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天峡山地势险峻, 高耸入云,草木茂密,看起来确实符合人迹罕至的事实。
此时山脚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细看却会发现其中来的灾民数量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节度使府上的亲卫和小厮。
江长丘眼睑低垂,先解释。
“天峡山中猛兽肆虐,十年前还曾有一伙贼人占山为王, 闹得人心惶惶,下官为免此事再发生, 只好封锁消息, 禁止百姓入山。”
“是下官考虑不周,还望殿下怪罪。”
元妤仪只是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江大人为国为民, 本宫怎么会定你的罪呢?快快请起。”
还真是难为他了, 煞费苦心找了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搪塞。
江长丘扶着身旁幕僚的胳膊艰难站起, 二人交换个眼神,他又问:“下官要带人去取水了, 殿下是留在此处还是?”
谢洵看他唇角微颤, 眼珠转动相较之前明显频繁, 直觉有些怪异。
他上前一步, 主动开口, “江大人既然需要朝廷的人作陪,本官这个礼部侍郎怎能推辞。”
他的声调平平,神色如常, “殿下连日操劳, 不妨留在此处等一等。”
说罢谢洵侧过脸,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虽不知这位江节度使葫芦里装的什么迷药, 但他既然主动问起元妤仪的去向,只怕目的不纯,不如留在原地更安全些。
元妤仪会意,对江长丘道:“驸马是本宫的夫君,又是陛下肱骨,由他跟随,江大人意下如何?”
江长丘那双细长的眼眯了咪,感觉到幕僚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又笑开,“自然可以。”
人群渐渐散去,站在最后的母女不知因什么,小声说着话,母亲面露难色。
见她们还没走,立即有一个侍卫过来催。
元妤仪被这几道声音吸引,抬眸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对熟悉的母女。
“怎么了?”
兴许是这三日城中施粥赈济,又发放新衣,女人脸上曾经的疲惫消失,拽着身边的小姑娘道:“她胡闹,惊扰公主了,我们这就走。”
诺诺却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反驳,“阿娘去取水罢,我想在这儿陪着姐姐。”
元妤仪看到了她漆黑眼珠中明显的依赖与信赖,稚嫩的脸颊也白净许多,含笑揉了揉她发顶上的两个小啾啾。
“大嫂,诺诺很懂事,您放心吧。”
女人无奈,只好叮嘱女儿不要乱跑,只陪着公主解闷云云,这才离去。
元妤仪弯腰牵住那双小手,眉眼一点点生动起来,“告诉姐姐,你怎么突然想留下来?”
小姑娘年纪虽小,人也不大,咬字却很清晰。
“大哥哥走了,只剩姐姐一个人。”
元妤仪一愣,转身看了一圈。
季浓和卫疏这几日一直在调查额外的证据,听谢洵说他们昨日进山,今日便租了个房间,一直在兖州城最大的花楼寻芳阁守着;
沈清在暗处,无事不会轻易现身;
余下的十几个人有一半是此次朝廷的随行官员,剩下的又分为安国公府暗卫和节度使府上的人。
元妤仪收回目光,这些人对她一向恭敬有余,亲密不足,难怪小丫头觉得她一人呆在这里会孤单。
两人坐在一块,诺诺再懂事也是小孩子,眉飞色舞地同身边的大姐姐说着这几天的事。
这些天,兖州官府在朝廷官员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赈灾事宜,城中灾民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只等今日顺利引水后,便可以将计划扩展至兖州县乡。
若是配合得当,最迟半月也可解决。
届时上京会试结束,春闱张榜,各州成绩优异的人才便会收到吏部擢选文书,朝中时局同样焕然一新。
于新帝,于所有百姓,都是两桩喜事。
等局势稳定下来,江丞相和肃王等人就算再想搅乱朝政,也绝无插手的空隙。
元妤仪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有些发麻的指尖,淡淡想,等尘埃落定,她便重新回到承恩寺。
那里虽冷清,却安静。
远离人世繁华,往后时光寥寥,不过须臾之间,在袅袅檀香中,若能忘掉这些经历,也好。
忽然耳边兴高采烈的童声渐渐变小,元妤仪涣散的思维悄然回笼,却见小姑娘献宝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饴糖。
“姐姐,我阿娘说,吃糖会开心哦!”
元妤仪闻言微怔,看她执拗地捧着那块糖,便接了过来,笑着捏了捏那张柔软脸颊上的小梨涡。
诺诺见她收下糖,开心地晃了晃,小圆脸笑成了一朵花,梨涡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格外可爱。
元妤仪含笑望着她,然而下一刻眼前却骤然一闪,仿佛被折射的光刺中。
隔着小丫头活泼的身影,她清晰看到远处密林中的一簇铮亮箭头,那根弦正在逐渐拉紧。
来不及思考,元妤仪立即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诺诺抱在怀中倒了下去,嗓音急促。
“有刺客!沈清!”
与她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羽箭破空的声音。
那根羽箭失了准头,直直地插在元妤仪身后不远处的的树干上。
被她一喝,周围密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躲起来的刺客行踪暴露,攻上前来。
守在原地的侍卫立即抽剑防备,可留下的并非个个都是勇猛善战之人,节度使府上的侍卫更像绣花枕头,没几招便被狠狠踢出战场。
只有安国公府的暗卫还能抵挡一二。
不远处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同时向她这边攻来,沈清见状立即回防与他们交手。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元妤仪虽不习武,却不难看出这次的刺客远比上次的武力更强悍,且配合默契,根本不像普通的贼人。
这一应配合招数,反而更像被人专门豢养训练的死士,同为死士训练的沈清应对起来,便有些吃力,只能勉强抵住。
“殿下,快离开此地!”
沈清挑剑正撕开其中一个刺客的蒙面黑纱,刺客额头上的一个印记格外眼熟。
元妤仪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谢洵在青州宣城设局时,捉到的那两个活口脸上也有同样的标记,他们亦是死囚。
话音刚落,沈清索性取下背上剑鞘,又与那两个刺客缠斗起来,双方攻势愈发凶狠。
元妤仪心里有了考量,不再耽误,拉起身旁小姑娘的手便朝着来时的路跑。
偏偏前面的路战况更加激烈,这波刺客几乎杀红了眼,安国公府的暗卫占了人数下风,竟隐隐呈现败退之势。
眼见乱刀就要劈在自己身上,元妤仪当机立断往反方向跑,左右谢洵在山中河道,她总能赶上。
诺诺年纪小,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里怕极了,只死死地拉着元妤仪的手腕,拼了命地跟着跑。
风声在耳边刮过。
元妤仪拼命回想着今晨在桌上看见的那张地图,从图上看山麓河道自然无比清晰,可是现在站在林中,却像走进一个没有终点的迷宫。
树木遮天蔽日,周围的草肆意生长,几乎没过脚踝,在这里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草木的瑟瑟声。
元妤仪牵住身侧小丫头的手,带她躲到一个土坡下,坡上长着许多一人高的荆棘丛,是个极好的隐蔽之处。
呼吸声粗重而紊乱。
诺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一张小脸苍白,下意识握紧她的手,眼眶里是透明的泪珠。
“姐姐……”
元妤仪将她抱进怀中安抚着,眼底闪过一丝怜惜,“好孩子,是姐姐连累了你。”
若非小丫头当时动了动身子,或许她还发现不了那支箭,此时恐怕尸体都凉了。
昨夜谢洵还在和她商议,江长丘究竟会何时动手,没想到今日就急不可耐安排了这波刺客。
只是此时正是赈灾的紧要关头,又刚发现天峡山河道,城中百姓情绪初步稳定,按理现在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元妤仪眉心一跳,神情凝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晨才告知江长丘需得引水入城,不过三个时辰便有刺客要杀人灭口。
除非,这天峡山中确实有古怪。
少女紧盯着眼前茂密的树丛,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抽丝剥茧地重新捋了一遍,总觉得有某处细节被他们忽略了。
必然是她与谢洵都没想到的。
且这古怪之处,兖州上下所有官员都不想让他们这群朝廷的人知晓。
……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线天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照在地上,元妤仪凝眸望着那团光亮,脑中的弦却愈发绷紧。
日光倾斜,昏黄稀薄。
已至申时。
听不见脚步声,交谈声,甚至连打斗声都听不见,此处安静地仿佛没有任何活物。
想来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的失踪。
不对,元妤仪一怔,浑身紧绷。
她又往土坡后靠近一些,将怀中宛如惊弓之鸟的小丫头也往身后拽了拽,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勿要出动静。
少女捂住左耳,却将右耳贴近坡面,凝神静心去辨别那些在耳廓中逐渐放大的声音。
她幼时曾跟随宫中尚仪学习礼仪乐器,可那时其一年纪小没定力;其二是她天生对乐音的变化感知不明显,就连乐坊中资历丰富的几位司仪也无可奈何。
后来再大些,母后在凤仪宫辟出一间侧殿来教她辨调,第一课便是只用单耳听音。
靖阳公主学的很好。
时隔多年,这个本事早刻在了骨子里。
有人在靠近,听脚步声人不多。
倘若是谢洵派人来寻她踪影,必然大声呼喊问她踪迹,绝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找。
元妤仪心里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攥着的饴糖剥开,动作极轻地喂到怀中的小丫头嘴里。
“诺诺,姐姐现在讲的每一句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小丫头眼中带着茫然无措。
“你呆在这儿,不要动也不要说话;除非听见大哥哥他们喊,不然谁叫你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诺诺紧紧拽着她的胳膊,语调颤抖,“姐姐去哪儿?”
元妤仪使了几分力道,拂下那双小手,眸光温和沉静,“姐姐去把坏人引开,很快回来,你乖乖的,在这儿等大哥哥来。”
说罢,她嗓音一噎,轻贴着小丫头微凉的额头,温声道:“他一定会来的,你阿娘还在等你回家呢。”
诺诺还有满心等待这个女儿的人;
而她再也没了。
其实她同情谢洵,怜悯兖州这些孩童,何尝不是在关心曾经的自己?
丧母之痛,她也有过。
脚步声逐渐近了,元妤仪甚至能听到他们抽剑斩开树丛的声音。
她飞速拔下发髻上两根珠钗,将其中一根递给泪流满面的小丫头,“乖,拿着它。”
说罢少女蹑手蹑脚走出几步,躲在树干后等了一瞬,毫不犹豫地踩断脚下枝条。
“咔嚓”一声格外明显。
林中还在找人的声音一顿,又响起两个极明显的男子声音,“在那儿,快追!”
他们追赶时鞋子滑下的土块顺着土坡滚下,落在土坡下藏着的小姑娘面前,可诺诺脑海中却只剩下方才提起裙角冲出去的公主姐姐。
小丫头紧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密密匝匝的树叶遮住天色,昏暗的树林中根本辨不清走过的方向,元妤仪慌不择路,只能循着地图上所剩不多的记忆和混乱的直觉往前跑。
心脏仿佛不再属于她。
喉咙里好咸好腥,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现在整片胸膛已经被冰冷的风灌满。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他们是那样亲密,含笑招手唤她,“妧妧。”
是了,元妤仪遗憾地扯了扯嘴角,顺手擦过嘴唇,只觉得嗅到一手的铁锈味。
她还没告诉谢洵,其实阿妤只是祁庭和阿浓对她的称呼,她也有小字,是“妧”。
眼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元妤仪的耳中发出阵阵嗡鸣声,她浑身无力,只能就近倚着树干坐下。
一线微弱皎洁的光洒下来,她眯了眯眼,好像看见了月亮。
元妤仪摇了摇头,使劲掐着自己的掌心,想要维持一分清醒,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开始出现交叠的重影。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厉声唤她,“殿下。”
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
那样焦急。
元妤仪使劲去听,嘴角却又涌出一道热流,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撕下一片裙角,想要伸手擦干净流出的血。
无论是谁发现她,发现时,她还活着亦或死了,总不能让见到她的人被吓到。
她是大晟的靖阳公主。
方才听到的声音忽近忽远,回荡在这片密林中,也回荡在元妤仪的脑海中。
元妤仪的眼皮沉重,越来越乏力。
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去听究竟是谁。
总之要么是想让她活的人,要么是想送她去死的人。
皎白的月光照在元妤仪阖住的眼睑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明显喑哑的嗓音竟有些像驸马,然而下一瞬,少女又淡笑否定。
谢衡璋是聪明人,走一步算百步。
他是最优秀的执棋人,能从细节中寻蛛丝马迹,擅长剖析人心,权衡利弊。
绝不会因为她的失踪便自乱阵脚,定会派遣沈清等可靠的暗卫寻她下落,而他则亲自控制住江长丘一干人等。
孰轻孰重,聪明人一向分的清。
疯子
酉时末, 林中的温度更低,周围的气氛宛如坟墓,在这样寂静漆黑的夜中更显得瘆人。
但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要走。
林中已经燃起了火把。
—
谢洵得知消息时已近申时三刻。
沈清一身玄衣染上斑驳的血迹, 形容狼狈,见他第一眼便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扶着沈清找到谢洵的安国公府暗卫咽下喉咙的血,“驸马, 有刺客偷袭,公主下落不明……”
话音甫落他便喷出一口血, 再也支撑不住。
他们与刺客厮杀良久, 双方皆死伤惨重,最后见靖阳公主逃离, 对方才收手撤离。
谢洵心脏忽的一紧。
在河道边站着的江长丘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 和一旁的幕僚相视一笑, 又换上一副惊愕的表情。
“什么?!殿下她……”
“唉, 下官早就说过,这天峡山中有山匪作祟, 他们又不识得公主身份, 公主只怕是……”
江长丘长吁一口气, 话还没说完, 突然听见“铮”的一声, 脖颈间却横了一把长剑。
所有人压根没看清谢洵的动作。
他在瞬间抽剑,下一刻仿佛要杀人。
江长丘浑身一抖,几乎怀疑面前的青年已经看透自己的安排, 但公主不在, 谢洵压根威胁不到他,他强压下心中的害怕, 低喝道。
“谢侍郎,你这是做什么?!”
谢洵半抬起眼睑,突然轻笑一声,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庞愈发清俊,可眼底的情绪却淡到极点。
“江大人,切勿妄动军心。”
江长丘咽下一口唾沫,又皱眉道:“好,是本官担心殿下安危,一时失言,侍郎收剑吧!”
他这边催促着,谢洵却毫无动作。
江长丘怒从心头起,干脆伸手去压剑刃,然而手上青筋爆起,那长剑依旧岿然不动。
“谢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可是一州节度使,自认待你这个新任侍郎不菲,你还敢要挟本官,难不成疯了吗?”
聒噪。
剑刃又往下压一分,立即擦出一条血线。
“我这人究竟如何,江相难道没告诉节度使吗?”周围无一人敢出声,谢洵的声调在沉默中格外明显。
他若不疯,便不会在看透元妤仪设计姻缘的目的后,将计就计离开侯府;
他若不疯,便不会为景和帝物色春闱优异之士,更不会为元氏皇朝呕心沥血;
他若不疯,便应当明哲保身,做个中立的纯臣,而不是和江丞相对峙,请缨赈灾。
那个自恃无情无义,人世一抔碎雪的谢衡璋早就疯了,也有了软肋。
无非公主不在时,他懒得伪装罢了。
江长丘离他最近,明显察觉到这人的情绪不对劲,和平常那个淡漠矜冷的样子大相径庭。
幕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江长丘的脊背,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拱手镇定开口。
“驸马关心公主,这是情理之中;可我家大人亦是朝廷命官,您现在这样让我家大人日后在兖州如何……”立足呢。
他的话没说完,便捂着脖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满眼不可置信。
喷溅出的血染红谢洵身上的青袍。
江长丘脸颊也被溅上几滴温热的血珠,他的呼吸声粗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的驸马却将剑随手扔在那具还在呕血的尸体上,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条狗,若连该效忠的主人都分不清,还留着这条贱命有什么用?”
那张薄唇吐出的话毫无感情。
江长丘心跳如雷,此刻竟开始庆幸被他划了浅浅一刀维持清醒,不然恐怕会腿软跪在他面前。
谢洵的视线落在面前双腿战栗的人身上。
“靖阳公主乃天潢贵胄,凤命尊贵,在下认为当务之急是加派人手,搜寻殿下行踪,江大人可有异议?”
江长丘忙低下头,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出言拒绝,下一刻也会如叔父派来的幕僚一样被斩杀,讷讷道:“自然是都……都听驸马安排。”
谢洵点头,那幕僚已了无生机,他方才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断了在场节度使府里侍卫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并非圣人,更不惧怕以人命铺路。
元妤仪下落不明,他便暂且留下江长丘等人的命,但这笔账,他记下了。
唯有找到殿下,在场的人才有活路。
意识到这点,哪怕是想要推诿的兖州侍卫们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人,不敢再拖延。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妇人上前跪在谢洵面前道:“大人,我家女儿当时留下来跟在公主身边,如今也没有下落啊……”
她声泪俱下,谢洵对她有印象,将她扶起,递过一只火把。
“别急,殿下和令爱会没事的。”
他心绪难安,却还是淡声安慰。
那些尸体中没有公主她们,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天峡山中迷了路,殿下心善,若有意外,必然也会先护好幼童。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郁色。
他在劝所有人,自己却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就在下一刻,谢洵刚和几个安国公府仅存的暗卫离开,便有一人趁乱从阴影处冒出身子,打昏江长丘身边的几个官员。
宛如惊弓之鸟的江节度使正要高声呼救,便被捂住嘴,那人沉声道:“大人,是我。”
江长丘神色一动,拂下他的手,“许校尉,你怎么也来了?可是叔父他……”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极扑通的麻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布短袍,远远望去与其他小厮无甚区别,他点头道:“丞相昨日收到书信后特派属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江长丘先是一喜,又面露难色,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具尸体。
“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公主失踪,谢洵小儿直接斩了我身边幕僚立威,手段狠辣,我如何能与之抗衡。”
许校尉连夜赶来兖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了解,闻言蹙眉道:“大人在信中可没提到这件事。”
见面前的人似有疑惑,江长丘又将今日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被谢洵杀人时的狠戾气息骇住,自然心有余悸。
可许校尉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凶狠,问道:“依大人最初的计划,接下来该哪一步?”
江长丘道:“自是派人找到公主后,利用公主单独引出驸马,一并除之。”
许校尉闻言了然,冷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何必如此麻烦,丞相特地让属下告诉您,行事要狠戾些,切莫重蹈覆辙。”
江长丘一怔,脑海中想到当年那桩几乎将他拉下马的旧事,下意识咬牙。
“靖阳公主一介女流,那驸马也无功夫傍身,区区文弱书生,捉住一个杀一个便是,大人何须再等?”
许校尉出言催促,得知兖州赈灾事宜竟然缓缓步入正轨,哪怕江丞相远在上京,心中也难免不安。
江相这些年行事张扬,若景和帝当真手握重权,不再被牵制,只怕第一个便会拿他过去做的事开刀。
“大人,你若再这样耽搁下去,等驸马先一步找到公主,丞相所做的一切谋划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些年搜刮的荣华富贵,和在兖州的土皇帝生活,终究是贪欲占了上风。
江长丘点了点头,“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这就再派天字号的死士过去。”
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他先下手,届时死无对证,有做丞相的叔父在朝中作保,就算是皇帝也定不了他的罪。
……
漆黑寂静的天峡山中亮起一只只火把,呼唤的人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人应答。
月光下的少女眼睫颤动,满是不安。
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谢洵没有让江长丘等人回去,但也没心思待在原地守着他,同这群兖州官员分道扬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的温度越来越冷,白日里还能勉强记住的路径现在也没了作用,面前的树丛甚至倒下一片。
谢洵一声声唤着:“殿下。”
他已经将近一日没有喝水,喊了大半个山林,嗓子沙哑,腹中一痛,突然弯下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不远处土坡下传来瑟瑟缩缩的声响,谢洵眸中一暗,右手下意识摁住藏在袖中的短刀。
“大哥哥?”土坡下响起小女孩不确定的声音,“是你吗?”
谢洵一怔,收起短刀,从另一侧绕下土坡,果然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小姑娘。
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珠钗,见他下来眼中的泪如决堤的水涌出。
谢洵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但看见那支珠钗后神情怔松,上前将小丫头抱起。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公主姐姐呢?”
诺诺搂着他脖颈,哭的不能自已,指着复杂的树林道:“姐姐说去引开坏人,朝前面跑了。”
谢洵从她手里接过珠钗,借着月光看清钗头雕着的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他记得元妤仪很喜欢海棠。
少女的裙角、妆台、床帐和珠钗上除了凤凰,雕刻最多的图案便是春日海棠。
钗尾划过手心,带着冰凉的温度和尖锐的触感,那钗尾要划破手心时,小姑娘不安的声音响起,“哥哥,公主姐姐会回来吗?”
谢洵抱着她绕到坡上,招手唤来一个不远处的暗卫,声音低哑。
“哥哥会把姐姐找回来。”
“把这孩子送到山下和她阿娘团聚。”
暗卫接过女童,点头应是。
正要离去,谢洵眼眸郁色更深,又压低声音补充,“告诉沈清不必再进山,让他盯着兖州官员,尤其是江长丘,不可妄动。”
谢洵垂眸,将手里的珠钗放回袖中,沿着小姑娘方才指的方向去找。
夜风寒凉,他手中的火把也隐隐有要熄灭的趋势,正当青年掏出火折子时,耳廓一动。
身后树上猛然跳下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面覆黑纱,手中握着一把弯刀便向他攻来。
谢洵索性灭了火,直接提一根火把迎敌,此处人迹罕至,他也不再掩饰身手。
一个人武功底子如何,同为练家子的人最明白,几个缠斗下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呼吸明显有些乱。
“他不是文官吗,怎么会武?!”
“别废话,不杀他我们回去也是死。”
谢洵左手从袖中掏出短刀,右手依旧拿着那根早已熄灭的火把,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既是奉命行事,背后的人却不告诉你们底细,摆明了是要你们送命。”
作战攻心为上,他的音调沙哑,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两个黑衣刺客闻言,心中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斥道:“将死之人还想挑拨离间。”
说罢又提刀朝他攻来,谢洵无意再与他们缠斗,三招内卸了他们的刀,扼住两人脖颈。
“靖阳公主呢?”
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想要咬舌自尽,却又听到“咔嚓”一声,已经被他卸掉下巴。
青年垂下眼帘,瑞凤眼宛如一点化不开的墨,薄唇毫无血色,迸开几道细小的裂口。
他又问了一遍,“公主在哪?”
面如谪仙的青年一面问,一面曲起手指往中间施力,竟生生捏碎了两个刺客坚硬的下颌骨。
剧烈的痛意袭来,引得他们眼眶充血几乎要裂开,一摊血顺着大张的嘴角流下。
这副场面诡异而残忍。
但谢洵本人却仿佛毫无知觉,那张清隽出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只是审视着手下两个形容狼狈不堪的黑衣人。
“最后一遍,殿下在哪?”
他握着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攥紧。
两个刺客从未受过这样缓慢而窒息的折磨,偏偏下颌骨已经被碾碎,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么?”
谢洵的声音极淡。
两个刺客提着最后一口气,又点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咔擦脆响,脖子已经被人生生扭断。
谢洵立即松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两个刺客仰面向后倒去。
他忽然瞥了一眼那两人脸上的黑纱,又蹲下身子揭开,果然在他们额角看到熟悉的刺青。
又是同一波人。
谢洵轻嗤一声,这样翻云覆雨,从天牢里捞死囚的本事,放眼整个大晟,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等回京之后,自然要清算。
谢洵不再去想这些人的安排究竟如何,只专心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揣摩着元妤仪摆脱刺客的每一种路径。
荆棘丛生,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青年苍白的手背,他却仿佛没有痛觉。
越走越深,越走越偏,谢洵的脚步却停顿一瞬,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谢洵垂眸,蹲下身子看着皎白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射下来,地面上呈一条直线的几截树枝有的被踩断,有的却完好。
步伐急促,脚印却纤小,又没踩断全部的树枝,应当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但身体状况恐怕不尽人意。
想通后,谢洵沉寂的心猛然一跳,果断站起身往前走,那股血腥味也随着他的靠近逐渐变浓。
亲吻
更深露重, 山林中蒙上一层雾气。
青年突然顿住脚步,他看见不远处树干后露出的青色裙角,以及垂下的一截皓腕。
谢洵木然上前, 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少女禁闭的眼睫浓密纤长,白皙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声清浅微弱。
她的唇角和下巴上尽是蜿蜒的血迹。
谢洵的动作再无法保持冷静,他焦急地去撕下那截最干净的衣袖, 尝试去擦拭那道血痕。
然而血迹早已干涸,凝在少女的脸颊上, 狼狈极了。
青年指尖颤抖的厉害, 似乎是感知到脸上冰冷的温度,昏迷的元妤仪缩了缩身子, 一弯细眉愈发皱紧。
谢洵连忙缩回手, 将她极尽轻柔地抱起来。
“殿下?”他唤了一声。
少女只是颤了颤眼睫, 却并未苏醒。
谢洵将人打横抱起, 正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时,却听见一些刻意压低, 并向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没有火把的亮光。
五六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年心中有了猜测, 下意识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 手上蓄力朝着反方向将那根熄灭的火把扔了出去。
“在那儿, 追!”
谢洵却果断抱着人躲起来, 借着高大茂密的树丛遮掩行踪,他脑中勾勒着那幅天峡山地图。
很明显,哪怕他斩了给江长丘出谋划策的幕僚, 又出言警告, 但给沈清传话终归是晚了半步,江长丘还是动了杀招。
想要重回山脚是不可能的了。
每一个人都可能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若只有他自己, 或许还能不顾性命去拼一拼,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公主,便绝不可能带着殿下去冒险。
为今之计,只能躲开那群刺客。
谢洵心中已经定了主意,借着月光看清元妤仪涨红的面庞,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两只手还抱着她的身子,青年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些男女大防,垂眸去贴了贴少女的额头,果然已经发热。
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
她需要好好休息。
谢洵脑海中循环着那些交错重叠的路径,山谷河道,突然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转。
他方才只想着天峡山内,关心则乱,却忘了结合着周围的村落考虑。
离兖州城西天峡山最近的村子——
是渚乡。
青年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朝着西北角走去,虽说十年封山,可旧路是封不完的。
何况只要有人,就会有路。
山中的雾气蒙蒙,脚下的土壤潮湿,缩在谢洵怀中的少女意识模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妄图攫取那一点余温。
谢洵的手不经意碰到她垂下的手腕,感知到那一抹冰凉,心中闪过一分锐痛。
正要停步时,抬眼又看见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山洞,洞口堆满乱石,杂草没过脚踝,显然人迹罕至。
谢洵将她放下,又在山洞中平坦些的石块上铺好干草,这才将人挪到干草上靠着。
他脱下身上的鸦青直裰,给元妤仪披上,目光落在衣袍上沾到的血时,动作一顿。
若她醒着,恐怕不喜欢脏了的外衫。
她最好美了。
然而将人放下还没一刻,谢洵正要生火替她暖暖身子时,又听到山洞外的几道人声。
“东南方向找了吗?”
“找了,没有,秦宿他们转道去了西北边的河道,过去的时候老瞿他们的尸体都凉了。”
“一个女子,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杀了老瞿他们,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在?”
两人沉默稍顷,正要和其他人汇合提醒这个发现时,其中一个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山洞,随口道:“怎么还有个山洞?”
另一个闻言却声音凝重,催促道:“不好,快过去看看!若是坏了大人的事就不好了!”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谢洵随手掷出一把石子,外面的两人立即挥剑去挡。
谢洵抽刀攻到他们面前,身形之快,二人根本来不及格挡,便被他划伤手臂。
但这两人的身手明显比最初那两个黑衣刺客的更好些,伤了手臂也能勉强过招。
其中那个发现山洞的死士正要发射信号弹时,谢洵径直扔刀插进他喉咙,穿透脖颈。
另一个实力不敌,一轮缠斗之后也被青年抹了脖子,鲜血如注涌出。
然而谢洵的身体情况也不甚乐观。
他连日来未曾休息好,分析安排兖州赈灾事宜,又要暗中搜查江长丘等人的贪污罪证,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过强弩之末。
能攻退两波刺客,已是强撑。
但还有人等着他。
谢洵强撑着站起身,走到两个黑衣人面前,抽出插在他们脖子里的短刀,将上面的血迹在他们衣服上草草擦了擦。
今日杀了多少人,谢洵已经记不清了。
元妤仪的失踪,就像带走了最后一把拴住他理智思维的钥匙,那些嗜血的疯狂欲望喷薄而出。
在没找到元妤仪时,谢洵甚至想过,若她当真遭遇不幸,那他便将所有与此事有嫌疑的人通通杀掉为她陪葬。
他和她一起死。
死后再做夫妻。
走了几步,谢洵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小腹处的疼痛,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手的血。
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干裂的唇角,他现在已经迟钝到如此地步了吗,连何时受的伤都不清楚。
鲜血顺着被捅了一刀的小腹处流出,沾红他单薄的中衣,这样的伤势太过明显。
谢洵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从那两具尸体身上又撕下一片黑色衣角。
青年倚着身旁的树干艰难站着,伸手把那片衣角牢牢系在伤口处,充当纱布。
粗糙的衣服勒进翻出的血肉,痛意钻心,直达天灵盖,吞噬着谢衡璋所剩不多的意识。
牙齿咬破舌尖,谢洵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捂住小腹向不远处的山洞靠近。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现在走起来却仿佛隔了一条天堑,宛如踩在刀尖上,步步流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到山洞。
看到始终安安稳稳靠在石壁上的少女,谢洵这才松了口气,他扶着石壁,突然动作一顿,喷出一口血,呼吸声紊乱。
不远处的元妤仪似有察觉,眉尖微蹙。
谢洵吐出嘴里铁锈般的血,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堆起几根柴火。
温暖的火光照着少女白皙明艳的脸庞,谢洵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动作极轻地按压着几个安神静心的穴道。
少女蹙紧的眉尖果然缓缓舒展,不知昏迷时想到什么,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了些。
谢洵此时庆幸这几日忙着处理赈灾,他腰间挂着的水囊还没来得及摘,他摘下水囊凑在火边烤着,想要温一温。
然而下一刻又开始为难。
元妤仪虽说现在情绪放松,但意识模糊,谢洵将水囊凑到她嘴边,她也只是浅浅喝一些,皱着眉吐出刚咽下的水。
平日里乖巧的姑娘,倔起来却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洵第三次替她擦干净沿着唇角流下的水,混着那些干涸的血迹,姿态靡丽。
这是给她喝的水,可现在元妤仪喝一口吐一口,反倒成了擦血的水。
谢洵的目光落在少女苍白的唇瓣上,眼底闪过一丝为难,元妤仪现在发着热,除却生火维持体温,更需要喝些水。
谢洵想到母亲曾经劝他喝药的话,哑声劝道:“殿下,喝些水,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但元妤仪现在脑海中昏昏沉沉,眼皮沉重,根本不能应和他。
她鼻端嗅到一股熟悉清淡的白檀香,虽然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但还是下意识向那个人靠过去。
看着疲惫的少女,谢洵也没有办法,并未阻挡她靠近的动作,只是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稍微降了一些,但依旧无济于事。
不信邪地又重复两次后,谢洵最终放弃了靠她自己喝水的想法,低头凝视着肩头的人。
少女垂下的眼睫宛如蝶翼,两腮浮起一抹红,秀眉凤目,纤秀精致的鼻梁,饶是现在这般狼狈,但唇形同样漂亮。
谢洵怔然伸手,拂开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黑发丝。
混乱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成婚时,她移开金丝团扇,露出那张明艳从容的脸,含笑看着他唤了一句“郎君。”
谢二公子那时仍心有不屑。
一具皮囊,无论再美又能如何?百年之后无非一捧黄土。
可就是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屣的人,逐渐占满了他的整颗心。
谢洵低头,贴住她滚烫的额头。
他多希望此时元妤仪能醒过来,只要她好好的,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沉默了半刻,谢洵收起过往的思绪,看着少女微颤的神情下定主意。
他一直知道元妤仪的美。
正如他明白她心地善良,不被世间礼教所累,正如他知道她在乎亲情友谊,在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也同样在乎这天下的百姓。
“元妤仪,别不要我。”
清隽出尘的年轻郎君饮下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水,轻叹一声,从未如此逾矩。
吻技青涩,他只迷蒙地去舔她干涩的唇瓣,元妤仪下意识张开嘴,谢洵轻轻咬住她的下唇,将水尽数渡给她。
元妤仪还想往外吐,双手抵在他胸膛,脸上浮现一丝迷乱,鼻端的白檀香很安心,纠结一瞬不再挣扎,反而往上抱紧他脖颈。
谢洵半睁着眼眸望着她,眼底带着点同样的迷蒙,趁势将抵在唇边的水又推回去,舌尖相触,激起怀中人皮肤上浅浅的战栗。
小腹处的鲜血味和唇齿间的幽香混杂。
洞口处灌进一阵风,火光摇摇晃晃。
两个人紧贴的身影被放大投射在石壁上,元妤仪觉得冷,下意识往青年怀中靠近,哪怕他身上其实算不上热。
可总觉得安心。
谢洵察觉到她的动作,扶住少女乏力的半边身子,又将水含在嘴里,亲口渡给她。
十指交握,石壁上的吻不断加深缠绵。
亏欠
如此重复不知多久, 水囊逐渐变空。
谢洵往后挪了挪身子,贴在冰凉的石壁上,看着呼吸匀称平稳的少女, 她的唇瓣沾上水渍,饱满莹润。
青年缓缓站起身,将外袍垫在元妤仪身后,又替她擦干净额头上沁出的汗。
做完这一切, 谢洵猛的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撑在石壁上, 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小腹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那截衣带牢牢地勒着他模糊的血肉,开始往外渗血。
他伸手正要将那截衣带拆开再重新系紧时, 山洞外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杀了吗, 怎么还有人?
青年的眼眸半眯, 闪过危险的神情, 他没心思再管腹部的血,撑住身子往外走, 随着血不断渗出,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乱。
几乎就在谢洵艰难抽出短刀的同一时间, 外面的人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看了看。
是个少年, 还是熟人。
吴佑承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 几步跑过来,沉声唤了句,“谢大人, 您怎么在这?”
谢洵看清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 心中绷着的一根弦倏然放松,咽喉里含着的血猛的喷出来。
他的声音像是破了的玉, 嘶哑沉重,手中紧握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去救殿下……”
吴佑承顺着他关切的视线去看,果然看到浅浅火光中倚着石壁的少女。
然而谢洵紧绷的心绪消散,整个人也恍若一个破败的人偶,面色灰败,沉重的眼皮耷拉着。
“褀为,快给他止血!”
吴佑承身后响起一道破锣般的男声,尖锐刺耳,可少年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闻言立即伸手去拆他已经被鲜血浸湿的旧衣带。
怎么还有第二个人?
谢洵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重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吴佑承唤了句,“老师。”
青年的生机像被这黑夜一点点啃噬。
但他不安的心情却缓解许多,能教出吴佑承这样念青却豁达的学生,这位老师必然也是人中龙凤。
君子不趁人之危,殿下安全了。
谢洵的眼缓缓闭上。
—
日光西斜,天边染着一大片火烧云。
元妤仪醒来后,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愣,太阳穴和后脑勺的麻木痛感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屋,透过窗子,能看到小院中晒着草药和野菜的竹篾,篱笆上随处长着野花野草,简朴却颇有意趣。
元妤仪垂下眼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先那身已经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勾破,现在换成了一件有些不合身的麻布长裙。
这似乎是间正房,干净整洁却没有放置镜子,元妤仪站起身,正好看见那张木凳上放着的珠钗。
院中忽然响起竹筐落地的声音,元妤仪将珠钗握在掌心,循声望去,正和少年对上视线。
吴佑承也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见她醒了,眼眸一亮,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万安。”
元妤仪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想来是千里迢迢归家,见到家中寡母和恩师都身体健康,未受此次旱灾波及,放了心,便示意他不必行礼,招手唤人进屋。
“吴贡生,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反应过来公主当时还昏着,自然不记得昨晚的事。
“草民和老师昨日进山时,正巧便碰见了您和谢大人,您发热昏迷,谢大人也受了伤,若延误医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忧。”
元妤仪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过来,昨夜多亏吴佑承救下她和……
元妤仪的思绪怔愣一瞬,脸上蒙上一层不确信,难道她昨夜听到唤她的声音,都是真的吗?
少女嗓音微涩,“谢衡璋在哪儿?”
吴佑承与谢洵的交往不深,也不知道他的小字,但看到公主脸上担忧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只是,谢大人的情况……不甚乐观。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利落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元妤仪见他神情纠结,一颗心揪了起来,站起身催促道:“你刚才说谢大人受伤了?”
吴佑承想到刚才顺嘴交代了个遍的事情,知道瞒不住,只好让开路,低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院子不大,吴佑承推开东厢房的门,却有些惊讶地说道:“老师,您还没去休息吗?”
他原以为严老师将谢大人安置在这间屋子后就离开了,没想到现在还在这儿守着。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老师素来淡泊名利,又与人为善,吴佑承没想太多。
他转身朝刚进屋的元妤仪介绍道:“殿下,这是恩师,这里就是恩师的居所,至于您的衣服是托了我娘来换的。”
元妤仪闻言微微颔首,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昨夜的事情,可见到坐在窗下木凳上的男人,眼里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错愕。
日光斜斜地洒在这人肩头,却并未染上几分潇洒落拓的气息,反而更加狰狞。
元妤仪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左半张脸像是被剥下一层皮,露出嫩粉皮肉,右半张脸则爬满了各种伤疤,压根辨不出一分本来的相貌。
面目狰狞,举止从容。
这人身上的两种特质太过矛盾,元妤仪一时竟猜不透他的年纪。
男人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没有错过元妤仪细微的表情,但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不悦,礼数十分周全。
“草民严六,拜见公主。”
声音一落,元妤仪的眼睫颤了颤。
嘶哑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刻意在石块上摩擦划过,发出阵阵嗡鸣,莫说好听了,恐怕连正常的嗓音都算不上。
“严先生不必多礼,是本宫和驸马应当谢谢您和吴贡生,出手相救。”
元妤仪朝他微微福身,还了个礼。
吴佑承立马上前,扶着言先生起来。
“靖阳冒昧一问,先生可是有腿疾么?”元妤仪注意到他明显迟钝的动作,又道。
“先生可以跟佑承一同前往上京,那里名医无数,或许能医治您的腿疾。”
吴佑承眼底闪过一丝期待,转瞬即逝,脸上露出一份为难,解释道:“我老师他……”
严先生扯了扯嘴角,脸上褶皱的皮肤和伤疤一起抖动,无比诡异。
可他的语调却是温和的,听不出什么喜怒,“草民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左腿已成痼疾,在下亦通医道,清楚这条腿已经废了。”
话已至此,元妤仪没有再劝。
医者难自医,这道理她明白。
少女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人,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是谢洵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伪装出一副康健的模样,骗过了她,骗过了所有人。
她差点忘记,其实他身子骨并不好。
床只是一张并不宽大的竹榻,青年平躺着,面容异常平静。
舒展的眉,眼下那颗浅浅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毫无血色。
元妤仪坐在竹榻侧边,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谢……”
她的眼眶微热,喉咙里像呕了一摊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咯吱”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只剩下床榻边的两个年轻人。
一行泪沿着脸庞滑入衣襟。
元妤仪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情不自禁地勾勒着他的眉眼唇鼻。
这样清隽出尘的人,这样熟悉的五官。
她只见过一次谢洵睡着的模样,回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刚成亲入宫觐见景和帝时,元妤仪因新任国子监祭酒是谢翀之,而问了谢洵第一个问题。
“倘若亲眷与夫君反目成仇,本宫为人姊,为人妻,该如何自处?”
现在想想,其实谢衡璋并没有正式回答,而是顺着她的问题给了另一个答案。
倘若谢家与皇室反目成仇,他为谢家二公子,为靖阳公主驸马,会选择后者。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元妤仪那时并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现在她心中却有了考量。
或许是真的,倘若有假,也只有一分假。
谢二公子的行动逐渐说服着她。
谢洵不久后昏了过去,也是那时起,元妤仪决定要与他努力过好这阴差阳错的日子。
他年少丧母,活的艰难,她都明白。
可偏偏谢衡璋远非池中物,他远比元妤仪预想中的更强,更弋㦊有潜力,也更有手段。
这样的人时时刻刻睡在枕边,终究是个难以控制的变数,前朝并不是没有为了争权夺利,恩爱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
元妤仪的声音有些颤,她只是握着青年冰凉的手,喃喃道:“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这些天,整个人像是无休止的陀螺,连一丝休息的空闲都没有,没有留在营地,独自进山寻她。
傻子。
少女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的水盆上,里面浸泡着几块方巾和衣带,大片的鲜红色染透一片水。
元妤仪眼底浮起一层薄薄雾气,心口钝痛,动作极轻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青年身上换了月白中衣,小腹处却被人重新用纱布缠好,一圈圈纱布束在他削瘦的腰间,血丝依稀可见。
元妤仪伸出手,指尖却顿在他的伤口处,再没能动作半分,最后颤着手给他盖上被子。
良久,她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小臂边,喉咙里溢出几分哽咽低泣。
“我都要与你和离了,你还来救我做什么?谢衡璋,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糊涂的人。”
少女嗓音破碎,青年只是眉间紧皱。
两个人在一个不知道何处的地方。
元妤仪脑海中那些纠结复杂的想法被摒弃,她只看着眼前的人,刻意忽略过往的那些猜忌。
少女絮絮叨叨地开口。
“谢洵,其实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有好多话都想告诉你,可又怕坦白那些往事,你心中会有芥蒂,倘若真到两相厌的地步,不如做个陌路人。”
“等你好起来,处理完兖州的事,我们就回京,届时你我签完和离书,我便将去年冬日那件事告诉你。”
“或许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可我并不值得,我利用过你,这一切的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算计,你只不过是不小心被卷入局中的无辜人。”
“说到底还是我欠你。”
她欠谢洵的越来越多。
元妤仪的话是乱的,脑袋迷茫,思维也是琐碎一片,她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弥漫着浓烈的酸涩。
良久,她伸手擦干眼角的泪珠,仿佛终于想开了似的,轻声道:“你救了我一次,便当我始终欠你一条命罢。”
荒唐
元妤仪推开门, 看向坐在院中石桌边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芙蓉面,纵是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 但神情凝重无奈,眉梢是化不开的惆怅。
在这山村中,没有礼教约束,也没有那些处处挑错的臣子, 就算严先生面目狰狞,可行为举止却颇有分寸。
元妤仪伸手止住严先生想要起身的动作, “先生于我和郎君有救命之恩, 不必拘礼。”
严先生微一颔首,又转头吩咐道:“灶上温了一壶茶, 褀为, 你去给殿下端来。”
吴佑承应了声是。
元妤仪唇角噙着一抹勉强的笑, “先生, 驸马的伤……”
少女眼里的关切十分明显,她昨夜发烧昏迷, 整片记忆宛如一片空白, 如今一醒便看到谢洵小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仿佛晴天霹雳。
严先生的眼皮勉强撑起一双眼睛, 目光却并不冷漠, 很是温和,但语调嘶哑沉重。
“驸马被利刃伤及肺腑,再加上昨夜并未及时止血, 故而情况要比旁人凶险些。”
不等元妤仪催问, 他又耐心地补充道:“但公主不必太担心,我已给谢郎君治过两次伤, 也用其他药材吊了他一口气,伤势还算稳定。”
元妤仪这才稍稍放下心,侧眸望了一眼偏房,“依先生看,驸马多久才能醒呢?”
严先生语重心长:“少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全看驸马意志如何。”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清隽的眉目,严先生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佑承提着茶壶过来,似乎只有在恩师面前,才放下沉重的心思,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茶香袅袅,被温在灶上,清香之外又添了几分细腻的烟火气。
元妤仪端起茶盏,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轻声道:“这是先生煮的茶吗?好香。”
茶水清淡,却清香四溢。
皇宫内若有这样的茶,元妤仪不会吃惊;可现在是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便显得格外珍贵难得,看男人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敬佩。
严先生笑答:“不过是严某闲来无事,瞎琢磨的罢了,让公主见笑。”
两人就着这壶茶,打开了话匣,元妤仪本想随口聊一些关于此次赈灾的事情,几句过后却对眼前的人改变了看法,不免多谈了上京事宜。
见地深刻,言之有物。
除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严先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并无不同;
或许前者要更强一些,大概因为他是乡村中的教书先生,故而更贴近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更了解普通人的想法。
更加难得的是,严先生虽身在乡野,却可在其言谈之间窥见一分鸿鹄远志,神情从容,并未因为当下的处境而自怨自艾。
元妤仪心中愈发崇敬起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吴佑承远在上京,却已经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恩师。
严先生恍若不经意地说道:“驸马昨夜见到褀为的第一句话便是救殿下,如今殿下醒了字字句句都不离开的人也是驸马,二位的情谊果真深厚。”
元妤仪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世间不止有爱情可称之为情谊,同僚、君臣、兄弟姊妹亦或盟友都是情谊。
她与谢洵这对将要和离的夫妻之间,或许曾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更多的大概是默契与责任。
严先生看她欲言又止,揣测到二人之间恐怕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便没有再问,用另一桩事岔开话题。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今日天峡山守军回撤,兖州城中传来消息,节度使称靖阳公主与驸马已遭遇不测,乃山匪所为,他们要举兵攻山剿匪。”
元妤仪冷嗤一声,“天峡山中人迹罕至,恐怕剿匪是假,追杀才是真吧。”
严先生淡笑,“说来也古怪,十二年前天峡山中山匪作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那时人人自危,也未曾见得节度使这般果决,反而下了禁山令。”
他嘶哑的声音一顿,罕见地染上一分嘲讽,“遮遮掩掩,更像是藏东西。”
他的话仿佛一束细线钻进元妤仪脑海中,拨开那些弥漫的云雾,却未点透。
藏东西,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天峡山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江长丘这样大费周章呢?
周折十二年,这是局大棋。
严先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低声道:“节度使来势汹汹,公主可有应对之法?”
元妤仪收回思绪,又想到还昏迷着的谢洵,无奈地摇了摇头。
“驸马昏迷不醒,伤势暂且稳定也不宜走动,我们或许还要仰仗您和吴贡生,躲避一二。”
严先生又斟一杯茶,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无妨,节度使这些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兖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这地方少有人至,公主大可放心。”
元妤仪朝他点头,“这几天多有叨扰,待我顺利回城,定为先生备上厚礼重谢。”
严先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
“若公主真想答谢严某,便将这群尸位素餐、沆瀣一气的官员绳之以法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恨,脸上翻卷的皮肉露出岁月的磋磨,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戾气丛生。
看到元妤仪有些怔愣的神色,严先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到些旧人旧事,吓到殿下了。”
元妤仪也站起身,郑重还礼。
“先生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本宫敬佩,今日承先生恩情,来日必当达成先生夙愿。”
良久,对面苍老疲惫的严先生才叹了一声,道:“公主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却有赤子之心,与严某认识的另一个人格外不同。”
元妤仪下意识问,“另一个人?”
严先生的目光像是在看晚辈,也像是在审视打量,这样饱含悲悯的视线让元妤仪有些拿不准。
他轻嗯一声,没有正面作答。
“一个贵人,只不过眼瞎,心也糊涂。”
说罢他撑起桌边一根木棍,提着茶壶淡淡道:“茶凉了,严某再去温一温。”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脊背,可夕阳之下竟还能显露几分沉静。
元妤仪凝视着严先生那道身影,心脏停跳一瞬,忙把那个荒诞的念头抛去。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分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
入夜,山野中的风总是微凉的。
元妤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本《周易》,却已经许久没有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被风吹拂荡漾的草木。
这样寂静的日子,反倒让她想起避居承恩寺的那段时光。
远离世间纷扰,远离朝局争斗。
她只是一个为父守孝的女儿。
一切回归最初的身份,最初的经历,反倒将她那颗始终安定不下来的煞心抚平;
木鱼声,香火气,一点点消磨着靖阳公主不甘的恨,她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练字制香。
元妤仪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这还是她随口提起解闷,严先生让吴佑承送过来的书册,看来这位严先生也是个满腹经纶之人。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①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嘴里喃喃复述两遍,若有所思地闭上书。
人生在世,妄念生贪;
她这半生得父母宠爱,饶是出身皇家也得到了寻常百姓家的许多乐趣,并未经历过那些手足之间的勾心斗角。
平安顺遂过了及笄之年,迎来的第一个变故却是父皇驾崩,朝中人心浮动,藩王野心勃勃,不得已手握屠刀,护着幼弟登基。
有过不甘,有过愤懑,更有过怨恨。
也有恐惧。
往日鲜血铺就的宫变成了场噩梦,元妤仪从未如此厌恶政治权力的斗争。
前往承恩寺守孝的那三年也像是在逃避。
可惜世上事,并非躲避便能一生无虞,只要景和帝还坐在皇位上,她便逃不掉作为公主的宿命。
可元妤仪还是算计了一把,存了私心,也是放纵一次,未来携手的郎婿,她想自己选。
“妄取,妄予,妄想,妄求。”
一开始就有私心,后来顺其自然的相处时,便难免生出同情怜悯与不忍,这样的感情元妤仪无法忽略。
但因利用而意外滋生的感情真的可信吗?感情与理智交织成一团乱麻,紧紧扼住她的每一寸思维。
皓月当空,星子璀璨。
元妤仪抬眸望着辽阔的星空,忽然想到谢洵上次在宣城说过的话。
“没回上京,臣与殿下便还是夫妻。”
算了,少女站起身松开撑着脸颊的手,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一向想的开,不再考虑这件事。
若是能与谢洵开诚布公地说开也好,可惜这段日子压根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处理这些琐碎之事,更何况她也有些愧疚。
元妤仪拆下发上仅存的珠钗,正要休息时却还是放心不下,顺手将一头乌发挽起,便起身出门。
竹榻上的青年喝了药之后还在昏迷,他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睡相亦是让人赏心悦目,安静乖巧,却因为受伤,呼吸声极浅。
元妤仪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并未发热。
只是目光下移,落在青年苍白的唇角,少女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元妤仪不敢再留,飞速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伸手捂着心口,努力平复杂乱的心跳。
她怎么能那样想他?简直太荒唐了。
谢衡璋自成亲以来,一向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他们连拥抱都屈指可数,他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旖旎暧昧的举动呢?
那逐渐演变成你追我赶的亲吻,和青年身上浅淡的让人安心的白檀香,唇舌之间翻滚着的津液和浓烈情意……
少女忙摇了摇头,莹润的耳垂滚烫,舌根仿佛也烧起来,泛满了丝丝缕缕的麻。
真是色.欲熏心。
元妤仪颓丧地想,真心没确定,她对谢衡璋的想法倒是越来越龌龊了。
贪婪
在渚乡的几日像是刻意放慢的皮影戏, 耳畔和窗外是浅浅吹过的微风,平静无波。
严先生和元妤仪都不急躁,至于谢洵还在昏睡, 他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好转,也能喂着喝些稀粥,只是意识依旧浑浑噩噩。
反倒是吴佑承,终究是年纪小些, 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郎,何况在恩师面前, 便多了分依赖。
“今日也有士兵进山, 听说江节度使还亲自过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严先生波澜不惊地反问, “那他们能找到人么?”
吴佑承看着坐在旁边的元妤仪, 摇了摇头, 愕然道:“殿下和驸马都在渚乡, 怎么可能被他们找到。”
严先生依旧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转眸凝望沉默听着的少女。
“是啊, 但是活人在渚乡, 死人却不一定。”
元妤仪恍然大悟, 心中一惊, “严先生的意思是, 江长丘等人要作假?!”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思忖起来。
合理,也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此次赈灾越调查越深入,涉及到的人不止有江节度使一个, 这群官员沆瀣一气, 欺上瞒下;
届时元妤仪手握证据,不等回京, 便可以公主之尊代行皇权,撤了他们的职。
斩草除根,杀人自然也要灭口。
既然找不出活人来杀,那就给死人安个尊贵的身份,白骨一具,看不出本来相貌,谁又知道那死去的究竟是不是公主和驸马呢?
元妤仪思及此,面色凝重,沉声道:“最迟三日,天峡山就算再大,也会被彻底翻一遍。”
江长丘遍寻他们的下落而不得,必会选择鱼死网破。
若晚他一步,“死讯”在天灾未平、人心浮动的兖州传播开,她与谢洵将彻底陷入被动。
严先生颔首赞同,“公主说的不错,只是您打算如何解决眼下这桩麻烦事呢?”
兖州城此时必定戒备森严,守城门的也一定是江长丘麾下亲卫,他们要如何与沈清等人接头也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情。
元妤仪只觉得额角一阵阵胀痛,她双手撑在额头前,思忖一瞬,眼中是笃定神情。
“乔装打扮,入城,寻人。”
江长丘不可能管制住所有人的进出,何况只是她与谢洵失踪,上京其他随行的官员还在兖州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肆意妄为。
屋中沉默良久,严先生忽而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咳起来,吴佑承忙抚着他脊背顺气。
严先生的眸光复杂,声调中气不足。
“若公主不嫌,严某和褀为可送您一程。”
元妤仪一怔,却也清楚,若有他们二人相助,事情确实会顺利许多。
但她不大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何况这事关生死,不是义气可以掩盖的。
眼见少女眉尖蹙起,严先生边咳边道:“公主大可放心,我们师生对兖州情况再熟悉不过,城中亦有相熟之人,自有脱身之法。”
话已至此,元妤仪也不好一直推辞,若想破局,不能在这些细节之处优柔寡断。
便点头应下严先生的提议。
严先生拄拐起身,元妤仪看着他遮在麻衣下微颤的左腿,轻声道:“先生,您的伤似乎不大好。”
男人回眸望了她一眼,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不以为然,“人上年纪了,难免的。”
他摆摆手,“严某去热壶茶。”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淡声补充道:“让谢郎君喝点热茶也好。”
严先生拂开吴佑承想要扶他的手,无奈的笑了笑,“你还打算扶我这老头子一辈子不成?”
吴佑承不假思索,立即应声,“不管几辈子,褀为都扶,由学生来当老师的双拐。”
严先生想笑,嗓子却破锣似的又疼又麻,严词拒绝,“又说混话,殿下身边不可无人侍候,你且在这儿收心待着。”
说罢他又转过身歉疚地对元妤仪点点头,微微弯身,“严某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严先生将身旁的吴佑承往前推了一步。
“严某茕茕半生,唯有褀为一个学生,可惜在下江郎才尽,已至暮年,平白误人子弟;幸而褀为天资尚可,不算愚钝,品行端正,可堪雕琢,严某知晓教授殿下的太傅是崔家大儒,故而逾矩想求殿下闲暇时,同褀为讲讲这世间大道;您若愿带他去京城打磨一番,也是免了严某一桩心事。”
男人的语速不快,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总算是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元妤仪听完,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难过,严先生的话听起来,总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结果。
不像正常请求,反而像是在托孤。
吴佑承也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拧眉反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褀为自幼失怙,您在我心里绝非旁人……”
严先生气急,一拐杖打在他小腿上。
“糊涂!”
“成大事者不可为情牵累,哪怕你母亲丧夫归家,你外祖一家也始终照拂着她,你那舅父舅母也都是开明敦厚之人,吴褀为,你莫以为为师不知,你这次来是为了看我这个老残废有没有饿死家中!”
相处了几天,元妤仪对严先生的印象始终是温和包容的,却不知他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毫不客气的话。
吴佑承小腿肚肿起,脸上却依旧是倔强的表情,干脆承认。
“老师平日不喜与人交际,外人都传言您脾性古怪冷硬,兖州旱灾又闹得这般严重,学生就是担心您。”
“考试而已,学生还年轻,我……”
“噗通”一声,吴佑承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先生的一拐杖打跪在地上。
严先生这一拐杖下去,似乎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元妤仪见状立即上前劝道:“先生,吴贡生言之有理,春闱三年一次,他还年轻,再等等也未尝不可,您何必这样动气?”
严先生摇头,语调还是那样的尖利沙哑,可元妤仪却仿佛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失望。
“所有人都可以等,都有沉淀的时间,都可以说十年不晚,他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严先生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精气神,一瞬间老了十余岁,勉强拄着拐稳住身形,转身离开。
他喃喃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声音极小极低,瞬间消散。
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跪着的吴佑承两人。
元妤仪试着扶他起来,吴佑承却固执地跪在原地,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严先生为何要这样说?”元妤仪干脆半蹲下身子,直视着吴佑承眼底的破碎情绪。
少年唇线绷直,没有答话。
“你们师生是在打哑迷吗?一个个说话都只说一半,但没关系,若你说了,我或许会斟酌理由考虑驳回严先生的请求;”
“如果你不说,我定要答应先生这个不情之请,毕竟严先生于本宫和驸马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元妤仪的嗓音从容。
沉默片刻,吴佑承开口。
“先生气的是我本有春闱一举夺魁的希望,却亲手放弃这条道路,为父平冤还要再等三年。”
元妤仪一愣,无论是谢洵当初交给她的名册还是祁庭后来调查到的信息,都没有注明吴佑承的父亲蒙冤而死啊。
“你父亲……”
少年瘦削的脸上扯了抹笑,垂眸解释,“家父正是十五年前于午门自刎的新科状元,孔岐。”
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柳暗花明,元妤仪后知后觉地明白,严先生方才为何那样气愤吴佑承的行为。
“你私自返乡,只为看到老师安好,心是好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严先生会有多自责?”
吴佑承沉默良久,忽而郑重回答:“殿下,我不后悔,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回来。”
元妤仪想到方才二人争吵时少年情急说出的话,嘴唇翕动,终究是三缄其口。
生父早逝,实际上在吴佑承的人生当中更多担任着父亲这个角色的,就是他的恩师,严先生。
教他学识,教他明理,甚至为他考虑后路,真正的亦师亦父。
吴佑承:“殿下,我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老师,还请您回绝恩师请求,允我守老师终老。”
少年低垂着头,语调却坚定。
良久,元妤仪点头,“本宫答应你。”
吴佑承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地,忙不迭磕头叩谢,他年纪小,想的也简单。
左右老师的身子骨也能再撑些时日,这段时间他更应当侍候恩师起居,父亲的冤情待三年后成功考取功名,再翻案不迟。
可是元妤仪长在宫中,见过的事比他更多,心思更敏感,每每想到严先生方才眉眼间流露的悲怆和颓丧,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无法安心。
尤其是严先生哪怕遍布伤痕,面目狰狞,却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几分气度,矛盾之下实在古怪。
一个人可以更改皮囊,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神韵气度一时之间却难以更改,元妤仪总觉得严先生不大像山野之人。
“本宫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吴贡生可以据实以告。”
得到少年郑重点头后,元妤仪问出了那个第一面就存有疑问的问题。
“严先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左颊皮肉翻卷,右颊遍布刀伤划痕,左腿留有残疾,行动受限,绝非先天不足。
闻言,吴佑承眼里也闪过一丝迷惘。
他坦白道:“我第一次见到老师时,他已经是这般相貌,来渚乡安居后开始教书授业,只不过许多人都觉得老师古怪,学生寥寥,久而久之只剩我一个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从话里剖出信息。
严先生果然不是兖州人。
她又问:“佑承,你可知道先生春秋几何?”
吴佑承有些惭愧,依旧摇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问了很多关于严先生的私事,故极有分寸地止住话头。
应该只是想多了。
上京那群清流文官、世家子弟皆是这样沉静淡定的气度,若人人都与严先生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
入夜,灶上的两口小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严先生腿脚不便,吴佑承倒是积极;
但元妤仪如今本就承了他们的恩情,也不好一直摆架子使唤人,干脆自己在厨房守着粥和药,也算打发时光。
在这里躲着,虽然才几天,但她的心绪宁静,唯一的牵挂便是榻上昏迷的青年,其次便有些担心江长丘等人搜山的举动。
然而这两件事都应顺其自然。
她一味慌乱,谢洵不会立即苏醒,而江长丘那边也不会停止搜寻他们的下落。
迈过心里那道恐惧的门槛,便没有那般担心。
元妤仪拿着桌上两块方帕捂住锅边,略显生疏地把药锅端到一旁,又重复这个动作去端熬粥的锅。
她从前没干过这些活,倒是平添新体验,只是想想都是为了谢洵能早日康复,心中并不觉得苦涩,毕竟他救了她一命。
权当“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少女熟稔地拿过勺子盛好米粥和药,又吹了吹滚烫的指尖,这才往厢房走去。
榻上的青年眼睫紧紧阖着,面色较从前红润许多,凑近才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元妤仪遵循着前几次喂药的经验,依旧是温声劝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总之这法子有效就是了。
少女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地同他闲谈几句,虽然谢洵还昏着,可是待在他身边,元妤仪总是安心的。
音调一点点降低,元妤仪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替他掖好被角,既是对谢洵说话,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其实当不当的成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总归不要落到嫌恶厌弃,恨之入骨的地步便好。”
少女说罢叹了口气,凝视着谢洵如山水画般清俊淡然的面容,不经意看入迷,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暗叹自己没出息。
就在元妤仪端着托盘离开半柱香后,床榻上原本昏睡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此次伤势太重,饶是将养那么久,谢洵身上依旧乏力,思维也迟钝很多,方才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这才撑着精神维持清醒。
所以她刚才的话,他时断时续听到大半。
这几日她的心绪如何,他能猜到。
谢洵强撑着坐起身,挪动间似乎扯到腰间伤口,痛的轻嘶一声,以往轻松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无比艰难。
青年靠着床边坐了片刻,恢复些力气才又站起来,他身形踉跄一瞬,忽然望见窗外皎白的月光。
哪怕二人如今经历过这么多事,可感情上元妤仪仍不想强求,也不愿面对两人可能反目成仇的结局;但谢洵却不怕强求。
他只怕,是元妤仪不想要他,厌弃他。
哪怕公主曾亲口说不曾嫌恶他,但谢洵心中无比清楚,她对自己更多的是同情和欣赏,就像君与臣。
可他贪婪,想奢求她真正的爱。
谢洵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门口走去,他心中甚至闪过偏执念头。
带着他的殿下,趁此机会去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日久天长,她总会有一分心软。
但谢洵的理智不断提醒他不能这样做。
上京有她的血亲,有她的好友,有她牵挂的人,倘若被他囚在身边,她一定会怨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走一步,谢洵额上的冷汗都更多,可他并未停止。
他通医道,自然也清楚身上的伤势。
若伤了筋骨,必然需要静养;但他是被人捅了小腹软肉,如今醒了,在床上躺着也无用,不如多磨一磨,等体验过最疼的时候,日后再疼也能受的住。
元妤仪方才喂药时,随口提到了江长丘搜山的行动,虽嗓音淡淡,可谢洵知道她免不了担心。
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她身边。
从小到大他受的伤多了,一层叠一层,身上的好肉屈指可数,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谢洵的步伐渐渐规整稳健了些。
他伸手推开门,月影西斜,皎白明亮的月光倾洒在地上,也拢在他身上,恍若撒了一层模糊的水银。
鬼使神差地想到方才那个称得上大逆不道的想法,谢洵脸上浮现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喜欢月亮,可月亮高悬,永远不可能坠落;他喜欢翱翔九天的鸾凤,却不能折其双翅,让凤凰如飞禽走兽一般屈辱地活着。
元妤仪是春日海棠,明艳璀璨,谢洵不要她做被折下的莬丝花。
月光能有一刻照在他身上,很好;鸾凤身侧能给他留下半席之地,也很好;他愿悉心养护,只愿一睹海棠盛开时的光辉灿烂。
倘若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
爱本应如此包容。
见面
谢洵缓步走下台阶, 正要往正屋走去,却听见篱笆外响起木棍戳地的声音。
他顿步转身,却看见一个身着麻衣的男人。
这人已经毁容, 还拄着根拐杖,鬓发却是灰色,看不出具体岁数。
对方见到他亦是一愣,手里的竹筐摔在地上, 里面的烧纸和冥钱散落一地,正要去捡时, 青年也强忍着腰间的疼, 半蹲身子替他拾。
谢洵看了一眼这些烧纸,却一句都没问, 只将这些东西还给面前的男人。
“还未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先一步开口。
严先生眸中闪过一抹深色, 轻笑一声, 没有否认, 只摇头道:“驸马言重了。”
二人寒暄两句,谢洵明显察觉到这位严先生的神情有些复杂, 但他下意识去打量严先生的脸, 却只能看到狰狞的伤疤, 窥不见具体神情。
但想来他与这位严先生也没什么交集, 故而谢洵敛起那一点古怪的直觉, 后退半步拱手离开。
“谢某去看看殿下,先生自便。”
还没等他转身,严先生拦下他, 语调称得上温和, 只是嗓子实在沙哑尖利。
“驸马,今年多大?”
谢洵不解, 但面前的男人毕竟是救下自己和公主的人,他也不能失礼,便如实回答。
“某虚岁二十一。”
严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涣散,又道:“那你的父母……”
谢洵眉峰皱起,显然已经有些怀疑。
他与这人分明是萍水相逢,如今自己刚醒他却迫不及待地问这些问题,倒仿佛求证似的。
严先生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拄着拐杖歉疚地看着他。
“严某一见驸马便觉得亲切熟悉,想到一个故人,这才多嘴问了几句,驸马见谅。”
谢洵并不相信这个借口,他凝视着脊背佝偻、身有残缺的男人,试图从他这些话、这个人身上寻到作假的痕迹,偏偏都没有。
良久,谢洵只道:“无事,先生不必自责,谢某的身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严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家父乃宣宁侯,谢家家主谢睢之;”青年的话音一顿,又淡声道:“至于主母,乃琅琊王氏昌平伯之妹。”
严先生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脊背又往下弯了一些,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指却在颤抖。
“世家家主和高门贵女,很是般配,难怪养出驸马这般神清骨秀的贵公子。”
谢洵心中轻嗤,也没有解释。
若真指望着谢侯爷和那位主母养,只怕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但这没必要和严先生细讲,故而他只是颔首离开。
严先生望着他缓慢离开的背影,没有再拦,可眸中却是浓重的悲怆和半分质疑。
像她,很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之间流露的考量和灵敏的心思,简直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像罢了,终归不是。
男人垂眸,看着竹筐里的烧纸和冥钱,喉咙里溢出两声极低的叹息。
……
这几日天气渐暖,夜里却偶然会有一阵风,虽然算不上冷,可难保不会着凉。
谢洵推开门,首先看见的便是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姑娘,她侧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微微隆起,随着呼吸挪出规律的弧度。
他缓步上前,却没急着去床边,而是先伸手放下支起小半张窗扇的木条。
似乎生怕吵醒元妤仪,青年的动作极轻,心里却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这般贪凉,又忘记关窗。
谢洵回眸望了一眼翻身的少女,唇角却下意识翘起小小的弧度。
这几日不仅谢洵在养伤,元妤仪也难得可以借此闲暇时光休息,身心疲惫,睡的自然也熟。
谢洵担心贸然坐在床上会惊醒她,故而只站在床尾处看着睡梦正香的少女,这些天昏昏沉沉也依旧紧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
谢洵看了两眼,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听到床上的少女嘟囔两句呓语。
他捂着小腹处的伤口,半蹲下身子,正要听她方才说了什么时,原本侧躺睡着的少女却猝不及防转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谢洵与那张白皙面庞间的距离呼吸可闻。
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青年顿时身形一僵,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小腹的伤口疼痛也感知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太快。
其实他们拥抱过,也曾在元妤仪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亲吻过,除了夫妻之间的敦伦之礼,谢洵自认为和元妤仪之间已经颇为熟稔。
他以为对男女之事,自己至少不会这样失措。
可没想到只要离她近些,或者她主动凑近一点、关心他一点,他都会克制不住的自乱阵脚、缴械投降。
谢洵下意识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自己如雷轰鸣的心跳声。
元妤仪浑然未觉,她梦中恍恍惚惚又出现一些残影和想象的画面。
谢洵分明洞悉局势,可以权衡利弊,却还是选择了举着火把来天峡山林深处寻她。
青年身子骨孱弱,可就算被荆棘丛划破衣袍时也并未后退半步,他声音沙哑,一声声都砸在元妤仪心底。
元妤仪还梦见,昏迷的自己被他抱着躲避围追堵截的刺客,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休息,外面却又赶来一个杀手。
谢洵拖着病体与那刺客周旋,最后虽用智谋将刺客反杀,自己却也不敌,被刺客捅了一刀,伤势严重,陷入昏迷。
这梦其实不大合理。
譬如谢洵病体孱弱,怎能敌得过身手远在沈清之上的死士;又譬如江长丘这个笑面虎真的只会派一波追杀的刺客进山吗?
可元妤仪沉浸在梦中,罕见地没有去琢磨这些琐碎的细节,看着这些场景逐一浮现在面前,她眼眶里已经蓄了一汪泪。
谢洵听到极力克制着的抽泣声,心中一急便凑上前去,伸手一摸果然冰凉一片。
她在哭。
他的声音略急,还带着几分大病初醒的喑哑,温声唤她,“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昏昏沉沉,伤心极了,也没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做梦,下意识地伸脑袋轻轻蹭了蹭青年的手,半是依赖半是抱怨。
“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少女的鼻音浓重,声调讷讷的,梦中她紧紧抱着血流不止的驸马,只觉得快要窒息。
谢洵被元妤仪骂的一怔,却还是将她环紧的双臂塞回被子里,轻声道:“是啊,他太傻了。”
元妤仪的呓语渐渐停了,她只是木然地哭着,谢洵找了块挂在一边的方帕擦拭着垂在她脸颊的泪。
借着清冷的月光,谢洵看清她的脸,白皙柔美,宛如一块无暇美玉。
他鬼使神差地问,“殿下喜欢他吗?”
元妤仪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道:“谁?”
“你刚才骂的那个傻瓜。”
然而谢洵等了好一会,却都没等到答案。
他轻笑一声,拿着那张被泪水沾湿的方帕,心中暗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跟一个困倦的姑娘刨根问底。
然而身后的人却讷讷道:“不能喜欢。”
语调很慢,也很坚定,带着点执拗的倔。
谢洵转头看见的依旧是侧身躺着的元妤仪,秀眉琼鼻,呼吸声匀长清浅,连睡姿都没换。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涩,又仿佛这样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释然一笑,缓步离开。
原来爱至深处,真的会越来越贪婪。
最初只求她怜悯的一眼,渐渐地演变成求她垂青,求她快乐,求她平安,求她的整颗心。
—
翌日,万里无云,天光大亮。
元妤仪醒过来时,日头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照进屋里,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发现那扇支摘窗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奇怪,她有关窗吗?不记得了。
坐在床上醒了会神,元妤仪这才穿衣起身。
想到昨夜那个短暂的梦,她心中便会泛起酸涩的痛,亲眼见证谢洵艰难地救她,甚至还挨了一刀,这种感觉和旁人描述是格外不同的。
那样惨烈的梦,没人会不动容。
元妤仪知晓昨夜自己必然是哭过,眼眶酸胀,她本想拿方帕浸水敷一敷眼睛,可帕子却离奇失踪了。
元妤仪心中一凛,脑海中闪过千百个不利的念头,再幻视屋中的布置,便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古怪的感觉。
昨夜有人来过。
元妤仪凝视着那扇关上的窗户,脑海里已经成功浮现出一副场景,贼人肯定没走正门,选择了翻窗进屋。
然而这推断也有些奇怪。
平常的杀手不是谋财,就是害命;昨晚来的那人为何没带走她放在桌上的珠钗,却偏偏挑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手帕?
而且,他居然走的时候又把窗户关上了?
此等操作,常人无法理解。
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不是这屋里还藏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越想越乱,秀眉蹙起,干脆决定去询问严先生是否有隐瞒。
临走时,少女将那支珠钗握在袖中。
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能自保也是好的,她的身份以及这条命,绝不能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就在元妤仪正要推门的那一刻,木门已经先一步被人从外面打开,那张骨相出众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谢洵手里端着盆温水,还在向上冒着氤氲的热气,而水盆边正搭着那条丢失的方帕。
元妤仪怔愣在原地,若非她的眼睛还有些酸胀的疼痛,只怕真要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了。
她抬眸与谢衡璋漆黑沉静的眼眸对视,掌心里紧攥着的珠钗下意识一松,眼看要落在地上时,青年眼疾手快地接住。
少女清澈的凤眸因惊讶而瞪圆,呆愣明艳的模样一丝不落地倒映在谢洵眼底。
倒真像是一株刚睡醒的海棠花。
谢洵失笑,只觉得她无论是何种情态都可爱极了,眉眼不自觉弯起,声音清冽悦耳,如泠泠珠玉。
“殿下,你走思了。”
默契
这样熟悉的声音, 这个熟悉的人。
仿佛是梦成了真。
动作比想法快,元妤仪径直上前,扑在他怀里, 泪水扑簌而下。
谢洵一愣,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左手端着水盆,右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
吴佑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拿着铲子走出厨房,没想到迎面撞见的就是失态的靖阳公主。
少年半捂着双眼, 眼疾手快地将谢洵左手拿着的水盆接过来, 放在屋里又一溜烟跑了回去。
“殿下,您注意些, 谢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乎呢。”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透过指尖缝隙善意地提醒, 话里带着点揶揄和羞怯, 又被严先生揪着耳朵提到厨房。
吴佑承对严先生悄声道:“怪不得老师从前说听一百句话不如亲眼见一次, 学生在上京应试的那个月,听到最多的便是朝臣们议论公主和驸马已生嫌隙, 貌合神离。”
他想到方才亲眼见到的画面, 摇了摇头, “殿下和谢大人的感情分明是如胶似漆, 好得很嘛。”
严先生被少年这番故作老成的话说笑, 断了一半的眉梢微微扬起。
他昨夜与谢洵有过短暂接触,不难看出这位驸马爷看似好相处,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昨日自己并未自报家门, 对方却早已猜到他身份, 行事言谈也难得的有分寸,更没有普通人那般窥探的欲望。
哪怕见到烧纸和冥钱也只是帮他拾起, 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提。
严先生原以为这样的聪明人是无情的。
或者至少,情感是单薄的。
但今日一见,倒是他多虑了。
这位朝廷新贵并非冷漠,而是只对妻子情谊深重,坦然相待。
吴佑承觑了一眼自己老师的神情,语调轻松,“老师是不是也觉得学生刚才的话有几分道理?”
严先生轻笑一声,并未回答。
他神情从容赞许,只是因为见到那位驸马便觉得亲切,谢洵的长相让他缅怀故人。
哪怕如今知道谢洵与那个人之间无甚关系,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见到这张相似的眉眼过的好,他也满足了。
那边,元妤仪方才听到吴佑承善意的提醒后,便立马要抽身后退,却被面前的青年温柔地回抱。
谢洵身高腿长,以往二人不曾这样亲近时,元妤仪对他身体的感觉还不大明显,如今二人抱了个满怀,那颗心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男子的胸膛是硬的,她个子在同龄姑娘中不算矮,也是匀称窈窕,如今或许是未梳发髻的原因,被谢洵抱着,额头只能抵在他隐藏在中衣下削瘦漂亮的锁骨处。
那股淡淡的白檀香和药味混在一起,元妤仪清醒几分,试着往后推了推他的身子,有些局促地提醒。
“你身上还有伤呢。”
话音刚落,元妤仪便听见谢洵的轻笑声,尾音像冒着氤氲热气的烧酒。
下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怀抱,饶是伤口再疼,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
“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好多了。”
见元妤仪不信,谢洵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先她一步走进屋子,又转身道:“殿下看,臣如今真的没事了。”
步伐沉稳,虽不如以前那样快,但看起来倒也正常,确实恢复的不错。
元妤仪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又想起谢洵来时端着的水盆和那条方帕,低声询问。
“你何时醒的,那条帕子怎会在你手里?”
谢洵也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神色如常地回答,“臣后半夜醒过来,看望殿下时发现你梦魇了,便顺手取了旁边的帕子给殿下擦泪。”
他皱眉道:“可是帕子有什么问题?”
元妤仪知晓了前因后果,摇了摇头答了句没问题,又追问,“那窗户也是你关上的吗?”
谢洵愈发不解,却依旧点头。
元妤仪松了口气,将她的怀疑都跟他说了一遍,包括那些自相矛盾的推断。
谢洵哭笑不得,却依旧顺着她的话夸赞道:“无妨,殿下足够冷静,能察觉细微不同,这是好事。”
元妤仪试图从他话里体会到两分嘲讽的意思,却只看到他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眸,仿佛体会到从前被他看到自己那盘失败的烧茄子时的尴尬。
谢洵看了眼她明显肿胀的上眼皮,指了指水盆旁搭着的方帕,温声道:“殿下敷下眼睛吧。”
元妤仪心领神会,也没有推辞,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敷在酸痛的眼皮上,感受着热帕子的温度渐渐扩散。
她心中只感叹着谢洵的细腻。
元妤仪以前只觉得只有绀云和锦莺等贴身侍女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却没想到自己这个驸马比起心细如发的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洵看她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长脖颈,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
他忙挪开目光,去把玩袖中的短刀。
元妤仪:“郎君昨晚来的时候,可曾听见我说什么梦话么?”
谢洵听她发问,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不能喜欢。”
喉咙里的话未经思索已经出了口,“未曾。”
其实她噩梦中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但谢洵不太想坦白。
无论元妤仪当时说的是“不能喜欢”还是“不敢喜欢”,抑或其他任何一句话,谢洵都不会在她面前坦白此事,他宁愿一直瞒下去。
有些事,有些话,一旦戳破便再无遮掩了。
不如维持现状。
元妤仪哦了一声。
昨夜虽说做了噩梦,可她却罕见地沉浸在梦中未曾惊醒,睡的安稳,故而自己也拿不准究竟说没说梦话。
不过谢洵曾经说过君子一言胜过千金,想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扯谎骗她,她自然相信。
她正要伸手去揭帕子,身旁突兀响起一声,“臣在这水中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草药,殿下忍忍,多敷一会吧。”
谢洵话音一落,元妤仪只好收回手,顶着被蒙住的眼往声音响起的方向张望。
少女扁了扁嘴,她确实觉得这块浸了药汁的帕子味道有些刺鼻,只是没想到刚微微抬手便被他看穿意图。
都道卫疏是八面玲珑的贵公子,其实谢洵对旁人心思和想法的揣测要更准一些,只是他一向不爱表达罢了。
谢洵将元妤仪那些小神情收在眼底,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嘴角的笑意浅淡温柔,冲淡他身上的清冷气度。
这次他并未扯谎。
今晨起来他便猜到元妤仪的眼睛会痛,所以早早去厨房烧了热水;
至于草药,是谢洵无意间碰到了同样早起的严先生,便借用了他晒在院中的干草药。
她一向娇气,得好好养着才行。
谢洵估摸着时间,看元妤仪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珠钗,不再与他说话,心里又仿佛堵了块石头。
他主动搭话,“严先生已经与我说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殿下可是在忧心江长丘派人搜山?”
元妤仪闻言眉梢微挑,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走神。
但谢洵已然问出口,她自然点了点头。
谢洵淡淡的嗓音又在不远处响起,“殿下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
元妤仪果然扭头顶着手帕看他。
谢洵:“臣亦知晓殿下的打算,乔装打扮,入城寻人,第一步是对的,第二步,殿下要去寻谁?”
元妤仪靠着椅背仰头,防止布帕滑落,“自然是回别院寻沈清他们。”
谢洵的指腹划过薄薄的刀刃,音调略压低了些,“若真如此,便是自投罗网。”
别院附近绝对有江长丘麾下亲卫盯守,只待他们返回,便将这早该死在山匪手中的公主与驸马先一步截杀。
原路返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沉默片刻,元妤仪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若不回别院,不找跟我们一起从上京来的随行官员,偌大兖州城中,还有谁可信?”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站在她面前。
元妤仪虽然被遮着眼,还是察觉出他离开了座位,感觉到那抹熟悉的视线,下意识抬头。
下一刻,她蒙眼的布帕被人揭下放在了一旁的水盆里,清澈的双眸比刚醒时更明亮,眼皮也彻底消了肿。
谢洵侧身含笑看着她。
“自然是找此时不在别院的上京人。”
元妤仪眉尖微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跟我们一起来的无非就是沈清、庞统领、郑大人和安国公府……”
她的话戛然而止,明显已经想到了人选,只是还有些不确定,“你是说我们进城后去找阿浓和卫公子么?”
谢洵轻嗯一声。
“可是江节度使已经放出你我二人被天峡山山匪追杀,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出去,整个兖州城现在人心惶惶,阿浓他们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谢洵道:“殿下,季姑娘是行伍之人,又与你情谊深厚,想要寻你下落也是情理之中;可择衍并非武将,卫老尚书师承博陵崔氏,是文官翘楚,他的孙儿绝不会看不出这是一个圈套。”
他上前一步,神色如常,“殿下不妨再想想,择衍既然能猜到故意放出消息的江节度使另有企图,还会不会跟着季姑娘一同回别院?”
元妤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想到之前卫疏对阿浓眉眼间藏不住的感情,语调笃定,“不仅不会跟同,卫公子应当还会拦下阿浓。”
“正是,而且他们也需要躲开江节度使。”谢洵眸光温和,仿佛江长丘的所有谋划已在他计划之中,宛如小丑。
元妤仪看着他沉静从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那我们要去哪找他们?”
谢洵垂眸望见凑到他身边的姑娘长睫低垂,想去揉一揉她柔软如绸缎,垂在颊边的乌黑发辫。
但他愣了愣,并未这样做,只是背过手,克制着自己的举动。
太突兀了,她一定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竖起耳朵往后退半步,无法理解地盯着他。
元妤仪对身边人的想法毫无察觉,久久没等到回答,她半仰起下巴又问,“你知道吗?”
谢洵轻轻颔首,清冷的眉眼微扬,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也跟着往上挑了挑。
满室生辉。
他略弯下身子,也在她耳侧悄悄说了几个字,尾音故意扬起,淡淡的痒痒的。
元妤仪闻言,眼中浮现一抹不加掩饰的愕然,莹白的耳垂登时爬上一抹红,但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谢衡璋这地方猜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寻芳阁是兖州最大最豪奢的花楼,他们进山逃脱那日,卫疏和季浓要合作去查探的地方便是兖州青楼。
他们还在花楼对面的客栈租了房间,现在想想,一切竟都在冥冥之中寻到了退路。
在兖州看似绝境,其实暗藏生机。
元妤仪想明白后扭过头,听谢洵说起寻芳阁恍若米粮店铺一般稀松平常,心里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眼神染上一抹深意。
她觉得一个洁身自好的男子,在谈起这等风月场所时,至少应该有所避讳。
可谢洵太平静了,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似的。
元妤仪古怪的情绪愈演愈烈,压根来不及思考,这世间其实原本就很少有能让谢洵在乎,亦或是另眼相待的事物。
冲动占了上风,少女略提高音调反问。
“郎君为何对这等寻欢作乐之地如此熟稔,难道你也同卫公子一样喜欢听曲儿?”
谢洵被她特有所指的两句话惊得一怔,素来镇定从容的心一凛,有些局促。
这样的慌张落在元妤仪眼里,便成了被她碰巧说中后的羞惭。
她错愕道:“谢洵,你当真常去青楼?”
语调略急,连他的表字都没喊,连名带姓这样说出来,不敢置信中还掺杂着一分失望。
谢洵的喉结上下一滚,也顾不上思前想后,语速飞快地同她解释,连臣都来不及说。
“殿下,我从未去过秦楼楚馆!父亲和主母对我一向严苛,我平日连出门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怎么可能去那等风花雪月之地。”
他的话音一顿,又补充道:“我从未招惹外面的女子,家中侍候的也只有岁阑一个小厮。”
简而言之,没有狎.妓,也没有通房。
虽说这样的解释有些狼狈,但元妤仪原本紧蹙着的眉尖终于缓缓舒展。
倒是她疑神疑鬼,一时昏了头。
当初她甚至借用了汝南沈家的消息网,派沈清去调查过这位驸马还在侯府中做公子时的日子,确实是深居简出、洁身自好。
元妤仪的脸颊滚烫的几乎要烧起来,自觉再不能和谢洵待在这儿,只匆忙扔下一句:
“想来午饭快做好了,严先生腿脚不便,我去给他打下手。”
谢洵却以为她是不想听他解释,直接将她拦住,郑重开口。
“殿下,我同你保证,无论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我都绝没有拈花惹草,招惹过旁的女子。”
谢洵越说,元妤仪脸颊便越热。
她灵巧地侧开身子,提着裙角转头匆匆望他一眼,便躲开目光,清脆应了句“好了好了,我信你便是。”
救赎
翌日卯时二刻, 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挂着轮月亮的残影,薄薄的晨曦笼罩着整片天。
计划已定, 只待施行。
城中张贴了二人的画像,自然得改装易容,见二人为难,严先生主动揽下这桩活。
元妤仪看着镜中那张截然不同的脸, 神思微怔,其实若真一点点细看, 骨相并未变化;
只是被严先生几笔描过后, 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乌黑吊梢眉,眼尾被涂了些石灰色, 原本神采飞扬的凤眼立时显出些呆愣愚钝的神情。
而当元妤仪转过身去看谢洵时, 心中更愕然。
良久, 她看严先生的表情都很钦佩, 沉声感叹道:“先生妙手当真奇哉。”
元妤仪从未想过,谢洵这样宛如谪仙的出尘相貌, 竟也能这般平平无奇, 那张脸甚至将他身上那股不占人间烟火的气质都磨灭许多。
谢洵恍若不经意地瞥了眼铜镜。
刻意加粗化浓的眉骨, 一边用炭笔放大, 一边暂且维持正常的眼睛, 他眼下那颗昳丽的泪痣甚至也没有逃过,被用墨汁染过,放大无数倍之后活像个长在脸上的瘤子。
谢洵瞥见元妤仪明显想笑却强忍着的同情目光, 头忽然罕见地有些痛。
这张脸果然丑的不堪入目。
顶着这样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谢洵清冽悦耳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免有些违和。
“先生的画技想来也是妙手丹青。”
严先生莫名从那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太满意的小情绪,他的目光闪过两人的脸, 心中了然。
这位谢驸马应当是觉得自己给他画的太丑,毕竟公主每每看了他的脸,都会下意识转头瞥另一边。
原以为他是将皮囊这些外在之物弃若敝屣的仙人,没想到也沾了凡尘心思。
严先生也没回避,轻笑道:“少时学过,尤擅工笔,故改装易容不算难事。”
……
从渚乡到兖州,最近的路便是翻过天峡山,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进城,可惜早先江长丘颁布禁山令,如今又派人搜山,他们只能走平常的大路。
吴佑承早早从外祖家中驾来一辆驴车,载他们充作平常百姓入城。
元妤仪坐在车尾,轻咳两声,像模像样地挎着早就装好一篮草药的竹筐,低声开口。
“我现在才真正知晓,郎君以前的模样有多俊朗。”
她第一眼见到谢洵时,便被他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吸引,知道遍寻上京城也难再找出容貌上可以胜过他的郎君。
可婚后日复一日看着,就算是个神仙在面前晃荡,也有看习惯的时候。
现在这张脸给元妤仪的冲击力极大,这才不过半刻,她便不由得开始生出珍惜与怀念之情。
谢洵听她感叹,唇角不由得翘起,轻声回复,“等入城寻到择衍和季姑娘,臣便净面。”
元妤仪点头,看着一轮明日沿着地平线渐渐升高,浅金色的日光逐渐晕染天边淡淡的暗色。
他们出来的早,土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元妤仪虽然明白兖州城等待他们的将是难以预料的未知,可在这样安静的路途中,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忽而望着谢洵,又指了指自己,笑道:“郎君,你看严先生给我画的这张脸丑不丑?”
谢洵:“不丑。”
元妤仪却讶然反驳,先指吊梢眉,再捏了捏沾了几块黄泥土的脸颊,伸手给他看。
“我脸上都敷土了,你怎么还说不丑?”
谢洵依旧摇头,声音温和从容,“肤白便如冷玉,沾土则显亲切,殿下明艳,无需外物衬托。”
青年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哪怕说出这些话,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赧或刻意讨好的神色。
元妤仪本想引他说一句“丑”,然后自己再答一句“丑夫丑妻,定能顺利进城”;
没想到谢洵压根不按她认为的答案走,而且看他回答时的认真表情,他似乎是真觉得她顶的这张脸好看。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憋出一句,“我都在镜中看到了,才不信你呢。”
尾音上扬,难得带了分小女子的娇嗔。
他们抵达兖州城门时已至辰时,许是节度使下令,进城的百姓都要经过盘查。
但严先生早先说过自己擅长工笔人物画也并非诳语,谢洵和元妤仪顶着那两张无甚出奇的脸缓步上前,守城的侍卫只拿着画像对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正在元妤仪要离开时,却被人拽住后领。
谢洵的手摁住藏在袖中的双刀。
另一边巡查的侍卫目光扫过她的脸,皱了皱眉,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而不远处的严先生和吴佑承同样面色凝重。
吴佑承难免多想,问道:“老师,可是公主和谢大人身份暴露了?”
严先生拦住他想要上前的动作,嗓音沙哑,“静观其变,不可妄动。”
他少时痴迷于临摹名家画作,笔触也曾被人赞颇有吴顾遗风,这群侍卫都是粗人,公主和驸马不可能被认出来本来面目。
谢洵换上一副不安神情,不动声色地挡住身后女子半个身子,朝那侍卫拱手道:“这位大人,可是内子惹了您不悦?”
侍卫见到他们这对夫妻不相上下的丑脸,推搡一把谢洵,恶狠狠道:“你们走可以,但是这些东西得给老子留下。”
他指的是竹篮中的菌子和草药。
元妤仪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篮,正要往回收,却被谢洵扭头使了个眼色,三两下被青年夺过。
她刻意压低原本清脆的嗓音,听起来沧桑许多,还带着几分哀怨。
“这可是卖了给咱们补贴家用的啊……”
谢洵却瞪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两个竹篮都递给气焰嚣张的侍卫,又装模作样地警告元妤仪。
“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这可是城里的青天大老爷,看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东西那是咱们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那侍卫被他刻意的恭维讨好,扬声道:“想不到你这乡下人还有这样的见识,就是这张脸实在太丑了些,不然本大人定要给你找个职位。”
谢洵干笑两声,连连道是,瞥见已在另一边进城的严先生和吴佑承,便要告辞。
侍卫长已经收了东西,也不想再与这样丑陋的乡下贱民多聊,便对另一个手下道:“放行。”
谢洵揽着嘤嘤哭泣的元妤仪进了城。
进城后,身边没了那些巡查的侍卫,元妤仪松开捂着脸的手,冷嗤一声。
“这就是江长丘口中海清河晏、人杰地灵的兖州城,简直无法无天!”
谢洵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她的脊背为她顺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待他们倚仗的官员们倒台,这群乌合之众自然不成气候。”
……
严先生在最前面带路,引着他们转弯走进一个鲜有人迹的巷子,“草民只能帮到这儿了。”
元妤仪和谢洵都明白,严先生患有腿疾,吴佑承又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会帮忙,却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他们冒险。
这是人之常情,不可强求。
元妤仪道:“先生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我与驸马都会记在心中。”
她的话音一顿,对上吴佑承期盼的目光,又郑重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先生上次跟靖阳提过的请求,请恕靖阳不能答应。”
严先生一愣。
“诚如先生所言,褀为天资聪慧,孺子可教,可若您此时强硬地将他逼走,他远在上京,又真的能放心么?”
少女音调平缓,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您希望褀为变成一个只知报仇,却忽略恩师十载情谊的人吗?”
谢洵虽不知他们之间曾经说过什么,但也能隐隐猜到严先生曾经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只是元妤仪既然拒绝了,他便只需支持她的任何决定,故下意识站在少女身后。
“先生放心,褀为的卷宗我已看过,小小年纪却虚怀若谷,是个可造之材,待世态安稳,谢某会向陛下请奏破格录取。”
良久,严先生脸上的神情似有松动,只是五官面容依旧狰狞。
他拄着拐杖,无奈地道:“公主和驸马既然都是这样认为,那便让他暂且留下吧。”
一旁的少年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元妤仪和谢洵,拱手告别。
元妤仪见这件事解决,也不再耽搁,轻轻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袖,温声道:“谢衡璋,我们走吧。”
谢洵点头,正要离开时,身后却又响起一声不确定的询问。
“公主方才唤的可是驸马的表字?”
元妤仪转身,有些狐疑地看着嘴唇翕动微颤的严先生。
谢洵直视着眸中神色复杂的严先生,应道:“是,谢某表字衡璋。”
严先生嘶哑的嗓音有些颤,“这表字,是宣宁侯取的么?”
谢洵眉头微皱否认,“乃家母定下。”
严先生语带试探,哑声道:“王夫人?”
谢洵原本不欲说这些,可是看到身旁的少女亦在抬眸望着他,鬼使神差地,他并未排斥。
“不是,在下的生母姓陆。”
严先生闻言忽然重重地咳起来,那张原本便狰狞的脸因激动变得通红,泛粉的皮肉外翻。
他扶着吴佑承的小臂站稳,看着谢洵的脸,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声音极低地喃喃道:“你……”
严先生的话断断续续,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干脆没有再说,只对元妤仪道:“公主,江长丘虽是江丞相本家侄儿,可他只是江相安在地方的一枚棋,一个伥鬼而已。”
元妤仪闻言一愣,在渚乡这些日子,严先生并未与她说过这些,今日怎会突然提起?
“公主以贪污灾款,欺压百姓、谋杀皇族等罪名或许可以斩杀节度使为民除害,却动摇不了远在上京的江丞相根基。”
严先生说起这些话时并无半点费劲,宛如这些局势早已在他心中上演了千万遍。
此刻他仿佛不是兖州渚乡一个清苦丑陋的教书先生,而是挥斥方遒、剖析每一处微小细节的谋士。
“江丞相盘旋朝廷几十载,党羽众多,根基颇深,殿下若想动他,非一击致命而……”
下一刻,谢洵猛的抽出左袖中的短刀,横在他脖颈间,身上气压极低,带着毫不收敛的压迫气势,逼得严先生趔趄后退。
“你究竟是谁,又是谁告诉的你这些事?”
元妤仪看到这一幕,却没有阻拦。
诚如谢洵所怀疑的,她心中也有不解,以严先生现在展露给他们的身份,绝不可能接触到这些详细的情况。
何况他话里话外分明对江丞相十分了解。
这太奇怪了,两个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其中必然有严先生瞒下的事情。
吴佑承见状心一急,急忙解释道:“殿下,谢大人,你们这是作何?老师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啊!谢大人怎能横刀相向?”
虽不知严先生为何在此时说这些事,但元妤仪也想听听他的解释,淡淡开口。
“一个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的贫苦儒生,却识得名贵草药,精通岐黄之术、擅长工笔丹青、喜读晦涩古籍,又碰巧在江节度使之前救下本宫与驸马,严先生不觉得,这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她并非那等宅心仁厚的大好人,若是严先生当真居心叵测,救命之恩便换留他全尸。
饶是面前横着一把锐利的匕首,严先生也面不改色,神态从容,他方才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闻言只是勾了勾干裂的唇角。
“严某是上京人氏,少时出身官宦之家,数年前家父被歹人诬陷入狱,江相上书请求严惩,一夕之间,严某家破人亡。”
严先生先是盯着面前的青年,果然在谢洵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他手中匕首也下意识松开。
他勾了一抹苦涩的笑,又对元妤仪哑声道:“所以严某与江行宣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元妤仪听他说完,只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这些年被江丞相刻意打压的官宦,上京严姓官宦有四五家,一时之间对不上人。
时光回溯到十年亦或二十年前,彼时她还未曾出生,有所不知亦或遗漏也是正常。
沉默片刻,元妤仪道:“郎君,放开他吧。”
谢洵把手中的刀漠然收回袖中,只是望着严先生的目光闪过深意。
“方才我们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值此风声鹤唳之际,本宫与驸马不能掉以轻心。”元妤仪沉声解释。
严先生微一颔首,道:“严某亦有隐瞒之过,公主言重了。”
他又道:“在下方才想提醒公主的是,江丞相此人狡兔三窟,若非一击致命,公主且不可妄动,以免被他反将一军,得不偿失。”
元妤仪点头,“他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汲汲营营,对付他的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能治他的必须得是无法翻身的重罪才行。
严先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嘴唇翕动,纠结一瞬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他只道:“严某愿尽绵薄之力,如有罪证,定会告知公主。”
元妤仪听他语调笃定,轻嗯一声,心中暗叹,果然是血海深仇,恨意滔天。
只不知严先生是谁家幸存子,如今落到这种地步,能坚持活下来也实在不易。
她朝着不远处的男人微微颔首,“既如此,本宫便提前谢过先生了,待兖州事了,再行清算不迟。”
说罢她转身离去,只是这次谢洵却并未急着跟上,想到那些如出一辙的遭遇,他停顿片刻,只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
“先生本姓什么?”
严先生望着他熟悉的面容,眸光复杂,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以严六自称。”
嘶哑的嗓音一顿,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执拗神色,声音极低,“是家中长兄。”
多余的不必再说。
谢洵眼里最后一抹质疑也彻底消散,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恨,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躬身行了礼,快步跟上元妤仪。
严是假的,六是真的。
六又通陆,这才是他的本姓。
元妤仪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不自觉问道:“你方才跟严先生说了什么?”
谢洵低声回答,“臣让他放宽心,江相专横跋扈,血债血偿,必有自取灭亡的那一天。”
元妤仪只是回眸望了他一眼,看到他冷漠的神情和半垂的眼睫。
她方才恍然想到驸马的身世同样凄惨,应该能体会到严先生的痛苦,难怪平常沉默内敛的他会主动安慰有着相同遭遇的人。
元妤仪慢下脚步,和谢洵并肩而行,轻轻拍了拍他紧攥成拳的手背,语调温和轻柔。
“我相信那些冤案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藏污纳垢的朝廷蠹虫也终将付出代价,更直白地来说,我同样支持血债血偿这个做法。”
元妤仪从来都不曾高高在上指责别人。
她幼时得到过爱,及笄后又亲眼见过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更甚至于她自己也曾是玩弄权术和人心的一位;
因为这些完整而特殊的经历,所以实际上靖阳公主不仅比女子更细腻,也比男子更冷静果决。
她能切身体会谢洵的所有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怨恨,也正是因此,元妤仪不想让谢洵失去自我。
“但倘若生者只是一味地被仇恨蒙蔽双眼,活着如同一具傀儡,那等报完仇,支撑生者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动力也会相应消失,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那一刻,谢洵抬眸撞进她清澈包容的目光,甚至以为她早已知晓自己卑怯的罪臣身世,攥痛的手掌渐渐松开。
“生者为了等一个沉冤昭雪的结果,穷极一生都在为逝者奔走,可他努力活着,这本身对逝者来说不就是一种慰藉吗?”
少女的声音温和却笃定。
谢洵一怔,方才因得知严先生真实身份后心中浓烈的恨意被冲淡一些,这些年此消彼长想要自戕的死志也倏然凝滞,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母亲临死时的情景,除了为陆家翻案,母亲还含笑叮嘱他——
要好好活下去。
谢洵的声音极轻,带着分自嘲。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左右不过是高门世家的一个弃子,贱命一条,死又何妨呢,却忘记母亲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谢洵看似不经意地说着这些话,眉宇间却萦绕着几分破碎的苦涩,薄唇苍白。
看谢洵神色怔松,元妤仪顺势转身紧紧搂住青年的脖子,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松开,后退半步望着他。
她其实很少安慰人,尤其当她得知谢洵这堪称一波三折的身世后,更怕说多说错,引他多虑。
但刚才下意识的动作远比这些理智的念头更快更直接,元妤仪遵循着本能去抚平他明显不对劲的情绪。
少女还顶着那张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难看的农妇脸,因应付侍卫时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冲淡眼角涂上的炭色 。
“谢衡璋,不止令堂心愿如此,”
元妤仪唤他,抬眸露出原本流转的神采,“我亦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你的也是。”
弃夫
恰逢早晨, 与寻芳阁隔巷对望的同福客栈附近百姓不多,元妤仪和谢洵进店时,只有肩上搭着块白巾帕的小二在擦桌子。
他满怀热切地抬头, 迎面看见的却是一对穿着粗布麻衣的乡下夫妻,热情瞬间扑灭不少;
但还是上前招呼道:“店里的早食有米粥馄饨和饼子,阿哥阿嫂打算吃点什么?”
自打闹了旱灾,兖州城里的店铺生意也不好做, 消停了大半个月;
听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波贵人,以靖阳公主为首, 又是拨款救济又是开粮仓设粥棚, 局势总算渐渐稳定。
虽说眼前的人看起来囊中羞涩,但从前进城来店中顺路吃早食的百姓也不少, 是以店小二指了指刚擦干净的桌子, 示意他们入座。
谢洵看向元妤仪, 温声道:“赶路也累了吧, 娘子想吃些什么?”
或许是从未听过娘子这样亲密无间的称呼,元妤仪一愣, 眼中闪过一丝赧然。
她抬头飞速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谢洵顶着一张同样平平无奇的脸, 神情却是温和而浅淡, 他从前一向恭敬地唤她殿下, 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适应的快。
然而元妤仪没看见青年耳后逐渐弥漫的微红, 心中还在暗暗感叹自己的反应未免太大,不如谢衡璋镇定自若。
他们正常的眉来眼去落在店小二眼里显然变成另一种情形,俨然是夫妻之间默契的小交流。
元妤仪道:“劳烦做两碗热馄饨。”
小二点头应了句是, 便快步赶去后厨。
或许是早晨起来店里的客人不多, 馄饨很快做好端上桌,浓稠的汤里撒了一把香菜和小虾米, 热气氤氲,散发着鲜香味道。
一碗热馄饨下肚,整个人也舒畅许多,元妤仪的眼睛闪着满足的光,轻声问对面的青年。
“我们是到了,可阿浓他们在哪呢?”
谢洵扫了眼楼上的房间,“不急,让他们来找我们。”
说罢他伸出两指扼住自己喉咙,原本被刻意涂黄的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忽然倒地,浑身微微抽搐。
事发突然,元妤仪一惊,脱口而出,“谢衡璋!”
她立即上前扶住青年颤抖的身体,哪怕亲眼所见是他自己动手,可心跳却还是无法宁静。
谢洵的喉结罩上一层青白色,他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呕血,哑声在元妤仪耳边开口。
“殿下,哭出来,喊丹姒,择衍曾去梵春楼听过她的曲儿……”
虽不知他的目的,元妤仪的泪已经流了下来,想到那夜的梦,泪水根本止不住,她放声配合道:“丹姒……丹姒,怎会如此?”
从后厨跑过来的店小二也怔在原地,姗姗来迟的老板厉声道:“发生了何事?!”
小厮挠头,底气不足,“这……这,他们方才还在吃饭啊。”谁知道这人会突然引发恶疾,浑身抽搐。
客栈大堂的动静太大,方才楼上禁闭着的房间门也逐个打开,吸引出不少看热闹的人。
客栈老板见谢洵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病情看起来愈发严重,也不敢留人,只对小厮道:“快把他们赶出去,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小厮咽了口唾沫,上前劝痛哭的女子,“这位娘子,你快带你家官人走吧,我们这是客栈,又不是医馆!”
元妤仪不理他的拉扯,只埋首在男子肩头哭诉:“丹姒,我们原本在梵春楼好好的,早知那卫公子这般凉薄,我……”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底下人这般张冠李戴,楼上的最后一间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元妤仪半抬眼眸,果然看见熟悉的人。
卫疏居高临下打量着这对陌生夫妻,怎么看怎么奇怪,忽然他身后冒出一个女郎的身影。
是季浓。
元妤仪正要出声唤他们,却被身侧的人悄悄按住手腕,青年颤抖的身子稍稍镇定,嗓子沙哑。
谢洵:“他以为花五十两便能让我身体康健么,咳咳……就算给丹姒二百两不还是落到上面人的口袋里……”
卫疏听完这种种巧合的细节,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的了然,还有什么不明白,谢兄分明又拿这事儿压他!
赶在客栈老板赶人之前,卫疏已经抬步下楼,指了指那对狼狈的夫妻。
“给他们开间我们隔壁的房,一并记在我账上。”锦衣华服的青年掏出一袋碎银,笑眯眯道:“这是定金。”
老板一愣,疑惑道:“公子,这?”
面前这位掏钱的郎君是个有钱的主,他知道;可是地上那两位很明显就是乡下普通百姓,怎么就得了这富少施舍了呢?
卫疏摆手,目光扫了一眼四周的人,又冲站在楼上的季浓递了个眼神,最后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人身上。
“嗐,出门在外便当行善积德了,何况我家内子身子骨也偶有抱恙,本公子于心不忍。”
他的话说得十分真切,众人最初的不解和取笑之意也倏然消散,各自回屋。
元妤仪闻言,将头从谢洵肩上挪开,她的左手还扶着青年劲瘦的腰,趔趄站起身。
店小二也上前帮忙扶,却被卫疏挤开,贵公子笑道:“劳烦这位小哥烧点热水来给他们梳洗。”
小厮下意识点头,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狐疑。
虽是为自家娘子行善积德,可是这位公子的行为举止未免太熟稔客气,就像见到多年好友似的,普通人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他挠了挠头,想不通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去后院吩咐烧水。
而这边,几人进了房间,季浓在他们身后进屋,主动问道:“我去跟小二说一声,让他找个大夫来瞧瞧。”
她正要走,却被人拽住手腕。
元妤仪望着她,也没再刻意变换音调,眼底噙着未干的泪珠,“阿浓。”
谢洵吐出口中的凉茶,嗓音恢复一些,也温声唤了句,“择衍,季姑娘。”
季浓听完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仔细盯了一会儿,才在那张脸上看到几分熟悉的气质。
她反握住少女的手,语调不太确定,“阿妤,你不是失踪了么,如今兖州城固若金汤,你和驸马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卫疏耸了耸肩,瞥了谢洵一眼,桃花眼中带着同样的疑惑。
谢洵方才演上那么一出戏,颇费精力,嗓子还有些喑哑,是以元妤仪直接先他一步将近日发生的事逐一坦白。
季浓听得震惊,气的攥拳道:“这江家叔侄疯了不成,一两年专横跋扈,便真当这兖州城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卫疏叹了一声,上前替她捏肩,神态自若地宽慰道:“你跟这等小人置什么气,如今殿下和谢兄平安归来,我们商议对策才是要紧事。”
元妤仪眉梢一挑。
她竟从卫公子下意识的行为中看到抹享受,他倒是很习惯侍候季浓,只是阿浓貌似未曾察觉。
而谢洵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公主的欣慰神情中还夹着向往,看来他还要多向卫疏询问些经验,或许也可以讨她欢心?
季浓气呼呼地抬头,却看见对面两人饱含深意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卫疏还在给自己捏肩,一掌拍掉他的手,神色嗔怪,有些赧然,低声骂了句,“狗腿子!”
卫疏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的神情,桃花眼上扬,只觉得就算被她骂也是高兴的。
恰在此时,店小二敲门送水,借着热水洗净脸上扮丑的妆容,谢洵和元妤仪这才露出本来面目。
卫疏拿出另一张兖州城地图和一张画好的寻芳阁内部构造图,几人围在桌前。
地图上早已圈出两个地点,正是他们落脚的同福客栈和招待上京官员的别苑。
“客栈和别苑之间隔了半座城,更何况离别苑越近,周围守着的兖州侍卫便越多,要想寻沈侍卫他们,恐怕难。”
季浓点头赞同,“我前日去过,守着的那群人身手颇好……”
元妤仪想到她在天峡山险被刺杀的情况,兀自开口道:“像专门豢养的死士,对不对?”
季浓神情凝重,“对。”
她是习武之人,一个人身手高低,是野路子还是正规军她最清楚,这群人应当是半路出家,打法确实像经人训练过的死士。
几人脸色凝重,硬闯自然不可能。
谢洵却依旧平静提醒道:“青州宣城,兖州天峡山,城内别苑,刺杀我们的始终是同一波人。”
元妤仪等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先帝为彰显宽厚,曾于太昌二十年改制,凡有犯死罪被押入天牢的囚犯,皆取消黥刑,那些人额角却有墨疤遗留,他们是死囚。”
谢洵淡淡道:“将死之人,若有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群亡命之徒必将竭力报答。”
良久,元妤仪道:“幕后主使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这罪可大可小,若江相寻一个替罪羔羊,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洵又道:“对付江相自然是不够的。”
卫疏抢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反问道:“你知道却不打算告,难不成你打算将豢养死囚这件事瞒下来,搜罗其他罪名,数罪并罚?”
“是。”谢洵起身用毛笔圈出另一个地方,节度使府,他眼中闪过势在必得,“杀鸡焉用牛刀,只一桩贪赃枉法就够江长丘身败名裂了。”
朝中做事布局最忌心急。
桩桩件件,逐一清算便好。
元妤仪也明白他的意图,和季浓解释道:“江相做了什么事,我们心里有数便好;如今需先揭露江长丘的真面目,处理完兖州事宜也能让江相一党元气大伤。”
毕竟事分轻重缓急。
季浓点了点头,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些天卫疏带她乔装打扮,进青楼问的那件事,所有线索电光火石般连成一串。
她沉声道:“今夜是寻芳阁花魁卞盈盈十八岁生辰,她会表演一曲霓裳舞以示庆祝。”
那老鸨说的好听,其实风月场所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庆贺生辰,无非是向那些达官显贵讨好,此女年纪正如枝头春花一般,可以采撷入怀。
元妤仪转眸撞上谢洵沉静的目光,也知道该怎么做,轻声道:“江长丘和他手下心腹均是沉迷声色犬马之人,想来不会错过此等时机。”
她还没说的是,今天同样是搜山的最后期限,江长丘派去的人翻遍了天峡山却没找到靖阳公主和驸马,只会以为他们是葬身野兽之口。
那么得知这个消息的江节度使会如何呢?
必然是得意洋洋,纵情享乐。
谢洵又将寻芳阁的地图反过来,目光却是看向季浓,“季姑娘,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寻芳阁,可有困难?”
季浓答:“不难。”
“若是让你带殿下一同潜进青楼呢?”
季浓思忖一刻,笃定道:“不在话下。”
……
戌时,寻芳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外面是人声鼎沸,带着酒气和高声吵闹呼喊,后院却是人迹罕至。
幸而季浓这几年在军营经历过数次实战,再艰险的情况也见过,寻芳阁后院无人把守,带元妤仪进来也并非难事。
两人已经乔装打扮过,如今的装束与那些前厅招呼客人的姑娘们无甚区别,只是季浓气势凌厉,饶是换回花样反复的襦裙也遮不住,只能留在房内接应。
“来这边。”季浓牵着元妤仪绕路走到一个烛光幽幽,格外宽敞的房间前。
元妤仪不识路,只跟着她走。
季浓伸手敲门,一短两长,低声唤了句:“卞姑娘。”
很快,屋内的灯盏明亮起来。
木门打开,露出门后少女的一张芙蓉面,眉如柳叶,眼似桃花,白皙饱满的额间画着一点花钿,神情间露着几分愕然。
卞盈盈往两人身后看了一圈,立即将她们迎进屋带上门,“季姑娘,这位是……”
季浓从善如流地介绍,“这是我表妹,你唤她沈姑娘便好。”
先皇后便出自汝南沈家,如今出门在外,元妤仪的姓氏自然也要隐瞒,以沈为姓也属正常。
卞盈盈点点头,又看向二人明显改换过的衣装,神情不解,“季姑娘,你们这是作何?”
她话里带着些无奈,道:“你和沈姑娘也是来庆祝我生辰的么?”
“怎么可能!”季浓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嫌弃,“让你去跳舞讨好那些沽名钓誉的狗官,这算哪门子庆生?”
卞盈盈苦笑道:“身在风尘,万般不由己。”
元妤仪看她气质如兰,一点也不像浸.淫青楼的世故女子,又听她说完方才那句话,虽有无奈实则不大想妥协,心中便有了考量。
她主动开口道:“卞姑娘,若你能离开这风尘之地,会去做什么?”
卞盈盈被她问的一愣,还是坦诚说道:“我家本是布商,我被长姐带大,会算账会织布,苏蜀两绣技艺还算熟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想做个绣娘,等攒够钱就开间绣坊……”
等她站稳脚跟便接济寻芳阁中与她遭遇相似的姐妹;但是这句话卞盈盈没好意思说出来。
尤其对面沈姑娘的眼神是那样从容温和,竟有些让她自惭形秽。
元妤仪唇角挂着清浅的笑,她分明没上妆,却面如春风,气质高贵,让人挪不开眼。
“卞姑娘,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
楼下传来三声鼓响,打扮妖艳的舞姬仅着一袭纱衣,鱼贯而入,引来无数恩客瞩目。
而寻芳阁内的老鸨却不在楼内,反而腆着一张标准的笑脸站在门口张望,直到望见巷口拐进几辆豪奢的翠盖马车,便甩着手帕快走两步。
“哎呦,江大人,您可算来了!”
“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咱们寻芳阁了,不知是哪家的丫头有福气,得了大人您的青睐。”
老鸨的话半是埋怨半是打探,今日要估价的可是寻芳阁的花魁卞盈盈,若能将其送至节度使府,便是得了官府照拂;若是江节度使无意,那她这生意人自然得另找下家。
谢洵和卫疏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江长丘则是一副餍足的模样,挑了挑眉梢,那张宽脸上早已没了面对公主和驸马时的惧意。
“兖州城的姑娘当属你柳妈妈调.教出来的最小意,哪还有能胜过你家女儿的?”
他似是回味一瞬,脸上的笑意更盛,催促道:“行了,进去吧,今日是盈盈庆生,本大人不与你逞这口舌之快。”
谢洵看着他之前被伤,还趔趄着的膝盖,唇角牵起一抹冷笑。
恐怕江长丘是刚得知了没有在天峡山中寻到他与公主的下落,笃定他们已经葬身野兽腹中,这才迫不及待、趾高气昂地赶来寻芳阁会见美人吧。
江长丘确实如此,得到手下心腹报来的消息,多日哽在胸口的一腔怒火终于疏散。
自此他便依旧是兖州的节度使,土皇帝,上京来的那群官员迟迟不走又如何?
一群乌合之众,又抓不到把柄,他们若是敢动他,便是袭击朝廷命官,是大不敬。
他大摇大摆地跟着老鸨进寻芳阁,心花怒放,临上台阶时突然生出一种被人窥探的错觉。
江长丘发福的身子一抖,飞速往后扫了一眼,见到的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收回目光,随手点了两个守着马车的小厮,带在了身边。
见状卫疏却是轻嗤一声,“鼠辈!”
谢洵后退一步,正巧能看见寻芳阁二楼朦朦胧胧的赤红轻纱,满楼衣香鬓影,真是热闹。
他淡声道:“再等一柱香。”
卫疏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真担心我们家阿浓……”
谢洵闻言,眉如山峦皱起,看他的眼神中也多了一分深意。
“你们家?季姑娘可知道你这般唤她。”
卫疏面色一赧,桃花眼闪烁,“那不是早晚的事儿嘛,日后成婚还有叫夫人,叫娘子的呢。”
谢洵想到今早在同福客栈自己借着遮掩身份的目的,对元妤仪唤的那声娘子,突然觉得整个人的温度都仿佛高了起来。
见他不说话,卫疏百无聊赖,又主动戳了戳他的手肘,低声问道:“谢兄啊,你平日里对公主都这般客气疏离的吗?”
“疏离?”谢洵接话,静如深潭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解释道:“我与殿下之间并未拘礼。”
若真拘礼,在山洞里他便不会那样情动地吻她;若真是正人君子,他也不会生出想要将她囚在身边的念头;若真拘礼,她连他的表字都不会喊。
卫疏啧啧轻叹两声,耸了耸肩,俊美的脸庞上甚至染了一分无奈。
“你们是正头夫妻,怎么还不如我对阿浓放的开,情至浓时,哪还有这样那样的考量。”
谢洵向来不怕泼人冷水,他看了沾沾自喜的卫疏一眼,薄唇轻启,“我确实未曾见过从前口口声声要退婚,被姑娘救下却芳心暗许的。”
这是戏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却在潇洒风流的卫择衍身上重现了一遍。
卫疏被他一噎,他一直笃信日久见人心,这样的话季浓从前常挖苦他,是以也没生气。
男子笑嘻嘻,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他抱臂道:“阿浓是我未婚妻,我纵使真为了她不要脸面了,也不算丢人。”
卫择衍底气十足,谢洵反而意料之外的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他的话。
良久,寻芳阁内又响起一阵柔婉绵长的乐声,大堂内已然开始演奏,然而这场霓裳舞真正的主人却在侍女的簇拥下,进了二楼的包厢。
还有半柱香了。
谢洵从方才的思考中回神,他清俊的眉眼中流淌着几分疑惑,罕见地主动开口。
“那夫妻之间,怎样做才算不疏离不拘礼不客套呢?”
卫疏原想刺他两句,奈何见了这样真切不解的神情,也说不出来看热闹的话。
但他还是有要求的。
“既然谢兄你问了,我自然要答;只是作为交换条件,谢兄你日后绝不可在阿浓面前提我从前去梵春楼听曲的事儿,还有之前赊账借给丹姒姑娘去医馆的事也要一笔勾销。”
今日是有江长丘等人还没处理,阿浓没反应过来,若是被她知晓了,定要揪着他耳朵教训一顿。
打骂于卫疏,现在已是家常便饭,季浓教训他,他也好脾气地乐在其中;
只是卫疏担心自己的未婚妻因从前的事,心有芥蒂,若是执意回汝南寻季家长辈退婚,那他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谢洵道:“我答应你。”
卫疏犹觉不够,又加一条,“谢兄,你让殿下在阿浓面前再给我添两句好话可否……”
谢洵眯了眯眼看着他。
这是不答应的标志,或许连之前的交换条件都会反悔。
卫疏摊摊手,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就算不靠你们夫妻俩,阿浓照样能明白我的心意。”
谢洵清凌凌开口,语调无甚波澜。
“殿下与季姑娘情谊深厚,若是她做说客,季姑娘日后嫁到卫府却不幸福,为此痛苦自省的就是她了。”
他知道卫疏是好人,但并不是好人就能在婚姻一事中游刃有余,处理的面面俱到,夫妻情意本就变故颇多,元妤仪没理由为他们去承担这些不确定的因素。
就算她愿意,谢洵也有私心,更想让她把目光落在这段感情上,让她多想想自己。
季浓与卫疏之间本就有一道两家长辈定下来的婚约,二人虽是未婚夫妻,看起来却比他们这对成婚将近一载的夫妻稳定多了。
卫疏靠这副豁出脸面、只为博佳人一笑的决心,或许真能促成这对姻缘。
可是他呢?
今晚的事情顺利的话,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但元妤仪还没打消和离的念头。
谢洵的薄唇抿直,清俊的眉眼郁色更深,蓦然生出些类似闺阁女子的忧虑。
他觉得自己快成弃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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