约间看到的床边人影。
他意识昏沉,只以为自己当初是在做梦,不料竟真的是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么?
—
时值三月,春景灿烂,正是大好时节。
夫妻二人经上次一吵,现在关系还僵着,左右瑶华宫物件齐全,干脆留在了皇宫。
谢洵求见,她未曾应允,授职的文书和圣旨已到,不能再拖延,青年只好自己先回了公主府,收拾了几件衣装,住在了翰林院。
朝堂上的官员来来往往,谢洵虽是陈郡谢氏的公子,地位却低微,无人恭维迎合。
只有堂叔父谢翀之在他初到翰林院时,拨冗来了一趟,叔侄二人第一次会面,闲谈片刻,倒对彼此有了不同的印象。
谢翀之一向惜才,眼光毒辣,这位庶侄虽然现在还不够强大,但其心思细腻,高瞻远瞩,言谈之间颇有一番风骨。
因着元妤仪早前对谢家人的质疑,谢洵对上谢翀之时,言辞难免尖锐了些,然这位谢祭酒却不急不躁,并不摆长辈架子。
谢翀之虽刚升任国子祭酒,可曾经多年在翰林院和国子监当值,也有几个相熟的同僚,遂提前同几位翰林院的学士交代,对这位沉静内敛的侄子照拂一二。
谢洵并未推辞,进了翰林院,也可以在国子监畅行无阻,他心无旁骛地翻阅起了昔日陆祭酒存放在国子监的旧典籍。
昔日大理寺收押陆祭酒时,只带走了人,并未把这些书收走。
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证据,对谢洵来说,都是为陆家翻案的关键。
……
弘德殿内,门窗四敞,宫人却被屏退。
景和帝将桌上最后一份折子批完,解脱般地伸了个懒腰,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女子,剑眉拧了拧,露出几分不乐意。
“早知他谢洵是个这样张狂的人,朕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授官职。”
元妤仪掀起眼皮,果然看见一张气鼓鼓的俊脸,失笑道:“陛下又说气话了。”
“朕是说真的。”景和帝扁着嘴,一脸郑重,“他既和皇姐成了亲,皇姐又把他夸的那样好,现在为何分居?”
“皇姐这样好,不会有错的,所以必然是那谢洵桀骜不驯,惹了皇姐不悦。”
虽住在瑶华宫,景和帝又缠了她许久,元妤仪却始终缄口不言,对那日的争吵闭口不谈,只是敷衍过去。
景和帝不好再催问,前几天悄悄把谢洵召进宫,谁料那也是个硬茬子,一张嘴像是上了锁,说的话同他皇姐一模一样。
“只是些许小事罢了,陛下不必忧心。”
还当他是三岁小孩呢,到底是多小的小事,才能让新婚夫妻分居两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分明是他俩感情不和!
景和帝憋着一肚子委屈,干脆将一颗心全然放在批阅奏折,处理政事上,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行事更加谨慎。
唯有江丞相,见到靖阳公主和谢二公子生了龃龉,早前不安的情绪得到了些许松懈,暗里联络许多老臣,比从前的风头更盛。
只是朝中有一人接连两次反驳了江相降低军饷的提议,正是翰林院侍读,驸马谢洵。
关于军饷的争议,已经从去年冬天吵到了今年开春,兵部尚书褚贤恩将近耳顺之年,虽性情耿直,身体状况却江河日下,是以朝中对褚尚书和江丞相的争执,持中立态度的人居多。
直到那日身着赭色官袍的青年手持笏板上前,不卑不亢地对上正一品的江丞相。
他道:“北疆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近几年野心滋长更甚,微臣以为江相所言,未免太过轻松。”
对江相征税减饷的理由,谢洵逐条反驳,有理有据,鬓发灰白的褚老尚书和几位一直被江相打压的臣子几乎鼓掌附和。
景和帝听得入迷,他许久没见过江丞相这副吞了苍蝇似的颓废模样,心中畅快极了。
朝中不缺才能出众者,可景和帝真正需要的是能够无条件站在皇帝这边的忠臣,是敢于直言进谏,与江相分庭抗礼的能臣。
谢洵性情冷淡,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交深厚,却始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朝中曾经也有人反对江相,但都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贬谪,最终剩下来的无非老弱病残。
可谢洵不同,他是驸马,名字又在谢氏宗族的族谱上挂着,双重身份加持,江相不能轻举妄动。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郎君,不到一个月,果断变成了江丞相的对立方,偏偏他说得义正言辞,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景和帝胸中澎湃,但又想到他和皇姐之间的不愉快,激荡的心情也了然无存,再看这个姐夫时,更多了几分矛盾。
少年从奏章上拿出一封信,递给元妤仪,故作神秘地说,“皇姐猜猜这是谁来的信?”
元妤仪含笑接过,将那信放在一边,“听说上个月北疆侵犯通辽二州,主将祁庭率领的神武营三战三捷,军心大振。”
见她轻而易举猜中,景和帝扁了扁嘴,又很快高兴起来。
“皇姐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正是祁三哥哥刚送来的信,他说我军大胜,不日就要返京汇报战功,找朕求恩赏呢!”
元妤仪也勾了勾唇角,真心实意地为这场胜仗高兴。
自先帝去世后,北疆贼子愈发野心勃勃,屡次骚扰边境百姓,这次祁庭带神武营出征,总算是灭了北疆的锐气。
“好啊,待祁三回来,陛下定要论功行赏,不能冷了军中将士们的心才是正理。”
景和帝点头如捣蒜,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忽又想到些什么,语调纠结。
“边关那地方千里迢迢,祁三哥哥一心应敌,想来还不知晓皇姐成亲之事,他回来若是知道了,定然不高兴。”
元妤仪托起茶盏,吹开漂浮的雪沫,脸庞平静,“木已成舟,再说,我与祁庭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本来也不打算嫁他的。”
一旁听着的少年轻声反驳,“皇姐自然没那想法,只是祁三哥哥人虽不在京中,可皇姐每年生辰,三哥哥都会备上一份厚礼。”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皇姐嘛……”
元妤仪将茶盏搁下,蹙眉道:“这话就此搁置,不许再提,驸马待我很好,切莫横生是非。”
无论谢洵对她究竟是何想法,她终归对他抱有怜悯与同情,事情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元妤仪现在心中的气也渐渐消散。
她知晓谢洵在朝堂上多次直言,狠狠地打压了江丞相的锐气,以往静如死水,江家独大的局面竟渐渐有了松动之势。
这就足够了,甚至比她最初预想的局面还要好上许多,原本只想着同谢家联姻,江相自会收敛。
可现在将驸马送入仕途,恰如潜龙入渊,无心插柳柳成荫,形成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江丞相如今在朝上,难有往日一呼百应的威风。
元妤仪一向爱憎分明,处事公允。
谢洵既然替景和帝平衡了朝局,甘愿做那柄出鞘的利剑,在二人依旧是夫妻时,她便还当他是郎婿。
—
翌日,樁茗馆三楼雅间。
支摘窗向外敞开,两个青年对面而坐,茶水在炉子上翻滚,冒出袅袅热气。
坐在谢洵对面的年轻男子浑身像没骨头,半倚着身后的靠背,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揶揄和探究。
“呦,还记得我呐?这么多日子不冒头,我还以为咱们威风凛凛的驸马爷早把鄙人忘了呢。”
谢洵乜他一眼,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事想问。”
卫疏一听这话来了兴趣,直起身子一脸惊奇,“还有能让你疑惑的事?快说来听听。”
谢洵习惯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
卫疏的父母秉性潇洒,最喜游山玩水,早已乘船到了淮扬水乡;如今快到春闱,礼部和贡院正忙,卫老尚书对他的管制也松了许多。
青年敛睫,一面搅着罐中翻滚的茶叶,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已然为她所用,这不是好事么?况且公主早想豢养面首,和离不更好?为何还要怄气。”
谢洵说完,整个雅间里只剩下咕噜噜的水声。
良久,对面的卫疏再也忍不住,毫无包袱地大笑起来,连连拍着大腿,乐不可支。
“谢衡璋啊谢衡璋,你还真是个呆子!亏的我家老爷子一直赞叹你才思敏捷,当有大作为,哎呦呦,这样的大作为,我可要不起。”
汤勺磕在罐边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谢洵沉着脸剜了卫疏一眼,冷声道:“卫择衍。”
卫疏挑了挑眉,连忙憋住笑,轻咳两声,郑重其事地说:“驸马爷可别忘了,你现在是找我解惑,这态度呢,自然得放诚恳些,不要对我大呼小叫,我不爱听。”
谢洵深吸两口气,竭力保持着淡定,拿过巾帕端下已经开了锅的茶,在卫疏炙热而期待的目光下,替他倒了一整杯。
卫疏摇头晃脑,动作夸张地端起茶盏,陶醉地闻了闻,“不愧是咱们谢驸马亲自烹的茶,就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谢洵再也受不了他这副矫揉造作的姿态。
“听说你前几日特意去了梵春楼,却因手头银两吃紧,与那儿的老鸨做交易,赊了五十两银子。”
宛如谪仙的郎君恍若不在意地提起这桩事,语气森然,将茶斟满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热气氤氲了他清俊如山水的面容。
卫疏一愣,惊道:“谢洵,我拿你当亲兄弟,你居然跟踪我!”
青年抬眸,纠正道:“非也,是卫公谆谆叮嘱,让谢某同你好生相处,多多来往,听从长辈的嘱托,怎么能叫跟踪呢?”
卫疏一张昳丽的脸彻底崩溃,知道自己说不过谢洵,苦涩地解释道:“谢兄,你听我说!”
“我绝对没有去花天酒地,是那日弹琴的丹姒姑娘生了恶疾,老鸨又催她表演,我看不过,才以自己的名义赊了五十两,让她去请大夫的。”
“谢兄啊!”卫疏说的几乎声泪俱下,感慨道:“你还不知道我?平生就一个喜欢丝竹的嗜好,可从来没祸害过姑娘。”
谢洵语气淡淡,“哦。”
卫疏见他不为所动,也死了劝说的心,面如金纸,端起茶盏柔弱地吹了吹,“你想问的,兄弟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洵轻嗯一声。
卫疏直直地看着他,同他商量道:“梵春楼的事儿,谢兄就当不知道,行不?”
谢洵瞥他一眼,矜持地点了点头。
将自己的小把柄处理好,卫疏终于放下心,整个人松懈下来,正要往后倚时,看到对面青年冷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他本想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刚端到面前,热气扑面而来。
卫疏只好不情愿地放下茶盏,悠哉悠哉地说:“其实谢兄要问的呢,也不算什么匪夷所思的大问题……”
“少说废话。”谢洵适时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卫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胳膊交叠在桌上,正色道:“其实公主就是喜欢谢兄,恐怕还对谢兄情根深种,由此才会生气。”
谢洵不解,“喜欢?”
卫疏点头,猜着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知之甚少,同他对比,自己反倒懂得多,可算有了一点能胜过谢衡璋,说的头头是道。
“对,就是喜欢。”
“谢兄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你想啊,姑娘家最想要的是什么?”
卫疏一脸热切地望着他。
谢洵斟酌答,“衣装首饰?”
卫疏的桃花眼里闪过几分不可思议,心中叹了口气,摇头否定,“错,是真心。”
说罢他又补充道:“可不是你替公主除去异己的忠诚啊,那不算,我说的这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真心。”
谢洵神情凝重,垂眸思忖。
卫疏见他不开窍,干脆挑明了道:“公主一定是爱上你了,想跟你过一辈子,你先前巴不得跟人家立马一别两宽,人家可是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卫疏边说边叹气,义愤填膺,连带着看谢洵也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谢兄啊谢兄,你说公主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就凭引荐你入翰林院这一条,你给公主端茶递水都不过分。”
谢洵道:“我从前以为她心机深沉,嫁过来也不过是利用心作祟,难免有所猜忌,可后来感念她的恩情,自然投诚。”
卫疏嗤之以鼻,指骨敲着桌面,声调拔高责备道:“人家姑娘想跟你过日子,你跟人家谈利益价值?公主可真是个好脾气,就这居然还没把你这侍读的官位贬了。”
谢洵苦于没有经验,卫疏一番话又说的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颇有一番指点迷雾的架势,底气十足,渐渐被绕了进去。
他轻声问道:“那我应当如何呢?”
卫疏一怔,倒吸一口凉气。
恰好问到他的知识盲区。
但这就仿佛打仗,谢洵是主帅,他是旁边出谋划策的军师,就算心里没底,也得先说出一通观点来,才能稳定军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卫疏享受着谢洵谦虚求教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谢兄喜欢公主吗?”
谢洵面露迟疑,皱眉未答。
何为喜欢?这问题对博览群书的谢洵来说,委实有些困难,他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面的卫疏也知道这位谢兄从小的生活环境,平日里见到的女子屈指可数,无非是他家那位强横的主母和势利的女使婆子,便主动开导他。
“喜欢呢,便是见她时欣喜,不见时挂念,相思之情如汹涌暗流,只想与她朝朝暮暮……”
谢洵性子冷淡,尤其厌恶没有分寸感的黏人,遂果断答道:“不喜欢。”
话音刚落,卫疏还没说完的话堵在嘴里。
谢洵自己也僵了片刻,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温茶,不动声色地补充道:“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太过缠绵悱恻,又像黏在一起的线团,不分你我,十分麻烦。
他对靖阳公主只有感激。
卫疏尴尬地笑了笑,挑眉道:“那就好说了,谢兄与公主就是妾有意郎无情呗。”
青年的话音带笑,说的轻松,落在谢洵耳朵里却有些刺耳,他心中莫名发堵。
卫疏觑着他的脸色,及时止住话茬,只看到了对面人一如既往的冷漠,干脆利落地说。
“谢兄既不曾动心,那就冷情到底,这样干耗着,谁也不必理谁,面上过得去便罢了,年轻姑娘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冷待,想来过几日公主自己就想开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对谢兄念念不忘,谢兄觉得如何?”
在卫疏眼里,这方法实在不错,他暗里钦佩自己这机灵的脑袋,现在都能给谢洵出谋划策了。
虽然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但无奈谢兄自己不喜欢公主,强凑在一起也是一桩孽缘,不如各过各的,面上过得去得了。
卫疏提的法子,谢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喝着杯中渐凉的茶。
“谢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啊?”卫疏忍不住开口打断沉默,他已经等不及听谢洵夸赞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谢洵抬眸看他一眼,垂睫时只有眼下一颗泪痣格外明显,他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怎样,另寻他法吧。”
卫疏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青年并未回答,将空茶杯搁在桌上。
现在他甚至只是说了一句日后会分别,元妤仪就落了泪,这样娇气,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卫疏说的那样,对她视而不见,刻意疏离。
罔论公主还帮了他,就是他的恩人。
他可以对恩人不动情,却不能对恩人无情。
谢洵也不想看见元妤仪记恨自己的眼神。
只是对卫疏,他没想解释那么多,只敷衍道:“不为何。”
卫疏知道他惜字如金,又不喜解释,也没再追问,支着下巴思考片刻,继续给谢洵出主意。
“新婚冷落妻子也不太好,何况谢兄与公主不和,自有旁人高兴,也不好让那等小人得志。”
谢洵面色坦然,卫疏说了一通唯有最后这几句有些靠谱,听完这番话方觉心中稍许慰籍。
脑中思绪电光火石般闪过,卫疏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我觉得谢兄可以把公主当妹妹养。”
卫疏深呼吸,字正腔圆地解释。
“谢兄没接触过姑娘,公主久居深宫,应当也没接触过男子;谢兄生的好看,殿下日夜相处难免春心萌动,不懂得这并不是两心相悦。”
他说的口干舌燥,停下来看谢洵。
谢洵罕见地没反驳,给他倒了一杯茶。
卫疏深受鼓舞,一口饮尽。
“在这种情况下,谢兄你比公主年纪大,又从未动心,难道不该承担起年长者的责任么?要慢慢地把公主引回正路才行。”
谢洵皱眉,他孑然一人,候府没有姊妹,更不知该如何相处,直白地问,“该如何引?”
卫疏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说。
“首先你应当对公主好,关心她;其次么,我觉得谢兄应当大度一点,你们既然早晚要分道扬镳,现在就该着眼于公主未来的夫婿,公主遇见更好的郎君,自然不会再执着于你。”
其实卫疏心里对这番说法也无甚肯定,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旁的兄长对妹妹都是这样的做派,所以他这样说肯定也不算错。
谢洵同卫疏在此处耽搁许久,终于听见了勉强合心的答案。
元妤仪在外人面前稳重坚韧,实则性子娇俏活泼,又确实比他年纪小些,现在当妹妹养,也不是不合理。
对公主好是他的分内之事。
至于后者,还有待商榷,他们现在表面上还是夫妻,在外人面前依旧要维持举案齐眉的现状,待尘埃落定,和离最快也得三年以后。
这三年里,他不想也不必替她物色夫婿。
他或许还能与她恢复从前的关系。
这样想着,谢洵的心绪平静下来,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樁茗馆外是正对北城门的青雀街,方才外面还很安静,现在却仿佛炸了锅,人声鼎沸。
卫疏最喜热闹,一骨碌站起来,凑到支摘窗前,伸着脑袋往外瞧。
他的目光从北往南挪,一眼便看见为首的高大男子,一身玄色甲胄,长发高高束起,端坐在赤红骏马上,剑眉星目,爽朗清举。
身后的士兵同样身着重甲,旌旗飘扬,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祁”字。
卫疏啧了啧嘴,随口道:“呦,真是稀客,安国公家的祁小将军居然回京了,我还以为他会在北疆那种偏僻之地守一辈子呢。”
安国公是上京赫赫有名的铁血人物,一生征战沙场,膝下三子,长子和次子都跟在身边,镇守北疆,是真正的将门。
然而五年前先帝病情恶化,北疆蛮夷攻势加急,重金买通大晟军营士兵,安国公父子三人皆身陨沛川,命丧沙场,尸骨无存。
噩耗传至上京,安国公夫人季珮携幺子祁庭披甲上阵,肃正军纪,揪出了内鬼,三年前祁家神武营杀至沛川,大获全胜。
为安国公父子报仇雪恨后,季夫人了无生志,换了麻衣,横剑自刎。
祁庭字宴淮,是安国公夫妇仅剩的血脉。
卫疏似想起什么,又笑道:“诶,谢兄,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祁小将呢。”
谢洵困守宣宁侯府,谢侯和王夫人对他的管制并非一般的严苛,再说了祁庭五年没回京,所以卫疏觉得,他其实不大可能知道此人。
青年依旧坐在原地,拿起帕子将方才烹茶的手指擦拭干净,语调平缓,“武艺高强,行军诡谲,颇有安国公遗风。”
卫疏一惊,怎么连这也知道?
他平日困在侯府,谁跟他说的?真是看不出来,平时不显山露水,原来是都埋在心里。
其实不是旁人讲解,是谢洵自己打听到的,起因不过是那日听公主身边的绀云打趣。
“殿下养面首不若找祁小将军。”
上京只有一个祁小将军,他本人虽不在京城,可越神秘的人,传闻便越多样,越详细。
先帝年少时,安国公的父亲曾任太子太保;祁庭的母亲出自汝南季氏,与先皇后是旧识,两家情谊最为深厚。
祁庭可自由出入皇宫,与彼时的靖阳公主情深意笃,是当之无愧的青梅竹马。
谢洵面无表情地递给传消息的人银子,听着关于那位祁将军的一点一滴,他甚至在各种消息中听到了惋惜之语。
“若非公主匆匆嫁给了驸马,她与祁小将军定是天作之合的良配啊。”
谢洵皱眉反问,“驸马并非良配么?”
那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公子不懂,这半道上定下的情谊哪里比得过多年的旧识呢?依我看,还是祁小将军更般配些。”
谢洵乍听此言,心中发堵,只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情绪。
他还没见过祁三,已经有些厌烦他。
卫疏见谢洵一言不发,收回震惊的目光,点了点头,重新往喧闹的窗外看。
忽而,刚才还沉着脸的祁小将军展眉一笑,整张脸鲜活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卫疏好奇地伸出半颗脑袋去看,不远处街口露出一个人影。
少女胯.下一匹毛皮油亮的黑马,窄袖里一双纤白的手勒着缰绳,满头乌发梳成单螺髻,只是半张脸隐在面纱下,看不清容貌。
卫疏认不出来她是谁,只嘟囔道:“都五年了,上京居然还有姑娘来迎祁庭这小子,艳福不浅呐,怎么没人来迎迎我……”
谢洵只听了他后半句,便随口道:“听闻季小姐两年前守完孝,便赶去了通州,应当也和祁将军在一处,你不去迎接么?”
“就那姓季的?我才不去,家里老爷子背着我定下的亲事,我可不认。”卫疏翻了个白眼。
两家祖父定下的娃娃亲,季家远在汝南,谁知道那季浓是人是鬼,生的高矮胖瘦?
卫疏自诩风流人物,最怜爱能弹会唱的娇软美人,这种巾帼娘子,他巴不得敬而远之。
然而谢洵的话终究是起了作用,卫疏嘴上不稀罕,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在人群中张望着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那边谢洵琢磨了一圈他的话,猛然生出不妙的感觉,语调冷漠,“卫疏,你刚才说接祁庭的是谁?”
卫疏没动,“就是一个姑娘啊,瞧着身影是个美人,可惜蒙着脸……”
他还没说完,原本坐着的青年已然凑过来,站在支摘窗边,顺着人群去望。
卫疏稀奇,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谢洵也凑过来打听,乐呵呵地伸手去指,“瞧,就是那个,啧啧,谢兄我同你说,这必然是个顶漂亮的女郎!”
卫疏说得正起劲,却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转过头果然对上一双浸满寒霜的瑞凤眼。
他浑身打了个寒噤,目光在谢洵与那女子的身上来回梭寻,又联想到和祁庭交好的女子,蓦然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
卫疏试探着问道:“谢兄,那人不会是公主吧?”
不会吧,真那么巧?!
这边两人还冷战呢,靖阳公主看起来已经释怀,还特意出来迎接打了胜仗的祁小将军。
卫疏悄悄扭头再看一眼。
公主虽蒙着面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谢兄方才说的怄气啊。
反倒是这个谢兄,一张俊脸罩了几层阴云,瞧着吓人,更像受了委屈,自己怄气。
街上两个人已然碰上头,纵马并肩而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卫疏连忙去看。
赶来的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浅金色轻甲,乌黑的长发结成小辫束在发顶,额前覆一道小麦粒抹额,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速度宛如疾风。
卫疏懊悔至极,偏偏没看清那人的脸。
军营中女子本来就少,她穿的好,远远看着就觉得肯定能打,必然是季浓无疑。
季浓同卫疏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毕竟卫疏从未见过身披甲胄,腰佩长剑的巾帼英雄。
不过呢,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卫疏依旧果断做了决定。
退婚,一定得退婚。
不然就凭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成亲必然会被季浓压制。
卫疏自认了却一桩心事,怀着一股莫名的慷慨坐回原位,看着心情明显不悦的谢洵,抱着兄弟之间的惺惺相惜劝慰。
“谢兄何苦闷闷不乐,公主去接祁小将军不是好事么?她心情好了自然不会再同谢兄怄气。”
“再说了,谢兄原本就对公主无意,早晚要和离,我听说祁庭人不错,他俩若真能凑一对,不正替谢兄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么?”
“这样的话,谢兄日后完全不必再为公主的态度烦恼,殿下若是不高兴了,你直接把祁庭这老朋友请来不就得了?这正合谢兄心意呀!”
卫疏说的眉飞色舞,真心实意地替谢洵高兴。
“要我说,谢兄你合该感谢祁小将军,人家正赶在你和公主怄气的时候回来,帮你稳住了公主的心思,你得备份礼,送……”
砰的一声,茶杯被重重放在桌子上。
卫疏吓了一跳,及时止住话头,对面的青年脸色更凝重,连带呼吸都粗了些。
谢洵只觉得聒噪刺耳。
他冷笑道:“祁庭回来的巧,你那未婚妻回来的就不巧吗?卫择衍,你还是好好想想该给季姑娘准备什么见面礼吧。”
说完拂袖离开了雅间。
徒留一脸茫然的卫疏,被他这骤然的针对一愣,他怎么觉得刚才那位情绪平淡的谢二公子在冲着他发脾气?
他说什么了?不过是让谢洵备份礼去安国公府见见祁小将军。
他说错了么?也没有啊。
作为兄弟,他可是真心实意地替谢洵出主意,谢兄只需要置身事外,在合适的时间助推公主和祁小将军的情谊就行,多么轻松。
怎么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错的那个人?
一开始都说的好好的,怎么祁小将军一出场,事情就变得不受控制了呢。
谢兄一个大男人,现在心思却比女人还难猜,真真是海底针,可怕的很。
卫疏实在想不明白,干脆也起身回府。
左右对谢兄的事情,他这当兄弟的尽职尽责,眼下得赶在季浓上门前,求求老爷子,赶紧把这门荒唐的亲事退了。
——
一柱香后,谢洵回了公主府。
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几个侍女并小厮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一个熟面孔站在台阶上,见到青年立马走上来行礼。
谢洵认得她,也是在元妤仪身边伺候的宫女,名唤锦莺。
青年眉头皱的更紧,心中愈发不悦,元妤仪如今出去见竹马,竟连贴身宫女都不带了么。
“这是在做什么?”
锦莺恭敬道:“回驸马,这些都是祁小将军特意送来的礼物,殿下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谢洵冷冷地看着那一箱接一箱的礼物,心中愈发幽怨,究竟是推辞不过,还是根本就没有推辞。
五年没见的好友回京,带着面纱都能看出高兴,她又怎会推辞,只怕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谢洵挪开目光,不再看那些让人心里发堵的礼物,又问道:“殿下可说了何时回来?”
锦莺察言观色,但此刻没在驸马脸上看见任何抱怨的表情,也就放心回答。
“今日宫中会举办宫宴,为祁小将军接风洗尘,陛下多次挽留殿下,今夜只怕公主要宿在瑶华宫里了。”
谢洵喉咙一滚,只觉得有种莫名的躁意游走于四肢百骸,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
锦莺见他脸色不好,又低头补充道:“驸马勿怪,若是公主变了主意,今夜或许会回府,眼下也是让奴婢先回来收拾鎏华院。”
谢洵轻嗯一声,又道:“宫宴定在何时?”
锦莺松了口气,“戌时至亥时。”
谢洵没再说话,只道:“我需回翰林院处理未完的公务,公主若是提前回来,记得遣人传消息。”
锦莺躬身应下。
—
今日休沐,翰林院无人当值。
守门的侍卫见还有人积极处理公务,眼中露出钦佩的神采,对这位新上任的侍读更加敬佩,“翰林院戌时四刻落钥,侍读切莫误点。”
谢洵点头,推门走上藏书阁,正巧还有最后一扇书柜没有看完,离开的时候或许能碰上回府的元妤仪。
青年收起最后一本书,藏书阁外的天空已然渐渐变黑,今夜万里无云,连星星都很少。
谢洵伸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锁上藏书阁的门,侍卫见了他露出笑容,“侍读出来的真巧,正是四刻。”
翰林院与公主府隔了两条街,谢洵出来的急,并没有骑马。
守夜的老翁拿了一盏灯笼递给他,笑呵呵道:“侍读办公辛苦了,今夜路黑,您提着灯回家也安稳些。”
谢洵本想推辞,但老翁硬要塞到他手里,干枯的指尖温热,叮嘱道:“老朽听闻侍读在朝上进言,不可增税,我们翰林院出了个好官哪。”
老翁浑浊的眼神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颤颤巍巍地朝他拱手,“一盏灯不值几个钱,侍读收下吧。”
谢洵微怔,默默攥紧了灯炳,躬身还礼。
等回到公主府,漆黑府门关着,门口也没点灯,很显然,没人。
谢洵敲响大门,角门处很快探出个头,正是守门的小厮,看清人脸后立即打开门。
公主府内同样是一大片的黑,只有内院几盏高挂的灯笼,散发昏黄的灯芒,似乎因着主人的不在,偌大院子都冷清了许多。
“殿下还没回来么?”谢洵音调不高。
小厮嗯了一声,正撞上抄手游廊走过来的锦莺和叶嬷嬷,谢洵招手喊住两人,“那么晚了,怎么不在鎏华院守着?”
锦莺面色关切,“回禀驸马,今夜殿下多饮了几杯酒,现在有些醉,又同绀云说想回府,奴婢正打算带人去接。”
一旁的叶嬷嬷也附和了几句,她是看着元妤仪长大的嬷嬷,最挂怀这个公主。
谢洵顿住脚步,脑海中浮现出她上次喝酒的情形,语气中带了几分急促,“她不是不能喝酒么。”
锦莺和叶嬷嬷对视一眼,脸皮微热,主子酒量不行,但也抵不住那是祁小将军从北疆带过来的酒,难免想尝尝鲜。
好在谢洵也没有多问,只沉声道:“我去接殿下,锦莺备好热水和醒酒汤,不必一同前往。”
说罢又转向叶嬷嬷,恭恭敬敬道:“天色已晚,嬷嬷年迈,先回屋歇着吧,若是殿下见着您操劳,必然愧疚。”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锦莺和叶嬷嬷都对这位驸马赞赏有加。
虽说前几日驸马与公主闹了别扭,可人还是有认错态度的,去了皇宫几趟,无非是殿下心结未解,躲着没见。
现在有谢洵亲自过去接人,她们两个也能安心在公主府等着,遂千恩万谢地念叨了几句,复又回了内院。
……
皇城内禁行车马,公主府的马车停在琼正门。
三月的夜风还夹杂着寒意,谢洵只穿了一袭鸦青锦袍,衣衫单薄地站在高耸巍峨的宫门前,在青砖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度日如年的艰难感受,他没有拜帖,私自入宫与闯宫无异。
不知过了多久,宫道上终于响起脚步声。
谢洵朝琼正门走近,敏锐地辨知出那不只是醉酒之人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另一道声音格外明显。
中气十足,脚步铿然,倒更像是男子的军靴踏过青砖的声音。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蔓起几分古怪的情绪,谢洵半眯了眼,寒潭般的眸子愈发晦暗不明。
一股嗜血的冲动在他脑海里乱窜。
青年屏气凝神,依旧维持着谪仙面孔,只是扣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掐住了左手虎口。
竹马
宫道那边的人出来, 与谢洵猜测的无异,为首的是个颀长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
年轻男子身形挺拔, 先前的一身盔甲已经换成了玄色夹袍,腰系玉带,看着不像是武将,倒更偏向文臣, 右手亲密地扶住少女的胳膊。
正是得胜归朝、风头正盛的祁小将军。
祁庭同样一怔,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谢洵。
北疆烽火不断, 他身负国仇家恨, 很少同京城通信,如今报仇雪恨, 一腔热血回了上京, 却不料靖阳公主已经嫁了人。
还嫁给了在上京城连名讳都未曾听过的谢二公子, 祁庭扶着元妤仪的手紧了紧。
祁庭虽家世显赫, 官职高于谢洵;但谢洵终究担着个驸马名头,是以二人默契地没有行礼。
见人出来, 谢洵也没耽搁, 主动上前。
绀云连忙闪身, 将地方让给驸马, 谢洵了然, 稳稳地将人整个揽过来。
看着倏然空荡的右手,祁庭面色凝重。
熟悉的幽香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谢洵垂眸, 将站不稳的少女又往自己的怀中揉近一分。
“谢某公务繁忙, 还没来得及恭喜祁将军大败北疆,扬大晟国威。”
祁庭剑眉拧起, 目光却落在他怀中的元妤仪身上,只觉心中一股不甘游走。
“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道谢。”
哪怕他没叫驸马,谢洵依旧面色平静,点头道:“改日朝上再叙,今夜天色已晚,殿下醉酒身子不适,臣先带她回家。”
他语调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那句“回家”却还深深扎在了祁庭心里。
祁庭本以为自己和元妤仪青梅竹马,其中情谊绝非旁人可比,可她却已然有了正经的夫君。
今日在宴上,他委婉提至此事,她只道与驸马举案齐眉,俨然一幅心满意足。
祁庭想到景和帝悄悄告诉他的事,暗自握拳,冷声开口。
“二公子出自陈郡谢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难免有几分傲气,但公主也绝非孑然,公子既已尚公主,更该尊重殿下,否则安国公府并不介意多个敌人。”
说罢,祁庭右手按上腰间佩剑,铿然一声,剑刃出鞘。
谢洵眸光愈发幽深,唇角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她酒量不佳,如今醉的迷糊,两腮通红,原本将人搂过来已有几分安心。
听了祁庭的话反而多了几分冷嗤,倒没想到,她对这位竹马这般信赖,如今人已经主动替她撑腰来了。
嫁给他,她就这样委屈?
一时一刻都等不及吗,上一秒还说要与自己做夫妻,下一秒就去接自己打了胜仗的威风竹马。
谢洵只觉得心中愈发堵塞,偏偏人还睡着,他问不了,也问不出来。
这样的质疑,倒显得他像个怨妇。
“谢某与殿下夫妻之间的些微琐事,不劳将军费心,公主是我的妻子,我也从未将公主视为敌人,自不会将公主丢弃不顾。”
“妻子”二字被谢洵咬得极重,那张脸上却没什么大表情,只有那双眼在宫灯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说罢,青年将站不稳的姑娘打横抱起,左胳膊揽住元妤仪的肩膀,右臂搂住她腿弯,转身离开。
祁庭闭了闭眼,咬紧后槽牙,将这一切忍下。
马车停在琼正门外,夹杂着寒意的夜风迎面吹过来,卷起少女垂下的裙角。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少女下意识地往最近的热源靠,脑袋正缩在青年怀中,贴着他单薄的胸膛。
谢洵许久未曾见她,更别提和她这般亲近,那股幽香疯狂游走于他的鼻端,他虚扶住少女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回到公主府,锦莺和叶嬷嬷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还在门口等着。
如今见人回来,连忙跟着冷脸的驸马往内院走,将人放在榻上时,元妤仪的胳膊还挂在他脖颈间,没有要松开的趋势。
谢洵抬手将她的胳膊拂下,她呓语两句,青年皱眉凑过去,隐约听到,
“祁三,你这次带的酒也忒辣了些……”
坐正身子,年轻郎君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霜,她也知道今夜的酒烈,可现在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喝的不省人事,却还记挂着那位祁小将军。
青年的呼吸粗重了些,勉强平复心绪,本着不与醉鬼计较的心理,向后挪了挪身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昏睡的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往下拽了拽。
谢洵眸光一顿,转过身低头看向她,粉面含春,远山眉微蹙,端的是明艳无双。
元妤仪沉重的眼皮阖着,鼻端却闻到一股浅淡的白檀香,这味道很熟悉,她身边也只有一人身上带此香。
这样平和安稳的香味留在身边,才让她生出一丝安全感来。
迷蒙之间,她的脑海中又萦绕着祁庭略带责备的话,“阿妤,你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 ”
祁庭的话和今夜灌进肚子的烈酒混杂,元妤仪眉间郁气久久不散,难受的紧,额角太阳穴酸胀。
她语调压低,不自觉带了几分纠结的委屈,“头痛,胃也痛,好难受……”
那抹白檀香若隐若现,似乎近了些,驱散她胃里翻滚着的酒劲,意识终于有半分清醒。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洵自然没错过她的抱怨,轻叹一口气,最后还是重新坐回床边,将她温热的手重新放回寝被旁。
谢洵莫名想起今日卫疏同他提的法子,把靖阳公主当妹妹养,要对她好,关怀她。
元妤仪还在强忍着不适,额头鼻尖滑出几滴细腻的汗珠,烈酒入喉,将她烫的如坠烈火。
青年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映在烛光下,投下一排模糊的影,他捞起泡在银盆里的凉帕,替榻上不安的少女擦去额上汗珠。
昏着的元妤仪只觉得有凉意浇灭辛辣酒劲,喟叹一声,姿态轻松,由着那凉爽的帕子覆在面上,甚至主动仰着白玉般的脖颈靠近。
谢洵知道她是个醉鬼。
且她的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譬如去岁冬末在长庆宫,她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挂在他身上,霸道蛮横;
又譬如此刻,在所有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像只倦怠的小猫,娇气又黏人。
除了病重的母亲,谢洵从未这样细心伺候过旁人,虽知道她喝醉酒便不记事,但谢洵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替她擦脸的力道。
冷情的郎君语调略有起伏,夹杂着几丝不悦,“殿下既知道那是烈酒,便不该喝那么多。”
元妤仪的耳廓动了动,意识模糊地顺着他的话反驳,“我就喝了……嗝,三杯。”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比划,三根纤纤如玉的手指在青年面前晃。
谢洵眼底依旧带着冷意,转身拧帕子时沉声不满道:“外人的酒自然比府里的香。”
他们成婚当日饮合卺酒时,也没见元妤仪这般好奇,那合卺酒味道甘醇,且不醉人,她又不稀罕喝了。
可祁庭从北疆带过来的酒,她就偏要尝个鲜。
那竹马将军送的就全是好的吗?
这样想着,谢洵眉峰皱起,拧帕子时格外用力,一串水珠啪嗒啪嗒掉在银盆里。
这样清脆的啪嗒声响也提醒了谢二公子,面色冷静,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
他刚才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再回头时,拔步床上的少女已经踏实地睡了过去,长睫微垂,面相乖巧。
谢洵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哪家的哥哥见到妹妹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会高兴呢?
他心绪不宁也是正常反应,并无不妥。
……
不过片刻,叶嬷嬷等人已经送来了解酒汤并一碗暖身子的姜汤,见驸马亲自守在公主床边伺候,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对付都挂在明面上,她们这群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忐忑,更希望这对主子能冰释前嫌。
绀云习惯了伺候公主,便要上前喂汤,却被谢洵止住,淡淡道:“给我吧。”
绀云一愣,上次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她还以为驸马心中也存着气,如今看来却不像不高兴的人。
叶嬷嬷主动上前将人拉过来,躬身道:“既有驸马侍候,老奴也放心了,先带着这两个丫头去角房候着,驸马若有吩咐只管摇铃。”
汤匙磕在瓷碗边上,温热的瓷碗端在手中,谢洵方觉有些真实,瞥了一眼安静的少女,心中弥漫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点头道:“折腾了一天难免劳累,嬷嬷先带着她们去休息吧,殿下这里,洵会守着。”
叶嬷嬷上了年纪,余生唯一的念头便是公主平安和美,姻缘和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拉着绀云和锦莺退了出去。
转身带上门,叶嬷嬷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
绀云不解,“嬷嬷,上回殿下同驸马闹了个红脸,又多次驳回驸马送来瑶华宫的帖子,若是驸马心有怨气,偷偷将解酒汤倒了怎么办?”
锦莺初听此言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立刻浮现几分担忧的神情,附和道:“嬷嬷,还是让我和绀云回去守着吧。”
叶嬷嬷眼角笑出鱼尾纹,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额头,半喜半嗔道:“傻丫头,你俩可看见了驸马方才的模样?”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叶嬷嬷笑得和蔼可亲,“你们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不懂也是常理。”
两个丫头脸皮薄,霎时红了耳垂,忙道:“可是嬷嬷……”
叶嬷嬷抬眼看了看雕花木窗上投出的青年背影,顺着游廊往角房走,面上心满意足,“谁家夫婿心里有气,还能这样贴心地照顾娘子?”
绀云和锦莺思忖着方才驸马的模样,又是替殿下擦汗,又是主动接碗喂药,倒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皇后生病时,先帝也是如此侍疾。
长夜漫漫,公主府寂静无声。
叶嬷嬷却觉得心中微热,感慨道:“你们都是殿下的身边人,自然瞧不见殿下受半点委屈,这是忠心没错。”
“上回的事儿,殿下虽不与我这老婆子透口风,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计较着夫妻之间爱的多少,付出的多少罢了。”
他们还年轻,又是新婚,难免会有摩擦,会计较这些细微小事,先帝和先皇后年轻时又何尝没有这些龃龉。
天长日久方能见人心,婚后一同见过风波,方能明白夫妻一体的真道理,自然也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谁爱的多,谁爱的少。
如今的公主和彼时刚成亲的先皇后何其相似。
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却红颜薄命的皇后娘娘,叶嬷嬷心中酸涩,轻声开口。
“日子都是一天天过出来的,驸马爷素来把话憋在心里,却有一点好处,并非心胸狭窄的小人,咱们殿下若是真的吃了亏,也不会同他凑活过。”
“女儿肖母,殿下如今啊,跟还在东宫时的娘娘一模一样。”叶嬷嬷一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垂首不语。
夜幕幽深,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已近亥时六刻,万籁俱寂。
元妤仪虽睡着,却还是隐约嗅到那股辛辣的姜味,嘴唇扁着,显然颇有意见。
谢洵将解酒汤喂完,再喂姜汤便显得格外费劲,她觉得姜汤辛辣,一次只能喂进一小匙,喂了许久,也只喝掉半碗。
左右元妤仪已然喝了解酒汤,谢洵无奈,便将剩了半碗的姜汤放在了外间的八方桌上。
轻微的风拍打着窗牑,青年从善如流地在屏风后铺上自己的被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元妤仪去迎接祁庭的身影。
卫疏跟公主不熟,自然认不出来;
可他却是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正牌夫君,哪怕元妤仪只是露出一双手,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们只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些小矛盾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在此时和离。
他们还是夫妻。
公主不应当同旁人那般亲近的。
谢洵自比兄长,很是不喜今夜祁庭为公主撑腰的话。
就算日后和离,那祁庭也绝非良配。
公主性子虽娇,骨子里却带着倔,祁庭浴血疆场,心思粗略,怎能照顾到她方方面面。
不配,实在不配。
隔着五折屏风,谢洵屏气凝神,分辨出元妤仪细微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在那人平躺着的身影上。
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因这些嘈杂的想法泛起波澜,无论如何再难得沉静。
能配得上她的夫君。
谁能配得上她?谢洵一遍遍想着。
靖阳公主是九天之上的鸾凤,地位尊贵,风光无限,寻常男子恍若沉泥,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生得美,性子良善,爱憎分明,平心而论,是顶好的姑娘,她是这样好的人,未来的姻缘更要慎之又慎。
脑海中闪过所有世家贵族,谢洵挨个否定。
貌丑者不可。
元妤仪上次亲口说,喜欢漂亮的人物,倘若对方连具合格的皮囊都没有,何谈般配?
懦弱者不可。
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至今却仍被置喙牦鸡司晨,未来的夫婿应当有铁血手段,能护得住她才行。
暴躁者亦不可。
她性子娇气,偶尔习惯撒娇,喝醉了酒,不高兴时又难免霸道蛮横,未来的夫婿也应当情绪温和,能包容着她。
除此之外,祁庭不可。
……
歪斜的点点星光映在谢洵漆黑的眼底,他眸如深潭,渐渐清亮,折射出点点星光。
偌大上京,无一人堪与公主匹配。
青年怔住的双眼眨了眨,迟钝的思维活泛起来,他直视着清冷的夜光。
排除所有人之外,还剩一个他。
可是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也早觉得这世间令人恶心,只想还陆家一个清白后,孤身赴死。
但若和离后,无人照顾元妤仪该怎么办?
她孤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后再喝醉酒,也会有人去接她回家,喂她喝药吗?朝堂之上若还有人斥骂她夺权篡位又该如何?
她还没二十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倘若遭此境遇,会偷偷哭的。
眼前仿佛出现元妤仪含泪的眼,谢洵心中宛如被一根细长的银针刺伤,泛起一阵锐痛。
这样人心浮杂的世道,谢洵从不信人心,不信旁人的好,却偏偏碰上一个待他毫无杂念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值得挥霍,就算是本着恩情,他也得多活几年,为元妤仪铺路。
起码得保证,所有人皆臣服于她,这是谢洵这个驸马,趁活着时要做的第三件事。
她以后的生活安稳与否,同陆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一样重要。
漆黑的夜色涌上来,躺在屏风后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洵空荡的心脏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似乎只有看到她平安,他的心绪才能重新平静。
回家
强行移开视线, 摒弃脑海中嘈杂的想法,谢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回想着今日在藏书阁中翻到的最后一卷卷宗。
那是外祖父生前尚未处理的一桩案子, 看似无甚出彩之处,却还是吸引了谢洵的注意。
兖州节度使江长丘侵占民田,在当地欺男霸女,恶名昭彰, 兖州士子孔岐上京赶考,中举后才敢呈上兖州百姓的联名书。
彼时收到这封手书的, 正是他的恩师, 国子监祭酒陆岱。
先高祖皇帝登基不足三载,又是久病缠身, 沈皇后母族门庭衰落, 不足为先帝提供助力。
在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的正是已然入阁的江行宣, 江丞相。
节度使江长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本家侄儿, 故而这桩案子意料之中地被压了下来;
始终为这桩冤案走动的陆祭酒也在两年后被牵扯进贪墨案,陆家满门男丁抄斩, 女子流放。
兖州士子孔岐万念俱灰, 又觉愧疚恩师, 在行刑的午门前自刎谢罪。
江相痛心疾首, 做出一副惋惜模样, 亲自上书请求高祖将本家侄儿革职查办,高祖答应了他的请求,先后派两拨人去调查。
结果却都无非是兖州节度使两袖清风, 陆祭酒及其学生孔岐的手书不过是道听途说, 毫无可信之处。
谢洵看完后,将那封书信报告撕下, 带出了翰林院。
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猜测,倘若当年侵占民田事假,江丞相和他那侄儿也不必如此斩尽杀绝。
不过是钻了皇权旁落的漏洞,翻云覆雨罢了。
可要翻案也并非易事,高祖已经薨逝四年,这桩案子又是太昌十六年的陈年旧案,江相素来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留下人证物证。
若非藏书阁诸多书信仿若浩淼烟海,只怕这张案子的报告也不一定能得以保存。
现在朝堂上无人知晓他与当年陆家的渊源,兹事体大,谢洵要想翻案,必须找到能站出来说话的人,顺手将江丞相彻底扳倒。
要想查明关键之处,只怕还得去一趟兖州。
从前困在宣宁侯府,谢洵寸步难行,现在初入朝堂,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如履薄冰?
因为他公然和江丞相叫板,朝中已有许多大臣斥责他越俎代庖,目无礼法。
连他的亲生父亲,谢侯爷也不敢同他来往,恨不得立即同他划清界限。
“老朽没有这样的逆子!”这句话已然成了宣宁侯的口头禅,恨不得宣之于天下。
谢洵如愿入仕,终于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子,终有一日会完成母亲的遗愿。
可真正走上这条路,才觉得是这般辛苦,孑然一身,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说来还要感谢公主赐予他这个驸马的身份,倘若他只是一个世家的庶子,被家族抛弃却还在朝上进言,只怕早已被关进了刑部。
拔步床上的少女懒懒翻了个身,正逢几颗星子连在一处,透过窗牑洒进些许星光。
谢洵侧首,看向床上的少女,她枕着一头乌发,几捋发丝垂在床边,面庞柔软,像暗夜中缓缓盛开的昙花。
寂静中,谢洵竟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满足,或许只是因为公主待他真心,亦或在公主府没有那些异样的眼神。
谢洵的视线顿在屏风后的少女身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卫疏说过的话。
“公主待你,情深意重,谢兄此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主待他,情深意重。
卫疏笃定,公主喜欢他。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卫疏又总出入风月场,虽是赏曲听唱,也比他有经验。
所以卫疏所言,定是有几分道理的。
谢洵阖上双眸,久如坚冰似的心却似乎被人敲出一块缺口,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咔擦声响。
“喜欢”,青年薄唇微启,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耳后皮肤的温度却渐渐攀高。
只是他刚弯起的唇角又僵在脸上,谢洵看了少女一眼,眼底带着化不开的幽怨。
为什么一边喜欢他,一边却还要找祁庭。
就像当年的宣宁侯,一边对着母亲聊表衷肠,一边对王夫人的命令说一不二。
这样想着,谢洵的脸色越来越冷,一股奇怪的委屈感和不甘心蔓延至全身。
“负心”二字游荡于谢洵的脑海。
他一遍遍回想着她和祁庭见面抠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每天追更柔柔文时的欣喜场景,又想到所有人眼里祁小将军和靖阳公主之间的天作之合,心中堵的厉害,几乎压不住戾气。
是负心,他这个丈夫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竹马准面首。
谢洵牙齿咬上舌侧,鲜血的腥味立刻在嘴里蔓延开,灵台清明,一股锐痛压住他纷杂的思绪。
二人略有争执,便闹得这样的结果,她与那祁小将军这般亲密,实在让谢洵心里郁闷。
谢洵咽下嘴里的血,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只要一日未曾和离,他便会一日守在靖阳公主身边,做好她真正的驸马,绝不会让旁人插足。
待他为陆家翻了案,除掉野心勃勃的江丞相一党,届时自然会同公主和离,还她自由身。
但现在,夫妻一体,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觊觎,哪怕只是表面的夫妻,也不行。
元妤仪喝完解酒汤,此刻正睡得安稳,哪里知道自己已然被划为和负心汉同等类别。
—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元妤仪早早醒过来,额角还有些胀痛,但因昨晚及时灌了解酒汤,身子并无大碍。
她精神倦怠,日光照进屋,正巧洒在她脸上,元妤仪索性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声音嗡嗡道:“绀云,我口干,快倒杯水来。”
绀云不在,刚洗漱完的谢洵却已经换好衣装,在外间看书。
自她一醒,谢洵便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如今听见人瓮声瓮气地喊,便主动端了杯水进内间。
珠帘叮当,屏风已然被折到一边,青年的脚步声轻,站在床边,淡声道:“殿下。”
裹在锦被里的人身子一僵。
原以为自己早就气消了,可是现在听见谢洵说话,还是有些不高兴,就算是父皇母后,她也没这般委屈过。
许久未见,元妤仪不知该如何同自己的夫君相处,裹着个脑袋没说话。
谢洵立在一边,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宿醉一夜难免嗓子疼,殿下不若先起身喝口水。”
元妤仪屏着呼吸,缩在被子里闷的小脸涨红,嗓子确实干涩,心一横露出头,果然看见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她并不矫情,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昨夜的记忆稀碎,她只好轻声问,“你不是住在翰林院么,怎么回来了?”
谢洵垂眸道:“臣回府取东西,正碰上叶嬷嬷和锦莺要去接殿下回府,嬷嬷年迈,府上又不能缺了人,故而臣去了琼正门等候。”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赧色,照他这样说,那岂不是醉酒后的模样又让他碰见了。
她抬眸,敏锐地看见青年眼下几分乌青,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昨夜守在屋里照顾的,应当就是驸马,这么一想,心里攒着的委屈又熄灭大半。
“那我昨夜可否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么?”少女心中忐忑。
谢洵作出思忖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只是抱怨了两句,北疆的酒虽烈,却终究不如成亲时的合卺酒甘醇。”
她自然没说这样的话。
她昨夜醉了酒还要说的是“祁三,这酒也忒辣了些……”
可是北疆的酒辣,合卺酒甘醇,这是事实。
谢洵自以为不算胡诌,他只是将她的话删删改改,略作补充罢了。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引枕,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凤眸瞪圆,一脸震惊。
她昨夜在宫宴上喝祁三带来的酒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她口味淡,吃不得辣,喝酒也是如此,自然更偏向成亲当夜微甜的合卺酒。
却实在没想到,自己喝醉了酒说梦话,竟将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么大大咧咧地吐了出来。
还偏偏让谢洵听见,他想必会以为自己对他仍念念不忘,上回的误会还没解释开,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落了下风。
“可还说了旁的?”
“没有。”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罢了,事已至此,再解释不过是越描越黑,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瑶华宫,与谢洵依旧是夫妻,便免不了相处。
何况祁三此次得胜还朝,应当会在上京待些时日,总不好让他一直看着自己和驸马婚姻不和。
扫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元妤仪轻咳两声,提醒道:“驸马该上朝了。”
穿着赭色官袍的青年听出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心里有些躁,但面上依旧维持平静,躬身要走。
元妤仪却又叫住他,下意识问道:“驸马日后是否还住在翰林院?”
话音一顿,她又补充道:“这几日叶嬷嬷已经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给驸马留饭。”
从前住在瑶华宫里也就算了,如今人已经回了公主府,若是再分居,于情于理都有矛盾。
旁人催问她都能视而不见,唯独叶嬷嬷待她亲如母女,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
隔着一道珠帘,谢洵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他的声音送进内间,堪称碎玉,清澈悦耳。
“倘若公主愿意收留臣,臣自当回家。”
元妤仪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洵口中听到“回家”二字,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上次的事……”她低声开口。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半边珠帘,元妤仪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瑞凤眼,青年的眼下泪痣在光影交错下微晃。
谢洵声音微沉,带着一丝笃定,“天下夫妻,难免生疑;臣与殿下,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成婚后自然也有些微矛盾。”
这还是元妤仪头一回听到他坦荡地谈论感情,一时沉浸其中,又听青年郑重地说。
“但那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臣与殿下是上过族谱的夫妻,自然同气连枝,理应携手进退。”
祁庭算什么?一个元妤仪年少时的玩伴罢了。
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夫君。
元妤仪眼底震惊越来越浓,今日是怎么了?
谢洵这个驸马一向惜字如金,嘴尤其严实,今日倒似泄了闸的洪水。
可偏偏说的这些话,句句都说在了她心坎里。
正是因为谢洵始终想与她这个妻子泾渭分明,一举一动时刻提醒着当初的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用,一颗私心,元妤仪才会那般动怒。
可现在,自己那位不通人情的驸马好像突然开了窍,元妤仪对他更多一分欣赏,愈发觉得那张脸清隽出尘,宛如谪仙。
谢洵如愿在少女脸上看到了松动的神色,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弯起,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
他对着元妤仪拱手行礼,“上次的事,是臣唐突,考虑不周,言辞冷漠伤了殿下的心,臣以后自当引以为戒。”
元妤仪彻底愣住,心里的委屈和怒意荡然无存,只觉得耳畔听到噼里啪啦的细小火花爆开的声音,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理想中的夫君,不就是这样的么。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诚如谢洵所说,夫妻之间哪有没摩擦的,床头吵架还床尾和呢,他们只是意见不同,难道还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彻底闹翻天不成?
人得知足。
何况她与谢洵之间本来就没有深厚的情谊,每一分都来之不易,驸马入仕,如今是景和帝麾下忠臣,两人之间更得好好相处才对。
元妤仪站起身,眉眼弯弯,神采飞扬,含笑道:“郎君爱吃什么菜,我今晚吩咐厨房为郎君做可好?”
二人冰释前嫌,元妤仪心里难免高兴。
重新听到熟悉的称呼,谢洵心中一松,语调不自觉放柔,轻声道:“臣并无喜爱之物,一切都随殿下口味即可。”
元妤仪听他说完,又想起上次他昏倒时,太医诊脉的结果,道驸马饮食无常,胃中带寒气。
她抿唇道:“我知郎君胃口不好,但一日三餐须得规律些,如此身子才能养好,郎君今晚下值后早些回府吧。”
她说的理所当然,并无矫揉之态,俨然一幅为丈夫考虑的妻子模样,哪怕谢洵知晓她本性纯良,心脏还是忍不住漏跳一拍。
他唇畔的弧度越来越弯,眸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眼下泪痣似乎都染上几分神采,冲淡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青年点头应道:“好。”
……
岁阑一早在外院等着,见到主子出来连忙迎上去,左看右看总觉得奇怪,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不同。
主子脸色虽一如既往地平静,可那唇角挂着的笑却不作假。
岁阑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子昨晚上还冷着一张脸,仿佛旁人抢了他的东西似的;可今早从公主的鎏华院出来,就这般高兴。
“公子,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您怎的这般高兴?”
岁阑凑过去问,眼珠一转,又猜道:“莫不是殿下允您住在翰林院,方便处理公务了么?”
岁阑觉得自己猜中了,公子平日恨不得不吃不喝,钻进翰林院负责的奏章里。
公主若是答应这个请求,主子可不得高兴吗?
孰料谢洵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几时说过要一直住在翰林院?”
岁阑疑惑腹谤,这还用说吗,公子究竟是真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满朝堂谁不知道新上任的翰林侍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连续在翰林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处理公务,同江相分庭抗礼,吵翻了天。
谢洵止住唇角的笑,脚步轻松,“我与殿下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日后自然得回公主府。”
岁阑嘟囔道:“那您不早回来,非得等到殿下回府,公子才跟着回。”
这话说的谢洵倒像个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怨妇。
一旁的青年斜乜了他一眼,岁阑立刻止住话头,讪讪道:“属下的意思是公子早就该回府,哪有新婚夫妻分居这样久的。”
谢洵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并未反驳岁阑的话。
夫妻卧榻之间,怎能容忍旁人插足?
一日夫妻便应有一日夫妻的样子,谢洵自认应当守在元妤仪身边,做好这个丈夫。
她身边尚有觊觎之人,他看不惯,谢洵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把公主真心当妹妹。
妹妹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试图吸引她的目光,千方百计获得她的垂青,做兄长的,理应站在她身边,为她驱赶虎豹豺狼。
他以后得多回家,守在殿下身边。
这很合理。
谢洵唇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和公主解释清楚那些误会是这样的安心。
他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的想法正是每一个无私且真诚的兄长,内心真实的想法。
至于为何开心?
想必是他已将自己代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与妹妹冰释前嫌,正是柳暗花明之时,自然心情愉悦。
她甚至主动开口询问他的喜好,开开心心地让膳房准备饭菜,这样烟火气的生活,是谢洵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养妹妹的经验,如今只是顺心去做,谢洵只觉得,和元妤仪亲密一些,并无错处。
玩弄
黄昏后的日光浅薄, 天地间温度渐渐降下来,夹杂着几分料峭寒意,谢洵却恍然未觉。
最后一滴墨汁落在折子上, 奏章被合起,最后一道铁画银钩的字也不见踪影。
青年唇边带笑,整个人宛如融化的冰水,将明日要呈上的公文妥善收好, 抬步往外走。
很快便是春闱,届时成百上千的举子入京, 许多事务都要抓紧处理, 国子监和翰林院乃文士们心之所向,自然更要小心。
谢翀之身为祭酒, 几日来一直在国子监和翰林院两府忙碌, 他正翻阅着州府呈上的名录, 听见脚步声, 抬眼意外看见那位淡漠的侄子。
本要低头继续看,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惊, 嘴里的话已然出口, “衡璋, 你这是去哪儿?”
这段时间, 谢洵能迅速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除了驸马的名头,同谢祭酒从中周旋也脱不开干系。
何况宣宁侯几乎与这个儿子决裂,堂叔父虽是旁支, 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之情。
青年顿步, 转身道:“禀祭酒,已经下值了。”
谢祭酒久久不能回神, 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疑惑,“咦,可你平日不都待到戌时末的吗?”
翰林院虽是朝廷的清流所在,却如一潭死水,在此处任职的均为上了年纪或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
谢洵年轻肯吃苦,不畏强权,正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刃,将整个翰林院带出了一道锐气。
谢祭酒观察了许久,明白这个侄子只是性情内敛,手段却不含糊,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安心住下将近一个月。
现在怎么突然准时下值了?奇怪。
谢洵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上扬的嘴角晕着几点暖意,垂眸遮住眼中流转的波光。
“殿下在等我回府吃饭。”
这下连一旁撰写公文的几个侍读学士也坐不住了,蘸满的墨汁落在雪白宣纸一角,都看见了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惊讶。
得知原因,谢祭酒脸皮一红,轻咳两声遮掩尴尬,忙道:“咳咳,好好好,可不能让公主等久了,这边无事,你且回去吧。”
谢洵垂手离开,身着一袭赭红官袍的清瘦身影在黄昏下渐行渐远。
目送他离开,再瞧不见一点影儿,几个学士这才松懈下来,忙凑到谢祭酒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人,下官昨日刚听说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相见两厌,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是啊大人,这这这……咱们这位侍读自今年上了任,哪次不是待到天黑了才走。”
“谢祭酒,您是驸马的堂叔父,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是?不如您跟我们透个底,谢家和公主这桩婚事究竟……”
最后提问的侍读学士挤眉弄眼,原本方正的脸几乎皱成一团,顶着左右同僚的压力开口。
“是不是长久之兆呐?”
谢祭酒暗暗调整着忐忑的心情,扫过身边这几只老狐狸,心中暗叱。
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却与谢洵始终疏离,心里还偏向着江丞相。
“怎么,本官听着王学士这意思倒像另有高见?方才驸马的话诸位也听见了,不妨擦亮了眼自己瞧瞧,何须拐弯抹角来问。”
三人都察觉到了谢祭酒话里话外敲打的意思,尴尬地低下了头,讪讪道:“是,多谢祭酒提点。”
驸马那话他们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公主特意等驸马回府吃饭,他们自家的夫人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公主啊,就算再不济,靖阳公主也是众星捧月,这辈子没吃过苦的矜贵人物。
居然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驸马做到如此,这怎么可能是前不久传言的貌合神离?!分明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人对上视线,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了然。
看来以后他们得对驸马爷好点儿,他虽不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可是这驸马地位分明当的稳,若是被谢洵吹了枕边风,公主再去陛下那里参一本,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谢祭酒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那株已经冒出绿芽的柏树。
这是多年前移栽过来的一株柏,初时已露死态,枯败干朽,自从去年下了一场雪,等再开了春,已经罕见地冒出了绿芽。
恰似这表面一如死水,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朝堂,终究是要被掀起无边风浪。
新帝年轻却心有大志,从前碍于身边没有倚仗,如今谢洵已经入局,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手中的名册被下意识折起,谢祭酒垂眸看向卷了一角的这一页纸,上面的名字格外显眼。
“兖州渚乡士子,太昌六年二月十二生人,乡试行一,吴佑承。”
又是兖州,还是渚乡人,谢祭酒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苍劲的指尖碾过这几行简短的介绍,心如浪潮翻涌。
这样的巧合,不免让他联想到多年前沉寂于风尘的一桩旧事。
目光放远,停在青年离去的地方,谢祭酒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一道身影,二人是同样的挺拔身姿,只那个人要比谢洵更多几分倨傲之气。
从宣宁侯悄悄纳妾的那一天起,谢祭酒就猜到了那个妾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声张,只是暗里给予些许帮助,权当尽些绵薄之力。
谢翀之生于世家大族的旁支,纵有满腹才华也要收敛锋芒,因谢氏只能有一人袭侯,堂兄得到了爵位,他不置一词;
可他不懂,为何自己连个荫官都不能争取,他自幼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
就因为世家墨守的规矩,他的成绩被考官刻意压低,努力多年,最后却依旧在八品官打转。
陆家大公子陆训言以“麒麟子”之名,声动上京城,在世家权贵眼中,陆郎君有才,却傲气。
可在当时举步维艰的谢翀之眼中,陆兄却是真正的潇洒名士,他体恤贫苦百姓,胸怀坦荡广阔,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如今看到谢洵有故友之姿,谢祭酒心头酸涩,倘若陆兄还活着,见到这个外甥承继了他的意志,一定会很欣慰。
陆老先生能有这样的后人,是阖家之福。
—
青邬街巷口,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被人拦下。
此处离公主府只有半条街的距离,隔壁虽是闹市,这边却很安静,来往车马甚少,寻常百姓也不会专门凑过来看热闹。
谢洵掀开车帘,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对面的人原本坐在马上,见他下车,随即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手上捞着一条粗硬的马鞭。
谢洵神色淡淡,目光落在那条马鞭上,方才祁庭就是将马鞭甩在了车壁上,下手颇有几分力道。
祁庭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他既然过来拦车,也就先开了口。
“醉迤巷新上了一批西域送过来的觅螺春,不知二公子可有闲暇,同在下赏光一品?”
谢洵微一颔首,不动声色道:“下官还有事,恐怕不巧,望将军海涵。”
祁庭俊朗面庞升上几分不耐,他原本就看谢洵不顺眼,现在难免露出烦躁情绪,语调里夹杂着嘲讽。
“昨日在琼正门,谢二公子还说要与我改日再叙,祁某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今日等到了你,却还要被拒绝?”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看来传言不假,这位祁小将军并非莽夫之流,言语之间颇有凛然之风。
只是想到要当着祁庭的面说出拒绝的原因,谢洵心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快意,他唇角的笑几乎压不住,连带着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冲淡。
他直视着祁庭审视又不耐的目光,音调清冽,似盘中碎冰。
“不瞒将军,今日殿下特意嘱托过,等臣回府一同用膳歇息,请恕谢某难以赴约。”
闻言,祁庭一怔,站在他对面的人分明地位不高,可他却分明听到了谢洵解释之后,略微上扬的尾音。
同为男人,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包含着的挑衅与另一份包容,后槽牙下意识咬紧。
这人,真贱啊。
这样表里判若两人的伪君子,居然能得到阿妤的心?简直荒谬至极。
想到元妤仪昨日跟他说起的话,祁庭心中郁气更浓,整个人仿佛在火上炙烤。
少女面若春花,不紧不慢地饮着酒,“好了祁三,驸马体贴入微,待我从无二心,莫说世家大族,整个上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
她的神色看上去那样平静,眸中闪过纠结,最后留下的却是欣赏与赞扬。
“谢衡璋长得好,性子也不错,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君,我自然满意。”
嫉妒的火几乎烧透祁庭,可他偏偏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生硬道:“倘若你不愿意,一定要告诉我。”
安国公府虽只剩他一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楣,护住她这个公主。
然元妤仪却从未放在心上,昨日分明醉了,撑着他的手却依旧保持着距离。
可他分明看见,当谢洵来时,她在那人怀中乖巧的模样。
那样的安心,祁庭已经许久未曾见过。
今日他实在难以忍受纷杂的心绪,鬼使神差地便来到了青邬街巷口,碰巧遇到了下值的谢洵。
祁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可动作比思绪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马鞭已经抡在了车壁上。
如今下马威没教训到,自己反而又听到了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恩爱琐事,属实是给自己添堵。
祁庭喉头堵着一口气,站在原地沉默着。
左右前面就是公主府,谢洵索性步行回府,径直越过祁庭,并未多看他一眼。
两个龙章凤姿的青年各有千秋,擦肩而过时,谢洵没走几步又被人叫住。
祁庭不情愿道:“北疆通辽二州军饷如常,未曾克扣,我知道有你据理力争的功劳。”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多谢。”
昨日他已经听景和帝提起过朝堂的变动,纵使他对谢洵这个驸马再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多亏有他与江丞相掣肘,不然恐怕还没等到神武营凯旋,北疆便会因为缩减的军饷生乱。
除此之外,今年风调雨顺,税银却没有上涨,谢洵此举,虽与江丞相的意图相反,却正合了万千百姓的心意。
此等志气,平心而论,他祁庭欣赏。
倘若谢洵不是驸马,或许祁庭还会将其引为知己,把酒言欢,畅谈国事。
可他偏偏娶了阿妤。
谢洵面色并无波动,微一颔首,“为官者当立鸿鹄之志,臣心如水,只是略尽本分罢了。”
说罢,他向祁庭一拱手,转身向公主府走去。
哪怕这条路已经走了许多次,可今日却格外不同,谢洵的心跳不同以往的快,几乎越出胸腔,震动不止。
心中莫名雀跃,一张冷如冰霜的脸也浸染上几分活气,连带着对门口的小厮都点了点头。
走过熟悉的照壁,花团锦簇的抄手游廊,细嫩的翠绿枝叶在黄昏的微光中摇曳,拱门后便到了内院,当得一番好风景。
谢洵走去偏厅,原本匆忙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君子行而不急,他这样焦躁,反而失礼,更无分寸。
公主似乎夸过自己守礼自重。
谢洵心头漫过这样的想法,复又变成了先前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不急不缓地走进偏厅。
八角檀木桌上空荡荡一片,屋中同样空无一人,寂静而冷清。
没有所谓的饭菜,也没有她。
谢洵心脏仿佛停跳一瞬,先前雀跃的心情像是一场笑话,为了元妤仪提前回府竟也变得如此荒谬。
一股难言的酸涩痛楚游走于四肢百骸,他后知后觉感到胃中翻山倒海,因为元妤仪早上的叮嘱,他今日甚至按时吃了午食,为何现在还会有作呕的冲动?
青年眸中的鲜活光亮渐渐褪去,融化的春水迅速结冰,蔓延出一道冷冽的无奈之意。
什么真心,什么冰释前嫌,只怕是假的。
靖阳公主高高在上,怎会如此轻易地原谅他的冒犯与揣测,分明是在玩弄他。
亏的谢洵还对许多人高高兴兴地解释原因,如今看来,最无耻的反而是他这个自作多情、被人耍的团团转的驸马。
青年微阖双目,脸色较之从前更加冷漠,感知着胸腔中那股叫嚣的不甘情绪,强硬将其压下,大步走出偏厅。
方才看起来还生机勃勃的图景,现在落在眼里,反而更加碍眼,再也没了方才那样的感受。
谢洵愈发不耐,纷乱的心绪起伏不定,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眼不见为净,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
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也很可能只是随口应答,他都明白,可为何还是这般苦闷。
正走到游廊的拐角处,一束花枝蜿蜒,环绕住木制圆柱,天边的夕阳摇摇欲坠,晕染出一层极浅的淡金色。
寂静的鎏华院中蓦然响起一道女子惊讶的低呼声,微哑短促,打破周围的寂静,原本刻意维持静止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谢洵浑身像过了层薄薄的电,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循声回头。
下厨
声音的来源处, 是鎏华院拱门之后的膳房,随后响起几道其他人的声音。
谢洵原本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剑锋般的眉头颤了颤, 心潮翻涌。
她在那儿,她没走。
她没有骗人。
不敢确信,谢洵返回至拱门处,他在翠绿的枝桠后站定, 几个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几个人站在膳房里, 冒着几缕白烟。
少女颓丧道:“又糊了。”
其中一个老妪背对着众人, 笑着挡住面前的少女,谢洵只能看见那熟悉的一角杏色襦裙。
膳房的老妪道:“殿下万金之躯, 哪里做的来这些粗活, 刚才端出的一盘火候不准, 焦糊也是难免, 您还是交给老奴吧。”
绀云没看见站在院中的驸马,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已经辨不出形状的菜, 笑得合不拢嘴, 对着锦莺挤眉弄眼调笑。
“咱们殿下都把好好的茄子烧成黑炭了。”
谢洵闻言一怔, 公主这是下厨了么?
下一刻, 膳房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少女宿醉后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无奈地辩驳,“只是卖相难看, 或许口味不错呢?”
“唔, 那殿下可要尝尝?”绀云眼珠一转,筷子上的黝黑茄子可怜地夹着。
元妤仪看着那块实在不能称之为茄子的茄子, 嘴里的话被噎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那是给驸马的,我怎么能先尝?”
老妪身形一动,绕到一边蹲下身子往锅底添了一把柴,也正是这一绕,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少女整个露了出来。
她懊恼地托着下巴,正对上不远处的谢洵。
待看清来者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庞,元妤仪脸上的茫然渐渐褪去,在欣喜和羞涩之间转变。
谢洵看清她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黑点,和方才抹在鼻尖上的一块黑,便知道她是真的下了厨。
原本空荡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他跌宕的心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满足与欢喜。
恰似远航帆船归岸,溺水者抱住了浮木。
他堵塞的心脏重新被新鲜的空气填满。
元妤仪看见谢洵冷淡的唇角勾起笑,看他温柔含笑的模样,立刻联想起现在自己的模样,必然不堪入目,心里揪了起来。
托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自暴自弃地说,“郎君别笑了,我知道自个儿现在这个模样肯定很脏。”
站在一边的绀云和锦莺看到方才还试图一展抱负、征服膳房的公主现在蔫了,也觉得公主可爱极了,忍笑瞥了一眼她们矜贵淡漠的驸马。
奇的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驸马今日也仿佛换了个人,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冷淡的眉眼之间却添了几分由内而外的温和。
谢洵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的变化,他撩开半边官袍,半蹲在遮着脸的公主身侧。
“殿下天香国色,仙姿佚貌,与天宫仙子并无二致,臣怎么会觉得殿下脏?”
他的音色清冽低沉,难得说了这些话,此时罕见地夹杂着几分无奈的包容之意。
元妤仪半信半疑地挪开两根手指,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凤眸看他,“郎君真没笑话我?”
她垂眸打量着面前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驸马眉眼生的极优越,浓密的睫毛宛如一排小扇,左眼下一颗泪痣昳丽魅惑。
谢洵点头,语调郑重,承诺道:“臣永远不会欺骗殿下。”
说罢,谢洵的目光落在那盘烧糊了的茄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咽了下去。
元妤仪眉梢一挑,忙站起身,不敢置信道:“呀!谢衡璋,你怎么把烧坏了的茄子吃了!”
绀云和锦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她们已经做好了驸马会吐出来的准备。
毕竟二人今日陪着公主在这膳房待了一下午,太清楚自家殿下的手艺了。
说难以下咽都是轻的。
谢洵喉头一动,那块茄子已然入了肚。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已经凑过来的少女,反问道:“殿下不是说,这是给臣做的么?臣自然应该试试口味。”
元妤仪白皙的面庞上立即爬上一抹红,原来他听见了自己刚才随口说的话,可那只是为了挽面子才说的,谁能想到他居然真吃。
一股难言的心虚涌上心头,她忐忑地对上青年那双沉静包容的眼,脑子一热问道:“那,那味道怎么样?”
膳房里因为她这一问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驸马的答案。
谢洵虽不挑食,加上年少时活的艰难,剩饭剩菜也吃过,对食物的好坏无甚要求。
可是今日这道茄子烧糊的味道确实有些呛鼻,卡在喉咙里,像是一块炭。
平心而论,不太好吃。
眸光微垂,看见元妤仪因紧张而下意识攥在一起的纤细手指,又看见她秀丽鼻尖上留下的那点黑,谢洵想到自己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臣从不会欺骗殿下。”
没想到那么快就要食言了,犯了言忌。
但他既然自恃兄长身份,无论如何都应该多多包容,毕竟这是她的心意。
故谢洵颔首赞同,“饮食要求色香味俱全,公主头一次下厨,烧的茄子只是颜色不足,香味已然不错,臣很喜欢。”
听驸马一本正经地说完,绀云半靠在锦莺的肩头,勉力崩着几乎要咧开的嘴角。
元妤仪瞥了一眼自己那两个嘴角带着笑的贴身侍女,目光又落在谢洵身后那盘辨不出形状的菜,拧眉道:“那我也尝尝。”
谢洵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恰好挡住她的手,轻声劝道:“锅开了,殿下不若等一会儿吃新的,这道茄子都放凉了,对肠胃不好。”
元妤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乐意地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厮绝对是在哄她开心。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猜测的,色香味,她那菜分明一个都不沾边。
方才说尝尝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元妤仪退到一边的锦杌上坐着,干脆等厨娘烧菜。
谢洵今日准时回家,若不是她横生变故,心血来潮,二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偏厅吃上饭了。
唉,心中叹了口气,元妤仪乖乖地坐在了一边,她没有做饭的天赋,还是承认技不如人算了。
看她安静下来,平日里明艳无双的美人,此刻瓷白的脸上花胡里哨,倒像极了一只小花猫。
谢洵的心情也不自觉轻快起来,曾经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膜缓缓消失,他走到灶台前,先厨娘一步往热锅里倒好了油。
负责膳食的崔嬷嬷看驸马动作熟稔,掌勺稳重,便知他也是个中高手,笑眯眯地帮他递上洗好的菜,心里忍不住的赞叹。
元妤仪见谢洵有模有样的忙活,还不用崔嬷嬷指点,心中也闪过一丝讶然。
没想到他除了编竹篾,居然还会做饭。
这才是真正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若说编竹篾是为了维持生计,那么做饭就是谢洵幼时为了活下来琢磨出来的技能,后厨的粗使婆子们忙起来的时候,便记不起来往落霜院送饭。
母亲又从不将这些琐事告知宣宁侯,接连几次,母子两人干脆在落霜院种了菜,收整好了之前废旧搁置的小厨房,如此也不必完全仰人鼻息。
母亲去世后,谢洵在侯府守孝三年,饮食方面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做菜的手艺虽不能与贡厨媲美,却也练出了一番技巧。
元妤仪看着年轻郎君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对他的遭遇,其实她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沈家是先皇后母族,虽然本支在汝南,却也有自己暗处的消息网,元妤仪遣沈清去调查的事,前几天已经有了结果。
驸马于三年前过世的母亲,和陆家贪墨案中本该被流放的二小姐对上了号。
当年的谢侯爷使了手段,李代桃僵,把陆二小姐纳入府中,成了一个锁在后院的妾室,从此上京再无陆家人。
至于驸马谢洵,本是难得的人才,却因为陆家的案子,被折断羽翼,困于囚牢,不见天日。
无论是名字还是生活的踪迹,一概被抹杀,倘若去年他没有参加宫宴,元妤仪便和众人一样,不知宣宁侯府还活着个二公子。
想到这儿,她心里对谢洵的感情更加复杂。
元妤仪不知谢洵待在自己身边,是要做什么,但目前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对自己,对皇帝,都只有益处。
可她还是因他的身世和遭遇生出一丝不忍。
一直以来,元妤仪都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看待,而非只有利用价值的一把刀。
就在她神游天外时,那边的谢洵已经将炒好的几道菜端上了托盘,青年站在她面前,颀长的身影轻飘飘地笼住少女。
元妤仪抬眸,撞进那双静如深潭的漆黑眼瞳,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心脏漏跳一拍。
他身上的白檀香被油烟味冲淡一些,交杂在一起,反而像个走下神坛,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
青年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稳当当地托住红木漆盘,手背上的淡青脉络清晰可见。
直到跟在他身后,走进偏厅吃完饭,元妤仪依旧没缓过来,这太像一对平凡夫妻了。
谢洵食不言,连吃相都极其赏心悦目,这是元妤仪第一次见他吃饭,终于知道为何太医诊断说他肠胃不好。
青年小口小口地吃饭,安静极了,仿佛根本没有口腹之欲。
元妤仪心急,顺手给他夹菜,见他碗里的饭堆成了小山,才露出羞赧的笑容。
“郎君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呢。”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这样的做法不像是对丈夫,倒更像是养宠物。
何况,他虽有胃寒之疾,却并不足以致命,因自幼习武,体格自然没问题。
只是,公主似乎很笃定他体弱多病。
谢洵一面想着,一面木然地吃着碗里的菜,不知为何,今日的饭比往常都要更吸引人一些,他并不排斥。
面前蓦然伸过一截雪白的皓腕,元妤仪见他乖乖吃饭,心里更有成就感,只觉得这样坚持下去,郎君的胃病也能早日除根。
于是没忍住,兴致勃勃地又给他夹了两块肉。
察觉到凝视自己的目光,元妤仪转头果然看见谢洵停了筷子,一块肉滑到他碗里,青年眉头微蹙,略有迟疑。
“郎君是不喜欢么,还是我夹的太多了?”
她方才一高兴,忘记了太医也说过循序渐进的道理,难怪驸马停筷子看她,她是好心没错,可也确实多此一举。
愧疚地收回筷子,元妤仪压低声音道:“是我疏忽了,吃太多也不好,郎君别吃了。”
她垂着眼,谢洵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话里的惭愧和失落。
他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勺汤,又拿起筷子吃掉了元妤仪刚夹的菜,语调温和。
“臣只是方才吃的急,不慎噎着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将碗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元妤仪看他吃的踏实,心头一松,先前的愧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满足。
少女端着缠花瓷碗喝汤,嗓音微哑,却因为心情舒畅额外多了几分软糯,双眼璀璨,像揉碎的一池繁星。
“跟郎君在一起真好。”
这样情绪稳定又贴心的人谁不喜欢,就算谢洵什么也不会,只凭这张脸,也颇具观赏性。
元妤仪忍不住感慨,头一次体会到了所谓过日子的满足感,心里惊喜参半。
她知晓二人之间没有男女之情,这桩姻缘从头开始也是个利用得来的错误,可那有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日子过得舒坦也就值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至于郎君的过去,若他依旧心有芥蒂,那她也就配合着当个睁眼瞎罢,这样的年头,谁还没有几件秘密了呢?
元妤仪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一点,想的开,从不会被这些似是而非的小事困住脚步。
谢洵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微微侧首,看见一张灿若春花的笑脸,素来平静的心中滚过一道暖流。
他左手挡至腹前,动作极轻地揉了揉略胀的小腹,先前的积食感慢慢被压下。
她的赞美明明朴实无华,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一句随口的感叹,可对谢洵来说,却似乎有别样的意义,总是不同的。
只要她能这般放松,自己的积食看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公主觉得自己体弱多病的事,谢洵垂首,思忖着前后关系。
正是因为觉得驸马孱弱,所以才会这般照拂呵护,若她知道自己安然无恙,恐怕不会这样上心。
再抬头时,谢洵双眼清明,万千思绪拨云散雾,气势内敛沉静,已经有了主意。
那便让她继续误会着吧,诚如这次二人冰释前嫌,公主不也是借自己的胃病下台阶么,也算是一个好借口。
既没有和离,就还是夫妻,谢洵脑海中又想起在青邬街巷口徘徊的祁小将军。
什么专门等他饮酒一叙,不过是托词,真正想见的人只怕当时正在公主府的膳房里下厨。
公主这般好,也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谢洵原本轻快的心情滞涩,被不快填满,可他不太喜欢祁庭这样的等待与窥视。
哪怕他没进府,哪怕他始终有分寸,哪怕他表露心迹是那样委婉;
可同为男人,祁庭的深情脉脉落在谢洵眼里,便成了一根刺。
他还是驸马,是元妤仪拜过天地的夫君,再不济也将她看作自己的小妹,祁庭这样虎视眈眈,反而引起了谢洵的防备心。
他不会无聊到去打赌,探究公主到底对祁庭有没有情谊。
但谢洵心里清楚,倘若如卫疏所言,对公主冷漠无情,将其拒之于千里,她对自己一定会心生怨怼,届时会找谁寻快活不言而喻。
年轻的郎君眸光幽深,眉目舒展,唇角微勾,看向身旁心满意足的少女。
“臣亦如此。”
到底是接上了元妤仪的话,他也觉得和殿下这样过日子很好。
所以误会他病体孱弱又如何呢?
只要她的心里能为这样“孱弱”的驸马留一分位置,不将目光施舍给徘徊在府外的人就好。
妻子和妹妹,两个身份在谢洵心头交杂蔓延,就连他也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扮演着何种角色。
碰上祁庭那样爱重公主的男子,妻子受到觊觎,谢洵觉得自己理应是丈夫;
可倘若没有祁庭的干涉,他又觉得自己既并未笃定对元妤仪的一辈子负责,自然应当算兄长。
谢洵的思绪越来越乱,仿佛身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卫疏说心悦是思念,朝暮思卿才是动心,可他并未对公主生出眷念牵挂之情,也就不算动心。
藏在小腹前的手掌缓缓攥拳,青年起身看着窗外渐渐升上来的月色,照卫疏的说法来推论,谢洵依旧确定最初的答案。
他对元妤仪,确无男女之情。
贪恋
自打上次二人冰释前嫌, 解开心头的误会,反而保持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元妤仪与谢洵再未提起上次的矛盾,轻飘飘将其揭过。
阳春三月, 和煦的微风由南至北,一路吹到上京城,因为去年一场恰如其分的瑞雪,今年的天气格外好, 京城外绿树成荫,冒出浅绿色的枝桠。
于此同时的, 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三年前, 恰逢先帝薨逝,十二岁的景和帝匆忙登基。
礼部的卫老尚书被贬到青州, 顶缺的正是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 串通另外几个官员, 联名上书请求景和帝以国丧为由, 取消春闱。
三年过去,朝廷已经六年没有擢选过新人, 少帝如今在朝中亦有左膀右臂。
老臣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卫老尚书, 年纪尚轻却手段滴水不露的是驸马谢洵。
这是要与江丞相分庭抗礼的态势。
晨起的朝阳渐渐升起半空, 辽阔的天空中万里无云, 只有朝阳附近染成金色的半边天, 晨光透过敞开的木门照进偏厅。
卫老尚书虽德高望重,却碍于年事已高,特意向景和帝找了两个副考官辅助, 其中一个便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谢洵。
至于另一个, 江丞相在上京官场尚且留有几分人脉,特意在早朝上保举了国子监正冯其溯, 也是其门生之一,铁了心想插手。
谢洵既是监考,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身墨青色圆领袍,发上插着黄杨木簪,衣装算不得多华贵,却因为他清冷的气势多了几分当下推崇的风流。
春闱监考,全国九州的贡生都会前来,莘莘学子,最不缺的就是能为景和帝效力的年轻士子。
倘若真的能选拔出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有两三个,也有扭转朝堂局势之力。
这样年轻的血液,对景和帝来说异常珍贵,对江丞相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想要跻身世家之流,又想要享之不尽的富贵与权势,首要的便是拉拢门生。
这也是元妤仪始终记挂着的心事。
穿着雪青百褶罗裙的少女压根藏不住心事,听到身旁的人起身,刚抬起的眼又欲盖弥彰地垂了下去,遮住心中纷乱的思绪。
她在想,该如何同谢洵说让他在这一届士子中提前物色好可用之才。
虽然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得到了缓和,可中间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这段情又能支撑着驸马做到哪一步,元妤仪不知道。
这些日子,纵使谢洵与江丞相在朝堂上形成了水火不容的趋势,可到底还是差那一把真正的大火,无论是边关的军饷,还是南方的赋税,对江丞相来说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之物。
唯独门生不同。
只有得到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江相才有可能坐稳现在的位置,甚至得到更多,否则就算他坐拥万里江山,也只会受到这群儒生的口诛笔伐。
一口唾沫尚且能淹死人,儒生的笔不容小觑。
谢洵步履平稳,早已猜测到元妤仪的想法,“今年的春闱,殿下要去看么?”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去了被别有用心之人搬弄是非,说本宫牝鸡司晨吗?”
三年前她提剑上殿的事已经被那些老臣翻来覆去不知啐了多少遍,离京后许久才知晓了江丞相暗中遣派其女婿请奏取消春闱之事。
彼时她已然在承恩寺安顿下来,公主篡位之事刚刚平息,阿澄不想让她再牵涉进这些风波,等到她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文书已经发到了各州县。
元妤仪怒极,准备连夜下山,还是被承恩寺的悟显法师拿着景和帝交给他的圣旨劝住。
但她心中郁气难纾,拟了一道懿旨送去礼部侍郎刘益府上,定了刘侍郎的罪,罚杖十,掌掴三十,直让此人在家歇了两个月。
此举既是在敲打朝堂中保持沉默的朝臣,也是在敲打当时一手遮天却又无耻至极的江丞相,自此,她便和江丞相明里暗里结下了梁子。
牝鸡司晨,狠辣蛮横,这样没来由的脏水,也彻底泼在了元妤仪身上。
谢洵离她更近,挡住直射进偏厅的晨光,“殿下怕么?”
怕一腔好心,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幼弟着想,明明是承继了先帝的遗愿,却被别有用心的朝臣斥牝鸡司晨,谋权篡位,怕么?
元妤仪闻言微愣,转而一笑,“本宫要是害怕,恐怕早已上了江家的花轿。”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
不喜欢江家大公子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江家是个名副其实的火坑。
若是为了澄清自己没有牦鸡司晨之心,而选择服软成为江家妇,那对她和阿澄才是真正的危险。
听见她话里话外掩不住的嫌弃和不屑,谢洵俊朗的眉梢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唇角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清。
“既不怕,殿下不如以探视臣的名义来贡院。”
在本朝,为防泄题,凡是已经进入贡院的主副考官和护卫贡院的守将,在考试的八天内,一概不得外出。
人虽不能出去,若有提前打好报告登记的官眷,也可以在角房匆匆见一面,只是这个规定已经许多年未曾施行,现在已经默认是一桩废规矩。
可若是靖阳公主来此,又有哪个守将敢拦呢?
元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果然动了动。
“臣会提前整理好今岁的优异者名录,殿下来罢。”
话说出口,谢洵身形明显一僵,他愈发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总是莫名高兴,然后说出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
譬如现在,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方才这话中藏着的熟稔,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邀约。
可他以往,从未这样心直口快。
元妤仪听完,像是见了鱼的小猫,再也忍不住探出小爪子。
生怕谢洵后悔,哪怕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保持矜持,立即应道:“好。”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元妤仪一直将谢洵送至大门外,灿灿的日光照在二人的身上,遥遥望去,正是一对璧人。
岁阑和绀云跟在身后,这些日子两个主子相安无事,他们贴身伺候的人也得以松了口气。
岁阑年纪比绀云要小些,性子活泛,斟酌着开口打破沉默,“云姐姐也跟着殿下来贡院吗?”
因为绀云是公主身边的心腹,就算府中的人唤她也是带着名讳,像岁阑这样的叫法还是头一次。
但料想他是驸马身边的人,绀云也没说什么,只点头道:“那是自然。”
听说在贡院考试的前七天,大家都要吃同一个锅里做出来的饭菜,其中不见荤腥,只有素菜和汤羹。
岁阑跟在谢洵身边伺候这些年,已经将当年在外流浪的小乞儿身上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唯有一点爱吃还留着。
其实他也没有太过挑剔,只是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有精力呢?
为了保证士子们的身体健康,贡院里的菜清淡到了另一种极致,连点油滴子和盐粒只怕都见不着,未免也太折磨他们这群陪侍了些。
岁阑还没去,嘴里先泛了酸水,为自己未来的悲惨饭菜默哀。
他知道公主大概会去探望公子,公主心细如发,人又跟尊菩萨似的,考虑到贡院的饭菜,一定会另外给公子带一份。
岁阑清秀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切的笑,看向绀云的眼神带了几分请求,“云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绀云转头看他。
岁阑被她猛然一瞧,还是头一次这样肩碰肩凑在一个明秀的姑娘身边,乍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原本卡在喉咙里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来。
末了,他只讪讪挠了挠头,支支吾吾推诿,“没事了没事了。”
绀云秀气的眉尖微蹙,分明看见他欲言又止,“你怎地这般扭捏,亏还是咱们驸马身边的常侍呢,与我客气什么,有事直说罢。”
岁阑的手几乎快把衣角揪烂,压低声音道:“可否劳烦云姐姐也给我带份饭来,听说那贡院里的菜连盐都不放,一想就吃不下去”
绀云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大事,听完爽快地应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说着话。
元妤仪想了想时间,便提前同谢洵道:“郎君,我第七日酉时去看你。”
今明两天考试,谢洵作为考官,七天六夜,足够考察出可用的人才,春闱两场考完,第八日正式开贡院门,故而元妤仪挑在了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傍晚。
谢洵自然答应。
元妤仪想到什么,又道:“待酉时考完,郎君莫着急去用膳,我给你带糖蒸酥酪和红枣羹。”
话音一顿,她雀跃的声音低了一些,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我就不献丑了,让崔嬷嬷给郎君做,嬷嬷的手艺可好呢。”
前几天和谢洵一起吃饭时,元妤仪留了几分心思,发觉自己这个郎君虽说对食物无甚挑剔,胃口也算不上好,却也有一个特点。
他的口味偏甜,譬如前日的糖蒸酥酪,他饭后并未拒绝,还多吃了两块。
红枣羹补气血,谢洵在贡院中与那些士子同吃同睡,又要防止士子闹矛盾,卫老尚书只是个挂名的主考官,其实这次真正负责的是他和冯其溯。
除了关注这批贡生,还要额外防着江相派来的冯监正,对谢洵来说,挡在他面前的考验,与参加春闱的考生相比,只多不少。
元妤仪心里明镜似的,这次郎君是真正为她和阿澄做事,又主动揽了这桩差事,不管完成的如何,好歹是有心。
打个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哪怕是民间让驴干活也得先把驴哄高兴了,不然撂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的一堆杂活可怎么办?
瞥了一眼身边谪仙一般的郎君,元妤仪立马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
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着调的,当下要紧的是,得感谢郎君,不能让郎君揣着怨气干活。
这样贴心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让他做事,总得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思及此,抱着几分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元妤仪颊边的笑意愈发灿烂,一双凤眸里掺着细碎的晨光,明艳的脸庞璀璨无双。
她笑声清脆,“谢衡璋,你等着我呀!”
谢洵已然上了马车,听到她这样脆生生的一喊,剩余半块宛如坚冰的心似乎被这熟悉的笑声震碎一大块。
他撩开车帘,扭头看向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
少女站在台阶上,一身雪青长裙染上浅金色日光,发丝飘扬在微风中,生动而鲜活,漂亮的像是本应在山林之中天生地长的精灵。
青年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彷佛有什么地方在渐渐融化。
元妤仪就该是这样的。
随心而笑,率性地活。
她是公主,亦是九天鸾凤,生来就应无忧无虑,翱翔云天。
谢洵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再思考自己的情绪为何会跟着元妤仪而变,也不再纠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徒增麻烦、意料之外的话。
那只对元妤仪有利,对他来说却要格外费心的多余之举,在此刻也显得分外恰当。
马车行出青邬街,谢洵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升上几分心满意足的喜悦。
谢洵甚至多了几分心直口快的庆幸。
正巧岁阑掀开车帘给他递进一早嘱咐好的邸报并一本名册,见自家公子双颊泛红,眉目低垂盯着身上的墨青官袍,通身气度彷佛脱胎换骨。
岁阑不理解,担心地问道:“公子的脸怎么那么红,莫不是发热了?”
春闱监考可是大事,无论主副考官,身体健康都是首要的,岁阑一急,伸手便要试他的额头温度。
谁料他的手刚伸了一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掉。
谢洵收敛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悦耳,“我无事,你想多了,出去。”
岁阑耸了耸肩,还是松了口气,“公子无事便好,您若是生病了,公主肯定会很担心。”
听完这随口而出的两句话,在他转身之际,谢洵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低声开口。
“岁阑,你并非殿下,又怎知殿下会为我伤怀?”
岁阑眼珠一转,见公子并未生气,便笑吟吟道:“公主对公子的情谊,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殿下是真心待公子呢,您若是出事,殿下怎会不担忧?”
话罢,谢洵轻嗯一声,岁阑无声退下,宽大的马车厢内只剩下若有所思的青年一个人。
真心,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旁人说起元妤仪待他的真心。
可每次听,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种古怪的情感,像是一圈细密的蛛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经验有限,窥不破看不懂。
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谢洵都会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原本清明的思绪会比平常更乱一些。
倘若这不是心悦,又该是什么呢?
谢洵思绪迟钝地转动,暗淡的眸光忽而犀利,因堪不破自己的想法,他忽而生出几分无法掌握的无力感。
元妤仪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为何这样失控,匪夷所思。
一股迟来的迷茫与难言的卑怯席卷全身,谢洵从宽大衣袂中掏出一柄折叠成两半的弯刀,通红的脸色重新变成苍白。
冰冷的刀刃握在手里,压下滚烫的体温。
青年意识放空,刀刃刮过掌心,立时翻出一道血痕。
车厢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谢洵涣散的意识重新集中在掌心的伤口上,弯刀和鲜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
宛如谪仙般的清隽郎君对此见怪不怪,沉默着抽出一条布绑好伤口,又将还在渗血的纱布打了个结,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小字。
“陆”的一笔一划都在他指尖游走。
谢洵阖上眼,感知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恪守本心,涉及到人心这样复杂的事物,他看不透也在意料之中。
青年的思绪像褪皮的洋葱,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细微的脉络。
以明面的身份,他虽出自世家,却是侯府庶子,从小到大只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边缘人。
以暗里的身份,他是合该满门被抄斩的罪臣骨血,他身上流着一半陆家的血,只要陆家一日不翻案,他便一日见不得人。
于公于私,于内于外,于表于里,谢洵心知,自己绝不是公主殿下的良配。
所以情之一事,他不配觊觎。
再这样想下去也不过是扰人困己罢了。
现在的时光太好了,像是垂死的病人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以至于最后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无论是夫妻,亦或兄妹,无论有情还是无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这样平静的日子生出贪恋。
“真可怜。”
谢洵单薄的眼皮颤了颤,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因为她的甜言蜜语,他染上贪心。
谢衡璋,你真可怜,他那么想着。
被女子牵绊,沉溺于缠绵纠葛的爱,对谢洵来说,是罂粟,是毒药,是一件惹人厌恶的事。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再不舍,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之人的黄粱一梦罢了。
谢洵不动声色地攥起手掌,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越来越鲜艳。
一滴血珠渗过纱布,顺着掌心落在青年那身墨青官袍上,鲜血沾衣,骤然消失无踪。
再睁开眼时,谢洵眸中一片清明,再无方才的迷茫,重新拿起小几上的邸报名录。
人生在世便如身处烈火地狱,心不动便毫发无伤;倘若心动,则人亦动,届时剥皮削骨,筋脉毁损,世间多般苦楚加之于身。
动心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青年修长的指尖落在邸报上,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思绪渐渐缓和。
幼时母亲常给他讲佛理,讲法偈。
谢洵虽早慧,却到底年幼,对其中大部分都一知半解,但对其中一句记得格外清晰,由爱故生痴,由爱故生怖。
他对殿下现在正是这样,虽无爱,却太过亲近,长此以往反而藕断丝连。
青年的太阳穴跳动,几乎要炸开,周围结成细密的蛛网,他逃不开,也无法挣脱。
良久,马车停下。
谢洵因疑惑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浓密纤细,他走下马车,站在守卫森严的贡院门口。
和煦的日光落在他的肩上,青年收紧手上的书册。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原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答应了她,那也没有罔顾约定的道理。
这是大事,元妤仪很在意,谢洵步履轻缓。
而他说过不会弋㦊骗她。
恶鬼
贡院在昨日已经由礼部的人盯着布置完毕, 提前到的士子们已经将随身物品放在了西面的厢房。
谢洵到正厅时,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坐在上位的是头发花白的卫老尚书,下首的则是另一位副考官冯监正并其他几位监场的官员, 卫老尚书将规矩一一讲清,众人散去。
谢洵没着急走,而是始终站在原地,给外面候着的岁阑使了个眼色, 他立即带上了正厅的门。
青年原本淡漠的一张脸松动些许,关切道:“听择衍说这些日子卫祖翁一直忙于春闱, 无暇应酬, 是以衡璋没有上门拜访,特向您告罪。”
卫老尚书心疼地看着他, 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那么多年了, 还是这样客气。”
“祖翁走的时候,你才那么高。”说着卫老尚书伸手比了个高度, 一双慈祥的眼眸中盛满温情, “一眨眼, 都是个弱冠的大人了。”
其实谢洵对卫老的印象不够深刻, 但卫老尚书是母亲挂在嘴边的长辈, 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陆家的人,久而久之,他也就记住了被贬谪至青州的卫老先生。
他越沉静, 落在卫老尚书的眼里, 便越心疼。
若非当年闹出那样的意外,这孩子当同他舅舅一样, 是个桀骜张扬、风流不羁的才子。
卫老尚书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神情凝重,长叹一声,“我听说,你母亲三年前去世了,谢睢之那无耻小儿,竟没将她葬在谢家祖陵?!”
谢洵面色僵硬着点头,良久,只轻声道:“卫祖翁不必动怒,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想葬在谢家。”
一室寂静,陷入诡异的沉默。
卫老尚书同当年的陆祭酒有同窗之谊,曾一起在上京国子监求学,又一同师承博陵崔氏的大师崔觉珩,惺惺相惜,情谊深厚。
是以当年的事情,卫老尚书心里都有数。
陆家大公子和两位小姐,都亲切地唤他一声叔父,对于这几个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卫老尚书知道他们的品性。
“训盈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是兄妹三个里最倔的妹妹,让她待在宣宁侯府苟活,心病难解,实在是为难她了啊!”
老者不忍地闭了闭眼,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个俊俏的小姑娘。
谢洵立在一边道:“祖翁,我母亲不是病重才撒手人寰,而是死于非命。”
卫老尚书枯槁的双手猛地一震,“什么?”
青年薄唇苍白,艰难地翕动,“我娘她,是万念俱灰,吞金而亡。”
说罢他整个人彷佛一具枯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母亲死前的情形,母亲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同他叮嘱后事。
“王夫人手段强硬,又仗着王家对她的愧疚和疼爱横行霸道,父亲稍有出言偏向,夫人对母亲便更狠辣,又因我和嫡兄一同在书院求学,娘为了我一直忍在心里。”
“可自从我三年前中了举,王夫人见我便如宿敌,对母亲愈发强硬,多次在母亲面前提起当年陆家的惨案,屡屡中伤母亲,怕伤了和王家的和气,父亲一直视而不见。”
谢洵目光滞涩,“长此以往,日复一日,母亲了无生机,在外祖父忌日那天,偷偷吞了金。”
卫老尚书知道陆训盈的死讯时,还在千里之外的青州,这消息还是彼时留在上京的卫家大老爷千方百计打听出来,送到青州的。
卫老没见到陆训盈最后一面本已抱憾。
老者只知道陆家小侄女是芳华早逝,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秘。
他年事已高,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可乍一听到这样的噩耗,整个人还是倒在了圈椅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卫老尚书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当年最羡慕的就是陆兄底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陆大小姐陆训茵知书达理,稳重贴心,嫁给了两情相悦的林六公子,可惜当年陆家事出,林家第一个和陆家两断。
训茵也是个烈性的孩子,终日卡在夫家的冷眼和父家的惨案中,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死后收尸时,才被仵作诊断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在当时的上京也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林六郎以往那样潇洒爽朗的男子,因始终偏向妻子,被几个长辈锁在祠堂,折磨的形销骨立,最后亲自收殓了陆训茵的尸身,自戕倒在她的棺椁旁。
卫老尚书当时还在上京,未曾远行,得知此事后撑着病体去给陆训茵送葬。
哪知最后见到的却是一对有情的夫妻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不免呕出一口血,落下了心病。
陆家二小姐陆训盈与其姐正是天差地别的性格,生了个古灵精怪的混不吝脾气,心思玲珑,最擅察言观色。
陆家出事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枝头春花一般的年华。
待卫老尚书醒来后,自知已经无力回天,立马遣人前去护送陆家女眷北上流放,谁知探子跟了一路回来禀报陆家二小姐已经暴病而亡。
卫老尚书混迹官场多年,自然不相信那样玲珑剔透的孩子会这样惨烈,冥冥之中留了个心思,继续派人打听。
果然,宣宁侯府那边有了动静。
卫老尚书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祭酒发妻早逝,并未续娶,膝下唯有一子两女。
长子死在火场,尸身焦黑,不堪入目;长女自杀殉节;唯有次女在谢侯的运作下,护了下来。
但哪怕是一点骨血,也是仅存的陆家人,卫老尚书佯装不知,还会加以照应,替宣宁侯扫尾,遮掩陆训盈的身世。
过了几年,卫老尚书重提陆家冤案,惹了江丞相不悦,彼时先帝需要兖州的一处煤矿充盈国库,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江相的话,将卫老贬至青州。
卫老尚书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中闪过几滴泪光,再看谢洵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像他外祖父,像他舅舅,也像他的姨母和娘亲,哪怕在宣宁侯府长大,谢洵身上更瞩目的也始终是他淡然内敛的气度。
那是在油墨中熏陶出的书卷气。
早年,卫老考校陆训言课业时,也曾看到一股与其极为相似的神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只是谢洵要更淡些,像在刻意收敛锋芒。
“好孩子,这三年苦了你了。”卫老尚书心中是止不住的苦涩。
谢洵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摇头苦笑道:“衡璋枉为人子,不敢言苦。”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为了让母亲九泉之下可以安稳闭眼,他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卫老尚书掠过青年的身子,目光落在阖上的木门上,听他说完这些话,心里也有了两分猜测。
再看向立在一边的年轻郎君,一袭墨青色衣袍,肩宽背直,清冷端方,始终不发一言,倒也沉得住气。
老者半是欣慰,半是痛惜,道:“衡璋,倘若祖翁没猜测,你大费周章入了官场,又丝毫不惧与江相叫板,是为了当年那桩案子吧?”
虽是疑问,可卫老尚书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谢洵微一颔首,轻嗯一声。
“咚,咚,咚”
PanPan 贡院外传来三声浑厚笨重的敲钟响声,巳时正,九州贡生入院点名登记造册,春闱正式开始。
梅子青时,举子入京,鱼跃龙门。
卫老尚书凝重的神情渐渐舒展开,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忧虑,声音含着欣赏和一丝无奈。
“到底是训盈的孩子,陆家人合该有这样的骨气。”
谢洵想起含冤吞金的母亲,没有应声。
老者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是很多年前他也做过,却没有成功的事。
可说起来那也是前朝的旧事,他年事已高做不到,却不能断定谢洵也做不到;
如今上京城风雨欲来,新帝登基,已是景和年间,雏鹰出笼,或许真能让他搏上一搏。
“若有难处,大可来寻祖翁。”卫老尚书嗓音一顿,苦涩道:“在祖翁心里,你母亲跟我卫家姑娘无甚区别。”
谢洵闻言,心中亦是一滞,沉声开口。
“母亲在世时,常跟衡璋讲起从前的事,她说外祖初任国子监祭酒时公务繁忙,是您经常带她去东郊踏青放风筝,还偷偷去杏酥坊买糕点。”
卫老尚书眼眶越来越烫,连忙低头道:“是,是,难为这丫头还记得。”
见状,谢洵自知不适宜久留,转身欲走,却又想起母亲临死前跟他提起的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娘还留着一口气时,亲口对我说,她此生能托生在陆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姐,是福;此生能遇到卫祖翁这样待她亲厚的叔父,亦是福。”
“青州苦寒之地,千里迢迢,母亲很牵挂祖翁的旧疾。”
陆家灭门惨案始终是卫老尚书无法纾解的一块心病,老人上了年纪德高望重,却被贬官,只身前往青州,与儿孙分离,身子骨愈发撑不住。
陆训盈记在心里,都道人死如灯灭,可她咽气前还是放不下。
“娘最后是笑着走的。”青年鲜少说这么多,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厅中响起一道压抑的低泣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卫老尚书如今得知最偏爱的小侄女死的那般惨烈,难免伤神
推开门,谢洵并未着急离去。
正厅前场地空旷,唯有一道高大的孔夫子像,金灿灿的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是少有的炙热。
青年身上的冷意被渐渐驱散,只是内心深处那汪深潭依旧结着寒冰。
忽而,他的耳朵动了动。
拱门后果然响起一道踏踏的军靴声音。
来者身披轻甲,腰悬利剑,正是这次被景和帝钦点负责贡院秩序的安国公世子,祁小将军祁庭。
祁庭这段时日忙于帮季浓寻退婚法子,又同汝南季家的几位长辈周旋,已有一段时间未曾上朝,就连赴任的圣旨也是送到了安国公府上。
如今却在贡院见到了如此打扮的谢洵,他心头明白过来,想来陛下也颇为依仗这个驸马。
上次的事还横亘在祁庭心中,他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纵使边关的国仇家恨如何浓烈,可对上元妤仪,他更习惯率性而为。
因此,便格外不喜欢驸马谢洵。
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祁庭只朝站在廊上的青年拱了拱手,又率领身后的士兵离去。
谢洵朝他回礼,祁庭却走得飞快,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一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转瞬不见人影,谢洵眸中无甚波澜,祁庭此般作为落在他眼中,像个得不到糖块生闷气的稚童,没什么伤害。
又是一声钟响,余音悠长。
谢洵眯眼打量着天色,日光倒映在他眼中,将那双瑞凤眼染成了漂亮的琥珀色,衬着左眼下那颗泪痣也有了几分透明之意。
青年转身,轻敲正厅的门,沉声道:“卫大人,时间到了。”
良久,屋中响起椅子往后撤开的细微动静。
开考之前照例要点名检查籍贯姓氏和路牒,卫老尚书缓缓来到校验场,坐在正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皮有些肿胀。
前来京城赴考的士子们有年轻力壮的,亦有鬓发斑白的老者,此时都站成了规规矩矩的方队,一个接一个上台,在保证书上摁手印并签下自己的名字。
日头一点点倾斜,冗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见到了尽头。
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或许说得更精确点,倒更像个少年。
在一众贡生中,他虽站在队伍末尾,却极为显眼。
这少年与当今陛下差不多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因瘦削的颌骨添了几道不属于这年纪的锋锐。
少年穿着一袭尺寸略大的不合身衣袍,眼中带着防备,深吸一口气后上前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姓名。
谢洵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局促和欲望。
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动一向敏锐且准确,甚至达到了一种近乎妖邪的诡异程度。
谢洵可以肯定,而先前过来落笔的士子中并无一人有这样极端的变化。
于是便下意识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关注。
他在矛盾在纠结,可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保证书上,少年写下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从前无比顺手的毛笔此刻捏在虎口处,却好像怎么也没力气往下写。
顿了几息,卫老尚书察觉出他在拖延,又看他年纪颇小,还以为这孩子是紧张。
便安慰道:“你小小年纪,便可通过千军万马,擢选来参加会试,已经很好。”
少年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谢洵看见他布满伤痕的手背上崩出几道青筋,少年的声音低的几近喃喃自语。
卫老尚书并未听清,只看到他嘴唇翕动,便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少年抿唇不语,只是飞快落笔,墨汁在最后一撇上勾出一道上扬的弧度。
他向众人垂首作揖,眼睛始终低垂,无人看清他青涩的脸庞。
正当他要离去时,谢洵却骤然开口,音调不高,在一片沉默中却格外明显。
“吴贡生可放宽心,当今陛下是举世明君。”
一语泛起巨大的涟漪。
吴佑承的步子明显一顿,过于瘦弱的双肩向上微耸,他回过头,不卑不亢地对上身后所有负责春闱的官员视线。
脸庞瘦削,一双圆眼却亮的惊人,少年额角生了一道短疤,时日已久,如今疤痕已经结痂。
卫老尚书看清他的容貌,眉头拧紧,他与这小生是第一次见面,可这少年的眉眼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像极了另一个人。
老者艰难地搜刮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个个人影在他心中闪过,又一个个排除。
猛然,卫老尚书眼中一震,他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准新科状元郎孔岐在午门自缢,以己之命诉说冤情,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这样亮如淬火的眼神,原是像极了孔状元。
老者仔细睃巡过少年的脸庞,只他面庞青涩,脸上挂着几道斑驳的伤痕,骨架还没展开,若有相似,也只有那三分罢了。
但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目光从谢洵身上挪开,不知想到什么,姿态恢复恭敬,答道:“回先生,晚辈吴佑承。”
卫老尚书仅存的几分侥幸熄灭,只讷讷地点了点头。
不姓孔。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总开始怀念旧事罢。
吴佑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对面的青年,一身绿袍,发戴木簪,目光并无暖意,却也没有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官员那样阴柔。
再加上他方才出言解答,少年心中不由得对谢洵多了几分亲近。
“大人。”他的目光重又燃起,斟酌道:“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谢洵还没开口,站在一旁的魏监正早已听得不耐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神色阴森,嗤道:“怎么,你这小孩儿还要质疑不成?”
少年未答,只是面上依旧半含期待半含不安地看着谢洵,实则垂在衣袍旁的手掌已经掐出红痕。
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还带着这个年纪怎么伪装成熟也褪不去的青涩,让谢洵莫名想起此刻留在府中的少女。
殿下若有事询问,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虽心中纠结,面上镇定,可眼神却始终带着期待。
这样想着,谢洵原本清冷的神情松动些许,漆黑的眼瞳染上几分温和。
他微一颔首,鲜少露出这样安抚人的姿态,如今却只因这少年和元妤仪的一分神似,坚冰般的心生出维护之意。
“是真的。”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朝众人恭敬地行礼,背着书囊朝考场走去。
魏监正奉江相之命前来监场,一方面是提前搜寻可为己用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谢洵。
方才见驸马爷跟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他心头疑窦丛生,只觉得这两人像在打哑谜。
魏其溯自六年前过了会试便拜在江相门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如今在国子监任职最是轻狂,眼一斜冷讽。
“这还没开考,难不成谢侍读已经要拉拢贡生了?还真是未雨绸缪,心细如发呢。”
谢洵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挤兑,不动声色答道:“谢某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场,怎会有所谓的拉拢之举?陛下正值壮年,胸有经纬之才,天下士子当入陛下彀中才是。”
这一盆脏水立时甩回了魏监正身上,这些日子谁不清楚谢洵才是景和帝真正器重的左膀右臂,魏监正在朝上可未曾如此偏向当今陛下。
魏其溯被他说得脸色涨红,甩袖冷哼道:“不过是仰人鼻息的一条狗罢了,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还在逞口舌之快,真是胆大如斗。”
谢洵面色沉静,一如往常,自从入朝屡屡与江相作对,宣宁侯便与他有了一刀两断的势头。
若非驸马的身份和景和帝的竭力支持,他在朝中必然被吞吃殆尽。
青年并不将这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抬脚往前院考场走去。
魏监正还以为谢洵是胆怯,嚣张气焰更盛,暗嘲道:“呵,驸马爷何必走那么着急,莫不是发现自己不占理了?”
“先前还听谢侯爷说侍读幼时温和有礼,可自从进了公主府之后,耳濡目染,倒转成了顽劣刻薄的性子。”
谢洵顿步,礼貌性勾着的一抹弧度僵在唇角,魏监正并未注意,只顾着自己宣泄,还在继续头头是道地说。
“如今看来这话竟没有半点掺假,一个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一个仗势欺人,拿着鸡毛当令牌,还真是”
倏尔他的话咽在喉咙里,方才还走出几步的青年如鬼影一般站在他面前,眼里噙着冷意,左手正落在魏其溯的肩上。
谢洵五指捏着男人的肩胛骨,音调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区区六品监丞,何时也能这般出言置喙公主了呢?”
他一点点加大力道,亲眼目睹方才还出言不逊的魏其溯脸色一点点发青,唇角终于重新扬起笑容,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
“出言不逊,冒犯皇族,当诛五服。”
魏监正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左肩骨微微错位的声音,不可思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只觉得他跟传言中似有很大的出入。
不是性子怯懦么?不是不善言辞么?不是淡漠无情么?
魏其溯整个肩膀被狠狠攥在他手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蓦然浮现两个词。
谪仙皮囊,恶鬼心肠。
对面那面庞清隽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理解,声音随风而散。
“殿下地位尊贵,众星捧月,是天之骄女,魏监正所得皆为皇室赏赐,论理不过是皇族的一个奴,有何资格出言冒犯?”
谢洵手上使力往下摁,硬生生将膘肥体壮的魏其溯压低一寸。
魏监正眼眶瞪的快要裂开,微微屈膝才能稳住身形,嘴硬道:“那又,那又…关你何事?!我魏其溯可不是吓大的,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闻言,年轻的郎君垂眸,目光中带着审视畜牲的冷漠,落在魏其溯眼中生生打了个寒战。
驸马分明只有二十岁,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狰狞而无影踪。
仿佛他这个六品官的命在驸马眼里不过是一只蝼蚁,驸马压根没有对取他性命的顾虑。
谢洵察觉到手下人细微的颤抖,突然生出几分无趣和厌恶,手上的力道一紧一松,似乎在逗弄一件物什,语调却很郑重。
“殿下与谢某拜过天地,族谱留名,她便是谢某的妻,魏大人出言不逊,辱我妻子,如何不关我的事?”
喜好
整个前院一片寂静, 饶是魏其溯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前不久这二人分居别住的事情还闹的沸沸扬扬。
谢洵看他眼神怔愣,也懒得同他讲这些细枝末节, 更觉得他没资格听,复又说道。
“与其如此关注旁人的事,魏大人不若先管好自己吧,若方才的话传出去, 您猜诸位同僚会不会参魏大人一本大逆不道呢?”
魏监正啐道:“谢洵你敢!”
此地该走的人已经走光,岁阑眼见不妙, 立即在拱门廊下给公子望风, 此时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只是两个考官在谈话。
谢洵似乎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 慢悠悠道:“我不过按大晟律法行事, 有何不敢?”
话音一转, 他又审视着面色铁青的男人, 沉声道:“魏监正口无遮拦,有错在先, 若谢某将此事上达天听, 你还幻想着江相会保下区区一个六品监正么?”
魏其溯的呼吸粗重, 只觉肩膀几乎要被这人捏碎, 强忍着没有答话。
谢洵知道此人性情莽撞强横, 故只是同他威慑性地讲了几句话,骤然松开他的肩膀。
魏监正身形一晃,勉强稳住, 怨恨地盯着他。
谢洵轻轻摩挲着凸起的指骨, 直视着他不服的目光,“祸从口出, 监考在即,春闱为先,魏大人亦是副考官,谢某不会找不痛快。”
“只是,”青年话音一顿,眼眸微眯,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带着浓烈的威胁意味。
“若下一次再不巧让谢某听到,我不敢保证这话不会传到章和殿,魏监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不知有几条命能诛?”
魏其溯捂着自己剧痛的肩膀,吐出一口浊气,只哧道:“无耻小儿,谢侯本人尚且中立,你只是个家族抛弃的庶子,身无一技之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谢洵听他骂完,才侧身看向魏监正,那人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时打了个寒噤。
青年目若寒冰,他捻了捻虎口处的薄茧,淡声道:“来日方长,魏监正倘若不信,大可一试。”
魏其溯方才被他威胁过,自然不敢再说,只哽着脖子愤恨地看着他。
成亲前,谢洵听过靖阳公主的恶名。
世人尤其是权贵氏族最嫉恨她得两朝陛下恩宠,便道公主有牝鸡司晨之心,逼她远赴承恩寺守孝三年,远离朝堂锋芒,实为防备。
谢洵从前与那些言论相隔甚远,无甚感觉,可自从和元妤仪相处良久,他再也无法无视这些诋毁的话。
这群人根本不了解靖阳公主,抑或根本就没想了解过她,他们只是害怕公主权势愈盛,占了他们在朝上的地位罢了。
鼠目寸光,断章取义。
谢洵脑海中突然映出今晨少女苦笑的模样,她轻声道:“来贡院做什么,被朝臣斥责牝鸡司晨,谋权篡位么?”
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元家天下,元氏江山,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亲弟弟,殿下明明比谁都更想要得一个天下太平。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这些年她便生活在这样异样的目光和讨论之下,被迫承受那些恶毒片面的揣测。
风光和尊贵之下藏着的是嵌入骨缝的恶意。
青年内心深处那块软肉似乎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无法纾解的不忍。
再转头看向满脸嘲讽的魏其溯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暴虐的怒气。
他们都是加罪之人,凭什么可以心无芥蒂地讨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谢洵冷漠上前,右手搭在魏监正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上,半诱导半威胁地问。
“谢某觉得公主殿下心怀大义,是举国朝臣之表率,远胜某些只知捕风捉影的莽夫,魏大人觉得呢?”
他一边说,一边无甚表情地收紧手指,那双手冷白且瘦,此刻青筋凸起,腕骨明显,激得魏其溯身子下意识抖了抖。
魏监正不悦,却不敢跟谢洵对着干。
诚如谢洵所说,方才是他一时失言,理亏在先,倘若这些话真的捅出去,谢洵是驸马,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可他,江相却不一定会全力相保,面前的驸马分明是个披着圣人皮囊的疯子。
魏监正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巾帼,下官亦钦佩公主,绝无异议。”
良久,谢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拍了拍他瑟缩的肩膀,点头道:“为人臣子的,倘若都能有魏大人这样的觉悟,少学碎嘴长舌之人说话,大晟定会九州四海万年太平。”
魏其溯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几乎咬碎一口牙。
“时候不早了,魏监正该去监场巡视了,不然江相问起,谢某可担不起这个责。”
青年不动声色地放开他,大步离去,步履生风,彷佛方才的一切压根没发生过。
谢洵虽与江相分庭抗礼,却也只局限于朝堂之上,如今威胁魏监正却是在贡院,也算是泄私愤,从前在侯府时那样侮辱人的日子他也无甚感觉。
可今日只是亲耳听见了旁人看不起元妤仪的坏话,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愤懑,以至于他不顾后果地为公主出头冒尖。
天边云卷云舒,贡院内草木繁盛,正是欣欣向荣之景。
谢洵心绪终于恢复平静,沉默地望着天边缓慢移动的一朵云,苍穹万里,他的目光却凝滞在那一朵洁白柔软,变换无形的云上。
岁阑瞥见魏监正踉跄离开,悄无声息凑过来,斟酌问道:“公子,倘若魏大人告诉江相……”
青年眸中分散的神色渐渐聚焦,恢复了几分光亮,笃定道:“他不敢。”
魏其溯人虽莽撞,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此事他既失言在先,自然不会主动将错处告诉江丞相,江相对他委以重任,他却马失前蹄,想想也知将来会是何等下场。
岁阑没有多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没有多嘴过问朝堂之事的习惯,反正自家公子如今如鱼得水,潜龙在渊,自然不会轻易吃亏,他心头的那点担心烟消云散。
谢洵脚步未停,可心里却跟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悬着根细线,将他整个人如同皮影般吊了起来。
“岁阑,你觉得殿下如何?”
这话问的突兀,岁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公子可是问公主殿下?”
谢洵轻嗯一声,并未多言。
岁阑真挚含笑赞叹道:“殿下自然是顶顶好的人!心地纯善,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是以礼相待,府上无不夸赞的。”
谢洵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回答,没有接话。
良久,他走到考场前,隔着几片轻薄的纱帘看到堂中一个个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答题的士子们,只是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无妨,只要还有人知道她的好,便好。
—
一连七日过去,天高云淡,这场春闱也初次落下帷幕,过了申时,天地间的温度渐渐落下来,没有正午时那般暖和。
谢洵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其中夹了一张薄纸,里面写着几个在这场考试中表现不错的人名,最让他意外的是兖州的少年吴佑承。
年纪不大,鸿鹄之志却跃然纸上;昨日在贡院里和同寝的几个贡生交谈,也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是个可用之才。
更让谢洵觉得可贵的是吴佑承并未染上俗世的奉承谄媚,生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若能为景和帝所用,将来必然是一大助力。
只是这少年每次见到他,都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因一些其他的原因说不出口,眉眼间流淌着一股纠结与渴望。
谢洵之前虽主动替他解围并回答心中疑惑,终归也不是个热情的人,是以他虽看出吴佑承心中装着事情,也佯装不知。
……
申时末,日光倾斜,照下一片澄色的余光,贡院内的氛围并未过于喧闹。
明日春闱才正式结束,开门放人,杏花开时放榜,到那时这群贡生们才能短暂地松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洵站在贡院门口,站的久了,最初双腿的酸麻劲儿都一点点消逝,手上的书册攥出了一页弯角。
岁阑跟在他身后,翘首张望,“这都快酉时了,殿下怎么还没来呢?”
这些日子憋在贡院里,吃到肉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一道青菜几乎是从白水里捞出来,连个油滴子都见不着。
其他的考官分明都能安排厨房另外做好菜送到厢房,尤其是那位魏监正,一身官威很是跋扈;
反观自家主子,分明官职在他之上,又是驸马爷,偏偏整日同贡生们同吃,丝毫没有怨言。
岁阑苦哈哈地跟着吃,昨日梦里还梦到今儿绀云带了板栗鸡,百合羹并两碟翠玉豆糕,今早醒来肚里的馋虫立时被勾起来,只觉得分秒如年。
终于,街口的拐角处响起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轧在青砖上。
谢洵沉寂的眸中一亮,不由得握紧了袖中团成一卷的书册,多日来低迷冷漠的情绪一扫而空,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照理说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他已经过惯了,同这些贡生在一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可不知为何,谢洵在这里呆了七日,却总觉得心口处空荡。
现在才彷佛重新活了过来。
翠盖朱缨八宝马车停在了贡院对面靠墙处,里面的人并没有急着下来,守门的侍卫依旧肃穆地守在原地,遵守着不能放人外出的规定。
谢洵也没想过去,守卫不知马车上的人是公主,没有让路也在意料之中,不必为难。
祁庭刚巡视完贡院东厢房,行至此处正见谢洵笔直地站在门口,心生疑惑,便主动上前探查,却不料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谢洵听到顿在身后的脚步声,侧身唤了句,“祁将军。”
祁庭目光锐利,还盯着那辆马车,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你让殿下来的?你找殿下来贡院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迎面砸过来。
谢洵面色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是。是我主动相邀殿下来此,至于做什么,请恕谢某暂时不能告诉将军。”
祁庭扫了一圈周围的守卫,咬牙切齿追问,“谢洵,你不知道这会将她置于何地么?”
一向行事稳重的祁小将军此刻心中堵了一团火,几乎恨不得将面前这所谓的驸马碎尸万断。
亏得景和帝还在他面前维护谢洵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如今看来不过名副其实。
他身为驸马,身为公主的夫君,还嫌元妤仪这些年被泼的脏水不够多吗?
谢洵能听出祁庭话里的顾虑,平静地反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殿下要因为那些小人之言,终生禁足府中那一隅之地么?”
“江相等人本就针对殿下,哪怕殿下剃度避居、吃斋念佛又能怎样?在他们眼中,恨不能将殿下除之后快,一味的躲避只会坐实原本不存在的罪名。”
祁庭剑眉拧成一团,道:“可你这么做无异于火上浇油,你根本不该让她来贡院,她三年前被一众朝臣联名上书驳斥,你根本不明白!”
良久,马车的车厢动了动,不知里面的人隔着轿帘跟马夫说了什么,马夫连连点头,重新勒稳马缰,将缰绳拴在一旁的树干上。
祁庭还在紧盯着谢洵,他不知谢洵为何答应让元妤仪过来贡院,可这样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授人以柄,不可原谅。
谢洵迎着他抱怨的视线,轻轻颔首,语调极轻,“我明白。”
青年侧首看向停稳的马车,音色悦耳平和,“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没有阻拦,甚至主动建议殿下以探视驸马的名义来贡院。”
祁庭不解,正要再追问时,余光瞥见青年伸出袖中的书册一角,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一切让他疑惑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何时写的?”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昨夜。”谢洵亦答得简略。
两场考试兼在贡院中朝夕相处,他将每个名字和贡生们好坏皆有的表现,以及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优缺点尽数誊录下来,昨夜考完忙到子时才堪堪写全。
祁庭满腔愤怒只余震惊。
一面是惊讶于这人确实心思细腻,一面惊讶于他竟在短短的七日内将可用和不可用的人尽数写全,可谓走一步预判百步,远非常人所能及。
谢洵并未多解释,与聪明人打交道这点很好,有些事只要说一半便不必再提,祁庭方才关心则乱,他不会与一个在气头上的人计较。
但祁小将军对元妤仪这样浓烈而不合时宜的关心,终究是在谢洵心里扎了根刺,有些不悦。
那边,马车上的人也撩开帘。
只是见到那抹身影,站在门口的两个风姿卓然的男子都愣了愣。
少女穿了一身暗红金线锦缎长袍,腰间束着一圈银色软剑,乌黑长发结成一把发辫,光洁的额头上覆着一道小麦粒抹额,身上带着沙场女将独有的飒爽英姿。
季浓率先跳下马车,慷慨地朝着马车伸手,笑嘻嘻唤道:“下来吧,我的好公主。”
轿帘一动,元妤仪笑得眉眼弯弯,也握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站稳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下意识问,“怎么祁三也在?”
季浓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不晓得,但表哥来了也好,省的我再找人去喊他了。”
今日季浓给元妤仪递了帖子,到了才知道她要来贡院探望驸马,姊妹二人许久未见,心中满怀思念,谈了一整天。
季浓自回京,还没见过谢洵,见元妤仪眉眼带笑才放下心。
可放心归放心,季姑娘还是存着几分好奇,又听说那个同自己定了亲的卫三郎和谢洵交好,便想跟着来见见谢洵。
于是同元妤仪商量好,由公主府上的崔嬷嬷多做了几样菜一并带来,至于理由吗,自然是来探望自己的表兄祁庭。
守门的侍卫见来者是公主,旁边的祁小将军又下了令,自然主动让路。
季浓初次见谢洵,纵使自己那位三哥哥还在旁边,还是没忍住拽了拽元妤仪的衣袖,朝她眨了眨眼,满是戏谑。
原来公主说驸马生得好不是骗人呢。
元妤仪羞得脸颊微红,忙将她往祁庭那边推了推,匆忙道:“阿浓,你不是给祁三带了他爱吃的荠菜馄饨和莼菜羹么,怎么还赖在这儿?”
季浓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表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忙接过六角食盒,推搡着祁庭往东边偏厅走。
“瞧我这记性,三哥哥,这可是殿下嘱咐府上崔嬷嬷做的呢,正宗的汝南菜,这些年殿下难得还记着你的口味,你还杵着做什么,走走走”
季浓刻意放低了声音劝慰祁庭,可谢洵耳力极好,这点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耳朵里,藏在袖中的书册被可以攥紧。
元妤仪见季浓拉走祁庭,才松了口气,季浓这丫头嘴上没把门,一会儿指不定怎么逗她,还是早早支开的好。
又见青年止步,她站在他身边,眉眼熠熠,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今日嬷嬷要做的菜多,我便来晚了些,郎君等多久了?”
谢洵垂眸盯着墨绿袍角道:“没多久,臣也是刚出来。”
事忙,菜多。
早听说洞庭鲈鱼鲜美,莼菜羹步骤繁多,可不就是给她那位许久不见的竹马祁将军加这两道菜费了些时候么。
可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她来,为何她还要给祁庭带上饭菜,谢洵心头不甘的情绪愈演愈烈,难不成她早就知道祁庭也在这儿了?
青年面如冰霜,愈发冷淡。
岁阑不远不近地跟着,正好听见主子说的这句话,扁了扁嘴。
刚出来这话也就骗骗公主罢了,也不知道是谁提早一个时辰就来门口等着。
恰巧绀云递给他一个略小些的食盒,凑在他身边道:“一盘烧鸡,两碟翠玉豆糕,另外给你加了碗红豆汤,免得噎着。”
岁阑忙不迭将食盒抱在怀里,喜笑颜开,连连道:“多谢云姐姐!”
绀云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失笑,“你跟在咱们驸马身边那么久,却与驸马截然不同呢。”
岁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说?”
绀云思忖片刻,笃定道:“驸马是个平淡性子,外冷内热,绝不会像你这样,送了顿饭便开心成这样,也不会这样直抒胸臆。”
岁阑悄悄看了眼前面的谢洵,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后又压低了声音。
“云姐姐说的真准,譬如方才公子就是在刻意宽慰殿下呢,其实公子不到申时便出来等着了,昨夜还熬到子时写完名录才睡。”
绀云有些惊讶,亦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万万没想到,驸马看着冷清,原来竟是这样的情深,只是他为公主这样的好,倘若憋在心里,公主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绀云心里叹了口气,等回府后,她再把这些事一一禀告公主罢。
驸马也真是的,哪有这样做好事不留名的呢?
不过几步,四人已行至西偏厅,绀云关好门,和岁阑照旧在旁边的角房等着。
谢洵方才见元妤仪手上提着一个雕红漆九攒食盒,到底是没忍住,主动帮她接了过来,自己提着。
如今将食盒放在桌上,他也没急着打开,而是先把袖中的书册抽了出来,呈给元妤仪道:“殿下,这是此次春”
“先吃饭。”元妤仪没等他说完,便接过那卷薄薄的名录,胳膊往下一压,将青年摁在凳子上。
纤白的右手掀起盒盖,少女伸手去端菜,却不妨被还留有余温的盘子烫了一下,手指立刻往后缩了一寸,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坐在一边的谢洵见状站起身,将她扶在座位上,“让臣来吧。”
说罢,他便径直伸手去端菜,元妤仪正要提醒他菜盘还烫,见他面色如常,便收回了嘴边的话。
待食盒里的菜都端出来,少女笑眼宛如一弯月牙,一样一样地指给谢洵看。
“鹌鹑水晶烩,赤枣乌鸡汤,蟹粉狮子头,云片虾仁,啊对了,还有糖蒸酥酪和红枣羹,我都给郎君带来啦。”
谢洵原以为她只带了两样甜点,不料她居然带了满满一整盒,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元妤仪递给他一双筷子,自己留了一双,已经提前往面前的青瓷盖碗里夹了一筷子水晶烩。
肉质软烂,入口即化,她喟叹道:“不愧是嬷嬷做了一整日才好的菜呢。”
话落,身旁的青年却还没动筷子,元妤仪便问道:“怎么了郎君?可是这菜不合胃口么?”
谢洵满心疑惑,摇了摇头,又问,“殿下是因为加了这几道菜才耽搁时辰的吗?”
少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赧色,极轻地点点头,“我知晓祁三喜汝南的莼菜羹,却不知郎君有何喜好,于是又让崔嬷嬷加了几道更鲜美的佳肴,只是不知合不合郎君口味。”
谢洵原本堵塞的心口骤然疏松。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祁小将军的菜耽搁了时间,而是公主专门配合他的口味多加了几道菜,而且他还比祁庭多四道菜。
方才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被人三言两语戳破,只剩下满地闪闪发亮的碎屑。
谢洵看着少女探究的清澈双眸,只觉得先前的不甘一扫而空,轻嗯一声又问道:“殿下尚未用膳?”
元妤仪自刚才问他,便把筷子搁在了托盘上,如今听他反问,下意识答道:“还没来得及吃呢。”
今日提来的这几道菜都是费火候费精力的佳肴,是以刚做好凉了凉,元妤仪便让人收好带了过来,她自己也还没来得及用膳。
闻言,青年给她夹了两块晶莹剔透的虾仁,唇边漾起一抹堪称温柔似水的浅笑,“臣一个人吃不下,殿下一同吃吧。”
其实他不说,元妤仪也要留下吃几口菜,只是这人主动开口到底不一样;
何况诚如季浓所赞叹的那样,他还顶着一副这样完美的皮囊夹菜侍候。
感觉便格外不同。
元妤仪微怔,点头。
谢洵似乎很享受给她夹菜的过程,又给少女盛了一小碗醇香的乌鸡汤,才道:“殿下今日带来的菜,臣都很喜欢吃。”
青年的眼瞳漆黑,泪痣昳丽,唇角噙笑,那样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元妤仪整个人吸进眼底。
直到看到少女得到回应似的点头,听见她说了一句“原来郎君喜欢吃这些,我知道了”,他始终燥热的心才堪堪平稳。
谢洵心满意足地夹菜,咀嚼,吞咽,似乎只有在元妤仪身边,他才有口腹之欲。
在贡院孤独的七日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慰籍,他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思维重新活动。
青年那一排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复杂的神色,鼻端复又嗅到饭菜之外,熟悉的幽香,耳边始终回荡着少女方才那一句笃定的“我知道了。”
就是这样,也记住他的喜好。
饭毕,谢洵将食盒收拾好,送元妤仪出贡院,那边季浓已经在马车前等着,身边站着的玉面郎君不是祁庭又是谁?
因着方才谢洵主动给她夹菜的殷勤动作,元妤仪现在脑袋还有些迷糊,她素日虽对谢洵好,却也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可怜的小狸奴。
如今自己被他拉近距离,这样妥帖甚至称得上热情地对待,元妤仪心如擂鼓,只觉得耳垂滚烫。
他从前的淡漠,她能感知出来;也代表着他现在的亲近,她亦能感知到变化。
元妤仪暗暗调整着呼吸,心里嗔道,只怕自己这是被美色所惑,不能被他冲昏了头脑。
终于平静下来,少女抬眸同谢洵道别,天色渐晚,微风拂过,带起青年一角衣袍。
元妤仪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注意到谢洵官袍腰间并无长物,衣袍空荡遮住那一截劲腰,只因他身姿颀长笔直,腰间的臃肿才没有那样明显。
道别的话刚说了一半,少女清亮的凤眼含着一丝神秘,话音一转,轻声道:“春闱事了,郎君便是我朝一等功臣,陛下定会加官晋爵以示嘉奖。”
谢洵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听她说起后面这些,眸光微微涣散。
其实他对权势并无太大的感知。
如今入官场,想要往上爬也是为了更好地翻案,倘若再加一条,便是为了旁人不敢再轻易置喙靖阳公主。
他只剩一份不可为人道的私心。
元妤仪猜不中谢洵的想法,只是目光落在他素静的衣袍间,语带欣慰。
“届时,我送郎君一件礼物,祝贺郎君更上一层楼。”
防备
四月初, 杏花刚冒芽,一簇簇堆在枝头,正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
春闱顺利结束, 景和帝龙颜大悦,凡是负责春闱会试的官员无不加官晋爵。
谢洵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升任四品礼部侍郎,而原来的方侍郎则平级调任工部,明眼人都看得出, 陛下掺杂着培养的心思。
假以时日,若卫老尚书致仕, 驸马便是首个尚书人选。
前来宣旨的是在章和殿伺候的内监宋渡, 他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更是景和帝身边忠心的长辈, 景和帝特地派了他来, 可见对谢洵的重视。
宋渡念完圣旨上的内容, 将那道明黄色的绸布双手呈给面前的青年, 又招呼身后的小内侍端着红漆缠枝托盘上前,“老奴在此恭喜驸马高升。”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身墨绿色暗纹绫缎锦袍, 衣服上还放了一根玄色长穗腰封, 这些无甚华贵装饰, 但到底与先前在翰林院那身绯红官袍不同。
二人闲话片刻, 宋内监便要离开, 正行至影壁后,廊下传来一声“内监留步。”
宋内监方才还疑惑怎么没见公主的人影,这下就听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嗓音, 原本肃穆的一张脸立时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 忙道:“哎呦殿下,您急什么, 小心摔着”
元妤仪拎着裙角速追两步,忙把手里握着的玉白大肚瓷瓶送过去,额角汗珠晶莹细腻,小口喘气。
“宋伯,这是捣好的香料,您让嬷嬷制成线香,待陛下休息时,照旧点在香炉里便成。”
宋渡接过瓷瓶,自先皇驾崩后,陛下一到四月初便会梦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公主避居承恩寺,跟寺中的老僧学了制香的手艺,燃这合花香反倒舒缓了陛下紧张不安的心绪。
“殿下,您将制香的步骤教给几个侍女便好,何苦事必躬亲?”宋内监看着面前明艳俏丽的少女,半是心疼半是不解。
元妤仪避而不答,又将身后的一个黑漆匣子递给他,语调轻松,“玉溪铁观音,送给您的。”
宋内监平生喜茶,又最喜欢茶中的玉溪铁观音,见状轻叹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声音一哽,“老奴,老奴何德何能呢。”
元妤仪将他扶出府外,劝慰道:“宋伯说的哪里话?父皇缠绵病榻,您始终在乾清宫伺候左右,更严整宫规,约束宫女内侍,皇城内才得以安稳,这是靖阳应该做的。”
晟律,已经成亲的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何况是在这样被人拿住一点错处便会无限放大的时候,是以自成亲后,元妤仪也只回去三次,更罔论送香料和茶叶了。
宋内监在轿子前站定,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还站在外院台阶的青年身上。
男子肩宽背直,哪怕身上穿的月白长袍朴素无华,却还是被衬出一股仙人之姿。
爽朗清举,如圭如璋。
“殿下,”宋渡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小臂,含笑道:“驸马不过弱冠之年,入仕三月,就能升至四品,来日必当不可小觑。”
虽说他的青云路能升的这样快,离不开公主引荐,可与之相对的,郭太妃之女琼宜公主也在先帝面前为自己的驸马求了个谏议大夫的官职。
如今已过七载,何驸马不升反降,屡屡犯错,景和帝无奈只能将他调至尚书台,担任较为清闲的录事总领,这才安稳下来。
如此一比,谢洵的功绩便显得格外让人心服口服,放眼前朝,也无一人能做到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为一部侍郎。
更别说这侍郎还是景和帝千挑万选敲定的官职,若非他资历不深,又要顾及江相一党,只怕今天送到公主府的便是一身绛紫官袍并白玉腰带。
元妤仪亦看向站在院中的那道身影,嘴角也带着笑意,点头附和道:“驸马自小聪敏多智,从前不过是被宣宁侯刻意遮掩,才明珠蒙尘。”
若是宣宁侯和王夫人对他哪怕能多那么一两分真心,郎君也不至于被生生磋磨多年,生在上京最显赫的家族主支,却岌岌无名。
如今谢洵能一步步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搏一番天地,元妤仪真心为他高兴。
她本就看不惯谢侯夫妇刻在骨子里的敌视和偏心,维护郎君,给他铺路也是存了两分意气。
谢家人不是都想逼谢洵做一个废物么?她偏不允许。
那些世家高门深院里的腌臜事,元妤仪本不想过问;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在郎君已经是驸马之后,还对他讥讽刻薄。
这不仅是在磋磨谢洵,更是在间接打她这个公主的脸。
只是如今谢洵升任的速度和掩盖在一身冷淡外表之下的真才实学,确实有些出乎元妤仪的意料,她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挑中的驸马能干,却不料他行事是这样稳重妥帖。
官场弯弯绕绕,明枪暗箭,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在这种圆滑的游走中,他却并不与之沉沦,始终保有一种淡然的态度,这才是元妤仪真正钦佩的地方。
宋渡是宫里的老人,也是看着靖阳公主长大的长辈,明显感受到这丫头的变化,语气也深了几分。
“老奴心头有一疑惑,想求公主解答。”
元妤仪收回思绪,坦然道:“您问。”
宋内监压低声音,“殿下可还记得敬武帝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娘娘?”
“河东裴氏女,倒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不过欲壑难填,夺权失败后被剥夺封号,幽禁扶风道。”
敬武帝是大晟第二任君主,登基时天下初定,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彼时地广人多又德高望重的河东裴氏俨然变成了世家之中的翘首,甚至能与皇室比肩。
裴家先后出了两任丞相,三任尚书,追随的门生无数,是以彼时尚未露出锋芒的王谢崔郑四家也甘居裴氏之下。
出于种种因素考虑,敬武帝的皇后人选定下了裴家的嫡长女裴簌。
帝后恩爱,如胶似漆,裴皇后很快有孕,彼时后宫空虚,敬武帝一心扑在皇后母子身上,给予无数尊崇,却没料到就在小皇子八岁生辰庆典时,裴家家主谋反。
兵临麓山,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幸而王谢两家调动家中侍卫,又联系神武营救驾,这才挽回了将颓的社稷,在乱军之中救下皇帝和小皇子。
至于余下的裴家人自然伏诛,裴皇后买通麓山守卫又联系家主一事败露,同样得到了处罚,褫夺皇后封号,幽禁于扶风道。
宋内监见她知晓,眼角的鱼尾纹更深几分,低声道:“殿下,您是公主,身上流着的始终是皇族的血,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妤仪闻言一愣,旋即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神色凝重。
“驸马不会是那种人。”
谢洵说过,在谢家和她之间,他会选择自己,他说过不会欺骗自己,会保这万里江山永远姓元的。
她如今的反应也在宋渡意料之中,只是他作为公主身边为数不多的长辈,这些话必须得说。
“人心隔肚皮,情至浓时,敬武陛下也不会相信身边的皇后会里应外合,协助裴家谋反。”
可这样的信任在滔天权势面前显得不值一提,人心是最经不起揣测的东西,一个家族站的越高,未来发展的潜力越大,野心也会日益增长。
宋内监怜惜地看着少女,轻声道:“敬武陛下八尺男儿,坠入情网尚且难以自制,何况殿下这样年轻;老奴知道您心肠软,难免对驸马生出情意,只是驸马终究姓谢,驸马如今势头正猛,难保日后登阁拜相,宣宁侯不会回心转意。”
元妤仪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只是她一直选择避开这个问题罢了,外人道靖阳公主杀伐果断,但旁人对她好时,她又难免为此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
她下意识相信谢洵的每一句话;
眼见两人现在正是一对冰释前嫌、愈发默契的夫妻,这样如泡沫般不结实的关系却被人狠狠戳破。
逼她重新去面对,逼她生防心。
但敬武帝和裴皇后这对怨偶又是前车之鉴,她不能视而不见、恍若未闻,皇室子女最忌讳交付全部真心,更忌亲手将命脉呈于对方。
就连父皇与母后那样恩爱,母后也曾跟她闲谈,其实最一开始,父皇并不是这样好,他对自己这个汝南来的太子妃同样提防。
父皇母后尚且如此,她对谢洵确实有些过于信任了,诚然谢洵现在仍是个极好的郎君,可谁能保证未来他步步高升,手握权柄之后还能保有初心,与谢家一刀两断呢?
臣子和皇帝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臣是皇族的奴,可皇帝却是这万里江山说一不二的主宰者,手掌生杀大权,须臾之间便可掀动风云巨变。
面对这样的诱惑,这样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真的甘心做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帐中宾么?
敬武帝与裴皇后那样恩爱,裴后甚至为他饱受怀胎产子之苦,可最后还是将麓山的小道和军营的薄弱处告知给了裴家家主,不是吗?
元妤仪敛眸,淡淡答道:“多谢宋伯提醒。”
宋内监看着她半垂的眼睫,久久无言。
他何尝不知这些话在此刻说出来,相当于在公主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上插刀子,可宋内监活到这把岁数,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见过无数龌龊勾当,难免以恶度人。
现在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哪能这般扶持呢?就算真心相待,也最好是一点点慢慢地对人好。
切忌付出太过,心意太浓,可惜公主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殿下,您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宋内监只留下这句话,转身上了轿子。
元妤仪只讷讷地点了点头,情绪低落,方进府门,便看见从游廊那边走过来的青年。
他面容清隽,发束玉冠,步履之间自带一抹凛冽的风雅,像是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仙人。
可元妤仪现在却没心思欣赏,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抬步从另一边的影壁绕过,连身后的绀云都没反应过来,小步追上她。
谢洵看着她明显逃避的身影,脚步一顿。
青年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僵住,并未急切去追,轻声问身边的岁阑,“殿下方才是在躲我们么?”
岁阑嘴里像含了黄连,看得出来公主就是在逃,那样子像极了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但觑着公子凝重的神色,只小声答道:“好像是,是吧”
良久,谢洵才似毫无情绪似地朝后院走去,岁阑只依稀听到他喃喃了句,“为何?”
这话岁阑也没法接,他不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公主的想法。
方才他和公子在这边等着时,公主还和宋内监笑盈盈地说话,谁知道转头竟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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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漆黑的天幕昏沉沉地压下来,辽远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月初,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皎白温和,却又带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
谢洵去了偏厅,依旧空荡;
再去膳房,却听崔嬷嬷歉疚道:“驸马爷,殿下方才遣人过来说胃口不佳,今晚就不必做她的饭了,您看您要吃些什么?老奴给您做。”
谢洵心中似悬了颗巨石,只觉得呼吸困难,淡淡道:“不必了。”
胃口不佳,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何其敏锐,自然知晓元妤仪今天下午的情绪反常,可是他并无劝慰人的经验,又不知前因后果,只好给她些许时间缓和。
没想到,如今戌时已过半,她今晚竟连晚饭都省了,谢洵再也无法保持之前强撑着的淡定。
屏退崔嬷嬷,青年在厨房忙碌,稍顷做好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为了开胃,粥上还撒了把山楂碎。
一路行至鎏华院,谢洵只觉得整座公主府像是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这府上的主人心情不好,连带着这偌大的华贵府邸都没有了人情味。
谢洵每走一步,都觉得一把刀悬在心口,百思不得其解。
他从头到尾试图捋清今日发生的事,试图去揣测公主情绪低落的原因,但他越想便越疑惑,彷佛走进死胡同的陌路之人。
元妤仪特地嘱咐了不需要留人在身边伺候,绀云近不得身,只好守在门外,如今见到谢洵过来,忙上前行礼道:“驸马。”
谢洵挥手制止,正要问元妤仪的情况,却见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倏尔陷入漆黑,所有的烛火被人吹灭。
绀云也看见了此景,面上不免有些错愕,再看向驸马时,便带着几分古怪。
照理说,公主与驸马这几日正是恩爱的时候,春闱事毕驸马照常上值,公主在府中也没闲着,前几天将那名册重新整理了一遍,近日又将收拾好的香料拿了出来。
她亲眼看着公主将那些香料分成了两份,一份装在瓷罐里献给了陛下,另一份则装在香囊里,后者若无意外,正是殿下这次要送给驸马的礼物。
那荷包还是殿下亲手绣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扎出了好几个血口子,叶嬷嬷喜笑颜开说是苦尽甘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一夕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站在台阶下的青年眸中同样神色不明,他对绀云道:“你先下去吧。”
绀云思忖一刻,目光从他手上端着的汤羹挪开,朝驸马屈膝行礼,带着其他几个侍女离开鎏华院。
谢洵走到木门前,与少女只一门之隔,他道:“殿下,臣知道您能听见。”
里面的人依旧沉默,没有回应。
“殿下可否把门打开?”
良久,屋内传来少女压低的声音,“本宫已经休息了,驸马回去吧。”
谢洵听见她的声音,揣测出她压根没睡,更甚至没在内间榻上,估摸着声音的距离,她此刻应当在外间那张红木圆桌旁。
“臣听崔嬷嬷说,殿下今晚胃口不佳,未用晚膳,臣有些不放心,特地煮了粥,殿下喝点吧。”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元妤仪现在正坐在桌旁的锦杌上,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驸马从前不也那么过来的吗?”
谢洵微怔,他不是没听过公主这般凌厉的话,当初她维护自己时,替自己出头时,对宣宁侯和王夫人的话更不客气。
只是,如今这被斥责的对象变成了自己,感觉便格外怪异,那柄看不见的刀径直扎过来,猛地插在心口,流出淋漓鲜血。
青年面色如常,语调听不出喜怒,劝她时依旧平稳,“殿下金枝玉叶,身子尊贵,臣地位卑微,怎能与殿下并论?”
皎白寒冷的月光透过支摘窗洒在房间里,愈发显得少女面容冰凉,往日里的明艳被她低落的情绪压抑,更显不悦。
元妤仪轻笑一声,站起身隔着门扇道:“那驸马想不想要这样的金尊玉贵呢?”
万人之上的地位和尊荣,他不想要吗?
站在门外的青年有些愕然,显然听出她话中的不屑,面色凝重,沉声道:“臣绝无此意。”
少女手中捏着一个香囊,片刻才轻嗯一声,但谢洵却很清楚,她心中郁气分明未散。
元妤仪脑海中回荡着白日里宋内监的话,情至浓时,裴皇后与敬武帝同榻而眠时,是否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呢?
但还好,她与谢洵尚未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其一驸马与宣宁侯之间隔阂未消;其二自然是她并未到用情至深的程度。
反正日久天长,时间久了自然知道驸马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父皇母后是这般过来的,她自然也可以,一点点考验,凡事不急,方能始终留有后退的余地。
谢洵与谢家一日不断,元妤仪身为公主,便不得不忌惮他身后的陈郡世家,若是重蹈当年河东裴氏逼宫谋反的覆辙,一切都会失控。
其中的分寸感最难把控。
门外响起青年的声音,“殿下说到底还是不相信臣,是么。”
谢二公子心绪九转,只需一句话自然能揣测到元妤仪现在的想法,他失了以往的运筹帷幄,追问道:“殿下到底要臣如何做呢?可否透露一二。”
谢洵从前自诩无情无义,永远不会被情绪左右,现在却怎么也无法冷静,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的一切想法都在颠覆。
但谢洵比谁都明白,信任二字说的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最艰难,因此对元妤仪的质疑,他又不能指责。
最初,不信任的人其实是他。
公主一向心善,现在只不过开始反思从前的做法罢了,他又怎么好去质问。
明知她现在的做法最符合他最初的想法,可是谢洵心头却依旧泛起一股细微的苦涩,他明白三言两语根本无法打消公主对他的质疑。
元妤仪将香囊重新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身子僵直,彷佛被冷白的月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的印象中,谢衡璋待人始终疏离有礼,更不会主动询问他人,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方才却显然失了分寸。
元妤仪的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冷静,方才对驸马出言不逊已经有些迁怒,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她不该这样。
遂少女的声音稍稍削弱了之前的冷硬讽刺,“抱歉,本宫不知。”
“殿下,”谢洵的声音越来越低,“您是因为臣升任四品才心有顾忌的吧。”
他能在宣宁侯府那样鱼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龙混杂的环境中活下来,自然不是傻子,公主的情绪变得突然,再一一排除今日发生过的事,很容易便能猜到是因何不悦。
元妤仪正要下意识开口反驳,青年又自顾自接话,“您希望臣爬得高,却又忌惮臣功高震主,毕竟臣身上还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世家子可以优秀,却不能成为皇帝身边唯一可用的人。”
“倘若世家子弟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就,陈郡谢氏一家独大,野心便会日益增长,所以您担心我会成为那个鼓动谢家的人,您担心我会对陛下不利。”
显然他情绪不稳,说到最后甚至忽视了一向挂在嘴边的谦称。
元妤仪的手落在屏风上,只觉得浑身发冷,眉尖微蹙,堵在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毕竟谢洵所言,均为事实。
门外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天气渐渐回温,窗纱也替换成了质地轻薄的料子,青年的身影落在窗纱上,只勾勒出他半垂的头,和清瘦笔直的脊背。
少女站在一边,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她无比清楚,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只要一日不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那就一日会成为卷土重来的刺。
可惜人心隔肚皮,又怎是一两日可以断定的呢?
十年的相携相伴,裴皇后尚且能够出卖自己的夫君,又罔论是只认识了不到半载的她和谢洵呢?
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赌,自己会是那个可以值得谢洵抛下唾手可得的权势,而誓死追随、不曾变心的人,更何况这样的赌约还牵连着皇弟。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坦然开口。
“是,本宫的确不知在谢家蒸蒸日上的情况下,该如何将全副身心交托给驸马;人心易变,若驸马当真对本宫忠心不二,其实已经清楚怎么做了,不是么?”
其实一直悬在元妤仪心里的还有前几日朝廷发生的另一件事,因谢洵春闱有功,被升任四品;
宣宁侯趁热打铁,多次请求自己的嫡长子谢陵荫官侍御史,虽是从六品,却专掌监察,举劾案章,官位虽卑,却掌实权。
元妤仪也能明白宣宁侯和王夫人为何突然降下身价,愿意替儿子谋这个职位,无非是看见谢洵也是从五品官积攒实绩逐渐升任,现在生了急功近利之心。
偏偏世家荫官一项从古皆有,景和帝无法推辞,朝中其他职位又难以改变,拖了两天只好应下宣宁侯的请求。
这让元妤仪看见了这诸多世家积攒百年的坏处,长久以来皇室对他们视而不见,世家子弟又有优先入学入仕的特权,这就难免滋生贪心。
贪心不足蛇吞象,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想到旧事,元妤仪不得不防。
谢洵听完她的话,久久无言,瓷碗里的粥渐渐凝固,冷意传到掌心,月光罩在如孤竹一般挺拔的青年身上,更添几分落寞。
人心易变,这也是他从前笃信的道理,如今这句话经由元妤仪说出来,谢衡璋的心口却彷佛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绳绞紧。
竟是这样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谢洵的声音低不可闻,“臣知道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元妤仪推开半扇门,动作极轻,只留一条缝。
青年的步伐很快,一个愣神已经走上影影绰绰、花枝葳蕤的抄手游廊,再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背影。
少女将门彻底推开,沁着寒意的月光慷慨洒下,低沉的夜幕几乎要将整座府邸吞噬。
倘若谢洵对她别无二心,今日便是她言行刻薄;
可倘若谢洵真的同谢家有丝毫利益牵扯,那她今日所作所为便不过分。
谁都没有错,怪就怪在她与谢衡璋都是天地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
一对普通人,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依靠漫长的时间,揣摩彼此的真心假意。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惨白的月色下,少女一头乌发染上银色月光,澄澈的凤眸中满是不安,在无边的寂静中她喃喃自语。
“谢衡璋,你会让我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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