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酉时末, 上京礼部司。
看着站在面前的玄衣暗卫,谢洵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你怎么没守在殿下身边?”
沈清却没答, 只是漠然递上手里的两本卷宗,“奉殿下之令,要将此物亲手交给谢二公子。”
目光落在那两本上了年头的卷宗,谢洵眉心一跳, 但还是接过来,当他打开看到署名, 眼底却闪过一丝错愕。
待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所有内容, 青年握着纸页的指尖微微颤抖,宛如一抔融化的碎雪。
“这是谁给殿下的?什么时候找到的?你来时殿下可曾嘱咐了其他事?”
接连几个问句让沈清一怔, 他虽少在人前出现, 却也知道驸马为人处世一向从容淡定, 哪怕从前在兖州那样危急的时刻也能面不改色。
可是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沈清摇头如实回答, “不知,殿下也没给属下交代……”其他话。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 想到临走时听到公主极轻的两句话, 面上纠结片刻, 还是低声开口。
“殿下曾说, 归还此物, 公子于她的救命之恩便还清了,往后恩怨两不相欠,前尘一笔勾销。”
恩怨不欠, 前尘勾销。
谢洵仿佛出了神, 怔怔地愣在原地。
他想,他错了。
困他良久的事情在她心死时出现了转机, 上苍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然而下一刻,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谢洵对沈清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迅速隐匿身影,躲到高大的书架后。
进门的是一个眼生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面前的青年行礼,四周扫了一圈,不见旁人才含笑开口。
“谢侍郎,我家主人差小人来传句话,夏至将过,想问您可还履约么。”
谢洵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厮,静如寒潭的眼底郁色沉沉,小厮被他盯得心虚,不自觉低下头去,嗓音里也没了笑意。
“我家主人还说了,您当初提出的条件,他早就答应了,小谢侍郎在朝中素有清名,应当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吧?”
谢洵摩挲着手中的卷宗,指尖灼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意,稍顷才答。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谢某不会毁约,让他放心定日子。”
哪里还用定日子,以江丞相唯恐生变的性格,能忍那么多天隐而不发已经是极限,不然也不会特地派个小厮来传话,这件事三日之内,七月之前便会有结果。
小厮应声道是,悄悄离去。
沈清虽听完这些话,却也是云里雾里不大清楚,连对方是谁家的仆从都不知道。
他从书架后走出,谢洵已然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公主这次去承恩寺带了多少人?”
沈清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轻装简行,为避人耳目,只带了锦莺和八个侍卫。”
还有一个他,却返回了上京。
下一刻,谢洵伏在案边,匆匆写就一封奏折,又在抽屉里翻出另一封,对沈清道:“你速回承恩寺。”
话音微顿,青年又道:“对了,告诉殿下这些日子不要再下山了。”说罢便匆匆推门离开。
他的动作极快,沈清回过神时视线里只剩下青年一角素白衣袂,这时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谢公子怎么知道殿下此时在青城山,难道和离后他还关注殿下的行踪不成?
—
天色渐晚,谢洵却只身来到安国公府。
祁庭已经卸甲,高大身影站在通明灯火下,愈发衬托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轻嗤道“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年轻的中军将缓步朝他走来,脸上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冷声道:“谢侍郎是嫌命长吗?”
征战疆场之人本就一身杀伐,丝毫不畏惧再多一笔命债。
上次祁庭放过他一次,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看到谢洵的死志,可如今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活得依旧风光无限,还气焰嚣张地闯进国公府。
谢洵不躲不闪,脊背笔直站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逊于面前的年轻将军。
他的眸光平静,“祁宴淮,我需要暗卫。”
祁庭闻言几乎冷笑,嘲讽道:“府上没有,谢大人另寻他处吧,来人,送客!”
在大晟,凡是有权有势的武将家中皆会豢养一批暗卫,更何况是满门忠烈、三朝为将的安国公府,祁庭这话就差把不借两个字顶在脑袋上了。
其实公主府也有暗卫,谢洵如今虽与公主和离,可若将目的和盘托出,也不见得借不到兵;
但他不能去,他现在的情况与被监视者无异,须得寻一个可靠之人来配合。
谢洵料到祁庭会是这副反应,并不意外,朝他走近一步,站在男子身侧,嗓音淡漠。
“你曾亲眼见到过江丞相的野心,十万通辽军也险些被朝中官员联名上书的庸策困死北疆,倘能肃清朝中蠹虫,你做还是不做。”
闻言,祁庭眼底的冷嘲一扫而空。
诚如谢洵所说,他与江相一党的仇怨确实不共戴天,在通辽军与北疆鏖战时,江相却坚决上书,称国库空虚,应缩减军饷,提高赋税。
此策一出,边境民心波动,将士斗志低迷,若非陛下和几位忠臣顶住压力驳回此策,只怕通辽二州此时已入北疆腹中,十万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但恨归恨,祁庭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质疑地瞥了谢洵一眼。
“江行宣是三朝老臣,又非兖州节度使那样好对付的庸才,你不过一个新臣文官,能有什么好办法?”
六月的天总是善变,刚才还晴朗的夜幕因为月亮被几朵乌云盖住,瞬间昏暗了许多。
谢洵只是摩挲着袖中的那把短匕,不经意间碰到刀柄上的刻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忽然想通一件事。
在青州的边陲小镇里,那晚江相派死士刺杀,他把其中一把短匕送给元妤仪防身。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她那样聪敏,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可她后来待他却始终如一,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想要与他同生共死,元妤仪的爱从未因自己所谓的罪臣骨血而有所削减。
因为知道,所以送来了卷宗。
既是报恩,也是断情。
谢洵身形僵硬,想的越深,便觉得心中越痛,分明是夏夜,可刀身冰凉的温度却仿佛要钻进他的骨缝里。
正如他一早知道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药,她嫁给他另有隐情,元妤仪也早就知道他背负的沉重身世……
不对,不对,谢洵敛目,想到更早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比他知道的更早,他想起二人隐姓埋名,易容入兖州城的那一日,耳畔浮现起元妤仪温和的话。
“谢衡璋,你的命也很重要。”
她那日的话其实再明显不过,不愿让他为了报仇迷惑心智,轻生寻死。
可惜彼时二人危在旦夕,被江节度使几次三番地追杀,谢洵又意外见到从火场里毁容断腿的舅父,满心装着的都是灭门之恨,并未分出心神揣摩她的话。
原来从那时起,就错过了。
他与她的误会曾差一步便可以烟消云散。
祁庭望着身旁忽然面色苍白如纸的谢洵,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若是阿妤知道他在自己府上出了事,不知会怎么想。
不会真是当初的伤没痊愈,落下了后遗症吧?
祁庭正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却忽然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只是对他道:“灭门之仇,我比你的恨只多不少。”
祁庭微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江丞相之间的事情。
但是陈郡谢氏可是百年门阀,现任家主宣宁侯和嫡长子谢陵虽说平庸无能,却也不至于和灭门沾上关系吧。
没等他问出心中的疑问,谢洵又轻声道:“何况在兖州时,江相屡次想置殿下于死地,桩桩件件,他必死无疑。”
祁庭的神情变得凝重,不自觉间竟对身边的人产生了信任,方才对他的气恼和嘲讽全部消散。
“你需要我做什么?”
乌云越来越厚,隐隐有下雨的势头。
良久,谢洵抽出袖中早已写好的两封奏折递给他,音调不高,“其一,寻可靠之人快马将这封信送给兖州渚乡吴佑承;其二,帮我把这封奏折交给陛下。”
偌大上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和元妤仪,却无人会注意到金蝉脱壳,唱故事的角其实早就换了个人。
江相曾道谢洵多智近妖,并非诳语。
无证据时谢洵要为元妤仪谋一条绝对安全的生路,要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情意,要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因此步步为难,步步诛心。
可现在不同,既有柳暗花明处,他便守在这里一点点索债,还有,向她谢罪。
祁庭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却疑惑道:“这封的署名是否写错了?”
怎么缀的是“舅父严先生亲启。”
他分明记得吴佑承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子。
谢洵摇头,“吴佑承的授业恩师正是谢某舅父。”
祁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问。
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难与外人道出的秘密,不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既然决定相信谢洵,自然会做到。
谢洵微一躬身,朝祁庭拱手道别,却被后者拦住,“你刚才不是要借暗卫么,我答应你。”
年轻将军眼底罕见地升起一丝赧然,嘴硬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是看在你帮过我,也救过阿妤的份上,才勉强同意的。”
恩怨分明,祁庭见过生死,身世同样坎坷,满门忠烈的他,很能理解谢洵方才那句“灭门之仇”的含义。
在大义面前,情爱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谢洵略一颔首,并未拒绝,淡声道:“借十个暗卫即可,不必太多,以免生变。”
祁庭还以为他特地登门要借多少兵,没想到只是十个暗卫,不免一怔,“会不会有点少?”
谢洵没有忽略他眼底的愕然,坦白道:“这十人只是保护殿下的,并无其他任务。”
祁庭了然,颇有深意地瞥了谢洵一眼,“你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和阿妤和离了。”
对已经和离,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而言,谢洵这种牵挂和关怀是否有些过于多余呢?
他的话音微微压低,分明有些不悦。
谢洵并未与他争辩,只轻声道:“那又如何?”
漆黑眼眸宛如点墨,青年仿佛丝毫不在意,现在“和离”对他来说宛如不存在,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关心自己的妻子。
—
一个时辰后,乌云沉沉,果然下起了雨。
上京城中小雨淅沥,可往青城山来雨势却越来越大,曲折的山路被雨水冲刷,愈发泥泞难行。
寂静的山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的青年只戴着一个宽大斗笠,身后跟着几个身着劲装,披着蓑衣的侍从。
突逢急雨,谢洵本可以不来。
但当他回到礼部司,看到窗边那株鲜艳耀眼的凤凰花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定了主意。
他想见元妤仪,越快越好。
他想把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错过太多,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急促的雨珠迎面打过来,仿佛是尖锐的银针扎在脸上,夏夜山中的雨来得急且冷,谢洵勒马缰的手背已经冻得僵硬。
可他却恍然未觉,一向沉静的神情此时愈发迫切,此外心底还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直觉,倍受煎熬。
他的脑海中闪过和元妤仪相处的一点一滴。
雨珠混在他脸上,试图模糊眼前的视线,可谢洵的思维却无比清醒。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确定。
或许能苟活几日,或许挣扎算计后,还是会死,他能把握住的、挽留她的时间,只剩现在。
然而越往上走,谢洵却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打斗声,隔着急促的风雨声,越来越近。
显然后面的几个扮做侍从的暗卫也察觉出异样的动静,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剑。
深夜在上山必经的路中打斗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谢洵对后面的暗卫摆摆手示意噤声,待明确局势再出手时,被几个黑衣人围攻的男子却忽然转过头来,同样惊讶道:“驸马?”
谢洵看清他的脸同样一怔,不远处那人正是理应赶回承恩寺的沈清。
下一瞬,他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已经借力踢中围攻沈清的黑衣人脊背。
马上其余几个暗卫见状也立即参战。
沈清没等谢洵问,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喘着大气催促道:“殿下,殿下还在寺中,住…住在后院……”
谢洵望着不远处漫长的台阶,他虽不熟悉山中地形,却也知道这批刺客既然来此,便不会光明正大闯正门惊动寺中僧人。
“去后院哪条路最近?!”雨珠顺着青年的斗笠落下,话音急切。
沈清的脑中同样飞速运转,思虑着路线,笃定指向一侧山林掩映的小路,“从后山绕路,攀断崖最近!”
他的话音刚落,谢洵已然招手唤来三个暗卫,先一步沿着小路赶去。
沈清嘴唇翕动,想要提醒他的话卡在嘴边,却没说完。
驸马的伤势刚痊愈;
而后山断崖最是险峻,又逢急雨,稍有不慎跌落山崖,便会尸骨无存,绝无半分生还的可能。
相见
漆黑夜幕中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上, 雨势愈发急促,若从断崖攀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幸好这次跟来的都是国公府身手卓然的暗卫,见谢洵已然定下主意, 纷纷行动起来。
其中一个身形高些的掏出腰间的绳索和铁钩,将其插入崖壁,发出铿的一声。
另一个助跑两步,右手拽着绳子踩在崖壁上, 左手攀着凸出的石块,对下方喊道:“谢大人, 此路可通!”
谢洵见状对刚扔铁钩的暗卫点了点头, 右手拽住绳索,左手抵着短匕, 往上攀去, 又踩在暗卫身上借力想要一跃而上。
然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他正要撑着短匕往上爬, 刀刃却“哧”的一声往下滑落,崖壁上的碎石毫不留情地砸在青年身上。
谢洵下意识低头, 避免碎石屑钻进眼里, 却没注意到撑着绳索的右臂上方滚下一块尖锐的石头。
石块瞬间下滑, 砸在他刚痊愈的右臂上, 青年闷哼一声, 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绳索的手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 若摔下去定逃不开粉身碎骨的结果。
谢洵被砸的右臂传来阵阵锐痛, 方才的两个暗卫离他还有半丈远,见状忙问道:“谢大人, 你没事吧?”
话音裹挟着雨丝扑过来,有温润的鲜血顺着绳索流淌,年轻的郎君咬牙摇头道:“无事。”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上还带着伤,他却顾不上危险,满心都是对寺中人的担忧。
少女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她的笑容,她落下的泪珠,她气恼时蹙起的眉尖,都在谢洵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忍住右臂的痛,重新将短匕插进岩壁,左手重新握紧粗糙的麻绳,一寸寸往上爬。
元妤仪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让她等了很久,这次不能再迟到。
待翻过山崖,立在泥泞不堪的后山山路上,其余几个暗卫才看清这位谢侍郎还在流血的伤口;
然而他们也知道此时不能耽误,是以撕下一截布条迅速将他掌心的伤系好,才潜进承恩寺。
果如沈清所言,从后山断崖入寺是最快的路,虽险峻有风险,可只要成功攀崖,不过半柱香便能抵达山寺。
……
承恩寺后院中此时亦是一片狼藉。
三年前因靖阳公主避居寺庙为先帝守孝,所以承恩寺主持奉旨特地辟出一间后院给公主等人居住,原是为公主起居便利,如今竟被贼人钻了空子。
如今后院和僧人居住的厢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隔着整座山寺,又赶上深夜大雨,就算发生打斗,那边短时间也无法察觉。
锦莺一脸惊惧,却还是勇敢地将公主护在自己身后,她们正要往僧人居住的南苑走,然而刺客混战,刀剑和血肉横飞,无法离开。
元妤仪身上穿着的素白襦裙已经被淋湿半边,冷风呼啸,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闯寺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既知道她今日来了承恩寺,又清楚地了解她这边侍卫的情况,更不惧在佛门净地动手。
幕后之人定胆大包天。
然而元妤仪这些日子因和离心绪不佳,公主府也是关门谢客,并未和人结仇啊。
不能坐以待毙。
少女扫了一圈周围的情况,反手拉住身边的侍女,沉声道:“从西边长廊趁乱逃!”
话音刚落她们便避开打斗的人群借着雨幕往长廊跑去,两个黑衣刺客余光瞥见她们躲避的身影,持剑攻上前,另一个公主府的暗卫以一敌二,护着二人且战且退。
“铿”的一声,暗卫被刺客刺中左肩,踹出长廊,闷哼一声吐出喉咙里的血,不再动弹。
锦莺见状,也顾不得危险,推开身边的公主,孤身上前去抵挡来势汹汹的刺客。
然而她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被人一脚踢到雨幕中,晕死过去。
“锦莺!”元妤仪惊叫出声。
下一瞬两个黑衣刺客的身影已经闪至廊下,长剑直指柔弱的少女心口。
雨珠顺着发丝滴下,元妤仪的眼前是泛着银光的剑刃,周围是刺鼻的血腥味和刀剑交织的铿锵声。
听闻人之将死,过去的时光会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重现。
可她心中浮现出的却是谢洵的身影。
他的爱、他的怨。
沈清还没回来,那封写着陆家贪墨案始末的供状,和当年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坦白真相的卷宗,都交给谢衡璋了吗?
他曾怨这场姻缘只是阴差阳错、镜花水月,但愿此事过后,他心中别再恨她了。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勾起,原想着在承恩寺参禅静心,学着忘却和谢洵之间的情爱纠葛,却不料即将身陨山寺时,却还是挂念着他的。
少女缓缓阖上眼,脑海中的思绪戛然而止,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然而意料之中的钻心之痛却没有来,耳畔却是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元妤仪眉尖微蹙,睁眼看着面前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地上的两个刺客都断了气,一个被短匕从后面穿心而过,另一个则被直接拧断了脖颈,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瘫倒在地。
那把短匕直接没入刺客的后心,可见来者力道之大,以及压不住的恨意,匕首没入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元妤仪眸光闪烁,抹了把脸上的雨滴,她看得清,也认得出。
那是谢洵的匕首。
他也曾送给她一把。
而站在廊下的白衣青年低着头,早已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任由倾斜的雨丝扑在身上。
他身上的外衫湿透,包裹着劲瘦颀长的身体,元妤仪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冰冷沉默,宛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但她并未因此生出惧意。
少女缓缓站起身子,早已麻木的双腿机械地往前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蹲在死去的刺客身边,伸手使力将插在后心的短匕拔出。
有鲜血冒出,溅到元妤仪白皙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又站起来朝谢洵走去。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急,她的身子同样冰冷僵硬,刚从死亡里活下来的惊惶还没有完全消失。
元妤仪停在离青年半步远的地方,把那柄还在滴血的匕首递给面前的人,她的指尖微颤,语调却镇静。
“谢公子,你的刀。”
谢洵抬眸,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他没有接过匕首,只是上前一步将少女揽在怀里。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古人说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无半分虚言。
他有多久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像是一场梦,一场但凡晚来一刻都会天翻地覆的噩梦。
“幸好,幸好,你没事。”
他的声音微哑,轻柔却又夹杂着几分庆幸,落在耳畔仿佛雨中包裹的碎雪。
元妤仪手中还握着匕首,他以这样的姿态抱着她,却没有丝毫防备,倘若她有半分怨怒,便可以直接杀了他。
虽没有杀他泄愤的念头,可这也不代表元妤仪此刻被前夫突然抱在怀里不会别扭,更何况前不久她才签下那份和离书。
都和离了,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婚外情么。
元妤仪心中的惊惶被不悦代替,伸手去推谢洵的肩膀,因为气恼,也并未注意手上的力度。
青年被推到肩上伤口,闷哼一声。
少女见状,脸上的神色陡然凝重,眼底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担忧,“你怎么了?”
谢洵察觉到她话里的关切,忍着肩上的痛意,唇角微微勾起,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罢他伸手去接匕首,元妤仪心中狐疑,刚要把短匕递给他,却又发现青年左掌心系着的一圈布条。
她下意识摊开他的手,果然看清染红的纱布,眼眶微涩。
“不是都痊愈了吗,才几天你就带了那么多伤,这么糟践自个的身子,谢衡璋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死不了是不是?”
少女半气恼半不忍,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谢洵见她担心,忙摇头道:“听说从后山断崖来承恩寺最近,我担心你出事,便……”
攀着险峻山峰翻山入寺,就算受伤也是意料之中,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被他咽下。
元妤仪闻言一怔,所以不是因为其他事落下的伤,是为了救她。
可是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的人偏偏是谢洵?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记他,斩断这段情,他为什么还要再舍身救她一次,让她亲眼看见他不顾生死的伤势。
少女的眼眶滚烫,不由得出声斥道:“谁让你来的,我们都和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要让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你,都欠着你么!”
她的话音一哽,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冷嘲,“谢衡璋,你非要让我这么受折磨吗?”
屡次救她,恩怨怎么可能两清?
她又怎么可能再忘记他。
谢洵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抱在怀里,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少女僵硬的温热脖颈。
元妤仪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她只听见谢洵一句呓语,“既然放不下,那就用往后的一辈子来还,好不好?”
元妤仪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良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夹着一份无奈。
“你曾说让我放你自由,说你已无情。”
谢洵用尚且干净的右手抚着少女的发,轻轻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声道:“形势所迫,那非我本愿。”
隔着冰冷的雨丝,青年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和笃定。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原谅
山中暴雨如瀑, 四周打斗声还未停止,谢洵的音调分明不高,可落在元妤仪耳畔却句句清晰。
她的眼睫上落下沉重的雨珠, 忽而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可你怎么能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你把我当什么了?”
难不成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谢洵脸上神色被雨遮着, 模糊一片, 可手背上泛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和愧疚。
不过片刻,四周安静下来, 生死之际无人敢含糊应事, 在场的刺客尽数伏诛, 昏倒的锦莺也被人搀起来, 急雨冲刷着院中的血迹。
几人来到廊下。
其中一个侍卫看到站在公主身边的青年时一愣,忙避开目光请示, “殿下, 可要去唤主持?”
毕竟他们现在住的是佛门净地, 出了这档子事, 都难交代。
元妤仪正要颔首, 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谢洵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久了,夫妻两人自有一套养成的习惯, 就算此时早已和离, 可昔日的默契还在,不会轻易打消。
少女甚至没有仔细思忖前因后果, 否定的话已然说出口,“不必,此事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先回厢房休整吧。”
“对了,”她又朝此次随行的暗卫道:“锦莺的情况如何?”
那暗卫看了一眼搀着的少女,伸手试她鼻息,低声道:“殿下放心,锦莺姑娘只是陷入昏迷,并无其他伤势。”
元妤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嗯道:“把她也送回屋歇着吧。”
暗卫应声扶着人离开。
交代完所有人,元妤仪才抬步回屋。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她眉尖微蹙,突然顿步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男女有别,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洵神色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正要解释时,少女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去。
木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来时,谢洵已经提前做好了被她冷眼相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亲身面对这些时,心中还是不免竟是这般痛苦。
但他并无丝毫怨言,只因看似进退两难的困境横亘在面前,自己在二人情浓时冷漠地提出和离,还扯谎骗她。
哪怕他有如何不可透露的内情,都不是借此伤害公主的理由,她才确定下来的情意被人弃若敝屣,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被轻易原谅。
谢洵清楚元妤仪的性情,少女看似温软,其实内心最坚韧果决,敢爱敢恨,因此她如今是这个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这也让谢洵明白,元妤仪从前待他皆是真心实意,无情之人对所有人和事情都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怎会有怨怼?
此时别说只是不让他进屋了,就算靖阳公主拿把剑说要让他以命赔罪,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
外面的风雨未止,屋里的少女也不平静。
元妤仪接连斟了两杯凉茶,一口喝完,才将心头那股愤愤不平的郁气压下。
隔着明亮的烛火和轻薄的窗纱,廊下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始终未动,只是沉默着守在外面。
少女站在门后,不开门也不离开,两个人像极了吵架怄气的眷侣。
她气恼;
恼的是谢洵想和离便和离,想留在她身边就无所顾忌地找过来,她恼的是自己看起来像被人戏耍的无知少女。
他们是夫妻,夫妻便代表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携手应对,不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谢洵恰好踩到了元妤仪的底线。
她曾亲眼看到那夜他和江相等人亲密地攀谈,可就因为对他的信任,她没有质疑,没有拆穿,而是选择询问,可他呢?撒谎骗她。
后来的事更让她恼怒,一句话都不解释,径直送来一封“夫妻反目”的和离书等她签字。
怎么,他谢二公子的嘴就是金子镶的吗?撬开他的嘴比撬蚌壳还难。
现在倒好,她独自难过许久,谢洵竟找上门来,突然想开要解释了,突然说非他本愿了?
他想说,也得看她想不想听。
元妤仪在屋里踱了两步,越想越不平,隔着门斥道:“谢公子还在这儿等着做甚么?你我已然和离,让旁人看见难免误会!”
谢公子和误会两个词被少女咬得极重。
谢洵却没有因她这威胁性满满的话后退半步,他的声音宛如清脆的碎玉,语调郑重,“谢某不怕误会。”
误会好啊,他还怕人不误会呢。
元妤仪闻言怔愣一瞬,眉尖微蹙,径直拉开门道:“谢衡璋你无赖!”
门外的青年一身湿透的素白直裰,乌黑发丝也湿答答地黏在额边,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谢洵神情淡然,并不恼怒,反而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这是殿下第二次骂我无赖。”
元妤仪一怔,显然也想到了第一次的情景;
在青州客栈里,他们刚剖白心意时,谢洵堪称让人震惊的那句话,“与自家娘子恩爱,不必挑时候。”
少女的耳后泛起一抹绯色,眉尖却始终蹙紧,她睨了眼前狼狈的青年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
“谢公子妄图攀谈过往引我心软?真是好笑,和离是你说的,现在也是你舍不得了?”
听到她话里遮不住的埋怨,谢洵脊背挺得笔直,凝望着元妤仪道:“与你和离、撒谎骗你,都有不得已之缘由,你愿意听我解释么。”
迎面吹来的冷风激得元妤仪往后退了一步,白皙修长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得已便选择伤害我,抛弃我,视过往生死情意如云烟,是吗?我给过你坦白的时间和选择,但你清醒地愚弄我,现在回过神来说后悔?”
她的语调平静极了,看向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谢衡璋,你太狂妄了。”
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完就能彻底消失,哪怕是有不得已,可伤害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他的为难是真的,可她的失落痛苦,彻夜流干的泪,又何曾是假的呢?
说罢,木门“哐”的一声再次关上。
谢洵的心底泛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错了,从前为了保护她,而将她瞒在鼓里,以对她好的名义害她伤心,是真的错了。
青年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子上,他站在门边,也不管屋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轻声开口。
“你怨我恼我憎我恶我,都是应当的,你可以不听解释,可我却绝不能就此离去,我已弃你一次,心如刀绞,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元妤仪一言未发,却与他仅一门之隔。
外面响起谢洵清冷如玉的嗓音,“江相查到了我的身世,先祭酒陆氏遗孤,半身罪臣骨血,再加上我们杀了与他亲厚的侄儿,他自然满腔怨恨,想借此做文章,让我们偿命……”
他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才沉声道:“与罪臣牵扯不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以身犯险才洗脱身上牝鸡司晨的流言,不能因我付之一炬。”
元妤仪怔怔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自觉捏紧掌心的软肉。
门外传来最后一句话,谢洵嗓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歉疚,“我本想保护你,可没想到到头来竟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他不知她已经先一步替他寻到了证据,处处为难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破局的方法,二选一,谢洵只能选牺牲自己,让元妤仪好好地活着。
所以伤害她,真的是迫不得已。
元妤仪还没换干净衣服,身上的湿襦裙传来冰凉的温度,可她恍若未觉,心中的坚冰缓缓融化成一滩水。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怎么可以骗我……”
谢洵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绪瞬间崩塌,被抛弃的滋味更不好受。
门外的青年将掌心中微松的布条重新系紧,闻言只是无奈道:“倘若坦白前因后果,你会看着我入狱候审么?”
元妤仪怔愣许久,眼中茫然,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门后摇了摇头。
她不会。
不仅不会,届时为了保下谢洵,她甚至不惜跟江相撕破脸,更甚至可能会亲手造似是而非的假证,为他拖延时间。
谢洵道:“殿下喜欢我,无法眼睁睁见我去死;可我喜欢殿下,所以瞒着你,愿意为你去死。”
若在他们之后的日子里,元妤仪对他抱有的不是爱,而是恨是怨,那就更好了。
她再也不会因他的死讯而悲伤。
这就是谢洵的所有目的,所有计划。
他算到了江相会顺着他的计划走,也算到了元妤仪的恼怒失落,甚至算到了自己的动摇,却唯独没算到和离后她派沈清送来的卷宗。
当看完那两本卷宗后,谢洵的心头同时交织着悔恨和欣喜两种情绪。
他悔的是说和离太早,没有同她坦白;高兴的不是自己肯定能活下来,而是他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
“妧妧。”这是谢洵第一次意识清醒时唤她小字,舌尖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轻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面首……”
他也心甘情愿,只要留下他。
元妤仪听完,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眼眶微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外面的雨滴淅淅沥沥,风声渐盛,仿佛朝人的心上砸过来。
那扇门就横在两人面前,元妤仪伸手过去推门,指尖微颤,身体缓缓回温。
少女的秀眉微微挑起,声音微哑,似乎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本宫从不养面首。”
话音甫落,谢洵神情一僵,心凉了一半,唇角原本因她开门而勾起的欣喜被无奈代替。
“是,是……”他喃喃道。
堂堂谢侍郎肯作面首,她却不稀罕要他。
微风拂过,元妤仪身后是明亮温暖的烛光,眼前却是狼狈可怜、失魂落魄的前夫君。
她神色漠然地说完剩下的话,“我无意豢养面首,却愿意再原谅你一次。”
从前生死攸关时他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他对她下意识的照顾和包容,无一不在元妤仪心底埋下悸动的种子,日久生情终成参天大树。
谢洵闻言怔愣,剑眉微皱,只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眸似清水,樱唇微启。
“所以,你得再娶我一次。”
元妤仪的音调不高,但看见谢洵呆愣如木,话里夹了一分冷嗤,“不愿意就算了。”
说罢便要关门,谢洵的动作远比思维更迅速,未经思索便下意识拦住门框。
素来沉静清冷的青年连连点头,忙不迭应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计划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面前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却罕见地露了几分憨气,一脸急切,向她承诺似的, 连道几声“我愿意”。
元妤仪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强忍着没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那你还在外面冻着?”
其实她心里清楚, 谢洵不像表面上那样斯文,之前自己以为他病体孱弱只怕也是误会, 他若是想进门, 她拦不住他。
可是谢洵没有,他始终尊重她, 眼见她生气了, 宁愿在外面冻着一遍遍解释, 也不愿无视她的情绪越雷池一步。
元妤仪微微挑眉, 不禁感叹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谢衡璋除了偶尔犯的哑巴病之外, 确实是个完美的夫君。
而谢洵听完她的话, 眼里同样流露出一丝笑意, 跟面前的少女进屋后,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银簪, 递到元妤仪面前,“我把这个修好了。”
原本破碎的银簪被人重新修好,只是因这支簪子的材质本就不尽人意, 是以就算修好也难免留了两道细微的裂痕。
衬着明亮的烛光, 那些破损处也没有逃过谢洵的眼睛,他指尖僵硬, 又低声道:“我忘了,你不喜欢丑陋之物。”
青年唇畔的清浅笑意变得无奈。
孰料两指间拿着的海棠银簪忽然被少女取走,黛眉扬起,完美地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诧异,元妤仪道:“谢衡璋,人若总是反悔,是要吃亏的。”
和离如此,现在修好的银簪也是如此。
谢洵到底有多不自信她的爱啊。
“物有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元妤仪摩挲着手中的发簪,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深意。
谢洵错愕,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
元妤仪:“所以往后不要总是你以为如何了,你若都不问我,焉知我不会喜欢呢?”
青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道:“日后我会多问多听。”
不会再罔顾她的想法擅作主张了。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已缓缓停止,只余呼啸的夜风。
谢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事不宜迟,我得走了。”
他的掌心还勒着那根渗血的布条。
可是既然有了证据,谢洵又何必再回京呢?江相揭露他身世时,直接把证据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就可以了吗?
元妤仪眉间掠过一丝疑惑,忽然想起他只是跟自己解释了前因,却还没来得及说起对付江相的计划,便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谢洵走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我们总不能白被人算计。”
和离,刺杀,还有拖了二十余年的灭门惨案,也是时候跟幕后之人讨一讨公道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微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元妤仪神情一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讨论正事,定了定烦乱的心绪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吗?”
青年矜贵的瑞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抛却从前刻意隐瞒的疏离,温声道:“殿下聪慧,臣求之不得。”
元妤仪被他夸得面色一赧,轻嗯一声,不自觉踮脚凑近,大有仔细听听的架势。
谢洵俯身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闻言一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疑惑,“这样做行得通吗?”
青年点头,“对付这样狡猾狠辣的人,必须打他七寸,逼其亮出所有底牌,届时将桩桩件件的罪行尽数坦白,才能防止百年后有人为他鸣不平。”
元妤仪的眼眸又变得清明,仔细思忖完他的计划,其实相当缜密,只要没有变故,就算是三朝老臣也会一击毙命。
她正要点头说好,右脸颊却落了一张极其柔软而冰凉的唇,谢洵克制着久别重逢的分寸,只落下清浅的吻,又抱了她一下,便转身后退。
“走了。”眉眼微弯,他噙着淡淡的笑。
元妤仪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黛眉微蹙,依依不舍地环住青年的劲腰,又摸到他依旧贴身戴着的香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少女柔软白皙的脸颊凑近,衔住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去吻他。
她的吻技同样青涩稚嫩,却包裹着那一份独特的情意。
嗅到鼻端的女子幽香和淡淡的发香,感知着唇齿间肆意冲撞的滑腻柔软,谢洵神情略怔,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年轻的郎君原本睁着眼看她眼睫微颤,可当二人真的沉浸在这个绵长细密,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吻时,谢洵亦阖上眼眸。
若是元妤仪及时睁眼,必然能看见他那瑞凤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潮,眼尾泪痣昳丽万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宛如夜半时分被妩媚妖精吸取精元的过路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主动抽身,及时扶住身子虚软、气喘吁吁的少女。
她眼尾泛着一圈绯色,唇瓣微肿,清澈的眼里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朦胧水雾。
谢洵虽竭力保持冷静,从灭顶的情.欲中抽身,却也好不到哪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少女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吞吃入腹,还湿着的身子亦被勾出一股热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却被眼前别有风姿的少女截住话头。
“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出事。”
天底下可以用“绝对”二字形容的事情少之又少,完美的计划便更少了,就连谢洵也清清楚楚,他可以算计人心、运筹帷幄,可人心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明明心里知道不该应下来,可望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他却怎么也无法摇头否认,末了只沉声道:“此事一了我便娶你,重新上婚契。”
他的话音一顿,轻声道:“只是陆家门庭冷落,外祖攒下的家业声望均在二十年前便付之东流,公主低嫁,是委屈了你。”
元妤仪并不在意。
今非昔比,又经历了这些事,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条安全的退路,一个温和包容的郎君,而非金银权势。
何况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随着少帝在朝中的权势越稳,她便愈尊贵,无论嫁给谁都是下嫁。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来,看着眼前沉湎于自卑情绪中的谢洵,少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的事情恍若风中云烟,无迹可寻,也无需计较;可是你既然要娶我,本公主也是有要求的。”
元妤仪生得明艳俏丽,眉眼熠熠生辉,此时更是显露出一股别样的豁达和娇蛮。
“其一,我要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其二,我要你亲自给我准备三件新婚礼,须都得我喜欢,缺一不可;其三,我要你骑马游街,在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来迎亲。”
娶亲规模不能比她前一次成婚低调;
三件新婚礼物听着不多,可要每一件都合她的心意,考验的就是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大晟没有接亲的规矩,哪怕女方的身份再尊贵,可也没有让男方接亲的道理,至多等在府门口,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场面。
可谢洵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里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情意,“好。”
元妤仪也因他这般迅速的回答有些怔愣,反而有些不可思议,眨了眨眼郑重反问,“你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
毕竟她所罗列的这三个条件并不轻松,而且他当真骑马游街迎亲,也将承受两个压力:再和离时上京百姓的谩骂,以及“夫纲不振”的流言。
谢洵摇头:“不必。”
三个条件而已,公主甚至都没要他的命,她对自己已经很包容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良久,元妤仪才点了点头,唇畔噙着一抹轻松的笑,送他离开时那根银簪已经重新簪入云鬓。
她忍不住开口强调,眼里是浓烈的不舍和担忧,“这是你亲口向我承诺的,谢衡璋,你得时时记在心里,不能出半点意外。”
谢洵:“好。”
外面风雨已停,只剩深蓝天幕中一轮皎月高悬,几粒星子仿佛被洗过,格外璀璨分明。
元妤仪跟他走到廊下,又道:“我等你回来娶我,你若食言,我……”
是啊,谢洵若食言,她该如何?
少女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句无情无义、与君相决绝的话。
谢洵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灼,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绝不食言,也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
他站在庭院中,身形颀长笔直,月光倾洒,院中水洼反射出道道晶莹剔透的光芒,给青年笼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
元妤仪眉间忽然舒展,朝他摆了摆手,“好,我等着你。”
她亲眼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影离去,再未转身,也未回头。
……
翌日早朝,江相弹劾前驸马、现礼部侍郎谢洵乃罪臣陆氏遗孤,参其三桩罪名。
其一:陆家无视先帝处罚圣旨,暗度陈仓保全次女,此乃藐视天威;
其二:谢洵掩盖真实身份与公主成亲,并倚仗驸马身份入仕,利用公主无知过错,此乃居心叵测,祸乱朝政;
其三:兖州天灾,谢洵未请示朝廷和景和帝的意见,事情还未敲定之时便私自处死节度使,此乃谋杀朝廷命官。
与此同时,谢家宣宁侯,谢洵的生父也站出来递了一份奏章,参其次子谢洵在府中不孝生父,不敬主母,不尊嫡兄,弹劾其违反伦常,并当众将其在谢氏族谱中除名,宣布与其断绝关系。
桩桩件件的罪名压在谢洵身上,朝中官员无不震惊,景和帝同样震怒,当众将这个与自己曾有连襟之谊的前姐夫打入天牢候审。
诏狱
七月方至, 上京城里便泛起暑气。
丞相府中却是翠竹流水交相辉映,正厅内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块,升起白色的寒气, 豪奢之风丝毫不逊于皇宫。
江相一脸闲适,正在用白帕擦拭手里泛着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颇好。
忽然外面走进一个身着深棕阔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关上门, 拱手禀告消息。
“相爷,人都没回来。”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顿, 精明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沉声反问,“一个活口都没有?”
幕僚沉重地点头。
江相的行为也是一时兴起, 昨日差小厮去打探谢洵的口风之后,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要报仇的憎恨, 后又听盯着公主行踪的探子回报靖阳公主因和离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礼佛。
这样的机会简直难得。
他们夫妻二人若还是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恍若一面根本撬不开的石壁, 江相也难寻机会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谢洵一心求死, 万念俱灰;靖阳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暗中动手,当机立断派去十五个在私宅豢养的死士, 兵分两路, 一面拦截从必经之路经过的人,一面入寺刺杀。
可他没想到, 本应顺利施展的计划却在今日出了纰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消息有误?”
听到主位男人的话,幕僚接话道:“相爷,属下觉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阳公主带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个;其二,死士动手可能惊动了寺中的僧人。”
他还剩半句话没说。
靖阳公主不好对付,其实他们没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种明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被幕僚咽进了肚子里。
他觑着江相的神情,不见发怒前的征兆才缓缓放下心,又劝慰道:“这事本就未曾详细计划过,相爷也不必为此伤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经在天牢里待着了,不是吗?”
片刻后,江丞相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已经擦干净的玉如意,轻咳两声,“算了,派去的那群贱奴本就是将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开口说话误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在将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谢洵入狱候审的消息,靖阳公主知道了吗?”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爷放心,属下亲自吩咐的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晓前驸马沦为阶下囚了。”
“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反应?”江相反问。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谢侍郎断了情意,自回府以来,这些日子连门都没出过。”
“好,好!”江丞相连道两句好,兴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铜锁。
不动情好啊,谢洵这回必死无疑。
这位堪称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轻侍郎被处死,那朝中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作对,若有违者,便会是与谢洵、与陆家无异的下场。
皇权什么的江相没兴趣,也不想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可落不得好名声;
可人一旦沾染过泼天的富贵与权势,便很难干干净净地逃离这个漩涡,朝堂内外江家独大,跻身世家门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气缓缓吞没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侧首吩咐。
“再给御史台和陛下递两道折子,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处理,恐引百姓不满、人心浮动。”
景和帝私心里想拖延此事偏袒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谢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幕僚应是,转身离去时又被身后的江丞相唤住,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的算计,“备车,晚些时候本相要亲自去天牢探望这位小谢侍郎。”
……
酉时,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霞光灿烂,瑰丽至极。
江相持玉牌来到大理寺监牢,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对四周蔓延的审讯痛吼声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还带着上一位犯人干涸的血迹,草席还算干净,只是时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吱吱呀呀地响。
许是考虑到被关押在这里的罪犯特殊,牢房里额外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对着来人,专注地凝望着天窗里瞥见的一角夕阳,听到身后狱卒开锁恭维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反倒是江相屏退狱卒,打量着四周勉强可以入眼的环境,似笑非笑地开口。
“谢贤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群狱卒怎能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语调愤慨,仿佛真的与身边这青年感同身受,盯着青年身上沾着血痕的囚服。
谢洵起身转了转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长地看了义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将死之人,又何必挑剔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自顾自倒了两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叶粗粝,丞相莫嫌。”
江丞相见他身处牢狱却还神情寡淡,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减,他有些拿不准谢洵的心思,跟他斗法也相当耗费精力。
接过裂口的茶碗,看着碗里略显混浊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放在面前没有喝,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唇。
“谢贤侄也是聪明人,本相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经先后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传了话,不管这人从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诏狱那就是囚犯,理当一视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这些日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边,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谢洵露出意外求饶或者惊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在江相眼里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谢洵除了因受刑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无半分不妥之处,甚至从容地轻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视线里的审视太过明显,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声道:“那就多谢丞相了。”
多谢?谢他什么?
诏狱牢房本就阴冷,江丞相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轻嗤道:“谢贤侄当真胸怀宽广,本相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感激杀自己的凶手。”
谢洵掀起眼皮,露出点慵懒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旧空荡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贵的气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两声,低声威胁,“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总结道:“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辙,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照样被烧成一堆焦炭。”
谢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无波澜,垂在腿上的左掌却不动声色地紧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论自负,满上京城谁又比得过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两声嘲讽的低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临死前大放厥词,找人垫背。
“无知小儿安敢放肆?本相这条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谢贤侄这个将死之人手中。”
说罢他没再理谢洵,迈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没看见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且更加冰冷,抬眼看他的目光宛如打量一具死.尸,毫无波澜。
这边刚出门,那边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脸不悦地走出诏狱,却在不远处看见同样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他眯着眼睛看清来人的样貌,心中陡然一惊,警铃大作,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将军?”
祁庭朝他略扬了扬下巴,便算见礼,行为举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当回事。
江丞相看着高大俊朗,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的男子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忙唤住他道:“祁将军可是奉旨来诏狱提人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来不和,也是个难缠的主,不敢有丝毫放松。
祁庭停下脚步,干脆转过身来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江相来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里闪过不妙的念头,思绪千回百转,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与祁庭虽不和,但论起交集也不多,他应当不会发现他这些年的筹谋和在这桩事上动的手脚,可紧张的心情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觉到他防备的神情变化,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屑道:“你报杀子之仇,我报夺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原是为此,江丞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祁世子和靖阳公主的竹马情谊,心里的防备和怀疑卸下大半。
是了,这位祁世子素来护着靖阳公主,如今心爱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谢洵成亲,不到一载又被他弃若敝屣地和离,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动离开,心里却是看热闹的侥幸。
上马车后他鬼使神差地掀帘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递出入诏狱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侍从身上,皱了皱眉。
这安国公府的侍从未免也太瘦弱了些,丝毫没有上阵打仗的杀伐之气。
然而不等他细看,两人已经由狱卒引着,消失在诏狱门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侥幸压过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总归谢洵不会有好日子过。
……
诏狱里依旧是那样惨烈的景象,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重,阴暗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发霉的草褥子上□□。
元妤仪跟在祁庭身后,忍着作呕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进诏狱,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是有些不习惯。
祁庭照顾着她的心情,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迅速穿过血腥味浓郁的甬道,在尽头的牢房停住,松开她的衣角。
在牢房内,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白色囚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背上的布料烂了一块,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开门。”祁庭吩咐狱卒。
钥匙钻进锁孔,“咔擦”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祁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谢洵听到来人的声音,却没有着急转身,只是望着天窗外渐渐昏沉的夜幕,淡声道:“是有哪里出纰漏了么?”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帮忙入诏狱,须得见你一面。”
话音甫落,他对身边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谢洵闻声回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始终低着头的“侍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松。
“殿下。”
是陈述,语调笃定,没有半分疑问。
元妤仪脸上易过容,浓眉低沉,脸色是不健康的黄,鼻子上抹了层灰,就连唇角也点上一颗痣,与她本来的面貌相隔千里。
可谢洵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同你说过在家里好好待着吗?诏狱寒气重,对身子不好……”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严严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干涸的伤痕,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才觉得安心。
元妤仪在他怀里摇摇头,带着谢洵无法抗拒的执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人证
听完元妤仪的话, 仿佛无形中有股暖流淌到了心底,将他心中坚硬的冰湖寸寸敲碎。
明明周围还是这样阴暗潮湿、不堪入目的恶劣环境,可谢洵却觉得无比满足, 他伸手想要推开少女的肩膀,眼底带着心疼和无奈。
“快松开吧,我太脏了。”
他身上这身囚服自从入狱就一直穿着,哪怕他的身份再尊贵, 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也只能是勉强保住一层皮。
元妤仪闻言后退半步, 凝望着他身上每一处伤, 她看得清楚,后背上撕裂的是鞭伤, 前胸有两块烙铁印下的伤痕, 血迹斑斑。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想要伸手去抚摸谢洵的伤口, 又打着颤顿在半空,抬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太过分了!”
连皇帝都没发话严刑逼供, 诏狱里的狱卒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洵却牵着她的手落在伤口上, 略显苍白的唇角微微翘起, 温声道:“看着瘆人, 其实不疼。”
接触到元妤仪明显质疑的眼神, 他又认真解释道:“这伤是我跟郑侍郎提前说好的,他们手里有分寸,不会真在这种事上故意折磨我。”
谢洵现在是罪犯, 是已经与公主和离, 且被逐出家门的阶下囚,又犯下诸多为世人不容的罪行, 若是在诏狱还能毫发无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看到他安慰性的眼神,又听到主审官员是刑部侍郎郑峧,也是兖州赈灾随行官员之一,元妤仪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
少女抬眸,虽然被刻意涂了黑眼圈,可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始终闪着熟悉的光芒,“不能再添新伤了。”
谢洵:“好。”
似乎觉得他答应得太快,生怕他反悔忘记,元妤仪又郑重地提醒一遍。
“在我来接你之前,不能再往身上添伤口了,一道也不行。”
谢洵忍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元妤仪几乎沉溺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可他身上的伤痕又无一不在刺痛她的眼,她扯了扯青年破旧卷边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之前让我们安排的都齐了,一切都在照计划实行,只待江相催审此案,自有人呈上实证。”
谢洵轻嗯一声,然而少女的眉尖却没有丝毫舒展,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
谢洵神情凝重,他很了解元妤仪,包括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譬如她现在这样便是不安。
“怎么了?”
感觉到青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每一寸手指,元妤仪才轻声道:“谢衡璋,你……”
剩下的话她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出口,“你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
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作为处于计划漩涡中心的谢洵,也会没事的,是吗?
少女的眸子强忍着泪光,带着等他答复的迫切,坚定而固执。
良久,谢洵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他会努力活着,哪怕倾尽所有,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再让她失望苦等。
伴随着他的承诺落下的是元妤仪滚落的泪珠,触到青年炽热的目光,她慌忙垂下头,想要掩盖此时的狼狈。
然而谢洵伸出空闲干净的右手,干燥的指腹在她眼角下轻轻拂过,带着牢房里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气,可刮过她的泪时却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似是心疼似是无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爱哭鼻子。”
元妤仪将头歪到一边不看他,瓮声道:“都是你招的,是你的错。”
谢洵失笑,温声道:“是我的错,我认就是,还请公主莫要再哭了,不然眼睛又该肿了。”
他不知还要在诏狱待几天,未来发生的事虽都在预料之中,可终究担心会有变数,他若出不去,她的眼肿了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
但不管是大病小病,还是谁来侍候病中的公主,谢洵都不放心,也放不下。
倒不是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单纯的想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嬉笑嗔怒才满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见到谢洵在诏狱里还勉强算安全的现状,元妤仪宛如在火上炙烤的心也平静下来。
祁庭适时走过来,对自愿承担牢狱之灾的青年一拱手,“故人将至,你多保重。”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谢洵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地还礼,嗓音清冷。
“还有一事,江相手下豢养了一批死士,倘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太昌年间被暗度陈仓的穷凶极恶之徒,还请祁将军多留心。”
祁庭颔首。
他本就是中军将,归属京畿武官,手下又有神武营,此事由他来调查最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事和话都说完后,祁庭转眸看向依依不舍的少女,轻声道:“阿妤,该走了。”
诏狱人多眼杂,逗留时间长了难免落把柄。
元妤仪也知道轻重缓急,狠心避开谢洵的目光,缄口不言,跟在祁庭身后离开,低头的模样与方才的沉默小厮无甚不同。
谢洵亲眼看着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仿佛心底的生机也随着她一并消失。
他抬眼透过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窗望着外面的天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浓郁的蓝,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弯月才映在瓷碗的茶水中,谢洵看向那轮朦胧的水中月,神情平静。
弯月皎洁,万里无云。
未来几日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站在一片狼藉中的青年长身玉立,纵使身上带着几道斑驳的血痕,也宛如天上神君,怀珠韫玉。
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心生动摇,悄悄阖上眼眸,祈愿自己能活着出去。
倘若不行便退一步,愿她平安。
……
回到国公府后,两人刚下马,便有侍从上前道:“世子,有客来访。”
祁庭望了元妤仪一眼,没忽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些日子她被暗线盯得紧,未曾出府,所知有限,今日才乔装打扮登门请求去诏狱,谢洵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件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道:“走吧阿妤,去看看。”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到祁庭在诏狱中告诉谢洵的那句话,“有客将至”,两个客应当是同一个人,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者是谁。
穿过游廊影壁,看到正厅里两个熟悉的人影,元妤仪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烈。
她主动上前唤道:“严先生?吴贡生?”
来访之人怎么会是这二位?
兴许是风尘仆仆、千里赴京,严先生狰狞的脸上显出遮不住的疲惫,一个多月未见,他倒比上次更加清减。
一旁的吴佑承站在老师身边,闻声一怔,后知后觉地朝她见礼,“公主万安。”
祁庭率先开口道:“二位请坐。”
他能看出来面前这位苍老的长者腿脚有伤,不宜久站,又从谢洵那里知晓了眼前长者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听闻殿下想要惩治江丞相,严某愿助您一臂之力。”老者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元妤仪眉尖微皱,想起严先生之前说起过的灭门之案,也有了头绪,但是现在她并未考虑翻陆家冤案的同时,再解决其他陈年旧案。
其一不一定有证据;
其二是陆家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如今箭在弦上,若再揽下严家的案子,恐怕顾此失彼。
但是看到对面长者温和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元妤仪思忖片刻,斟酌答道:“若先生手中有江相陷害严家的实证,本宫可以一并呈给陛下。”
孰料她话音刚落,严先生却含笑摇了摇头。
祁庭见状,主动凑到少女身边开口解释,“阿妤,他是陆老祭酒的长子,陆伯伯。”
元妤仪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长者,然而严先生亦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祁三的话。
“罪臣本名陆训言。”
那些曾经觉得古怪的细微之处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证,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终于连成一串。
譬如一向清冷淡漠的谢洵为何会对一个毁容跛脚的长者尊重有加,甚至有几分额外的关心;又譬如他为何会对江相有那样不共戴天的恨意。
上京人氏,官宦之家,满门抄斩……
这桩桩件件对应的不正是当年的陆氏么。
元妤仪原本惊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先入为主,以为先生的“严”就是本姓,却忘了逃亡之人隐姓埋名才是最正常的事。
既然是陆家,那他不就是谢洵还活在世上的舅父吗,也是陆家贪墨案中的唯一活口。
“陆伯伯是来做人证的么?”少女的声音轻缓,眼中带着询问。
严先生点了点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嘶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说罢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削瘦少年,眼底流露一丝歉疚和怜惜,“褀为也是。”
一个为父申冤,一个为满门上下讨公道,他们在梦中都始终逃离不了那种灭顶的痛苦,唯有手刃宿敌,方能平息。
元妤仪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这些天她焦灼不安的心也在此刻得到了片刻怔松。
人证物证俱全,桩桩罪行揭露,江相难逃一死,他们的计划越周密,谢洵生还的可能便越大。
“殿下,怎么不见衡璋?”
谢洵给他的信中只提及已掌握当年冤案的物证,要在近日对付江丞相,并未提及其他。
看到长者关切期待的眼神,元妤仪卡在喉咙里的话艰难地说出,“他被打入诏狱候审了。”
祁庭冷声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下狱之前还与公主和离,被陛下削去官职,现在只是一介白衣。”
严先生的目光愈发不解,下意识道:“他心悦殿下良久,怎么会突然和离呢?”
提及此事,祁庭总忍不住心中对谢洵的不满,沉声冷嘲,“是真心,都跑到牢狱里去了,怎么不是真心呢?”
说罢他还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
谢洵待她那样绝情,她倒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似的,还让他帮忙入狱探望。
元妤仪却完全没将他话里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埋怨地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弃他乱说话,转而看向严先生,一脸认真。
“陆伯伯你别担心,我与谢衡璋和离一事另有隐情,并非夫妻反目,他入狱也是为了引江相入局,降低他的戒心。”
“隐情?能有什么隐情。”祁庭先一步开口,眼底闪过一丝对少女的心疼。
元妤仪见严先生以同样关心的目光看过来,只好解释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为我求清名。”
听完前因后果,严先生这才勾了勾干裂的唇角,欣慰道:“还算这孩子有心……”
他最怕自己那个外甥又因为不屑于开口,和那样的冷硬脾气,和公主闹出什么不愉快。
祁庭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看着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气闷胸赌,干脆借调查丞相府死士一事离开。
出府后,青年翻身上马,不知为何心绪复杂。
高兴的是谢洵对阿妤是真心的,并非他想象中的负心汉;可不悦的是他连自己的命都舍得算计,要让阿妤一辈子都记得他,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只会灌迷魂汤。”
祁庭气恼地总结,纵马出府。
定局
三日后, 小暑。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①
早朝的气氛分外凝重,巍峨肃重的章和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只有身着暗紫色官袍的江丞相手持笏板,立在大殿中央。
“陛下,君主仁慈是好事,然而若这仁慈被有心之人利用, 恐怕会变成亡国之兆啊!”
江相神情痛惜,几乎字字泣血, 低垂的精明眼眸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笏板。
景和帝剑眉微皱, 冷声斥道:“江大人这是何意?暗讽朕是亡国之君吗?!”
江丞相的眼眸藏在笏板之后,并无动作, 反倒是平日里跟随他的同党, 刘宜等人闻言跪倒, 齐声道:“丞相为大晟鞠躬尽瘁, 还请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拜倒一片,皆是催促皇帝尽早处理罪臣谢洵一事, 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般。
卫老尚书立在官员们的最前方, 见状只觉喉头哽了一口血, 指着跪下的人冷嘲, “你们这是逼宫!逼宫!!”
江丞相侧身睇了他一眼, 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沉声道“怎么,卫尚书当年掺和进此事不够, 现在还要再为罪臣说话吗?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你还要包庇不成?”
话音甫落,他又看向卫老尚书身后不远处的郑峤郑侍郎, 神情郑重,“何况,刑部也收到证据了不是吗?我大晟一向依法处事,陛下!”
江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步步紧逼道:“难道您要为了一个本应处死的罪臣遗孤,将先帝和两位太傅的教诲抛之脑后么?”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皱的剑眉,仿佛极为煎熬,却看不见少年垂在黄袍上放松的手,以及深邃眼底模糊的淡然。
良久,景和帝才纠结道:“可是谢侍郎也曾于本朝有诸多功劳,何况他是在宣宁侯府长大的……”
他在间接传达谢洵身份的矛盾和与皇族之间的亲密。
江相忍住心中的轻嗤,毕恭毕敬,伪作惋惜道:“功是功,罪是罪,就算是开国功臣,也不能掩盖他犯下的过错,理应处刑。”
端坐高台的少年闻言,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右手有规律地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须臾之间又换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良久,他才下定主意,摆手道:“丞相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朕只好遵从法理民心。”
卫老尚书一脸悲切,唤了句:“陛下……”
还没等他说完求情的话,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章和殿外响起内侍高亢的通传声,“启奏陛下,靖阳公主求见!”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满朝文武神情莫测。
景和帝唇角微勾,“宣。”
随着他的声音一齐进殿的是窈窕纤细的少女,赤红宫装,额间贴着一粒花钿,云鬓凤钗。
元妤仪上次来这里还是和江相辩论去兖州,彼时也没有这么多朝臣,今日人倒是来得全。
她神情平静淡然,让在场的官员们默契地想起三年前宫变后的早朝,所有人都下意识垂首,避开少女直白的视线。
“殿下,这是朝臣议政之地,您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吧?”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夹枪带棒地讽刺。
元妤仪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天下子民皆为陛下的臣子,本宫并不例外,而且刘大人焉知本宫不是来议政的呢?”
她看刘宜的眼神无波无澜。
刘宜却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很明显是联想到公主曾派人掌掴自己三十巴掌,此时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相看不透面前少女的目的,心里同样没底,正要定谢洵的罪,她却偏偏赶来“议政。”然而她若不是为了谢洵的事,那又是为了何事来此呢?
“刘宜本意绝非针对公主,您勿要与他计较,公主来此,定有重要的事。”
说罢他鹰隼般的眼又斜睨了身后的刘宜一眼,示意他别再说话。
元妤仪轻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打圆场的江相一眼,又向前走两步,朝龙椅上的少年道。
“陛下,靖阳来此,是要状告一人。”
“告他纵容手下欺男霸女、横行乡野;告他陷害忠良,酿成冤案;告他行刺皇族,豢养死囚瞒天过海;还要告他隐瞒矿产不报,谋取私利。”
少女的音调镇定,字句清晰,传到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满殿哗然。
江相已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若说前两桩罪行他还可以不认,这后两件豢养死囚和隐瞒私矿,可就是冲着他来的了。
他握着笏板的手不断捏紧,额角也开始往外渗汗,直勾勾地盯着少女的背影。
龙椅上传来少年震惊的询问,“何人胆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不将我大晟百条律法放在眼里了么!”
元妤仪垂眸,神情为难,“此人在朝中富有盛名,靖阳也不敢贸然状告。”
那边景和帝已经拂袖站起身,高声道:“皇姐你只管说,丞相方才已经说过了,就算是开国功臣,也应当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少年的视线掠过大殿中的文武百官,脸上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稍顷,元妤仪神情凝重,沉声道:“此人正是丞相。”
偌大的章和殿陷入一阵极其诡异的寂静中,大多数官员都被这消息惊得没反应过来。
刘宜往前迈了一步,气恨地说:“陛下,丞相可是三朝老臣,国之栋梁,怎会做这种事!公主此言恐怕是血口喷人!”
话音一顿,他又恍然大悟地开口,“今日是谢侍郎上刑场的日子,难道公主是胡诌罪状,好给自己的前驸马拖延时间吗?!”
元妤仪斜睨了歇斯底里的刘宜一眼,心里轻嗤,只怕这人还不知道自己崇敬追随的岳丈是个无耻小人。
察觉到除了江相一党敌意的视线外,还有卫老尚书等人担忧的目光,元妤仪收回思绪,淡淡道:“人证物证俱全,就在殿外候着。”
景和帝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质疑,对身边的内侍祥禄冷声道:“都宣上来。”
进殿的前两人是一个毁容的跛脚,和一个削瘦的少年;后两人则是两个身着囚服,额角带着烙印,显然被用过刑的男人。
前者路过江相时,避他如腌臜之物;
而后者看见江丞相怨毒的视线,浑身抖了抖,这种细微的反应也没有逃过其余官员的眼睛。
“罪臣陆训言率先朝状元孔祁之子吴佑承,叩见陛下。”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跪地行礼铱驊。
祥禄立即接过他们手上的卷宗,呈给景和帝。
而听完方才那两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后,江丞相的脸已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
其余官员则是窃窃私语。
“陆家的?怎么还活着……”
“这真是麒麟子吗,我记得麒麟子可是上京第一流的人物啊,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有那位孔状元,他不是孑然一身,妻子也与他和离了吗,怎么如今还有个孩子?”
卫老尚书彻底怔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无他,陆训言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人相差实在太多。
“孩子,你真是……”
他不敢再问,亦不敢相认。
严先生缓慢而艰难地侧了侧身,今日上朝,他不能拄拐,只能借身旁吴佑承的力挪动。
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格外嘶哑尖利,他掀起眼帘,只道:“卫伯伯。”
时隔二十载再见面,他似乎比眼前的长辈更苍老,处处都露着濒死之态。
此时高台上的少年也看完卷宗,神情极度不悦,将手中卷宗狠狠掷向身形僵硬的江丞相。
“好啊好啊!好一个三朝老臣!好一个帝师!好一个丞相大人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在场官员下意识跪倒,却不敢劝皇帝息怒。
“郑侍郎,岑少卿何在?!”景和帝喊的是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他是真动了怒。
跪倒的人群中立即站起两道身影。
“看看卷宗,现在立即给朕答复,我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丞相大人该当何罪!”
他催得急,两人也不敢含糊,当即一人看了一本,又对上眼神点了点头。
郑侍郎:“纵容属下为祸乡野,警诫杖十;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杖百。”
岑少卿的声音紧跟其后,半分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江相,平静道:“豢养天牢死囚作死士,借此刺杀皇族,判绞杀;隐瞒矿产不报,借此盈利,判枭首之刑。”
“若数罪并罚,可于午门枭首示众。”
江相闻言已经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却还不肯服输,终于肯屈膝跪下,“陛下!臣是先帝留给您的老师,您不能对臣这般无情啊!”
真是好蛮横的言论,方才说处罚谢洵时,连连襟之谊在他眼中也可有可无,现在帝师的身份反成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元妤仪颇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呈给景和帝。
明黄色绸布上写着几行字,甚至还盖好了玉玺红章,龙飞凤舞的行书功底深厚。
可这不是当初他给皇姐的新婚贺礼吗?一道无字圣旨。
元澄看完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少女,却被她眼中的镇静安抚,转头对还在攀扯旧情的江相冷声说:“倘若你的所作所为,先帝心中也清楚呢?”
少年生了双凌厉的凤目,随着年纪渐长,那双眼也褪去以往的天真,多了几分晦暗肃然。
“丞相觉得先帝会放任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做帝师么?而且‘功是功,罪是罪’这话不是大人自己说的么。”
江相听完只觉得整具身子凉了一半,目光落在景和帝手里的圣旨上,只余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本应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陷害先祭酒陆氏满门忠良,又以寻矿一事要挟。朕深恶其罪,当严惩不贷,虽德高年劭,亦不可免,特着令罢职去爵,贬为白身,依律法处置。”
这是“先帝”的遗诏。
听着熟悉的遣词,看到那如出一辙的墨迹,江丞相何其党羽彻底心如死灰,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墨迹其实并不像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待内侍念完,景和帝才看着台下的男人道:“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丞相可还有要说的?”
江丞相怔愣良久,忽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目光阴狠,宛如阴沟里盘在角落的毒蛇。
“本相历经三朝变迁,四十载风雨岿然不动啊!在场这群庸才谁能比得过我?!”
他忽然指着卫老尚书,轻喝道:“你和陆家那老头子师承崔家大儒,自幼衣食无忧,像塔尖里的贵公子,哪里懂什么人间疾苦?!”
“还有你!麒麟子哈哈哈哈,什么麒麟子?跛脚的天才么,当年那场大火怎么没烧死你,你有才又怎样,不照样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朝陆训言的方向淬了一口。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我!只有我在位,才能保大晟无恙!只有我,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丞相转眼间变成这个疯癫样子,其余的官员皆是神色各异。
元妤仪眯着眼看他,眉梢微挑,带着浓烈的厌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借口。
“你的自尊,你的抱负便是建立在万千百姓的痛苦之上吗?”
江丞相一愣,怨毒地盯着她。
“兖州旱灾千里无禾,百姓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你在哪?十万通辽军与北疆蛮子殊死搏斗,保家卫国时,你又在哪?”
元妤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毫无波动的怜悯和惋惜,只剩厌恶与嘲讽。
“为官者,若身居高位却不能葆有初心,与人面禽兽又有何异?不过是万里河山的蠹虫而已。”
她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江相被她斥责得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嘴唇剧烈抖动,忽然高声冷笑。
“你以为你又有多高尚?!调查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那前夫沉冤昭雪,留他一命吧,和离了还为他奔走,真是贱呐!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元妤仪面色陡然一惊,竭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走到已经被两个侍卫挟持住的江丞相面前。
“他是无辜的!你把他怎么了?!”
江丞相眼眶暗红,眸光狠戾,扫了一圈四周,顶着嘶哑的嗓子开口。
“我早已在诏狱里安插人手,就算今日皇帝不行刑,也有人动手,谢洵这条贱命,一定要给我陪葬!!”
元妤仪揪着他的衣襟,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恼怒,狠狠掴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
说罢身形带风,迅速离开了章和殿。
—
诏狱。
谢洵没等来赦免的圣旨,先等到的是几个狱卒装扮的刺客。
他身上的短匕在入狱前已经被扣下,只能摔茶碗用碎瓷片防身。
因关押谢洵的囚牢在最里层,囚犯们对这种私斗见怪不怪,里面的打斗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一时不防,谢洵小臂又被划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滴在旧草席上。
以一敌多,他获胜的概率其实不大。
但谢洵虽狼狈,却并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劈手夺下面前刺客的刀,将他踢到木栏上,几乎杀红了眼。
他许下诺言,要活着出去,便绝不会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诏狱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盔甲和军靴碰撞的声音。
还活着的两个刺客明显慌了神,正要逃离时却被身后的青年从指尖掷出两块碎瓷片,宛如两块破布倒地。
谢洵擦了把脸上沾染的血,缓缓走出早被破开、摇摇欲坠的牢门。
他刚走两步,又顿在原地。
而向他走来的少女脚步也明显一怔,幽幽的烛火照着元妤仪焦灼的脸颊,清澈眼底所有的不安情绪尽数显露。
一如她当初擎着凤凰花枝见到他的那一刻。
担忧、惊喜与释然交杂。
元妤仪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像一只归林的羁鸟。
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幸好你没事。”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谢洵回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微红的眼眶泛起温和的春潮,“我说过,永远不会再骗你。”
他几次许诺,又几次食言;
但往后的一辈子,无论是万古银河还是黄泉彼岸,他都应该陪着她,再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元妤仪贴近那具温热的身躯,附耳轻声道:“谢衡璋,你喜不喜欢我?”
她听到青年的呼吸紊乱须臾,又夹着一声轻笑回答,“我爱你。”
上苍知道,他有多爱她。
下一刻,元妤仪彻底安心后,反而从他怀里抽身,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语调里带着两分死里逃生的娇蛮。
“第一次说喜欢我,是在青州小镇里的客栈;第二次说喜欢我,是在阴森冰冷的诏狱;谢衡璋,这样不愉快的环境,我兴许明日便忘了。”
谢洵微怔,旋即失笑,清冷的瑞凤眼底恍若蕴着细碎的星屑,语调认真。
“妧妧,十里红妆、三件贺礼,游街迎亲,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从前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请你再等等我。”
元妤仪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微扬,虽走在前面,却还是下意识勾住他破旧的囚服衣袖。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洵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褪去一身杀伐冷漠,仿佛一个已经破成一堆碎片,却又被重新熔铸成形的玉瓷瓶。
因元妤仪的存在,那些痛苦不再恐怖;谢洵不再厌恶不确定的明日,反而因她而心生期待,贪恋时光,不愿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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