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卫疏不知道他们夫妻二人将要和离, 只在内心感叹谢兄为人矜冷内敛,想来放不下面子去附和公主。
正好现在还有一点空闲,他抓紧时间道:“其实谢兄, 你都跟公主成亲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多说点好听的话,嘴甜一点哄的娘子高高兴兴的,这不是我们这些为夫者应该做的吗?”
卫疏说的头头是道, 神采飞扬。
谢洵并未出言反驳,而是默默思忖着他的话。
嘴甜?哄人。
恰在此时, 寻芳阁内二楼原本影影绰绰的红纱被扯紧, 再看不见楼上的舞姬身影。
谢洵抬眸望了眼愈加深沉的天色,这是花魁离场, 他心中已经有了把握。
卫疏也有同感, 拍了拍他的肩最后嘱咐两句, “其实关心只行动不行, 你嘴上也得说出来,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这些漂亮话的呢, 就看我们家阿浓吧……”
这人又开始跟花孔雀似的显摆了。
谢洵侧身, 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不远处守着节度使府马车的那两个心不在焉的小厮身上。
—
寻芳阁内, 正是歌舞升平。
包厢内的气氛糜艳, 在场的无不是从前对靖阳公主伏低做小的兖州官员, 如今个个温香软玉在怀,笑骂公主和驸马死无葬身之地。
江长丘喝了个半醉,揽着跳完一曲霓裳舞的卞盈盈离场, 他嘴里还哈着酒气, 熏的人头晕。
两个小厮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敢太靠前, 生怕搅了自家大人的好事。
“好姑娘,好盈盈……”江节度使一遍遍喊着,伸嘴便要往女子脸颊上亲。
卞盈盈忍着呕吐的冲动扶着他,刻意勾出一抹风情万种的笑,嗔怪似的拽了拽江长丘半松的衣襟,“大人,随奴家来。”
到了二楼房间门口,自有方才的两个小厮主动开门,扫了一眼不见异常这才对视一眼。
“我等先下去了,卞娘子有事便唤我们。”
卞盈盈的手还搭在男人臃肿的腰间,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对那两个小厮摆了摆手。
关上门,江长丘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兽性,径直扯乱发冠,迫不及待地扑向垂涎已久的卞盈盈。
但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一柄长剑自横梁而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发冠劈成两半,甚至削去他几缕头发,用名贵玉石制成的发冠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唤醒醉鬼迟钝的思维。
江长丘愣在原地,方才只想与花魁春风一度的酒意消失的一干二净。
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女郎。
江长丘记得她,安国公世子的表妹,也是靖阳公主的心腹好友。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憎恨,自从靖阳公主和谢驸马失踪后,他便着人在天峡山顺便搜寻那二位的下落。
江长丘理所当然地认为,季浓和卫疏既然与公主驸马相熟,必然不会弃之于不顾,他甚至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此二人入山寻人,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压根没人来,好几天过去,季浓和那个卫公子还是没露面。
却没想到,竟能在寻芳阁碰上这样晦气的人,但江长丘无意与安国公府交恶。
那是满门忠烈,听说祁世子三败北疆,威名赫赫,得罪他们没好处。
是以江节度使迅速换上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亲切道:“季姑娘,真是巧啊。”
季浓冷嗤一声,剑尖玩弄似的依旧抵着他的脖颈,“呸,谁跟你这老东西碰巧。”
江长丘脸色一僵,无奈如今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不敢贸然应答。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元妤仪从房中那扇兰花屏风后缓缓走到他面前,嗓音轻柔,堪称温和。
“江大人,听说你在找本宫?其心意之诚恳迫切,只差把天峡山夷为平地了。”
江长丘看清面前人的脸,骇然一惊,被她冰冷的目光审视,下意识跪倒在地,讪讪道:“公,公主……”
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卞盈盈已经宛如石化,不敢相信地盯着这位沈姑娘,俯身正要跪拜。
元妤仪对季浓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即将卞盈盈扶起。
“卞姑娘,今日多谢你相助。”
上京的元氏皇族对远在兖州、家中只是一介布商的卞盈盈来说太过遥远,也不切实际,如今少帝胞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舌头像打了结。
“民女、民女应该的。”
元妤仪对她微笑点头,“答应你的,本宫都会记得。”
话已至此,江长丘浸淫官场多年,又不是傻子,还有哪里想不通。
今日寻芳阁走这一遭,他分明是被人算计了,心中怨恨丛生,趁人不注意便要喊。
季浓眼疾手快,剑刃携风而过,将他圆润的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江长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划伤,痛意钻心,哪里还来得及吐露半个字。
元妤仪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明艳的眉眼,少女端着茶盏走到江长丘对面,脸颊上那抹温和的笑若隐若现。
“江大人,本宫劝你识相些。”
“你久在兖州,过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是不是忘记了三年前新帝是怎么登基的?”
“若本宫再狠心一些,你们这群人该唤本宫一句长公主,不是么?”
少女轻笑一声,眉眼恍惚。
江长丘混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热茶,不敢挪动分毫。
平民百姓或许不清楚,他们这群官员却是再明白不过,眼前的公主若真是个只知相夫教子、赏花品茗的贵女,便绝不会从宫变中杀出重围。
“江大人再敢多说半个字,就拿热茶烫烂你的舌根。”元妤仪用极其平缓的语调说着残忍的话,仿佛毫无波澜。
江长丘却毫不怀疑她能做出来这种事,更诡异地觉得,这才是靖阳公主真正的模样,狠戾果决,跟那位驸马爷宛如同一块模子里刻出来的。
卞盈盈适时递上一块手帕,眼中神色坚定,“沈……不,公主,要用这个塞住他的嘴吗?”
元妤仪饱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自从卞盈盈答应这一桩交易,替她诓来江节度使换取自由的新天地时,元妤仪便知晓寻芳阁的卞娘子不是只会做小伏低的舞姬。
季浓接过手帕,干脆利落地绑住江长丘的嘴,末了还颇为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剑。
元妤仪:“事不宜迟,带他走。”
她转身看向卞盈盈,声音复又变得温和,拔下鬓间那支琉璃海棠珠钗。
“卞娘子,这支珠钗是我随身之物,价值千金有余,便先当做酬谢,待我与属下汇合,自会派人来履约。”
卞盈盈推拒,看了一眼对江长丘不放心,又撕下床帷绑住男人手脚的季浓,沉声道:“盈盈虽身在风尘,心却未堕,金银外物,请恕民女不能收;今夜为公主和季姑娘做事,也是在救民女自己。”
她声线柔婉,心意却已决,不会改变。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钦佩,微一颔首,又对卞盈盈道:“一会儿的动静瞒不住,恐怕会有人查到你屋里来,卞姑娘需要不知情的证明。”
说罢季浓上前附和道:“我得把你打晕。”
卞盈盈这才反应过来她们的想法,遂先扯乱自己的衣襟,又摘下几根发簪扔在地上,将头发也扯乱,果断道:“好。”
季浓动作迅速,伸手劈在她后颈,又将人抱至榻上,看了眼屋中并无遗留痕迹,这才放心。
漫漫长夜,屋中灯火灭了两盏,两个小厮耳尖地听到屋中似乎撞落了什么东西的声响,眼中闪过揶揄的神情,又自觉地站远一些。
季浓一次带两个纤细的少女还算简单,可是换成江长丘这样的中年男人便显得有些吃力,还不小心被这人撞到了凳子。
她气恼地拍了江长丘一掌,出了口恶气,嗤道:“酒囊饭袋!”
无奈,元妤仪只能先守在屋里。
江长丘原先留了四个侍卫在外面守着马车,却因为担心又临时调走两个,这便减轻了谢洵动手的负担,原本的侍卫已经被打晕塞住嘴扔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而他与卫疏也改换行装,驱马车来到寻芳阁后院不远处的巷口等着。
此处人迹罕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日寻芳阁的歌舞与美姬上,自然也没人过来。
忽然谢洵听到一阵脚步声,定睛一看果然是季浓,但再看却注意到来的只有季浓和她绑着的江长丘。
“季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殿下呢?”谢洵脚步匆忙,却不小心扯到腰腹的刀伤,脸色苍白一瞬。
季浓把人推给一旁献殷勤凑过来的卫疏,让他将人捆到马车上,又道:“兖州百姓叫苦连天,节度使却吃的这样膘肥体壮,我没办法同时带两个人,只能先将他捆出来。”
谢洵闻言,自然知晓前因后果,他提步便往前赶,匆匆道:“那我去接她。”
季浓忙拉住青年,心中有些不解以往冷静淡定的驸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方寸大乱,她沉声解释:“你知道殿下在哪么?”
谢洵神色有须臾的怔愣,他不知道。
“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变数,增一分的风险,还望季姑娘动作快些。”
季浓自然点头,踩着两块垒起的石块借力踏上巷子尽头的墙头,几息间身影已经消失在寻芳阁后院。
谢洵神思回笼,转身回到马车边,继续装作一个忠心的普通侍卫。
卫疏刚把江长丘扔在车厢内,又仔细地检查了绑着他的绳子是否松动,一切如常才下马车。
他看着另一边的谢兄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才季浓来的地方,便猜到了大半。
“谢兄,别担心。”卫疏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谢洵的肩,“我们家阿浓很厉害的,殿下定会安然无恙地被她带出来,何况这些坏事不能多想,想多了难免……”成真。
谢洵眸光微动,斜了他一眼。
卫疏挑了挑眉,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
关心则乱嘛,他懂。
似乎是为了印证卫疏方才的夸赞与期望,季浓确实在一盏茶后将元妤仪全须全尾地带了出来。
虽则进后院时多了几个侍女,但好在卞盈盈的房间附近守着的两个侍卫颇有威慑力,并无太多人接近。
谢洵亲眼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高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呐,现在放心了吧。”季浓瞥了矜冷的青年一眼,还为谢洵方才的冲动有些许生气。
说罢又转向元妤仪,半是埋怨半是惊讶地对她说:“阿妤你是没见着,方才见我没把你带出来,你家驸马爷恨不能将我剐了。”
这话里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情绪没变。
元妤仪微怔,视线落在走到面前的谢洵身上,青年眉眼间还有几分未散的担忧。
“我没事。”
谢洵掀起眼皮,嗯了一声,似乎要说些什么,舌尖却仿佛打了结,神情凝重。
元妤仪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却不知是何原因,但想来也能理解。
毕竟自己同他就算不是夫妻,也是盟友,她若不能安稳逃出来,届时影响的便是整盘布局。
元妤仪:“阿浓是神武营中军副将,郎君你多虑了,彼时是我令她先带江节度使出来的,毕竟他也是我们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事有轻重缓急,人亦如此,我的身份摆在这儿,他们总不敢当众对我下手。”
少女神情轻松,同驸马解释其中利弊。
这些谢洵都明白,他们在客栈时已经详细规划好了每一步,只是忽略了由季浓一个女郎带两个成人不动声色地逃出寻芳阁确实有不足,因而发生了现在这样一个小插曲。
谢洵蜷在袖中的手指微颤,他只是在想,倘若真有变故,倘若那些官员反应迅速,将元妤仪困在手中做人质,他会如何?
所以谢洵现在是埋怨自己。
他的声音很低,目光却夹着复杂情绪,“我明白,只是忍不住担心你。”
谢洵说完长睫微垂,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他已按卫疏的教授向公主剖白心意了,这次她或许能明白一二?
元妤仪闻言,心脏停跳一瞬。
忍不住,担心她。
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吗,还是说,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那边季浓已经掀帘催她上马车。
元妤仪连忙止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心中蓦然闪过一句“庸人自扰之。”
她动作利落地踏上马车,再回眸时已经没有方才的慌乱,反而无比淡定。
“多谢郎君挂怀,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赶回别苑同沈清他们汇合吧。”
少女说罢放下车帘钻进马车,动作之迅速利落,毫无半分留恋。
谢洵一噎,眉峰皱起。
他恼怒地瞪了卫疏一眼,后者却毫无察觉,还沉浸在季浓方才对他随口夸的那句,“你又绑了一次?不错,够结实。”
卫疏满面春风地提起马缰,嘴里还在哼笑,瞥到身旁脸色冰冷几乎结冰的谢洵,打了个激灵。
“公主不是都平安回来了么,谢兄这表情怎么还跟要吃人似的,怎么,谁又惹你了?”
卫疏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提议没奏效,差点适得其反,导致公主对这位驸马的态度更加不确定一些。
元妤仪方才着急赶去别苑的话,在谢洵心里悄悄扎了根刺,落在他耳畔,便仿佛循环一句冰冷笃定的话。
“谢衡璋,我们快点和离吧。”
理智告诉他,或许元妤仪只是想尽早赶回别苑,稳定兖州局势,揭露官员们尸位素餐的真面目;
可是喷薄欲出的气恼和忧虑又在撞击着他的心口,兖州事了便要回京,着急回京便等同于要跟他和离……
谢洵现在不仅想吃人,若不是看在元妤仪和季浓的份上,他甚至想立即把面前这个沾沾自喜,几乎摇尾巴的狗给踹下去。
他看卫疏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不满,清冽嗓音里还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多嘴,驾你的车。”
转变
翠盖珠缨六角马车, 这是节度使府马车的标识,因天色渐晚,他们一路顺利行至别苑, 也没人阻拦。
别苑门口守着几个身披重甲的护卫,正是江长丘之前派过来监视的人,美其名曰是保护。
马车里,季浓从靴子边抽了把匕首, 压着江长丘的脖子,嫌恶地瞪着他。
元妤仪轻声吩咐, “叫你的心腹去传话, 别苑所有上京官员一同去节度使府,另外将还留在寻芳阁的其他官员也叫回来。”
季浓又将刀在他腹下晃了晃, 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威胁,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听清没有!”
江长丘忙不迭点头。
哪怕口中的布帕子被人无比嫌弃地抽出来, 也不敢多说,只能按吩咐出声, 将门口的护卫喊过来, 强忍着惧意交代。
为首的两个护卫似乎有些不解, 多问了句“大人不亲自去说吗?”
里面这群上京来的人都是硬骨头, 且有两个文官的嘴像是淬了刀子, 骂起人来毫不留情,见面便是针锋相对催问公主和驸马的下落。
他们这群护卫若不是奉令,平日怎么愿意在这儿守着被人戳脊梁骨。
身后的匕首抵上腰间, 两个贵女的眼神冷冽, 他哪里敢放肆,掀开马车上的布帘, 露出一张神情僵硬的脸。
“狗东西,哪来的胆子指使本官?疯了吗!”
江长丘一边高声斥骂,一边竭力眨眼使眼神,可惜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两个护卫被他一吼哪敢再看,匆忙抱拳退下。
江节度使见状浑身瘫软,咬了咬牙,知道事情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
等人都到齐,已近子时。
节度使府灯火通明,在这夜里是独一份的豪奢惹眼,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而此时守着正厅的护卫也有些不解,他们家大人今日原本应另外两位同僚邀请出门,谁知还没到一个时辰便打道回府。
来时身边跟了两位身段窈窕,脸上却蒙着面纱的女子,府上主管出言提醒,反被节度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自数十年前,节度使被乡镇一个姓孔的读书人带着联名信告到上京,险被撤职查办后,他被丞相三令五申,从未往府上带过貌美少女。
今夜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然而内里的原因,被季浓拿匕首顶着后腰的江长丘自然不可能冒险说出,只能期待有一个心腹能看清他眼神里浓烈的求救之意。
可惜,直到进正厅,他也没等到转机。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江长丘来说,都宛如凌迟,如今他虽然坐着,可真正的主子却站在一边,只觉得周围的人全在看他,不免冷汗涔涔。
渐渐地,天灾后依旧身着锦衣华服的官员们陆陆续续赶到,有的眉眼间还带着未尽的倦意。
“江大人,都到全了吗?”季浓不动声色地朝他逼近一步,语调却宛如催命。
借着这样的姿势,落在其他官员眼里,便与调.情差不多,他们的神情揶揄起来,甚至有不满的声音响起。
“江老兄什么时候这般玩得开?自个快活了不够,还要把咱们几个一同喊来看,真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啊!”
然而江长丘只是讪讪地干笑,喉结滚动,道了声:“诸位同僚都到齐了吧?”
为首的矮胖官员还没察觉出不对,扫了一圈应道:“江老兄觉得不够,还要再寻几个不成?”
恰在此时,门被猛地打开,几个眼熟的面孔见状,立即露出不屑的神情。
郑侍郎是此次赈灾的随行官员,为人刚正不阿,冷笑拂袖,“节度使千方百计唤我们来,就是为了让旁人看你荒.淫作乐的么?”
“也是,江大人与丞相叔侄情深,又是堂堂一州节度使,只差横着走了,又怎惧我们这群人微言轻之人递到御史台的折子呢?”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在冷声讽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兖州这边的官员一脸怒意,今夜本就喝了酒,现在更是血气上涌冲昏头脑。
“哼,一群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乌合之众,无头的苍蝇乱飞罢了,公主驸马已死,你们有没有命回京还是未知,怎敢这般猖狂?!”
这样一触即发的对立形势不在少数,这些天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京官员以靖阳公主为首,如今公主失踪,他们自然心急如焚。
但面前的节度使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狎.妓享乐,无疑于火上浇油。
兖州官员不甘示弱,他们也知道今日搜山并未发现靖阳公主和驸马的下落,必是死路一条,因此堵了许久的气也不再忍,径直发泄出来。
郑侍郎方正的脸色一僵,毫不退避地冷嗤道:“怎么!你们还想反了不成?!”
沈清按着自己的佩剑,扶住踉跄的郑侍郎,只是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女子时一顿。
这女郎的身姿年纪怎么跟殿下有些像。
是他眼花了吗?
回应郑侍郎的是几声嘲笑。
下属笑得狂妄,可坐在主位的江长丘却欲哭无泪,这群没脑子的东西,喝酒之后脑子也成了摆设,还以为他将人从别苑叫来是为了赶尽杀绝。
殊不知,那都是在朝中能说上话、占有一席之地的臣子,他怎么可能全都杀光。
尤其是现在……那消息里本应葬身野兽腹中的靖阳公主,现在就站在这群大逆不道之人的面前,亲耳听着这些可以诛九族的话。
江长丘僵着身子扭头望她一眼,果然对上元妤仪似笑非笑的目光。
正在江长丘那些下属们出言愈发狂妄,甚至冒出“死人开不了口,我们自然无罪”的话时,节度使府正厅的门被人关上。
关门的声响引来众人注意。
穿着粗布麻衣的“护卫”转身,脊背笔直,语调从容对他们道:“诸位大人好生热闹。”
待看清他的脸,原本争执不休的官员们顿时哑口无言,郑侍郎脸上也不可避免地露出疑惑,“驸,驸马?”
谢洵只是淡淡道:“郑大人。”
方才的矮胖官员酒意被冲淡些许,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指着谢洵道:“驸……驸马?!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但这官员自己也知道后半句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愚蠢且危言耸听,故咽了咽口水,还是吞下了嘴边的话。
谢洵倒是不在意,瑞凤眼始终冰冷淡漠如一方冰块,只是他个子生得高,饶是穿了一身极普通的衣装,也压不住矜贵的气度。
以往还会掩藏一二,看起来更像温润的贵公子,如今眼里带着不屑的审视,像柄出鞘的剑。
“不巧,谢某没死,倒让几位大人失望了。”
说罢,他的视线又落在沉默不语的元妤仪身上,恭敬行礼唤了句,“微臣拜见殿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扫过摘下面纱的少女,脸上的惊讶更甚,匆忙跪拜行礼。
季浓已经默契地把一脸悔恨的江长丘从圈椅中拽起,动作毫不客气,一脚踢中男人膝盖,迫使他也噗通跪下。
元妤仪将面纱随手放在桌上,坐在主位那把冰凉的太师椅中,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愠色。
“死人开不了口,诸位大人便无罪。”她樱唇轻启,含笑重复方才那些大不敬的话,感慨一句。
“这气势比本宫入章德殿与大晟几位元老议事时还要更盛些呢,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放在兖州倒是辱没人才,江大人觉得呢?”
蓦然被点名的江长丘抖如筛糠,磕头不起,“公主,这都是……都是底下人醉酒,说着玩的,不可当真啊。”
元妤仪自顾自斟了杯茶,嗅着鼻端四溢的清香,神情略有松动,语重心长地感叹道:“一两千金的君山银针?真是好茶。”
好茶,好一个在天怒人怨的兖州城,还能斥资购买名贵茶叶的节度使。
不止江长丘缄口不言,其他的官员们也不敢再应声,就算靖阳公主回朝才不到一年,可当初的威势犹在,皇帝的宠信未减。
他们确实不怕死人,但现在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是死而复生的靖阳公主,不得不怕。
元妤仪有些不满这样的沉默,她端着茶盏站起身,走到江长丘面前,手腕一松,茶汤立即倾洒在男人的头上,狼狈不堪。
“江大人,你可知道为官者最忌什么?”
江长丘双眼紧闭,却因她发问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皮,讷讷道:“最忌讳,最忌讳为官不仁,贪污受贿……”
少女轻笑一声,嗓音宛如天籁,“单凭不仁不义,本宫可不敢治你的罪,毕竟你可是与江相血浓于水的侄儿啊。”
她倒完茶又坐回原位,百无聊赖地敲着檀木桌角,仿佛在寻一个舒适的节奏。
元妤仪沉默着,底下的官员却是各有心思,不敢轻易应声,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公主的话音,似乎大有要饶节度使一命的念头,可是他们呢?江长丘有个在京的丞相叔父护着,他们孤家寡人,哪里寻得到靠山?
谢洵望了明艳尊贵的少女一眼,忽而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报复,在诛心。
对付这种看似团结、实则漏洞百出的利益体,自然是从最出挑的中心人物下手,与先朝权贵推崇的斗兽场挑奴隶有异曲同工之处。
人与兽斗,人与人斗,只能活一个。
每个人都想活,怎么办呢?只好自相残杀,踩着别人的尸骨寻一条活路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其残忍且狠毒的手段。
如今元妤仪却没有用刑,更甚至她连逼迫的话都没多说,便轻易让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土崩瓦解。
她在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
谢洵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元妤仪,也是最初成婚之前打听到的靖阳公主。
狠戾果决,锋芒毕露。
但罕见地,他没有生出任何震惊亦或嫌恶的情绪,谢洵从前因怀疑她城府深沉而讨厌她,如今亲眼见到了,却觉得有些安心。
她的手段,她的狠决,都代表她并非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女郎。
这很好,谢洵漆黑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分真切的赞赏与欣慰。
元妤仪的每一面,就连如今袒露于人前的恶,他都觉得自己根本挪不开眼,更无法忽略。
正如谢洵所料,不过片刻,已经有对靖阳公主的安排颇有意见的官员忍不住开口,主动诉说节度使这些年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恶行。
渐渐地,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皆从江长丘最亲密的属下嘴里得到证实和坦白,他则恼怒地瞪大双眼想要辩白,却被身后的季浓用布帕塞住嘴。
他们几乎要将这些年发生的所有罪行一并推到江长丘身上去,恨不能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元妤仪听完,唇角勾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笑,看着从始至终没有认罪的几个官员,对先前随行的庞侍卫长道:“冥顽不灵,拖出去杀了吧。”
她敲着桌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吩咐道:“沈清,放出‘节度使府招贼,江大人性命堪忧’的消息,你亲自率领国公府亲卫在外面守着,凡有负隅顽抗、身份不明者,就地斩杀。”
沈清抱剑应是,领命离开。
正厅原本因人多而拥挤逼仄的空间顿时显得空荡开阔许多,外面也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声音。
少女宛如蝶翼的眼睫在灯盏下显得格外浓密,整个人也被罩上一层与此刻十分矛盾的静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许多,瞥了一眼像是出了口恶气的郑侍郎。
“郑大人,您在刑部处事多年,靖阳想向您请教,今日之事他们该当何罪呢。”
郑侍郎躬身道:“回禀公主,依晟律,凡官员私下收受财物者,处杖六十,罢官发边,流放三千里;官员因公擅自敛财者,则杖一百,若数额巨大,则绞监候。”
他刚正的话音落在江长丘耳朵里,便成了催命的符咒。
元妤仪敲桌角的动作慢了一些,又缓声补充道:“那以下犯上、谋杀皇族之罪呢?”
郑侍郎一怔,中规中矩答道:“此为十恶之首‘大不敬’,可斩、可绞,亦可杖杀。”
少女的动作停下,转眸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江长丘,她的尾音甚至带了一分伪装出的怜悯。
“怎么办呢江节度使,数罪并罚,就算本宫想看在丞相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也实在困难啊。”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心中却并无半分不忍。
想到自己和驸马被他追杀时的慌乱,想到因他的贪心和短视而导致兖州百姓叫苦连天,更想到数十载前,他们江家叔侄瞒天过海,坑害无数人命的罪行……
“明日午时,城中斩首吧。”
元妤仪的声音依旧镇定,终于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她抬眸,却撞上另一人的视线,下意识避开。
少女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经意一颤,出卖了她表面上无懈可击的平静。
她太专心,迫切地想要速求一个结果,还兖州的百姓们一个公道,想将所有知法犯法的贪官污吏就地正法,连谢洵什么时候站到对面都没注意到。
元妤仪原本激荡的心湖骤然僵硬。
谢洵亲眼看见了她的偏激,她的城府,她的咄咄逼人,更甚至于她的心狠手辣,会怎样想她?
会不会在内心感叹,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野心勃勃的公主与传言并无二致,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更甚至,抽丝剥茧怀疑这场姻缘。
这段原本便因利益和错误开始,经历生死之后却依旧无法长存的婚姻。
谢洵看见了元妤仪不经意闪过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她骤然低落的情绪,和刻意闪躲的姿态。
这样的表现落在青年眼里,便成了她酝酿回京和离的前奏,仿佛狂风暴雨将至时那一点可怜的平静。
他方才因她聪慧果断而产生的喜悦,又因为那双猝然低垂的眼眸而消失无踪。
身世
翌日, 天光破晓,日头攀升。
元妤仪守在节度使府没有出面,派了同样举足轻重的郑侍郎前去监斩, 既是秉承圣意,也是为民除害。
人虽没到,消息却很灵通。
城中行刑的每一步,都在她掌控之中。
季浓眼中一向揉不得沙子, 倘若不是公主另有安排,她恐怕会忍不住动用私刑出气。
如今这群朝中蠹虫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自然不会错过如此一番盛景, 早早地扯了卫疏一同前去。
百姓们群情激愤,积攒多年的怨怒一起迸发, 男女老幼无不对今上感激涕零, 扣地跪谢。
顺民者昌, 逆民者亡, 这是历朝历代亘古不变的真理,可惜许多官员见过纸醉金迷后, 便忘却了本心, 走上不归路。
季浓走时只带着卫疏, 回来却另外带了两个人, 她左手一直扣着剑鞘, 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然而元妤仪见了来者,却主动开口唤了句:“先生怎么过来了?”
严先生的腿疾愈发严重了,只是勉励强撑着才没有露怯, 他半个身子倚着吴佑承的小臂, 才能稳住踉跄的身形。
“临行之前,在下有件事想跟殿下说。”
而之所以上次没有坦白, 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今兖州局势稳定,也不枉他整日在天峡山跋涉搜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更何况,也是因为那个孩子。
他本就自责愧疚。
严先生的目光一顿,没有发现谢洵,心中闪过一分无奈,随口问道:“驸马不在吗?”
元妤仪被他问的一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去处理回京前的事宜了。”
其实昨夜在正厅,谢洵本说了几句话,却被她敷衍应付过去,后来兴许他自己也有些失望,便寻了个由头去书房撰写需要呈交给景和帝的奏折。
严先生也察觉到少女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追问,只是轻嗯一声岔开话题。
“严某来此,是想给殿下呈交一份罪证。”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地图,赫然是天峡山地形图,其上用墨汁特地圈出几个地点。
元妤仪顺着他苍老干枯的手指望去。
严先生目光如炬,“想来公主心中亦奇怪,江节度使为何会颁布十年的禁山令,严某这些年待在渚乡,偶尔也会进山查探,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天峡山藏了私矿。”
此话一出,一旁的卫疏和季浓神情震惊,异口同声道:“前辈,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诳语。”
在朝廷中一言九鼎的人的人,是皇帝;可是一个国家的根基除了民之外,则是矿、兵和盐。
这也是大晟立朝以来不成文的规矩,禁私铸兵器,禁豢养武士,禁倒卖私盐。
三者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先生轻咳两声,对若有所思的少女拱手道:“公主若是生疑,可以遣下属去查探。”
元妤仪却摆手道:“不必。”
她早已知道严先生与江丞相之间的血海深仇,并不怀疑严先生会拿私矿一事做文章来冒险,他是灭门惨案中唯一生还的人,比谁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沉默片刻,季浓率先开口,一脸愤恨,“殿下,我们将其呈给陛下,参江行宣的罪!”
卫疏却扯了扯她因激动而荡起的衣摆,情绪有些沉重,“靠这个弹劾远远不够,你可莫忘了这是在兖州发现的矿,江丞相若是把罪名安在节度使身上怎么办?岂不是打草惊蛇。”
季浓一噎,无奈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明明知道了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却还要佯装不知吗?”
下一刻,元妤仪和另一道男声同时响起。
“是。”
无人知道谢洵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更不知道他在此处听了多久,青年进屋关门,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动作行云流水。
他只是看了元妤仪一眼,却恭恭敬敬地朝严先生行了一礼,才继续往下说。
“既然江丞相敢在兖州藏矿,必然做好了找替罪羊的准备,对付这种狡兔三窟之辈,同样需要数罪并罚,让他的罪行远远超过他的功劳,朝中文武百官无一敢为其鸣不平,如此京中局势才能稳定,陛下才不会有戕害三朝老臣之嫌。”
元妤仪摩挲着手背的指尖一顿。
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就算私藏铁矿的罪名是真的,江丞相在朝中翻云覆雨多年,此事一旦处理的有丝毫纰漏,景和帝便会落下话柄。
少女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严先生看向谢洵的眼神中夹杂着一分欣慰,他留下地图哑声道:“公主若想一举清算江相一党确实困难,更需从长计议,但既是作恶多端的狐狸,便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私藏矿产之罪便算是诸多罪行的一个添头罢。”
元妤仪将地图卷起,应了声好。
凡事若非有十分把握,自然忌讳将所有的打算都托盘而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元妤仪心里清楚,皇族与江相之间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但此外,她更不能忽略的是,就算要清算,也应当尽量一击毙命,让他再无翻身余地,否则凭江相的势力,很容易挑唆民怨和党派。
严先生交代完这件事,僵硬的身子微微怔忪,示意吴佑承递过拐杖,转身告辞。
男人的脊背佝偻,方才倚靠少年站着看不出异样,如今步伐一动,左腿便微微战栗。
这才两天,他的腿疾却好似经过一场折磨,飞速恶化。
谢洵脱口而出,“我送先生。”
屋里的几个人脸上均闪过一丝相似的疑惑,元妤仪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尖微蹙。
自上次一别,谢洵对严先生便有些格外的在意,哪怕对待谢家的长辈,他也并未如此分神,但元妤仪又很快打消心中的不解。
旁人不知道严先生的身世过往,她可是亲耳听到了,作为经历类似的晚辈,谢衡璋维护一二也是正常。
少女目光落在桌上,注意到刚被青年带过来的奏折,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墨迹刚干。
写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桩桩件件罪行后面都对应着大晟的律法,有理有据,用以佐证这并非独断专行,更不是利用权势压人。
他的文采和能力,元妤仪一向敬服。
……
院外,严先生看着身旁亦步亦趋的青年,对另一边的吴佑承道:“褀为,你且先去府外等着。”
吴佑承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先一步离去。
谢洵的嗓音带着一分关切,“您的腿疾是又犯了吗?”
严先生垂眸看了一眼打颤的腿,知道瞒不过他,干笑两声,“老了,免不了的。”
谢洵沉默稍顷,又压低声音道:“您就算此时回京,也是安全的。”
距离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就算是江丞相一意孤行地追究,也查不到分毫。
然而严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嘶哑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孤家寡人,四海漂零,哪里还有什么家?”
时间回溯到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严先生都笃定自己再无亲人,兖州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学生,可上京城对他来说只是一片伤心地而已。
分明听出他话里的惋惜和无奈,谢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他都要栖身公主府,当初甚至要借靖阳公主的势逃出侯府,如今又哪有什么资格劝说自己素未谋面的舅父。
他只低声道:“回京后我会尽快搜集江相罪证,为陆家翻案,至于谢家,衡璋也无意久留,待局势稳定便将您迎至上京。”
严先生似乎想要笑出声,可刚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整颗肺呕出来。
谢洵担忧地扶住男人震颤不停的身子,却被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鬓角,那双混浊苍老的眼中带着几乎破碎的悲怆。
严先生含笑说:“好,舅舅等着你的喜讯。”
一步一喘,严先生的步伐格外艰难,他呵哧呵哧地喘着粗气,终于走到影壁处停下。
他问道:“衡璋,你母亲是不是……”
谢洵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睫低垂,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旁人包含期待的视线。
严先生看他的反应,心里的激越也在一点点熄灭,他的情绪却已经平静,平静得反常。
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傻子,与谢洵相认那日,他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缄口不提,严先生心里便有了考量,如今开口询问也是存了一分侥幸。
男人唇角的笑僵硬,他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嗓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包容一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晓的。”
良久,谢洵那双清冷的瑞凤眼中蒙上一层浓烈的悲切,紧抿的薄唇苍白,终是忍不住唤了声:“舅舅。”
每一分每一秒对严先生来说都像是煎熬。
他晚上甚至难以入睡,只因梦中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是父亲滚落下来,却死不瞑目的头颅,是长妹自戕、一尸两命,亦是幼妹流放边疆,下落不明……
他的痛苦,便痛苦在难与人道,只能一个人带着阖族百条人命的怨恨艰难地苟活。
可是现在,当年差点死在火场里的陆训言却久违的松了一口气,亲缘终究是牵他活着的一根线。
这一刻,陆大公子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这些年他一直陷在苟且偷生的自责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难以启齿的懦夫。
可听到那声舅舅,陆训言想,幸好他提着一口气坚持了那么多年,幸好在他还活着时见到了身上流着半边陆家血脉的外甥。
血缘与情爱是这世间最奇特,同时不讲道理的两种事物,缺不了将心比心。
谢洵在陆训言面前,是真正的晚辈;而这又与对陈郡谢氏表现出来的感情不同,前者是真的,后者则是充面子。
严先生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包容和欣赏,仿佛过去的所有折磨都在此刻获得了短暂的和解。
“公主可知道了你的身世吗?”
谢洵迟疑一瞬,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最终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严先生眼里同样闪过一丝怔愣,又在须臾间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安慰两句,凝视着谢洵纠结的眼眸。
“无论你本心是好是坏,如今既然已经成亲,那夫妻之间便是同气连枝的一体,瞒下的事情是大是小,时间久了都恐生心魔。”
有些事情能瞒,有些事情不能瞒,夫妻经营之道最应该坦诚相待,可惜他们年纪尚轻,处事上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自省质疑。
“公主蕙质兰心,聪颖豁达,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衡璋,切莫缘尽后再强求。”
谢洵始终敛睫低眉,遮住眸中波动的情绪,垂下的手指则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多谢舅舅,我明白了。”
今日的话,严先生不知道谢洵能听进多少,他只是从一个舅舅、一个长辈的角度多劝了两句。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眼前的外甥能活得自在,但严先生也明白点到为止,是以他安抚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胳膊,主动说起另一件事。
“君子立世当衡情度理,如圭如璋,这对表字原是你外祖亲定给陆家第一个子孙赐名的,孰料我没成家,你姨母腹中的表兄又早夭,最后竟是叫你母亲给你做了表字。”
“也好,也好……”严先生连叹两声。
停在府外的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驴车,吴佑承已经上前来搀扶,师生二人便要离开。
谢洵躬身垂首,最后道了一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惟愿您保重身体。”
到最后,谢二公子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唤出那句舅舅。
严先生的身影单薄削瘦,大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会留下旧疾,只是他的格外严重罢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隔着将近二十年的时光,眼中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清傲,在此刻露出些皮囊之下的神似。
他挥挥手,一边笑一边咳嗽,“好。”
这边人刚离开,一封来自上京的信也被加急送到了兖州节度使府,谢洵看到署名,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许多。
这是丞相府的信函。
信中写的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问候话语,只有最后似是而非地提到了江长丘的罪行,其中不乏几句求情之言,江丞相更放言自己可以捐三年俸禄,来弥补侄儿糊涂犯下的错……
然而场面话说得再好听,现在也晚了。
更何况元妤仪本就没打算网开一面。
少女眉梢带着疲色,将那封信浸在茶杯中湿透,再看不清本来字迹,才揉了揉额角道:“事不宜迟,启程吧。”
—
上京城,相府。
江丞相枯坐一整日,却没有收到回信,派去的那位许校尉已经回府,带来的却是一身伤痕和节度使已被斩首的死讯。
江丞相眼眶几乎要裂开,带着满面的恼意,抄起博古架上的瓷瓶扔在地上,怒斥。
“圣旨未到,靖阳却擅自斩杀朝廷命官!哪怕先帝此时见到本相,也要尊称一句太傅,她区区一个公主,怎么敢动本相的人!”
江丞相怒意喷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恨不能立即将那群与自己作对的人碎尸万段,可他却忘了自己才只是一个臣子。
他现在这样的做法才是大不敬。
许校尉也不知为何事情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地步,公主和驸马分明已经身死,怎会悄无声息地进到节度使府里?只用了一日便让兖州变了个天。
“丞相稍安勿躁,靖阳公主难道不知节度使与您血脉相连?她以雷霆之势动手,恐怕一早就开始设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男人的话音一顿,鹰隼般的眸中闪过一丝算计,伏在地上道:“卑职尚可驱使,愿为相爷效力,将功折罪。”
江丞相靠在太师椅中,半晌未答话。
诚然元妤仪有先斩后奏之罪,可她毕竟与皇帝一母同胞,更何况行军打仗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如今龙椅上那位高兴还来不及,就算治罪也不过是口头训斥几句,成不了大气候。
想要出掉这口恶气,还得看江丞相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那双摩挲着青瓷茶盏杯沿的手停顿片刻。
江丞相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递给跪着的许校尉,讥诮道:“去私宅提些身手利索的跟你同去,生死不论,由你全权调遣。”
许校尉郑重地接过玉牌,果断应是便要离开,却被身后的江丞相拦住。
“你先前说,是驸马杀了长丘身边幕僚?”
许校尉:“正是,若非属下规劝,江大人甚至不敢动手,旁人亦是如此,皆被驸马举动吓住。”
江丞相:“这么说,靖阳公主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在驸马极力斡旋下才保住性命?”
许校尉眼里是笃定的神色,“我们的人将天峡山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他们的下落,定是驸马做主金蝉脱壳,除此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靖阳公主再狠戾果决,那也是朝上的手段,一个弱女子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失踪,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其中定有驸马相助,恐怕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早在这对夫妻计划之中了。
江丞相听完沉默良久,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贴着皮肤,沾了点温热。
“谢睢之虽是谢氏家主,却不过庸碌之辈,一个懦夫,怎么膝下偏偏养出个这样多智近妖的儿子?”
谢洵从前被囚困于侯府也就罢了,可自从年前入朝便似潜龙入渊,初露头角便引人侧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反观前不久荫官入仕的谢陵,却只会表面上的绣花功夫,内里没学到他这庶弟的十之一二。
无论是和他那位唯唯诺诺的父亲,还是和他那位空有皮囊的长兄,谢洵都格外不同。
许校尉并未生疑,他下意识道:“龙生龙凤生凤,就算爹一样,娘一样,生下的孩子也各有异,更何况驸马跟谢家大公子并非同胞兄弟。”
脑中骤然扯紧一根弦,江丞相脸上先是浓重的怀疑,又是怔松。
刚才许校尉的话倒无意间给他指了一条路,点醒许多从前刻意忽视的细节。
说来也奇怪,谢洵的生身母亲好歹也是为谢侯爷诞下子嗣的人,怎么这些年在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更别提宣宁侯这些年只有一妻一妾,连个外室都没有,分明并不滥情,然他却对谢洵的生母瞒得严严实实……
欲盖弥彰,便是最大的异处。
江丞相眸子如毒蛇眯起,沉声吩咐:“你离京前找两个做事稳妥的,彻查驸马,事无巨细,通通报给本相。”
同床
从兖州到青州时, 正是五月初,路边青草滴翠,如火的榴花愈发繁盛。
仲夏阴雨连绵, 不能再赶路,幸而已经有护卫带着誊抄好的奏折入京,一行人也不必焦急,干脆就近找到一家客栈住店。
客栈是镇上最普通的样式, 面积不大,好处是有个后院可以安置马匹, 地处镇东, 出入很方便;加上随行人数比起最初已经少了许多,故而这客栈的狭小也就算不上坏处。
出门在外, 自然应该随遇而安。
然而众人吃完饭, 安置好东西后, 等到分配房间时却犯了难。
店里已经住了其他客人, 此次随行的官员们每两人一间,侍卫则三人一间, 饶是如此分配, 最后依旧只剩下三间房。
元妤仪等人面面相觑, 并未开口。
季浓思忖片刻, 牵住少女的手, “恰好这客栈有些偏远,夜里难免不安全,我与公主同住, 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 骑马颠了一路的郑侍郎已经上前,疑惑地看着面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
再一低头便看见柜台上摆着的三把钥匙, 他关切地询问,“时辰不早了,殿下和驸马怎么不去休息?”
郑侍郎并未只注意到了元妤仪和谢洵,他还看见了另一边比肩而立的两人。
兴许是年纪渐长,又亲眼见证了兖州的动荡,郑侍郎的话里也带着喋喋不休的关切。
“不是我郑峧倚老卖老。”
“卫二郎,你如今虽与季副将定了亲,但也要注意男女亲疏有别才是啊,你虽是个男子,不注意名声也便罢了,怎能拖累季姑娘落个浅薄名声呢?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济世安民才是,你天天黏在季副将身后,可还记得家中阿翁是谁?”
卫疏少有的熄了火,仿佛真变成了哑巴,半晌才低声嘟囔,“您怎么不说我爹是谁。”
卫老尚书是朝中肱骨,可是膝下子孙却都是闲云野鹤的志向,且都是如出一辙的痴情种。
郑侍郎和卫老尚书私交甚密,如今见卫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知道说了等同对牛弹琴,干脆对季浓道:“季副将既是他的未婚妻,理当多多鞭策督促才是,怎能跟着他瞎胡闹呢?”
季浓眉眼间带着潇洒英姿,丝毫不在意,“季氏在汝南也算家大业大,卫家不要他,来我府上做个厨子乐师也勉强能收。”
她跟卫疏相处将近一个月,早就看清他是什么人,长的俊,脑子聪明,心思也缜密,可更大的兴趣并非利用这些优势进官场,而是渴望游山玩水、享乐为首。
季家大小姐千宠万爱长大,前不久听卫疏说起日后要去兰陵和徵州游玩,也生出几分向往。
郑侍郎如今嫌弃卫二郎不上进,可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觉着季家大小姐也不上进了吗?
季浓哪里肯依,自然出言维护。
郑侍郎官职虽不算太高,可是论年纪,他却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长辈,如今面前这两个直肠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气得他眉毛倒竖。
“这这……简直是有伤风化!”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公主和驸马,便要出口控诉方才的事,谁料元妤仪不等他说,率先开口。
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匆忙,礼节恭敬。
“郑大人,时辰不早了,本宫跟驸马便先上楼休息了,您奔波几日身心俱疲,也早些安寝吧。”
若再不抓紧离开这样的好心劝诫现场,恐怕连她和谢洵都要露馅了。
说罢少女下意识牵住身旁青年的手,急不可耐地离去,只留下郑侍郎长着半张嘴,一脸怔愣。
季浓和卫疏见状也拿过柜台上剩下的两把钥匙,笑吟吟同他告辞。
郑侍郎揉了揉自己快要散架的骨头,眼里尽是细微的不满,自言自语道:“方才一个个都在这待着不走,现在倒跑得快了……”
—
忙不迭赶到房间,雕花窗外的微风裹挟着细雨朝着脸颊扑过来,夹杂着空气中的榴花香,几乎要将所有人溺倒在这场仲夏初雨中。
天色渐暗,元妤仪被短暂遗忘的思维随着紊乱的喘气声渐渐回笼。
因为匆忙,她的心跳有些乱,垂眸看到掌心里一双骨节修长、白皙有力的手。
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依稀可见。
这是谢洵的手。
元妤仪仿佛被某样东西烫到,不敢再看一眼,生怕露出不当的神情惹他厌烦,连忙抽开手。
这样匆忙这样焦急,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谢洵也是反握着她的,或者说他其实无比享受这样的过程。
少女纤细而白嫩的手腕如一尾脱水的鱼,丝毫没有半分留恋,更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似的。
谢洵有些委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那样温和而平静,假面具戴久了便有些习惯,一两日是很难摘下来的。
元妤仪垂首道:“阿浓和卫公子是未婚夫妻,若是同睡一屋难免惹人非议;方才郑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他素来是个热心肠,若是被他看出我们感情不和的苗头,恐怕回京又要同阿澄抱怨,解释不清倒在其次,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江丞相钻了空子才更麻烦……”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元妤仪声音有些低,“对不住,还要劳烦你同我演这场鹣鲽情深的戏。”
外面的风雨似乎大了些,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朝着木窗打过来,房间里透着诡异的寂静。
谢洵的心上仿佛也被蒙上一层看不见的水雾,早被淋得湿透了,如今那雨丝宛如要钻进他的每一寸骨缝,想要激他动怒离开,又激他紧攥的虎口阵阵疼痛。
但他没有。
严先生上次同他说的话到底是起了作用,哪怕他做不到立即剖白自己的所有秘密与想法,可内心深处终究出现松动。
绵绵细雨,一向润物细无声。
青年嗓音中透着股喑哑的悦耳,他的态度很明确,同元妤仪解释。
“殿下不必多虑,臣亦情愿的。”
谢洵不免觉得这场雨下的真是时候,拖慢了队伍的行程,也就代表回京的日子要推迟,晚到上京一天,和离之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元妤仪下意识抬眸看他的神情,眉眼清冷俊朗,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确实如他所说,并非强忍不适与她相处。
从上次被他看见自己处置逆党的情况后,元妤仪的心绪便一直相当不稳定,患得患失的思维时不时地冒出头,引她烦乱。
元妤仪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明明这些年她被谩骂被误解被厌恶的次数并不少,再往前三年,她甚至是大部分人避如蛇蝎的存在。
那些误解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但谢洵上次看她的目光却始终刻在了元妤仪心口,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被消化,异样的情绪反而愈演愈烈。
这很奇怪,她有些慌张,有些担忧。
和离是元妤仪计划之内的事情,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
论理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该被谢洵的一些想法所影响,更罔论那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可是感情远比理智更容易操控人的思维,这些天每每想到谢洵大抵对她心生嫌恶,元妤仪便觉得似火烧身。
纷乱的思绪像是摸不着头脑的线团,勾着她的神思乱些、再乱些,少女下意识捏紧袖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虽计划和离,不会一起度过余生,但她更不想和谢衡璋走到相见两厌的地步,是以她竭力维持着从前那些温和的表象,也实属正常。
元妤仪松了一口气。
世间人总是如此,只要能劝得住自己,哪怕那个理由是多么的站不住脚,也只会笃定这样的想法,于是自然忽略了唯一的变数——
人心。
脸上的阴霾神情顷刻间消失,少女眉眼怔松,因琢磨完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而感到惬意。
她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驸马。”
多谢他明知这段婚姻不久后可能面临崩塌,却依旧愿意配合她做好每一件仍是夫妻时的事。
这是纵容,亦是迁就。
谢衡璋无疑是个合格的夫君。
但他这样好,元妤仪难免心生不舍,却又不能表现分毫,长痛不如短痛,来往牵扯倘若真动情,变故也将纷至沓来。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店小二来送热水蜡烛等一应所需用具。
看见屋里二位客人刚说完话,脸上还挂着不约而同的笑容,小厮眼里闪过了然。
走前他又想起什么,随口提议道:“外头正刮西南风,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郎君要给娘子点上安神香吗?都是我们老板娘自己摘的花草制的,利于助眠。”
似乎是为了回应店小二的话,本就不算结实的窗牑果然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谢洵本想答应,元妤仪却站在半阖的窗扇前没动,这场雨拂去初夏的燥气,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其实是很合宜的。
少女背影纤细,曲线柔美,凝神望着窗外打在青砖上的雨滴,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去的仙子。
谢洵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他大概知道元妤仪的答案了,于是淡声婉拒。
小厮应是离开。
—
谢洵没猜错,元妤仪确实很喜欢这场雨,今年的第一场雨没想到竟不是在上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青州看到的。
然而以前在京中呆惯了,如今乍换了个地方,自然咂摸出一些新奇的滋味。
青州的绵绵细雨,成片的青砖白瓦,随风飘来的淡淡榴花香,都让人想要拉长这样的时光。
夜半亥时,风声更盛。
榻上的少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压低声音开口道:“谢衡璋,你睡了吗?”
谢洵没睡,客栈房间简陋,没有安置屏风遮挡,他依旧在地上铺了被褥,打算凑活一宿。
他转头,隐约看见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
“并未,殿下可是觉得外面的风雨声扰眠了?臣去找店家拿安神香吧。”
元妤仪忙道:“不是不是。”
她的话卡在了嘴边,顿了半晌才把脸埋到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这里条件简陋不比公主府,你冷吗?”
外面的东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窗牑漏进几丝凉飕飕的风,元妤仪自幼体寒,此时也不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谢洵自然也是冷的,现在虽入夏,可也落了雨,尤其是夜间,整个人的身子贴着冰凉的地板,更算不上舒适。
但他依旧否定道:“不冷。”
元妤仪哦了一声,脑袋悄悄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往谢洵躺着的方向看去。
屋中的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外面的天色也算不上好,暗沉沉的一片。
她其实看不太清谢洵的身形,但元妤仪很熟悉他的模样,脑海中已然能够熟练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脊背和劲瘦的腰。
恰在此时,天边蓦然响起一道惊雷,雷声轰隆,裹挟着更激烈的风雨。
元妤仪下意识将头重新缩回被子里,像只受惊缩回壳的鹌鹑,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几道暗紫色的闪电划过寂静的深夜,照亮这间普普通通的客房,每一个角落都霎时被照亮。
包括床上蒙在被子里的少女,因为惊慌失措,她脚边的那截被子滑落到床下,露出明显颤抖蜷缩的玉足。
谢洵借着残余的亮光看清这一幕,眉头微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唤了声:“殿下?”
元妤仪没有回应他,她蒙在被子里,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太过诡异也太过恐怖。
就像多年前那场宫变。
雷霆闪电交织,冲刷着流不完的鲜血,有人头骨碌到她站着的台阶下,满目皆是四肢残骸,死不瞑目的宫廷侍卫和叛贼逆党……
她沉浸在这场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中,根本听不见谢洵略显焦急的声音,更没有察觉到风雨之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突然,元妤仪用以藏身躲避的被子被人往上扶了扶,她冰冷的双脚被严严实实地盖好。
下一刻,熟悉的清冽男声比雷电更早响起。
“殿下,莫怕。”
像是久病的人终于找到了治病的良方,也像是长久在黑暗中孑孑独行的人骤然见到了亮光,元妤仪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阵阵嗡鸣在逐渐消退。
她掀开被子,紊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天边响起迟来的惊雷,之后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元妤仪漆黑的瞳孔微微涣散,整个人倾身向前,下意识扑在他怀里,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收获片刻的安心。
谢洵耳畔是她压抑的喘息,反搂住她颤抖的脊背,安抚性地为她顺气,少女柔顺的青丝乖巧地停在他指缝里。
元妤仪埋头抱着他,嗅着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白檀香,这一刻她脑海中所有利弊,所有前尘过往尽数被抛弃。
察觉到怀中少女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像是勃勃生长的春藤在汲取大树的养分一般,谢洵右手上移,无师自通地将她的脑袋又往怀中压深一分。
仿佛只有亲密无间的姿势,才能予她真正的安心。
谢洵提高声音,和屋外的风雨声对抗,安抚着元妤仪绷紧的情绪。
“殿下别怕,臣在。”
“臣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衡璋此生绝不食言。”
“……”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雷声再也没有响起过,只是风雨未停,大有要下一整宿的趋势。
元妤仪只觉得很累,却又很安心,两种极致矛盾的情绪在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思维。
那场噩梦和眼前的人。
这个将沉湎于过往噩梦中的她唤醒的人是她夫君,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她的夫君。
虽然二人成婚的理由是如此的简略急促,荒谬而又可笑,但她的名字终究落在了谢家的族谱上,她还是他的妻子。
她还是谢洵的妻子。
这句话仿佛沾了蛊毒,在她脑海中晃。
元妤仪松开紧紧搂着驸马腰间的手,骤然失去温热微颤的躯体,谢洵还没从方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微微怔愣。
但是二人呼吸相闻,他又清晰地看见眼前少女苍白的脸颊和漆羽般浓密的眼睫。
没等元妤仪先开口,谢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先低声道:“既然殿下没事了,那臣就……”
回去休息了。
他理应从哪来回哪去;
虽是夫妻,可谢洵和元妤仪在这方面总是保持着同等的默契,一开始是因为成婚的目的不纯,后来倒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可不久后又萌生了猜忌和质疑。
两个人都曾收回要迈出一步的脚。
从前如此,此刻又怎么会例外呢?
可是下一刻,元妤仪却直起上半身,伸手环住青年脖颈,谢洵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滚烫的耳廓。
她的动作与他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
谢洵垂下的手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维持何种姿势,他心如擂鼓,生怕自己此刻不经意间的动作会惹她厌烦。
元妤仪的眼皮和大脑都是混沌而沉重的,疲惫和理智对峙,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
谢洵素来克制从容,他方才未尽的话意也肯定是想要离开,可是元妤仪却因此生了私心和贪念。
她甚至为此感到不舍的委屈。
少女的嗓音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柔婉,反而被低落的情绪晕染,她所有细微处的变化落在谢洵耳畔都格外明显。
“你就留在这里陪陪我,好吗?”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迟钝地补充道:“就今晚,可以吗,我一个人很害怕……”
随着她的话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颗泪珠。
泪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钻进谢洵单薄的中衣衣襟里,等到停在他的心口时,已经融化成一小滴水渍。
谢洵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扶着少女颤抖的身子躺下,又给她掖好被角,认真细致的神情和动作,像是在照顾易碎的珍宝。
他自己则守在床榻外侧,任由元妤仪紧紧靠在怀里,以一种极富安全感的姿态维护着她。
可少女犹觉不够,将右手放在青年微凉的掌心,做到与他十指相扣才彻底安心。
窗外风雨嘶吼的声音逐渐转轻,元妤仪焦灼的心情缓缓回落,她阖上眼睫,疲惫如大山倾轧,意识变得浅淡。
谢洵亲眼看着她眼睫不再颤抖,听见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清浅安稳,轻轻撩开搭在她脸颊上的几缕碎发,声音顷刻间被窗外风雨搅乱。
“殿下,除非阴阳两世、生死相隔,否则臣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表白
翌日, 元妤仪巳时方醒。
折腾半宿,她的思维都休息得有些近乎迟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枕着的是身侧青年的胳膊。
元妤仪眼里闪过一丝赧然。
但实话说, 昨夜谢洵躺在她身侧,她竟罕见地没有半分不适应,反而一夜好眠,再无噩梦缠身。
雨过天晴,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单薄窗纱照进屋子, 还能看见光柱中波动的灰尘。
这样的安静, 这样的和谐。
这也是她曾经憧憬过的生活,夫妻恩爱, 日子平静无波。
谢洵似乎还睡着。
元妤仪小心翼翼地支起胳膊, 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朦胧温暖的日光打在他脸上, 青年本就长得清隽, 又正当好年纪,每一处都像是被造物者仔细地勾勒过, 长眉入鬓, 鼻梁高挺。
他的长相清冷, 却不凌厉, 反而因眼下那颗乌黑的泪痣添了昳丽秾艳, 唇形柔软漂亮,也是单薄的两片。
“真好看啊……”
元妤仪发自内心地感叹,目光落在青年的唇瓣上, 思维鬼使神差地放空。
听说薄唇者一向薄情, 不知谢洵是否例外,只是在她看来, 他是一个相当温和包容的郎君。
等她回过神时,身下的人已经醒转,同样专注地看着她,漆黑沉静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温情。
其实谢洵早就醒了,无奈自己的胳膊被人压得严严实实,他也不是没办法躲开,但私心里更想陪她多待一会,是以便阖上眼睛假寐。
再后来元妤仪醒后,开始打量他的脸时,他亦有所察觉,但并未阻止。
谢洵甚至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脸,借着光影巧妙又郑重地露出自己看上去最完美的角度。
他明确知道自己的优势并加以利用,成功讨她欢心,哪怕元妤仪最后是因为这张脸心生不舍,谢洵也心满意足,并不觉得羞愧。
诚如卫疏所说,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只要道德不下作,使些厚脸皮的伎俩又有何妨呢?
自己身上有她喜欢的东西,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计较呢。
而元妤仪沉浸的神思方才回拢,又被谢洵直白的视线望着,脸上的温度立即烧起来,飞速拽住被子将自己团团裹起。
她匆忙遮掩的模样倒显得自己这位拜过天地的正牌夫君,是个登徒浪子。
谢洵将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哭笑不得,同时因元妤仪拽走大半边被子,青年仅着中衣的清瘦身影便再也这挡不住。
他的中衣衣襟处不知为何撩得微乱,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锁骨,夹杂着几缕乌黑发丝,仿佛春光倾泻,别有风姿。
谢洵支起长腿半倚着身后的床帷,乌发垂下,衬得那张宛如谪仙的脸又多了两分邪气。
为了打破寂静的局面,他主动开口唤她:“殿下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元妤仪也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应激,她的脑袋昏昏沉沉,连蜷着的指尖都有些紧张。
她昨夜并未喝酒,也没有昏迷,记忆可没有任何断片遗忘,昨夜分明是她自己主动留人。
结果大早上这么一折腾,一副烈女姿态,谢洵心里不知会怎么想?
这和那些始乱终弃的渣滓有什么区别啊。
元妤仪现在脑海里反复循环的都是“尴尬和无耻”这几个字,她深吸口气,又强装镇定地把被子分回一半,正巧遮住男人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
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元妤仪刻意躲开他的目光,“有驸马作陪,自然睡得很好。”
“这是臣分内之事。”青年神情从容,像是随口提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她不说,谢洵也知道她睡得好。
他觉浅,再加上本就牵挂元妤仪,担心她又做噩梦,是以昨夜一直留着几分精神守着。
但是知道归知道,谢洵依旧要问。
因为他想一点点地去改变两人从前“疏离拘礼”的局面,像剥洋葱一样将他的整颗心剖开,让她看见其中如山洪海潮的情意。
这对谢洵来说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考验性的过程,他每一步都像是盲人过河,要谨慎要顺其自然,却也不能拖太久延误时机。
元妤仪躁动的心情果然平复许多,又听见他那句“分内之事”,只觉得原本靠墙的脊背都在升温。
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逆臣躺在皇族公主身边还能说一句“分内之事”的;所以谢洵方才的话听起来一语双关,实际只有一个意思。
郎君与自己的娘子同榻,安慰妻子,这是夫君应当担起的责任,更贴合那句“分内之事”。
元妤仪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从前只知道他才华横溢,工于谋略,今晨这话倒打破些以前的印象。
谢洵现在似乎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改变。
元妤仪蹙眉思忖良久,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合适,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倚在床边看她的青年已经起身,兀自开口道:“殿下,我们该去用膳了。”
电光火石间,元妤仪终于想到那个词,下意识抬眸接了句:“无赖。”
驸马在细微之处耍小聪明,引她克制的想法变得旖旎,仿佛早已将和离一事抛之脑后。
谢洵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顿,直觉自己被骂了。
聪明人在言语上占便宜,撩动少女的心弦;
谢洵自想通后,早就过了自己心里那道拘泥于世俗的槛,他现在确实很像个心思曲折的无赖。
简单而直白的两个字,被她说出口便带了一分独属于少女的娇嗔和义愤填膺的气势,民间夫妻用以逗趣的话,像是一块石子落在两人都泛着涟漪的心湖上。
元妤仪脸上的神情还因为想到了贴切的形容词,浮起一抹明显的了然和轻松;
然而接触到面前青年疑惑不解的目光,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不合时宜,恨不能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我刚才没有在说你。”
谢洵沉默良久,郑重道:“殿下斥责也是应该的,毕竟昨夜是臣贸然与殿下同榻而眠。”
他表情认真,看不出半分气恼。
其实谢洵内心里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洋洋自得,感激他也好骂他也好,更甚至打他也好,总之只要元妤仪对他还有情绪波动,就是好事。
这证明她并非无情。
谢洵最怕她对自己视而不见,刻意疏离,那才让他如坠冰窟,整日提心吊胆。
元妤仪听他开始习惯性地往自己身上揽错,不假思索地坦白。
“这怎么能算你的错呢?分明是我主动把你留下的,再说了我们是夫妻,同榻而眠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谢洵都算不上真无赖,于是许多话未经思考便说了出来。
少女的语速飞快,压根没有注意到谢洵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笑容。
是啊,夫妻同榻而眠确实正常,但放在一对即将和离的夫妻之间便显得不太合适,但元妤仪却很明显忽略了这一点。
对于她这样的忽略和遗忘,谢洵相当满意,许是两人朝夕相伴,也或许是卫疏和严先生旁敲侧击的话起了作用,谢二公子的心思相较之前仿佛开了窍。
他很喜欢看到元妤仪这般娇嗔的模样,即便是强词夺理,他也觉得可爱有趣。
他甚至想捏捏少女微微鼓起的脸颊;
那么想了,也那么做了。
元妤仪看着顷刻间在面前放大的俊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脸被人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微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弧。
“知道了。”
谢洵恋恋不舍,却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补充道:“确实正常。”
声音还是淡淡的,可此时再普通的话落在耳膜里也像是裹了一层甜腻的蜜,奇怪又让人躲不开。
元妤仪被他触碰过的脸颊滚烫,看谢洵满脸正经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不能斥责他刚才的动作。
憋了许久,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好讷讷道:“事了回京,我不会再这样失礼的,何况这对你也不大公平。”
她的音调算不上高,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洵甚至从中听到一种淡淡的惋惜和不舍。
他明白她的话里代指的是什么。
现在还能拿夫妻二字做幌子来遮掩两个人悸动的心绪,等和离书签定,再这样不清不楚地相处对两个人来说都不算好。
身体接触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一次蜻蜓点水般的吻,甚至和衣而眠,都会激起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这个人,盼望每晚都能见到他,盼望早上醒来时他就躺在身边。
时间久了,就算想和离,身体的每一处都会叫嚣着不舍,抒发不为人知的想念。
这也是为什么元妤仪和谢洵一开始便保持着分榻的默契,卧房内的屏风就像一条难以跨越的银河,清楚地提醒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也提醒着元妤仪,她成婚的目的。
而一旦跨越这条鸿沟……
少女低着头,青丝垂在肩侧,显得乖巧极了,只是眉尖微蹙,兴致不高。
“殿下是不是觉得只有和离才是对你我最好的归宿?”谢洵问。
元妤仪明显一怔,嘴唇翕动没有回答。
沉默良久,她才放缓声音说:“难道不是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更何况这场婚姻你明白的,本就是一场于双方都有利的交易而已。”
“难道非要等到情根深种时再后悔么?”
他对她是否真心,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去问,怕他回答一切是她自作多情,她有自知之明,倘若真是这个答案,她受不住的。
但她心里也明白,倘若真的一直保持这样亲密的姿态,她艰难筑起的心防会分崩离析。
元妤仪说完这些话,只觉得这些天压在心口的滞涩都减弱许多,她像是在发泄。
这种顾虑,谢洵想自己其实是明白的,只是心上人躺在怀里一晚上,没有哪个男人不会贪恋。
更何况他早已情根深种。
虽然只有单纯的一晚上,但他却能抚摸到她的温度,嗅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听到她匀长清浅的呼吸声。
他们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却远比那些如胶似漆的爱侣更有默契。
昨夜元妤仪搂住他脖子时,毫不犹豫地扑在他怀里时,怯生生地让他留下时……
以及那滴早已融化在心口的泪。
这些都让谢洵以往的纠结与矛盾轰然倒塌,他喜欢元妤仪,他不想再隐瞒那些冰山之下的火焰。
从前两人都站在原地时,但凡一方往前迈步,一方定会生怯后退,像此起彼伏的山峦。
自从元妤仪动了和离的念头,更如同在自己身边围了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谢洵内心痛苦,可面上依旧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给她半分压力。
可是昨晚当熟睡的少女下意识往他怀里缩时,谢洵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的沉默和内敛似乎错了。
她不动,他理应走到她身边去。
哪怕等着他的是早已关闭的蚌壳,哪怕她留给他的是一片荆棘。
比起疼,谢洵更害怕失去。
身材颀长的青年逆光站着,元妤仪能看见他如剑般凌厉的眉峰,他没有因她的话生出愠恼,反而目光认真凝重。
“倘若我本就对你动情了呢?”
他的话比昨夜的惊雷还让元妤仪感到无措,意料之外的反问更几乎让她屏住呼吸。
谢洵见她怔愣,放在以前可能会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一个字;
可现在他已然意识到这种相处方式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毫无助益,还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她的心像禁闭的蚌壳,谢洵敲一下退一步只会让她关得更紧,所以他要时时守着,让她明白他在一直都在等她情愿的那一刻。
谢洵的目光直视着少女愕然的视线,坦然道:“这桩婚姻早就不是冷漠的交易了,殿下。”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漆黑的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意,“我心悦你,别和离,好不好?”
因第一次说这样直白的话,整个人都仿佛浸在烈火中灼烧,青年的掌心被掐得钝痛,但意识无比清醒,虽有些不安,但这是快乐的,也值得。
信息量太大,元妤仪彻底呆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跟她表白?
谢洵那样克己守礼的人,方才都模糊了“臣”和“殿下”这样的字眼;
你我相称,刻意忽略了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君臣猜忌,此刻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郎君在求.爱。
元妤仪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跳出胸膛,宛如山洪倾泻,海浪翻涌,被他炽烈的心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脸红
雨过天晴, 连微风都裹着榴花香。
心脏跳动的声音许久没有这样有力,元妤仪的脸颊绯红,她下意识道:“你……你说真的?”
真的喜欢她吗?
所以不想和离, 纯粹是因为喜欢。
谢洵眼角眉梢都带着道出心意的轻松愉悦,点头答得笃定,“绝无半分虚言。”
元妤仪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就不和离了;
可她最后还是保留了一份理智。
谢洵喜欢她,喜欢她什么?
若喜欢她从前在上京时的善良, 那就意味着自己下.药成亲的行为是他所不耻的苟且;
若喜欢她在青州时心狠手辣的那一面,便代表着她曾经的真心付诸东流。
倘若他回答喜欢她的所有, 那就更荒唐了, 这话太狂妄,元妤仪是不敢相信的。
是以她垂首深思片刻, 郑重道:“我引荐你入仕, 在宣宁侯面前维护你, 天峡山一行也照顾你多日, 你心生感激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在谢洵为她奔走效力时,不顾危险救下她时, 始终陪在她身边时, 她也难免悸动。
元妤仪说起这桩桩件件, 都让谢洵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对应的画面。
他不自觉抵住虎口, 分明和面前的少女拜过堂, 也上了族谱,可是现在还是不免像个等待名分的少年郎。
元妤仪抬眸正对上他这副期待的模样,也怔愣一瞬, 酝酿着嘴边的话。
“所以谢衡璋, 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混淆了感激和喜欢的定义?”
喜欢就是喜欢, 掺杂任何其他的感情都会扭曲喜欢的本来面目;婚姻之中若想由爱起始,便不能是为了报恩。
报恩便代表着,一方占主导地位,而另一方只能沦为附庸,始终不占上风。
日久天长,难保夫妻之间不会出现矛盾,而此时弱势那方心中的感激,便会成为最亲密的枕边人刺向他自己的利箭。
谢洵神情微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话题一转,说到这方面。
然今日能与元妤仪谈心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他嗓音依旧温和。
“不是,我分得清。”
“殿下曾经为我做的事,无论是朝堂上的助力,还是在谢家人面前对我的维护,我都牢牢记在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青年的长眉舒展,目光专注,几乎要将面前认真倾听的少女吸进沉静的眼底。
“可是与这相比,我也喜欢殿下。”
“这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情意;是日后哪怕你对我执剑相向,我也绝不会躲开分毫;是无论你对我好不好,我都忍不住会心疼殿下,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喜欢。”
话音落下,元妤仪仿佛在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自己宛如擂鼓的心跳声。
尤其是亲眼见过支离破碎的家庭,见过相见两厌、貌合神离的夫妻,再听到谢洵的剖白,她几乎招架不住,缴械投降。
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少女皱紧了眉头,她下意识埋怨道:“好端端的说什么生死,我会活着,也绝不会叫你去死的。”
谢洵失笑。
在他心里,公主早就比命重了。
良久,元妤仪才缓下声音,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像只防备中的小刺猬露出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试探性地问道:“假如,我曾经骗过你,也利用过你,你还会像刚才说的那样喜欢我吗?”
谢洵思忖片刻,实在没想到她什么时候骗过自己,何况他孑然一身,除了这张皮囊略微好看点儿,心思比别人考虑得多些,也没什么值得利用的。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会,就算殿下杀过我,我也会喜欢的。”
元妤仪在心里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她想,谢洵现在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便自此误以为可以相守一生一世了,其实不然。
若他知道她原本算计的是经常欺辱他的嫡兄谢陵,千方百计进谢家的门不过是为了捆绑世家,威胁江丞相,谢洵便不会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了。
彼时只会有一种可能:爱之深,恨之切。
元妤仪的心绪拐了十万八千个弯弯绕绕,落在谢洵眼里,她只是为难地皱了皱鼻尖。
谢洵不明白她为何会露出这种神情。
他能感觉到,从前公主对自己付出的那些琐碎的细节,她对自己的感情都是真的,并非作假,那为什么还会这样为难呢?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远在上京的人影,耳畔仿佛响起刚成亲时,元妤仪和侍女随口说过的话。
“日后和离了,路归路桥归桥,自然找些情投意合的面首养在身边。”
至于谁会与她情投意合?
元妤仪或许并未察觉,可那人却至今未娶,依旧对她虎视眈眈,男女之情或许没有,可青梅竹马的情意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连谢洵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不满,还夹着半分隐晦的委屈。
“殿下喜欢祁世子吧?没关系,臣知晓的,你与他有十余载的情谊,理当是彼此最信任最亲切之人,祁世子三战告捷,名声大震,也是大晟的功臣,我早该知道的……”
祁庭家世高,虽门庭衰落只剩他一人,但还能凭自己的本事夺来许多功勋,剑眉星目亦是上京无数闺阁女郎的理想夫婿。
谢洵想着,眼中的郁色也逐渐加深,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若真是如此,他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纠缠下去了。
元妤仪心中的不解越来越浓烈,看他的脸色也愈发不好,实在忍不住打断谢洵还没说完的话。
“谢衡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他了?我更没有想过跟你和离后就转头嫁给他,我与祁三无非是总角之谊,从来都只是把他当兄长的。”
以往积攒的不满都在此刻消散,谢洵心里提着的巨石落了下来,但既然不是这个原因……
青年的眸光含着淡淡的酸涩和期待,“那殿下到底为何一定要与我和离?”
既然是利用,为什么不能再继续利用下去;交易也好,真爱也罢,公主为什么执着于把他赶走。
聪明人执拗起来,会近乎偏执地剥出每一个细节,话里的逻辑根本无处可寻,一时之间却也让人反驳不了。
元妤仪不敢置信地回望着他的视线。
她觉得谢洵原本是个沉默内敛的老实人,后来觉得他是个才不外露、心有成算的君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他像个聪明的无赖。
因为聪明,所以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她的心坎上;
也因为无赖,黏着她恳求明确的答案。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联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撰写的一个故事。
话本里的女配角是男主人公养在私宅的外室,彼时男主人公正和女主角打得火热,与谈婚论嫁只差临门一脚,女配角却身怀六甲,挺着孕肚登门,所求不多,无非是个进府享福的主子名分。
她抬起眼睑打量着与她咫尺相隔的青年。
长眉如山峦微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素来内敛沉静的面庞上带着复杂的期待和倔强。
元妤仪心虚地捏了捏掌心,他现在真有点像话本子里上门要名分的妇人,而她也活脱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主人。
只不过她跟谢洵之间没有那个本应出现的女主人公,和他腹中作底气的孩子罢了。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喜欢他吗?
应当也是有点倾慕的;
毕竟宛如谪仙的清俊郎君一直守在身边,明白她想要的东西,也在乎她身边的人,任劳任怨地替她解决所有棘手的麻烦。
温和包容,真心实意。
元妤仪很难控制住心底的悸动。
可是现在就让她坦白成婚目的,和当初在所有人眼中甚至称得上.下流无耻的手段,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嘴里像是含了黄连,其中苦涩只有自己才清楚。
沉默稍顷,元妤仪下床浅浅啜了口桌子上的茶,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喉咙。
转眸看向谢洵,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与她之间的距离比之前都近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平常见到的都是谢洵运筹帷幄的镇定神态,如今罕见地看到他脸上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感受到一点孩子气。
这种反差让她愕然、失措。
谢洵往前走了两步,凝望着少女的目光没有丝毫改变,舔了舔有些干裂的苍白唇瓣。
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可怜巴巴的话,元妤仪赶在他之前开口,面色凝重。
“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什么?”谢洵反问,说罢他另外倒了一盏茶,十分自然地喝掉,微哑的嗓音恢复正常。
元妤仪眉心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话恐怕吐露得太快了,手指下意识绞着裙角。
可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还有咽回来的余地。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和离。”
谢洵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眼角眉梢染上愕然的神色,他嘴唇翕动着,憋了许久却只答了一声:“好。”
元妤仪脊背上却好像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虽说如今明摆着说了和离一事有余地,可她毕竟还是有事情瞒着谢洵,心虚是在所难免的。
但在靖阳公主的行事准则中,也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一条,无论她和谢衡璋最后发展成个什么结局,她都不会再惋惜了。
起码现在努力过,不是吗?
谢洵性子内敛惯了,如今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眸光潋滟温和。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先是原地怔愣片刻,又不好意思去看对面的少女,只好转身开窗。
任由灿烂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微风拂过身上的衣袍,才能给他两分真实感。
谢洵这样的表现落在元妤仪眼里,也能看出些苗头,她只是考虑一下,连明确答案都没给他……
元妤仪轻咳两声,成功将青年的视线吸引过来,“我只是说想一想,或许回上京后还是这样的旧主意。”
PanPan 青年脸上并无半分失望颓丧的情态,反而很知足,“无事,自古以来成亲和离都是大事,尤其对女子更是如此,殿下心中惴惴,多考虑些日子也是应当的。”
只要她言语之间略有松动,谢洵都很高兴,哪里还会讨价还价。
他的体谅却没有换来元妤仪的欣喜,少女清澈明亮的凤眼反而浮起一层质疑和警示。
“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我决定不和离,你却又突然觉得我不好,不值当过一辈子,反复无常,我也是不应的,等那时候你再后悔埋怨,我不会依你的。”
元妤仪想,自己这样跋扈霸道,怎么着也该吓住驸马,警示他也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想想。
可谢洵巴不得她永远不离开他,她打定主意后越坚定,他就越庆幸越欣喜,甘之如饴。
“臣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他翘起的笑弧也是清浅的,可就是这样平和的笑,却让元妤仪莫名多了分底气。
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就算谢洵真知道了自己之前目的不纯,利用他和谢家背后的声望,也不会生气。
……
下楼时,郑侍郎等人已经吃完回去整理次日走时要带的行装,只余下季浓和卫疏还坐在东边的条凳上等着。
一见他们下来,季浓挥了挥手。
二人并肩下楼,青年穿了一袭月白云纹便袍,身边的公主则换了一身天水碧的杭绸罗裙,随手挽了个垂髫髻,发尾系了根素色纱带。
登对璧人,满室生辉。
卫疏比季浓的心思更细腻些,敏锐地洞察到谢洵脸上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这几日行路过程中的疲惫与不悦一扫而空。
右手撑在下巴上,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坐到面前的两个人,自认为他也算有几分经验,不难看出公主和谢兄之间有点冰释前嫌的意味。
“公主身子金贵,多睡会养养神也就罢了,谢兄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赖起床了?你平日作息不是一向……”
勤快到恐怖,跟个不会疲累的鬼一样。
卫疏的话止住,顺手打了个响指,想当初谢洵可是祖父嘴里值得学习的标杆,哪怕入朝做一个从五品侍读亦是如此。
谢洵淡淡地睇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极其自然而又娴熟地为元妤仪盛了一碗热粥。
季浓从他俩脸上觑巡一圈,除了觉得公主的脸比往日红了许多,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转念想到下了一整夜的雨,担忧的心理又占据上风。
她关切地问,“阿妤,你发热了吗,脸怎么那么红?”
赠簪
元妤仪第一次觉得这样心虚, 摸了摸自己的脸,故作不知地反问,“有吗?”
季浓点头试了试她的额头, 发现不烫才放心,又道:“可不是么,不信你问问驸马。”
她的话刚说完,元妤仪的脸颊更红了, 烧得她晕晕乎乎,不敢抬头, 又怎么可能会真如季浓所说, 去询问谢洵呢。
少女舀了一汤匙粥,匆匆塞到嘴里, 催促道:“我没有不舒服, 先吃饭吧。”
她不问, 谢洵也就不急着回答, 也学着公主端起粥缓缓喝着。
店小二端来在后厨温着的饭菜,正要退下时, 被卫疏唤住。
他递了两吊钱过去, 笑意倜傥风流, “昨夜辛苦你跑腿, 送来的安神香真不错。”
店小二没想到还会有额外的赏金, 眼下笑出一道褶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接过钱,“公子客气了, 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或许是得了赏钱高兴, 转身要走时小厮又顺嘴提了句,“诸位客官准备何时启程?”
季浓心里想的是宜早不宜迟, 看了眼外面艳阳高照,便答道:“左右风雨已停,今日便走吧,殿……表妹觉得呢?”
方才差点暴露几人的真实身份,她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元妤仪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也点了点头。
小厮听完缓声劝道:“这位小姐所言不妥,现在外面看着虽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头,实则从这里到宣城要走一大截土路,泥泞难行,恐伤人马,不妨在此处歇歇,等明日路况好些,再启程不迟。”
几人透过敞开的客栈门,果然看见了一道道水洼,房檐上的积雨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于是离开的时间自然往后推迟了一日。
等小二走后,季浓才饶有兴趣地拍了拍卫疏的肩膀,“卫大公子刚才怎么突然发善心给赏银了?”
卫疏敲了敲手里的扇柄,意味深长道:“这叫行善积德,上苍看我这般纯善,日后也会悄悄助我达成心愿的。”
季浓脸一热,半晌才低斥一句“迂腐。”
又对元妤仪留下一句,“阿妤,我出门看看有没有明日路上要添补的东西。”
说罢瞪了卫疏一眼,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卫疏也跟她起身,匆忙扶好不小心踢倒的条凳,“季浓粗心,她哪知道缺什么,还得我跟她一起去。”
话音刚落,人也如一阵风似的赶了出去。
元妤仪看着这两人如出一辙的神态背影,将喝完的粥碗放到一边,轻声感慨道:“真好。”
她的声音很低,神情专注。
谢洵却没忽略她的每一句话,嗓音清泠地问她,“卫择衍很好吗?”
他的话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整个人都宛如房檐上滴落的雨珠,透明亦带着凉意,在这样的仲夏里很合宜。
元妤仪的目光依旧凝望着客栈门口时不时走过的百姓,雨过天晴,这虽然是个小城镇,也会比往日热闹很多的。
她想到卫疏对季浓的举动,心底闪过一丝真切的欣慰,“卫公子长相家世人品都可堪信任,放得下面子,又对阿浓处处包容,我自然觉得他人不错。”
谢洵听见她雀跃的语调,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公主觉得卫疏好,那他是不是可以处处学卫疏行事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没一会儿,又被他亲自否定,就算他学卫择衍那样混不吝的态度,公主也不是季浓,这一套又不会通用。
平白落得个学虎反成猫就更贻笑大方了。
日后他只会随着心走,随着她走。
谢洵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绕到一直望着外面的少女面前,嗓音温和,“我们也出门逛逛吧,兴许也能买些路上用的东西。”
元妤仪微怔,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忽然发觉其实除了脸,他的颀长身姿也相当赏心悦目,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少女像是一株刚冒芽的海棠花,缩在挺拔的竹柏身旁,哪怕只是一片竹叶掉下来,都很容易激起花瓣轻轻的战栗。
元妤仪的手指蜷在柔软的掌心里,低声道:“就算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会徇私情的,和离是我早就决定的事情,不会这样轻易改变。”
谢洵失笑。
她是把他当成什么洪水猛兽了不成?
再说了,元妤仪说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时,他便已经做好了要等很久,然而等来的却可能是噩耗的准备。
说得更伤心务实些,那就是在元妤仪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之前,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日,都是谢洵偷来的时光。
恍若将死之人最后的生机,也恍若眼盲之人失明前见到的最后几日光明;
所以他不想颓唐消沉,而更倾向于好好利用这些时光,让公主看见他的心意。
“我知道啊。”他清冽悦耳的嗓音像支摘窗外的清风,丝毫没有任何施压的意味。
谢洵专心看人时,漆黑如墨的瞳孔格外明亮沉静,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将要被吸进漩涡的错觉。
他又接着道:“我从不后悔,殿下。”
这次的语调郑重许多,青年宛如一柄淬洗过的长剑,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
他的坦荡直白都是以前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宛如平静湖面骤然爆发,激起高昂的水柱和一连串波荡的涟漪。
谢洵不后悔,元妤仪也不会后悔。
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她都心甘情愿领受,无论其是好是坏,都是她应该负责的。
少女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没有再重复那些在此时此刻显得丧气的话,站起身施施然开口。
“那就出去走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不知青州的风土人情又如何。”
……
刚下过一场雨的空气是无比清新的,巷子口有无数落下的榴花花瓣,哪怕被碾进土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日光温温柔柔地洒下来,像一簇柔软的棉花,轻抚着街上的行人商贩。
雨过天晴又赶上集市,附近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洵的视线落在街边一道不起眼的小摊上,一个妇人撑着面前的首饰摊,热情招呼,“郎君带娘子来瞧瞧吗?”
脑海中莫名闪过元妤仪曾带自己去绣坊买衣服的场景,谢洵看到身边少女一头乌发却无任何装饰,神情如常地牵起她露在外面的指尖。
流转着暧昧,却又不逾矩。
他对分寸的掌控一向完美。
元妤仪由他牵着,莹白如玉的耳垂染上一抹奇异的红,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卖声顷刻间消失,她只能感知到指尖淡淡的温度。
“娘子,这个如何?”身侧熟悉的声音拉回她一片空白的思绪。
元妤仪看着那支被递到面前的盘花镶珠银簪,虽然成色比不过宫中的贡品,但是簪头的一朵海棠特意用银线描边,倒很是独特。
摊主见她神情专注,脸上的笑意更深,夸赞道:“郎君眼光毒辣,这是老妇今日才进的货,最衬娘子这等容貌啊。”
谢洵却没顺着摊主的话一味夸赞,只是抬起手腕无比自然地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对一边的摊主道:“劳烦您找面铜镜。”
妇人闻言立即从摊子底下的夹层中掏出一面铜镜,用袖子擦了擦才递过来,眉开眼笑道:“娘子瞧瞧,俊着呢。”
镜中的人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鬓边一支盘花银簪衬得香腮如雪,兼之她今日换了一身缥碧罗裙,更添清清冷气。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东西,何况是她这样娇宠着长大,年岁尚轻的公主。
这件事,谢洵从刚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支簪子原本是卖五百文的,但难得遇见姑娘这样合适的客人,二位只给四百文便可。”
元妤仪敛着自己心头的欢喜,右手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身形却一僵。
从前在京城,自然有无数金银珠宝送到瑶华宫任她挑选,出门也是有无数侍女仆从跟着,付钱时从未作过难。
可是这次她和谢洵也是突然决定的出门,是以没有带绀云他们出来,至于荷包也落在了客栈。
其实这簪子也一般,只是在青州边陲小镇才略显得有几分出彩,待回了上京,便不够看了。
于是元妤仪正打算伸手取下簪子放回小摊时,却被另一只手掌先一步环住纤弱的手腕,身侧的青年朝她安抚地笑笑,十分自然地掏钱结账。
摊主收了钱眼尖地看见二人紧贴着的手,嘴角咧得更宽,“娘子貌美,郎君体贴,真是好福气,令人艳羡的一对!”
元妤仪神色赧然,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一团看不见的棉花上,瞥见谢洵神情淡然,生怕他又同摊主寒暄,微一颔首便拉着青年离去。
赠簪,挽发,定情。
这一支银簪戴在鬓间,少女忽然觉得脑袋反而比公主及笄礼上的满头珠钗更贵重一些。
“买簪子的钱,等我回客栈就还你。”
谢洵眸光闪烁,反问道:“为何要还?夫妻之间,从不谈亏欠。”
元妤仪一噎,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低声道:“总之,谢谢你。”
说罢她后知后觉地收回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就算不是夫君,只是普通朋友,谢洵的行为也是在替她解围。
那抹柔软温热的指尖悄悄溜走,谢洵眉间闪过一丝怔愣,又很快恢复平静,他的嗓音不高,吐字却清晰。
“殿下从前帮了我许多,这只簪子便算臣一件小小谢礼吧,只是此簪平平,难以媲美宫中的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这番话打消了元妤仪心中的顾虑,原本微蹙的秀眉缓缓舒展,其实靖阳公主能缺什么金贵东西呢?她自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所以能打动她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一颗真心,时时惦念,处处牵挂的真心。
谢洵将她的所有神情一分不落地收至眼底,躁动的心也慢慢变得平静。
他当然不会自私到只用这支边陲小镇的银簪,便抵消公主从前所有的帮助,这只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送她的礼物。
无妨,以后会更多。
只要是元妤仪想要的,哪怕再难求,他也会拼了命得来送予她做礼物。
诅咒
二人逛了一圈, 凡是元妤仪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谢洵都会默契地提前帮她买下来。
裹着拉丝冰糖的糖葫芦,盛在小瓷盘里的松瓤卷酥, 还有露天茶摊上摆着袅袅飘香的参茶……
她样样都想吃,谢洵也就样样给她买,不像那些平日出门冷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的夫君,反像个任劳任怨的忠仆。
而年轻姑娘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总会提前跟摊主说买两份,然后不容拒绝地把冒着热气的吃食塞到谢洵手里。
二十年里从未收获到的快乐与新奇的体验, 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另类的弥补, 冰糖和糕饼的甜味在舌尖上融化。
谢洵觉得心底也被人强硬地放了一块糖。
糖汁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抚慰着身体里的每一处。
元妤仪的步子轻快,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抛却了那些繁琐的礼节, 反而更加轻松, 她侧耳听见不近不远的脚步声, 也很安心。
少女身后跟着个不紧不慢的年轻郎君,神态自若, 眸中荡漾着一湖融化的春水, 目光凝在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上。
他们这对夫妻, 相貌登对, 气质矜贵, 宛如一对从天宫下凡的仙君和仙子,十分引人注目。
—
游玩许久,回客栈时已经是午后, 层层叠叠的云染红一大片天空。
小二知道他们明日便要远行, 特地上来询问是否需要热水沐浴,得到准许后麻溜去后厨烧水。
待几人梳洗过后, 皆是扫去一身疲惫,次日要早起,是以刚过戌时,便默契地早早休息。
支摘窗半掩,钻进清新的榴花香和青草香,依稀能听见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风和日丽,今夜不会再有昨夜那样让两人都冲动的雷电。
谢洵依旧铺开卧房里不算厚实的被褥,打算在地板上将就一夜,然而他刚把被子从柜橱里抱出来,还没来得及往地上放便被人止住。
元妤仪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静,“地板又冷又硬,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休息不好的。”
谢洵侧身立在柜橱前,只能依稀看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形。
青年闻言,眉梢的笑意一直蔓延到嘴角,弯起一点浅浅的笑弧。
元妤仪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稍顷,谢洵摇了摇头,“床榻太窄。”
本就是青州边陲的一个普通客栈,有的住就不错了,是以客房内的床榻也没放太宽的。
昨夜他们之所以能挤在一起,那般亲密无非是因为元妤仪害怕,所以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他怀里;今夜两人都清醒着,自然会保持着一分距离,明早起来他们只怕都睡不好。
元妤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身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腰,丧气道:“虽说这几日吃的确实不错,但我应该并未长胖太多吧……”
胖到谢洵都嫌弃和她躺一张榻了?
她不自觉间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悄悄注意谢洵对她的看法,偏偏她自己未曾意识到这种变化。
谢洵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之意,抱着被子的手也顿了顿,径直把怀中的被子铺开放在床尾。
“殿下一点儿没胖,还瘦了些。”
青年的嗓音温和,噙着极淡的笑意。
许是谢洵的话成功安慰到了自我怀疑的元妤仪,也或许是清醒状态下身侧躺了个人让她有些失措,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也能察觉到身边凹下去的褥子。
总之,元妤仪乖巧地躺在了床榻里侧,一句话也没有应答。
仲夏夜间微凉,但狭窄的床榻上,两具躯体虽刻意保持着距离,却依旧有热度在悄悄攀升。
谢洵侧首只看见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元妤仪背对着他,可自己那紊乱的心跳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侧了侧身,想要换个姿势,她与谢洵是正经夫妻,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但刚转过身便看见谢洵也幅度极轻地转了转身子,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散乱的青丝。
谢洵见她眸中带着一丝错愕,面不改色地说,“床边有些硌,左臂麻了。”
元妤仪迟钝的思维飞速运转,垂眸盯着身上的被子,低声道:“这边也是,硌得腿酸。”
此刻没人会去较真床榻里外是否真如他们所说,他们都是被夸赞过心思缜密的聪明人,此时却默契地避开这答案背后的不合理性。
人本来就是糊涂的,谢洵想;
而元妤仪和离的念头确实松动一分。
小城的夜晚万籁俱寂,元妤仪今日贪睡,起的晚,又出去逍遥肆意地玩了一晌午,现在躺在榻上却了无睡意。
她翻来覆去,尽管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以免吵醒身边的青年,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谢洵没有睁眼,视线里是一片黑暗,可是耳朵却依旧灵敏,能听见她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一惊,转过身来看着他微阖的眼眸,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抱歉,是吵醒你了吗?”
谢洵摇头,“臣还没睡。”
元妤仪这才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随口道:“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我今夜有些睡不着。”
她说这话时乖巧地维持着一个平躺的姿势,嗓音落在谢洵耳畔时高时低。
谢洵想要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淡声道:“左右臣也精神尚好,不如殿下说说话吧?”
说着说着说累了也就困倦了。
“说什么?”元妤仪下意识反问,又补充一句,“你想听什么?”
谢洵倒是没什么要求,只要说话的人是她,无论说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会仔细听的。
“什么都好。”
青年半支起身子,替她掖了掖因方才翻来覆去的动作而皱成一团的被子。
沉默稍顷,元妤仪在记忆里搜刮着每一件合适而又不合适的事情,她没开口,谢洵也不催。
期间少女转头望向身侧歪着头的人,借着月光残影看清他模糊的轮廓,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这样沉静而温和的人,像是能包容住所有的她,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最终都能在这潭湖水中得到消融。
元妤仪抿了抿唇,怔怔开口,“其实我怕打雷,是真的害怕。”
接着是一段冗长的沉默,直到听见谢洵轻嗯一声她才呼出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你知道我曾提剑护送陛下登基一事么?”
谢洵的语调依旧平静,完全没有元妤仪想象中的讥讽,“臣略有耳闻。”
元妤仪忽而轻笑一声,只是笑容苦涩无奈,“先朝郭太后立襁褓之中的稚子为帝时,带了黑甲卫立于朝堂,如今我单单提把长剑上朝,又只是区区一个公主,怎么可能真让他们心悦诚服?”
谢洵闭上的眼睫颤了颤,“可他们依旧敬畏并臣服于殿下,拥护新帝上位。”
“是啊。”少女的眼睛眨了眨,“最后阿澄登基只是一个结果罢了,我在上朝前怎么震慑群臣呢?你们这群世家公子自然不会知晓。”
高门世家自诩高贵,倚仗百年来积攒的赫赫声望,从来与皇族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不会主动让自家子弟掺和进这些皇权争斗的腌臜中。
正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谢洵道:“是宫变,对吗?”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中含着沉沉的郁色,漆黑眼珠宛如两块黑濯石。
元妤仪从未跟他说过这件事,在昨夜之前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噩梦,但一宿过去,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是。”
元妤仪没有去追问谢洵是怎么知道这件隐秘宫闱的,此时此刻她心底对他也没有任何从前的防备与猜忌。
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抵在脸颊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其实我有预感宫中要生变故了。”
“那时父皇才葬入皇陵不久,各司女官来瑶华宫检举了好几起失窃案和人口失踪案,内侍宫女行礼做事也远不如以往恭敬严谨,甚至出现了许多空穴来风的流言——太子年幼不知事,难当重任;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这是亡国之兆,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元妤仪的嗓音微哽,却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
“阿澄十二岁,确实年幼,但他自幼承蒙崔冯两位大儒教导,宽仁机敏,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理应是众望所归才对……”
她的话音突然止住,没有再往下说,似乎是在酝酿语言,似乎只是单纯有些疲倦。
谢洵看见她明显蜷成一团的身子和微微起伏的双肩,知道她心中其实藏着委屈,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那你呢?”他问。
元妤仪没有抬头,“什么?”
谢洵:“他们都说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可你从未做出谋权篡位之事,你承担的是无中生有的骂名。”
元妤仪脑海中紧绷的弦似乎被人抚平。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与近在咫尺的青年对视,眸子里满是执拗。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谢洵轻声道:“我也不是。”
元妤仪闻言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复杂,是不是觉得眼前人不过出言安慰她,她反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不想要谢洵的可怜。
他连那些在尸山铱驊血海里滚过的过往都不知道,凭什么好心地可怜她?
元妤仪的话音突然变得凝重,“我没有骗你,你也不必可怜我。”
“你见过我审讯江长丘等人的模样,心里想来也是不屑一顾的吧?江长丘的亲叔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公主面前,他就算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又能如何,但他真遇到我问话时,却不敢狡辩指责,你可知道为什么?”
谢洵没有打断她,可看见她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模糊水雾时,却暗里攥紧了手掌。
“因为那场宫变——”少女的嗓音沉重,甚至有一点刻意压低的凄厉。
元妤仪眸光闪烁,继续道:“因为那场宫变死了四千七百八十二个人。从琼正门到乾德宫,遍地流淌着鲜红的血和断了的胳膊腿;有人被刺了一剑,却还留着一口气,哀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也有被砍下来的头一路滚到丹墀下,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我……”
“最后胜败已定,负责策反安排此次宫变的周指挥使跪地求饶,恳求我饶他属下的命。”
元妤仪说到这儿,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望向听得出神的谢洵,笑意有些苍凉。
“你猜我答没答应?”
谢洵看着那双眼睛,也看见她噙在嘴角的笑,忽然想到她此时的手脚肯定也是冰冷彻骨的。
他答得直白,亦毫不留情,“你应该不答应,若是应了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他不去猜公主彼时的做法,他只是站在一个夫君,且只想自己妻子好的角度来回答。
善与恶,好与坏,皆是他人叩棺定论的虚名,谢洵不希望他捧在心尖上的人这样懊恼、自责、歉疚,沉湎于噩梦般的过往。
而元妤仪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脸上的焦灼与灰败被冲淡许多,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没答应。能被策反煽动的侍卫,留着便是祸患,所以剩下的人皆被就地斩杀;次日上朝,丹墀上流淌的血迹早就渗到了地缝里,压根擦不干净,只好留着让文武百官亲眼看着。”
“所以我在朝上宣旨拜见新帝时,他们不敢有任何逾矩指责,毕竟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也怕自己的血溅到同僚的脸上啊。”
说到这儿,其实这桩埋在靖阳公主心底许久的秘密,已经讲完了一大半。
但元妤仪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解释最初的问题,故作轻松地开口。
“宫变那夜也是那般猛烈的风雨,电闪雷鸣,逆党余孽在我面前怒骂那是天帝发怒,像我这样的心狠手辣之人,余生必将亲友反目,夫妻缘浅,恶鬼缠身,不得安宁。”
本就寂静的屋子里沉默良久。
元妤仪还以为谢洵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忙含笑道:“没事,你别担心,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斩杀的,就算要索命也只会……”
找我。
她的话没说完,冰凉的双手忽而被握在一双温暖干燥的掌心。
青年动了动身子,额头紧紧地贴着她同样冰凉一片的额头。
太近了,元妤仪甚至能看到他微颤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低垂的眼眸。
在她印象里一直温和包容的夫君,此时整个身子宛如绷紧的一张弓,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畔却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
紊乱又坚定。
谢洵捧着少女的手,试图温暖她每一处冰凉的躯体,他的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身着宫装的少女独自一人立在巍峨深宫中,去努力解决所有出现的变故。
她从来都不是被圈养的金丝雀,而是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鸾凤。
靖阳公主若不杀人,自有旁人反过来杀她;深宫之中,一个柔弱的公主和刚十二岁的太子,本就岌岌可危。
元妤仪那时刚过及笄礼不久。
正是寻常女儿如枝头春花般单纯烂漫的年纪,但却要以柔弱双肩承担起那些恶毒的诅咒,承担莫须有的骂名。
谢洵极力压抑的清冷嗓音中,还是不慎流露出一分恼意,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掌心也在颤抖,“是他们不配,他们该死。”
遇刺
窗外的风雨早就停了, 可元妤仪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宫变那晚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是这些年缠绕着她的噩梦,溺水般的窒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扼住。
可现在夹着鲜血的雨滴却在逐渐停止。
元妤仪冰冷的身体缓缓回温。
谢洵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 “殿下,莫听莫信。”
他伸手撩开遮住她脸颊的碎发,眸光包容。
良久,元妤仪抬眸笑道:“我知道。”
她伸出手指掰给他看, “我与阿澄乃是同胞姊弟,血浓于水, 和祁三阿浓皆是总角之谊, 这些年艰辛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怎会反目成仇?”
“未作亏心事, 又何来恶鬼缠身一说?”
元妤仪反驳了许多, 唯独没有否认其中一条, “夫妻缘浅。”
谢洵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 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沉静。
这样沉重的过往压在她的心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心, 善良豁达, 相当难得, 也相当可贵。
“夫妻也会恩爱白首, 都会好的。”谢洵的声音很轻, 却格外坚定。
从前谢家欺他辱他时,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为他出头,在马车上劝慰他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都会好的。”
其实到底会不会呢?元妤仪不知道。
她只是眨了眨眼睫上悬挂的泪珠, 说出来心里确实轻松了许多, 像是有人主动分担下她肩上的负担。
而后少女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说了,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完这些我还真有些困倦,你也早些休息。”
谢洵轻嗯一声,背过身去阖上双眼。
……
月影西斜,小巷里传来两声轻轻的锣响,以及更夫拉长的尾音,“三更天,平安无事。”
一片寂静中,青年悄然睁开眼。
他耳廓微动,明显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
“殿下醒醒。”他摇醒身旁熟睡的少女,眸中冷厉。
元妤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眶,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横抱着她下榻躲在床帷与橱柜中间。
“嘘。”谢洵的神情冰冷,对她摇了摇头,“有人。”
稍顷却再没有任何异响。
薄薄的窗纸被人捅开一个不起眼的小孔,紧接着伸进一根长长的竹条。
二人落脚的地方狭窄,几乎胸膛贴着胸膛,谢洵早已适应了客房中这样的黑暗,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那根还在冒烟的竹条。
青年宛如剑锋的长眉皱起,顺势取下橱柜旁的一只花瓶,又迅速撕下两角床幔,浸湿可以短暂充当手帕的布条。
“他们点了迷香。”谢洵的话音压低。
元妤仪能感受到他的热气喷洒在自己的发顶,饶是此时二人共同处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可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暧昧之外,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逃避。
她立即接过那条布帕,遮住自己的口鼻,神情凝重地望着面前的郎君,“喊阿浓他们过来吧?”
他们现在的距离远比床榻上更近;
元妤仪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谢洵强有力的心跳声,有他在身边她一向安心。
可是既然能想到提前下迷药这样的招数,又在夜半攀墙杀人,想来不是普通的谋财盗贼。
倘若是群练家子亦或同上批刺客一样,都是被人专门豢养的杀手,那局势就更不明朗了;
现在许多世家公子就算正经学了武,也更追求花架子般漂亮的打法,遇上这群亡命之徒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何况谢洵身有痼疾,病体孱弱。
元妤仪眼底的担忧愈发浓烈。
她下意识拽了拽青年的衣袖,清澈的眼底满是不安,想要出声喊人,却被他修长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虽然隔着布帕子,但是唇瓣上异样的触感还是让元妤仪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洵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已在几息间猜到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这些和上次的应该是同一波人,他们对我们很了解,此时整个客栈应当都燃了迷香,季姑娘和神武营随侍那边恐怕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去。”
元妤仪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可耐不住声音有些颤,“不然现在逃吧?”
可刚说完,她自己已然丧气地否定了这个建议。逃?四面楚歌,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谢洵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头发,正要安慰她时,窗牑外面的木框上突然响起“铿锵”一声,这是三楼客房,应当是外面的人攀爬时借助的工具尾端发出的声音,虽尖锐却不算响。
若是熟睡之人自然察觉不到这样的声音,可偏偏元妤仪和谢洵已然清醒着躲在一边,是以这声音便被衬托得格外明显。
随着声音越来越靠近窗户,谢洵脸上的神情也就愈发凝重。
忽然窗边灌进来一阵凉风,元妤仪背着光,根本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指尖还是一片沁骨的冰凉。
正在她惶惶不安之时,青年突然递给她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躲在这儿,保护好自己。”
他的嗓音低沉,只交代完这一句便要离开,元妤仪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眼眶里浮起一层朦胧水雾,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吗?
他身子不好,出去会死的。
谢洵给元妤仪明显挽留的动作一怔,紧皱的眉头微松,平直唇角忽然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他低下头将少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颤动,也能察觉到元妤仪落下的一滴泪,砸在他颈间的动脉上。
“好姑娘,听话。”
谢洵试去她的泪痕,嗓音温和平静,抬起她的下颌,落下极轻极淡的一吻。
说罢他拎着粗颈花瓶,毫不犹豫地将里面养花的水朝着那些人倾洒出去。
屋里没亮灯,只有月亮的残影透过窗户洒在地上,身着黑衣的刺客见青年闪身扔了一把东西,还以为是什么毒粉,纷纷低头后退。
谢洵也趁这个时候攻上前,饶是袖中短刀只剩了一把,他也没有丝毫怯意,银白的刀刃划过前面几人的小臂,立即沾上了血。
而元妤仪也根本放心不下屋里的情况,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手里还紧攥着那把刀,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手冷还是刀冷。
不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刺耳声响,再之后是桌凳倒地的闷响……
每一声都像是不确定的凌迟。
因打斗动作剧烈,谢洵原本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渗出鲜红的血,染红腰间的月白中衣。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五六个还活着的刺客,咬紧了手腕上的绷带。
刺客中为首的许校尉咬紧了牙,眸光阴戾地盯着他,像是蜷缩在杂草中的一条毒蛇。
“他也受伤了,撑不住多久,杀了他!”
谢洵右手握紧了刀,左手指尖捏了一块瓷瓶的碎片,眉梢微挑,染血的俊朗面庞上尽是不屑冷意。
元妤仪听见方才的话,一颗心再也按耐不住,只能尽可能轻地侧了侧早已蹲麻的身子,转头看向房间的另一边。
她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挺拔身影依旧熟悉,可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脚下同样滴着啪嗒啪嗒的血珠。
元妤仪已经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刺客的血,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甚至分不出半分思绪去想为何谢洵会武,又为何能与面前的刺客有来有回地撑几个回合,她的视线中只有他身上的血衣和散乱的发丝。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转瞬间蔓延至心口,刀柄抵得元妤仪掌心生痛,可她已经顾及不到,她只知道再强撑下去,谢洵会死的。
谢洵引发旧伤,对面的刺客也不见胜势;
今夜来行刺的还有部分死士去对付其他人,许校尉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亲自来到公主所住的房间;
原本以为提前燃上迷香再动手,料谢驸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显神通,却唯独没想到,房间里的人三更还没睡熟。
跟随许校尉的虽是亡命之徒,可也只是干过打架杀人谋财害命的勾当,欺负的无非是些胆小的老实人,哪里真刀真剑地对付过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这哪是什么文弱的驸马,分明是个疯子。
拿着把短刀却敢攻长刀,身上明明落了一身伤,流着血反而更怪异的倔强,没有半分后退。
更何况他们将刀尖刺中他胳膊上的软肉时,正常人若想保命分明应该后退抽离,他却迎着刀锋上前,用手里的瓷片割了其中两个死士的喉。
此等场景,哪怕是这群从刀山血雨里闯出来的刺客,也下意识躲闪着青年冷冽的目光。
许校尉明显察觉出死士们的惧意,恨铁不成钢斥道:“无能鼠辈!你们可别忘了自己这条贱命是怎么来的?!”
说罢他也不再指望这群人,自己冲上前拔刀看下去,剩下的人见状面面相觑,大喊一声壮胆,也纷纷攻了上来。
可生死之间看的压根就不是人多人少,更多的是哪一方先露胆怯之意,很明显,谢洵在他们眼里,已经相当具有震慑力。
很快,几个回合下来,这群死士已露颓势,接连倒下。
许校尉踉跄着身形,正要提刀再攻,余光中却无意间看到了躲在柜橱边的纤瘦少女。
不是方才没看见的靖阳公主又是谁?
男人踉跄着身形站起来,噙着一抹冷笑,索性准备将手中的长刀扔过去,可刚走了两步,却有一柄长剑从他身后穿心而过,直接捅出一个血窟窿。
元妤仪的双脚如坠冰窟,整个人的思维都是僵硬的,只有刀刃划过掌心时传来的阵阵痛意,告诉她这一切的真实性。
许校尉径直倒在地上,嘴角还有一摊汩汩的鲜血。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青年看到还待在原地的少女,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向她走来。
元妤仪紧紧抠着身旁的柜锁,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中仿佛再也看不见那些倒了一地的尸体和喷溅的血迹,只有一个单薄颀长的谢洵。
可是当提着的一口气消散,谢洵残败的身躯压根撑不住多久,原本温和的眸光渐渐涣散,他却强撑着意识维持清醒,终于踉跄一下,高大的身影跪在她怀里。
“谢衡璋!!”
少女嗓音喑哑,只来得及唤他一声。
谢洵在她怀中艰难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伸手去擦掉她的泪。
“别哭……”
但他的力气如光柱中的灰尘般稀薄,声音也顷刻间消散,下一刻只呕出一口血,阖上眼眸,再无任何意识。
元妤仪怔愣地抱住他,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眼前也变得雾蒙蒙一片,只能茫然地去捂住他迸裂的旧伤和胳膊上的血洞。
她捂了这个便捂不住那个,汩汩的鲜血仿佛无穷无尽,根本流不完似的,将她的手也染成了鲜红色。
两人原本紧握在掌心的匕首都“铿”一声,一前一后掉在地上,掉在血泊里。
元妤仪怔怔地看着一手的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是下意识望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似乎下一刻便能看见他睁开眼。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冰冷的手和死寂的房间。
她近乎崩溃地喃喃道:“怎么办啊谢洵,我该怎么办,血太多了,我捂不住……”
因果
忽然, 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漆黑一片的屋子也被人重新点上灯盏。
跪在血泊里的元妤仪下意识眨了眨眼,还体贴地为谢洵遮住这刺眼的亮光。
季浓等人赶来的时候, 地上的血已经流到了门口,见到屋里骇人至极的景象,众人脸色都变了几变。
“阿妤……”季浓额角还挂着一层刚打斗完的冷汗,跨过刺客的尸体半蹲在元妤仪身侧。
元妤仪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 她只是一味地搂着还在流血的谢洵,木然地流泪。
季浓伸手想要强硬地把两人分开, 可是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此刻力气却大得惊人。
“阿妤, 殿下!”季浓皱眉与她茫然的目光平视,“殿下, 让我看看驸马的情况, 救人要紧!”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到了元妤仪, 她后知后觉地把人松开, 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珠,可是掌心的血也不慎蹭了上去, 原本明艳的脸庞现在狼狈极了。
她只哑着嗓子道:“阿浓, 救救他……”
季浓看着跪倒在公主怀里的谢洵, 微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尖, 这人浑身是血, 光能看见的伤口便有三四处,皆是被利刃所伤。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两指摁在青年动脉处, 努力去感知那一抹极其细微的跳动。
“人还活着。”
季浓只看了元妤仪一眼, 便立即挪开目光,不敢看她眼底的期待和依赖, 又沉声补充道:“但旧伤撕裂,又叠新伤,早已筋疲力竭……”
元妤仪一怔,拽着季浓衣袖的手愈发冰凉。
卫疏见状立即招手唤来身后的两个侍卫,沉声吩咐,“快去请大夫,诊金不是问题!”
说罢他也走上前,主动伸手想要扶谢洵起来,却被元妤仪紧紧地拽着,动弹不得。
“公主,大夫一会就过来了,屋里这般情形若是吓着医者,恐怕他难免施针不稳。”
卫疏的声音清朗,将往日那些潇洒尽数收敛,“何况,谢兄也耽误不得了。”
季浓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以示安抚,将她搀扶起来道:“阿妤你放心,驸马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
元妤仪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也知道自己这样拖着只会恶化他的病情,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草草地用温水洗了把脸,看着被零星血迹染红的水,眼眶酸涩。
因为心里始终挂念着受伤的谢洵,是以她也没心思耽误太久,原本的衣服已经溅上一身血,只好随意换了件素面襦裙。
元妤仪从季浓的屋子里过来时,这边原本一片狼藉的屋子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可是她刚坐到圈椅里,又突然道:“刀呢?”
季浓不知所云地反问,“什么刀?”
元妤仪的眼底还带着分外明显的疲惫神情,她站起来扫了一圈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板,“是匕首,他给我的匕首……”
季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痛,她自然能猜到公主口中的“他”是谁,也未曾见过公主这样茫然失措的模样。
就算是宫变那时生死一瞬,靖阳公主也未曾这样手足无措,更没有流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
但谢洵重伤一事无疑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坚硬的外壳,公主担心驸马,并对死产生了恐惧。
更准确地来说是她不怕死,却怕他死。
季浓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倘若是她面临这般情形,不见得能比元妤仪做的更好更冷静,于是只能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帮公主找那把刀。
恰在此时刚给刺客收尸的沈清从外面进来,正巧听见元妤仪在找两把匕首,眸光一闪,取下他方才随手放在支摘窗下的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正是那两把沾了血、还没擦干净的锋利短匕。
元妤仪面容平静地听着沈清的解释,眉目如画,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回过神忽然打断沈清,“给本宫拿块湿帕子来。”
沈清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到一旁的季浓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收回了嘴边的问题,去取了湿帕子。
元妤仪其实只是想把匕首擦干净。
谢洵给她时,是干干净净的,她还回去的也应当干干净净才对。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布帕划过匕首的正反刀面,又顺着它的纹路擦拭着染血的刀柄。
然而下一刻元妤仪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她松开帕子,伸出指尖去摩挲着其中一把刀柄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仔细勾勒着,循环几次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个“陆”字。
陆,陆家,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讳莫如深。
元妤仪的眼神微微闪烁,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握在掌心,视线却落在另一边躺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青年身上。
贴身携带的匕首刀柄刻着“陆”;
其实谢洵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世吧,甚至牢记着当年那桩旧案,他的恨他的怨从未消弭。
过往的桩桩件件浮现在元妤仪的脑海中,她渐渐能理解谢洵当初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因为这是陆老祭酒生前待的最久的地方。
元妤仪缓步上前,忽然又想到另一桩看起来不相干的事。
太昌十六年那桩旧案中,除了牵连到上京文官清流之首陆家以外,还涉及到了一介布衣,新科状元,孔祁。
正是吴佑承的父亲。
陆家和孔家血脉皆未断绝。
血脉犹存,谢洵是朝中新贵,又与当今陛下是姻亲郎舅关系,吴佑承会试成绩优异,才能韧性有目共睹,将来必是国之能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现在的陛下毕竟和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先帝不同,少帝年轻锐气,最厌恶旁人处处掣肘,江相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指鹿为马、翻云覆雨的气势。
倘若真有心翻案,并非不可能。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将其中一把匕首压在谢洵枕下,另一把则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中。
倘若他心中怨怒难平,她愿意和他一起的。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谢洵说过的,夫妻之间不谈亏欠,只有白首。
良久,“咯吱”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形不高步伐却很稳,只是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一屋子的正常人,能跑能跳,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者便清楚病人是哪位了。
老者将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两根苍老的手指搭在谢洵露出的青白手腕上切脉。
他闭上眼表情凝重。
好不容易等到人睁眼,元妤仪忙恭敬道:“大夫,病人情况怎么样?”
老者睨了她一眼,看其骨相匀称明艳,床榻上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相貌,猜到他们并非平民百姓,便道:“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元妤仪的眸光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夫妻,我是他的娘子。”
老者轻嗯一声,语调却算不上凝重,“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可怜呐可怜。”
“您这是什么意思?”元妤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质疑,“他怎么可能……不会的大夫!他,我夫君他人很好的,心善体贴又从不与人为恶……”
老者轻嗤一声,看着神情慌乱的少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不能死了吗?生死之事看不破,也不过迂腐之人。”
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千千万万个模样的,有人向往生,有人求死而不能。
元妤仪从来都是遵循着“顺其自然”四个字活着,生死于她不过是两个单薄的字眼;可现在不同,她能参透自己,却放不下谢洵的生死。
这就是因果。
从动情那一刻起,一切便难以言说。
元妤仪去握谢洵的手,她凝视着苍老的大夫,笃定道:“不会,他不会的,他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他从不食言。”
她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尽管微不足道。
谢洵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她不信。
“倒是个痴情人。”
老者轻笑,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将其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排银针和手指粗细的尖刀。
他随手抽了一柄小刀,指着谢洵胳膊上那个绑着白绷带的伤口道:“这里右臂肋骨断了一根;”
说着大夫又放下刀,找了把刀刃极其锋利的剪刀撕开缠在青年腰间的绷带,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旧伤吧?看,刚愈合的软肉又烂了。”
接着老者又解开谢洵中衣的纽扣,瞥见他胸膛靠心口一侧的青黑痕迹时,啧啧两声,“这是被人踢的,再高一寸踢中心口,心脉俱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白发苍苍的大夫每说一处伤,元妤仪的呼吸都更重一分,她悄悄掐住自己泛红的掌心,只能靠尖锐的痛意来强迫自己忍住眼泪。
终于,老者说完松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刚才给你指的都是这郎君身上的外伤,内伤筋脉还不知有多少处破损,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徒留一口气喘着,就算执意救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过来。”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职,可老者却在劝面前的年轻姑娘好好考虑,救下来人只靠一口气活着,对一个女郎来说,总是一桩拖累。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人的本能。
元妤仪知道大夫话里的提醒之意,但她眉目见不见丝毫闪躲,清澈眸光坚定,“劳您施救。”
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刀在火上烤,苍老的眼里尽是不解,“老朽只能尽力一试。”
元妤仪道:“无妨的。”
倘若真的等到上京再找大夫医治,恐怕谢洵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下刀之前,大夫又递给元妤仪一包药粉,叮嘱道:“这是麻痹人痛觉的药,喂给他,一滴也不要剩。”
元妤仪自然点头。
可是就算再好的药,终归是药罢了,并不能完全隔绝他的痛。
等到真正下刀削肉的时候,榻上的青年哪怕提前喝了药,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垂下的胳膊忍不住颤抖。
饶是季浓在军营中生活了多年,见过许多断臂断腿的将士,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剜腐肉接断骨的惨烈过程。
她含泪转身,伏在卫疏肩头,眼泪已然濡湿他的衣襟。
卫疏看着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的谢洵,沉声道:“阿嫂,我替你制住谢兄吧!”
元妤仪却只是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季浓不忍啜泣的细微声响,强露出一抹笑道:“多谢卫公子,不必了,你先带阿浓去歇歇吧。”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这个结发妻子应有的陪伴。
元妤仪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卫疏深深地看了这位甚少相处的靖阳公主一眼,突然能理解谢兄这样淡漠无情的人会心甘情愿走下神坛。
哪怕再无情无义的人遇到这样可贵的真心,也只会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元妤仪听到卫疏等人离去的关门声,又亲眼看着那锋锐的刀尖径直扎进他腰间已经痉挛的软肉,剜去最下面撕裂的部分。
她眼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大夫放在药箱里的布帛塞在谢洵嘴里,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为他擦去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谢衡璋,你能听见吗,疼就咬着。”
原本因痛意而不断挣扎的青年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挣扎的动作幅度小了铱驊许多。
元妤仪抬眸去看,才发现他痛至极点,布帛已经被咬穿一块,青年的虎牙尖利,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原本因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硬生生被咬出一道血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
终于,最后一块腐肉被剜出,早已大汗淋漓的谢洵挣扎的动作彻底停下。
元妤仪掏出帕子凑上前为他擦掉唇角的血,却见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低语。
同样冷汗淋漓的少女俯下身子,只听见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溢出几句极轻极淡的低吟,“妧妧别怕,莫,莫哭……”
元妤仪一怔。
这是他们昨日出去在外面配着卷酥喝参茶时,她无意间对谢洵说起的话。
“我也有小字,叫妧妧,我只告诉过你,准许你可以唤我小字。”
谢衡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像一汪黑濯石,含笑又替她点了一份卷酥,“臣不敢逾矩。”
可现在他逾矩了,他明明也是有情的。
浑身的伤绞尽了谢洵最后一分理智,痛到意识模糊时还在劝她,别哭,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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