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顾时璋不想吃街边的小摊, 他带着叶天卉乘坐巴士,来到了一家老餐馆。

    看得出,这餐馆有些年月了, 应该是老牌子, 这会儿是饭店, 客人很多,一进去热火朝天的,旧式吊扇在上方转动着,高汤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两个人点了两份云吞面,顾时璋问道:“要不要换成方便面?”

    叶天卉:“方便面?那是什么?”

    顾时璋温声道:“也是一种面, 那就试试吧,你可以尝尝。”

    叶天卉:“好。”

    顾时璋便对老板道:“两份, 都要细蓉, 一份换转丁。”

    那边老板正忙得额头冒汗,听这话头也不抬,在一个本子上飞速划拉一番,之后撕扯下一张单子直接给贴桌上了。

    叶天卉探头看了看, 上面的字迹潦草到根本看都不看懂。

    她看看四周围,压低声音, 好奇地问顾时璋:“原来你粤语说得这么地道。”

    顾时璋笑道:“我小时候一半时间住在香江,一半时间住在新加坡。”

    叶天卉听着,心里越发好奇,不过到底没问。

    顾时璋抬眼,他自然看出叶天卉的心思, 便解释道:“我祖母一直住在新加坡, 我在那里是陪着她老人家,我们家兄弟多, 我是最小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所以在她老人家仙去前,我一直陪着她。”

    叶天卉:“哦,这样啊。”

    顾时璋:“以前我祖母过来香江,会带着我吃这家。”

    叶天卉:“怪不得呢,我就感觉你熟门熟路的!”

    顾时璋黑眸中便泛起温煦的笑意:“香江的云吞面分四大家族,这家是其中一个,他们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做了,都是解放前从广州西关一带过来的,我祖母说,当年她一路奔逃到了香江,兵荒马乱的,饿得前胸贴后背,之后吃了一碗云吞面,惊为天人,觉得是这世上最好的美食。”

    叶天卉:“估计是饿了,人饿极了,便觉得什么都好吃了。”

    顾时璋望着叶天卉:“看来你很有经验。”

    叶天卉听这话,视线便瞬间落在顾时璋脸上。

    她便看到,他含笑望着自己,仿佛只是随口说说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的诸般心思,那些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心思。

    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她低声道:“是,小时候条件不太好,吃什么都要票,粮票肉票米票彩票,过年时候锅里能擦上一点油星子都觉得香,确实没吃过什么好的。”

    她笑了笑,道:“我来香江,就是想着不要饿肚子,我想吃各样美食,各种好吃的,不过当然了,前提是挣很多钱,不然不舍得吃。”

    她抬起眼,看过去,看到顾时璋眸中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他微抿着唇,沉默地看着自己。

    当视线撞上的时候,她捕捉到了他眼底一丝异样情绪。

    她微怔了下,看着他的眼睛。

    他眉眼矜贵好看,眼线极长,内褶也薄,此时望着自己时,那眸底是浓酽的墨黑。

    和冕旒后面那双眼睛像极了。

    这时,顾时璋却开口;“你小时候经常挨饿,是吗?”

    叶天卉回神,点头道:“对,我觉得自己命苦,满脑子都是饿,记忆中也是饿,所以我上辈子一定是饿死鬼投胎,这辈子总感觉怎么吃都吃不饱,而且还很馋,总想吃点好的。”

    顾时璋微抿起唇,唇线薄而锋利。

    他开口道:“那下次……还是我请你吃吧。”

    叶天卉笑看着他:“怎么,你终于发现我是来自大陆的可怜姑娘,终于有了一点良知,知道不能这样盘剥我了?”

    顾时璋看着她,抿出一抹苦笑:“是,我良心发现了,回头给你找补回来。”

    叶天卉:“太好了!我正好发现有一处饭店,那家实在是好,一看就很贵,我可不舍得自己花钱吃,你请我吃好不好?”

    顾时璋挑眉:“哦,叫什么饭店?”

    叶天卉回想着:“张林记吧。”

    顾时璋听闻,那神情便微妙地顿了顿。

    之后,他抬起眼,看着叶天卉:“真要我请吗?”

    叶天卉:“怎么,你不舍得?”

    她低声嘟哝道:“我感觉你还挺有钱的吧,肯定比我有钱多了。”

    她想起江凌枫,江凌枫没有钱,但都已经答应等有钱了要请她吃呢。

    她叹道:“作为男人,你不要这么抠门嘛,你也不用装,我早看出来了,你特别有钱,你就装普通人逗逗我吧。”

    顾时璋薄薄眼皮就那么撩着,静默看了她半晌。

    终于,有些认命地垂下:“我怎么就——”

    然而说到一半,却是说不下去。

    叶天卉纳闷,耸眉打量他:“你怎么了?”

    顾时璋:“算了,面到了,吃吧。”

    叶天卉看过去,果然服务员端了面过来。

    那面一看就是熬了很长时间的,上面再盖了面,顾时璋那份是普通竹升面,叶天卉这份是方便面。

    顾时璋把筷子和勺子递给叶天卉,道:“出前一丁的,香江本地产的,尝尝。”

    叶天卉便接过来,尝了口,里面高汤很是鲜甜,云吞里更是有满满的新鲜大虾仁,至于上面的方便面,很是爽滑劲道,被那高汤浸泡过,滋味浓郁。

    叶天卉:“好吃!”

    果然是多少年的老店面,比外面大排档好吃很多。

    顾时璋:“他们家这个汤,是用虾子,猪骨还有土鸡熬的,很地道,面可以随便选,这个出前一丁的,我们一般都认港版的,不要日产的。”

    叶天卉便看了看旁边的价目表,看得出,比起外面大排档贵一些,但不会贵很多,看来吃饭还是要会吃,找对地方就能物美价廉了。

    顾时璋看着她吃起来有滋有味的样子,唇角微翘起,笑道:“马场好像会提供两顿员工餐吧?”

    叶天卉点头:“是,伙食还不错,也提供宿舍,过两天我就搬过去,这样能节省下住宿和饭费,那边有图书馆,可以在里面看书,能学到不少东西,所以我才说这份工作真不错。”

    内地过来凭着居住证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一般都是做那些最底层的工作,码头装卸,苦力,洒扫清洗,年轻姑娘可能干脆就去KTV卖唱挣皮肉钱,男的就像江凌枫那样,干脆去给人家当打手。

    其实江凌枫说的那些大圈仔就是内地来的,这也是没办法,仗着功夫混点钱花。

    像她这样直接过去某个马场当马工,这种工作除非有人帮着介绍引荐,不然一般人真不可能进去,就像Jessie说的,好好干,熬几年就有更多的机会。

    顾时璋:“你好好做,再过一段就是赛季,公开赛机会很多,你手头有些积蓄,到时候可以试试。”

    叶天卉颔首:“嗯,我也这么想的。”

    顾时璋:“我最近要出国一趟。”

    叶天卉:“啊?”

    顾时璋:“去一趟英国,有些事情要处理。”

    叶天卉听着,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去多久啊?”

    顾时璋:“可能要两周。”

    叶天卉:“那还好吧,两周。”

    她还以为要去一年半载呢。

    顾时璋:“我在英国有些投资,和朋友合伙的,现在出现一些棘手的问题,我必须过去处理。”

    他顿了顿,道:“我给你我在英国的电话电话号码,万一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叶天卉:“嗯!”

    顾时璋:“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叶天卉听这话:“好,可不要忘了!”

    顾时璋看她一听礼物,那眼睛扑棱棱地亮了,仿佛镀了一层光,一时不免好笑:“怎么这么小财迷。”

    叶天卉便笑:“你自己答应的嘛,反正你得记得给我礼物!”

    顾时璋唇角翘着,笑得清雅好看:“知道了,如果我忘给你礼物,只怕你要和我绝交。”

    吃过饭后,叶天卉结了账,看看时候不早了,她想着回家去,借了一本书,可以回家赶紧看看,多研究。

    顾时璋便陪她坐巴士回去,下了巴士后,还要走一段,顾时璋和她并肩而行,就这么随口聊着。

    他对她在内地的种种显然是好奇,便问起来,叶天卉其实不太想多提,毕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不过还是大致说了说,只是关于叶家的种种,她到底没提。

    顾时璋听了后,倒是沉默了很久,一直没怎么说话。

    直到走到她住处楼下,他才突然道:“没关系,这些都过去了。”

    叶天卉笑道:“嗯,我也这么想的。”

    顾时璋:“你哪天搬家过去宿舍?”

    叶天卉:“就这两天吧。”

    顾时璋:“如果我还没出发,我过来帮你搬吧。”

    叶天卉:“不用——”

    顾时璋轻挑眉,问:“哦,那你找谁帮忙?”

    叶天卉:“也不需要找谁吧,主要是我东西本来也不多,随便拎过去就是了。”

    顾时璋笑了:“你倒是俭省。”

    叶天卉:“我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嘛。”

    这么说着,顾时璋看了看时间:“我先走了。”

    叶天卉:“嗯嗯!”

    顾时璋说要走了,他却并不走,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她。

    远处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映照在稠密的楼房上,这让白日里那挨挨挤挤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街道上陈年的煤气路灯散发着橘色的光晕。

    初秋的风落在脸上,沁凉。

    叶天卉便觉得这一刻的气氛异样起来,他浓稠的眸底好像有一些什么,是她看不透的。

    她低声道:“你不是要走吗?”

    顾时璋墨黑的眸子直直地锁着她:“我想问问你。”

    或许是因为距离有些近,叶天卉便觉他的视线犹如一张网,把她笼罩住,以至于她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微偏头,错开他的视线:“什么?”

    心却无端跳得快了。

    顾时璋低头,略凑近了些,嗓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你是不是害怕我?”

    叶天卉微惊:“啊?”

    顾时璋声音便略有些嘶哑:“我总觉得,你有时候不敢看我的眼睛。”

    叶天卉立即否定,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没有吧!怎么会呢!”

    顾时璋:“那你告诉我,我和谁像?”

    叶天卉脸红耳赤,不过却斩钉截铁:“没有和谁像!”

    顾时璋:“你最开始说的,说我和你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我想知道——”

    他距离她太近了,近到滚烫的鼻息轻洒在她脸上,而他的声音也带了不易觉察的诱哄:“那个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叶天卉只觉“轰隆”一声,脑子里有什么被炸开了。

    她下意识抬起手推他。

    根本推不动,他站得纹丝不动不说,反而瞬间握住她的手腕。

    她明明力气不小,现在却完全无法使力。

    一时耳根羞红,反驳道:“你在说什么,胡说八道!”

    她想起那高高坐在龙椅上俯视一切的帝王,只觉得曾经那些压迫着自己的威仪瞬间把自己笼罩了。

    她已经再世为人,过往一切本应是云烟,但她就是忘不掉。

    顾时璋放开她,不过视线却紧紧锁着她:“我只是问问而已,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叶天卉幽怨地瞥了顾时璋一眼:“关你什么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顾时璋唇角挽起,他含笑看着她:“行,那我不问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竟然这么敏感。”

    叶天卉咬牙:“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谁知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叶天卉。”

    这一声,清沉而充满无形的威严。

    叶天卉只觉脑中瞬间有什么炸裂开来,曾经熟悉的一切犹如山海一般压来。

    她浑身紧绷,攥紧了拳,压抑着心底的澎湃。

    她试着用一种云淡风轻到若无其事的声音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她这么问了后,他并无回音。

    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稠密楼房中传入谁家电视机的声音,而在她身后,那个男人的呼吸声一下下地传入耳中。

    直到一阵秋风吹来,吹起她脸颊的碎发,她才听到那个清沉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只是想再叫一声你的名字。”

    白云千载空悠悠,而他,还能再叫一声,叶天卉。

    第22章

    这天半夜时, 外面下起来雨,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直没停。

    叶天卉听着外面的雨声,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她忍不住反复回想着顾时璋说的每一句话, 他的气息, 他的语调, 他叫着自己名字的样子。

    千年已过,这个世上没有了大昭国,但是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经也是大昭国那片土地上的传奇,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他的口中再次响起。

    她明白,自己的情绪已经严重地被顾时璋影响了。

    无可救药。

    她懊恼地用被子蒙住头, 不让自己去听外面的雨声,也不让自己去回想顾时璋。

    她告诉自己, 那都是假的。

    她之所以总是因为他有了惴惴的情绪, 那是因为他太像圣人了。

    而他不可能是。

    也许他是圣人的转世,但他应该不记得上辈子的一些事,不记得,那他就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晚没睡好的缘故, 第二天醒来竟已经不早了,偏偏外面下了一夜的雨, 道路湿漉漉的,早高峰堵车严重。

    过去奔腾马场没有叮叮车直达线路,只能乘坐巴士,可那巴士不同于叮叮车,竟会堵车, 她被堵在中间。

    她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实在是度日如年。

    总不能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实在是不像样, 就这么煎熬下去,什么时候到?

    这时候巴士上也有其它上班族抱怨起来,还有说老板会扣工钱什么的,一脸无奈的样子。

    叶天卉听到“工钱”二字,顿时觉得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怎么可以让迟到的巴士害她被扣工钱呢?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求巴士司机开门,之后她拎着包窜下去,越过那堵车的巴士车小汽车,一路往前狂奔。

    于是在一夜秋雨之后,在这个清新潮湿的早晨,在喧嚣的马路旁,众人便见一个身穿衬衫牛仔的女孩儿,扎了马尾,毫无顾忌地奔跑在油光发亮的柏油路上。

    她年轻而瘦弱,却有着挺直削薄的背,背部线条流畅结实,奔跑时的身体青春洋溢,充满柔韧的力量感。

    有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也有人拿出来相机想拍下这一幕。

    对此叶天卉丝毫不在意,她只想着可能被扣的工钱。

    一定不要被扣钱!

    她这么跑了好一段后,总算跑出了那段堵车区,不过可惜的是,这边已经没有巴士车,也没有计程车了。

    没奈何,叶天卉只好抬起袖子擦擦汗继续往前跑。

    她必须庆幸,若是她不跳车,只怕如今还堵在那巴士上,这一段路完全没车就是明证。

    所以跑步是正确的,她不但要跑,还要跑得更快一些!

    她紧攥着手中的包,加快速度往前跑。

    ************

    最初叶立轩看到前方那个奔跑的人影时,并没在意,他只以为这是晨跑爱好者。

    今天他的物理课被安排在第二节 课,不过晨间吃饭时候,女儿文茵说要去马场,奈何她的车抛锚了,要打电话安排家里司机送过去。

    他见此,便提起载她一程。

    左右他的课程并不着急,哪怕绕一段路也不会耽误什么。

    谁知道女儿却有些意外,仿佛有些排斥。

    他没说什么,还是送了女儿过来马场。

    因为当年种种,女儿从内地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周岁了,他那个时候刚过弱冠之年,到底年轻,并没学会怎么做一个父亲。

    当时家里又有佣人保姆帮衬,他自己一则因了丧妻悲痛,二则也要出国留学读书,是以女儿成长的种种他参与极少。

    等他学成归国已是几年之后,叶文茵七八岁,是个小小的大姑娘,很懂事体贴,也很乖巧讨喜,只是父女之间却失了亲近。

    他也曾经试着想弥补,奈何那些日子正是他专业研究攻坚克难的时候,实在是事务繁忙,加上小姑娘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性情,而他自己也并不知道怎么和这小女儿相处,于是到底没能做什么。

    如今叶文茵已经长大了,懂事体贴,虽说并不是多熟稔,但二人倒是也能父慈女孝。

    就叶立轩的打算中,自也是想着尽可能弥补,比如今日,尽管看出女儿并不太想,他还是送了。

    他就在这似有若无的心事中开着车离开,却恰好看到了迎面跑来的少女。

    他一眼认出,这是他隔着幕墙看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子。

    她正尽情地奔跑过来,暖红的晨阳洒在她身上,她跑得朝气蓬勃却又野性十足,就像是一匹自山涧窜出来的小马驹,野性难驯,却放肆不羁。

    他微怔了下,在片刻的犹豫后,到底是放缓速度,将车子开到女孩身边,之后放下车窗玻璃,问道:“需要载你一程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是有些洁癖的人,并不会随便让什么人上自己的车。

    因为往时种种,他的防备心也很重。

    仅仅一面之缘,他好像对这个女孩子有些特殊的好感,甚至说是偏爱。

    叶天卉其实已经有些累了,她听到这话,懵了懵,之后便心花怒放。

    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她绽唇笑了:“真的可以吗?顺路吗?”

    叶立轩颔首:“上车吧。”

    叶天卉感激不已,忙打开车门。

    她在内地坐过公交车,来香江也只坐过巴士车,没坐过这种小轿车,自是不懂这里面的道道,打开车门就上车了。

    叶立轩其实也有些意外,她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

    不过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提醒道:“你系好安全带。”

    安全带?

    叶天卉茫然地看他一眼。

    叶立轩略沉默了下,到底是侧身俯首过来,拿到了安全带的扣头。

    这样的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他面容敛肃。

    他递给她那扣头,提醒道:“扣在那上面。”

    叶天卉恍然:“谢谢,我知道了。”

    说完赶紧扣好了。

    她系着安全带的时候,叶立轩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

    这小姑娘还很年轻,含苞待放的样子,应该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

    因为才刚刚奔跑过的缘故,姣好的面容浮动起烂漫的薄红,原本宽松的衬衫背部有部分布料被打湿,轻贴着肌肤。

    香江是开放的城市,她现在的穿着依然是保守的,并不会有什么失仪,走在大街上丝毫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但是因为同处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又彼此陌生,便多少有些不妥。

    说不上来出于一种什么感觉,也许她恰好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缘故,叶立轩竟有了罕见的呵护之心。

    他淡声开口:“你冷吗?”

    叶天卉:“我不觉得冷,只觉得热……刚才跑了好长一段。”

    叶立轩单手拿起旁边一件西装外套,直接递给她:“披上。”

    叶天卉:“啊?”

    她惊讶挑眉,不明白这人怎么了。

    叶立轩:“披上吧。”

    叶天卉并不想披上陌生人的外套:“我真不冷,谢谢了。”

    叶立轩蹙眉:“你去马场?”

    叶天卉:“对对对,我去马场,第一天上班呢,那边堵车,我以为要迟到了,只好跑过去,幸好遇到你。”

    她感激地冲他笑。

    这么看着时,她也有些意外。

    刚才匆忙中没来得及细看,现在看,这个人竟然有些眼熟。

    她记得,她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站在红墙小楼前,戴着礼帽,穿着白色西装,清雅漂亮,雌雄莫辨,格外惹眼。

    不过那张照片因为年代久远且保存不当,已经斑驳陆离,以至于有些模糊了。

    如今她看着眼前这男人,隐隐觉得眼熟。

    眼前的男人气质俊逸儒雅,穿了羊绒西装,面料考究,看上去贵气斯文,不过细看,那五官其实还是过于出挑,只是被他斯文气质所掩盖罢了。

    她回忆着那照片上的少年,那少年若是经了多少年岁月的打磨,是不是恰好变成现在的模样?

    叶立轩自然察觉到了她探究的目光,肆无忌惮,毫不收敛。

    他没见过这样放肆的女孩。

    他感觉自己在被冒犯。

    当下越发蹙眉,他往常自然不是什么热心人,也万万不至于让一个陌生女孩随意上他的车,更不会拿着自己的外套去给那女孩披上。

    他觉得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脱离了自己正常的轨道。

    况且,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的判断显然失误了。

    多少有些懊恼,不过很浅淡,左右马场很快就到了。

    接下来,汽车安静地行驶着,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在即将抵达马场时,有一处红绿灯,叶立轩停车等待的时候,看向身边的女孩。

    她正好奇地看着车前面的一件发饰,上面镶嵌了碎钻的,闪闪发光。

    叶立轩记得女儿晨间时候似乎戴了这个,她可能整理头发时无意中落在车上了。

    这时候,女孩却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过来。

    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打量,有些微妙的异样感。

    叶立轩迎着她的视线,微挑眉,茶色的眸底有着疏远的排斥。

    叶天卉望着他,突然就笑了:“先生贵姓?”

    叶立轩抿唇,无声地看着她,眼神漠然。

    对于这个问题,他当然不会回答。

    叶天卉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谢谢你载我这一程,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姓叶,今年十八岁,你呢?”

    她把自己最关键的信息透露给他,希望引起他的兴趣。

    叶立轩听这话,拧眉,眸间泛起鄙薄来。

    叶天卉惊讶:“你不要误会,也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聊一聊嘛,你也姓叶是不是?我们都姓叶,这实在很巧。”

    绿灯亮了,叶立轩一脚油门开过去,于是马场便在眼前。

    他停下车,凉凉地道:“下车。”

    叶天卉:“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猜到你姓叶,以及为什么我竟然也恰好姓叶?”

    叶立轩面无表情:“抱歉,我不想,请你下车。”

    叶天卉从看到那碎钻发夹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哪肯放过,当即道:“我猜你就是叶立轩叶教授,是不是?其实叶先生,我之前找过你,我——”

    叶立轩眼神冷若冰霜,他断然拒绝:“你认错了,我不是。”

    叶天卉狐疑:“你不是?你姓叶吗?”

    她盯着他:“你女儿十八岁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十八岁,我来香江是来找我亲生——”

    叶立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漠声道:“小姐,请你下车。”

    叶天卉看着叶立轩,他俊逸的面孔写满了冷漠的排斥和不屑,倒仿佛自己觊觎了他什么。

    他说他不是叶立轩。

    也许确实自己推测错误了。

    叶天卉只好推门下车,下车后,她才看着叶立轩,道:“先生,刚才是我冒昧错认了,我很抱歉。另外,谢谢你载我这一场。”

    他在车上,她在车下,隔着副驾驶座和一道门,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已经收敛起了之前的肆无忌惮,眉眼凉淡,礼貌周到起来。

    倒仿佛变了一个人。

    叶立轩几不可见地颔首:“不必,顺路而已。”

    说完,他当着她的面,将自动门关上,也隔离了她的视线。

    叶天卉看看时间不早了,攥着自己的包赶紧进去马场。

    叶立轩开着车子行驶离马场。

    他从倒车镜里看过去。

    马场地处偏僻,雨后的万物静籁,她穿着宽松休闲的白色衬衫,很简洁的牛仔裤,比起香江绝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过于保守和朴素,不过她却穿出了疏朗通透的飒爽。

    他拧眉,想着她刚才的种种。

    她乍看之下,明明是风光霁月的美好。

    第23章

    叶天卉正式过去报道, 她领了工牌、饭卡、出入证,又领了工作手册等,最后马场还分了一套工作服。

    拎着这些, 她过去马房报道, Jessie看到她显然也很高兴, 又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这边的具体工作情况,她正式留在这里干活,那还有许多需要了解的。

    Jessie也提起,说往常这种马房助理都是男性,这次之所以招了她, 是因为马场承包了几项富豪的家族赛马工作。

    Jessie道:“你应该明白,到时候会有一些太太和小姐过来, 你作为马房助理需要带着她们看, 给她们介绍,给她们讲,所以你参加考试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考察你的语言能力了。”

    叶天卉点头:“是。”

    Jessie又带着她去看住宿, 因为马房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马房里是有宿舍的, Jessie带着她去看了看,其实就是在鞍具房安置一张简单的床。

    不过叶天卉倒是觉得不错:“可以用这边的热水洗澡,而且也有空调。”

    她自己租的房子都没空调,也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

    Jessie听着这个,道:“本来你是女仔, 不必过来轮班, 不过你想节省房租住在这里的话也可以,晚上的时候可以顺便值班, 这样还有补助。”

    叶天卉:“补助多钱?”

    Jessie便给她介绍补助,又提起来:“你好好干,如果干得好,那就有机会得到免费的职业培训,那就有机会晋升了。”

    叶天卉好奇:“晋升成什么?”

    Jessie:“比如你现在只是见习助理,一个月是一千八百港币,如果你参加了职业培训,到时候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向,比如可以做马术事务助理,教练助理或者钉甲匠,这些工种都是技术工种,工钱相应的都会高一些,教练助理的工钱一个月有三千港币,又或者,有天分的话可以当助理练马师。”

    叶天卉听着,也有些明白了。

    这边的工种分为两种,骑马技能以及其它技能,这是两条路线,显然大家都想走骑马技能的路线,这确实是一条好路子。

    不过她来这里目的不纯,她只是想多蹭蹭赛马相关的知识,对于当骑师没兴趣,所以也只是听听。

    Jessie又给她介绍了这边的情况,上班下班时间等,还带着去领了工作手册,工牌以及食堂饭卡。

    叶天卉:“包伙食?免费是吧?”

    Jessie耸耸肩:“不过我们是职工餐厅,是雇了外面包伙食餐厅做的,就很简单啦。”

    叶天卉对于简单不简单的并不是太在意,她明白哪怕再简单也会比她在外面摊贩上吃饭要好,这种餐厅肯定干净卫生,反正比外面要好,当然了关键是免费!

    忙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后,有片刻的休息时间,叶天卉便跑过去这边的图书馆,Jessie说这里的职工可以在图书馆借书看,叶天卉对此很感兴趣,他们这种专业的马房图书馆自然有很多相关的书。

    她拿着员工卡进去图书馆,好一番翻找,这边关于赛马相关的书籍倒是很丰富,她凭着职工卡可以借五本。

    不过她也怕借了后万一丢了,所以想着只借一本,这样看完还回来再借。

    这边书籍丰富,她选来选去,最后挑了一本《中英赛马历史》来看,想着先详细了解下历史和根源,再来研究别的。

    反正她现在手头有六千多港币的积蓄,还有了这么一份工作,并不需要急功近利赶紧挣钱,她可以慢慢来。

    她拎着这本书回去马房,结果走到马房时,恰好看到了那个秃头训马师,而在秃头训马师的身后跟着那个黑发少年。

    他换上了一身黑红相间的骑师服,看上去像是一个偷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黑发少年像是没看到她一样,沉默地垂着眼睛。

    Jessie显然认识秃头训马师,他打着招呼:“恭喜孙叔,你收的这个虫仔肯定大有前途。”

    那孙叔看起来心情也不错,他笑呵呵地道:“太小了,连马鞍都举不起来,我想慢慢来,先让他在马房熟悉马,这两天让他在你们这里打下手,也好跟着学学吧。”

    对此Jessie当然欢迎:“好,没问题,把他交给我就是了。”

    当下孙叔交待了一番先离开了,Jessie问了问黑发少年,他叫林见泉,祖籍福建的,父辈早些年过来香江,他就出生在香江的。

    Jessie大致交待了下工作,便让叶天卉和林见泉一起打扫马厩,他自己则带着那几匹马出去游泳。

    马厩里安静下来,叶天卉拿着扫帚,林见泉拿着粪铲,两个人快速地打扫着。

    叶天卉注意到,林见泉虽然身板小,不过干活很利索,他显然是干惯了这些的。

    很快马厩打扫得差不多了,叶天卉要去提水过来,他们要冲洗马厩,林见泉道:“我来吧。”

    这是叶天卉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应该处在男孩子的变声期,有些粗嘎的声音。

    她笑道:“没事,我来吧。”

    然而林见泉却已经不由分说接过来那水桶,他低声道:“我早晚要干这些,我能提得动。”

    说着他提了水桶出去。

    叶天卉便看到,他身形实在是瘦弱,和那水桶很不相称,提得费力。

    等他终于提水进来时,叶天卉问道:“中午吃的什么,你吃饭了吗?”

    林见泉抬起眼,看过来。

    于是叶天卉便看到,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冷淡,却又乖巧。

    他墨黑的眼睛看着叶天卉,道:“吃了两片面包,一个鸡蛋。”

    叶天卉:“根本没吃饱吧?”

    显然,像他这种正在长身体的少年食量应该很大,这点东西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

    林见泉声音沙沙哑哑的:“还好。”

    他低声补充说:“我习惯了。”

    叶天卉听着,叹了一声,就那么看着林见泉。

    半晌后,她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我曾经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

    林见泉颔首:“嗯,我知道。”

    叶天卉:“我做梦都想着摆脱,我想挣很多钱,吃香喝辣,让自己再也不用受穷,让自己永远有很多美味佳肴。”

    林见泉微抿唇,沉默地看着她。

    叶天卉:“你踏上这条路,很艰难,需要一路前行,需要踏过很多坎坷和煎熬,需要打败很多敌人,才可能走上一条铺满鲜花的路,才可能听到别人的掌声。”

    她眼神无奈:“所以,你图什么?就算挣了钱又能怎么样,你不是还要饿肚子吗?”

    林见泉漆黑如墨的眸中泛起一丝动容。

    他看着叶天卉,唇角轻拉扯了下,用很轻的声音道:“谢谢你。不过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母亲。”

    叶天卉意外。

    林见泉:“我自幼失怙,家中贫困,无隔宿之粮,我母亲为了养我受尽屈辱,我懂事起,听了多少鄙薄,看了多少白眼。这世间若有一条路,能让我登上青云梯,便是付出再大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叶天卉便懂了。

    一个女人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穷苦潦倒,为了养这孤儿,必然付出了许多代价。

    她轻叹,到底是道:“这是你选择的,既然选择了,那就走下去吧。”

    *********

    四点钟时候,Jessie带着叶天卉和林见泉,牵着马去修蹄,修蹄师傅忙着的时候,Jessie便指挥着两个人从旁打下手。

    那修蹄师傅修差不多,便匆忙换上了新蹄铁,Jessie有几分不满:“怎么这么快,好生敷衍。”

    那师傅无奈:“今天从早晨就上工,已经上了六个钟,修了不知道多少马蹄呢。”

    Jessie:“这么多?”

    师傅:“我们马场新进了这么多匹马,只是叶家就有四匹,这四匹都要上心,据说过几天叶家人过来看马。”

    Jessie听着便拧眉,不太苟同的样子:“一口气买四匹马!”

    师傅叹了声:“那可不是嘛,这四匹还都是从英国拍卖会买的纯血马,叶家为了接下来的赛季下了血本,他们家要是不出些风头,我看岂不是活活气死。”

    Jessie便好奇起来:“今天晨操时候我看到他们的马,确实不错,他们花了多少钱?”

    师傅:“谁知道呢,一匹马至少几栋大豪宅吧。”

    这么说着间,大家便要牵着马回去马厩,谁知道这时,迎面就看到几个人,为首的那两个,穿着某知名品牌的套裙,优雅时尚,赫然正是叶文茵和陈家蕊。

    而就在她们身后,陪着的正是马场一位西装革履的,叶天卉多少有印象,知道那西装革履是马场的胡经理。

    那胡经理正点头哈腰地给叶文茵介绍情况,正介绍着,就看叶文茵蹙眉看着前方,他疑惑,顺着叶文茵的视线看过来,便看到了牵着马的叶天卉和林见泉。

    他以为叶文茵看的是赛马,便笑着对叶文茵介绍:“这两匹马都是退役的赛马。”

    叶文茵的视线却扫过叶天卉,也扫过叶天卉身后的林见泉。

    她好奇:“这两位都是你们马场的职工吗?”

    胡经理笑着回道:“一个是我们新选出来的虫仔,是要好好磨练栽培,以后做骑师的,至于这女职工是我们的马房助理,现如今在马房做些杂工。”

    叶文茵:“哦,看着倒是尽心尽力。”

    旁边陈家蕊乍看到叶天卉,自然是没好气,之前因为马靴的事情,叶文茵当场吃了亏,她也觉得脸上无光,谁家不是富贵人家的,谁家缺了那么一双马靴,结果就让这寒酸的内地妹在那里耀武扬威。

    如今在马场见了这大陆妹,她便是再张扬,也不过是马场的一个普通小助理,还不是随便踩随便捏!

    陈家蕊神情中便带了几分嘲讽:“胡经理,我只当你们马场是香江最专业最现代的养马场,却不曾想你们竟然还聘用大陆妹?是为了价钱便宜吗?”

    胡经理万没想到陈家蕊竟然这么说,连忙解释起来:“这女职工只是马房最低级的助理,负责清洗打扫马厩,并不涉及其它工作,一般时候她也不必出来。况且她也是经过考核的,无论是英语和专业能力都不是一般大陆妹能比的。”

    这马场毕竟不是一般随意什么人去的,他们这里任意一匹马都是价值高昂,高贵的马自然是聘用最好的职工,万万不至于用那扛麻袋的苦工,所以胡经理还是尽量解释,免得给这叶家小姐留下不好的印象,平白拉低了马场的档次。

    叶天卉听着,也上前,笑了笑,道:“两位小姐,我确实是大陆过来的,只是无论哪里来的人,都是人,香江政府既然留下我们,那就是欢迎我们,我们在这里合法居住,规矩做人,正经做工,既然胡经理留下我,那证明我能胜任这个工作,不知道两位小姐是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吗,觉得不合适可以提出来。”

    她这话说得不亢不卑,旁边胡经理倒是满意,落落大方,拿得出手,不会给马场丢人。

    陈家蕊没想到叶天卉这么能装。

    前几日在那店里,她如此嚣张跋扈,简直是欺人太甚,如今来到马场,她知道形势比人强,倒是说这种话了。

    她便好笑,鄙薄地道:“怎么,如今倒是知道低头了,前几日你是怎么说的,你会英语吗,会粤语吗,你竟然能来这里做工?你懂马术吗?”

    这话略显尖酸,有些失了千金大小姐的体面,胡经理一时无言。

    反倒是旁边的叶文茵笑了笑,对陈家蕊道:“家蕊,不必说了,既然是胡经理用的工,那自然是经过考核的,万万不至于随意招聘了谁。”

    之后,她笑对胡经理道:“提起这话茬倒是让我想起来,我们马房那几匹马不是正缺骑师吗,这年轻小骑师看着倒是天分好,把他调到我们马房去吧,如何?”

    旁边胡经理听着,自然是高兴,林见泉是才招聘进来的虫仔,现在还处于磨练阶段,不指望他有什么成绩,结果就被叶小姐看中了。

    拴住一个财神爷需要拴住他家的马,拴住他的马就需要一个优秀的训马师和一个匹配的骑师,如果能把这林见泉安置在叶家的马房培养,林见泉又能很好驾驭叶家的马,从此叶家那匹马岂不是就被自己家马场拴住了吗?

    当下胡经理马上答应,表示只要叶小姐看中的,马上就把林见泉给转过去,一时又让林见泉谢过叶文茵。

    旁边的林见泉一直是垂着眼,安分地听着叶文茵胡经理等人说话,就不曾抬起眼看过,如今听到这个,方抬眼,看了眼叶文茵。

    叶文茵便觉,他的眼神很凉,凉到没什么感情。

    她这个时候才恍然发现,刚才她们和胡经理叶天卉说话的时候,这个矮小瘦弱的少年一直垂眼低着头。

    她以为这个少年或许是太过安分乖巧,但现在她感觉,那是一种对外物的漠然。

    便是如今他望向自己,也没什么太过感谢,他更像是一只听不懂人类号令的小兽。

    这让叶文茵心中更添几分不喜,不过她还是笑着道:“等下我们要骑马,我的助理没来,我需要一个临时助理。”

    她看着叶天卉:“让她过来吧。”

    叶天卉和林见泉牵着赛马回去马厩,将赛马安顿好后,林见泉便低头整理旁边的马毯。

    叶天卉看过去,他瘦弱,乖巧,沉默,总是习惯垂下眼睛,让修长的睫毛遮住他的情绪。

    她问道:“你想去吗?”

    她话语简洁,但是她明白林见泉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林见泉手中的动作顿住,之后低声道:“我是虫仔。”

    叶天卉没说话。

    林见泉继续道:“从我踏入马场的时候,就不存在‘我想不想’。”

    说完这个,他继续干活了。

    叶天卉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林见泉,就像一块行尸走肉,好像可以任人宰割。

    但是她也说不得什么。

    毕竟她也没办法帮他什么。

    就好像那匹腾云雾,分明她觉得那就是转世的赤雁,但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让腾云雾继续留在跑马地的马厩里。

    她想起这些,便冷笑了一声:“总有一日,我必能改变这一切。”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转首,自那马厩的格子窗棂中往外看。

    这马场是依山而建的,一条绿茵马道蜿蜒而去,就在那马道上,叶文茵和陈家蕊正在教练的陪同下策马而行。

    她们的骑马装都很讲究,特别是叶文茵,剪裁优雅的蓝色骑马装搭配了帽子和手套,脚底下踩着及膝长靴,整个人看上去古典优雅。

    这时候,马厩里一匹马发出咴儿咴儿的声音,叶天卉抬起手,轻抚过那匹马安抚着。

    她的视线却依然看着窗外。

    其实对于叶家,她确实是不太有所谓的,他们认了自己,她自然高兴,不认的话,给一些钱打发自己那也是好的。

    她觉得困难只是暂时的,凭着自己的双手,她一定可以在这花花世界拼搏出一番天地。

    但是此时此刻,她竟然非常可耻地羡慕起叶文茵。

    至少现在,她作为一个马房助理只能在这里闻着马粪的味儿,看着身边的朋友只能屈从,看着自己心爱的坐骑在那里黯淡无光地吃草,而叶家大小姐却可以穿着漂亮讲究的骑马装驰骋在绿茵道上。

    上辈子的一些事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她开始思念,思念那遥远的感觉。

    她也曾经手握缰绳策马迅奔于月下,马蹄翻飞,驰骋万里,大漠如雪。

    叶天卉这么看着的时候,却恰好,那叶文茵回首,远远地看过来。

    隔着炫目的阳光,彼此都感觉到了彼此的视线。

    当视线交接间,叶天卉便明白,叶文茵已经知道了。

    叶文茵望着自己的目光,是试探,是打量,是防备。

    她必然已经知道了。

    其实如今回想,好像从她最开始见到叶文茵,叶文茵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有些不对,好像格外关注。

    她只能推测,叶文茵见到自己的时候可能就已经认出自己了。

    一切都有可能。

    内地的“妈妈”对自己一直有所提防的,当自己离开北京后,她也许就猜到了自己的动向,她本来就有香江叶家的联系方式,这种情况下,联系上叶文茵,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叶文茵,让叶文茵早做防备,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再往前推测一下,也许“妈妈”寄了自己照片给叶文茵?

    如果那样,当时在赛马会所的种种就可以解释了,她已经认出自己,故意送给自己吃剩下的点心,其实是在试探自己?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有人过来通知了,让叶天卉先过去,说是叶小姐需要助理。

    叶天卉当即略收拾了下,便跟过去,过去的时候,却听叶文茵正和训马师讨论着几匹新马的训练计划,陈家蕊从旁摆弄着一匹马的鞍具,旁边有练马师牵着几匹马等候在那里。

    叶天卉一眼扫过,便知道那几匹马都是顾时璋所说的“英国纯种马”,从这几匹马的配备看,这应该就是叶家从英国拍卖来的名马,是冲着这一赛季来的。

    那练马师道:“这四匹马在抵达我们马场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做了全面的体检,它们的身体状况都非常好,接下来我们要先让它们适应环境,帮着它们调整时差,适应气候,等这些完成后,便开始对它们进行正式训练,按照我们的计划,这些大概会在一个月内完成。”

    叶文茵一边翻看着手边的文件资料,一边偶尔抬眼看看那匹马,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一匹黑色母马身上:“这几匹马都来自Newhaven Park,Newhaven Park曾经繁育出许多优秀的世界赛冠军,至于这一匹黑马,它叫Black Rose,它的父系是著名种公马肯塔皮特,它的母系是美国一级赛冠军Bergene。Black Rose在周岁的时候被拍卖到英国,在它三周岁的时候已经名满英国,如今它三周岁半,正是一匹马的黄金巅峰时刻。”

    叶文茵微颔首:“不过它看上去精神还不太好,看来还需要调整时差。”

    训马师表示赞同:“我们计划先给它开始适当的运动,所以今天叶小姐可以先试试。”

    叶文茵笑着道:“可以,名满英国的宝马,我也想知道骑起来是什么感觉。”

    她这么一发话,众人便开始备马,陈家蕊挑了一匹马,已经准备上马了,叶文茵却要过去一趟更衣室,训马师等都是男性,见此自然让叶天卉陪着。

    叶天卉也就跟随叶文茵过去更衣室,到了更衣室后,叶文茵漫不经心地打开自己的包裹,又吩咐叶天卉:“我要喝一杯咖啡。”

    叶天卉看了看,这边是有咖啡机的,不过她还不太会用,便略研究了一番,按了其中一个按钮,果然那咖啡机便动起来了。

    叶文茵从旁看着,突然道:“我并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这点你放心。”

    叶天卉听此,淡声道:“我相信叶小姐并不是,叶小姐善良温柔。”

    叶文茵对于这话显然有些满意,她又仿佛很随意地问起来,问起叶天卉的经历,问起叶天卉这份工作。

    最后她好奇:“你们内地过来的,找这样一份工作不容易吧。”

    叶天卉:“是。”

    说着,她将咖啡递过去。

    叶文茵接过来,之后笑看着叶天卉。

    两个人个子其实差不多高,不过此时此刻,身着马靴的叶文茵比起叶天卉来,自然更显气势。

    优雅考究的骑马装,高高挽起的发髻,那是英式贵族的风范。

    而相比之下,眼前的叶天卉穿着马场的统一制服,那是完全无法和叶天卉相提并论的。

    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拿着手中咖啡,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天卉:“叶天卉,你很聪明,也比我想得要能干。

    叶天卉笑了:“叶小姐,谢谢夸奖。”

    叶文茵:“只可惜,猪仔得食墟墟冚。”

    她后半句说得比较快,叶天卉没听懂。

    叶文茵自然明白叶天卉不懂,她浅尝了一口咖啡,之后便拿了纸巾接着,吐出来。

    她将吐出来的纸巾递给叶天卉,叶天卉见此,便低着头接过来,之后扔到了一旁垃圾桶中。

    她明白,叶文茵故意的,她就是故意使唤自己,不过这也没什么,随她。

    她扔了那纸巾,回身时,就听叶文茵又,吩咐道:“帮我把这些收到那边的储存柜里吧。”

    叶天卉看过去,却见梳妆台前铺了丝巾,那丝巾上放着一块手表,一个镶嵌了钻石的发卡以及一对耳坠。

    她这辈子虽然一直穷,但上辈子到底是见过一些东西的,自然明白那发卡还有耳坠都是贵重物件,至于那手表,看得出来金灿灿的,估计是名牌。

    那些国外的名牌手表贵得特别离谱。

    她便道:“叶小姐,这些物件太贵重了,若是丢了一块,那卖了我也赔不起,你稍等片刻,我叫我们经理过来,帮你妥善保管。”

    叶天卉这么一说,叶文茵顿时拧眉。

    她好笑:“你倒是像泥鳅一样,生怕谁赖了你不成?”

    叶天卉才不管呢,她走出去后,马上叫来了Jessie,Jessie一听自然重视,当即请教了胡经理,胡经理便马上找来了两位保安,大家一起取来保险箱,将那些首饰当着叶文茵的面放入保险箱中,之后钥匙交给了叶文茵。

    之后胡经理笑着说:“叶小姐下次过来,如果带了这种贵重的首饰,可以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会提前准备。”

    叶文茵接过来钥匙,神情便有些异样:“我只是忘了。”

    骑马的时候自然不能带着这些首饰,她穿着骑马装过来的,却带着这些,难免有些疏忽了。

    胡经理没说什么什么,还是陪笑着,又让马术教练陪着叶文茵去练习了。

    **********

    等叶文茵过去骑马了,叶天卉回去自己马厩,和Jessie一起收拾过马厩后,还有些时间,她便过去了马厩旁边的管理室,那边有一部电话,她直接给顾时璋拨号,不过电话响了一会,一直没人接。

    她只好挂了,想了想,又给江凌枫摇电话。

    这次电话倒是马上被接了,那边传来一个声音:“请问你找哪个?”

    叶天卉道:“你好,我找江凌枫,他在吗?”

    那声音马上道:“你等等——”

    说着时,那人便喊了一声:“枫哥,有靓女!”

    于是很快,就听到动静,江凌枫接了电话:“喂?”

    叶天卉:“凌枫,是我。”

    江凌枫听到她的声音,显然有些意外:“怎么突然给我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叶天卉:“就是问你个事,你现在忙着吗?忙的话回头再说。”

    江凌枫:“没什么,你问就是了。”

    叶天卉这才问起:“我们现在领的是临时居住证,假如……我是说假如说我犯了什么事,被他们的警察给抓住,那会怎么样?”

    江凌枫声音便凝重起来:“最近香江当局对我们的政策不太稳定,并没有一定的规定要怎么样,好的话按照当地居民情况处理,不好的话,可能把我们遣返回去。”

    叶天卉:“这个要看当局怎么处理,没硬性规定?”

    江凌枫:“是。”

    叶天卉便明白了:“行,我知道了,回头我可能还有问题问你,有时间我们聚聚。”

    江凌枫:“好,有什么事你随时给我摇电话,如果我有事不在,你和接电话的说声,我回头打给你。”

    叶天卉:“嗯,我现在要搬家了,等我换了新电话告诉你。”

    江凌枫:“搬家?”

    叶天卉便将自己的情况说了,江凌枫自然觉得不错:“那样倒是节省了房租和伙食费,确实不错,而且这个工作也不辛苦。”

    叶天卉自己也很满意:“对,所以我想着得小心些,好好干!”

    挂了电话后,叶天卉想着叶文茵今天的举动。

    这叶文茵对自己的恶意简直是不加掩饰,那么贵重的首饰竟然让自己帮她收,明摆着是给自己设个陷阱吧。

    回头她这大小姐随便嚷嚷一声,说自己偷她什么了,如果没个外人作证,那真是百口莫辩。

    等被警察抓了,以她的社会关系和地位,随便找个由头,给点压力,警察直接把自己遣返,或者莫名死在海里什么的。

    像她这种社会地位的,死十个八个扔海里都没个响声!

    这种坑,她若是跳,她就不是叶天卉了。

    只是自己能躲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

    如今这叶文茵的手段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若她动真格的,只怕有的是办法收拾自己。

    自己便是会些功夫又如何,两拳难敌四手。

    一时她又想起叶文茵竟然挑了林见泉过去,其实多少担心起来。

    她要对付自己的话,该不会从林见泉下手吧?

    自己和林见泉并不熟,但是如今在一处马厩做事,那叶文茵又看到自己和林见泉一起出入,如果叶文茵由此误会,从而连累了林见泉,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她想打听下林见泉的情况,不过也并不好打听,毕竟叶家的马是养在专用的马房,各马房之间泾渭分明,内部管理森严,她没有得到许可是不能到各处乱转的。

    就算她可以偷偷溜过去,但是这会儿叶文茵估计正等着抓自己的把柄,万一被发现了,他们是绝对不会姑息,自己只会被遣送出去。

    这种情况下,叶天卉只能安安分分,并设法从Jessie这里打探下消息,Jessie却给她一个钥匙:“这是那边空闲马房的,和别的马房区都是隔着的,你住在那里很方便。”

    叶天卉听着自然觉得不错,马房有空调也有热水,关键是不花钱,虽然住在这里晚上可能轮班,早晨还会照顾赛马出晨操,不过怎么着都省钱了。

    她心里喜欢,顿时将那些烦恼先抛开,想着先搬家拉倒,这时候也下班了,她拿着钥匙便要离开。

    谁知道一出马场,就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就站在红围墙外。

    是顾时璋。

    他穿着简洁的灰色连帽工装服,踩着自由鞋,戴了一顶渔夫帽,难得没有戴眼镜。

    渔夫帽的帽檐略压下来,衬得鼻梁挺拔,两眼深邃,俊酷异常,竟有金属般的冷感。

    叶天卉看着这样的顾时璋,她总觉得他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她如今对于男性的熟悉其实源自于内地,满眼所见的军装蓝,还有灰色,大家都那么穿的,一个个很质朴,很循规蹈矩。

    来到香江后,这边的男人自然穿戴各有不同,百花齐放,甚至有人穿着窄腰大喇叭牛仔裤烫着大卷发完全像个女人一样。

    叶天卉觉得那样的男人太讲究外貌,没有男人味。

    她看待那些穿戴很讲究的香江男人,不觉得他们是男人,就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是陌生的,她无法理解的。

    但是顾时璋却不一样。

    如果换到内地满眼中山蓝的时代,他太潮流了,太时尚了,扑面而来的港味,冷冷的,淡淡的,别有味道。

    顾时璋在叶天卉的目光下,笑道:“给我打电话了?”

    第24章

    叶天卉:“嗯, 你怎么知道?”

    按说就算她打了,他也看不到来电号码的,况且她用的马场电话打的, 他应该不知道。

    顾时璋唇角便微翘起:“猜的, 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万年没人打, 既然有未接电话,想必就是你了。”

    叶天卉:“我以为你出国了呢,原来还没出国。”

    顾时璋:“计划有变,推迟了,后天的飞机, 已经定下行程,想着正好今天正好过来看看你。”

    叶天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时璋笑道:“也是刚到, 想着你快下班了, 过来等你,走吧,先去吃饭,然后我陪你搬家吧。”

    叶天卉心里泛起轻快的愉悦:“好。”

    顾时璋显然也是心情不错, 他两手揣在卡其裤兜里,笑着问:“想吃什么?”

    叶天卉看他一眼:“你要请我吃吗?”

    顾时璋笑看着她:“我如果说让你请, 你怕不是要跳起来了,然后说不得和我绝交了。”

    叶天卉很轻地哼了声:“你知道就行。”

    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了,总想着让她请吃饭的朋友,一定不是真朋友。

    这时候, 马场的大门开了, 一行车辆自马场出来。

    顾时璋淡扫了一眼,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轻压了下帽檐,笑着道:“走吧,带你去吃煲仔饭。”

    于是两个人过去吃煲仔饭。

    或许因为这天上班辛苦的关系,叶天卉胃口很好,觉得那米饭很香。

    顾时璋见此,便加了一碗米饭,叶天卉听着他对老板说“靓仔”便有些奇怪,纳闷地问:“那是什么?”

    顾时璋抬眸,笑看着叶天卉:“米饭蒸出来晶莹白净,那不是挺好看的,这个就叫靓仔。”

    叶天卉恍然,细细品味一番,又觉得好玩。

    顾时璋却突然问:“白天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叶天卉:“本来想问你个事,不过后来不用了。”

    顾时璋:“哦,到底怎么了?是工作上的事?”

    叶天卉便提起来叶文茵:“我不喜欢她。”

    顾时璋略蹙眉:“那要不要干脆换一份工作?”

    叶天卉想起那叶家人要过来马场,这对她来说倒是一个机会。

    不是说叶老爷子过来吗,如果叶老爷子过来,那自己那亲爹还是有可能来的,到时候她就来一个当场认亲好了!

    就光明正大来,看他们叶家还能不认不成!

    当下也就道:“不用,只是一个骄纵的大小姐而已,我又不会在意。”

    顾时璋抬眼看她:“怎么,你有别的想法?”

    叶天卉并不太想和他提这些。

    她知道顾时璋必然是有些身份背景的,她能感觉到。

    她和江凌枫交往,和林见泉相识,和Jessie聊天,也包括和马场其它工作人员接触,她能感觉到顾时璋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顾时璋不显山不露水,但他雍容闲淡,矜贵散漫,那不是一个普通策骑师该有的气质。

    很明显,他在英国有自己的投资,在新加坡或者别处估计也有产业,总之这是一个富贵闲人,策骑师一说未必是骗她的,应该只是他个人爱好罢了。

    不过这并没什么,她不在意他的身份背景。

    两个人相处得好,那就相处,那就当朋友,至于什么身家背景,她不会因为林见泉是卖肉养出的孤儿而轻看,也不会因为他顾时璋的富贵而高看他。

    就这点来说,她甚至觉得顾时璋也是一样的。

    或者从一种很矫情和自以为是的角度来说,她觉得她和顾时璋的交往是抛却了这些世俗的伪装,比如金钱比如地位,比如她是大陆妹,这些在她眼里并不重要。

    她觉得顾时璋也是一样。

    所以她却并不打算和顾时璋细说自己那狗血电视剧一般的身世,以及接下来自己的打算。

    她很在意这个人,她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这个人会帮着自己,他其实对她非常好,她能感觉到。

    但是自己的事,她还是希望自己处理。

    她这么笑着时,顾时璋抬着眼皮探究地看她:“看来你是有什么打算了?”

    他这么问了她两次,她也就道:“——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叶天卉道:“那天我第一次去马场报道,差点迟到了。”

    她便讲起自己当时不得不弃车跑步的种种,顾时璋神情便有些微妙,之后便笑了:“是你叶天卉会干出来的事。”

    叶天卉笑道:“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车停在我身边。”

    顾时璋微挑眉:“哦?”

    叶天卉便把当时的情况大致讲了:“总之,乍看很好心,结果最后却把我赶下车。”

    顾时璋神情收敛,详细问起来,叶天卉虽没提自己目的,但也没太隐瞒,把自己如何友好和对方说话,结果对方一脸冷淡的事都说了。

    她最后道:“我就想,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叶文茵的爸?”

    顾时璋:“你为什么认为他是?”

    叶天卉饶有兴趣地道:“我猜的嘛,他长得挺好看的,不对,特别好看,而且一股书卷气,他又送叶文茵去马场,我觉得就是了吧,年纪嘛,看上去三十多岁。”

    顾时璋神情郑重起来。

    他面无表情,平视着对面的叶天卉:“天卉,你才从内地过来,心性单纯,可能有些事你没意识到,所以我作为你的朋友,必须提醒你。”

    叶天卉纳闷:“什么?”

    这时候,两个人也吃差不多了,于是顾时璋带着叶天卉离开,两个人也没坐巴士,就这么走在路边,边走边说话。

    顾时璋非常有耐心,细致地给叶天卉讲一些约定俗成的礼仪规范,也讲一些职场或者说成人间的讲究。

    因为顾忌到叶天卉的面子,他说得非常含蓄,不过该说的都说明白了。

    叶天卉是粗中有细的人,她也并不是不懂事的,只是未曾细想罢了,如今顾时璋这么一点,她回忆着当时情景,顿时懂了。

    她开始把这件事从头分析:“所以,最开始他把车子停在我面前,要顺路载我一程,其实根本不顺路,他是故意的。”

    顾时璋点头:“对,他居心叵测,就是故意搭讪你。”

    叶天卉:“他后来拿了外套要给我。”

    夜风微凉,灯火朦胧,顾时璋幽黑的眸中泛起一丝凉意。

    不过他还是用温柔的声音道:“第一,不要随意穿男人的外套,这样会引起男人的遐想,第二,他显然想多了。”

    叶天卉尽量回忆:“我也没有什么太过不当的吧,就是可能后背出了一点汗……”

    但这也没什么。

    现阶段她脑子更多的是想着生存,挣钱,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没法讲究这些细节。

    顾时璋:“说明这个人容易想入非非。”

    叶天卉有些赞同:“看来就是了,有些男人,看到女人一截胳膊都能联想到和这个女人生孩子的事!”

    顾时璋:“……”

    顿了顿后,他承认:“有点道理。”

    叶天卉:“那他后来干嘛又赶我下车呢?”

    对此,顾时璋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放远:“可能他脑子不太正常吧。”

    然而,叶天卉却自己了悟了:“他误会我了,把我当成不正经女人!把我当成楼凤!”

    顾时璋听此,眸中顿时泛起无奈。

    显然,叶天卉的人生经历让她对大香江的五光十色还不够了解,她对这种事的了解就是“楼凤”,因为她只接触过楼凤。

    内地显然没这种事的,她接触不到。

    她不知道以叶立轩的身份地位,当然也因为他出色的外形,会有前赴后继的女人想尽办法接近他,搭讪他,巴望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也许最开始,叶立轩对她存在某种好感,所以才做出明显违背他以往风格的事情,竟然主动载她一程。

    但是上车后,她的种种表现让叶立轩误会了。

    叶立轩是高傲孤冷的性子,才把她赶下车。

    他安慰叶天卉:“天卉,不会的,你不要多想。”

    叶天卉:“他竟然误会我,他竟然敢误会我?亏我当时还努力礼貌了,敢情他竟然误会我了?他都那么老了,我能看上他?”

    简直恨不得蹦起来,直接把他揍趴下!

    她竟然还傻傻地猜测这个人是她亲爹,她亲爹能是这样的人?

    顾时璋:“这个人一看就是年纪大了,纵然皮相不错,但都是伪君子罢了,这种伪君子,他想了什么根本不必在意,我们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叶天卉冷笑一声:“亏我还心存感激,没想到这种人竟如此自以为是!”

    她突而想起那顾志镡:“这个人和那个顾家人简直是一丘之貉,都是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等我下次再见到他,我定是要他好看!”

    顾时璋便抿唇笑了:“对,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揍一顿,他们就知道他们姓什么了。”

    叶天卉听这话,反倒纳闷,好奇地看他:“你难道不劝劝我,让我不要惹是生非?”

    竟还有这种朋友,在她恼的时候竟然添油加醋?

    顾时璋:“可你生气不是吗?你既恼了,那不该揍他们吗?”

    叶天卉瞥他一眼:“你这脑子怎么这么简单,都不带拐弯的!你这样做事,是怎么有了你偌大的家业,你英国还有投资,那不是挺有钱的,怎么脑子里就这?”

    顾时璋:“……”

    叶天卉呵呵一声:“我岂是那等有勇无谋之辈!”

    顾时璋试探着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天卉:“我若就此揍他们一顿,固然解气,但只能伤他们皮肉,且把我自己陷于囹圄之中,这不过是逞一时之能罢了,我若要对付他们,自然是从长远计。”

    顾时璋:“从长远计,又该如何?”

    叶天卉笑了笑,却是淡声道:“那自然是平步青云扶摇上,那些宵小之辈,总归会被我踏在脚下,我既已经立下打算,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之长短。”

    顾时璋听此话,微怔。

    看过去时,却见秋意恬淡,夜风微凉,她扬眉一笑,飘逸洒脱。

    一时心思竟有些恍惚,倒仿佛看到千年之前,那个手挽二尺青峰,笑说要为他斩尽天下奸佞的小姑娘。

    ************

    晚上回到家后,叶天卉开始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多少行李要收拾,无非几身应季的行头以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罢了。

    略收拾过后,将那些行李堆在一旁也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叶天卉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还在梦里。

    她一个激灵醒来,带着睡腔含糊地问:“谁啊?”

    她下意识觉得是楼房里的租户,或者阿婆或者阿伯什么的,卫生费租费过道杂物这种繁琐事。

    谁知道却听到顾时璋的声音:“我,这都七点了,你不是今天要上班吗?”

    叶天卉懵了懵:“顾时璋?”

    顾时璋:“叫我名字,去掉姓。”

    叶天卉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好吧,时璋,你怎么来了?”

    她连忙爬起来,给自己套上衣服,就要去给顾时璋开门。

    但是起身后,看看自己这根本无立锥之地的小窝,再想想自己睡了一觉蓬头垢面的样子,竟有些尴尬,只好道:“我还没洗漱呢!”

    这人太过分了,能给她留点面子吗?

    薄薄的一扇门外面,顾时璋轻笑出声:“我是想着你要搬家,又要上班,怕你来不及,那这样吧,我去楼下等你,你打理好了再喊我?”

    叶天卉:“哎呀,不用了,我很快就好。”

    当下,叶天卉迅速地穿戴过,收拾好自己的用品,又拎着洗漱品过去洗漱过,擦了一把脸,梳了头发,这才对顾时璋道:“走吧,我好了。”

    顾时璋便笑,她确实很快:“行军打仗的速度。”

    叶天卉挑眉:“谁让你这么早的。”

    顾时璋弯腰,接过来她脚边的那提包:“想吃什么?”

    叶天卉看了看时间:“我想赶紧搬过去,等安顿好,在马场随便吃点吧。”

    顾时璋却拿出一个袋子,笑道:“看,我带了一些吃的,那我们等去了马场一起吃?”

    叶天卉:“好啊!”

    当下顾时璋陪着叶天卉下楼,先去阿婆那里退租,签字,交割,。

    他外形太过出色,尽管只穿了简单的工装牛仔,但依然引了不少人侧首看,在顾时璋帮他清点交割时,还有楼凤悄悄凑过来对叶天卉打听:“怎么找了这么好的男人,很有钱吧?”

    叶天卉:“他特别抠门。”

    让他请自己吃好的都不太肯的样子。

    楼凤眼睛直溜溜往顾时璋那里扫,挺拔颀峻,肩阔腿长,那身看似简单的牛仔装仿佛是一个国际顶尖名牌,还有那双鞋,也是很贵的,当然还有那手表!

    她低声惊叹:“他的手表很值钱吧!他好阔!”

    叶天卉反应平淡:“是啊,他说花了几个月工资呢。”

    这时候顾时璋已经帮她交割过了,她便迎过去,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身后,都是艳羡的目光。

    等走在街道上,叶天卉:“刚才那个姐姐说你长得好看,还说你一看就是有钱人。”

    顾时璋:“哦。”

    叶天卉:“还说你的手表特别贵!”

    顾时璋轻叹:“听起来你很羡慕的样子,你喜欢的话,我把手表送给你行吧?”

    叶天卉:“我就说说而已嘛!”

    这么说着,两个人拎着包上了巴士车,赶过去马场。

    因为来得早的缘故,一进入马场,就听到群马奔腾的声音,却见朦胧晨光中,一匹匹的骏马正在跑道上奔驰,有训马师吆喝着,还有策骑师翻身下马汇报等。

    这是马场的例行公事,哪怕这些马匹目前并不参加什么赛马比赛,但是每天的晨操依然是例行公事,这也有助于让这些马匹保持良好的状态。

    叶天卉见此,忙对顾时璋道:“你帮我把东西放到那个宿舍,我先去我马房看看。”

    顾时璋:“你宿舍在哪?”

    叶天卉:“就那边三排第十七号马房。”

    顾时璋看了看:“好。”

    当下叶天卉赶过去马房,却见自己马房的几匹马还没出晨操,Jessie在那里低声埋怨:“前面的马太拖沓了,浪费了不少时间。”

    这些赛马出晨操的时间都是排好序的,因为他们马房的几匹马都是退役马,优先级低,自然排在最后面。

    叶天卉:“那就等等吧,反正时候还早。”

    Jessie问起叶天卉:“你不是今天搬到这边宿舍吗?”

    叶天卉:“对,我朋友陪我一起来的,他帮我拿过去。”

    Jessie:“好,你先把过去你的房间安置好吧,我估计还得等半个钟,到时候你过来就行。”

    叶天卉点头谢过,便赶过去自己宿舍。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马房改造的鞍具室,这鞍具室有两间,一间空闲着,现在充作宿舍。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顾时璋已经将鞍具室打扫过,把一张临时木架子床给搭好,安置在了放鞍毯的架子旁。

    他见她进来,笑着道:“以后天冷了,你可以随便扯过来鞍毯当被子,也不错了。”

    叶天卉看了看,也是满意的:“你已经打扫过了!”

    她觉得他是矜贵讲究的人,但不得不说,他干活还可以,显然对马房也很熟悉。

    顾时璋:“那是自然,这种活我很熟,我以前也曾经睡过鞍房。”

    说这话,他又过去一旁检查隔壁的热水和厕所装置,检查过后,自然很满意。

    他挽唇笑着道:“还好,虽然挨着马厩,估计有点马粪味,不过比你租的那小窝强多了。”

    他没进去,但大概感觉到了,她租的那房子几乎没法下脚。

    叶天卉:“我也觉得不错,你看这位置多好啊,对着一片绿草地,通风好,虽然挨着那些马,但想想人家赛马的身价那么高,如果论斤称两地卖,我还不如人家值钱呢!”

    所以,似乎也没什么好委屈的,说起来她还沾光了。

    顾时璋又打开旁边的一个盒子:“我还给你带了一些日用品,这样你用着也舒服。”

    叶天卉好奇,探头看过去,却见里面有全新的浴巾毛巾,都是成套的,一看就是好的,还有护手霜,面霜,洗发液沐浴露等。

    她疑惑:“你怎么给我买这么多?”

    顾时璋轻叹:“你请我吃这么多饭,我也不能不回馈下是不是?”

    叶天卉检查了下:“那也挺好,这些我确实有用。”

    她感激地看他:“谢谢你,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顾时璋黑眸含笑,望着她道:“我这不是要去英国一段嘛,我得赶紧花点钱收买你,让你用着我送的物件,还能想着我,可别回头过两周我回来,你都忘记我是谁了。”

    叶天卉:“瞧你说的,我有那么没良心吗?”

    顾时璋却道:“你有。”

    叶天卉不满:“你!”

    顾时璋继续来一句:“你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

    叶天卉:“……”

    她无奈又无辜:“你以为你送我那么多东西,就可以随便侮辱我的人格了吗?顾时璋,我不过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

    顾时璋看她那气鼓鼓的样子,突然便笑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好,不侮辱你的人格,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我带了一些点心,去外面找一处,一起吃。”

    叶天卉一听好吃的,刚才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了,她兴致勃勃地道:“我看到外面有一处凉亭,这会儿没人,我们赶紧过去!”

    顾时璋:“好!”

    叶天卉折腾这一遭也确实饿了,于是两个人便过去马厩后面,这里有一处凉亭掩映在苍翠之间,从凉亭往那边跑马场看,蜿蜒的跑马道尽收眼底。

    顾时璋笑道:“这边估计很少有人过来,清净。”

    说着,他把那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看看喜欢吃吗?”

    叶天卉看过去,一看之下倒是意外。

    里面竟然有肉肠,还有虾乾,并不只是她以为的寻常点心,一时自然食指大动。

    顾时璋自然看出来了,从旁拿了一个小竹签递给她:“尝尝这个。”

    叶天卉接过来,先叉了一块那肉肠,入口筋道,香味四溢,细吃时又隐隐带着几分甜感,一点也不腻,甚至有些弹软的口感。

    她连连点头:“好吃,这个好香!”

    顾时璋:“这是生晒的腊肠,你再尝尝这个,这是虾乾,海上渔民凌晨出海落网捕的虾,去了壳后在竹箩上晒的,现在香江很多食品都是工业加工,这种原汁原味的开始少了。”

    叶天卉便尝了口那虾乾,略带着一些腥味,但并不重,虾味很是浓郁,味道也是鲜甜的,吃起来很开胃。

    顾时璋又打开旁边一个包装盒,里面是面包,都是切成一指见方的小块,可以用竹签戳着吃。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竹签,两个人各样都尝了尝,好吃得要命,叶天卉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一口,就着面包块,再喝口水,吃得齿颊留香。

    此时树木繁茂,翠竹成阴,山风吹来间,带来些许干草的气息,两个人坐在这凉亭上,远眺着香江风景,尝着这世间美味,自然惬意。

    叶天卉各样都吃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你带的这些真好吃!”

    好多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便是外面有同样的,也不是一样的滋味。

    顾时璋唇角微上翘,笑着道:“看你吃得香,连带我胃口也好了。”

    叶天卉:“挨过饿的,吃什么都香,一看你竟没饿过。”

    顾时璋听这话,视线落在她脸上:“挨饿是什么感觉?”

    叶天卉:“这可不好形容。”

    顾时璋:“为什么?”

    叶天卉叹了声:“我便是有生花妙笔,也没办法让你知道你不曾经历过的滋味,想知道,饿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知道了。”

    顾时璋听着,神情顿了顿,之后点头:“也对。”

    叶天卉用竹签再次叉起旁边一小块腐乳芝士蛋糕,品尝着那独特的香,道:“不去提这些不高兴的了,你明天不是要去英国吗?”

    顾时璋颔首:“是,明天的飞机。”

    他抬眼看向她,突然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叶天卉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顾时璋马上收敛了神情:“开个玩笑。”

    叶天卉纳闷地打量着他:“总感觉你仿佛恋恋不舍的样子。”

    顾时璋听此,捏着竹签的优雅长指陡然顿住。

    之后,他缓慢抬起眼皮,看向叶天卉。

    却见她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挑眉:“说这话,你是拿我打趣吗?”

    叶天卉心满意足地吃着那腐乳芝士蛋糕:“我就说说嘛,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顾时璋静默了片刻:“我只是有些不太放心。”

    叶天卉:“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顾时璋便不说话了。

    纵然她生性洒脱并不在意,但他自是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昨晚难得回去许久不曾回去的顾家,先把顾志镡这侄子叫到一旁好一番训诫,看他憋屈无奈却只能隐忍的模样。

    之后又给巴拿马咖啡种植园摇电话。

    他和叶立轩交情甚笃,因喜好咖啡,又口味挑剔,所以一起在巴拿马添置了咖啡种植园来种植咖啡,谁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巴拿马种植园的咖啡屡获大奖,倒是要好生经营了。

    如今他自是要给叶立轩添几桩堵。

    叶天卉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疑惑:“你怎么了?不开心是吗?”

    顾时璋:“我有个助理,会帮我处理家里的琐事,他会留在香江,万一你遇到什么事,你就给他打电话。”

    叶天卉:“哦?”

    顾时璋道:“我都和他说好了,什么都可以帮你处理,想换工作,或者哪里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对他,你不必见外。”

    叶天卉便懂了:“放心好了,如果遇到什么我自己处理不了的,我不会客气。”

    顾时璋拿了纸笔,在纸上写了电话号码和名字,交给叶天卉。

    他嘱咐道:“他什么都可以处理好。”

    叶天卉:“我懂了!”

    说着,她拿起一罐汽水,“砰”的一声打开,递给顾时璋:“来,我以水代酒,给你践行,你赶紧高兴起来,不要在这里依依不舍,倒仿佛要诀别一样!”

    顾时璋修长手指轻握住那汽水瓶,抬眼看着叶天卉:“好,那我们干杯。”

    两个人干杯,汽水入腹,沁凉。

    顾时璋垂下薄薄的眼皮,所有的心思都掩下。

    包括分离带来的隐隐担忧,包括不计后果的志在必得,也包括觊觎的贪欲。

    叶天卉父亲叶步边曾经说,叶天卉是奔波在荒野的一匹野马,这个世上没有能够羁绊她的缰绳,更没有能囚禁她的宫墙。

    她本是洒脱无忌的性子,他又怎么能轻易乱了分寸。

    于是他终究不动声色起来,仿佛并不在意地道:“那我走了,两周后见。”

    *********

    送走了顾时璋,叶天卉去过去马房准备工作,她和Jessie一起将自己负责的那处马厩迅速收拾妥当,便准备出发上午的训练了。

    他们负责的几匹马,有一匹马总是无精打采的,它刚醒,好像有点起床气,叶天卉牵它缰绳的时候,它耷拉着脸。

    Jessie便笑道:“我有办法对付它!”

    叶天卉:“什么办法?”

    Jessie对着叶天卉狡黠一笑,之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什么,喂给了旁边的马。

    叶天卉疑惑挑眉。

    Jessie公布答案:“一块糖,奖励它们一块糖,它们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叶天卉也忍不住笑了:“会被发现的。”

    被发现了,这自然是违规的,那么金贵的赛马呢,食物都是精心配备好的,不是他们能随便做主的。

    Jessie:“放心,马会为我们保守这秘密!”

    叶天卉笑道:“走吧。”

    说话间,训马师和策骑师终于来了,他们负责牵着马去晨操,Jessie和叶天卉顺利交接后,便趁着这个功夫清理马厩,为做操回来的马匹备水备料,等准备差不多了,那些马也要回来马厩,他们过去接应。

    叶天卉按照号码牌逐牵马回来时,却恰好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匹马。

    她记得那匹马,是那匹叶家从英国拍卖来的Black rose,黑玫瑰,这匹马品种好,又是国外知名马场繁育出的,确实非同寻常。

    比起马场的其它马,这马看着身形高大,四肢强健,有着高昂的颈部,皮毛光滑。

    只是叶天卉却感觉到,这Black rose精神有些萎靡,很轻微,但确实看得出,它在晨操的两圈跑步后赶到了疲惫。

    对于一个身体情况正常的赛马来说,这样的晨操应该是非常轻松的,跑完后应该是舒畅的,而不是现在的情况。

    叶天卉打量着那匹马的时候,Jessie也注意到了,他低声说:“我今天听人私底下说,说这匹马状态不对。”

    叶天卉心里一动,她想起之前训马师和叶文茵聊过的,说是要调整时差。

    但是从这匹马的状况看,只怕并不只是时差的问题。

    她疑惑:“马场怎么说?那边马房带马去看医生了吗?”

    马场配备有香江最完善的赛马医院,可以说那医院的配置比一般人类用的医院还要高端。

    Jessie看看外面,马厩外没什么人,只有马厩里几匹马正低头吃草。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我听马房经理私底下说,我偷偷听到的,说这个状态好像已经持续一天了,他们很担心,今天这匹马出晨操出到一半就放弃了,现在他们还没有和叶家人提起,估计想着周末好好调理两天,如果过几天还不好,可能就得和叶家提了。”

    叶天卉听着,大概明白里面的意思,这匹马从英国购置过来,中途运输过后来到这边的马场,在交接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马场进行体检并接收后,这就需要对这匹马负责。

    一般情况下,有些什么小的不适应,马场会写在养马日记中交给马匹的主人,但是有些偶尔性的,一闪而过的小问题,他们可能就忽略了,毕竟这里面也存在误判。

    她便问起来:“我听别人说,过两天叶家人就要过来看这几匹马了吧?”

    Jessie点头:“是,所以没多少时间,那个叶家小姐虽然是读了这个专业,但其实没什么实战经验,她看不出来,但是过几天叶家掌门人过来,他们马务公司的专业技术团也过来,到时候Black rose的问题只怕是瞒不住。”

    叶天卉微挑眉,回忆着那Black rose种种。

    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第25章

    叶天卉搬到马场后, 日子过得逍遥舒坦却又小心翼翼,逍遥舒坦是因为她这里日子确实不错,可以吃职工餐厅的饭, 不要钱。

    职工餐厅的食材自然比不上对客人供应的那些, 但是对她来说也相当不错了。

    至于这马房, 别看是和赛马为邻居,但这条件真好,随时可以洗澡,而且还有空调,可以说叶天卉活了两辈子, 还没这么舒服地享受过。

    上辈子她虽贵为辅国将军,但大部分时候征战在外, 就算小部分时候留在燕京城, 但科技落后的年代也没空调,总之那种享受程度肯定不如现在。

    可这里再舒服,她也得提防着叶文茵,是以还是得处处小心。

    不过好在经过她这几天的观察, 叶文茵虽然贵为叶家大小姐,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实权, 或者说,她手头并没有可以供她调动的人脉资源去做一些瞒过大家的腌臜事。

    这倒是也好理解,毕竟在叶家这种大家族,估计对于子女能够调用的钱财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不是可以随便乱花的, 所以叶文茵可以去买名牌衣服, 也可以消费昂贵的鳄鱼靴子,但是却不能□□。

    况且她到底才十八岁, 在叶家又不掌实权,之前还在国外留学了两年,这样的叶文茵,充其量不过是豪门受宠的小姐罢了,她还没能量来对自己施什么手段。

    这天,叶天卉在和Jessie给赛马洗过澡后,又给它们都擦拭干净,暂时马厩里也没什么活,叶天卉便想着过去看看林见泉。

    林见泉身为虫仔,如今已经正式进入虫仔的培训,就她侧面所知道的,马场对虫仔的规定非常严苛,严苛到非人的地步,据说会有至少一半的虫仔承受不住酷刑一般的训练自动退出。

    叶天卉跑过去虫仔的培训中心,结果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她仗着自己马房助理的身份,大致问了问,这才知道,虫仔现在正在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培训,培训期间是绝对不能见外人的,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不能见。

    叶天卉有些失望,也有些担心,回到马厩后,和Jessie聊起来,Jessie却是司空见惯的样子:“虫仔的训练就是这样。”

    叶天卉:“他们都训练什么?”

    Jessie耸耸肩,摇头道:“他们的训练内容都是保密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过,他们不能吃饭。”

    不能吃饭……

    叶天卉想起林见泉那瘦弱的样子,简直仿佛风一吹就倒。

    Jessie叹了声:“举个例子吧,我认识一位骑师,当我们洗马的时候,他都会刻意避开,不看不听。”

    叶天卉:“为什么?”

    Jessie:“因为他们为了能够严格地控制体重,会节食,会禁水,当禁水到一定地步,他们听到水滴声,看到水的流动,那就是忍受酷刑。”

    叶天卉一时无言。

    Jessie:“我听说,他们还有很多别的手段,总之为了减重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

    这几天叶文茵没再出现,叶天卉略有些放松。

    她猜测叶文茵就算想对付自己也不那么容易,毕竟自己在马场,不轻易外出的话,她也没办法。

    这天,她过去马场图书馆,将自己之前借的那本书还了,又找了其它几本书来看,最近她在马场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反而把之前靠着下注挣小钱的想法淡了。

    之前她能赢钱,真的只是靠运气罢了,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赛马里面讲究太多,博大精深,这绝对不是一个懂马的人看几眼就能下注赢钱的,如果那么简单,早有那懂马的伯乐发了大财。

    她现在最该做的是精进自己的知识和见识,以后叶家无论认不认自己,她都得给自己找一条好路子。

    她这么想着,抱着自己借的几本书准备回马厩,谁知道就见有一些人正等在会客室外面,旁边由马场工作人员看管着。

    从那些人的衣着看,这都是非常穷苦的。

    她不免有些疑惑,毕竟马场这种地方,她一个大陆妹来当最低级的马房助理,那些千金小姐都仿佛觉得拉低了马场的档次,突然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穷人?

    她走近了,和那边工作人员搭讪了几句,或许看她也是马房工作人员的关系,对方倒是耐心,和她提起来,这是虫仔的家里人。

    原来那些虫仔虽然是封闭培训,但是在早期时候,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熬过艰苦的培训期,每周会有一次机会可以见到家里人。

    这种见面大概是十分钟左右,隔着玻璃栅栏,不能送任何东西,但是可以说几句话知道家里的情况。

    叶天卉听着,便看向那些虫仔家里人,他们大部分神情憔悴麻木,衣着都非常落后,约莫和大陆十几年前的样式差不多,有老阿婆穿着旧式的对襟褂子,也有中年人穿着粗布褂子,总之这是一群和这个纸醉金迷大香江完全不同风格的衣着,这也是繁华世界的阴影面。

    她不免想着,林见泉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他的妈妈也会来看他吧。

    不过她这么看了一遭,并没看到年龄上可能是他妈妈的人。

    这时候,虫仔们被训马师带着,排队过来这边了。

    叶天卉看到,那些虫仔们果然没有林见泉。

    虫仔走近了,鱼贯进入会客室,一时那些家人全都张望过去。

    但那些虫仔们却是目不斜视,他们一个个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冷漠,戴着帽子,微垂着眼睛,动作一致地跟着训马师往前走。

    叶天卉大概明白,这应该是虫仔的规矩,规矩非常严苛,以至于他们明知道自己的亲人就在旁边,却不能抬眼看哪怕一眼。

    那些家人们殷勤地看着虫仔,有人抬起手抹眼泪,有人低声喃喃着自己孩子的名字,不过很快被旁边的马场工作人员低声呵止,于是场面变得寂静无声,那些家里都用热切而渴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

    叶天卉便低声问了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请问,你知道林见泉吗,他的家里人没来看他吗?”

    那工作人员听了,想了想:“林见泉,你是说那个眼睛很黑的虫仔?据说他表现很好,那些训马师都看好他。”

    叶天卉:“对,眼睛很黑的那个。”

    这时候那些虫仔家人已经鱼贯而入了,工作人员迅速划着名单,随口道:“他阿爸早早没了,他妈妈是楼凤,卖皮肉养他,后来出了什么事,被人家打,疯了,他家里没人来看他。”

    虫仔和虫仔家里人都进去了,会客室的门关上。

    叶天卉抱着手中的书,低着头回去自己马厩。

    秋风起来,路边枝叶婆娑,有一片红黄斑驳的枫叶飘然而下,落在她面前。

    她怔了半晌,才弯腰捡起来,夹在书中了。

    **********

    周日早上六点,出过晨操后,马匹回了马厩,叶天卉和Jessie便开始紧锣密鼓为接下来的内部赛做准备,这内部赛是马场内部举办的,不对外公开,大概每两周一次,马场内部的策骑师都可报名。

    那些虫仔也都会参加,这对于新晋虫仔来说算是很好的积累积分的机会。

    Jessie兴致勃勃,他已经和朋友下了赌注,下注对象是那些虫仔,他看好林见泉,觉得林见泉在这次比赛中会有些成绩。

    Jessie贼兮兮地道:“那些骑师对他们这些虫仔会有让磅,大概十磅呢!”

    这对于虫仔来说自然是不小的优势,本身他们年纪小体重轻,正规骑手又要给他们让磅,他们还是很有可能取得一些成绩的。

    叶天卉:“希望吧。”

    Jessie却对林见泉抱有更大的信心:“毕竟是我们马房出去的,希望他能成功吧。”

    叶天卉听着,想起那一日亲人见面,那些虫仔们目不斜视的冷漠眼神,他们见到自己的亲人却不能表现出任何欢喜,不过心里应该是高兴的吧。

    林见泉呢?

    当下便道:“那我也过去看看。”

    Jessie欢呼,几乎高兴地搂住她:“太好了,我们一起给林见泉加油!”

    不过让叶天卉和Jessie都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内部赛比他们以为的规模更大,甚至还看到了一些马场贵宾会员过来,据说是要看看他们麾下虫仔的表现。

    至于叶天卉,再次被叫过去做现场助理,负责服务那些女贵宾。

    Jessie很有些可惜:“那你看不到林见泉了。”

    短短一两周的功夫,林见泉已经成为虫仔中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名字,显然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能成功。

    马场的不少贵宾会员都开始留意他了,他变得炙手可热。

    对于那些会员来说,在一个虫仔还没发迹的时候就买断他的前途,成本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又可能在将来回报丰富。

    叶天卉也觉得有些惋惜,她也有些担心,听说今天叶家人会过来,大概率是叶文茵。

    叶文茵把林见泉弄到他们马房了,虽然还没签下合同,但凭着叶家的能量,林见泉大有可能就此留在叶家马房,然后被叶家签下长期合同,买断一辈子的策骑生涯。

    不过她也没办法,当下略整理过后,换上了统一制服,便过去了贵宾区。

    一到贵宾区,便看到了叶文茵,她穿着格子衬衣搭高帮骑马靴,英姿勃发的样子,而在她旁边陪着的赫然正是顾志镡。

    顾志镡则是卡其色西装马甲和外套,里面搭配白衬衫和领带,下面则是配了紧身骑马和马勋,看上去随性不羁,却又帅气得要命,更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了。

    在场也有其它女性服务员,不少人都用艳羡的眼神看向顾志镡和叶文茵。

    叶天卉刚一过去,那顾志镡的视线便扫过来。

    之后,他坐在真皮沙发上,慵懒地伸展着线条修长的大长腿,笑问旁边的叶文茵:“这个女人看着眼熟,你有印象吗?”

    叶天卉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到。

    顾志镡旁若无人的议论透着高傲和不以为然。

    叶文茵听这话,淡扫了一眼叶天卉,之后笑道:“这不就是之前在赛马会的那个北妹吗,你忘了吗?”

    顾志镡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叶天卉:“我记起来了,当时你好心,把吃剩下的点心给她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她现在倒是比之前看着顺眼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说着,他便吩咐叶天卉:“这房间有些发闷,你把那边的窗户打开。”

    叶文茵见此,忙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这么多人呢,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我来了这里自然入乡随俗。”

    顾志镡听着,再次看了眼叶天卉,叶天卉长得其实还算好看,不过看着太素净了,头发简单扎起来,穿着一身马厩的蓝色制服,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一样。

    不过他可是记得,记得叶天卉第一次看到他时的眼神,她很关注自己,看了自己好几眼。

    装什么装,不过是一个贪图自己相貌的肤浅女人罢了!

    他有些嫌弃地嗤笑一声:“这种工作人员怎么能和你比呢!”

    叶文茵听这话,笑了笑,眼神轻淡地看了眼叶天卉,却是声音温柔地劝道:“别这么说,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专业人士吧,爷爷对于这次的赛马寄予厚望,我过来这里先做调研,还得仰仗这里的工作人员。”

    顾志镡不屑地看了叶天卉一眼:“马场有很多专业人员,这种大陆妹算什么。”

    他说完这话,却见叶天卉依然目不斜视的样子,好像说的不是她。

    他越发好笑,这种大陆妹的脸皮真厚。

    说话间,就见外面马场上,那些骑手和虫仔们都已经陆续到位了,叶文茵和顾志镡所在的位置是三层最好的位置,从他们的角度可以将赛场情况一览无余。

    叶文茵笑看向顾志镡:“我挑了三四个虫仔,想着筛选出一个好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顾志镡颔首:“走吧。”

    当下叶文茵和顾志镡就要下楼,下楼时,顾志镡突然看向旁边的叶天卉。

    他挑眉,吩咐旁边的负责人:“让这个工作人员跟着我们下去吧,有什么需要的也好听使唤。”

    那负责人听闻,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忙对叶天卉道:“你陪着叶小姐和顾先生下去,多上心。”

    一时又对顾志镡道:“顾先生,这是我们马房的工作人员,不懂事,有什么事你尽管使唤,她做得不好的,还请多多包涵。”

    顾志镡勾唇,笑了下:“我知道。”

    叶文茵从旁,微蹙眉,她并不喜欢这样,她觉得顾志镡对于叶天卉过于关注了。

    顾志镡自小容貌出众,拜倒在他西装裤下的女人不知道多少,但是他眼高于顶,一个也看不上,对于寻常女子根本正眼都不看的。

    叶文茵算是从小和顾志镡一起长大的,深知他的秉性,和他关系要好。

    不过叶文茵另有所爱。

    只是她深知,她所爱之人永远不会回应她,她也绝不可能和那人有进一步的瓜葛,只能将所有心思深埋在心。

    本来以叶文茵的身份,既不钟意这顾志镡,自然不必非要和他如何,便是家里人属意联姻,她也可拒绝,毕竟是叶家嫡出的孙女,她还是有这个底气。

    只是如今她所有底气全都化为乌有,她开始明白,只有拼命抓住顾志镡才能抓住自己的将来。

    顾志镡于她,竟如同一块浮木,她便使出浑身解数,温柔小意,果然让这顾志镡落入她编织的情网,对她温存百倍。

    以顾志镡心性之高昂,断然没有女人能轻易入了他眼,自己能被他看在眼里,便已经成功了一多半,是以她对自己和顾志镡的婚事胜券在握。

    她便想着,这桩婚事若能成,其实也算是如她心意了。

    况且,若成了,她到底距离她的向往更近了一步,哪怕和他不能有夫妻之缘,却也有了间接的情缘。

    这让叶文茵心底不为人知之处升起一些背伦的快感。

    只是,如今顾志镡竟然格外关注这叶天卉,那种关注虽然带着鄙薄和居高临下,但也让她感到一些不安。

    作为女人,她对于身边男人的心思有着别样的敏感。

    或许因为叶天卉对顾志镡的不屑,让顾志镡对叶天卉有了征服欲,那种征服欲隐藏在不屑和鄙薄之下——

    叶文茵不敢细想。

    她心里并不喜顾志镡,但顾志镡于她来说实在重要,她不能丢掉顾志镡这块浮木。

    就在叶文茵复杂微妙的心思中,几个人来到了楼下赛马场,在这里,马场所有的虫仔和骑师已经各就各位,大家胸前别着号码牌,沉默地等着自己的场次。

    叶天卉跟在顾志镡和叶文茵身边,视线在那些瘦弱的虫仔中巡视着,很快便找到了林见泉。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骑马劲装,腰部只有窄瘦的一拢,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秋日的阳光下,他面色苍白,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垂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站在虫仔中间,如同异世的一抹魂。

    叶天卉正看着时,突然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

    她收回视线,便看到了顾志镡,他正望着自己,很有些探究的兴味。

    顾志镡见她发现了,好笑地道:“那是你什么人?”

    叶天卉用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道:“朋友。”

    顾志镡微挑眉:“哦,也是大陆来的吗?”

    叶天卉看着顾志镡脸上那别有意味的笑,就好像上帝在俯瞰着低等生物,她便有一种冲动。

    现在,马上,抬起拳,狠狠地来一下子,把他那窄瘦漂亮的鼻子打歪。

    然而她当然也明白,冲动是上位者的奢侈品,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以她到底是道:“不是。”

    顾志镡微眯起眼来,他捕捉到了她眸底压下去的怒意,于是他更加来了兴致:“你不是觉得我好看吗,怎么,你现在又看别人?”

    叶天卉诧异,不可思议看他:“先生…你想什么呢?你想多了吧?”

    怎么有钱人都这么自以为是?

    顾志镡俯首下来,看着她垂下的眼睑,饶有兴味地道:“怎么,你口是心非是吗?”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旁边的叶文茵突然道:“哎呀——”

    顾志镡听着,看过去,却见叶文茵的手指好像被什么刮到了,白净的小手指那里破了一点皮。

    他忙过去:“怎么了?”

    叶文茵咬唇,有些委屈地摇头:“没什么,我刚才想看看这边的马鞍,结果不小心碰到了。”

    顾志镡皱眉:“这马鞍怎么回事,太糙了,设计不合理。”

    一时就要质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叶文茵忙道:“怪我自己啦,是我不小心,不能怪他们。”

    顾志镡听了,摇头:“文茵,你这性子就是软了,平时你对家里的菲佣,我就觉得太过纵容。”

    叶文茵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叶天卉,之后才软绵绵地对顾志镡道:“就是觉得他们可怜嘛……”

    顾志镡便笑了:“你啊你!”

    叶文茵:“好啦,不说了,我们过去看看我挑的虫仔好不好,今天他们也要参加比赛。”

    顾志镡:“走,去看看。”

    他们两个过去赛马区,叶天卉从后面磨蹭着,她自然不想跟他们屁股后头,她便趁机磨蹭着,先溜到一旁了。

    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Jessie,Jessie自然看到了刚才的情况,问:“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叶天卉:“也没什么,他们过去看比赛了。”

    Jessie道:“据说这次过来的除了叶家小姐,还有叶家聘请的顾问团,他们这次都来了,要观察这些虫仔的表现。”

    叶天卉好奇:“他们是看到合适的就买下是吗?”

    Jessie点头:“对,等比赛结束后,虫仔成绩要递交给各大贵宾会员,到时候那些贵宾会员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对虫仔竞价,接下来虫仔每隔几天就会有比赛,每次比赛的成绩都会累积成他们的积分,这些比赛表现情况和总体积分都会及时呈现到这些贵宾会员面前,以便以后拍卖的时候能拍出好价格。”

    虫仔进入马场,这是签了长期约的,马场不计成本培养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还会给他们一定的补贴费用让他们可以供养家里,而相应的,马场也买断了他们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这些合同中自然会给虫仔一些比赛的分成,但肯定对虫仔不利的,存在着严重的剥削,不过大部分虫仔没什么选择权,毕竟如果不是马场的精心培养,他们注定贫困,毫无出头之日,是马场给了他们一条可以奋斗的路。

    Jessie道:“现在香江最有名的骑手柯志明,他就是虫仔出身,虽然他也是卖身给马场,不过现在他出名了,他家里人也住上豪宅了,听说马场还分给他一些股份,总之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叶天卉想起之前在租住的老屋前,众人挤在电视机前时的画面,显然那个在赛马场上驰骋的身影,对于穷困的男孩子来说就是一个传奇,一个梦想。

    挤在贫民窟的孩子可以睁大晶亮的眼睛,闪烁着渴望,希望成为柯志明那样的人,可以凭着艰辛的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也改变家族的命运。

    说话间,就见那边赛马已经开始了,他们是抽签式分组,每组十个人,大多是年轻的本土正规骑师,也有虫仔,这些骑师根据自己的跑马年限会适当给虫仔让磅.

    Jessie压低了声音道:“走,我们去那边,我认识那边马房的主管,到时候他们绕过东边跑道时,我们可以近距离看。”

    叶天卉听着自然觉得不错,于是跟着Jessie,不着痕迹地钻在人群中,很快到了跑道的东边,这边山路有些崎岖,不过不远处有一片紫荆树以及马房,正好可以在这边看比赛,视野非常好!

    叶天卉:“我们这位置太好了,高低也得是一个贵宾专座!”

    Jessie听着道:“这里很高,不低。”

    叶天卉便笑出声。

    Jessie茫然:“怎么了,低吗?”

    叶天卉:“不低,这边地势很高,看起来特别好!”

    Jessie还是有些不懂,叶天卉便笑着道:“走啦走啦,我们看比赛啦!”

    Jessie点头,然后从兜里摸出来两块方糖:“给,我们一人一块。”

    叶天卉看着,知道这是之前他给马吃的,心想他可真是痴迷,当下接过来吃了,吃起来挺甜的。

    吃着糖,看着这比赛,可以看得出,经过一轮轮淘汰后,那些虫仔都是很有天赋的,可以说是天生的骑手,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的特训,他们竟然已经有模有样了。

    在正规策骑师让磅的情况下,竟然有虫仔能够赢过正规骑手,甚至还有一个虫仔以半个马头的优势取得了小组赛的第一名。

    Jessie看得入迷,偶尔喝彩,他兴高采烈地对叶天卉道:“你看那个虫仔,他叫陈综万,他也是虫仔,干了好几年了,也很出色,你看这次他赢了小组赛,马上就会有贵宾会员开始打听他了,估计身价会高一些。”

    叶天卉:“赢了这种比赛,除了积分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Jessie:“主要是额外的积分,积分高了身价高,身价高了自己以后拿到的分成也高,除了这个,马场也会有奖励,如果综合评分在虫仔中能拿第一,可能会奖励五百港币?我记得听他们提过,是五百港币。”

    叶天卉:“赢了就五百港币?那也不少了。”

    Jessie点头:“是,我们四分之一的工钱了,所以这些虫仔虽然辛苦,他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就是因为挣钱嘛!”

    叶天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Jessie:“没错,我们在马房当助理,这辈子难出头,只能拿每个月的工钱了。”

    这么说话间,却见那边又一场比赛开始了,Jessie探头看了一番,有些激动:“我看了赛程安排,这次有林见泉,不知道他表现怎么样,这是他第一次内部赛吧!”

    叶天卉也看过去,因为距离太过遥远,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能看到闸门后面,一匹匹赛马整装待发,至于上面的骑手,全都戴着头盔和护目镜,身体被黑色骑马装包裹着。

    这时候,就听一声枪响,闸门打开,比赛开始了,赛马自闸门后射出!

    Jessie低呼:“开始了!”

    叶天卉看过去,在闸门开启那一刻取得了领先权的是六号骑手,她隐约记得林见泉是十二号。

    Jessie道:“这是一个正规策骑师,他往常胜率有10%,林见泉遇到他太吃亏了!”

    不过这是抽号抽到的,这属于运气问题了。

    叶天卉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情景,赛马奔驰如电,马蹄激烈翻飞间,已经射出很远。

    叶天卉终于捕捉到十二号骑手,他目前排在第三的位置。

    一个勉强有些优势的位置,不过他在外圈。

    在这种激烈到也许仅凭半个马头就能和胜利失之交臂的比赛中,内外圈分别自然很大。

    如果占住了外圈,那就要比内圈的马多跑一段距离,这自然是很大的劣势,但是比起内圈,外圈的优势是转弯的时候不会受阻拦。

    因为赛马都是上千磅的庞然大物,马背上还要耽误上百磅的负重,这种情况下,转弯需要一定富裕的空间,跑内圈就需要更高的驾驭技术以及判断能力。

    Jessie低声嘟哝道:“这有点吃亏啊,我已经下注了他,赌了五十港币呢!”

    叶天卉挑眉,看了眼Jessie:“五十港币,你可真舍得。”

    这自然是内部职工的小赌约,五十港币已经不少了,毕竟他一个月估计也就两千多港币。

    Jessie:“我赌林见泉一定是最棒的!”

    叶天卉叹了声:“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才培训了多久,我倒是希望他能把路走得更稳一些,不要太急。”

    急于求成,那可能反而事倍功半弄巧成拙。

    Jessie茫然地看了眼叶天卉,他显然不懂叶天卉在说什么。

    叶天卉看着场上,突然道:“你看,林见泉要去内圈了!”

    Jessie看过去,果然是的!

    他低叫:“内圈,去内圈!”

    然而叶天卉并不看好。

    走内圈需要高超的骑技,而从外圈拼到内圈,那更需要绝佳的判断力,要在电光石火间精准判断出前方赛马跑位中的微妙信息,要凭着直觉去分析前面的空隙是否可以容纳他和他的赛马通过。

    这不是可以从容丈量尺寸的时候,前方赛马的加速能力,转瞬即逝的空隙大小,自己的马匹能不能完美精准地穿过那空隙从而抵达内圈,这是一个数学家需要列一纸的计算式来计算的,但是对于骑手来说,只是不需要思考的直觉判断。

    事实上从林见泉表达出要挤入内圈的意向,到Jessie喊出这句话,也不过是半秒都不到的时间罢了。

    叶天卉屏住呼吸,盯着场上的形势,她看到左前方有一匹马猝不及防地转入内圈,恰好拦住了林见泉的路!

    Jessie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睁大眼睛,几乎发不出声音!

    这如果撞上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或者取消比赛资格,或者身受重伤!

    一切都在刹那间罢了,犹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的时间,快到让任何人都无法反应和思索。

    叶天卉看到,林见泉的马纵身一跃,恰恰好跨过了那匹转入内圈的赛马,矫健而迅猛地窜入了内圈。

    剧烈摇动的马尾恰好扫上了斜冲来那匹马的马头!

    不过是零点几秒的间隙,擦身而过间,林见泉成功了,成功冲入了那匹马的前面。

    Jessie舒了长长一口气:“天哪,我的心都跳出来了!”

    他擦了擦汗,看向一旁的叶天卉,却发现她神情平静到近乎残酷,眼神中更是没有半点波澜,就好像眼前的一幕对她没有任何的影响。

    他有些诧异:“你不在意这个吗?我以为你担心林见泉。”

    虽然只是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是他能感觉到叶天卉对林见泉还是很关心的。

    叶天卉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林见泉的身姿,她听到这话,低声道:“在意。”

    只不过越是在意,越要保持格外的冷静,这几乎是刻在骨血中的惯性。

    Jessie越发不能明白,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重新放在了赛场上。

    此时的林见泉已经通过内圈的优势顺利超过了第二名取而代之,成为第二名,他现在距离第一名的六号骑手只有半个马身的距离。

    Jessie激动地攥紧了拳头:“加油,加油!!”

    此时那些奔马眼看就要跑到他们所在的马房外,他不敢大声,只能低声嘶吼着加油,他激动得面孔涨红两眼发光。

    然而叶天卉却感觉到不妙。

    她虽然没见识过多少赛马,但是她有着丰富的骑行经验。

    此时的林见泉就在第一名和第三名之间,他的内圈前方是第一名的六号,外圈后方是第三名的十一号,等于他现在被包抄在中间,如果他不抓住机会尽快突破第一名的六号,而后面的十一号突然发起赶超,那他很可能被两匹马前后夹击,以至于出现马匹的冲撞,从而影响他的速度,浪费绝佳的冲刺时间。

    而无论是他前面的六号,还是他后面的十一号,显然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策骑师,他们远比林见泉更懂得这赛场上的伎俩和手段!

    她微蹙眉,视线紧盯着那几匹马,看着他们悬空在马背上疾驰,看着他们挟持着磅礴的力量却犹如流星一般自跑道飞驰而来,即将经过他们所在的马房。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叶天卉看到,那三号骑手竟然一个盘旋,伸出腿来。

    Jessie诧异:“他要做什么!”

    叶天卉却已经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Jessie张大嘴巴目瞪口呆,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叶天卉冲出去的那一刻,已经看到十一号骑师的腿踢向了林见泉那匹马。

    这种急速行驶的马匹处于奔腾中,他自己使出力气那么一踢,显然他也受到冲击,但是他却巧妙借着这一踢的力道,策马疾驰,往前狠狠一冲。

    而林见泉的马正全力冲刺,一匹距离翻腾奔驰的马是毫无防备的,也是极度敏感的,那匹马遭此一击,瞬间被激怒,乱冲乱撞。

    这显然是极度危险的!

    这匹马的前面就是六号马,它在暴怒之下冲向六号马,对六号马造成何等影响姑且不提,就它自己,前蹄踩踏在前面的马后腿或者马头冲撞上前面的马屁股,无论发生什么,最后的结果都是它的速度陡然顿住。

    那种陡然顿住的过程对这匹马来说也许不过尔尔,但是对于骑在这匹马身上的林见泉来说,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安全措施,他在那么高速奔腾中只是靠着两只脚尖踩在脚蹬上来着力。

    一旦这微妙而艰难的平衡被打破,他就会瞬间被发射出去,成为一个人肉沙包!

    而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是赛马的爬道,一匹匹重达千磅的骏马将携带着千钧之力用他们的铁蹄踩踏过跑道。

    叶天卉纵身跃向跑道。

    显然那十一号骑手是故意的,他分明是要置林见泉于死地!

    而这个时候,就在看台上,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剧变,全都睁大了眼睛。

    因为十一号骑手伸出的是另一侧腿,大家并没有看到他刚才那作弊的动作,大家只看到林见泉的马突然受惊,变得狂暴躁动,且仿佛失去了控制。

    而在马上的林见泉,瘦弱的身体已经随着奔马的律动化作了一道弯弓,他腰悬于迎鞍骨,身体前倾到面庞几乎紧贴着马鬃毛,在那赛马狂暴激烈的摇摆中,艰难地掌控着自己的平衡,竭尽全力地将自己钉死在脚蹬上。

    这显然无异于在火海中行走于刀尖!

    人群中发出尖叫,训马师低吼出声场上一下子乱糟糟起来,尖叫声,呼唤声,吹哨声,呵斥声,更多的人是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场上形势。

    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完了,这个虫仔完了。

    在这奔马冲撞中,他将被这暴怒的赛马甩出,离鞍的他将翻一个大筋斗,之后以每秒十八米以上的速度被射出去。

    之后,他也许会跌倒,也许会冲撞上什么,但是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在剧烈的撞击中身受重伤。

    接下来呢,接下来他会自己的马或者别人的马所践踏。

    每一只铁蹄对他来说都将是如山一般的力道。

    而最可怕的是,一匹马的失利会造成连锁反应,后续将是灾难一般的现场!

    在这大脑几乎不容细想的瞬间,经验丰富的观众都已经在脑中预见了接下来不忍直视的一幕。

    痛惜和绝望伴随着肾上激素在身体内迅速蹿爬。

    叶文茵盯着这一切,抿紧了唇,眸底泛起残酷的冷意。

    可就在这个时候,让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众人看到,一个淡蓝色的纤细身影飞快地奔向了赛马场,速度很快很快,那是几乎肉眼看不清的速度。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置信,这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是不要命了吗?

    叶文茵眸中瞬间泛起兴奋来,这是叶天卉,她知道,这是叶天卉!

    这是未曾想到的变故!

    顾志镡几乎第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那北妹!

    他瞳孔收缩,无法理解地看着,蠢货,果然是蠢货,这是多么蠢的蠢货!她不怕死吗?!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那匹暴躁奔腾的赛马行经她身边的时候,那道淡蓝色的身影竟然趁势而上,纵身一跃,几乎仿佛飞一般,跳上了马背。

    那流畅写意的姿态,仿佛一抹蓝色的流云!

    人群中发出惊呼,更有人举起摄像机。

    不过一切都是刹那间罢了,那是几乎无法用秒表计量的时间,那是摄像机捕捉不到的高速。

    顾志镡怔怔地盯着这一幕,他只觉心脏狂跳浑身血液贲张,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女孩子,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是人吗!

    而此时的叶天卉当然知道,这一切都很危险。

    林见泉的马处于暴怒狂躁之中,前有十一号马,它无去路,后有六号马,它不得停,就在这两匹全力狂奔的赛马中间,她叶天卉是如此渺小,这就仿佛一只蚂蚁触角面对大象的力量。

    一千磅以上的奔马在迅疾奔驰中,是一股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冲量,在这种巨大冲量前,空气的流动,马鞍的变动,以及跨栏的位置,这都是无法估量的危险。

    不过叶天卉也知道,自己若是不出手,林见泉不死也残。

    渴望应该被满足,梦想应该被呵护,一个困顿的孩子需要奋斗的机会,一只稚弱的苍鹰需要不受羁绊地在天空自由翱翔!

    他不该早早地被折断翅膀。

    况且有可能受到她的连累。

    她冲上了马背,从后面环住了林见泉瘦弱紧绷的身躯,用两只脚尖将他已经僵硬的脚自脚蹬中勾出。

    此时的林见泉显然也已经完全被恐惧所扼住,哪怕再有天赋,哪怕经历过再多,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爬上马背才一周的新手。

    叶天卉抱住他僵硬的身体,之后,握着他的手松开了缰绳,在这么松开的一瞬间,迅疾狂奔的马匹上两个人那点脆弱的支撑力量瞬间被打破,他们以一个迅猛的速度被甩出去。

    这一切看似复杂,其实所有的动作不过是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迅速完成罢了。

    在远处的看台上,人们肉眼说看到的,不过是看到那么一道蓝色身影,以一种飘逸而迅疾的姿态奔上了那匹高速奔驰的怒马,之后在马背上稍微一个滞涩,便带着马背上的骑手被甩出。

    人们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看到那淡蓝色身影包裹住黑衣劲装的骑手,看到他们化作一体,随着奔马速度的惯性自马背滑落,之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自侧面摔飞了出去。

    接下来,一个空中大筋头,一个自山道滚落的动作,巨大的冲量被卸去大半,最终两道身影重重地摔在了旁边草坪上。

    而随着他们的落地,十一号马冲撞上了已经没了骑手的八号马,而八号马的脚蹬则是绊上了六号马的脚蹬,就在这种和停顿中,烈马巨大的冲量彼此撞击,两位骑手仿佛破布一般被摔出,随后其它马跟上,现场乱作一团。

    有训马师冲进现场试图挽救一切,救护车已经整装待发,人群发出尖锐的叫声……

    叶文茵的视线紧紧盯着那淡蓝色身影,她看到有人冲过去解救他们,看到他们好像不再动了。

    她脸色煞白,两唇颤抖。

    所以,到底怎么了?

    死了吗……

    这时候,身边的顾志镡却大吼一声:“救护车!!快救人!快点救她!”

    叶文茵茫然地看向顾志镡,却见顾志镡已经向着赛道冲了过去。

    她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不能理解。

    顾志镡他怎么了?

    第26章

    叶天卉抱着林见泉摔向了草地。

    这是在她冲出去的瞬间已经谋划好的路线, 无论是速度,距离,山坡的高度, 卸力的路线, 以及滚落的地点, 她都已经完美计算过了。

    这草地丰茂柔软,上面有陈年的落叶堆积,可以缓解她和林见泉最后一些冲力。

    只是任凭如此,这种跌落依然让两个人受到不小的冲击。

    也许她到底算错了,这辈子的叶天卉不是上辈子的那个, 身体基础素质还是有很大的差异。

    她紧抱着林见泉,闭着眼睛, 无声地忍受着跌落带来的痛感。

    片刻后,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向怀中的林见泉。

    他瘦弱的身躯紧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僵硬到仿佛石头,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在颤抖,在她怀中剧烈地抖动, 犹如深秋时候挂在枯枝上的一片黄叶。

    她越发抱紧了他,给他一些安抚。

    林见泉似乎感觉到了,他将脸埋在她怀中,贪婪地感受着柔软的暖意,他颤抖着唇, 似乎要说什么, 但却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叶天卉便没说话,就那么沉默地抱着他。

    很快, 马场工作人员冲过来了,Jessie等人也飞奔而来,人们围了过来。

    叶天卉要放开林见泉,不过林见泉却依然死死抱着她不放开。

    他细弱的胳膊颤抖地攀附着她的身体,墨黑的眼睛睁得很大。

    这是叶天卉第一次看到他那双眼睛中流露出孩子一般的茫然和恐惧。

    叶天卉不忍心。

    她明白,这必然不只是因为刚才的险象,他的眼神中分明有着一整个黑暗童年留给他的烙印。

    不过秃头训马师的声音响起来,他边冲过来边吼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医生,医生快来!”

    听到这个声音,林见泉打了一个激灵,之后,眼底的情绪消逝,原本颤抖的胳膊也仿佛被他自己控制住了,他瞬间从那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恢复了过来。

    秃头训马师来了,医护人员也来了,人们围着他们,为他们快速地检查身体,并要把他们抬上担架。

    林见泉却推开了搀扶他的手,也推开了担架。

    他站起来,脸色苍白,身形笔直,神情漠然而倔强。

    叶天卉便觉,这一刻,他瞬间化为了一把剑,一把冷漠而锐利的剑,这是他在世人面前的壳。

    他用一种异样沙哑的声音道:“我没事,我可以继续比赛。”

    秃头训马师看着这样的林见泉,用打量牛马货物的眼神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中满是自得和骄傲:“很好,很好,记住,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就此有了恐惧!恐惧是骑师的大敌,一个出类拔萃的骑师,永远没有懦弱,永远无坚不摧,哪怕身受重伤,你也得给我爬起来,爬上马背,爬到终点!”

    叶天卉也拒绝了医护人员的帮助,她对自己所受到的冲击很清楚,她不会有什么内伤,只是一些皮肉擦伤。

    她起身就要离开,Jessie扶着她,关切而小声地问她。

    她低声笑道:“我没事。”

    她发出声音的时候,周围不少人都看过来,那秃头训马师也看过来。

    大家自然都看到了刚才的这一幕,知道那抹淡蓝色的影子是如何以一种神奇而飘逸的姿态冲上马背,将这瘦弱的骑手带下来。

    一切都漂亮得无以复加,让人啧啧称奇。

    就在这种惊奇中,人们再次看向赛道,赛道上的惨剧已经发生,有骑手已经发出哀嚎。

    听得人心有余悸。

    秃头训马师深吸口气,望向叶天卉:“谢谢你救了他,如果不是你,他一定身受重伤。”

    叶天卉:“客气了,我也是赶巧了。”

    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你会功夫吗?轻功是吗?”

    叶天卉:“会一点功夫,不过没有什么轻功,只不过运动能力好,赶巧了而已。”

    现在惨剧已经发生,必然有一些骑手的职业生涯被毁掉了,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而这件事故也必然会被调查,她只怕也将被牵连其中。

    这时候又有其它工作人员赶到了,开始处理现场情况,并命令所有人员不许乱动,有人将叶天卉带走,要对叶天卉的突然出现进行盘问,而林见泉也将被带过去参与调查。

    就在叶天卉转身离开的时候,林见泉修长的睫毛抬起,幽黑的眸子看向叶天卉。

    叶天卉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笑。

    林见泉睫毛忽闪间,重新垂下眼睑。

    ************

    其实赛马场上出现什么事故,这并不鲜见。

    赛马自然是一项很受欢迎的运动,但是这种运动本身对于赛马和骑手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根据美国的统计,每年几乎有三四百匹纯种赛马死亡,至于受伤的骑手更是不计其数。

    年少的虫仔以着贫穷瘦弱的身骨投入这个行业,本身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拼死一搏,搏赢了,也许可以像柯志明那样名利双收改变人生,输了,寂寂无闻一身伤痛都是好的,更惨的是,就此丢了性命。

    此时的赛场上一片狼藉,哀嚎惨叫阵阵响起,叶天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些哀嚎的骑手只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骑手的世界本身就是残酷的竞技,会发出恐惧哀嚎的一定会被淘汰。

    叶天卉被带到了一处房间,密闭的房间,没有窗户,有一个戴着帽子目光锐利的男人开始审问她,盘问她当时的种种情况。

    她救了林见泉,但毕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而她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赛道,他们需要调查情况。

    叶天卉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那个男人对于她的说辞没表示相信或者不相信,只是面无表情地记录下来。

    她知道对方不但会审问自己,还会审问别的人,他们会把所有的人单独审问然后对一下当时的情况。

    在被审问过后,她便被关到了马房中,上了锁的马房,依然没有窗户,里面弥漫着混了发霉气息的马粪味道。

    因为没有任何光,她看不到外面的明暗变化,只能根据感觉来推测时间。

    这种睁眼不见五指的黑暗容易让人心态崩溃,不过叶天卉到底不是寻常人,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让自己受影响,所以她静默地躺在床上,心平气和。

    在这种时间仿佛静止的寂静中,叶天卉也想起很多。

    这一辈子的经历是贫瘠的,贫瘠到都不值得叶天卉去回想,她在想上辈子。

    上辈子,她曾经经历过那么多征战,那些征战占据了她记忆的大部分空间,以至于她会认为自己短短的二十五年就是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

    只是现在她望着那一片黑暗,竟然有许多自己不曾在意的细节自记忆的缝隙中显露出来,让她开始斟酌,让她开始反思自己。

    她想起自己怀抱着林见泉时的细节。

    瘦弱的身躯分明已经被恐惧完全扼住了咽喉,他瑟瑟发抖,他麻木到僵硬,他恨不得化为一个小婴儿蜷缩在自己怀中来躲避这个陌生而残忍的世界。

    但是当一切回归现实,他的理智回笼,他却在一瞬间变得坚忍,变得无坚不摧,仿佛他漠然到什么都不在乎。

    叶天卉当然知道,那是假的,他只是把自己包裹武装起来罢了。

    她想着他单薄瘦弱却笔直的身形。

    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但是她却觉得熟悉,曾经有个人给过她这样的感觉。

    她闭上眼睛,在那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当摆脱了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她终于看到,那是年少的帝王。

    那年她十四岁,持剑舞于青龙岭万泉涧,其时圣人年方十七,尚不曾入主东宫,他站在那澄净如练的飞瀑旁,掬起一捧白浪,曾经叹道:“这一池飞瀑,流于这万泉涧,涛叠浪涌,溅玉飞珠,也是自在快活,卉卉,你觉得呢?”

    叶天卉收了那二尺青锋,在烟波浩渺中看向那少年,生来稳静含蓄的他,眉眼间竟笼罩着一丝迷惘。

    她想了想,才道:“河润百里,海润千里,若能纳百川,又何必偏安于这一隅?”

    彼时大昭国外迫于羌狄,内忧于资财,正是江山困顿时。

    而自己的将军父亲曾经说过,山河飘摇,唯待明君,看宫中诸子,能够再造乾坤者,唯有皇三子。

    叶天卉睁开眼睛。

    后来圣人还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之后不过月余,他便入东宫,再两个月余,登基为帝。

    她微出了口气,试着去挥散这些曾经的记忆。

    其实圣人和林见泉不同,圣人挺拔俊逸,踔厉奋发,那是大昭国少有的风姿,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游刃有余,只手可掌日月,双足踏定乾坤。

    他开疆拓边,赫赫功绩足可以彪炳青史。

    哪怕这个年代不曾有过他的痕迹,但浩瀚星空可以见证,在某个时空,有个雄才伟略的少年帝王曾经开辟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

    所以,她又凭什么有这种错觉,把区区一个林见泉和他相提并论?

    她到底收敛了心神,让自己睡去。

    曾经的一切早已经逝去,她生在一个全新的时代,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去做。

    ************

    马房的木门被推开,外面耀眼的阳光洒进来,叶天卉感到一阵刺眼。

    片刻后,她适应了那光线,看到两个马场工作人员还有两位警察过来,他们没多说一句话,把她带到了一间房子中,重新对她进行盘问。

    依然是昨天的那些问题,重复地问,反复地问,从不同角度问。

    叶天卉明白,她的回答不能有半点差池。

    昨天的赛马现场出现了重大事故,警察正在调查,作为出现在现场的当事人之一,警察显然对她有些怀疑。

    她是大陆妹,只拿了工作居住证,一旦成为犯罪嫌疑人,或者被怀疑什么,她会被开除,会被遣返,那她就失去了一切机会。

    显然他们先盘问自己一番,之后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对自己施加心理压力,让自己崩溃,之后趁着这个时候再对自己盘问审讯,这都是他们的招数。

    如果是普通人估计这个时候已经无法承受开始崩溃,不过叶天卉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那是久经历练的冷静,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当然,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冷静,毕竟在这些警察眼中,她只是普通人,她如果太过冷静反而引起他们的怀疑,适当表现出忐忑惶恐反而更加取信于他们。

    在经过大概两个钟的盘问后,她在问话结果上签了字,之后终于被放出来。

    这时候Jessie等人也都被盘问过释放了,劫后余生,大家见到彼此,不免激动,于是忍不住一个拥抱。

    Jessie抱着叶天卉:“太可怕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叶天卉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伸手想推他,然而推不开:“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没事了。”

    Jessie依然抱着叶天卉,感动得很:“我一直在回想,回想当时的情景,天哪天卉你好棒哦!你太棒了!我不敢相信,你飞过去救了林见泉!”

    叶天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们别被连累就好!”

    Jessie放开叶天卉,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喃喃道:“应该不会吧。”

    他们藏在那个马房显然是违反马场规定的,本来不出声根本没事,但叶天卉跑出来了,跑出来后还出事了。

    平心而论,如果叶天卉不跑出来,林见泉必然出事,最好的结果就是身受重伤,至于其它骑手只怕是依然不能幸免。

    现在她跑出来,救了林见泉,林见泉安然无恙,但别的骑手依然很糟糕,这件事的是非功过就不好评定了。

    在规矩刻板的情况下,叶天卉依然可能会被追究责任。

    其实叶天卉已经想到了这点,不过她也顾不上了,毕竟做都做了,于是她叹道:“听天由命,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

    其实哪有那么多衡量,看到情况不妙,冲出去,不过是刹那间罢了,这是直觉,这也是本能,至于后果,那是后面冷静下来再慢慢分析的。

    很快,她被叫到了胡经理那里,胡经理神情慎重,和她好一番谈话,表扬了她当时临危不惧的精神,表示如果不是她,林见泉必死,又赞美她当时的敏捷反应,夸赞她功夫了得。

    叶天卉在这番称赞中,感觉到了不妙。

    这分明是先夸后贬。

    最后,胡经理看着叶天卉道:“你确实帮了我们,鉴于你的出色表现,我们会奖励你一千港币,你可以接受吗?”

    有钱拿,叶天卉当然接受。

    不过她脸上没什么欣喜,平静地看着胡经理,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锋一转。

    果然,胡经理道:“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这次的事故造成了我们马场的损失,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成熟骑手遭受了连累,被奔马践踏已经严重骨折,还有两位虫仔只怕是要被淘汰了,这些都是我们真金白银花费心血培养出的骑手,所以这次的损失非常大。”

    叶天卉挑眉,直接问道:“但是他们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救了林见泉,我是凡胎□□,我没办法救更多人,如果我不出手,只是多一个人受伤吧。”

    胡经理叹了声:“叶小姐,我很抱歉,但你只是假设,无论如何,后果已经造成,我们没办法去假设什么,现在的情况就是事情出现了,且造成了不好的结局。”

    他望着叶天卉:“叶小姐也必须承认,你的出现其实也可能更加惊扰了后续的赛马,从而造成赛马的拥堵和混乱吧。”

    叶天卉冷笑一声:“把责任推卸到我的头上,那怎么不调查那个始作俑者,是谁用脚踢了林见泉的赛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比赛胜利?他凭什么这么做?他是不是受了别人指使?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害林见泉?”

    胡经理望着叶天卉,看了半晌,才终于神情凝重道:“叶小姐,看来你对虫仔们之间的竞争并不太了解,我们培养虫仔,要挑那些天分绝佳的,应激能力,感知能力,平衡能力,运动能力,都需要上上等,而在天分之外,更要心性坚忍,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其中不知道多少虫仔都不过是半途而废罢了。”

    叶天卉听得蹙眉。

    胡经理:“能够爬上去的路就那么一条,这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工作,一位骑师冉冉升起,这就意味其它人失去了机会,一位骑师坠马,必然成就了另外一位骑手或者几位骑手。你知道在柯志明之前,最有名的骑师是一位英国骑手,他曾经在香江障碍赛中三连冠,但是他不幸坠马,胸骨被压断,在他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已经有几十名骑手盯着他的位置,大家群起而抢之,之后才有了柯志明的机会,才成就了如今香江本地骑手的传奇。”

    叶天卉便懂了。

    每一个虫仔都想爬到金字塔顶端,但是最顶尖的就那么一两个,路太窄了,要想自己爬过,那就必须把别人推下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见泉的出色已经威胁到了别人的前途。

    或许那位骑手背后也有别人的支使,但是嫉妒才是他最大的动力。

    而这样的事情,在未来林见泉的赛马生涯中,还会遇到很多次,甚至包括正规赛马场上,在关键时候抽冷子被人暗算都是有可能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成败荣誉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而这也是他赛马生涯必须修炼的一环。

    胡经理叹了一声:“这里面后续也有别的缘由,但那已经不是我能追究的了,那个骑手我们自然会处罚,警察也会处理,事实上他自己也骨折了,可能就此葬送了赛马生涯,但是我们没办法再把你留下了,我也希望你能想想我们的难处,你能理解吗?”

    叶天卉当然能理解,这必然是叶文茵在言语间进行了施压。

    叶家作为马场的贵宾,是马场竭尽全力想服务的对象,更不要说一旦叶家在这次赛季出了什么风头,晋级赛马会委员会,那他们在赛马领域便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再深一些想,如果叶家的沙田区域能够开发成新的赛马场所,那香江所有的马场都要仰他们鼻息。

    在这种情况下,叶文茵一个眼神,胡经理必然竭尽全力,而自己是如此渺小,自然不值一提,是随时可以牺牲的。

    叶天卉也就不再做无意义的辩驳,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摆脱自己的身份。

    而按照之前她所打听到的,听起来周一时候,那叶家人就要过来了,那就是她的机会。

    不然,她其实和林见泉并无不同,只能凭着自己血肉之躯挣扎在最底层,难有出头之日。

    所以她必须设法见到叶老爷子。

    而为了这个目的,她大可以放低姿态,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

    她看似大大咧咧,但其实从来不是什么逞一时之勇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沙场上可以豪气万丈,却不能意气用事。

    当下她便和缓了语气,望着胡经理道:“胡经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也不会非赖在这里让你为难,但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吗?”

    胡经理看她竟然态度很好地接受了,自然也是松了口气,当下也大方起来,道:“我说了,为了感谢你,我们会给你一千元港币做奖金,也算是对你的慰劳和感激,至于其它的,我能做到的,能力范畴之内,我一定会帮你。”

    叶天卉:“我是这几天入职的,昨天才搬到了马房居住值夜班,搬来之前为了节省房租的费用,我已经把我的房子给退了,突然之间我很难找到落脚之地。能不能好歹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找到落脚之处,周末这两天,让我继续在这里做工吧?周一的时候,也许会有客人过来马场,但是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这样子别人也不会看到我,可以吗?”

    胡经理听着,略有些犹豫,他当然希望尽快让叶天卉离开马场,这样对他后续和叶家的沟通也有好处。

    叶天卉见此,再次恳求道:“我从内地过来,手头没什么钱,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的工作,我也想认真干,没想到才上班两天就惹出这种事来,我很愧疚,现在希望能让我好歹在这里再多干两天,周末两天的工钱我就不要了,只希望能让我这两天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言语诚恳且又有些可怜,胡经理自然也是不忍心,叹道:“可以,但是周一的话,你一大早就搬走,至于周末两天,我们这里可能有些打扫的工作,你可以参与进来,我们不会缺了你的薪资。”

    叶天卉既然已经得了这允诺,想着周一必能见到叶家老爷子,当下谢过,这才离开。

    *******************

    她反正要被炒鱿鱼了,和Jessie说了声,Jessie虽然没被炒鱿鱼,但也被罚了。

    他有些无精打采,但是竟然还很有八卦精神,详细和叶天卉说起他被盘问的经过,也提到那几个骑手的伤势和前途,他还提到了林见泉。

    林见泉几乎没怎么受伤,不过听说叶家对他很是不满,打算放弃,而他也因为这件事失了先机,名声并不好,一切都前功尽弃。

    不过因为他的天赋,马场经过通盘考虑后,到底是打算继续留下他好好培养,指望着等事情消停过后,再把他拎出来参加比赛,让他积累积分,以图卖一个好价钱。

    对于这些安排,Jessie有些义愤填膺:“这件事分明是你的功劳,他们却要赶走你,他们就是柿子捡软的捏,你就成了牺牲品,。”

    对于这件事,叶天卉已经没什么情绪波动了,反正走到哪一步就看哪一步。

    她笑着道:“也没什么,其实我来马场本来目的就不纯,现在来了这一段,也算是有些长进。”

    本来到马场工作,学习一下这边的知识,多接触马匹,她觉得还不错,但是来了后发现有大量琐碎的工作要做,其实也耽误时间,性价比不高,还不如自己去图书馆多借书,再多买点马经来研究。

    Jessie叹了声:“我听说,现在马场养着叶家的马,那匹黑玫瑰好像情况确实不太对,他们也是心虚,所以只能拼命讨好叶大小姐,指望叶大小姐给他们说句好话。”

    叶天卉听着:“看来那匹马确实出了状况。”

    Jessie点头,又安慰叶天卉:“你先去找房子住,我也会和朋友问问,如果有做工的机会我给你介绍。”

    叶天卉感激过后,便先离开马场。

    她想起那顾时璋,本来想打电话联系下,不过想到他远在英国。

    虽然他给了英国的联系方式,也给了一个助理的电话,但她想想还是算了。

    两个人固然是朋友,他对自己也是极好的,但也没有到了凡事和他报告的地步,况且自己和叶家的种种瓜葛,在认亲这个事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意和外人细说。

    当下也就作罢,便要赶回去原本的出租屋,去找那阿婆问问房子。

    她走出马场后,匆忙便要过去巴士站,谁知道经过路边停车场时,恰好旁边一辆车门打开,那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叶天卉看到,自是记得,这是那一日载了自己一程的人。

    她看着这个男人,想起那一天自己匆忙来上班,满怀期望,现在好了,马上要被人赶走了。

    结果又遇到这男人。

    不过她也懒得搭理,便要过去巴士车站。

    谁知道男人却出声:“那天你本来想对我说什么?”

    叶天卉顿住了脚步,回首看向那男人。

    她笑了:“没什么。”

    叶立轩抿唇,静默地看着她,神情间是探究的打量。

    叶天卉本来其实不想搭理他的,毕竟自己如今一身的官司,不过看到他看着自己的那眼神,没来由便一阵反感,那种打量的,防备的,以及探究的眼神。

    此人实在龌龊,竟然把她当成不三不四的女人,这是没见过女人吗,竟是看到一个小姑娘就多想了。

    她也只是问问他是不是叶立轩,他既然不是,那就罢了,谁还非要追着他如何呢。

    叶天卉觉得这个人实在欠那么一点教育。

    她便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先生,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熟悉,很面善。”

    叶立轩无声地望着她,眸底没有丝毫波澜。

    叶天卉笑道:“我之所以问你那些,说因为我有一个亲人,我觉得你长得很像他。”

    叶立轩:“哦?”

    叶天卉惆怅叹息:“我那亲人,是我亲亲的大爷。”

    叶立轩微蹙眉。

    叶天卉却继续道:“他自小身体孱弱,智商偏低,瘦弱不堪,相貌丑陋,人人厌弃,他长大后又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染下一身的脏病,我爷爷把他赶出家门,但是我父亲到底惦记着这亲人,一直在找他,那天我看到你第一眼——”

    她诚恳地望着他,眸中真情流露:“便觉得你实在像极了我那大爷,无论是神情气质还是相貌,都像极了,所以我才问你。”

    叶立轩眸底陡然泛起凉意:“你——”

    他自然明白,她在故意埋汰他。

    叶立轩长到这么大,还未曾遇到过如此放肆恶劣的小姑娘。

    叶天卉叹了声:“虽然你长得很像我大爷,但我觉得你不是,毕竟看上去你比我大爷老那么一截呢。”

    她一脸善良地看着他:“希望你能拥有健康幸福的人生,不要自甘堕落,对自己的智商和外貌也不用太自卑,其实你也没那么糟糕,真的,你相信我吧,再见。”

    她转身就走。

    身后,叶立轩冷冷地道:“小姑娘,你父母没教你什么叫教养吗?”

    叶天卉直接笑道:“大爷,你家祖宗没人教你什么叫自知之明吗?你看看你,满脸的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遇到年轻小姑娘找你说话,难道你竟然会想入非非?你思想到底有多龌龊!”

    叶立轩:“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心里没数吗?你故意说你也姓叶?你还猜测我的身份!”

    叶天卉自然明白,叶家是富贵大家,眼前这个男人别管是叶家哪一房的,沾上这个“叶”字只怕是少不了扑过去的女人。

    自己那天试图搭讪的言语确实容易让人误会,让人以为自己别有所图,让人以为自己筹谋已久精心策划。

    但是,她还是觉得好笑。

    当下道:“我告诉你,我大爷就叫叶立轩,我是误会了才找上你,你既然说你不叫这个名字,那谁还缠着你不放?至于我的姓氏——”

    说着间,她直接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姓叶就姓叶,我还姓了两辈子叶了,我姓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再拿这个说事,信不信我直接揍你?”

    叶立轩笔直地站在停车草坪旁,微蹙着眉,就那么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狂肆的小姑娘。

    最初,他以为她风光霁月美好无边,后来发现她心术不正别有目的,现在才发现,原来她还可以张牙舞爪恶劣至极。

    他深吸口气,终于道:“小姑娘,你还很小,人生的路还很长,好自为之吧。”

    第27章

    叶天卉想起这个臭男人, 便好气。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不过现在她已经打好了算盘。

    她必须认祖归宗,必须成为叶家的女儿, 还必须占领叶家的资源, 成为叶家掌权人!

    她要风光发达, 要一览众山小。

    这个可恶的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还有那个脑子进了水的叶文敬,以及那个虚伪到极致的叶文茵,到时候她统统要踩在脚下,要让他们跪着痛哭流涕对她说对不起!

    不过当务之急, 还是要找个住处,以免得自己流落街头。

    她赶回去原来的出租屋, 找了那阿婆, 阿婆倒是好心,说那房子还没出租出去,她若想回去随时可以。

    有了这栖身之地的后路,叶天卉也放心了, 便回去了马场。

    她马上就要被炒鱿鱼了,这会儿再回去那马房, 心情就变了,来的时候看着这边的种种都挺喜欢的,那空调,那淋浴,纵然和马共享, 但也觉得极好, 她甚至想着去淘一个二手的小桌和台灯,这样晚上可以看书用。

    哪怕这里弥漫着马粪的气息, 也并不觉得难闻。

    可现在马上就要被人赶走了,顿时觉得这里窗棂格子都带着冷漠的气息,一股子资本家的味道。

    她这么收拾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好像是脚步声,很轻盈,轻盈到仿佛一只鸟掠过草地。

    她动作顿下来,看向窗外,便看到了一个削瘦的身影,是林见泉。

    她很有些意外,便过去打开门。

    秋日柔软的阳光自一旁倾洒下来,落在马房旁的草地上,于是那草地便仿佛被涂抹上一层光晕。

    只是那柔软的光却恰好不曾照在他的身上。

    他穿了一身黑色制服,隐藏在马房的阴影中,眼神幽暗而谧静并没有什么血色的薄唇紧紧抿起,静默地看着她。

    明明是个大晴天,但叶天卉却读到了寂寥萧凉的味道。

    他有着修长浓密的睫毛,以及点墨一般的眼睛,他看着她,想说什么,但似乎又发不出声音——就好像他以及忘记了怎么说话。

    叶天卉先开口:“今天没有培训吗?”

    她知道他们虫仔的训练强度很大,规矩更是森严。

    林见泉有些艰涩地动了动唇,终于开口:“你要离开了,是吗?”

    他的声音格外干哑,像是几日几夜没有沾染任何水分。

    叶天卉点头:“嗯,你在这里好好干吧。”

    说着这个,叶天卉也想到了,出了这种的事,叶家放弃了他,他的处境可能也并不好,也许会被惩罚什么的,看来也是勉强能继续留在马场。

    林见泉睫毛颤动,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叶天卉听此,笑了:“你真的想多了,不要说这种话,我的离开和你无关。”

    林见泉垂下眼睛,他站在叶天卉面前,轻攥住了拳。

    他有一双纤细漂亮的手,手背上淡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当他握起拳时,那筋脉便轻轻凸起来。

    叶天卉便感觉,他瘦弱到极致的身体中仿佛在缓慢酝酿着一股蓬勃的力量,此时那股力量几乎要迸裂而出。

    他在拼命压抑一种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果膨胀到极致,可以反过来将他自己吞噬。

    她走过去,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拳头。

    他的手沁凉而僵硬,那就不该是一个温血生物应该有的温度。

    当他的拳被她握住时,他的身形好像颤了颤。

    叶天卉用柔软的力道握着他颤抖的手,低声道:“相信我,我的事情和你无关,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我总归会被赶走的,我甚至怀疑是我连累了你。”

    林见泉睫毛轻颤,他抬起眼来看着她,眼神寂寥迷惘,像是沉沉秋日被雾气笼罩的湖面。

    叶天卉认真地道:“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我也不会对你愧疚,不要说什么连累。其实我做事的思路一直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你留下来,好好做你的虫仔,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纵横赛场,驰骋香江。”

    “至于我,你放心就是。我来香江的路,是踏着怒海踩着惊涛的路,在这条路上,多少人葬身海底,枉送性命,而我却活着踏上香江。所以我能活着站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我福大命大,无论到了哪里,我都可以生存得很好,眼下不过是小小挫折罢了,我还不至于怕了什么。”

    林见泉蠕动了下唇,这次他没有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有些僵硬地点头,再点头。

    ***********

    周末两天,叶天卉便埋首在这马厩里,帮衬着干活,因为周一时候叶家要过来,因为之前马场的意外,马场自然也有意挽回声誉,是以这次对叶家人的到来格外重视,提前都已经规划好了周一的种种安排,免得有什么纰漏。

    叶天卉便勤快着,干这干那的,四处跑腿,借着这个机会,她留心着马场的路线,也留心着叶家马厩的情况。

    黑玫瑰的情况她之前就关注过,不过一直没什么机会,这次Jessie提起来黑玫瑰,听那意思黑玫瑰好像情况并不见好转,晚上时候连干草都不怎么吃,叶天卉觉得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机会。

    上辈子军中自然缺不了战马,战马生病也是家常便饭,军队有专门的兽医,但是叶天卉闲暇时也会关注战马的情况,所以对马匹可能的疾病也算是了如指掌。

    虽说现在医学进步发展快,自己以前掌握的那些诀窍未必就有用,但是马匹到底是庞然大物,不同于几十公斤的人类,目前医学对于马匹检查还处于有限的范畴,所以叶天卉觉得自己那陈年的老经验兴许能有些用处。

    其实从晨操时候的种种,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了,毕竟不是什么急病,那些医生用现代科学手段也没查出什么,那也算是排除了许多未知可能。

    她现在需要见到黑玫瑰,近距离看看,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可惜的是,因为之前赛场上的意外,很明显马场的管理比之前更严格了,各马房之间的工作人员严禁走动。

    又因为她要被炒鱿鱼了,现在只能做一些简单洒扫工作,也没资格带着马过去晨操,以至于整个周末,她根本没机会溜到叶家的私人马厩去看黑玫瑰。

    她很有些无奈,不过也法子,无论如何,周一时候她必须想办法见到叶家老爷子,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且要把事情闹大,到时候他们不认也得认了。

    若他们叶家豪门世家无情无义,那她叶天卉就是不折不扣滚刀肉,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她是叶家正经骨肉,他们又能奈她如何。

    况且,她对自己那亲爹多少存着一些念想,好歹顾念一点点骨肉亲情吧?

    *********

    周一凌晨五点多钟,马房负责人便来清查,要把叶天卉赶出去,说是新晋了一匹马,那匹马马上要住进来,让她赶紧让地方。

    叶天卉睡眼惺忪的,不免无奈,万没想到有一日她堂堂辅国将军要和一匹马争宿舍!

    她便只能恳求道:“我不是赖着不走,只是时候太早了,好歹容我收拾下,我收拾自己的行李,再把这马房收拾得干净,还会备好料,到时候那赛马住进来肯定心情好,可以吗?”

    马房负责人见此,挥挥手,也就随她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天危急时刻,她竟然挺身而出,救了一位虫仔的性命,虽说后来依然发生了惨剧,但这份勇气也算是可嘉,马场中众人都是从事这一行的,难免对她存着几分敬佩。

    只是上面的命令不好,只能赶出去而已,现在见她这么可怜,自然愿意宽容她一些时间。

    当下嘱咐说:“等你收拾好后就离开,不过你一定要留心,等下叶家人来了,万万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叶天卉自然满口答应着。

    其实她早就将马场地形烂熟于心,就算她被赶出去,到时候翻墙而入的话,也是完全没问题,保准不会被发现。

    只是翻墙到底像是做贼,不够光明正大,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继续赖一会。

    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收拾了半晌,总算收拾好了,她便拎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行李打算离开,不过这么离开的时候,就见那边好像有汽车的声音。

    叶天卉从旁边马房缝隙里往那边看,看却见浩浩荡荡一串的车开进来,她虽然并不太懂车,但是最近努力看报纸看新闻吸收这边的社会信息,已经知道,前面开道的那是丰田,后面几辆是迈巴赫和劳斯莱斯,这种车肯定特别贵,最起码上百万了。

    关键是,这么多车,浩浩荡荡,有保镖有佣人的,好生气派,简直堪比她那个时代的帝王出行了!

    叶天卉看着这情景,只觉开了眼界,一时想起自己之前的心思,什么好歹在叶家捞个几万港币这种想法,顿时觉得傻透了。

    果然穷人只以为皇帝是用金锄头来种地的,她想象的几万港币在这一整排顶级豪车面前简直幼稚可笑。

    那负责人匆忙跑过来,见到了叶天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磨蹭好半天,现在好了,客人已经来了,你让我怎么办?”

    叶天卉:“那我赶紧离开?”

    负责人气急败坏:“罢了罢了,你现在离开,也会被看到,只怕又惹出是非!你现在马上躲起来,在客人离开前,千万不要出来。”

    叶天卉看到那边的工具间:“要不我躲在那个工具间吧,这样等他们过来马场,我就马上趁机离开,不会被发现的。”

    负责人见此,也就点头:“ok。”

    叶天卉这下子放心了,她躲在工具间,而这个工具间是可以直通旁边马房的,到时候沿着马房一路开溜,她可以直接溜到黑玫瑰的马厩。

    叶家来人,一定会过去黑玫瑰马厩的,到时候她就有机会了!

    当下她躲好了,负责人着急忙慌地走了,叶天卉便窝在这工具箱中,从窗户探看着外面动静,却见黑压压一片保镖,威风凛凛,成群结队一字排开,人群中有西装革履秘书样的男人,也有穿着套裙的职场女性,更有看样子像随从女佣之类的女性,至于叶老爷子或者叶家其他人,竟然是人影都看不到。

    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意外,昔日圣人出行不也是这种场面,只是那时候,叶天卉是跟随在天子左右的近臣,自然不知道那远处围观老百姓的感觉。

    她当下也不敢出去,贸然出去,万一叶家人见不着,反而被保镖抓起来呢。

    现在她很是明白,小鬼难缠,她万万不能落在诸如叶文茵这种手中,要见必须见最大的,就那位叶家老爷子。

    好歹那也是亲爷爷,见了后,她再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就是了。

    她也只好安静地观察着外面动静,看着他们的动向,看样子这叶家人来了后,先在大厅稍做休息,之后便过去马场的观马场,就在马厩旁边,那边有贵宾专用房。

    可惜这么等着间,她眼看着众人往东边的马房走过去,她依然看不到叶家人,只能看到外围的保镖,看起来叶家人非常注重人身安全,这些保镖训练有素防护严密。

    也幸亏她有马场职工的便利,不然看来是很难混进来的。

    如今她等在这里,怕是不能轻易见到叶家人。

    而这工具房和马厩是衔接的,只不过马厩和马厩、马厩和工具房之间都有一些廊道,也就说,她可以从一处马厩转移到另一处马厩和工具房,但是中间要过一些廊道。

    这条路并不好走,经过这些廊道的时候,就有被人发现的风险,在马厩里也有可能遇到马厩的工作人员,就可能引起别人怀疑。

    不过事到如今叶天卉也没别的选择,这叶家人就跟她那会儿的皇帝一样,不是随便见的,只能这么试一试了。

    当下她离开了那处工具房,慢慢地往马厩那边摸,经过一处廊道前,先观察一番动静,确定没人注意,再快速通过,之后再经过另一处廊道。

    这边的马厩一排一排的,她从那处工具房往前走,走了好半晌才总算摸到了黑玫瑰的马厩。

    这边因为是私人马主的马,马厩配置就和寻常马厩不同,看上去各样设施齐全,也更为先进。

    而马厩外的观马房外,更是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保镖以及工作人员等,一个个都神情严肃。

    叶天卉还看到几位兽医,提着红十字医药箱,神情严肃地进去了马厩。

    她看着这场景,多少猜到了,估计黑玫瑰的情况恶化了。

    当下小心地扒着窗户往里看,幸好这是马厩,为了通风都是用的百叶窗设计,中间其实是有些缝隙的,可以看到里面。

    她便看到观马房宽敞的贵宾间中,正中间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竟然穿着民国风的长衫,头发花白,沙发旁边还之放着一根拐杖,看上去颇为威严的样子。

    想来这就是叶老爷子了。

    按理说这是叶天卉血缘上的亲爷爷,不过她看了看,也没有什么亲切的感觉。

    就在那爷爷的左后方站着的是几个年轻人,其中便有叶文敬和叶文茵,而右前方排开的则是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叶天卉研究了一番,一个看上去大腹便便的,穿着西装,根据她之前看杂志看到的,这应该就是叶家老二了,也就是她血缘上的二伯。

    而在二伯旁边——

    叶天卉一眼认出来,这不就是那个讨人厌的男人吗?

    他果然是叶家人!

    叶天卉拧眉,打量着这座位这排次,看来看去,一个不妙的猜测浮现。

    这该不会真是她亲爹吧?

    听那意思,叶家全体人马到场了,但是这些人中,论可能年纪,论气质,以及论座位排次,其它任何人都仿佛都不太可能满足成为叶立轩的条件。

    只有这一个,乍看三十多岁,实际三十八岁,气质儒雅,大教授风范,且从他的座次看地位辈分必然不低。

    关键这个人还曾经送过叶文茵,关键他还很像“妈妈”相册里的照片。

    所以这个混蛋玩意儿真是她亲爹?

    叶天卉的心都凉了。

    这爹是挺好看的,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种人当她爹,配吗?

    完全不能指望……

    叶天卉迅速筹谋着,她昨天才对着他挥拳头,这亲爹对她印象也不佳,就算她顺利认祖归宗,他估计也不会待见她了,为今之计,自己只能设法抱住叶老爷子的大腿,争取自己往上爬。

    靠山山倒靠爹爹不行,她只能靠自己。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一众兽医进来了。

    他们一进来,叶天卉明显感觉这房间的气氛好像紧张起来。

    那兽医进来后,先提交了一份手写的报告,呈给了叶老爷子,之后才汇报起来,他们竟然用的是英文,叶天卉的英语水平并不太好,只隐约听到几个单词,还都是没用的词汇。

    她不免无奈,好好的中国人说什么英国话。

    不过可以听得出,那几个兽医汇报过后,房间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了。

    最后好不容易,叶老爷子开口了,总算他说的是中国话:“所以你们现在的意见是,将这匹马退回去英国?”

    旁边那叶立轸道:“爸,按照我们和英国马场签订的合同,两个月之内,在我们不存在主观刻意疏忽的情况下,如果马匹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将马匹退回。”

    叶老爷子听着这话,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叶立轸皱眉,之后给叶文茵使了一个眼色,叶文茵便甜甜一笑,软软地撒娇道:“爷爷,现在我们需要找英国方面交涉,并提供我们照管这匹马的日志交给他们审核,如果情况顺利,我完全可以追回这部分损失,这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所有的合同我都看过的,你就相信你孙女吧。”

    叶天卉从旁听着,顿时明白了。

    之前叶文茵几次出入马场,一则她是专门研读这个专业,二则,却是这采买拍卖马匹的事她也有份。

    细想之下,应该是叶文茵在英国读书,叶立轸去英国采购,于是叶文茵也就参与其中了?

    如果这样推测的话,那这叶文茵竟然和大房叶立轸的关系很要好了?

    而叶老爷子听着自己孙女说,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匹马我们退回去?”

    叶立轸颔首:“是。”

    叶老爷子叹了声:“当时你们挑中这匹马,也是甄选了多少匹后才看中的,如今才来香江一个多月,结果就成了这副模样,终究心中不甘,到底这匹马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竟然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话说得叶立轸显然面上无光,叶文茵也有几分不自在。

    当下两个人面面相觑,之后叶立轸忙道:“若是想留下,也可以,那就得延请英国的兽医过来,请他们联合诊治,只不过这样的话,到时候一旦有什么问题,那这匹马只能落在我们手中了。”

    叶老爷子皱眉,看向一旁的马场经理:“你们作为专业的马匹养护人员,现在竟然对这匹马的状况束手无策?竟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马场经理听这话,很是无奈:“就目前我们的检查结果来说,我们确实没办法判断这匹马存在什么问题,我们一直派了专业人士对这匹马进行精心的照料,对于马匹的饮食以及活动情况都做了详细的日志,当发现这匹马精神萎靡的时候,我们也马上请了专业医生进行检查,但确实看不出任何问题,现在我们只能猜测,要么是水土不服,要么是这匹马存在什么我们无法检查出的隐患。”

    那叶立轸一听,声音便有些嘲讽了:“无论如何,我们从英国将这匹马运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事实就是在你们这里养了一个月,现在这匹马的情况出现了异常如果你们的兽医没有办法对这匹马的情况做出诊断,那我们现在就有必要求英国的医生专门来为他诊治,同时考虑对英国方面提出退货申请了。”

    他叹了声,道:“事实上,我现在对于你们马场的专业能力也表示怀疑,面对这样一匹马,你们竟然束手无策?”

    马场经理听此,皱眉,只好上前解释道;“叶先生,可能你存在一些误会,我们马场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事实上我们也摇电话和我们英国的马匹专家进行了沟通,英国方面……”

    他详细解释了他们马场所做的努力,也提起英国方面专家医生的建议,然而于事无补,这匹马的状况大家都没办法做出解释,所以现在也没法辩解。

    叶天卉听到这情况,知道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

    当下她蹑手蹑脚从那马厩退出来,绕过旁边的草坪,来到了贵宾房的正前方,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干草和灰尘,光明正大地向贵宾房走去。

    一到了贵宾房前,自然有穿着黑西装的保镖上去拦住了她。

    叶天卉一脸从容,笑着说:“我是马场的医生,需要为黑玫瑰做检查。”

    保镖皱眉:“医生?刚才有几位医生进来了,是这边的马场助理亲自带着过来的,你是怎么回事?”

    叶天卉:“我是特邀医生,现在那几位医生没办法解决问题,需要我再看看。”

    她抬手,看了看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手表:“我马上迟到了,麻烦让我进去吧。”

    保镖虽然觉得她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道:“那我进去问一声。”

    说着他就要往里走。

    叶天卉自然明白,他如果去问了估计是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她就得硬闯了。

    当下她故意放高了声音道:“那匹马具体什么情况我心里已经有数了,麻烦你去说一说,让我尽快进去为这匹马诊断。”

    她这么一说,果然惊动了里面的人。

    叶老爷子疑惑:“这是?”

    胡经理也是不懂,他忙从窗户往外看去,一眼看到了叶天卉。

    一时,也是心惊胆战。

    不是说要把她解雇了今天就走吗,怎么又来这里了?

    她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惹了那叶文茵,虽然那是千金大小姐,但还只是一个小姐罢了,但是如果惹了叶老爷子,那好了,他们马场也别想在香江混了!

    这时候,旁边的叶文茵也看到了叶天卉。

    叶文茵的心顿时咯噔一声,狠狠往下一沉。

    之后,她皱眉问旁边那胡经理:“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还在?她怎么能来这里?”

    胡经理顿时无奈了:“我们已经把她解雇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我马上让人去问问。”

    叶文茵忙道:“不用了,让她走吧,别来这里讨嫌就是了。”

    胡经理忙道:“好,我这就去办。”

    叶老爷子听到这话,却是疑惑:“怎么了?这话是什么人?文茵,是你认识的人?”

    叶文茵便甜甜地笑了:“爷爷,没什么,只是马场的工作人员,一个内地来的北妹,笨手笨脚的,不太会做事情!”

    叶老爷子皱眉,道:“我们也都是从内地来的,那些内地过来讨生活的不容易,好好的,你们怎么要解雇人家?”

    马场经理一时也是无奈,想着这爷孙两个人可真是一个左一个右。

    但是当着叶文茵的面,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陪笑着说:“也没有办法,做事做的不太好,笨手笨脚的。”

    叶文茵揽着叶老爷子的胳膊,软软地笑着道:“是,这种马场的工作人员如果手脚太笨,倒是让那些马受委屈,爷爷你是喜欢马的,那些虐待马的,你说你见了恼不恼?”

    叶老爷子:“这倒是,那可得小心着,万一有人私底下虐待马,那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候,旁边的叶立轸突然道:“昨天文茵在马场,受惊了?”

    叶文茵听这话,神情微顿,看了眼自己那二伯,只觉得二伯看着自己的目光别有用意。

    她犹豫了下,到底是笑着道:“只是一桩小事,受了点惊吓,不值一提。”

    一时又对叶老爷子道:“爷爷,你还是看看咱们的黑玫瑰,这可怎么办?”

    叶老爷子被一提醒,想起黑玫瑰,叹了一声,道:“你们还是再检查一遍——”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却听外面一个清亮的声音大声地道:“我都已经说过了,那匹马具体什么情况,我心里已经有底了,你们让我去看看,我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把我拦在,我看不到黑玫瑰的,具体情况也没法说!你们难道要耽误黑玫瑰的病情吗?”

    旁边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叶立轩,听到窗外的声音,陡然抬睫看过去。

    不过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外面都是保镖,他看不到发出声音的女孩。

    但是他一下子就听出,这是那个飞扬跋扈挥舞拳头威胁他的小姑娘。

    他微蹙眉。

    叶老爷子诧异:“这?这人是在说什么话?”

    第28章

    叶老爷子听到这话诧异:“这是个兽医?”

    叶文茵神情便不对起来, 不过她还是笑着道:“怎么会呢?只是一个年轻人,笨手笨脚的,怎么会是兽医呢。”

    说着她的视线扫向马场经理。

    到了这时候, 马场经理哪里能不知道, 这叶大小姐反感那位叶天卉, 是万万不想让叶天卉跑来凑热闹的。

    事实上他也怕叶天卉惹是生非,只想让她走得远远的!

    当下马场经理忙道:“她根本不懂医学。”

    一时又给旁边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叶天卉赶走,底下人连忙出去了。

    叶老爷子听道:“我听着这声音是个年轻姑娘,她既然这么说了, 让她进来,听听倒是无妨。”

    叶老爷子这么一说, 叶文茵脸色微变, 当下直接看向那马场经理:“胡经理,你们这是找了一位兽医高手,专门用来看马的?这是要药到病除?”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含着笑的,声音细细软软的, 很是认真的样子,不过那胡经理却听得心里一个咯噔。

    要知道叶文茵这位千金大小姐, 她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她言语间已经指向“兽医高手”和“药到病除”,本来黑玫瑰出了状况,他们马场已经难辞其咎,如果他们马场职工号称兽医高手,号称药到病除, 最后却没成, 那真是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当然不能承认了。

    他赶紧道:“这话就是说笑了,确实只是一个年轻女仔, 内地来的,没怎么见过世面,也不知道怎么被介绍到我们马场打杂,谁曾想她竟然做事不靠谱,胡搅蛮缠,还冲撞了客人,我们已经把她炒了鱿鱼。”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听得外面保镖呵斥驱赶声,显然是要把外面这“胡搅蛮缠”的给赶走。

    叶老爷子看向窗外,却是道:“我听着这姑娘说话声音清朗好听,口音也很熟悉,这就是我们老北平的口音哪,我在北平城多年,这口音我听着太亲切了,你们让她进来吧,我听她说说话。”

    叶文茵却笑着拉了叶老爷子的胳膊撒娇道:“爷爷,知道你一心惦记着老家,想着乡音,可眼下这个莽撞得很,白白惹你生气罢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看看——”

    然而叶老爷子却道:“让她进来吧。”

    叶文茵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面上也有些无光,当下便讪讪的。

    胡经理见此,也是没法,自然是让人把叶天卉带进来。

    于是大家便看到一个穿着马场制服的姑娘走进来,她身段纤细到略显瘦弱,皮肤剔透白净,黑眸晶亮,双眉墨黑犹如剪裁一般,竟隐隐带着几分英气。

    叶立轩看到这样的叶天卉,蹙眉,视线紧紧锁着叶天卉。

    叶天卉进来之后,首先注意到了叶立轩望着自己的眼神,当下越发好笑,便给他回了一个璀璨的、别有意味的笑。

    他接触到她的笑,越发皱眉,眸间都是排斥。

    叶天卉却是心想,这亲爹太不是东西了,很不是东西。

    她必须认亲,必须当一个气死亲爹的逆女,必须把他的财产捣腾光,必须让他这辈子都后悔把她生出来。

    她当下一笑,便上前道:“你就是叶爷爷吧?我叫叶天卉,是马场的工作人员,今天打扰叶爷爷,我感到很抱歉,不过实在是有些话想说,还希望叶爷爷见谅。”

    叶天卉外貌姣好,声音清朗好听,说话又是不亢不卑,倒是已经引得叶老爷子好感。

    当下那叶老爷子眉眼也慈爱起来,笑着道:“小姑娘,说起来也是缘分,你竟然和我们同姓。如今你既然夸下海口,那就和我们说说,这匹马到底是什么情况?”

    旁边胡经理很无奈:“叶总,这北妹他真不懂,她也就随便说说,可不能当真。”

    他脑门已经全都是汗了,这事一个不好,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他不想看到叶天卉再帮他得罪客人了!

    叶老爷子却道:“没什么,让她说就是了。”

    一时又对叶天卉道::“你放心好了,说错什么也不怪你,你姑且说说,我们姑且听听就是。”

    叶天卉听这话,淡扫了一眼旁边的叶文茵,却见叶文茵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她就是提防自己,拼命不想让自己进来见到叶老爷子吧。

    叶天卉笑着道:“叶爷爷,我在这里工作,前几天早晨时候看到黑玫瑰出晨操,当时我就注意到,这匹马精神萎靡,当时我观察了一番,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猜想?

    她这一说,胡经理,并在场兽医以及练马师,全都看向叶天卉。

    要知道整个马场都是专业养马人员,经验丰富,但是大家都对这匹黑玫瑰的状况束手无策,结果现在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马房助理,还是一个要被炒鱿鱼的,竟然在这里大放厥词?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叶文茵从旁看着,眸底便泛起笑来,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热闹的笑。

    叶立轩盯着叶天卉,眼神晦涩,看不出任何情绪。

    叶老爷子却是意外不已:“你有个什么猜想,说来听听。”

    叶天卉:“我因只是远远一看,并不敢确定,所以斗胆申请,能让我走近了细看。”

    叶老爷子略沉吟了下,没说话。

    叶天卉:“叶爷爷,若我说错了,大可骂我,把我赶出去,但兴许我就说对了,是不是?”

    叶老爷子颔首,却是吩咐胡经理:“让这小姑娘跟着过去看看吧,带着你们马场的医务人员,大家一起看看。”

    胡经理自然应着,但是旁边的兽医一个个却是脸色并不好看。

    他们也都是专业医务人员,不知道治疗过多少马匹,在香江可以说是顶尖的了,结果这叶家老爷子竟然让他们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去看?

    那小姑娘懂兽医吗,学过医学吗,看过几匹马?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法,少不得在胡经理安排下,一起过去旁边的马厩,再次检查黑玫瑰的情况。

    当下众人挪位,浩浩荡荡过去,几位兽医到了跟前,却是看向叶天卉:“这位小姐,你先请吧?”

    另一个兽医却是道:“小姐手中无任何检查仪器,难道要用手检查吗?”

    他说这话,其实多少带着嘲讽的意思。

    谁知道叶天卉却道:“中医讲究问闻望切,不需要仪器,看看就是了。”

    众兽医听此,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年轻小姐实在是大言不惭。

    一个内地来的北妹,不知道天高地厚,怕不是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

    且等着看她怎么胡编乱造,闹一个大笑话!

    当下大家纷纷退让,就让叶天卉先检查。

    叶天卉走到马前,先仔细观察过一番,之后要了手套,戴上后,将马尾巴拉到了一旁,从后腹向中间往前仔细观察。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周围人全都屏住呼吸来看。

    马场胡经理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他自然不相信叶天卉懂什么医马,但这匹马如今出现状况,一旦真有什么,他们只怕是也难辞其咎,所以他有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这叶天卉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好歹撇清了马场的责任。

    叶文茵拧紧了,盯着叶天卉看。

    她确实是知道的,知道叶天卉的身份。

    就在四个月前,她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大陆的信,对于信上那个号称是她亲生母亲的人,她并没在意,只觉得不过是大陆的骗子罢了,想着自己怎么可能傻到相信这些,当即扔到了一边。

    可谁知道,她后来无意中听到二伯的谈话,似乎他们也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两个人密谈一番,打算先调查下这件事再做决策,还说为了不刺激到自己爹地,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爹地。

    但是她心惊胆战的,突然就害怕起来。

    她是生来的千金大小姐,虽然自己爹地身体不好需要修养,且不参与家族的事业,但爷爷还是给爹地留了一些股份,她更是从小备受宠爱长大的,所以她从来没感觉到过什么忧虑。

    如今突然知道这消息,自然害怕,那是后背发凉的恐惧感。

    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从小拥有的一切也许都是幻影,有可能一切都会随之逝去。

    之后她一直小心关注着这件事,时刻谨慎观察着爷二伯的动向,至于后来在家庭医生给家族成员做体检时,她更是关注着。

    她开始疑心二伯那里为了查明真相,可能拿了自己的血样送到美国去做了什么检查。

    这让她忐忑起来,她寝食难安,生怕自己突然被赶出家门。

    虽然叶家来自内地,但是她从未关注过内地的种种,她觉得那是一个贫穷落后封闭可怕的世界,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什么叶家保姆的女儿,那她——

    她不敢相信,只觉得可怕至极。

    就在这种忐忑中,她时不时过去二伯那里,甚至在有一天二伯的秘书送来了一份来自美国医学研究中心的文件时,她偷偷过去拆开看。

    根据那份文件,她果然和父亲不是血缘至亲,血型根本不可能!

    哪怕不去深究美国血液研究中心那些深奥的道理,只说最简单的,她的爹地是O型血,而她是AB型,一个O型的父亲不可能有一个AB血型的女儿!

    她简直是如坠冰窖,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就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二伯出现了,她被二伯抓了一个正着。

    她彻底绝望,以为自己即将一无所有,以为自己即将被赶出家门。

    可这个时候,二伯却宽容地安慰了自己,并且表示可以帮着自己,让自己继续留在叶家拥有一切。

    想到这里,叶文茵看了一眼旁边的叶立轸,从她的角度,只看到叶立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不出他任何反应。

    她心里暗暗拧眉,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

    正想着,突然,叶立轸的视线扫过来,那是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神,但眼底隐隐带着谴责和嘲讽。

    叶文茵瞬间羞愧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确实隐瞒了叶立轸。

    虽然叶立轸说要帮她,只要她听话,叶立轸就会帮她,让她继续留在叶家,可她心里也没底,害怕,怕叶立轸放弃自己。

    所以她到底是找到了当初被她差点扔掉的那封信,瞒着叶家,私底下和那个所谓的“亲妈”有了联系。

    让她想不到的是,对方竟然再次回信了,虽然那信含糊其辞,但她多少读明白其中意思,那个叶家真正的女儿叫叶天卉,她竟然试图跑到香江来认亲!

    那封信里面附了一张模糊的证件照片,赫然正是那个叶家真正女儿的照片。

    这让叶文茵坐立难安起来,她本来想把这封信报告给叶立轸,但思虑再三,到底是决定将这个消息隐瞒下去。

    后来她在马场看到叶天卉,看到叶天卉的第一眼她就明白,这就是了。

    叶天卉的眉眼间和自己的“爹地”有些像,比那张模糊的证件照更能看出,这就是“爹地”的亲生女儿了!

    而见到叶天卉的时候,她犹豫过,犹豫要不要将这一切告诉叶立轸,但是思虑再三,她还是放弃了。

    她确实害怕。

    她认真研读了那些内地来港潮的种种报道,看到他们的辛苦,也看到了他们的贫穷。

    想象下如果不是那大陆的亲生母亲给自己李代桃僵的机会,那么在内地受苦的就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将遭受怎么样的命运。

    华美的衣服,耀眼的首饰,还有富贵公子的追求,这些全都将成为泡影。

    她怎么能想象自己成为一无所有的北妹,沦落到赛马场的马房里,在马粪和汗水的味道中辛苦劳作。

    这是她永远无法接受的。

    而为了对抗这种命运,她必须付出一切代价!

    所以她只能设法打压叶天卉,她希望叶天卉消失,同时也努力巴结上顾志镡,想和顾志镡联姻!

    她纵然心有所爱那又如何,当她是叶家千金小姐的时候,她可以任性,当她需要为了叶家小姐的位置而挣扎的时候,她就失去了选择的资格。

    她并成功地和顾志镡拉近了关系,如果不出意外,她和顾志镡马上就可以订婚了。

    她很好地把控着一切,只要二伯帮着自己,只要自己嫁给顾志镡,那自己这叶家千金的位置算是保住了。

    只是如今,在二伯那略带着愠怒的眼神中,她看着眼前的叶天卉,这个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叶天卉,她感到了一阵烦躁。

    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北妹罢了,结果竟然闹腾出这么的动静,甚至闹到了爹地和老爷子面前。

    她现在就像是没穿衣服奔跑在大街上,有种随时被人发现的窒息感。

    她深吸口气,再次看向叶天卉,此时的叶天卉已经把那匹马检查过。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叶天卉身上,这其中自然神情各异。

    有盼着她丢人现眼等着看热闹的,也有不相信中略带着一丝希望,更有好奇打量的。

    叶天卉脱下手套,笑望向众人,之后道:“叶爷爷,我刚才检查过,这匹马确实出现了一些状况,不过这些和马场的照料并没有关系,问题应该出在英国方面。”

    她这一说,旁边叶立轸那脸色已经不太好了。

    他未曾发言,他身边的秘书已经上前,直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问题出在英国?你意思是说,我们在购买挑选这匹马的时候出了纰漏?”

    叶立轸这才叹了声:“小姑娘,你要知道,这匹马离开英国已经半个月了,当初离开英国时,我们对这匹马可是做过详细检查的,这种话,可不是乱说的。”

    叶天卉笑道:“根据我的判断,这匹马应该是怀孕了。”

    怀孕?

    旁边的几个兽医听此话,对视一眼后,显然都觉得好笑。

    其中一个更是直接道:“怀孕?如果事情这么简单,我们难道查不出来吗?再说一匹赛马怎么可能随便怀孕?”

    要知道一匹赛马,特别是一匹赛场战绩辉煌的赛马怀孕,那就意味着它在赛场的成绩变得不可控起来。

    虽然按照规则,母马在怀孕一百二十天内是允许参加比赛的,甚至也不乏怀孕母马夺得冠军的例子,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不可控因素,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设法杜绝。

    英国马场更不至于将一批怀孕的母马以这么高的价格兜售,那样的话,英国马场属于隐瞒重大事实,形成了严重违约。

    根据他们对英国马场管理严格程度的了解,他们并不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

    然而叶天卉却道:“我认为是这匹马怀孕了,是否怀孕,查查就是了。”

    其实叶天卉这么说,是有些把握的,就算是人类女性,怀孕初期,比如怀孕两个月以内,就算是有经验的诊脉高手也很难判断出是否怀孕,一般要在两个月之后才陆续有些迹象。

    至于母马,那就更难了,毕竟母马怀孕初期,特征并不明显,又因为马的体型庞大,相对于人类女性会鼓起的腹部,怀孕的母马一般并不惹眼,所以母马受孕后,明显身体明显一般在五个多月才能有些迹象。

    当然如果管理人员悉心照料,及时发现异样并进行详细的检查,在两个多月时是有机会发现母马怀孕的。

    只是因为怀孕母马的检查难度问题,以及照料人员的疏忽,对母马怀孕的疏忽屡见不鲜。

    她最近勤奋读书,看了不少关于赛马的事故,也曾看到过一个例子,前几年日本有一匹三岁的母马在某天比赛前突然产下一匹小马。

    根据这件事情的详细描述,大家是忽然发现赛场旁的等候区多出一匹小马,在这之前完全没有人发现。

    所以从这点,她判断,哪怕英国和香江都有针对赛马完备的体检措施,但是怀孕母马的检查可能并不在这种例行检查中,这就存在一个检查盲区。

    叶老爷子听着,皱眉打量着那“黑玫瑰”,过了片刻,才问马场经理:“你们有没有做过怀孕方面的检查?”

    马场经理微怔了下,之后道:“这是一匹价值高昂的竞赛马,我们目前主要考虑身体方面的检查,至于怀孕,我们的检查项目中是有血液检查的,我们对黑玫瑰的雌性激素进行了检查,并没有发现异常。”

    叶天卉听着,道:“因为它处于怀孕初期,这个时候只根据血液检查还没办法判断出它的孕育情况。”

    叶老爷子望向叶天卉:“那你又是凭什么猜测它怀孕了?”

    叶天卉走到了黑玫瑰旁边,重新拨起它的尾巴,之后才道:“在座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赛马医护专家,想必应该很清楚,如果我们采用人工检查的方式,完全可以通过观察赛马腹中线来观察这匹马是否怀孕。”

    旁边的兽医听到,略撇了撇嘴,带着几分鄙薄地道:“我从事这一行业二十年了,这点经验还不至于要一个年轻妹仔来教我,但是从这腹中线看,这匹马并没有任何怀孕迹象。”

    叶天卉却道:“如果只用眼睛看,自然是看不出,但是如果你将手放在这里,用手触摸,是能触碰到非常细微的突起,正常未曾怀孕的母马并不是这样的,所以结合这匹马的异常,我判断这匹马怀孕了。”

    她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因为她确实见多了。

    她麾下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轻骑兵,对于轻骑兵来说,战马就是伙伴就是战力,所以军中对于战马的身体状况自然是格外关注,出战之前,会有专门的兽医对每一匹母马进行详细的检查,其中就有一项是排查怀孕情况。

    曾经有一段,她事必亲躬,也会跟着一起检查战马情况,如此下来,自然经验丰富。

    她这么一说,几个兽医纷纷不信邪,开始上前动手亲自检查。

    然而——

    几位兽医这么检查过后,对视一眼,都纷纷摇头。

    为首的兽医上前,好笑地道:“我们并没有查到任何异常,什么突起的线,摸都摸不到。”

    另一个也道:“妹仔,你确定吗?你确定你摸到的是什么线,该不会是马毛吧?”

    他这一说,其它兽医眼中纷纷露出不屑来,只是当着叶家人面,大家到底收敛着,不说什么罢了。

    叶文茵见此,总算略松了口气。

    放心之余,她求助地看向叶立轸。

    叶立轸接收到她的目光,唇畔略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之后才转首,却是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他一本正经地对叶老爷子道::“爸,我看这件事没办法再拖下去,马场的兽医已经是香江最为专业的,现在这样闹腾,传出去让人笑话,再说黑玫瑰的事耽误不得,还是得尽快联系英国马场。”

    叶老爷子:“如果想进一步检查,有什么办法来对这匹马进行检查吗?”

    马场经理听此,道:“如果要检查的话,可以用手检的方式。”

    所谓手检,其实就是把手指深入马的阴*部或者直*肠,通过感触子*宫的大小来判断马的怀孕情况。

    叶天卉听此,道:“现在是怀孕初期,母马的子宫估计还没什么变化,用手检的方式未必查得出来,其实我有两个建议,第一,再次对母马的血液进行孕检,毕竟怀孕初期,可能一天一个变化,前几天没法检查出来的,今天就能检查出来了,第二,可以考虑超声波检查。”

    这两天她赖在马场,自然不是白赖,已经迅速翻找了图书馆的书,找到了关于母马怀孕方面的书籍,虽然是英文的,但是她通过英文词典也多少能猜到那个意思,知道现在超声波检查已经在医学方面开始应用,国外已经有这样的先例,可以直观地检查到母马子宫内部的情况。

    胡经理其实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根本不相信叶天卉,毕竟叶天卉是内地来的,内地根本没有赛马,也没有成体系的赛马理论,他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内地来的年轻妹仔?

    但是另一方面,他暗暗期盼着,期盼着叶天卉说得是对的。

    毕竟如果叶天卉说得是对的,那黑玫瑰才来到他们这里一周多,那基本可以判定,黑玫瑰在来到他们马场前已经和公马交*配并受孕,那样他们的责任就彻底可以撇清了!

    现如今看着叶天卉说话头头是道,且能说出血液检查和超声波检查等措施,分明竟然是一个懂行的!

    当下他看向叶老爷子,试探着道:“叶总,她说得倒是也有些道理,这母马怀孕后的血液,一天一个变化,甚至早上和晚上可能都不一样,现在倒是可以再试试。”

    叶老爷子颔首:“好,这个多长时间能出结果?”

    那胡经理道:“这个检查我们马场就能做,分为尿液快捷试纸检查和详细血液分析,如果尿液试纸检查的话,顺利取到尿液后,半小时就能看到结果。”

    叶老爷子:“两个都做,现在马上做。”

    胡经理忙道:“好。”

    当下,胡经理自然命人设法取了黑玫瑰的尿液和血液,尽快做检查,而这边,叶老爷子显然对叶天卉颇有好感。

    他神态和蔼地让叶天卉坐下:“你先坐下,喝口茶。”

    叶天卉也没客气,当即坐在了叶老爷子下首。

    她先看了眼旁边的叶立轩,笑道:“这位是叶立轩叶教授吧?我久闻大名,只是一直不曾得见。”

    叶文茵听这话,神情满是防备,就那么盯着叶天卉。

    叶老爷子笑呵呵地道:“对,他如今在香江大学任教,平时忙得很,今天难得过来一起看看。”

    叶天卉听这话,嘲讽地看着叶立轩,口中却是笑道:“竟真是叶教授。”

    叶立轩脸色冷漠地扫了眼叶天卉。

    别人听不出来,他自然能听出,她这是故意嘲讽他之前隐瞒姓名,不承认自己身份。

    他只是不愿理会,总觉得她那笑里别有意味。

    叶天卉见此,也就不理会叶立轩。

    现在,她可以和叶老爷子深入探讨探讨身世问题了。

    第29章

    叶文茵见此情景, 微拧眉。

    她心里对叶天卉充满排斥,而现在叶天卉如此接近叶老爷子,更是让她焦躁至极, 她心乱如麻, 恨不得当场让叶天卉赶紧滚。

    她只好求助地看向叶立轸, 谁知道叶立轸却是视而不见。

    她又小心地留意着叶立轩的神情,却见叶立轩微垂着眼睛,神情难辨。

    一时心里苦涩不已,想着他们都好狠的心,养她这么大, 哪里顾及过她的感受!

    茶点上来了,叶老爷子和蔼地和叶天卉说着话, 问起她在“北平”的种种。

    叶天卉也就大致讲讲, 讲起自己的生活,讲起如今的北京城,也讲起每日的面茶。

    她赶的时候不好,平时都是按票供应, 很多好东西她见到过但是没吃过,不过现在也都大致和叶老爷子讲讲。

    这么一番聊过, 倒是勾起了叶老爷子的一番乡情。

    叶老爷子感慨:“说起老北平的面食,那么多花样呢,蒸饺、馄饨、馅儿饼、烧卖、合子还有包子,还有各样新鲜的好菜,我还记得我以前最爱吃的翠盖鱼翅, 那大个的紫鲍, 用新鲜的荷叶包火腿,那个味儿啊……”

    他摇头, 叹道:“只是可惜,来到香江后,我就再也没吃过那个味了,这香江的膳食和北平不是一个味儿。”

    旁边叶文茵心里真是犹如热锅蚂蚁,此时听得这话,忙笑着道:“爷爷,你喜欢吃,让厨子给你做就是了,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叶老爷子却摇头:“你哪里知道,这根本不是一个味儿,哪怕同样的做法,香江的馅饼就是香江的味儿,做不出北平城的那个地道哪!”

    叶天卉听着叶老爷子说话,倒是感觉亲近了一些。

    她这一路行来不容易,难免对叶家人多了几分猜测,那些猜测都是冲着“豪门无情无义”去的,如今见了白发老人,便觉得倒也未必那么无情,于是心里越发稳妥。

    这时候,那叶老爷子又问起来:“你好好的怎么想着过来香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吗?你是怎么过来的?”

    叶老爷子这问题对于叶天卉来说,自然是正中下怀。

    她抬眼扫了一眼叶文茵,却见叶文茵神情紧绷,明显是坐立难安。

    她笑了笑,便道:“叶爷爷,说起我来香江,这话就扯远了,估计得说半天了。”

    叶老爷子:“没事,我们等着结果,左右也不急,我听着你说话亲切,你且说来我听听。”

    对于讲故事,叶天卉是有些经验的。

    她常年在外征战,偶尔间会回京面圣,面圣那几日自然至关紧要,兵马粮草这些经略大事全都要在这几日敲定,这个时候该怎么和圣人谈,这学问就大了。

    在外征战手握兵权的将军,首先得表自己赤胆忠心,其次要争取更多军饷粮草,再次就要争取更多自由裁决权,前者是手段,后两者是目的,要想达成后者,必须先陈前者情。

    总之……她经验丰富。

    眼下对于叶老爷子这样年纪大的,她自然是要诉苦了。

    当下她便提起自己在内地的种种,提起自己怎么来香江的,其中如何艰难,自己来到香江后又受了多少苦头,她倒也没什么夸张,只是把自己诸般经历,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忍饥挨饿,全都讲了一遍。

    她这么一番下来,倒是听得诸人无声,贵宾厅中一片寂静,还有伺候在后面的女佣抬手悄悄抹眼泪。

    她一眼扫过,那叶立轸面上并无反应,叶立轩——就是她那亲爹,微垂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他难道就不能给一点反应吗?

    冷血无情的爹!

    不过好在叶老爷子苍老的眸子中充满着感慨和怜悯,这就够了。

    一时只听得那叶老爷子道:“孩子,你可真是受苦了!你这一趟过来不容易哪!”

    叶天卉:“其实在北京我倒是也能勉强不饿肚子,不至于过不下去,我千辛万苦过来香江,是来寻找我失散的亲人。”

    失散亲人?

    这话一出,那叶立轸神情微变。

    叶文茵则是脸色惨白。

    她想阻止,但是现在这叶天卉竟然走到了叶老爷子面前,这让她怎么阻止!

    她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叶天卉自然将这两位的神情收在眼底,一时她也是疑惑了。

    这叶文茵怕成这样也就罢了,她理解,但那叶立轸怎么回事?

    难道这兄弟阋墙,叶立轸竟然瞒了叶立轩什么?

    叶老爷子:“你的什么亲人在香江?你可以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找找。”

    叶天卉欣赏着这两位那并不太好看的脸色,之后才说起来自己的故事。

    她并没有详细地说姓名,只是说起自己父亲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己母亲滞留大陆,生下来自己,结果被家里保姆给李代桃僵,把自己留在大陆,却把那保姆的女儿带到了香江享福。

    她说起这些时,可以看到叶文茵面色已经白如纸,两只手更是一直在袖子下颤抖。

    显然她都快受不了了。

    至于叶老爷子,则是深深皱眉:“真是岂有此理,没想到竟然遭遇了这般歹心之人!”

    旁边的叶立轩神情却突然凝重起来,他有些狐疑地盯着叶天卉。

    叶天卉感觉到了,微扬眉,笑看了他一眼。

    猝不及防,叶立轩陡然一怔,就那么心神恍惚地看着叶天卉。

    叶天卉收回视线,继续和叶老爷子提起来:“我不求别的,只求找到我的亲生父亲,一家团聚,从此后好生孝敬在老人家膝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

    叶老爷子:“你那亲人姓谁名谁,你都告诉我,我让人帮你去查。”

    叶天卉笑望着叶老爷子:“根据养母的日记,我那亲生父亲叫——”

    她话说到这里,却见马场的工作人员匆忙进来了:“结果出来了。”

    胡经理一听,忙道:“什么情况?”

    医护人员呈上了检验报告,递给了胡经理。

    胡经理连忙看了,看过后,他那眼中便不可控制地露出喜色。

    不过当着叶家的面,他到底是压抑下来,努力保持着没什么表情的脸,将那检验报告拿给了叶老爷子。

    他恭敬地道:“叶总,你看,这报告显示阳性。”

    阳性?

    叶老爷子拿过来,看了看,不过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

    胡经理用一种平静到有些刻意的声音道:“从报告看,这匹马确实怀孕了,不过具体怀孕时间需要确定。”

    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现在是在提取赛马血液中的孕马血清促性腺激素,先初步做了一个快速检测来判断阴性阳性,目前结果看,这是阳性的,但是具体怀孕时间,需要我们更进一步的检查结果,通过这个数值来判断怀孕时间。”

    嘴上这么说着,他已经心花怒放起来了。

    这匹马抵达他们这里大概一周多,如果和公马交.配的时间很短,那这检验报告应该不能呈现阳性,交.配时间只有一周多这个激素数据不可能呈阳性!

    如果这样推测,那这黑玫瑰就是在英国时候已经被配种了!

    如此一来,就等于他们马场遭受了无妄之灾,他们委屈了他们被冤枉了。

    这事分明应该去找英国人的麻烦!

    旁边叶立轸一听这话,顿时皱眉:“怀孕,怎么可能?这是英国马场的竞赛马,他们对赛马的管理科学严格,绝对不至于出现这种事!”

    叶老爷子冷笑一声,直接将那报告单扔给了叶立轸:“你自己看看吧?还是不信的话,你自己抽血去查!”

    叶立轸赶紧接过来那检查单,仔细看,虽然并不太懂,但那阳性却是呈现在眼前的.

    这——

    他倒吸一口气。

    如果这匹马真的怀孕了,它才来到奔腾马场一周多,那意味着这匹马来到马场前就已经怀孕了!

    也就是说,英国马场卖给他们一匹已经配种过的母马!

    叶立轸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其实竞赛马并不是不可以配种,完全可以在赛季结束后利用这个时间让母马进行生产,但是这个时间必须精准把握,不能耽误下一期的竞赛。

    另外配种的公马也必须精挑细选,争取培养出优良的下一代!

    现在,不知道是配的什么公马不说,关键是接下来便是赛马季了,花费重金竞拍到的黑玫瑰却怀孕了,这让他们怎么参赛?

    那叶家岂不是擎等着丢人现眼了?

    叶老爷子看着长子那阴得要下雨的脸:“你和英国那边的合同怎么规定的,这马怀孕了,接下来的比赛是不是会受影响了?如果受影响,那怎么算?”

    叶立轸:“这——”

    这匹马是他拍卖的,是他签的合同,是他一手敲定的,如果是疾病以及其它缺陷,那没问题,合同都是规定好的。

    但是怀孕——

    这根本不算病,不算病的话,英国马场方面是不会给任何赔偿的。

    叶老爷子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真皮沙发的椅背,淡淡地道:“这方面你完全没想到,对不对?”

    叶老爷子的话犹如重锤一般,直接捶下来,这让叶立轸顿时灰头土脸起来。

    他在外面也是光鲜威风的叶家总经理,但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被这么敲打。

    他只好道:“关于这方面,我们需要找律师来协商,然后再看看怎么和英国马场交涉。”

    他看了一眼叶天卉:“再说现在这个结果未必就准吧,这个结果是不是也可能呈现假阳性?”

    旁边胡经理道:“如果要确定结果,等下我们可以看具体PMSG的数值结果,估计十几分钟就出来了,这个结果出来,甚至可以精确推算怀孕的时间。”

    叶老爷子叹了声:“怀孕了就是怀孕了,倒也不必抱什么希望说假阳性,这件事你回头和英国谈吧。”

    一时叶老爷子又望向那胡经理:“怀孕的母马在竞赛方面有什么规定?”

    胡经理却犹豫了下,还是道:“按照规定,母马在怀孕四个月内允许参赛。”

    旁边叶文茵见此,忙补充说:“爷爷,其实怀孕母马参赛且获得胜利的不胜枚举,从最低规格的比赛到最高规格的一级竞赛都有这样的先例,比如有名的Kitten 's Queen和Chinese White,都是很好的成功案例,甚至有人说,怀孕对母马在赛场上的表现有促进作用。”

    这次叶天卉出了大风头,她自然也想多少找回一些面子,忙想说几句。

    叶老爷子颔首,道:“不管如何,既然黑玫瑰已经怀孕,那就好生养着身体,看看接下来它的身体状况,今年的赛季若是能参加自然好,不能参加也不必勉强。接下来还请你们悉心照料,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

    胡经理忙道:“叶小姐说得极是,而且一般母马孕期为十一个月,也就是说距离黑玫瑰生产还有九个月多,这样的话,即使它耽误了今年的赛季,明年却是完全来得及。”

    叶老爷子听了,自然没什么意见,当下又吩咐叶立轸道:“你负责和英国方面交涉吧。”

    叶立轸连忙点头称是。

    叶老爷子便起身,他还想再去看看黑玫瑰。

    他这么一起身,叶家众人自然跟随在左右,叶文茵也忙上前,身形有意无意地往叶天卉面前一挡,直接挡住了叶天卉,这样她就紧跟在叶老爷子身边了。

    对此,叶天卉倒是懒得抢,被挤到一旁就一旁,反正她已经在叶老爷子这里挂了号,这些鬼魅魍魉也别想阻止她认亲。

    这时候叶家一行人已经过去看那黑玫瑰,显然叶老爷子对黑玫瑰是颇为怜惜的,叶天卉远远看过去,可以看到叶老爷子正用手抚摸着黑玫瑰的鬃毛,和它说话,仿佛在安慰它,让它安心养胎等等。

    一旁,胡经理带着叶天卉过去一旁护理室,却见马场的医护人员都在,大家的的脸色并不好看。

    毕竟大家都是专业人士,经验丰富,结果在这个关键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这黑玫瑰竟然是怀孕了。

    大家都没猜到的事,束手无策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不是兽医的叶天卉给想到了,当着叶家人面提出来了,那真是一下子出了大风头。

    她出大风头了,可大家都成了打嘴的献世包。

    本来大家都在那里讪讪的,现在见胡经理和叶天卉过来,都有些尴尬,为首的那兽医便道:“就在前天,我们对黑玫瑰的血液做过检查,它并不是呈现阳性,可见……也就是这两天出现的征兆吧。”

    他这么干巴巴地找补了一句。

    另一位兽医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按照常理,像英国马场这样的专业机构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纰漏的,这种情况确实谁也没办法料到。”

    其它兽医总算找到了理由,纷纷点头附和:“反倒是对这些规矩并不清楚的外人,可能误打误撞反而猜到了。”

    叶天卉听到这话,却是笑着道:“各位说得没错,论运气经验我自然是不如几位,经验太丰富,反而落了窠臼,所谓云深不知处,只因身在此山中,大概就是这种了。”

    她这话自然很是讽刺,几位兽医面色越发不好看,怎奈这次确实是叶天卉帮了大忙,以至于大家都发作不得,只能憋着罢了。

    那胡经理听了诸位兽医的话,一时也是好笑,又哭笑不得,他自然知道叶天卉这次成功出了大风头,马场养着的这些医护人员脸上无光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医护人员确实是疏忽了,他们自己钻了死胡同,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们却一心认为黑玫瑰身体状况出问题。

    他当下便笑着道:“这一次确实多亏了天卉,如果不是天卉的话,我们马场必然会陷入麻烦之中,还不知道要操多少心,不说别的,就算以后发现了黑玫瑰怀孕,那也说明我们马场医护的无能,不能及时查明原因。你们怕是不知道,今天叶家当家人都过来了,如果事情不能顺利解决,我们的名声只怕是一落千丈。天卉提醒了怀孕的情况,当时做了尿检,那尿检结果一出来,我真是浑身舒畅,我总算把这个锅直接甩了出去!”

    他笑着说:“我们马场的名誉保住了。”

    说话间,却见详细的PMSG检查结果出来了,上面清楚地写了PMSG数值,这个是精确测量的,再没有假阳性一说,而根据上面的结果,这匹马怀孕五周了。

    五七三十五,那就是三十多天,也就是说现在可以保证这黑玫瑰是在英国马场怀孕的。

    他忙道:“天卉,你先把这个结果拿给老爷子看,好好和老爷子谈谈,给他解释清楚。”

    叶天卉有些意外,胡经理竟然让自己过去,不过当下也没说什么,径自拿了过去老爷子那边。

    胡经理看着叶天卉的背影,再次看了一眼那些医护人员,道:“你们也不用不服气。这叶天卉确实是有实力的,眼力够好,一眼看到了事情真相,你们不要觉得他是误打误撞,能够有勇气跑到叶老爷子面前,不亢不卑,说出自己的见解,这就已经远胜过绝大部分人了。”

    众医护人员脸上越发讪讪的,心里自然是憋屈,很是不痛快,他们或者从事赛马养护多年,或者是西方留学归来的专业技术人员,没想到这次都败在了叶天卉一个北妹的手里!

    关键她还那么年轻,关键她还在叶家的面前出了风头!

    这怎么能不让人羡慕,如果当时是自己提出来黑玫瑰怀孕了,那不是一个大好扮英雄的机会,从此就是发财呀,前途一片光明!

    一群人真是越想越懊恼。

    胡经理:“从现在开始,叶天卉正式进入咱们马场,她会成为我们马场的专业技术人员重点培养。”

    至于什么开除,至于什么叶家大小姐看不惯叶天卉,至于什么贸然闯入,那些自然都不追究了!

    说话间,他远远地看到叶天卉过去老爷子那边,老爷子对她笑着说话,两个人坐下在说什么。

    看着这情景,他自然是有些打算的,这叶天卉一鸣惊人,叶家也许也看中了,说不定就会聘用叶天卉为叶家的马务助理,他当然不愿意让叶家这样摘桃子。

    他想让叶天卉收揽入自己麾下,成为马场的专业技术人员,通过叶天卉拴住叶家,这样也有助于马场以后的发展。

    *********

    而此时,叶天卉将那详细报告单拿给叶老爷子看,并大概做了一些解释。

    老爷子看着那具体的数值,多少也懂了:“从这个结果看,这匹马在你们拍卖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叶立轸从旁也是脸色难看:“当时也才刚刚交.配没多久,这个防不胜防,很难发现。”

    老爷子嗤笑一声:“你倒是理由很多?”

    叶天卉见此,也就道:“叶爷爷,这匹马现在怀孕也就五周的时间,其实早期确实不容易发现,就是早一周两周,兽医都检测不出,所以这件事倒是不能怪叶先生。”

    老爷子听了自然心里舒坦,毕竟是自己亲儿子。

    此时的他对叶天卉自然是满意得很:“这次多亏了你,你眼力好,一眼看出问题,要不然这事情耽误下去就麻烦了。”

    继续耽误下去的话,一方面怕疏忽了这怀孕的母马,一方面也怕耽误了和英国方面的合同纠纷不能及时处理,另一方面,也好提前为接下来的赛季做好准备。

    总之现在及时发现了,后面才能有空间来处理这次赛马季的种种问题,以及时启用后备方案。

    叶天卉便笑着道:“叶爷爷谬赞了,马场的工作人员哪个都是顶尖技术人才,他们只是没想到这种意外而已,我在马场工作这段时间,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不然我也一定能看出来。”

    这话其实多少给叶立轸找补了面子,叶立轸便勉强着笑道:“不知道和黑玫瑰交.配的种马是什么马种,如果也是英国纯血的话,那我们买一匹母马,岂不是白得一匹马驹,倒是也还好。”

    然而这话说出,叶老爷子呵呵一笑:“你这是反倒要请功了?那今年的赛季呢?黑玫瑰能参赛吗?”

    本来特意从英国高价竞拍了黑玫瑰,这是要参加今年香江赛马的,要和孟家一较高下,结果现在可倒好,黑玫瑰怀孕了,只怕是注定认输了。

    叶立轸讪讪地道:“爹地,黑玫瑰如果怀孕只有一个多月的话,它完全可以参加这一季的比赛,胡经理不是说了吗,四个月内都可以参赛,这种例子很多,而且也有不少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叶老爷子颔首:“看看再说吧,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我们都得谢谢叶小姐。”

    叶立轸无奈地看了眼叶天卉,勉强道:“说的是。”

    叶老爷子满脸欣赏地看着叶天卉,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叶天卉留下来,当他的马务助理,帮他照料赛马。

    当下他便和蔼地笑着,问叶天卉道:“你刚刚提起你的亲人,具体是什么情况来着?需要我帮什么忙吧?”

    旁边叶文茵之前跟着叶老爷子进了马厩,见叶天卉并不积极的样子,她略松了口气,便存着侥幸,想着也许叶天卉未必知道她就是叶家的,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明呢?

    如果那样,她也许有机会。

    现在,她听到叶老爷子再次提起这话题,心顿时咯噔一声,当下眼睛下意识看向叶天卉。

    叶天卉笑着道:“是的,我来香江是找我失散多年的亲人,只可惜——”

    她略停顿了下。

    叶老爷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叶天卉叹了声:“我那失散的亲人在香江有头有脸,财大气粗,我却只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内地妹,我哪里能随便见到他们呢,我跑去那亲生父亲的学校,给他留下口信,至今没见回应。”

    叶老爷子听得不太苟同:“便是财大气粗又如何,难道还能不认自家女儿,你去给他们留下口信,他们竟然不见你?这是什么人家?你说说他们家情况,我来帮你,怎么也要他们认下你。”

    叶天卉扯唇,苦笑了下,之后才缓缓地道:“我亲生父亲叫叶立轩,我亲生母亲叫顾施穗。”

    这话一出,叶立轩的视线瞬间落在叶天卉脸上,他紧紧盯着她:“小姑娘,你在胡说什么!”

    旁边叶文茵瞬间眼前一黑,她只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

    到底是来了,挡都挡不住,她到底来了。

    而叶老爷子则是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道:“这————”

    周围一群人等,也全都震惊了,这内地妹在说什么?

    唯独叶立轸,从旁不动声色,阴着脸,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

    他是万万没想到,一生清风朗月不问俗尘的叶立轩,竟然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不按常理出牌,胆大妄为,却又嚣张肆意。

    这是一个很有手段的女人,若让她顺利认祖归宗,会成为自己极大的威胁。

    对于满场的震惊,叶天卉倒在意料之中,她看着叶立轩:“你觉得我胡说?你听都不愿意听我说什么,就一味说我胡说?你是心虚了吗,你不敢面对现实?”

    叶立轩凉凉地道:“如果我没忘记,你是来香江找你大爷的。”

    叶天卉:“不,我是来找我亲爹的,我一直在努力找我亲爹,奈何别人不但不信我,还羞辱我,我能怎么办?”

    叶老爷子皱眉:“小姑娘,说话得有凭证,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叶天卉听着,道:“爷爷,我当时年纪尚小,又哪里有什么凭证,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出来看,倒是能证明,至少我不是满口胡言的骗子。”

    说完,她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纸包。

    她捏着那小纸包,“本来是有首饰盒的,花梨木的,西洋风,上面有唐草纹。”

    叶立轩听此言,眸中陡然涌现出万分情绪,他盯着叶天卉不挪眼。

    叶天卉自然注意到了叶立轩的动静。

    很好,他很在意,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于是她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现在这首饰盒没了,但我也没办法,我从深圳的蛇口游泳过来,夜黑风高浪头大,我没有办法把那首饰盒带来,只能扔在海里。”

    说着,她一层层地打开了那纸包。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她手上,当那纸包一层层打开后,大家便看到了一件五彩银鎏金耳坠,那耳坠上显然曾经镶嵌过什么,如今却是空的,早被扒下去,只剩下残余的凹陷,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出斑驳暗色来。

    叶立轩见到那耳坠,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夺过来那耳坠,捧在手中,怔怔地看着,看得两手几乎颤抖。

    叶天卉:“从我养母的口中我知道,这对耳坠本属于我母亲所有,只是困难时期,养母将上面的翡翠抠了下来,换了钱来买米,所以这耳坠就成了这模样,这是我手中唯一的信物,是我亲生母亲留下的。”

    事情当然没她说的那么简单,这耳坠纵然被扒下来翡翠,但耳坠也是值一些钱的,养母当然不肯撒手,是暗地里偷偷藏着的,所以她就直接偷过来了。

    不过管她呢,偷亲妈的东西不叫偷,叫拿回来。

    叶立轩盯着那耳坠很久,终于缓缓地抬起眼,他幽深的眸底泛着红血丝,就那么看着叶天卉,半晌,他终于咬牙,哑声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天卉冷笑一声:“你把你的妻子扔在了大陆,你可知道,她临终前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这对耳坠,结果她死了后,还是被女佣扒了下来变卖,然后她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女儿,却被留在那女佣身边,从小吃尽了苦头。”

    她嘲讽地道:“香江真是一个锦绣繁华世界,应有尽有,好吃好喝好玩的,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她从小忍饥挨饿,现在她游过南海来找你,结果你却问她,你在说什么?你有资格这么问吗?”

    旁边的叶文茵陡然尖声道:“你胡说,怎么可能,你在编瞎话,你大陆妹来这里,只是想骗钱罢了,你要钱你就说,何必玩这一套把戏!”

    叶天卉却是根本不理会叶文茵,她只是盯着叶立轩:“你女儿长得有半分和你像,还是她长得像你亡妻?你不觉得她和你们家昔日女佣像吗?”

    其实叶天卉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空口说说就能证明的,区区一个首饰也只是证明自己和那女佣有些瓜葛,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过叶家是大户,叶立轩对那亡妻也有几分感情,她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来,那就把怀疑的种子给他们埋下。

    她知道叶老爷子对她是有几分欣赏的,凭着这几分刚刚搏得的欣赏,叶老爷子如果怀疑了,凭什么不去查证?

    而叶家自然有的是手段来查证,查证她的身份。

    果然,她这一说,周围人脸色都越发古怪,叶老爷子更是沉着脸。

    叶文茵确实不像叶立轩,和叶家其它人也不像!

    叶立轩望着叶天卉,茶色的眸底有万千复杂情绪滋生,翻涌。

    他紧紧抿着唇,却是一言不发。

    叶天卉冷笑:“你根本不信我的话,以为我是胡说八道?你就认准了那西贝货,那可以,你就像之前一样把我赶下去,让保安把我赶出去,赶出叶家,赶出香江,从此后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九泉之下,你再见亡妻,我看你怎么和她交待!”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叶天卉,明朗娇艳,犹如雪中红日,就那么生机勃勃地站在他面前,指责着他的种种不是。

    她说她才是施穗生下的那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

    叶立轩眸色越来越深,深到了仿佛浓黑的夜,趁着他此时略显苍白的肌肤。

    下颌线涌现出凌厉的棱角来,他攥紧拳,盯着她道:“所以上次,上次你坐我车,你是已经怀疑我是——”

    叶天卉颔首:“对。”

    叶立轩一动不动地看着叶天卉,良久,陡然脚底下一个趔趄。

    叶文茵的腿也发软,觉得头晕目眩,不过她还是努力镇定下来,跑过去扶住叶立轩,担忧地叫着爹地。

    旁边一直不曾言语的叶老爷子此时终于开口:“你是说,你是立轩和施穗的女儿?”

    叶天卉望向叶老爷子,道:“是,爷爷,我是你的亲生孙女,是流落在外的叶家血脉。”

    第30章

    她笑看着叶老爷子:“爷爷, 你不觉得,我在某些方面,和你老人家很像吗?”

    叶老爷子看着叶天卉, 看着这个神韵间确实有几分像自己儿子和儿媳妇的姑娘, 半晌, 他艰难地看向叶文茵:“那文茵——”

    叶文茵听到这个,顿时哭出了声:“怎么可能,爷爷,你别信,我就是爹地的亲生女儿, 是你的亲孙女,爹地!”

    她扁着唇, 委屈悲愤地盯着叶天卉:“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来这里干什么!你看你把我爹地气坏了,如果爹地出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事情到了这里,叶文茵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赌了。

    她要赌, 赌爹地对自己的感情,赌这种北妹会成为家族耻辱, 赌爷爷不会要这种孙女,也赌叶天卉那刚硬的脾性万万不如自己讨喜!

    然而,叶老爷子却道:“住嘴!”

    他这声音并不大,但是却低沉有力充满威严,那叶文茵吓了一跳, 脸上挂着泪, 怔怔地看着,再不敢开口说什么。

    在场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喘, 就那么低头站着。

    叶老爷子却在这时望向叶天卉,神情严肃:“叶小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叶天卉:“为了能够骨肉团聚,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如果你老人家单方面拒绝相信,认为我在无理取闹,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就离开,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众人从旁看得惊讶不已,一时都不知道做何反应。

    不过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位叶姓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这时,叶立轩却陡然出声:“站住!”

    叶天卉停下脚步。

    叶立轩艰难地压下胸口的翻腾情绪,望向叶老爷子:“爸,这件事,需要细查。”

    叶老爷子蹙眉,看着儿子。

    父子俩四目相对间,显然叶老爷子已经明白叶立轩的意思,在这小姑娘的质问中,他已经信了一多半。

    叶立轩涩声道:“也许她真的是。”

    叶老爷子再次望向叶天卉,这个一出现便让他心生好感的小姑娘,有勇有谋有胆识,做事也实在有魄力。

    这么一个小姑娘,竟可能是他的亲生孙女?

    叶老爷子终于道:“先带回去吧,具体什么情况,还需要细查。”

    ***********

    显然叶老爷子已经动摇了。

    叶立轩的话,叶天卉的胆识以及笃定让他开始相信,也许叶天卉真的是他嫡亲的孙女。

    他当即下令,封锁消息,带着家族众人并属下离开马场。

    也幸好叶天卉把这消息抖擞出来时,在场的都是叶家人,胡经理并不在,是以叶老爷子一声令下,便将消息封锁住。

    在没有确切结论前,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轻易外传。

    当叶家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时,胡经理正拿了那黑玫瑰的血样急匆匆跑来,结果他一看,叶家人都要撤了,一时也是疑惑。

    他忙问起叶家一位相熟的秘书,那秘书却是对他皱眉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多问。

    胡经理越发纳闷,低声道:“那个叶天卉可是我们马场的技术骨干,我们要重点栽培的。”

    秘书听他又提起叶天卉,赶紧冲他使眼色,让他不用说了。

    那叶天卉可真是胆大包天,直接号称自己是叶家流落在外的女儿,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叶天卉都不可能继续留在马场了。

    然而胡经理不知道,他还一心惦记着叶天卉,眼看着叶家人就这么纷纷上了加长型轿车浩浩荡荡离开,不免耷耷了头,耸肩叹气:“怎么可以这样?”

    叶天卉这个时候已经在叶老爷子的安排下,单独上了一辆轿车,由两个女佣陪着。

    她自然明白,叶老爷子显然是有些监控的意思。

    这是一个乍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那是多么和蔼可亲的人。

    但是一旦涉及到家族利益,他便瞬间变了脸色。

    不过叶天卉有足够的底气,知道自己至少应该能在叶家有一席之地了,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他们都会安置下来自己了。

    毕竟,看起来叶立轩对自己那死去的生身母亲是有些感情在的,她拿出那耳坠,便是捏住了叶立轩的三寸。

    至于进了叶家后,也不是说她就功德圆满了,就叶家的形势来说,她的路还很漫长。

    那叶文茵必然不会善罢甘休,那叶立轸也不是省油的灯,需要对付的人还有很多。

    不过她并没什么畏惧的,左不过这些豪门是非罢了,谁有手段那就来,铁血沙场走过一遭的人,她还不至于怕了这群人。

    反正好吃好喝的就行,和这些人斗斗心眼就当是解闷。

    她回味着自己这一系列的动作,觉得还算是成功的,一切都照人下菜碟,致命一击,保证让那叶立轩愧疚后半生。

    不用太补偿,记得多给自己在叶家争取一些钱就是了。

    她略舒了口气,有些惬意地靠在那座椅上,真皮的沙发座椅可真是舒服,果然豪车就是不一样,比那巴士上的座椅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她微合上眼睛,想着今日的种种,不知怎么,竟想起上辈子的一些事来。

    比如她回朝面圣时。

    她想起那一年,诽谤纷纭而起,说她拥兵自重,说她擅做决策,她奔波万里回去燕京城请罪,抵达燕京城的那一晚恰是磅礴雨夜。

    圣人连夜宣她于御书房,她让自己麾下文武双全的副将为自己写了陈情奏章,她通读过后背诵下来,进宫面圣。

    她单膝跪在御书房中,以一种悲恸而诚恳的声调饱含感情地背诵着那陈情奏章。

    她这么背着的时候,突然,圣人开口了:“真的吗?”

    她垂首,一跪到底,不假思索地道:“末将句句肺腑之言!”

    上方的圣人却半晌没有说话。

    窗外风雨扑扑簌簌地吹打着御书房的窗棂,叶天卉清楚地听到那宫灯摇曳的声音,也听到了铜壶滴漏清晰的声响。

    她垂着眼睛,看着一滴雨顺着战袍的衣袂缓缓落在青玉地砖上。

    良久,圣人的声音再次自上方响起:“君王如天地,万物赖为生……吾听牧马之声,思君王巍巍之恩,夜不能寐?”

    叶天卉听着,恭敬而诚恳地道:“末将披肝沥胆只为报皇恩,自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死而后己!”

    然而,她这一番表忠诚,却只换来那圣人一声意味不明的“哦”。

    她微怔了下,有些困惑地看过去,却见御书案后,圣人身着一件宽松的缂丝绢棉长袍,墨发慵懒地轻垂在肩头……

    看样子是已经就寝又爬起来的,甚至未曾梳洗就爬过来御书房了?

    这样折腾一个皇帝合适吗?

    她眨眨眼睛,想着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这时候,圣人却以拇指轻托着下巴,矜贵中带着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叶将军,所以你奔波万里,雨夜入燕京,扰了朕的清梦,只是想告诉朕,你人在边塞,心系君王,日思夜想,你甚至想得夜不能寐?”

    豪华房车突然停下,叶天卉身形为之一顿。

    在这一顿间,她的思绪便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收了回来,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只是,圣人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慵懒笑意依然浮现在叶天卉面前,让她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那一次的诽谤之言再也没有人提起,就那么无声无息消失了,她雨夜入宫一番剖心之言,换来的是帝王大手一挥的封赏。

    不过她却开心不起来。

    在某个瞬间,她是懊恼的。

    觉得属下为她撰写的那陈情奏折也太过离谱,让她像个傻子一样说着不太切实际的话!

    但是很快她又觉得,圣人有些过分了。

    他为什么要那么对着自己笑,为什么要在那字里行间挑剔着自己!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

    在之后的光阴里,当她纵马驰骋时,当她军营夜读时,又或者当她眺望那茫茫原野时,她脑中偶尔会浮现出圣人那一晚的眼神。

    终于在某个夜晚,她脸红耳赤地醒来,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可能被他调戏了。

    叶天卉抬起手,覆盖住眼睛,试图挡住眼前复现的那幻影。

    她想,她已经重活一辈子了,曾经的金戈铁马都已经在梦里,昔日的巍巍皇权只怕也化作那荒芜皇陵旁的一抹土,谁还会在意?

    调戏了就调戏了,反正她也没吃亏。

    至于那顾时璋,他确实很像,但那又如何,他不是,不是就不是。

    就算是,她也不认账!

    ***********

    浩浩荡荡的豪车队伍在爬到了半山腰时终于停了下来,叶天卉看着窗外,从路边的标记,她大概认出这里是浅水湾,根据她对香江粗浅的认识,这浅水湾好像是豪宅区。

    往前看,前面豪车似乎停在了一处偌大的院子前,那院子围墙足足七八米高,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绿树成荫,有米白色西洋风建筑群露出顶端来。

    看得出,这是一处豪宅,一处犹如皇宫一般的所在。

    车门被打开,她被西装革履的保安请下车,之后在两个女佣两个保安的前后簇拥中往前走,通过一道防守严密的铁栅栏门,经过重重把守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花园占地面积极大,有原木色的甲板路铺设在草木之间,白色条石铺就的小道上很有艺术感地散落着五彩鹅卵石,各样修剪整齐的名贵树种穿插其中,蓊蓊郁郁,彰显着这个园林的讲究和从容。

    叶天卉被那保安和女佣簇拥着继续往前走,先是进入了一处大厅,那大厅布置很有艺术气息,一水儿的白色真皮沙发,看上去就很贵也很空旷。

    她自打再世为人,已经习惯了北京城的简朴,偶尔间看着那红砖灰墙上精致的雕花纹路,也能想象那座老城曾经的奢华。

    只是一切终究早已逝去,只留下些许痕迹。

    但是现在来到这里,她便明白,任何时代其实都是一样的,总会有一些人站在金字塔的最顶尖,享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奢靡。

    她被引领着往前,拾阶而上,沿着那光鲜到不可思议的地板,经过一处悬挂着各样名画的走廊,终于来到了一处房间。

    一个穿了套装挽着发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人来了,自我介绍过,说她姓谭,人称谭妈。

    谭妈笑着对她说,让她先在这里住下。

    叶天卉见此,什么都没问。

    反正让她住下她就住下,叶家不是寻常人家,叶老爷子也不是寻常人,他既然知道了,必然会去查。

    他们要查那就让他们查,她等着结果就是了。

    在这之前,她不用着急,事实上现在最应该着急的是叶文茵。

    还有她那亲爹叶立轩。

    这时候,谭妈起身就要出去,叶天卉叫住她:“谭妈,慢着。”

    谭妈回身:“叶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叶天卉看着谭妈:“我有个问题。”

    谭妈笑了笑,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道:“有什么问题,等叶小姐见到先生再问就是了。”

    叶天卉:“可我只是想知道,这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她挑眉,看着谭妈:“你们该不会想饿着我吧?”

    谭妈笑容微凝,打量着叶天卉,道:“吃的自然是有,叶小姐想吃什么?”

    叶天卉淡淡地道:“叶家也算是大户人家,难道平日里不学一些待客之道?就这么没规矩?竟然还要问我吃什么?我要龙肝凤胆,有吗?”

    谭妈一时哑然,之后才道:“这个时候不是正餐时间,叶小姐先用下午茶吗?”

    叶天卉颔首,吩咐道:“好,各样随意来一些吧,免得这里的餐点不对我胃口。”

    谭妈神情略有些异样:“那小姐想喝点什么?牛奶,咖啡,还是果汁?”

    叶天卉:“牛奶吧,就纯牛奶,热的。”

    谭妈:“好。”

    一时谭妈出去,叶天卉仔细研究了一番这卧房,挺开阔的一间客房,装饰豪华,有一处阳台,站在木质竖格落地窗前往外看,越过院子里的风景,以及远处入门处的安保人员,往远处看,可以看到天高云淡,甚至隐隐看到香江的海湾风景。

    这可真是风水宝地,视线绝佳。

    她不免有些感慨,之前自己窝在深圳,从海岸遥望这边,满脑子想着怎么钻到这边来,现在自己终于成功了,可以在这别墅的房间回望深圳。

    她又走回卧房研究了一番,发现旁边的花瓶仿佛不是寻常花瓶,那釉面匀润,釉色青黄,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怎么也得是一个古董吧。

    她上辈子到底出身大家,见过世面的,一眼便知,这是名贵陶瓷。

    叶天卉不免唏嘘。

    所以对于叶家来说,随便一间客房都摆放着值钱的古董?那一路上走廊里的画,该不会都是价值不菲的西洋画吧?

    他们这种人家,真要把自己赶出家门,那自己随便搬一块砖离开,是不是就够几个月饭钱了?

    她叹息一声,又研究了一番,发现旁边竟是一处推拉门,推开后,这才发现,竟是一处浴房。

    这浴室比她之前租住房子的一个房间还要开阔,里面一水的大理石家具,金色和白色相间,两边分别有淋浴间和洗手间,用了夹纱玻璃墙来隔开。

    洗浴间那里有个非常奢华的圆形浴缸,看上去如果泡澡的话应该很舒服。

    她对着那浴缸摸索一番,很快搞明白了怎么洗澡怎么方便。

    在内地时,她自然没见过这些,自己租房子住,厕所卫生间也很简陋,她还没享受过这种豪华的设备,一时不免跃跃欲试。

    很快两个菲佣来了,端着托盘,有一杯热牛奶,还有各样糕点,叶天卉看了后很满意,让她们给布置在阳台的小石几上。

    叶天卉看她们布置好,这才道:“麻烦给我准备新的换洗衣物,还有浴巾等用品。”

    菲佣两个人面面相觑。

    叶天卉看着她们茫然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她们刚才一直没说话。

    自己指着阳台,她们便将下午茶摆放在阳台的石几上,但其实可能她们没听懂。

    换言之,这菲佣是不懂中国话的。

    叶天卉笑了笑,淡声道:“不懂的话,那就学,先出去吧。”

    她摆手,示意她们出去,两个菲佣对视一眼,这才退出去。

    叶天卉先洗了手脸,便坐在阳台上,欣赏着外面的风景,品尝着这各样美食。

    这叶家自己做的糕点乍看和外面卖的没什么两样,但入口一吃,那味道就不同了,叶天卉吃了一个芒果糯米糍,只觉外面的糯米皮实在是软糯好吃不粘牙,里面的芒果味道也很好,还有香蕉糕、砵仔糕和芝麻卷等,每一个都吃着滋味独到。

    她想着,可能叶家这种家庭自己会养着厨子,都是精挑细选好厨子。

    上辈子叶天卉家中自然也养着好厨子,不过她常年在外,不怎么着家,倒是没怎么享受过。

    她喝着牛奶,慢条斯理地品着这糕点,欣赏着外面风景,都是惬意得很。

    这么吃着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敲门声,叶天卉淡声道:“请进。”

    进来的是谭妈:“叶小姐,请问你刚才是有什么吩咐?”

    叶天卉头也没回,道:“麻烦给我准备新的换洗衣物,我要洗个澡。”

    谭妈:“好的。”

    叶天卉:“另外,下次不要让那些不懂中文的菲佣过来。”

    谭妈听着,笑看着叶天卉,道:“叶小姐,你怕是不知道吧,菲佣是菲律宾人,她们都是讲英文的,她们不懂中文。”

    叶天卉淡声道:“哦,在我中国人的地界,在叶家的宅院里,不懂英文就不配吃饭了?”

    谭妈挑眉:“可是她们确实不懂中文。”

    叶天卉神情很淡,她看着谭妈,道:“那就让会中文的保姆过来。”

    谭妈一怔。

    眼前的叶天卉分明神情平静,但是眼神中却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压迫感,让她觉得自己不能违抗。

    这种感觉她只在叶老爷子身上感觉到过。

    她只好道:“那,那我安排。”

    叶天卉颔首。

    之后,她才慢条斯理地道:“家里的佣人不懂中文,所以东家和客人竟然只能说英文,这种话你们但凡敢在老爷子面前说——”

    她却是不说了,只是笑看着谭妈。

    谭妈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叶天卉说得是对的。

    老爷子是民国时候老派文人,也是生意人,老观念老传统,最看不得年轻人说话夹着几句英文,虽说现在香江政府部门工作人员不少都是中夹英,普通人也开始在话语中夹一些英文单词了,但是老爷子却很是不屑。

    他认为和英美打交道说英文可以,但是如果中国人平时自己就说英文,那就是数典忘祖,如果让他在家里说英文,他是必会恼怒的。

    叶天卉见谭妈这神情,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笑着道:“你先出去准备吧,等我吃饭,我要洗澡。”

    谭妈神情讪讪的,点头出去了。

    **********

    在叶天卉吃饱喝足的时候,一位说中文的女佣进来了,给她带来了换洗的睡衣和浴巾等物。

    叶天卉拿着那些用品过去了浴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在内地时候,想泡热水澡只能去洗澡堂子,后来她一心想跑到香江来,这一路上吃苦受罪穷困潦倒的,就算租了房子能洗澡,也只是站在那里冲一冲,又因为周围环境乱糟糟,总归是留心着不能放松。

    如今舒服地躺在浴缸里泡着热水澡,这自然是难言的享受。

    热气氤氲中透着一股清淡的玫瑰花香味,这让她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舒坦地伸展四肢,让自己漂浮在水中,感受着那种彻底放松感。

    微合上眼睛,她回想着上一辈子的自己,也想着这一生的自己。

    曾经的荣誉骄傲,曾经执着坚守的,曾经热血奋斗过的,曾经愿意用一生去追求的,其实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如今的她,正经应该做的是躺下来享受人生。

    无论如何得让自己吃点好的。

    洗过澡后,她擦拭了身体,吹洗了头发,之后换上早已准别好的睡衣。

    这睡衣非常柔软,像是桑蚕丝,但是又不完全像,叶天卉没见过这样的织物,她只觉得好,一定很贵。

    走出浴室时,就见那位中国女佣又来了,给她送来了一些衣物,看起来是日常穿的,有薄毛衣,长裤,还有大衣等。

    叶天卉看到这些衣服便明白,现在她的身份不明,叶老爷子不会让她离开叶家,至于到底怎么处理,他还需要再调查商量。

    对此叶天卉也就无所谓,反正这里有吃有喝舒舒服服的,她就先享受一番吧。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同时按了铃。

    很快谭妈来了。

    谭妈一进来,就见叶天卉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袭宽松真丝睡衣,墨黑的乌发轻垂在肩头,倒是衬得她双唇娇艳肌肤如雪。

    她有些意外。

    之前看叶天卉衣着土气,一看就是北妹,没想到现在这么梳洗过后,倒是一个靓妹。

    叶天卉见谭妈进来,倒也没说什么,继续梳头发,就这么让谭妈等着。

    她见过的人多了,一见谭妈就知道她是什么人。

    宫里头也有这种人,以为自己伺候在圣人面前便觉得自己大小也是一个官,惯常拿着自己手中的一些小权柄来拿捏人,在圣人跟前唯唯诺诺百般讨好,在百官面前倒是鼻孔朝天。

    所以对于这种人,她是不会客气的。

    足足让她等了一会,叶天卉才问道:“我想出去逛逛,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她这话说得就很模棱两可,“出去逛逛”,可以说是院子里,也可以说是外面,一句话问出去后,就看谭妈怎么应对。

    谭妈略意外了下,道:“叶小姐,你如果要出去,那就要派车了,怕是不方便,老爷子那里没提起来,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主。”

    叶天卉轻笑:“瞧你,想得倒是多,这里有吃有喝的,还有人伺候着,我出去干嘛?我就在院子里逛逛而已。”

    谭妈听这话,明白自己误会了,便道:“叶小姐想去院子里逛,那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要注意,有些地方是不能随便过去的。”

    叶天卉:“行,你都说说吧。”

    谭妈这才提起,毕竟这边几栋楼,有些是老爷子的办公区,要会见重要客人等,没有人允许,他们这些下人是不能过去的。

    叶天卉听着,点头,之后又问起其它,很快便知道,这大别墅里倒是一应俱全,有几栋房子,这一栋是客房,客人来了一般住这里。

    这栋别墅的四楼有健身房,也有图书馆,总之设施一应俱全,至于电话,房间里也是有的,随时可以摇电话。

    叶天卉听着倒是不错,看来叶老爷子并没有想禁锢她,电话是可以打的。

    当然了,这老爷子估计也不忌惮什么,毕竟她是内地来的,无亲无故的,给警察局摇电话人家警察都不会搭理她。

    等谭妈离开后,叶天卉便出去探索了一番,健身器材什么的真是没意思,她也不太能看得上,还不如她自己练几套功夫呢。

    不过图书馆却是不错的,她看了一番,选了几本赛马的书拿回房间,这样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接下来两天,叶天卉安安分分的,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反正想吃什么就提要求,想玩什么也提要求,谭妈在经过这么两次微妙交锋后,对她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了。

    她也时不时在楼下走走,不过在谭妈限定的区域后倒是没看到叶家别的什么人,她研究了一番,发现这豪宅可真大,看来也是分区域的,叶家人出行都是坐着摆渡车过去门口,所以她们不出来逛的话并不容易遇到。

    这样也好,省得见面尴尬。

    这其间,早上时候有医生团队过来,说是要给她检查身体,抽了她的血。

    她猜着这必然是要去验血了,估计国外有些先进的科技可以验证出是不是亲生的。

    抽血的时候,叶天卉回想起叶立轩当时的样子,他被自己说服了?

    这让她多少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固执地不信,倔到最后一秒。

    她想起他之前指责自己如何恶劣的样子,还有他那嫌弃排斥的眼神,这样的他,竟然突然轻易相信自己就是他亲生女儿?

    也是挺有意思的。

    叶天卉开始期待,等真相出来后,这个爹面对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愧疚?还是摆出我是你爹我没错的样子?

    好不容易抽完血,她回到房间,一时也是无聊,等待的过程总是无趣的,现在除了佣人,她也接触不到别人。

    也能拿了书来随意翻翻。

    这么翻着时,她看到一旁的电话机,便心里一动。

    她想起来顾时璋,也许可以给顾时璋打一个电话?

    她想,她对顾时璋是有些好感的,在这点上倒不必装傻充愣,确实是有些好感的。

    但是她现在也分不清这种好感来源自哪里,是因为他气质相貌上实在像极了圣人,于是她竟然想欺君罔上了,斗胆肖想圣人了?

    还是她孤苦无依,遇到这么一个对她还不错的男人便开始动了心思?

    想起这些,她多少有些无奈,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开始轻易为了一个男人烦恼了。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一个雨夜,御书房里,圣人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以及他笑看着自己时的模样。

    他确实调戏了自己。

    这是天下共主,是九五之尊,但看起来他也是一个男人。

    一个深夜被急报惊扰穿着睡衣爬起来的男人。

    也许是还活在梦里没睡醒,以至于失了分寸?还是说这个男人临睡前喝酒了?

    叶天卉轻叹了一声,其实她从来都看不懂他。

    她更猜不透,最后她七封急函却换不来粮草,到底是中间出了差池,还是他已对她起了杀心。

    她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曾共读于御学苑,曾练剑于青龙山,但帝王无情,她并不敢存着什么幻想。

    这么想了一番后,叶天卉到底拨通了顾时璋的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电话被第一时间接了起来。

    叶天卉听着那边的声音,并没有说话。

    顾时璋:“天卉,是你吗?”

    叶天卉笑了下,才道:“是我。”

    顾时璋:“这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叶天卉:“也没什么,就是问候你一声,你英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顾时璋:“有些棘手,我可能要去一趟美国,估计得过几天才能回去,你呢?最近怎么样了?”

    叶天卉:“我啊,我可要发财了。”

    顾时璋:“哦?”

    叶天卉笑道:“我马上就要平步青云发大财,你快回来吧,不然你回来晚了,我风光发达,未必就认你这个旧友了。”

    顾时璋听闻这话,便笑出声:“这是怎么了,你买了多少马票?”

    叶天卉:“不是那个啦,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顾时璋:“好,等着听你讲。”

    一时他又笑道:“我在这里有些投资,其实这次过来是处理投资问题,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也可以发大财,等发财了,就回去请你吃那个张林记。”

    叶天卉:“嗯,记得礼物。”

    顾时璋:“知道,小财迷,怎么也不能忘了你的礼物。”

    叶天卉:“既然我都已经成财迷了,那我提醒下你,可要记得给我买个贵的礼物,不然白白枉担了财迷的名声呢。”

    顾时璋笑得很没办法:“你等着,我把英国的白金汉宫给你搬回去住吧。”

    叶天卉哼:“这种话就像说我下辈子要给你做牛做马一样,都是瞎话!”

    顾时璋:“即使是瞎话,能说出来也是好的——”

    他语音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不然你给我说一个?”

    叶天卉:“说什么?”

    顾时璋:“当然是好听的,比如说你下辈子要给我做牛做马,或者会记得我,来找我。”

    他的声音带着戏谑的调侃,但是叶天卉的心却骤然紧缩。

    她攥紧了电话筒,不动声色地道:“哦,我下辈子为什么要记得你?”

    顾时璋却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就说说而已,你这么不想记着我吗?”

    叶天卉脸上泛起薄红:“谁要记得你。”

    她说出这话,那边却是没声了。

    隔着越洋电话,她感觉到一阵让她心紧的寂静。

    她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他的呼吸声,清沉稳定,一下下的,充满磁性,叩击在她耳膜上,让她手指尖尖仿佛过了电。

    良久,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低低的:“你那里是下午三点多吧?”

    叶天卉很轻地“嗯”了下。

    顾时璋:“我们的时差是七个小时,我这里是早上八点,我的窗外——”

    他笑道:“从我的窗户往外看,我看到砖红色的老城堡,老式黑金属烧气路灯,外面在下雨,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我的窗外有一对白人情侣,他们正撑着一把蓝色伞,一起走在街道上。”

    叶天卉想象了下那场景,不过她没去过英国,所以想象不出。

    顾时璋:“你要不要听听外面的雨声?”

    叶天卉:“能听到吗?”

    顾时璋:“等一下。”

    于是,叶天卉便听到电话筒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之后便安静下来。

    再之后,她便听到很轻微的“嘀嗒”声,滋润潮湿,一下下地响起。

    于是一瞬间,那遥远潮湿的雾都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她甚至仿佛可以想象顾时璋一身西装风度翩翩,举着伞漫步伦敦街头的样子。

    她笑道:“听到了。”

    顾时璋:“嗯。”

    他的声音温醇好听:“这是我最近几天每晚都会听到的声音,现在你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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