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自这次风波过后, 两人又变成了真正相敬如宾的关系,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无意见到后还会点头示意, 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少之又少罢了。
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话说的少了些,可其中的纠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谢洵一如既往的上朝,他初任礼部侍郎, 虽有卫老尚书照拂,可到底只有自己解决几件棘手的事情后, 才能真正坐稳礼部, 否则镇不住其他想要挑刺的官员。
先前在翰林院披星戴月,如今换到了礼部, 情况却没变。
为了不打扰公主, 也为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他差岁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木榻。
元妤仪在府中也并未闲着, 她将上次春闱名录看了几遍,挑出了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 其中第一个便是兖州的吴佑承。
安国公府密不透风, 都是可靠之人, 是以元妤仪寻了祁庭, 将调查吴佑承背景一事交予了他手下的暗卫。
此人年纪不大却颇有才气, 元妤仪未曾与他见过面,担心吴佑承是旁人派来的探子,难免考虑的多些
正至午时, 天光大亮。
元妤仪正靠在正厅的书架边看元澄昨夜遣人送出来的奏折, 这道奏折是江丞相亲笔所书,其内容倒是跟从前提高赋税的几项不一样。
今岁兖州大旱, 江丞相请求削减兖州的赋税,而其他没有发生旱灾的地方都照常缴税,以此来减轻兖州的旱情损失。
奏折语气谦逊,江相往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任谁来看都只会夸赞这是拳拳爱国爱民之心,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半点错处,才是最大的危险。
无利不起早,元妤仪和景和帝自然不相信江相会有这样的好心,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朝上公然提起要增加各地赋税充实国库,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必然藏着猫腻。
元妤仪继续往后翻了翻,果然找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上面是元澄辛辣的批语。
匆匆看完,少女往青花茶盅里倒了杯茶,将那张纸撕碎浸湿,上面的墨迹氤氲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她这才放心。
当今掌管兖州的依旧是江相的侄子,多年前被卷入一桩贪污风波,却被父皇压下,最后被证明清白的江节度使,江长丘。
只是另一家仗义执言的大臣就显得不那么幸运。
元妤仪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多次替兖州百姓上奏的陆祭酒还没等到兖州案结束,就被冠以贪墨之罪,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此刻元妤仪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连陆祭酒都不知道的,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外孙,谢洵。
她派沈清多次辗转,甚至动用了母族的暗网,才打听到其中隐秘。
却不清楚谢洵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的母亲,当年陆家的二小姐又是否刻意隐瞒这些仇恨。
因此,就算她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言;当年的事没有直接证据,人证物证均不全,倘若她这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元妤仪脑海中被江陆两家的事占据,彷佛陷入了一个硕大的谜团之中。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被这些前尘往事牵着走,而是需要让江丞相的如意算盘打空。
兖州那边的邸报还在路上,如今江丞相的话无非是一家之言,可他在朝中又树大根深,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只能跟他打太极。
节度使是江家人,那邸报上的内容也不可全信,正是进退两难之际。
倘若不答应减税,江相必然会以此作筏子,攻讦景和帝不够宽仁;可若是答应了他,其他几州难免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需得从头考量,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正在元妤仪为难之际,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殿下!”
来者一袭淡青色对襟长袍,腰间的软剑外裹了条天青双环如意绦,额间依旧系着那条狭长的小麦粒抹额。
鎏华院伺候的侍女均候在廊下,旁人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是以正厅并未关门。
季浓步履生风,几步到了门口,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元妤仪对面的圈椅上,连喝了两盏茶才喘匀呼吸。
元妤仪看见她额上的细小汗珠,关切问道:“你是骑马赶过来的?怎得这般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浓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却没急着喝,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阿妤,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告诉你。”
“其一是你托三哥哥查的事,吴贡生家世清白,无甚背景,三哥哥还让我转告殿下,因吴佑承年纪尚小,又是寒门,所以江相并未将手伸到他身上,此人可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不意外。
说白了这个吴贡生跟陛下差不多岁数,哪怕是再才华横溢,也终究是个寒门子弟,没有几年的历练和实打实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跻身权贵之流。
江相自己虽不是什么豪门世族,却格外看重门第之别,如今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更是如此。
季浓又道:“其二,是你那个驸马。”
元妤仪微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季浓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有多轻松,似乎在斟酌言辞,但她在北疆军营待了两年,性情直爽,军人传消息最忌拐弯抹角。
她格外为难,最后也顾不上委婉,索性全说了出来。
“今日早朝,江相并其他几个朝臣公然请奏,道兖州灾情刻不容缓,望陛下尽早处理,以免酿成大祸,陛下以邸报未至为由,宣布明日再议。”
季浓话音一顿,苦笑一声,“可巧,陛下刚打算说退朝,兖州的邸报就在琼正门截下,三哥哥一直守在宫门,最后只好亲手呈上。”
“江相见此,气焰愈盛,搬出大晟历朝历代的先祖,宣称陛下要做个仁君,江相大女婿刘宜甚至公然撞柱,幸而三哥哥及时将其拦下,可江相一党始终不肯松口。”
季浓顿了一顿,抬眸果然看到元妤仪彷佛覆了层阴霾的脸色。
元妤仪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椅边。
“我们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兖州若真有灾情,又何必非等到春闱之后一切稳定下来才报,恐怕□□,而是人祸吧。”
季浓沉默片刻,道:“可邸报已经被当众传阅过,陛下不能再推诿,倘若江相借此发难,只怕正中他们下怀。”
说了这许多,元妤仪依旧没明白这是如何同谢洵扯上关系的,便问:“江相斗法,干驸马何事?”
季浓生了双锐利的丹凤眼,以往总习惯直视旁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却捏着茶盏低下头小啜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陛下被江相掣肘,满朝文武要么赞成江丞相一党的提议,要么就像卫老尚书那般反对,却提不出更有力的法子,眼见就要答应,驸马原本没说话,却在最后一刻拦下了。”
她终于抬起头,从对面坐到元妤仪身边,挽住她纤细的小臂。
“说起来你家郎君也是有勇有谋,满朝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兖州,查探旱灾情况和百姓如今的生活状况,又说历朝历代以来,赋税均是大事,不可妄动,否则难保国祚稳定,将江丞相用来指责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季浓说到这里,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元妤仪的表情却依旧沉重,立时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追问道。
“既是派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扯到最后,靠谢洵出言解围?而且江丞相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怎会这般轻易答应赋税增减暂且搁置的请求?”
季浓扁了扁嘴,垂着头没答。
元妤仪只是不喜朝廷中为了权势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蠢到可以任人戏弄的公主。
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
元妤仪却下定了主意,朝内室走去,沉声唤道:“绀云,进来替我梳妆更衣。”
季浓满脸诧异,撩开珠帘望着义无反顾的少女,语调惊愕,“你要进宫?”
少女纤白的手指落在衔凤赤金步摇上,抚摸着上面凸起的凤纹,郑重地点头,“此事只有我可以。”
只有她的身份远在肃王之上。
尊贵,而无可指摘。
季浓眼底已经蕴起一汪泪,“万一真如邸报所言,食死人、肉白骨,官员上下沆瀣一气,那就是人间地狱,殿下前去,便有万分的危险。”
绀云已经进来替她梳发。
元妤仪闻言,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是无奈道:“我不去,此事交予肃王,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呢?”
季浓的一弯远山眉越皱越紧,又不死心地劝道:“我瞧着你家郎君不像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瞧着也是能担事的,让他自己去,你就好好留在上京不行吗?”
元妤仪指尖微凉,听她说完这话神情一僵,旋即想到了一个滴水不露的解释。
“驸马对我未生反心,若是旁人挑拨离间才更糟;何况我去了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阿澄登基三年,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安抚民心。”
季浓放下珠帘,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沉默着走了出去。
元妤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明艳的脸难掩愁色,轻叹一口气,一言未发。
她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已经做得极好,最后是为了抗衡江相才主动请缨前往兖州,他心如磐石,自己又怎能在此刻撇下他。
走一步看一步,他此刻对她、对景和帝的忠心不假,她便也回馈以同等的心意。
管它龙潭虎穴,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
章和殿中。
江相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凡地方发生天灾,中央无不派遣官员;今岁兖州旱灾这样严重,更要彰显朝廷的重视,依老臣看,河西禹州与兖州离得不远,肃王殿下便是最好抚慰民心的人选啊。”
殿中只有几个朝中的肱骨之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并未急着开口。
卫老尚书重重咳了两声,冷讽道:“江相此言差矣,肃王乃一藩王,何况身上背着前朝重罪,怎能代表陛下前去呢?”
江相白了他一眼,拱手对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君者更不会拘泥于往日的罪名,起用肃王,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宽广,不是么?”
两个老者唇枪舌战一通,最终还是没有定论。
江相冷笑一声,干脆扯破脸道:“既然卫老觉得本官的提议不可,那您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卫老尚书心一横,恨不得提自己的名字,如鹰隼般的眸中淬着不甘。
江丞相又将目光放在站在一边的谢洵身上,见他同样面色平静,毫无打断的意思,心中气焰更盛,自然也没注意到景和帝身旁的祥禄从后殿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自从谢洵入仕,分明职位不高,胆子却不小,次次与他分庭抗礼,丝毫不见怯懦。
饶是他这个丞相,也在这个驸马手里吃过几次亏,现在可算是让江相逮到了出气的机会,语调越来越激昂。
“陛下,君舟民水,不能不重视,唯有顺水而行,顺应民意,才能共创天下海晏河清,才能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啊!若有其他皇子代替陛下前去稳定民心也可,只是先帝子嗣稀薄,将此事交予肃王殿下,才更是万全之策,陛下觉得呢?”
方才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却点头道:“江爱卿此言甚是有理。”
江丞相脸上有些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皇帝这般轻松地答应下来,旋即反应过来,几乎立刻要跪地叩谢君恩。
然景和帝还没等他谢恩,又对站在身边的祥禄道:“宣吧。”
祥禄会意,快步走下台阶,提气朗声朝殿外道:“陛下有旨,宣靖阳公主进殿。”
谢洵猛然抬起眼眸,如剑锋般的眉头皱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浓烈的错愕,原本沉静的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大殿中央顿步。
少女一袭绯红簇金鸢尾宫裙,腰系暗金缎面宫绦,十字髻上簪着一对衔凤赤金步摇,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两粒明珠。
她鲜少穿的这样华丽,却又格外合适,更显得明艳尊贵,端庄华美,让人挪不开眼。
元妤仪脸上带着笑,先朝景和帝行了一礼,这才看向周围几个熟悉的大臣。
她的目光撞上谢洵的视线,却率先避开。
二人已经有一旬未曾离得这样近过,以至于元妤仪心中升起一抹惭愧和不习惯,似乎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谢洵依旧看着她,却总觉得不安,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掐向掌心。
这个时候她过来干什么?
误会
很快, 谢洵得到了答案。
元妤仪开门见山道:“陛下,本宫觉得江相之心日月可鉴,更是一心为了我大晟百姓着想, 江相是长辈,我们更该尊重才是。”
江丞相原本阴沉的神情僵在脸上,却只看见少女噙着笑对他微一颔首。
江相彻底被绕进去,心中却残留着几分警惕, 斟酌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臣秉承先帝之命, 更希望陛下不要辜负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好。”
元妤仪挪开目光, 不再看这个老狐狸。
嘴上的话说得倒是真好听,只是这心意里几分真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若真是为了景和帝好, 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支持肃王领命前往。
谢洵眉间萦绕着几分不解, 以他对元妤仪的了解, 此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恭维江相、无足轻重的话。
果然下一刻,少女又朝在场的几个老臣侧首道:“江相忠心可鉴, 只是依靖阳看, 这提议尚存不足之处。”
江丞相警惕地盯着她, 又要在众人面前维持镇定, 便从容开口, “哦?不知公主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怎么可能会有高见呢?
江相做了千万个打算,当今陛下没有兄弟, 就算把大晟朝翻过来, 全天下也只有肃王一个合适的藩王,这次他势在必得。
元妤仪微垂凤眸, 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蝶羽,遮住她眼中果决的神色。
“兖州不幸突逢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民心动荡,陛下若撰写罪己诏,就应由皇城与陛下的地位同样尊贵的皇室中人前去抚慰民心。”
少女转过身,含笑道:“丞相,靖阳所言,对与不对?”
江丞相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酒,又不能搪塞过去,但这打算倒是与他的计划重合,便只朝景和帝一拱手道:“是。”
“那江相觉得本宫与”元妤仪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去,身边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洵脑中绷紧的弦猛然扯断,分明猜到了她的意图,脊背僵直,打断唤了声,“殿下。”
青年的唇已然变的惨白,面无血色,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甚至连借口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打断她。
元妤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驸马若是有话,不如等一会儿回府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只给谢洵留下一道背影,继续朝江相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既然如此,江丞相觉得本宫与肃王相比,谁更尊贵?谁才是那个同陛下最亲近的人选?”
少女伸手抚摸了一下鬓上簪着的步摇,赤金凤凰经烈火淬炼而成,栩栩如生,这是父皇在她及笄那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给她簪于发上的礼物。
耳边垂着的明珠是当年父皇登基时,番邦入朝所贡的国礼,莹润贵重,举世也只有三颗,母后薨逝时陪葬一颗,剩余的两颗差巧匠做成了耳铛,交给了她。
至于身上穿的宫装,是母后身子尚好时,亲手给她缝制,留待及笄时穿的衣裙,瑞花蜀锦作底,裙身同样用暗金杭绸勾了一只高傲的凤凰,就连系腰的宫绦上也缀了赏心悦目的金珠。
父皇母后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手足和睦,众星捧月。
皇城之内,皇帝之下,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江相脸上立刻布满阴霾,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镇定下来。
“若论身份,自然是殿下尊贵;可赈灾不是小事,公主金枝玉叶,那样的苦寒之地,如今又遭了灾,您去只怕有失体面啊。”
元妤仪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容堪称温和。
“江相此言差矣,本宫虽生在皇城,却也是天下人的公主,何况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本宫不畏艰险,方能更显陛下赈灾决心啊。”
江丞相想前想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是靖阳公主。
他咬了咬后牙,又不死心道:“河西禹州离兖州近,公主不若让肃王一同前去吧,这样也好全了肃王殿下担忧百姓的心。”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语调微微上扬,似是不解,“这话好生奇怪,天下百姓均是陛下子民,真要论起来,本宫这个旁支的堂叔也未免担忧的宽了些。”
旁支,堂叔两个词被她咬的极重。
真要一辈一辈地较真,肃王连继位的一丁点可能都没有,非嫡非长,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现在却要去赈灾?
其中用意一点便知。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大臣皆变了脸色。
元妤仪刻意将肃王想去赈灾的请求往谋权篡位上引,在场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自然心中惊骇。
中立党以南台御史中尉韩真为首,闻言立即表态道:“臣认为公主提议甚好,公主与陛下姐弟情谊甚笃,若公主愿冒险前去,想必百姓们定会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其他几人见韩中尉先开口,生怕自己落后,连忙附和道,“臣等附议。”
江相在一旁站着,却觉得怒火攻心。
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群人方才还如鹌鹑似的,现在就巴不得表忠心,风向彻底转变,他辛辛苦苦布下这个一石三鸟的局,却被靖阳公主彻底搅乱。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毒的怨气藏在眼底,仿佛暗处蛰伏的一条毒蛇。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沉着一张脸,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已初显帝王威仪,“江相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便相当于把江丞相放在火上烤。
若是韩真等人不发一言,他自然可以固守己见,再寻个旁的不痛不痒的理由拖着,可是韩真他们已经表态,他若是再执拗下去,便坐实了有反心的话。
江丞相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甘,“公主大义凛然,微臣自然附议。”
景和帝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揉了揉额角,挥手道:“既然赈灾事宜了结,诸位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众大臣均行礼告退,江相心里有气,大步离开。
章和殿中却还剩了两个人没动,谢洵站在离元妤仪三步远的地方,始终沉默。
元澄揉完太阳穴,觉得灵台清明些许,总算没有江丞相在自己面前吵来吵去的喧闹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见殿中站着的女子,又担忧起来。
元妤仪似乎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站着,头也没回道:“礼部交接事忙,在离开京城之前,驸马不需要和方大人说清楚吗?”
良久,她身后的青年才轻嗯一声。
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快步走过来,彷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最后只皱眉唤了句:“皇姐。”
元妤仪莞尔笑道:“怎么不高兴?”
元澄低下头,“兖州的灾情虽不会如邸报上所说的那般可怖,可必然也是民不聊生的惨状,何况江相此次未得手,一定会留有后招。”
元妤仪欣慰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澄现在的想法愈发深刻了。”
元澄有些惭愧,头压得更低,“其实这些都是姐夫是谢哥哥教给我的。”
他从书桌堆着的奏章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元妤仪。
元妤仪翻阅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册子虽薄,可用语通俗易懂,并未刻意使用那些深奥的例子,其中记载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为君之道,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更难得的是这是手书,笔迹苍劲有力,写得一手漂亮锐利的瘦金体,批语同样颇有风骨。
元妤仪将书册还给元澄,思维却骤然清明,他这样用心,难怪阿澄会突然改口,成亲时还对谢洵有意见,现在对这个姐夫却是心悦诚服。
“这是他何时写给你的?”
元澄将书册放回原处,妥帖收好,才回答道:“就在前些日子。”
少年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这是谢哥哥去礼部任职的第三日交给我的。”
元妤仪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那不就是她出言警告的第三天么?
她那时对他说的话那样尖锐,他竟丝毫不曾怨恨吗?
似乎不敢相信,元妤仪又追问道:“谢驸马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元澄本依约定瞒着,却察觉到皇姐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便如实回答道:“谢哥哥让朕担起为君者的责任,他说我年纪小,压不住底下的臣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可因此生怯,更需先一步揣测朝臣的想法,走一步算十步方能保朝局安稳。”
元妤仪闻言愣住。
少年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皇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阿澄不该收谢哥哥的这本书册?”
元妤仪扯出一抹笑,摇头道:“手书所言字字珠玑,其中见识体悟不输上书房的几位太傅,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皇姐怎会不让你虚心学习?”
少年轻嗯一声,亲切地揽住她的胳膊,似乎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轻松。
“其实,谢哥哥还说了别的。”
“谢哥哥说,只有朕琢磨透这些道理,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熟练运用,始终牢记在心,才能保护好皇姐,那些攻讦皇姐的大臣才不敢出言置喙。”
“所以朕明白,朕不能事事都等着皇姐护在前头,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皇姐已经为朕做了许多许多事,朕要早日独当一面,护着姐姐,也护好大晟江山。”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挥斥方遒的意气。
元妤仪脑海中却彷佛突然崩开一连串的火花碎屑,望着身旁的少年,却好像在他身后看到另一个清隽出尘的身影。
她嘴唇微微翕动,心脏跳的极快,却不知该同元澄说些什么。
原本她以为谢洵已经将她那日的质疑刻在了心里,虽说明面上依旧对她尊重有礼,可是任谁被这样说,心里总会有几分不乐意。
可是他却分明未曾因她的疏远而记恨,又或者说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只是分情况听。
若非江相气焰嚣张,执意派刘宜担任赈灾的官员,想来他也不会贸然出头,揽这份功绩。
可是他不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迁惹她怀疑,却又给元澄送了这样一份千金难买的手书,还说了这些鼓舞皇帝的话。
阿澄原本便是帝王之才,得了他悉心指点和激励前进的话,未来的心性只会更加坚定。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他了吗?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问题就连她本人也不能笃定答案。
她紧攥着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无妨,日久天长,此次共同前往龙潭虎穴的兖州,自然有时间也有机会能得到验证。
元澄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脱离,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皇姐,你可别把我同你学舌这件事告诉谢哥哥,他说保密来着。”
元妤仪愣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姐弟二人又就兖州的事情说了几句,元澄这次虽也有些担心,但相较从前的时候,却镇定许多,临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元妤仪。
“有谢哥哥陪着皇姐,我不担心。”
元妤仪失笑,“我成亲不过半载,你对驸马却彻底改观了,不知是谁当初说得愤慨,还盼着我尽早和离。”
谈起旧事,元澄难免惭愧,“我比谁都盼着皇姐能过的好,谢哥哥当初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瞧着便是个冰雪一般的无情人物,我自然担心。”
话音微顿,他又展眉笑道:“可是上次谢哥哥来找我送书,神情凝重,分明对我寄予厚望,更是将姐姐放在了心上,我若再无理针对他,那岂不是小人行径?”
元妤仪身在局中,自然迷了眼,体会不到元澄口中的放在心上。
何况她心中一直记挂着先朝敬武帝和裴皇后那一桩怨偶惨剧,内心深处也难免生了几分怯意,只怕自己也会重蹈覆辙,故强行摁下心中的悸动。
她已打定主意,举止行为皆按谢洵的标准回馈。
倘若他真如现在这样不曾生反心,她自然也会以礼待之,假以时日,两人之间的芥蒂经过了时间考验后消除,或许能生出几分真正的夫妻情谊也未可知。
只是倘若他有丝毫不臣之心,抑或有一分不轨之举,她也不会心软。
良久,元妤仪只轻声道:“驸马既然待陛下好,便是认可陛下的能力,你更要做好这个皇帝才是。”
景和帝登基三年半,手边可用的忠心臣子少之又少,谢洵此时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她此时让元澄防备谢洵,只怕会养成皇帝猜忌多疑的恶习。
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左右谢洵和谢家纵使有野心,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显露出来,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元澄郑重其事地点头。
兖州旱灾急迫,他们的行程安排也只会早不会晚,还有许多事要提前嘱咐好。
元妤仪今日来得匆忙,如今赈灾人选终于确定,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是时候回府提前收拾行装,便同景和帝告辞离开。
守在殿角的内侍上前为她开门,两扇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的天光迎面洒进来,明亮而灿烂。
元妤仪被炙热的日光刺激,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样明亮的光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站在章和殿前的象牙石护栏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漫长石阶。
青年脊背笔直,玄色腰封束起一截劲瘦的腰,浅金色日光与他身上的墨绿色官袍融为一体,晕染出极为昳丽的色彩。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鬓边一丝乱发,他却犹然未觉,更显得身姿如松石缀玉,遥遥一望,格外赏心悦目。
元妤仪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
谢洵在等她。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日头渐渐倾斜稀薄,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宫廷里的侍卫站的很远,训练有素,不会往这边多看两眼,光滑的象牙石阶折射出细碎的光线。
良久,青年身上终于久违地回温,感受到些许和煦的热度,他收回已踏上石阶的左脚,端端正正地站在元妤仪面前。
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在少女身前笼下一层严实的影,似乎这样就能将她整个人圈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殿下,我们回家吧。”
元妤仪一愣,下意识问道:“你”
谢洵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苦笑,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元妤仪的错觉。
他道:“殿下心性果决,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多说无益,不过白费口舌,臣此行,会护佑殿下周全。”
元妤仪有她的想法,有她的决心,哪怕是夫妻,他也应尊重她,不能这样独断地替她做决定。
更何况,两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反倒是以君臣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合适些。
元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从方才的愕然中回神,跟着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
时隔多日,两人这般一争论,前不久心中的芥蒂反而鬼使神差地冲淡了许多,二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
……
琼正门停着公主府的翠盖马车。
一旁站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郎君,身披一袭铮亮的甲胄,利剑收在腰间鞘中,束起的马尾上绑了根赭色发带。
祁庭自收到兖州来的邸报便一直守在琼正门,方才更收到季浓遣人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元妤仪入宫的前后事宜,一颗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见人出来,他也不耽搁,立即上前拦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丝毫不顾及站在少女身边的谢洵。
“阿妤,你怎么样?江相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一连几问,祁世子很是关切。
元妤仪面露无奈,诚实地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你莫听阿浓吓唬人。”
闻言,祁庭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又道:“阿妤,你当真要去兖州?”
少女不动声色地看了早已站到马车旁的青年一眼,点头道:“去。”
“那我陪你去。”祁庭下意识开口,又补充道:“安国公府有一支秘密训练的暗卫,以一当十,忠心无二,我带他们与你同去。”
元妤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祁三,你初回京,正是被人挑错的时候,北疆战局刚稳,你怎能随我奔波?更何况,上京城始终要留人守着的。”
倘若此时京城生变,就算他们在兖州打个回马枪往回赶,也来不及,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庭并不接受她的提议,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边的人,玉面郎君一身绿袍,虽身姿颀长清俊,却总让人觉得他病体孱弱,弱不禁风。
“兖州情况不明,我不放心你跟着他。”
这些年,元妤仪也不是不明白祁庭对自己的心意,可喜欢这件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之间更不存在完全的对等,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回应祁庭的爱。
少女的眼宛如一汪清潭,荡漾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
“驸马并非囚于笼中的雉鸡,而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祁三,你莫要小瞧他。”
“可是”祁世子知道谢洵的能力远比展现出来的更出众,但他做不到如此心无芥蒂地将元妤仪交托给另一个男人。
元妤仪上前一步,拍了拍祁庭那身闪着银光的甲胄,“在他身边,我很安心。”
是怎样的信任,才会有安心的感觉?祁庭只知道,这是流着皇族血脉的靖阳公主对一个人最高、最好的评价。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挚友,祁庭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着让路。
元妤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谢洵跟在她身后,福至心灵,朝着站在不远处的祁庭微一颔首。
谢洵掀开车帘时,元妤仪已然靠着车厢壁闭眼假寐,他坐在另一侧,早已擅长沉默,并不唤她,只是平静地守在少女身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生死无常,能享受当下,已是最好。
年轻的郎君垂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坚硬的双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骨。
……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刚拐过青邬街巷口时却突然急停了下来。
驾车的马夫连忙勒住马缰,整个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震,厉声斥道:“此乃靖阳公主车驾,何人竟敢当街拦车?!”
马夫的声音传到车厢内,原本假寐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看向端坐在一侧的青年。
谢洵身子前倾,右手牢牢地护住她的小臂,方才马车停的急,他担心她磕着,此刻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顺着元妤仪的目光,谢洵旋即意识到不妥之处,方才二人触碰到的位置也烫的惊人。
他立时松开右手,眸中染上一丝局促,匆忙起身道:“殿下别担心,臣去看看。”
责怪
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 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
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
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 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
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 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 吴贡生不必担忧。”
吴佑承垂首, 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 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 哪怕朝廷派遣精锐, 也不会轻易解决的”
谢洵走下马车, 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 此处虽无人, 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
赶在他动作之前, 马车却晃了晃。
元妤仪掀开帘子, 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
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 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 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
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 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
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
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
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
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
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
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
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
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
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
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
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
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
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
“她不会怪你。”
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
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
空气倏尔静止。
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
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
“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
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
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惋惜。
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
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
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
“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
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
“好,本宫答应你。”
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
“草民叩谢殿下!”
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
“吴佑承,你能懂吗?”
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
……
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
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
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
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
“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
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
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
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
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
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
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
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
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青年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
“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
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
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似乎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吐露真相,元妤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向来不擅长怀疑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看不透自己这个驸马便罢了,如今他越来越坦诚,自己反而进退两难。
元妤仪听完呼吸有些乱,只是匆匆点了点头,抬步往前面的游廊走。
但谢洵看她走的匆忙,却以为她是听完自己的回答后心中有气,不由懊恼自己答的不假思索,忙追上去,脚步有些急促。
“刚成亲时,臣与殿下之间情谊浅薄,更被流言所累,确实有过忤逆的想法,可是殿下,臣从未想过要和旁人联手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那些想法,从前有过,但现在绝不曾有任何残余,日后也绝不会有。”
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洵方才的从容已然不见分毫,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贴近寻常男子。
有情绪,有波动,像个活人。
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弋㦊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
谢洵眼中神情冷凝,终究败下阵来,只问道:“殿下昨日说,从兖州回京便和离,是吗?”
元妤仪垂眸,“并非夫妻才能长久。”
可我只想与你做夫妻。
谢洵望着少女,沉默地咽下这句话。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需要独处的时间,因情爱来的太急太浓,便显得基础不牢,这一切宛如一场幻梦,自然经不起敲打。
既然元妤仪说等,那他就等。
无论多久,他都等得起。
谢洵想等她心软,等她动情,但在此之前,他需要重新确认并提醒公主,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也得等此次赈灾结束,返京之后才能将和离书呈交礼部不是吗?”青年的嗓音分明还是那样清冽悦耳,可元妤仪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种笃定。
她点头答:“是。”
“那臣与殿下,现在便依旧是夫妻。”
谢洵突然向前走一步,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清晰,瑞凤眼点漆如墨,高鼻薄唇,端的是一张如玉的俊秀面庞。
他微微敛睫,那颗痣便恰到好处的露了些媚意,摄人心魂。
元妤仪一怔,谢洵的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完全意外。
但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见她神情似有动容,谢洵心中松了口气,又道:“就算真的要和离,也是回京之后的事,可是殿下现在便急着与臣划清距离。”
说着,他的话音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声音也低了些,“原来殿下早已厌弃了臣吗?”
谢二公子自诩年少早慧,在豺狼虎穴里长大,除了洞察人心之外,还有一点长处,即清楚地知晓自身优势。
譬如那具皮囊,又譬如公主对他沉默内敛的固有印象。
谢洵从前不屑用这些外在之物获取他人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则是例外。
青年面色苍白,淡漠清冷的眉眼间染上自卑与疲惫,高挺的鼻梁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隆起一点不明显的驼峰,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
眼下泪痣冲淡五官的隽秀,谢洵沉默地看向站在面前,呼吸可闻的少女。
元妤仪鼻尖仿佛被清冽熟悉的白檀香萦绕包裹,寸寸不得逃脱,偏偏双脚仿佛凝固,几乎要被吸进那双漆黑眼眸。
“不是,我没有……”
谢洵的眼睫浓密纤长,宛如一把小扇,闻言心中一动,诱导似的引她回答,语调却还勉力维持镇静。
“殿下说没有,没有什么?”
元妤仪微仰起下巴,正撞上男子直白的目光和他微颤的眼睫,少女心神未定,一愣。
谢洵眼底郁色更深,流露出两分自嘲,“是臣太自负,如微臣这般的可怜虫,只是平白污了殿下的眼罢了。”
元妤仪的远山眉蹙起,下意识摇头,将那盒藕粉糖糕强硬地塞到他怀中。
“谢衡璋,我从来都没有厌恶你。”
心疼
不远处烛火爆开, 炸出一小撮火星,少女清澈的目光却从未改变,神色郑重。
“我想和离, 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情谊不深,从前或许有些微动心,却也并非伉俪情深,如此拖延下去平添猜忌, 只是负累。”
元妤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重复一遍, “世间情爱最是难测, 但我并未厌恶你。”
谢洵紧绷着的脊背微松,想要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脑海中思绪叫嚣,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食盒。
“既未曾厌恶, 殿下日后便不要避臣如蛇蝎了,可以吗?”
安静片刻, 谢洵语调更轻, 又道:“起码这一路上, 还是夫妻, 这也是臣唯一的请求。”
元妤仪微怔, 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泛起莫名的苦涩,他的意图无非是好聚好散罢了,和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是自然。”
谢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 心底因她的回答升起一丝诡异的期待与庆幸。
此去兖州朝夕相处, 他愿以命相守,元妤仪并非那等冷硬之人, 她会看到他的诚意。
倘若不顺利,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她。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早些休息。”谢洵面容沉静,朝她躬身还礼。
元妤仪神思微恍,想到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今晚在……”
话至嘴边,她看到远处守着火堆的昳丽男子,又咽了下去,点点头道:“你也是。”
她原本想问问谢洵在何处休息,但恍然想到同行人中还有个卫公子,他们二人是至交好友,想来会同将士们另扎营帐。
谢洵看着元妤仪折返回马车休息才放心,转身朝刚搭起的营帐走去。
眼见火堆的火焰快要熄灭,卫疏又添了把柴,饶是天气回暖,夜宿山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生幸事,平日赏歌听曲的贵公子此刻打了个哈欠,生出一分淡淡的后悔。
巴巴地跟来,真是受罪啊。
费心费力打了两只山鸡,刚烤好就被谢兄拿走去给公主献殷勤,让他这个还未成家的人看的都有两分眼热。
卫疏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火堆,再抬眼时去讨佳人欢心的驸马爷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谢兄,这是何物?难道是公主给我们的谢礼?”卫疏惊喜地说,越想越有道理,他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又道:“还是公主善解人意。”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就是个业余的添头儿,虽说风花雪月样样精通,可是提枪上阵并不沾边,现在可算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他卫择衍完全可以暂时充当御厨啊。
如何将简单平常的食材烹饪出更甚皇宫大内的滋味,听起来就极富成就感。
也算没白跟来一趟。
卫疏刚伸出手准备拿食盒,却被谢洵轻巧避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搭下,看似轻松随意,实则牢牢扣在他掌中。
谢洵道:“不是给我们,是我的。”
卫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不信邪地又去抢,不满道:“谢兄你现在怎么这样小气?!”
谢洵起身避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其余可以,这个不行。”
卫疏看他护食的姿态,恨不得抽出根柴火扔在这人身上,咬牙道:“也不知谁曾经说对公主并无情谊,简直是无稽之谈,胡说!”
谢洵思忖片刻,竟附和了他的说法,嗓音清冷,“嗯,我从前确实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青年宛如莹润珠玉,矜贵淡漠,哪怕亲口说着这些自责的话,也并不落于下风,反添几分脆弱感。
卫疏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舌头仿佛打了结,也不再和他抢食盒,只是坐回原地感慨道:“成亲半载,谢兄与从前判若两人。”
“哪里不同?”谢洵眸光微闪。
卫疏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抚手答道:“有人情味,也有生机,像个活人。”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荒诞不经,后知后觉地找补,“我可没有责备你死板的意思啊,只确实觉得从前你待人太淡,似乎没有人或事都引起一分动容。”
“但现在谢兄的情感不似从前内敛,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你对公主格外关心……”
恰在此时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又灭了几根柴火,谢洵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几道残存的火光。
他听完依旧垂着眸,唇角却不经意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极轻,“是啊,总有一日她也会看到的。”
卫疏没听清,问道:“什么?”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离开,分明还是同一张面孔,一模一样的淡薄五官,矜冷气度,却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轻松。
他抱着食盒,像守着平生的珍宝。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拂去往日的落寞颓废,谢衡璋正值大好年华,别有风姿。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她心如石,他便做水,假以时日总能水滴石穿。
而那些好,她也能看见的。
谢洵走出几步,又折返站在卫疏身后,嘴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打开食盒递给他两块藕粉糖糕。
“今夜多谢,此物权当谢礼。”
“我那是一整只鸡,你就给我两块糕?!”
谢洵未答,只是好整以暇地收回食盒。
卫疏忙止住他的动作,接过那两块来之不易的糕点,无异于虎口夺食。
“谢兄,成亲究竟有什么好?你与公主这才相识不过半载,和我可是十余载的交情。”年轻郎君挑眉,就差把重色轻友四个大字顶在额头上了。
谢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笑,“既然那么好奇,自己成一次婚不就明白了么?”
卫疏闻言,脑海中立时出现那道模糊的少女背影,一身轻甲,腰悬长剑。
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想象,季浓总是和柔美的女子不沾边。
他不喜欢,更无意招惹。
“不不不,谢兄,我就算孤家寡人一辈子,也不会同季大小姐成婚的,那样的母夜叉,娶进门来也顶多是充当个辟邪作用。”
卫疏说的笃定,表情中却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好奇。
谢洵将他的神色收至眼底,并未反驳。
他从前也这样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不会对元妤仪动情,更坚定地认为这桩姻缘只是一件相互利用的交易,可是现在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衡璋恨不得能将兖州之行的时间无限拉长,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
次日天光大亮,明日高悬,万里无云,正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将士们休整一晚,精力充沛,重新踏上行程。
天色渐渐沉下来,果如侍卫长所推测的那样,按正常脚程,队伍正巧停在距宣城三十里外的地方。
“驸马,这……这真的能歇脚吗?不然还是去宣城吧?咱们赶快些,总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的。”
侍卫长驱马停至谢洵身侧,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提不起休息的劲头。
驸马光说停在陈家村,可没说青州宣城外的陈家村早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变成荒村了啊。
谢洵却仿佛意料之中似的,对眼前的荒凉景象并不意外,只点头道:“传令吧。”
侍卫长一张脸几乎皱起来,心头是拂之不去的疑惑,似乎还要再说什么,抬头却对上驸马冷冰冰的视线。
他头皮一紧,连忙朝着后面随行的队伍道:“所有人,原地休整!”
说罢朝驸马一拱手,正要退下时,又被谢洵叫住,“转告将士,禁止卸甲,禁止离队。”
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点头应是。
谢洵又巡视一圈停顿的陈家村,此村落依山而建,密林茂盛,他们此刻停的地方正是村口,倒应了个词,“瓮中捉鳖。”
只是他们所有人对应的恰巧是那只“鳖”。
青年的目光落在随行的唯一一辆马车上,招手唤来几个侍卫,同他们叮嘱几句。
说完心中还是放不下,终是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元妤仪掀帘,撞进一双宛如深潭的眼眸。
她左右望了一眼所处的位置,又看向站在马车外的谢洵,眉眼微扬,压低声音道:“谢侍郎不该在礼部,合该调任兵部才是。”
谢洵并未应声,眼底掺着一闪而过的柔情,“臣调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殿下身边,倘若情况有变,殿下自保为先。”
元妤仪点头,“无事,我身边还有沈清守着,尽可能减少随行将士的伤亡也很重要。”
听到她说起身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谢洵唇角不自觉抿直,他平等的不喜每一个可以留在她身边的男子。
包括祁庭,也包括沈清。
饶是心中掀起波涛骇浪,谢洵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自若,似乎一切已在掌控之中,轻嗯一声。
不知为何,元妤仪却在他这一声嗯中,感觉到一丝古怪的失落,实在奇怪。
她这边安全,不就是替他消除后顾之忧吗?他应该轻松高兴才对。
元妤仪只觉得,谢洵现在变得好奇怪,他愈发让人看不懂了,却又跟刚成婚时不同。
男人心,海底针,原来这话并非诳语。
“殿下躲开!”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眼前银光一闪,元妤仪下意识闭眼。
“有刺客!准备作战!”熟悉的清冽嗓音响起,马车外人马和兵器交杂的混合声响同时滚在她耳边,元妤仪脑中思绪僵硬一瞬。
透过飘起的一角布帘,她隐隐约约看到插在地上的半截羽箭,方才若不是谢洵替她挡掉那一箭,只怕这支冷箭已经贯穿她胸膛。
“沈清?”
回应她的是一个蒙面贼人从马车上滚落的声音,沈清戴着半面木纹面具,手持长刀,站在车辕上,应道:“属下在!”
元妤仪松了口气,搂紧身边的绀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颤抖的双肩,低声道:“别怕。”
“死活不论,一个人头百两黄金!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重,元妤仪阖上双眸,努力去辨清贼人的方向,自上而下,自南而北。
她恍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谢洵要在村口开阔处歇脚整顿,只怕这些贼人就藏在进村时西南面的山坡后。
片刻后,场中只余厮杀声,西南面再听不见任何躁动,应该是伏击的贼人尽数暴露。
元妤仪睁开眼,凤眸冰凉,指尖覆着一层薄汗,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伏击,绞杀,死活不论……
只怕这群人到死都见不到那所谓的加官晋爵、百两黄金了。
厮杀声中蓦然响起一道掷地有力的女子声音,“大胆贼人,竟敢袭击靖阳公主和朝廷命官,神武营听令,凡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待在马车中的元妤仪听清外面的声音后一愣,控制着动作幅度,悄悄掀开车帘。
果然见到了那个身着浅金色轻甲,额覆麦粒抹额的姑娘。
季浓端坐马上,手执一把长弓,将弦拉满如圆月,同时射出三箭,还在抵抗的几个贼人如软肉一般倒在地上。
卫疏原本躲在树后,想方设法躲避着这群突如其来的反贼,乍一听到女子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鬼使神差地伸出半个脑袋望了一眼。
却见那骏马上的少女重新拉弓,眯了眯眼,冲他厉声喝道:“闪开!”
卫疏回神,只觉得全身细胞都在燃烧,此刻被她一喝唤回神思,魂魄归体,往东边一侧身。
那支羽箭破空而来,卫疏前一秒还能听到羽箭撕裂空气的风声,下一秒身后就响起另一个贼人倏然凝滞的喘息声。
他的祖父是朝中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哪怕曾经被贬谪,可威望尚在;他的父母门当户对,一见钟情,是上京城惹人艳羡的佳侣。
卫疏这辈子好丝竹,喜江南软调小曲,闲时琢磨吃食,便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
可是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生死之间,眼前看到的是鲜红的血,耳边响起的是无尽的厮杀声。
而远处的少女,才是救下他的人。
卫疏看向她,恨不得立即躲在她身后,什么享乐,什么御厨,什么丝竹美人,都统统不复存在。
四周情形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挨上一刀,可是那个男子却好像傻了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季浓眉头紧皱,又射杀一个站在卫疏身后不远处的反贼,站直身子借马背力道踢翻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贼人。
分明穿了一身华贵锦衣,身姿挺拔,那张脸长的也很不错,看着不像是糊涂人啊,怎么那么笨!
她一把拽住卫疏的胳膊,斥道:“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
说罢一面拉着狼狈的卫疏,一面迎击攻上来的敌人,少女高高束起的发辫擦着卫疏面颊扫过,只余清新的发香。
卫疏一开始茫然地由她拽着,后面也能辅助她偷袭一两个反贼,也算是经历过实战,而他看着身边少女的目光也愈发清明。
“季浓?”他问。
少女手上的长剑未停,又攻退两个贼人,这才得空回答身后的卫疏,“你认识我?”
……
良久,陈家村村口这个暂时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地上遍布着瘫倒的尸体和散乱的兵器,徒留一地狼籍。
谢洵并未暴露袖中藏着的双刀,月白衣袍上早已染上猩红血迹,“还有活口吗?”
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摇了摇头,方才这群反贼攻势迅猛,又占了贪心和人多的优势是以他们这些随行的侍卫都是拼了命在打,哪里会想到特意留活口。
谢洵额角略胀,也没有责备。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却动了动,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驸马,此处有活口。”
车帘微动,走下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襦裙,只是没有戴帷帽,露出一张明艳从容的脸庞。
众人见她下车,皆恭敬行礼:“殿下。”
元妤仪摆手,又朝身后唤道:“沈清,把人提上来。”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提着两个贼人上前,仅剩的两个活口为防止服毒自尽,已经被沈清提前卡住下巴脱了臼。
谢洵上前审视着他们的面孔,果然在他们的额角看到两道刺青。
“原来是死囚。”年轻的郎君面色冷凝,仿佛在打量两个毫无价值的牲畜,目光冰冷。
他随手捻起地上尸体的蒙面黑纱,牢牢绑住这两人的眼,对身后的侍卫长说,“捆结实点。”
这边刚绑好,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略微杂乱的马蹄声,守在原地的侍卫们立即扣上腰间刀鞘,谢洵却抬手道:“自己人,不必慌张。”
为首的身着一袭绛红圆领官袍,方脸阔额,踉踉跄跄赶过来,果断拜倒在元妤仪面前,“青州宣城太守朱禛,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
元妤仪打断道:“朱大人免礼。”
朱禛抬眼觑着她的神情,又看向站在少女身后的年轻郎君,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隐约猜到此人身份,正要解释。
谢洵将绕在手上沾血的布纱一一解开,凝视着他,轻声道:“信昨夜便送至大人手上,援兵却拖至今夜戌时,是何因故?”
朱禛眸光闪烁,良久还是坦白道:“驸马有所不知,宣城这几年虽富庶,可军备力量却不甚乐观,微臣,微臣也是担心……”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从前青州长史卫老尚书还在位时,青州虽处于贫苦之地,却也蒸蒸日上。
可卫尚书回京之后,群龙无首,天高皇帝远,各城太守难免怠惰。
谢洵与元妤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故而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元妤仪只示意身后的侍卫长拖着那两个逆贼上前。
“还望朱大人能好好审讯此人,将功补过。”
朱禛如释重负,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必审出背后主使。”
朱禛示意身后随侍将那两人绑上马车,目光略过众人,正要离开却看见站在人群边的男子。
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锦衣华服上沾了灰尘,乌发用一条金色云纹发带绑起,下半张脸却很是熟悉。
那青年却仿佛没察觉他的视线,只侧首望着身边的少女。
朱禛惊喜上前,宛如见到了老朋友,“阁下可是疏公子?真是巧啊!还未来得及询问恩师他身体是否康健啊,每日三餐食欲如何?!”
卫疏神思回笼,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挪开目光点头,简略答道:“劳您挂念,祖父一切都好。”
朱禛已经问完,瞥到那少女疑惑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断了他们的相处,强忍着笑告辞。
岂料他刚走,身后那对“佳侣”已然翻脸,准确来说,翻脸的只有季浓一个。
季浓眉尖紧皱,“你是卫疏?”
卫疏听她问起,罕见地有些紧张,点头承认,唤她:“是啊,我也是方才认出你的,季浓。”
“你我不熟,不必叫的这样亲昵。”季浓也没想到随手救下的居然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心中百感交集。
见她保持距离,卫疏眼里闪过一丝郁色,故意提醒她,“可我们定过亲啊。”
季浓愕然,笃定解释,“定亲而已,又不一定是夫妻,再说你不也早就想退婚吗?”
卫疏被她一噎,脸颊滚烫。
季浓看他呆呆愣愣,也没有再继续寒暄,嘟囔一句,“真是个傻子。”
说罢转身离去,清点人数。
卫疏不知去哪,又见谢洵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边,只好厚着脸皮跟上自己的未婚妻。
其余的人也没有闲着,打完一仗才算尘埃落定,默契地收拾残局。
元妤仪站久了,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斑驳血迹和四肢残骸堆在一起,她眼前仿佛出现逼宫叛乱那夜,长道上流淌不完的血。
身形微晃,身侧人牢牢扶住她,元妤仪涣散的意识逐渐清醒,清晰看见那双手上突出的青筋和修长骨节。
“你怎么了?”她听见他尾音有些颤。
元妤仪的鼻端沁着白檀香,有些安心,她借力站直身子,竭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噩梦过往。
“没事,别担心。”元妤仪安抚性地笑笑。
谢洵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瞬间血色消失的唇瓣,再联想到她许久之前随口提及的宫变,心中电光火石般一转。
感性的动作远比理性的想法来的更快。
那些理智的远离,那些克制的欲望,都被埋在骤然崩塌的山洪之下。
谢洵只是有些心疼她。
年轻的郎君温柔而克制地揽住少女不安的双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元妤仪埋首,下意识去蹭他的肩,战栗的骨架仿佛有了可依靠的支撑,眼睫轻眨,心底浮起一分淡淡的庆幸。
其实有时她也需要谢衡璋。
哪怕他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她身边。
放纵
顶过这第一波刺杀, 后面的路程便显得格外顺利,兖州情况紧急,众人心照不宣地加急赶路。
那夜谢洵拜访卫老尚书, 其实真正求的并非卫疏,而是一份给宣城太守朱禛的投名状。
朱禛不增兵,可以;毕竟会有旁人驰援,但谢洵要确保的, 是宣城不会落井下石,不与逆党联手, 火上浇油。
至于卫疏, 实则是卫老尚书听了他的计划后,私心里也想让这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孙子见见血, 更何况, 谢洵还提到了那季家的姑娘。
若见过面, 相处过, 卫疏这小子还是固守己见,不愿应这门亲事, 他做祖父的也不是老顽固, 自然得厚着脸皮去退亲。
同时, 季浓也不能将神武营带出京, 诚如元妤仪所说, 她一出京,首要保护的便是皇宫里的景和帝。
安国公府门庭衰败,世子祁庭却是胜仗而归, 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 风头无两,更对皇室忠心。
所以难保江丞相等人不会挑他的错处, 亦或激他犯错,故祁庭需守在京城,神武营更不能动。
谢洵在醉迤巷约见了祁庭。
他知道祁世子会来。
元妤仪拒绝过的随侍暗卫,谢洵重新向祁庭提了交易。
他需要更多的侍卫确保元妤仪的安全。
而此时,他竟只能寄希望于祁庭。
母亲吞金而亡,死在他怀中时,谢洵发誓会报仇雪恨;此刻那种情绪越燃越旺,他竟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太像个废物。
而与之矛盾的是,若他拼命往上爬,换来的并非元妤仪的安稳,而是她质疑不安的目光。
进退两难。
祁庭听完他的请求,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会让阿浓带兵先行,倘若殿下此行有任何差错,谢洵,我保证让你谢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说罢他拂袖离去,包厢里只剩谢洵自己。
窗外天色晦暗,只剩一片惨白月光和浓墨般的乌云,压的谢洵喘不过气。
他眼眶酸涩,几乎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谢家?
父不慈母早逝,主母嫡兄步步紧逼,就算被灭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他在乎的人,只剩殿下一人。
祁庭警告他万劫不复,其实哪里还用警告一遍呢?谢衡璋在今夜早已如坠深渊。
他的妻子,他的殿下,对他疏离地道一句:“从兖州回京,我们便和离吧。”
而他竟对此毫无办法。
甚至看见过她的痛苦,她的纠结,她的欣赏与忌惮,她心如刀绞,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其实极少饮酒,其一是此举伤身;其二是他从不喜欢借酒浇愁,那是弱者逃避的做法。
可他此刻竟鬼使神差地一杯接一杯。
宿醉一夜。
似乎这样就能忘记元妤仪说过的话。
谢洵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元妤仪,只将他想要将计就计的想法和会有增兵一事转告给她。
元妤仪思忖片刻,自然同意。
从这局棋最后的结果看来,逆党的每一步都在谢洵预料之中。
倘若这是最后的夫妻时光,元妤仪愿意再放纵一次,去活,去爱,珍之重之。
迈过心里的第一道坎,她和谢洵的相处渐渐也松动些许,有了几分刚成婚时在公主府时的影子。
而跟随的侍卫和国公府暗卫见二人感情甚笃,驸马又运筹帷幄,对他的态度也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
—
第六日,一行人赶至兖州城。
同行的吴佑承因挂念寡母恩师,早在前一日便得了靖阳公主的准许,提前纵马离去。
炙热的日光晃的人眼前发昏,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行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元妤仪掀开车帘,凝视着周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离兖州城越近,队伍的氛围便愈发沉重。
原本应当肥沃湿润的土地迸裂,爆出道道干枯的痕迹,河道同样干涸,寸草不生,沿路的树皮甚至被人扒下一层。
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邸报上所呈奏的内容,句句属实。
元妤仪用手撑着布帘,正撞上稀疏人群中一个瘦弱脏乱的小女孩,她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漆黑眼珠仍在转动。
小女孩无力地躺在母亲怀中,幼猫似的艰难喘气,而她同样瘦弱的母亲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最后竟生生咬破自己的指尖给女儿喂血。
元妤仪眼眶微热,手指紧紧地扣住木框,忽然眼前的景象被另一人挡住。
谢洵骑马挡住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悲悯,只是轻声道:“天灾无情,殿下保重身子。”
元妤仪直直地盯着他,拿出马车匣子里的几个食盒,“我这儿还有剩下的吃食。”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道微弱沙哑的哭声,方才喂血的母亲面色灰败,已然昏过去,瘦弱的小女孩趴在女人的身上,无力地哭嚎着。
元妤仪再也看不下去,弯腰走出马车,手上还提着水囊。
谢洵明白她的坚定,对着身后的侍卫们沉声道:“规整灾民,分发干粮。”
侍卫们早就看的不忍,如今得了命令,立即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解下马上的米粮包袱。
季浓遥遥望见元妤仪下车的身影,又瞥到谢洵眸中的提醒,心中了然,微一颔首。
灾民们见这支队伍停下来,还有解开的粮食,几乎一拥而上,争抢着往前跑来。
卫疏见状忙上前劝道:“诸位别急,人人都有!别急啊!”
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终究抵挡不过这群在死亡线上徘徊许久的灾民喧闹声。
眼见几个灾民要将卫疏推搡摔倒。
“铮”的一声,季浓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眸光锐利,挑眉警示,“如有作乱者,立斩!”
灾民们见这为首的女郎神色凝重不似作假,几个侍卫也都按上腰间的兵器,再不敢拥挤喧哗。
卫疏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季浓英气的侧脸,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
这边解决,谢洵翻身下马,接过元妤仪手上的食盒,陪着她走到那对母女身旁。
小女孩看陌生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呵哧呵哧的声响,一双眼里毫无生机,只机械地重复着,“阿娘,阿娘你醒醒……”
元妤仪解开水囊,湿润的清水立即涌出,地上昏厥的女人下意识舔舐着清水。
跪在一边的女童看着面前人的动作,反应过来这群衣着华丽的贵人是在救人,不像城中的高官那样对他们动辄驱赶,嘤嘤低泣。
“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
小姑娘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磕着头,元妤仪瞥见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将水囊递过去道:“你也喝点水吧。”
女童一个劲的摇头,目光黏在母亲身上,推辞道:“姐姐,我不渴,给我阿娘喝就行……”
她虽拒绝,看着那水囊,舌尖却不自觉地舔舔上唇,懂事的让人心疼。
谢洵见状上前,右手手指搭在女人脖颈动脉上,感知到跳动,对元妤仪点点头。
元妤仪了然,摸了摸女童的发顶,温声道:“放心,你娘没事了,若是等你娘醒了,见你病倒,她会更难过的。”
小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对上面前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目光,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接过水囊,贪婪地喝起来。
两人耐心地等她喝完,又给女童递了几块糕点,小女孩的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孺慕。
而原本失血晕倒的女人也缓缓醒转,见到守着女童身边的两个人一惊,忙后挪两步。
小女孩忙抱住女人的胳膊,哑声道:“阿娘,是这个姐姐和哥哥救了我们,姐姐还给我们水喝,他们是好人。”
女人后知后觉地抿到湿润的唇角,反应过来,“多谢二位贵人相助。”说着头便要往地上磕。
“大嫂不必拘礼。”元妤仪将她扶起。
谢洵看着面容憔悴却恢复稍许血色的女人,半蹲在她们身边,仿佛随口询问。
“大嫂可是本地人吗,怎的落魄到如此地步?”
女人闻言,眸中流露几分悲怆,将女儿抱在怀中,含泪点头。
“我们是兖州城郊的百姓,因逢旱灾,粮食颗粒无收,城中米价堪比金银,我们实在无法,这才出城寻活路……”
谢洵看着她的目光更幽深,直觉这女子只说天灾,却未说起那城中的官吏。
果然下一刻,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疑惑道:“阿娘,我们不是被人赶出来的吗?”
女子闻言,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又冲谢洵和元妤仪歉疚道:“恩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元妤仪察觉出她的隐瞒,直视着女子躲闪的目光,“大嫂,天灾之下府衙未曾开仓放粮,却逼迫你们背井离乡,是官吏之错,你不必害怕。”
谢洵颔首认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们母女身旁,语调平静,“还望您能将城中情况悉数告知。”
女人思忖片刻,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清楚的兖州城,又揉了揉怀中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实不相瞒,我们这群人都是兖州城西的平民百姓,平日靠种地抑或办些小买卖谋生,可是今年的情况……”
女子满含悲戚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叹道:“逼我们去死的,除了天灾,更是人祸啊!”
女童抹去女子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微颤,哑声道:“阿娘别哭……”
小女孩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元妤仪,声音中还带着后怕,“姐姐,我好饿,阿娘和伯伯婶娘去讨饭,可是他们打阿娘。”
女人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元妤仪蹲下身子握住女子的手,恍然发现她露出的胳臂上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骇人至极。
少女身形一僵,眼眶酸涩滚烫,良久,只低声承诺,“大嫂放心,我们正是此次负责赈灾的朝廷官员,定会为兖州百姓主持公道。”
说罢留下水囊和食盒,起身离开时却几乎站不稳,谢洵扶住她小臂,不动声色地为她按了按手背合谷穴,缓解心神。
“按压合谷穴可抑头痛,缓解心神不宁之症,臣举止唐突,殿下勿怪。”
元妤仪掀开眼帘,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两根修长手指,似是有些无奈,“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洵神色如常答,“略通皮毛而已。”
在侯府无人为母亲延请郎中治病,他只好整宿整宿地翻医术寻良方,可母亲的病是心病,又岂是几副药可以治好的呢?
元妤仪见他眼睫低垂,便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的那些事。
什么略通皮毛?其实是久病成医吧。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而那边的季浓卫疏等人也安抚好了灾民,水和食物悉数分发。
季浓将手中的长剑收鞘,沉声唤道:“殿下。”一对远山眉略带愁容。
元妤仪知道她的想法。
任谁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也不能保持镇静,更做不到完全的视而不见。
在千里之外的上京,那些朝臣只是看到了字面上的“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可他们此刻就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亲眼看见了百姓的凄苦与悲伤,心中的煎熬只会更甚。
元妤仪没说话,只是看向站在季浓身侧的卫疏。
上京宛如金银堆,诸多朝臣中,能称上一句“文官清流”的只有卫陆两家。
卫疏又是卫老尚书唯一的孙儿。
“卫公子,本宫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元妤仪看着身上锦袍已经破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卫疏,出声询问。
他此次随行本就在元妤仪意料之外,如今兖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元妤仪不想让远在上京的卫老尚书担忧。
卫家公子是上京风流人物之首,如今风尘仆仆到了兖州,哪里还能看得出一点风流卫郎的模样?
季浓闻言也附和道:“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回去写了退婚书抓紧送去汝南吧,季家那群长辈可不好糊弄。”
卫疏眉头却越皱越紧,咬牙对元妤仪拱手推辞,“在下多谢公主好意,只是祖父本意想让我随行锻炼,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他不满地瞥了季浓一眼。
为什么她天天满脑子除了帮靖阳公主,便是千方百计地与他退婚。
谢洵将卫疏望着季浓的眼神收入眼底,又想到卫老尚书临走时的嘱托。
“若能心意相通,自是两家幸事;若是冤家路窄,择衍执意退婚,也不算棒打鸳鸯。”
现在看来,是郎有意而妾无情。
要退婚的,分明是季姑娘。
卫疏不愿,元妤仪自然也不会强迫送他离开,只是这位卫公子的心思不加遮掩,目光落在季浓身上,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怼。
卫疏本就生得桃花眼,饶是疏朗剑眉,也抵不住有些女相,对季浓的情绪愈发遮不住,人也显得格外委屈。
但他的在意对元妤仪来说并非坏事。
反而是季浓对此毫无察觉。
元妤仪眉梢一挑,唇角久违地翘起。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小腹前,再一抬眸正撞上人群中谢洵望过来的眼神。
同样是含笑的,轻松的,带着些许温情。
自离京的那一日起,谢洵便像套上了一层枷锁,身形削瘦落寞,强撑着精神打点这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而此刻那些令他倍感压力的过往如云烟消散,露出原本清隽出尘的眉眼。
谢洵凝视着元妤仪,不退不避。
克制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眼底冷漠的冰块彻底融化成一池春水,似乎要将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寸寸刻进心底。
心安
元妤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立在风中被人轻轻撩起发丝。
谢洵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温柔。
她没有躲开他。
这段日子,元妤仪也陷在歉疚的情绪中难以控制, 他怕自己的心意会带给她压力,同样克制。
可是方才见到她露出久违的笑颜,谢洵却鬼使神差地望向她,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刻他希望公主能一直如此, 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清规礼法拘束, 亦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应对旁人质疑的目光。
脑海中闪过元妤仪看向方才那对母女的悲悯目光, 谢洵的心又不自觉沉了一分。
兖州灾情在贪官污吏的影响下,相较普通天灾更加严重, 长此以往, 必定引发暴动。
谢洵从前并没有这样挂念百姓的想法, 对他来说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陆家翻案, 圆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陈郡谢氏与他无关。
天下江山与他无关。
至于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可是现在谢洵的想法却在逐渐转变,或许从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元妤仪时就发生了变化。
他本可以游离于朝局之外, 保全自身, 却还是忍不住躬身入局, 以命相博, 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同江相一党僵持。
对兖州的情况亦是如此。
天下每个角落, 每个城池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吊死者,自戕者, 吞毒者, 溺死者……
更有甚者连死因都不明,谢洵原本觉得无所谓。
生老病死, 各有归宿而已。
可元妤仪在乎,她怜悯每一个受天灾人祸欺凌的百姓,哪怕她本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本可以高高在上,不理会这世间一切。
可是她同情,她难过。
而谢洵会因她的悲伤而心如刀绞,他会心痛元妤仪沉默的视线,所以他要想法设法去改变兖州百姓凄苦的现状。
只为求她心安。
……
一行人的效率很高,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了沿路灾民的惨状,脑中都仿佛绷紧着一根弦。
申时一刻,众人已经抵达兖州城。
路上,曾有随行侍卫小声讨论,“怎么离兖州城越近,这里的灾民反而越少?看着灾情不似方才严重。”
谢洵和元妤仪未答,却都想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他们是被这城中的官吏乱棍赶出来的。
卫疏不摆贵公子的谱,又好与人打交道,这一路走来,倒和同行的将士养出了浓厚情谊,熟稔许多,闻言主动接话。
“很简单,此次朝廷派遣官员来兖州,摆明了要使些雷霆手段,他们自然害怕,要将受灾严重、存活艰难的百姓赶远一些。”
说到这儿,卫疏的话音一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听得认真的少女,似乎主动引她接话。
“至于为什么害怕呢?”
他停顿片刻,却岔开话题问,“季姑娘觉得为何?”
季浓疑惑转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光影,修长眉梢一挑道:“自然是心里有鬼才怕。”
两人一唱一和,将其中局势剖开。
方才还疑惑的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再看向面前一派祥和的兖州城时,心中也带了几分打量。
……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城门口。
早有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仆从,候在深褐色城门前,见状立即上前拜倒行礼。
元妤仪坐在马车中,面前垂下一道半透明的帘子,她盯着不远处模糊的几道人影。
“哪位是兖州节度使?”
为首的中年男人宽脸窄眼,有些发福,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江长丘,拜见殿下。”
马车内的少女看着那个自觉站起来的人,轻嗤一声,冷声道:“本宫让你站起来了吗?江节度使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江长丘身形一僵,没料到今日会被一介女流当众责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便是正经的主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然而他还是很快回神,宽阔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惭愧的笑,双膝一弯跪下。
“实在是微臣糊涂,许久未见公主,心绪激动难平,这才乱了分寸。”
元妤仪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在兖州活了半辈子,不见这江节度使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反倒是自己活成了个人精,不愧是江相的本家侄儿。
“原是如此,节度使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元妤仪轻叹一声,似是反省,“待回京,本宫定要告知陛下,应允诸位节度使年底入京才好。”
“君臣一心,时时见面,说些各州风情与吏治事宜,也不枉节度使今日这般委婉提醒本宫。”
元妤仪的食指轻点着膝盖,刻意理解错江长丘方才的话,声音轻松。
可是这话落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像凭空压了座大山。
什么入京巩固君臣感情,都是瞎话,真实目的不过是拿捏各州节度使,敲山震虎。
江长丘讪讪地笑着,却觉得嘴角越来越僵,“公主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微臣钦佩。”
难怪叔父飞鸽传书让他早做打算,说此行官员皆不是省油的灯,靖阳公主果然不好糊弄。
只不过……
江长丘的视线恍若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寻找着江丞相来信中单独提到的那个驸马兼新任礼部侍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马车旁的人身上。
青年一袭月白素面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根玄色革带,并无华丽装饰,通身气度却矜贵不凡。
似乎有所察觉,那青年掀起眼帘往他这边看来,江长丘正对上他的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驸马生着一双瑞凤眼,眼下生一点泪痣,本是极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因眼中冰冷的神情毫无暧昧之色,平白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江长丘立即低头,不敢再看。
叔父说此人智多近妖,手腕强硬,是个无情无义又不要命的疯子,要多加防范。
看来此言非虚。
元妤仪无意守着城门与江长丘周旋,初步立威后随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进城。
因兖州诸位官员早收到了上京的消息,遂提前为此次随行的官员侍从们备下了城中一处院落,以表诚意态度。
众人歇脚修整的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安置好所有人的住处后尚有剩余,安排者显然在这院中花了心思,不奢华却格外雅致,在闹了旱灾的兖州竟也能引来一道泉水。
元妤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出言揭穿讽刺,只是时不时扫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江节度使。
江长丘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背后的那道冷冽视线,身形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含笑引路。
正厅中悬挂一块匾,“海晏河清。”
元妤仪看到却只想冷笑。
兖州官官相护,旱灾发生半月后,邸报才辗转送到上京,得知景和帝派人协理赈灾事宜,又急忙驱赶城中百姓。
真是好一个“海晏河清。”
少女神态自若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端起茶盏小酌一口。
“江大人,说说吧,兖州城如今是何情况。”
江长丘见她无甚在意的模样,心头一松,正要回答时又听元妤仪道:“节度使可以好好想想再答,本宫不急。”
江长丘一愣,半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才说:“殿下,这……”
元妤仪好整以暇地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对着站在最后的季浓摆了摆手,“江大人既不放心,本宫让他们退下就是。”
季浓不放心,正要拒绝,一旁的卫疏忙拉了她一把,退出正厅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谢洵。
江长丘抬眼瞥向始终沉默站在不远处的谢洵,见他神色并无波澜,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却响起一道利剑出鞘的清脆声音,门上投下季浓半张模糊的侧脸和高高束起的发辫。
江长丘不解地看向元妤仪。
少女却神色如常放下茶盏,含笑道:“她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有些功夫傍身,由她守着,江大人尽可放心。”
话已至此,江长丘也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公主和驸马在来时可是见到了……一些,沿路乞讨的百姓?”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觑着两人的神情。
元妤仪颔首,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一排羽扇,遮住眸中流转的神情。
江长丘猜不中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是否知道了那些人背井离乡的真相,心里有些没底,只好斟酌着开口。
“回公主,实不相瞒,那些百姓都是下官派人赶出城的。”
“哦?”元妤仪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洵,青年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江长丘听她反问,随即跪倒在地,几乎声泪俱下,声音低沉。
“殿下,臣也是没办法啊,天灾无情,那些刁民不仅不理解官府难处,还聚众闹事,妄图攻进府衙,这样的祸患如何能留?”
元妤仪用杯盖拂去茶盏中的浮沫,看着那圈圈涟漪,心中冷嗤,脸上却仍是从容。
“原来是这样啊。”
江长丘连连点头。
“那城中剩余的没有闹事的灾民,江大人都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呢?”
江长丘闻言一愣,脑中思绪迅速运转,默了一瞬答道:“殿下放心,城西有一座荒废的城隍庙,臣特地派人修整一番,以安置灾民。”
“陛下记挂百姓,期望殷切,本宫既领命来此,便是为了安定民心,所以明日还要辛苦江大人同去一趟了。”
元妤仪唇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长丘脊背上冷汗涔涔,勉强维持着镇定,盯着元妤仪的眼神带着敌意。
“臣不辛苦,殿下一路奔波,才应当早些休息,保重贵体。”
说罢他挺直发福的身子,亦步亦趋往后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凭空击中膝盖,身子一弯又“扑通”跪了下去。
元妤仪刚端起那盏凉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震,抬眼往门口看去,疑惑地问。
“江大人,你这是?”
江长丘没回过神来,依旧是跪伏在地的姿势,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讪讪道:“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听使唤了,惊扰公主,还望殿下勿怪。”
元妤仪眉尖微蹙,总觉得透着丝古怪,但看眼前的老狐狸吃瘪,紧绷着的心弦也舒缓许多,挥手让他退下。
江长丘艰难地想要站起身,膝盖骨头却像在乱石堆上滚了一遭,细细密密地痛。
忽然头上罩下一片阴影。
那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驸马主动上前,伸手去扶他,眼中却隐带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大人是朝中肱骨,走路要小心些。”
江长丘鲜少被人这样如看一瘫烂肉似的盯着,浑身起了一层薄汗,也不敢真让谢洵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是,是,多谢驸马挂怀。”
说罢他再不敢和身后的驸马搭话,仿佛谢洵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匆忙离开。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遮掩不住的恐惧,转眸看向谢洵,却见对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的神态,心中更怪异。
她了解谢衡璋,他只是性情淡漠,话少一些,也不至于把兖州节度使吓成这样吧。
谢洵对上少女不解的视线,借着往前迈步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剩余的两块小石子扔在角落里。
元妤仪先开口道:“你……”
“他是自己绊倒的。”谢洵先一步解释。
元妤仪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疑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方才失足跪在地上,又给她磕了两个头的江长丘。
“我知道啊。”
少女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方才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她坐在这儿喝茶,驸马也站在原地没动,江长丘不是自己摔的,难道还能是被人偷袭的不成?
何况就算偷袭,谁又能有这样好的身手,在三个大活人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回换谢洵的眼里浮现一丝古怪的不解。
元妤仪道:“我只是想问,你明日要去城西看看节度使口中的城隍庙吗?江长丘说那里安置着没闹事的灾民。”
听她说完,谢洵方才蜷在袖中,捏石子的手指才终于舒展,淡然答道:“臣当然要跟殿下同去。”
心意
翌日天晴, 江长丘在院外等着。
细长眼下一圈青黑,一看便知这人昨夜没休息好,元妤仪撩开半边帷帽, 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怎么可能休息好呢?
昨日只怕一整晚都在忙着去寻那些背井离乡的灾民吧,好把这群人找回来安置在城西城隍庙,如此才算证实了他的说法。
江长丘不放心将此事彻底交给手下的人,无奈只能自己去盯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膝盖骨也难受的紧, 现在腰酸背疼, 恨不能倒头就睡。
“江大人怎的如此疲惫,昨晚没休息好吗?”
江长丘强撑着笑, 讪讪道是, 又怕被人看出不对劲, 躬身请元妤仪上马车。
一身素裙的少女却摇头, 指向侍卫牵来的一匹马,神色如常道:“不必, 本宫骑马。”
她倒很好奇, 一夜过去, 江节度使究竟会怎样遮掩自己因贪欲犯下的罪行。
少女提蹬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
谢洵看着元妤仪遮在帷帽下窈窕纤细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去见得胜归朝的祁庭。
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和嫉妒。
还好祁庭没来,谢洵不自觉有些庆幸。
摒去那些琐碎的想法, 谢洵翻身上马, 扫了一眼走路踉踉跄跄,还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踩住马蹬的江长丘。
兖州节度使, 江家人。
真是久违啊。
谢洵眼前仿佛出现母亲吞金时的情景。
他亲眼看着汩汩的鲜血从母亲喉咙里涌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捂,却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耳边又响起母亲孱弱的声音,在那样寒冷孤寂的深夜,母亲曾守着炭盆,给故去的陆家人烧纸。
“阿爹,兄长,姊姊……”
每一声都在索母亲残破的命。
一幕幕过往的场景逐次浮现,宛如噩梦重新在面前循环上演,三年来,谢洵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无妨,他握紧马鞍。
这笔账,他迟早会清算。
元妤仪原本先驱马走了几步,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心口一滞,转头果然看见还停在原地的青年,神情冷凝,浑身绕着层郁气。
“谢衡璋?”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大好。”
元妤仪眼中闪过自己也没察觉的关切。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应事宜又是谢洵亲自安排,劳心费神;
他身子素来不好,又有旧疾,能拖着孱弱病体撑到今天,已在元妤仪意料之外。
谢洵右手重新勒住粗糙的缰绳,神情怔松,看向停在身边的少女,自然没忽略她眼中的关心。
他笑得有些勉强,“臣没事。”
嘴唇和脸颊皆是苍白,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既然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考量,元妤仪只是点点头,并未再问。
一路上的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开着的门的米粮店铺,大街上更是行人寥寥,甚至有几分战前孤城之态。
谢洵勒住马缰,刻意落后几步,打断正在和季浓窃窃私语的卫疏,与他吩咐了几句。
卫疏先是不解,后又恍然大悟般,但又义正言辞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谢洵见状,低声唤道:“季姑娘。”
季浓勒马一顿,“驸马有事吗?”
谢洵撇下卫疏道:“在下想请季姑娘帮个忙,也是查探这城中情况。”
季浓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卫疏,慷慨应道:“没问题,你尽管说。”
“劳烦季姑娘将城中所有米店盘查一遍,除了米价油价,还要问出附近水源所在处。”
季浓还以为是什么有损道义的事情,卫疏这般推拒,听谢洵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嘛。
然而下一刻,谢洵又补充道:“此外,还希望季姑娘能去趟秦楼楚馆,问问老鸨和姑娘们近日的经营状况如何。”
季浓听完一愣。
青楼……她还没去过啊。
看着季浓脸上怔愣的神情,谢洵避开卫疏仿佛要将他大卸八块的视线,低声提醒。
“季姑娘可以与卫疏同去,他对此地颇有几分经验,最擅盘问套话,可以襄助姑娘。”
卫疏再也忍不住,凑上来咬牙道:“季浓,你可别听他乱说,这厮看我一向不顺眼,挑拨我们未婚夫妻情谊,心眼忒坏!”
季浓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冷嗤道:“真想不到卫公子还是个享受风月的潇洒人物。”
说罢她面色凝重地朝着谢洵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驸马与殿下也小心些。”
季浓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卫疏,一扬马鞭径直离去。
颇有经验,狗东西。
“不就是没答应你吗,转头就把兄弟卖了,谢兄现在真是无耻第一人!”卫疏语速飞快说完,拍了一下马屁股,追上季浓。
谢洵听到风中飘过来的几句碎语。
“季浓,你相信我,天地可鉴,我卫疏是清白之身,从未做出那等下流之事……”
少女冷嘲道:“你怎样与我何干?退婚!”
……
元妤仪看着身边去而复返的年轻郎君。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谢洵压低声音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托出,少女的眼睛闪着一汪细碎波光。
“可是让阿浓他们去青.楼真的有用吗?”
“昨日在城门处迎接时,你可还记得江长丘身后同样穿着官袍的人?”
元妤仪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那两人一高一矮,身形同样都有些发福,她倒是没看清楚脸。
“高个子面色发白,精神萎靡,颈侧生虚汗;矮个子脚步虚浮,腰膝酸软,眼眶发青,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谢洵语调平静。
江丞相在朝为官,自然也会约束远在兖州的侄儿行为,何况多年前又出了陆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件事,更要时时注意,事事小心。
因此兖州节度使江长丘包括他手底下的官员不会在家中豢养妓.女,自然是要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
只是谢洵也没想到,这几人竟会如此无所忌惮,天灾无情,一州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竟如此人面兽心。
元妤仪也回过神来,明白了他的目的。
她从没看错人。
谢衡璋绝非池中之物。
少女眼底带着真切的欣赏,旋即轻笑出声,点头表示赞同。
“季浓在军中待了几年,由她解决尾随的兖州侍卫最好;卫公子八面玲珑,倒也是不二人选。”
她面色轻松,眉头忽的一皱,侧了侧身子,凑在谢洵耳侧,防备似的问道:“卫疏真的喜欢去烟花之地寻乐子吗?”
谢洵思忖片刻,眸中罕见地浮起一分揶揄。
“择衍确实喜爱听江南小曲,但卫祖翁对他要求严格,他亦是洁身自好之人。”
元妤仪心中的顾虑消散,又听见身侧人清冽悦耳的嗓音。
“只是他似乎现在钟情的,另有旁者。”
谢洵温和的声音带着氤氲的轻微热气,喷在少女脸颊,元妤仪一怔,抽不出思维去深思他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脸颊滚烫。
她忙挺直脊背,坐回马背上。
—
城西城隍庙,确如江长丘所言。
原本破败不堪的PanPan庙宇被人重新修整,甚至横梁和柱子都重新擦拭过,庙前空地上连干草都看不见,寺庙大堂中随地铺了粗布褥子,供灾民休息,地上还有一些喝水的瓷碗。
“江大人费心了。”元妤仪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江长丘揣不透她的心思,只沉默着点头。
元妤仪从东而西,将在场的所有人收在眼底,在这些沉默惶恐的灾民中,她果然寻到几张熟面孔。
“为彰显殿下心善,微臣昨夜特地派遣心腹将那群百姓又寻了回来,毕竟是大晟子民,让他们感念圣上和公主的恩德也是好事。”
江长丘话里带着讨好和息事宁人的想法。
元妤仪顺着他的方向,抬脚往庙外走,斜了他一眼,随口说。
“不敢当,千里之外闹灾,朝廷却久久不曾襄助,导致今日局面,他们不怨恨本宫和陛下已是通情达理。”
“倒是江大人虽贵为一州节度使,却不曾仗势凌人,反而对灾民始终以礼相待,还给他们特地寻了这样一个舒适洁净的荒庙,才是煞费苦心。”
元妤仪脸上挂着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江长丘被她拐着弯讽刺,却又不敢出言反驳,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就在二人要迈过门槛时,角落里响起一道稚嫩熟悉的童声,“姐姐……”
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的母亲一把搂到了怀中,歉疚地望着不远处的元妤仪,看到江长丘时,眼中的神情又换成了躲避的恐惧。
女人捂着小女孩的脑袋,是保护的姿态。
江长丘狠狠剜了她们一眼,厉声斥道:“有眼无珠的刁民,这可是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小民能攀亲的?还不给殿下磕头认罪!等着被诛九族吗?”
那女人似乎怕极了江长丘,被他呵斥的浑身一抖,元妤仪又看见了小姑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珠。
她缓缓开口,却是冲着江长丘,“都是我朝百姓,江大人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苛责?”
元妤仪将帷帽垂下的素纱拂开,半蹲在那对母女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你刚才怎么突然叫住我呀?”
小女孩的目光却越过她,时不时瞥着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的节度使大人,没有说话。
忽然那位赶他们出来,又让他们连夜赶回兖州的大人再也看不见了,和大姐姐一块的哥哥挡住了他,眸光淡淡。
谢洵触到小女孩孺慕的视线,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道:“江大人双膝颤抖,想必是昨晚绊倒后还没来得及找大夫,碰巧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如由我看看。”
江长丘虽说手里捏着这些人的命脉,又以他们的祖坟威胁,但难保这群下贱的贫民不会说漏嘴。
他脸上有些纠结,想在原地守着。
面前的年轻驸马个子颇高,看着清瘦,但往面前一站,才让人恍觉他的压迫感其实很强。
冰冷的审视从头浇到底。
谢洵只淡声道:“江大人,请。”
江长丘叹了一声,拂袖迈过门槛,拱手无奈道:“既如此,便有劳驸马了。”
见到两人离开,母亲才缓缓放下搂着女儿的手,跪地便要磕头行礼,“妾身拜见公主。”
小女孩也学着她母亲的模样便要拜。
元妤仪连忙伸手将二人扶住,温声道:“大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刚才叫住我是有什么话想跟姐姐说吗?”
小女孩嘴唇有些干裂,从母亲怀中挣出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姐姐,这里的大官们都怕你,你是不是很厉害?”
元妤仪失笑,轻嗯一声,“算厉害吧。”
小女孩思忖一刻,将手指在浑身上下最干净的袖口处擦了擦,才去勾少女的食指。
“姐姐,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有水喝吗?诺诺不想去挖野草啃树皮了,诺诺好想回家……”
小女孩的目光炙热,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天神。
而她的母亲听到一半,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几滴泪珠砸在地上,极力压抑着自己痛苦的哭腔。
元妤仪的心头仿佛被根刺扎了一下,她嗓音微涩,反手勾住那根小小的手指。
“很快,很快,我们诺诺就能回家了。”
她离开时忍不住回望小姑娘一眼,郑重道:“等姐姐惩罚完坏人,就让诺诺和所有吃不上饭的伯伯婶娘都高高兴兴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点头,沙哑的童声里带着期待,“诺诺和阿娘,所有叔叔伯伯都等着姐姐。”
元妤仪站起身,悄悄拂去眼角垂落的泪珠,再没回头。
外面的江长丘也不轻松,龇牙咧嘴地低声呼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位谢驸马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最初医治时,他的膝盖确实轻松许多,可刚站起来走了几步,正要道谢,膝盖一痛,又跌在了地上。
城隍庙的地可不比府上正厅的木板。
这里都是坎坷不平,混着乱石堆的脏土。
江长丘这一摔,是实打实钻心的痛。
偏偏谢洵还恍然未觉,关心地走上前来扶他,轻叹一声,似有埋怨。
“原本已经帮江大人正了骨,可大人这一走动,又错了位,前功尽弃。”
江长丘痛的眼睛眯起,下意识反驳道:“那驸马怎么不早说?”
若他提前提醒自己,哪里会再跌倒?
谢洵神色如常,“江大人治病心切,在下不忍让大人失望。”
江长丘痛的几乎不想去揣摩他这番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冲着靖阳公主的夫君出气。
元妤仪走出大殿时,看到的就是江长丘正轻揉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呼痛。
她有些疑惑,走上前站在谢洵身边。
而真正造成这伤势,却始终不曾被怀疑的“始作俑者”却神色从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眸中是化不开的温和。
谢洵没有可以压低自己的声音,淡定地将方才的事重新讲述一遍,末了还不忘夸赞。
“江大人也是希望能早日处理好赈灾事宜,真是拳拳爱国忠心啊。”
元妤仪旋即反应过来前后因果。
谢洵说话做事素来直白简练,可放在此刻便有一种别样的喜感。
她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江长丘方才兴高采烈自己的腿伤恢复,下一刻却又绊倒在地的窘状,沉重的心也仿佛照进一丝光亮,轻松些许。
似乎有人替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江大人真是辛苦了,等本宫回京,必将节度使大义凛然之举尽数告知陛下,以示表彰。”
江长丘闻言来了精神,踉踉跄跄站起来,需要扶着身旁小厮的胳膊才能站稳。
“为圣上做事,下官万死难辞。”
元妤仪见状敛起嘴角的笑,郑重道:“既如此,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江大人去做。”
江长丘忍痛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请江大人在兖州城中设置赈济粥棚,自明日起,一日三餐皆由官府负责。”
元妤仪眸中带着期待,又自谦道。
“本宫与驸马初来乍到,对城中事务尚不熟悉,这几天还请江大人多多帮衬。”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江长丘却愣在原地,讷讷道:“下官也想帮公主,无奈这条腿实在不争气啊……”
元妤仪却狐疑地望向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可方才不是江大人自己承诺要竭尽心力的吗?何况江大人身子不适,却还强撑着赈济灾民,不更能落得美名?”
江长丘被她的话一噎,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再看向对面站着的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心里却再也轻松不起来,联想到江丞相提前送来的信,眸中闪过一丝怨恨。
捧着他去干活,功劳是此次京中赈灾官员的,美名是留给当今圣上的,他和叔父什么都捞不到。
看着江长丘跛脚离去的背影,谢洵转眸看向身侧一袭素白襦裙的少女。
“殿下在逼他动手。”
语调微扬,却是陈述。
元妤仪轻嗯一声,眸光闪烁。
“我们来了两日了,总不能一直陪着这群老狐狸耗下去,兖州百姓也等不起。”
话音一顿,她垂下眼睫,“旱灾波及一州,官吏又无作为,倘若放任下去,百姓有家难回,便是横尸遍野的惨状。”
谢洵看见她微颤的长睫,心脏仿佛被同时捏紧,感知到了双倍的不忍。
“我答应了诺诺,要让她们回家。”元妤仪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洵的手克制地落在她削瘦的双肩上,嗓音温和,“殿下不必自责,凡事尽力即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
话已然说出口,谢洵心如擂鼓,不敢去看少女抬起的清澈眼眸,又补充道:“季姑娘和卫疏也是。”
眷侣
持续三日施粥赈济, 城中的灾民逐渐安定下来,为了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些,元妤仪以圣旨施压节度使府, 要求官府开仓放粮。
官员推诿,她便将他们半夜请至府上,套着麻袋,只着中衣的官员们被扔到正厅。
夜风呼啸, 靖阳公主却神色从容地坐在太师椅中,对这场旱灾只字不提, 只是同他们闲谈家中妻儿老小, 聊完也不放他们回家,自己反而打个哈欠去卧房歇息。
等到次日卯时, 公鸡刚打第一遍鸣, 元妤仪又姗姗来迟, 揉着额角惊讶道:“唉呀, 大人怎么睡在这儿?真是本宫的疏忽。”
于是这官员刚入睡,又被尊贵的公主殿下吵醒, 迎着刺骨的晨风被捆在马上, 送回家。
第一晚,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第二晚, 他们被折腾的身心俱疲;
等到第三晚时, 已经有几个人察觉到了靖阳公主磋磨他们的意图,猫捉老鼠般的手段,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突破, 自然也就会吐出些公主殿下想听的话。
譬如兖州城百姓叫苦连天的情况;又譬如节度使等人是如何推波助澜。
但这还不够,想要扳倒一个后台强大, 叔父是当朝丞相的节度使远远不够。
元妤仪还需要其他的证据,一击致命。
她挥挥手,刚派人把交上口供的官员送回去,路过书房时却见里面的灯还亮着,便停下了脚步。
书房的窗纱轻薄,透过隐隐约约的烛火和浅淡的晨光,她看见谢洵低头专心勾画着什么。
青年换了身鸦青直裰,虽束着发冠,却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贴在脸颊,双肩微耸。
忽而他抬起头沉声道:“谁在外面?”
随着他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笔杆,窗纱立时沾上一片墨。
倘若不是兔毛笔软,元妤仪甚至有种直觉,他方才的力道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可驸马身子骨差,连日来未曾休息好,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元妤仪并未纠结,只是轻轻推开门,“是我。”
谢洵沉寂的眼眸染上几分神采,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走到门边俯身拾起毛笔,歉疚道:“臣还以为是旁人,殿下勿怪。”
元妤仪摇摇头示意没事,看着他平铺在桌案上的东西,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谢洵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将那张地图反过来,撑在元妤仪面前。
“殿下看,”他伸手指向兖州城南的一座山,“此处是兖州的天峡山,季姑娘和择衍昨日打探消息,有城中老人提起过山脚下的山泉,他们晌午入山,果然找到了这条河。”
元妤仪看着他手指落在的地方,也发现其中奥秘,轻笑一声,蹙着的眉尖舒缓。
“虽是山,可这条河却紧挨着兖州城,大可以引水入城,解决百姓饮水做饭的问题。”
谢洵点点头,“米店价格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控,江长丘从前霸占着的粮仓也尽数开放,只要解决饮水问题,便可安稳一段时日。”
“可是既有这条河,以前怎么不用?”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江长丘要瞒下天峡山。
谢洵眼中的神色一滞,目光也落在那座与兖州城同生的天峡山。
昨晚季浓和卫疏来时,也将山中情况尽数告知,天峡山草木茂盛,河水清澈充足,此地却人迹罕至,实在奇怪。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兖州城百姓不应当一步也不踏进这座大山。
走时卫疏似乎想起什么,对谢洵补充道:“谢兄,这座山似乎有古怪。”
他看了季浓一眼,提醒她,“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日去打探水源时碰见的那个老人?”
季浓思忖半刻,果然琢磨出些不对劲。
“驸马,向我们告知水源的老伯走时劝我们,不要打天峡山的主意,那是禁地,邪祟山匪横行,去了的人要被剥皮拆骨,晾在山崖上曝晒。”
说完她身上还打了个寒战。
剥皮拆骨,晾晒尸体,哪怕在北疆军中也没有这样狠毒的刑罚。
……
谢洵一时想不透这其中的联系,只安抚性地看了元妤仪一眼,轻声道:“既然瞒下,就证明这座山对江长丘等人有用,因此要避人耳目。”
元妤仪忽然觉得这兖州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只怕湖面之下是更激烈的波涛汹涌。
而赈灾,恐怕已经是他们此行最简单的事。
“他们瞒了那么多年,若是轻易被我们参透,反而更奇怪,当务之急还是引水入城,天峡山不可再被一人霸占。”
“臣去找江长丘说明此事,殿下这几日也未曾睡个好觉,回屋歇歇吧。”
谢洵说罢拱手离开,脚步匆匆。
元妤仪看着那道矜贵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情绪,揉了揉酸涩的心口。
明明这些天,他也没有好好休息。
感知着那一抹淡淡的悸动爬进心底,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谢衡璋对她太好了。
好到她甚至以为这场姻缘不该结束。
好到她几乎下意识想去忽略,最初和他成亲的目的和手段。
良久,元妤仪松开撑着桌边的手,站直身子,眯着眼睛任由逐渐明亮的日光拢在她身上。
可谢洵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甚特殊。
等回到上京,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
“啪”的一声,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拂落,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江长丘发了回脾气,靠在椅背上大喘气,膝盖又开始痛。
“他们怎么会查到天峡山去的!究竟是谁告的密?!本官非要将他祖宗十八代挖出来鞭.尸!”
屋里静了片刻,节度使府上的幕僚才上前一步,劝道:“大人勿急,依属下看,恐怕只是公主他们误打误撞打听到了天峡山中有一汪山泉。”
幕僚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目光阴狠。
“丞相当年亲自安排天峡山事宜,兖州城中现在活着的,有几个官是清白的?大人放心,他们心中有数,绝不会主动告密。”
江长丘沉默下来,似乎被说动。
幕僚避开地上的一堆青瓷碎片,缓缓开口。
“就算能进天峡山又如何,什么公主,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能查探出丞相十载谋划?大人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幕僚十年前便奉江相之令来了兖州,是江相手中的一枚暗棋,更是他手下的门生,对江家叔侄忠心不二。
江长丘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喝口茶却发觉自己已经摔了茶盏,只好收回手。
“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叔父提醒过,公主身边的这个驸马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的人,从前在朝中就屡屡和叔父作对,是个硬骨头。”
幕僚眼中浮起一丝冷意,轻嗤道:“这么多天过去,大人还没看出来吗?”
“这位驸马看起来淡漠无情,其实最大的软肋,就是公主殿下啊。”他眸光一闪,向面前的人递了个眼神。
江长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驸马对公主的细微不同来,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其实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若他是装出来的,那江长丘等人恐怕要抚手赞一句驸马演技精湛了。
“三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前,丞相不是还给大人送了几个人过来吗?如今也该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江长丘听到这儿,心中闪过一个主意,招手唤幕僚过来,低声吩咐几句,眼底掠过阴冷的算计。
既然他们有本事查到天峡山,那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命带着这个秘密回到上京吧。
—
元妤仪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又很快醒了过来,这些天她每每入睡,脑海中都会出现灾民们凄苦的目光和诺诺的哭声。
她伸手一摸,枕头果然又湿了一角。
元妤仪想到诺诺那张稚嫩的面孔,和始终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母亲,便不自觉想到自己的母后,那年凤仪宫里也是长久悲痛的哭声。
她从此失去了母亲。
而兖州的母亲们怀中的孩子还那样小。
绀云听见卧房的动静,进屋果然看见已经坐在桌边斟茶的少女。
她将方才驸马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
元妤仪听完后点了点头,绀云站在她身后替她捏了捏僵硬的肩膀,连日来的酸痛渐渐舒缓。
“驸马回房间了吗?”
“驸马说完后就离开了。”绀云摇头,又轻声道:“驸马见您睡着,还特意叮嘱奴婢莫要吵您,让殿下多睡一会儿养养神。”
元妤仪微怔,低声说:“他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回上京,身子就先垮了。”
绀云听在耳里,换了个手法替她捏肩,思忖片刻还是认真地开口。
“殿下,您当真要与驸马和离吗?”
她自幼在元妤仪身边伺候,十余载情谊,又随行一路,自然能看出公主的不对劲。
以往两人之间,总是公主更主动些;
可现在却像调换了位置,反倒是素来内敛的驸马变得多话了。
元妤仪眸光复杂,“纸终究包不住火,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忍受利用和欺瞒。”
她叹了一口气,“旁人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谢家绑在一条船上的,你还不清楚么。”
绀云却还抱着一丝庆幸,反问道:“可是殿下,倘若驸马他并不介意这些呢?”
元妤仪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声音笃定,“不会的。”
半载相处,元妤仪心中无比清楚,谢洵从不是那等软弱之人。
他隐忍果决,内敛矜冷,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会轻易沉湎于所谓情爱。
谢洵若是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拿来成亲的一颗棋子,只怕对她再不会留有一分不忍。
绀云心里叹了一声,并未再问。
倘若公主与驸马之间从未掺杂隐瞒与利益,二人日久生情,每一次相处都是真心实意,那会是多好的一对眷侣。
可惜这世上“倘若”二字从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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