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你来买首饰?”梁雁折返回去, 看见柜面上摆着一套红珊瑚材质的首饰。
红珊瑚质地红润挑眼,做成钗子,项链,耳饰, 这么一整套摆在一起。十分华丽奢美, 一看就是品质极上乘的东西。
韩明朝她点头, 清润的眉眼上带着温煦的笑意:“家母生辰将至, 今日恰好路过此处,想着给她添套首饰。”
柜面后的伙计将首饰一件件往回收, 面露难色道:“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取钱吧, 这首饰卖得很好, 已经是最后一套了。”
韩明见那人无法通融,也不再强人所难,便点头道:“有劳了。”
梁雁想起上一回大雨,韩明送她回来, 她后头一直想找个机会送点东西去感谢他。
只是听说他不住在府里,也不经常回去, 于是只能作罢。
今日在这里撞上,倒是给了她还人情的机会。
梁雁从腰间解下一只粉色绣桃花的钱袋,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径直将钱袋递给那收着收拾的小伙计, 颇财大气粗地喊了句:“别收了,给我包起来。”
伙计两眼一亮,连忙道好,麻利地拿出一只首饰匣子来将这套红珊瑚的首饰一一放了进去,很快就包好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梁雁接过匣子, 递给身侧的韩明,“这首饰色泽透润, 大气端庄,与柳夫人很是相配,她一定会喜欢的。”
韩明推脱:“怎么好用你的钱,我还是自己回去取吧。”
“一来一去的多麻烦,你若实在不好意思,就当我借你的,下次还我就好啦。”
韩明这样温和守礼的人,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于是将那匣子又往前推了一分,“快拿着,我要端不动了。”
那伙计显然也不想再来回折腾,也在一旁催道:“公子就拿着吧。”
韩明终于败下阵来,无奈笑道:“说好了,今日算我借你的。”
梁雁连连点头,发间的碎玉珠花簌簌而动,连带着一双杏眼也染上几分俏皮,“说好了,你想赖账都不成。”
韩明伸手接过那首饰匣子。
匣子里只简单的几套首饰,一点也不重,这分量掂在手里只怕还没有梁雁方才给出去的那袋子银子重。
他神色动容,妥帖仔细地将盒子收了下来。
两人笑着往外走,正好停在铺子入口的边侧,韩明忽然问道:“梁姑娘是江宁人?”
梁雁点头答是,马车正停在离两人四五步远的转角,她看见盈双和碧流坐在了马车外面,两人远远瞧见她便冲着她招手,神色激动。
这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咋呼,一点也不稳重。梁雁收回视线,又继续看向韩明。
夕阳转斜,淡金色的夕阳余晖笼罩在韩明的脸上,肩头,他本就生的温润儒雅。
如今这情景下,更是显得干净柔和,如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我最近正好在编写江宁一带的地志,遇上不懂的不知是否方便向姑娘讨教?”
“当然”,梁雁飞快点头,“只是我学问不精,你也不能太相信我。”
韩明看着她,忽地笑了,眼中似蓄了一池春潭,陡然被风吹开,泛起涟漪阵阵。
冬日傍晚,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穿过,有摊贩一搭一搭的叫卖声,还有饭堂炊烟袅袅而起,清风拂掠着四散,便带起满街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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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姑娘和公子立在檐下,沐在夕阳余晖里,言笑晏晏,怎么看都是美好的景致。
盈双和碧流瞧着梁雁与韩明道别后往马车这边走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搀扶着梁雁上了马车后又继续坐回了车外横木的位置,并未同她一起进去。
梁雁一只手撩着车帘子,心里还有些纳闷,这两人今日怎么看着如此奇怪。
而下一瞬,帘子拉开后,她看见马车里端坐着的那道熟悉的人影时,便知道,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你怎么在这?”梁雁放下车帘,往车厢里走,裙摆不可避免地从宋随的靴子上扫过。
才坐好,她竟发现他十分嫌弃地往回收了收脚,还用手拂了拂被她蹭过的衣料。
梁雁:“……”
宋随面无表情道:“你家丫环请我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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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行驶,听见车厢里的声音,盈双登时瞪大了,眼看向碧流。
碧流飞快摇头,无声拒绝。
自然不是她们喊宋随上来的。
这宋随真是能睁眼说瞎话,分明是两人候在路边等梁雁时看见了他。冲他礼貌性地问了个好,这人便不客气地径直上了马车。
他一上来,搞得她们俩都不敢坐进车厢里去,只能在外面等着。
梁雁将信将疑地看向宋随,见他身上还穿着绯红色的官服,肩背虚虚地靠在车壁上,眉眼有淡淡的倦色。
想着他应当是刚从大理寺回来,便没再多问。
只是她这马车并不算大,而宋随身高腿长的,一坐进来便占去了不少空间。
轿子变得逼仄拥挤不说,再配上他这张不苟言笑的冷脸,还十分有压迫感。
梁雁往角落靠了靠,双手抱在胸前,抬抬下巴:“早间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仔细听来,话里竟带上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宋随收回的腿又往前压了一寸,红色的官服衣料随着马车的晃动与她浅青色的裙摆轻轻摩挲着,带起轻微的痒意。
幸亏这一次去马场学马的事不是他带她去的,要不然她这会儿便不会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又该红着眼斥责他没有等她了。
“没什么好说的”,宋随眼皮子一掠,凉凉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又飞快移开。
梁雁却从他这道不太友善的眼风里读出了‘懒得与你这个麻烦精多说’的意思。
她极重地哼了一声,也靠在车壁上,幽幽道:“也是,反正你做事总是独来独往,孤高寡言,冷漠离群,不讲人情……”
那一连串的词从她嘴里不间断地蹦出来,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滔滔不绝。
宋随没耐心听下去,直接打断道:“这样不好么?”
与人交往,最是复杂。
人与人之间,脾气,秉性,习惯皆是不同。
就好像两盏茶水,有的是热的,有的则是冷的。
如若一开始就划清界限,隔着杯盏交往,那么分道扬镳时还能全须全尾地退场。
可若是过程中交付了真心,打破了杯壁,两盏温度不同的茶水融合在了一起。
热的变温,冷的变热,便都失去了本色。
焉知事后,那热的不会后悔付出的能量?
而那冷的,是否又会时时害怕这一份热意退却?
患得患失,恐惧动摇,最终难成大事。
可梁雁想不到那么多,她的声音天真:“当然不好,人活着不就是互相羁绊着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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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随不解:“羁绊?”
她点头,眼睛黑白分明,认真而纯澈,“出生时,是和父母的牵绊,大一些是兄弟姐妹,是好友,是亲朋,再大些是丈夫妻子,以后还会有子女儿孙,这些都是牵绊。
有些事情,有些关系,你眼下觉得麻烦,可未必以后也是这么觉得。
你付出真心,自然也会得到真心,你爱别人,别人也会爱你。
做人嘛,还是要开怀自在一些,不要整日拉着脸,一副冷心冷情,难以近人的模样。”
宋随黑睫一颤,慢慢张开眼,眼神渐趋复杂,“付出真心,就一定会得到真心?若是得不到呢?”
梁雁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寺里老榕树下的解签人,而宋随正是那滚滚红尘中看不清前路的迷惘俗子,就等着她一语开悟。
她语重心长道:“若是一时得不到也无妨,那便等一等,总能等到。退一步讲,即便等不到,你付出真心的那个过程,也会让你变得强大。”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道轻笑:“你年纪轻轻,父母双全,家庭幸福,是上哪悟出来的这些大道理?”
“那你呢,生在富贵门庭,又是家中独子,父母疼爱,年轻有为,你又为何是这般冷漠孤僻的模样?”
梁雁的声音轻缓,狭小拥挤的车厢内,一字不落地都落进了他的耳朵。
她抬着眼看着他,无声的凝视。
他似乎能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果然是如她所言的‘冷漠孤僻’的模样。
宋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手背上的青色经络延展,随着车窗帘子漏进来的光束的跳动而忽明忽暗。
她今日问这问题,当真是有些逾矩了。
“姑娘,当心些!”盈双急急呼道。
下一瞬,马车的轮子轧到石块上,车子被震得四下摇晃颠簸。
宋随早年习武,依旧稳稳坐着。
梁雁就不一样了,随着一道颠簸直直跌了过来。
本来稍稍往左些,他便能避开的。
他也该避开的。
可当那股暖意和馨香袭来时,他伸手抱住了。
她的脑袋扎进了怀里,发髻边一支透碧色的碎玉珠花簌簌而起,斜斜地插了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往上扶了扶,钗子终于被稳稳地插进了发髻里。
珠子的手感冰凉莹润,还带上些细微的麻意。
这一回,手背上的经络汩动,依旧明显,可却完完全全照在光亮里了。
分明是冬日里傍晚的夕阳余晖,应该没什么温度才对,可照在手背上时,那股热意却依旧明显。
连带着手心里,也痒痒的。
马车摇晃,颠簸来得太急,梁雁被甩出去的那一瞬,本能地闭上双眼。
可想象中砸脑门的痛意并未传来。
宋随居然伸手将她接住了。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不躲得远远的就不错了,还会朝她伸出援手?可真是稀奇。
她愣了神。
“你还要在我怀里呆多久?”
头顶传来的声音语气冷淡,不带情感。
她微微仰头,也只看得到他冷硬的下巴。
她心中有些微动。
其实细细想来,无论是第一次碰见刺客那次,还是马场那次,亦或是今日这一次。
宋随这个人,其实是存着几分嘴硬心软的。
虽然面上总摆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但总不忍心看她遭殃。
怎么说呢?也还算有些人性。
“小姐,方才路上有个石块,不小心撞了上去,你们没事吧?”
梁雁撑着身子爬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我们没事。”
宋随转过头撩起身后的车窗帘子,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驶到了梁府门口。
门口正入口处停着一辆豪华富丽的马车,将路都遮挡了大半。
那马车也是刚到,丫环上前去搀着,从里头走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一身玫红色妆花缎面裙,头上梳着高式凌云髻,背影绰约,如入云端。
那人下了马车,梁雁看清正脸,正是刘莹雪。
第 32 章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 梁雁也随即放下车帘,朝外面指了指,看戏一般悠悠道:“找你的。”
“我不瞎”,宋随起身, 压低身子, 长步一迈便出了轿子。
梁雁耸肩, 学着他的样子也摇头晃脑地说了句:“我-不-瞎”, 在他察觉到,又一个眼风扫过来时, 又立马顿住。
朝他尴尬笑了两声, 随后也跟着下了车。
见宋随和梁雁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刘莹雪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她拉了拉唇角,还是维持了几分体面,朝两人款步走来。
“随……宋大人”, 停在离宋随一步远的地方,刘莹雪挡住他的去路。
喊他时头稍稍低着, 露出一段雪白细长的脖颈。
“有事?”
宋随眉目沉沉,刘莹雪每次来找他,左不过给他送吃食, 右不过邀他出游参席。
且次次都要摆出一副十分慈悲关怀的姿态,好似他十分缺她一两口吃的,十分稀罕她那三两分莫名其妙的情谊一般。
真真是胡搅蛮缠,不通道理。
刘莹雪两只手交叠着拢在衣袖下,手里拿了张红色的帖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红着脸将帖子递出去, 轻声道:“宋大人,你一向事忙, 也没见你参加过什么宴会。
我担心你日子过得乏闷,后日是韦国公府家的小姐的及笄礼,听说那日正好是休沐,你若无事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参宴,我也能带你认识一些公子小姐,多交些朋友。”
从前,刘莹雪只想将宋随藏着捂着,不愿他轻易被人瞧了去。
可自己这一年对他嘘寒问暖,百般关心下来,却不见他有丝毫动摇。
反而那场大火之后,他住在梁府,她倒觉得他与梁雁的关系看上去竟然不错。
与其这样为她人做了嫁衣,倒是不如光明正大将宋随推出来,也能让众人瞧瞧,这上京城中,也只有她刘莹雪才能与之匹配。
手上一空,宋随将那帖子抽了去,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刘莹雪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他才会答应,没想到三两句的功夫他就收了帖子,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之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她心中微动,悄悄抬眼,望向宋随。
他背后是着淡淡的黄昏光影,垂眸审视的时候,黑睫轻动,周身泛着融融的暖光。
这样近距离细细地打量他,很难不被他拓落清雅的气质所吸引,她不自觉红了脸。
宋随头也没抬,“帖子还有吗?”
刘莹雪低头从袖间又摸出来一张帖子,递过去:“这一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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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随接过,两张朱红色的纸被他夹在指尖,他垂下手,淡淡道了句:“多谢”,便迎着夕阳,转身踏入了梁府。
地上只留下刘莹雪和两个丫环的影子,倒映在台阶上。
刘莹雪倏地笑开,眉眼飞扬:“他向我道谢了!”
丫环却道:“可是小姐,他把你的帖子也拿走了,那你后日要怎么去呀?”
“一张帖子而已,我让爹爹再给我要一张就好了。”
丫环看着自家小姐愉悦的模样,想到自上次刘家赏梅宴出事后,刘莹雪这几日都没见什么笑脸。
可如今才与宋随搭了两句话,就如此开心,看来她当真是十分喜欢他了。
可她倒是觉得这宋大人冷冰冰的,与他相处起来,定是十分疲累,也不知小姐这股子热情能维持多久。
跟在宋随后头下车后,宋随被刘莹雪截在了半路。梁雁不好跟在一旁站着,便拉着两个丫环躲在门后偷偷瞧了一会。
三人叠罗汉似的,梁雁将脑袋搁在盈双的肩膀上,问道:“盈双,是你叫他上马车的吗?”
下巴那一处传来剧烈的晃动,盈双苦着脸:“小姐,我没有!”
碧流也很快接话道:“当然也不是我。”
“小姐,宋大人先是在对街站着,站了好一会,也不知在看什么。
反正面色沉沉冷冷的,好像很不开心。
然后我就和碧流说那个人好像宋大人,碧流同我一起望了一会,我俩都说就是他。
谁知他那时候忽然转过来,与我们对了眼。我自然是立马拉了帘子,碧流也坐了回去。”
碧流委屈巴巴应道:“哪知道没过多久他就直接上来了,还叫我们两坐出去。”
那分明是梁府的马车,也不知他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的。
梁雁点点头,“那我猜肯定是莫侍卫偷懒忘了去接他放衙,他只能自己走回来。
然后看见我们的马车想要搭个顺风车,又不好意思开口。”
“梁小姐果然是神机妙算。”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死灰般的声音。惊得三人一下弹开,往后看去。
只见莫春羽呆呆地站在几人后面,两手垂在身侧,那姿态好似一只砧板上的死鱼。
死鱼的视线越过几人头顶,自暴自弃地看向门外。
他今日明明说好只睡两个时辰,等宋随放衙就会去接他的,结果没想到一不留神睡过了头。
这回完了。
梁雁摆摆手:“偶尔的失误嘛,不要紧的。”
盈双安慰:“是啊,多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好处的。”
碧流点头:“对啊,而且他是坐我们的马车回来的,也没走多久。”
莫春羽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扶着胸,表情狰狞:“你们不懂,你们是一点儿也不懂。”
“你们在做什么?”
门外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说完了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边侧传了过来。
宋随立在门侧,罩下一片暗影,那几人各有各的心虚,鸟雀般纷纷散开。
莫春羽:“我在散步。”
盈双:“我在找东西。”
碧流:“我在看风景。”
几人答的飞快,然后纷纷望向梁雁。
梁雁顿了顿,抬手抠了抠门后的铜印,试探道:“我在……等你?”
盈双:“……”
碧流:“……”
莫春羽:“……”
宋随垂手静立,还是那张冷峻严肃的脸,只是眉心微动。
神色流转间不笑自生色,一瞬好似云霞满天,桃柳映春江,染上难得的翩翩风流气。
梁雁没留神,多看了两眼,下一瞬手里就被塞了张红底淡金的笺纸。
她不明所以地打开,只见上头写的是韦国公府家的幺女韦青青的及笄礼请柬。
“后日随我一起去国公府。”
上一次赏梅宴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想再来一回,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我不想去。”
梁雁双手推着那红笺想还回去,可宋随直接将手背在了身后。
他往前迈了一步,下了一层台阶,提醒道:“我昨日救了你。”
而后又凉凉地添了一句:“况且我瞧着你也挺闲的,今日还有功夫同别人一起逛街,想来与我一起去参加个宴会,也是空得出时间的。”
言外之意是不容她拒绝了。
她拿着这烫手的请柬又往莫春羽的方向送过去。
莫春羽见状连连后退几步,躲到廊柱后,探出半个脑袋,认怂道:“梁小姐还是给我家大人吧。”
“莫春羽。”
宋随喊了他一声,他连忙答应,三两步跟上,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回廊。
亏她今日还巴巴地跑去成衣店给他做衣服。
这人哪用得着她关心呐,想要什么早就自己伸手拿了。
梁雁虽有些郁闷,也只能收了帖子同两个丫环一起回去。
“小姐,昨日又发生什么事了?宋大人怎么说他救了你?”
“没事,就是我昨日骑马,马受了惊,他帮了我一把。”
“小姐小心些,从马上摔下来可危险啦!。”
“好啦,我以后会小心的。”
*
余晖淡去,暮色四合,夜幕悄然降临。
凉风吹拂着国公府庭院中的草木,发出簌簌轻响。
府里丫环仆从的脚步声不停歇,进进出出,忙着准备后日的及笄礼。
韦青青坐在妆台前,身旁的婢女捧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排开,供她挑选后日要穿戴的首饰。
她撑着脑袋,提不起兴致,随手指了指托盘里的一支累丝金牡丹样式的步摇,淡淡道:“就这个吧。”
一旁的嬷嬷拿下那支步摇,插在她发髻间,夸赞道:“姑娘这步摇选得好,明艳大气,后日及笄礼上戴再合适不过了。”
铜镜里的女子懒懒地抬头,扫了一眼,又垂下了眼。
嬷嬷默默叹了口气,姑娘本是开朗爱笑的性子,可自从半月前去参加了个什么宴席,回来后便一反常态,沉默寡言起来。
就连喜好和品味都变了许多,往日里她可不喜欢这么华丽富贵的首饰,今夜却随手选了这支钗。
也不知她是根本没把后日的及笄礼放在心上,还是真转了性子。
自从发现韦青青的异常后,她问了她好几次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只是她回回都笑笑说没事,几句话敷衍过去。
她也实在是没辙,只能多照看着些。
“小姐,后日及笄礼上,老爷说要替你相看适龄的公子,你自己呢,可有中意的?”
韦青青终于抬起头来,唇角艰难地拉出一丝笑,“嬷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什么心思,都听爹娘的。”
嬷嬷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小姐长大了,懂事了。”
韦青青伸手拨了拨铜镜下角的香炉,一股子袅袅的薄烟漫起,渐渐看不清眉目。
夜色如缎,月光如华,倾泻在梁府西院中庭的两棵梅花树上。
梅花开了一半,院子里幽香阵阵,随风四散。
树枝上挂着一只鸽笼,里头正是邢丁送回的那只冒牌鸽。
鸽子束着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着新环境。
莫春羽在树下吃着今日份的新糕点,是梅花形状的糕点,色泽白润透粉,味道清甜,咬开还有花瓣的清香。
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到鸽笼里,不太情愿的样子:“你悠着点吃,我自己还不够呢。”
这小家伙听不懂人话,但是胃口极好,三两下的功夫就吃下了半块。
然后扑腾着翅膀往前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了莫春羽身上。
这么能吃,可还了得,莫春羽护着糕点,往后退一步,看向一旁水渠边看鱼的宋随问道:“大人,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总不能他来养吧。
自上回梁雁来书房找他,被他拿书打了一下之后,这西院的糕点便断了好几日。
定是因为自己在马场救了她的事情,她态度又好起来。
这人,还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
那几日里,莫春羽连连唉声叹气的,连时雨也恹恹的。
他真是不知道,区区几枚糕点而已,便就将两人收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这糕点今日又送来了,虽还是梅花糕,却换了个样式,味道闻着有几分清香。
他的糕点就置在他面前,瞧着莫春羽吃得十分香甜的模样,他也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
只是见莫春羽忽然转过头来问他鸽子的事情,他又迅速移开视线。
他没太在意莫春羽说的,敷衍说了句:“送去厨房炖了。”
莫春羽随即摇头,“这样太残暴了”,说罢咬了一口糕点,灵机一动,兴奋道:“不如把鸽子送给梁小姐,她看起来应该是喜欢养这些小动物的。”
宋随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莫春羽便拎着鸽子笼风风火火地送了过去。
梁雁屋子里,她翻着梳妆台,四处找一支芙蓉花样的银流苏簪子。
那是她在墨县的某岁生辰时,爹爹遣人专门打的,她很是喜欢。
“上次去赏梅宴的时候,我还戴了它的。”
碧流也将屋子细细翻找了一遍,的确是没有,“会不会是落在外面了?”
梁雁恹恹道:“可能是吧。”
这时候莫春羽恰好拎着笼子进来,几人老远便听见他的声音:“梁小姐,你要养鸽子不?”
只见他手里拿着笼子,身子从门外往里探,“又大又肥的鸽子。”
那吆喝的架势好似不是在问她要不要养,而是问她要不要吃。
鸽子适时地叫了两声,屋子里都三人瞬间围了上来。
梁雁隔着笼子轻轻点了点鸽子的头,她点一下,它便缩一下,十分滑稽。
“这是哪来的?”
“我们从鸽场领回来的,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梁雁伸手接过,眼里染上笑意:“起名字了吗?”
“没呢,梁小姐给它起吧。”
梁雁望了望天幕,上头升着一轮弯弯的月亮,泛着淡黄色的柔光。
她略一思索,便道:“那就叫它‘小月亮’,怎么样?”
三人异口同声:“好听。”
于是这鸽子就这么被梁雁养下了。
莫春羽来送鸽子时,还担心梁雁会因为今日他没收她请柬的事情生气,没想到她压根没放在心上,所以回来的路上哼着小曲儿,心情十分愉悦。
宋随此时已经不在院子里,水渠边放了只空盘子。
莫春羽叹了口气,上前拾起盘子,一边念叨:大人真是浪费,不吃可以给我呀!
照这么喂下去,再过上几日,这院里的鱼都能成精了。
莫春羽收了盘子,进屋与宋随说了声:“大人,鸽子我给送过去了,梁小姐很喜欢,托我给您说声谢谢。”
宋随从烛火里抬起头,眉目松泛,神情都显得温和了些。
想起梁雁昨夜被温静娴搅扰得没睡好觉,来他屋子里找他的事,他随口问了句:“她还没休息?”
“没呢,好像在找一支什么银簪子,找了半天没找着。”
宋随脸色忽地僵硬,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莫春羽一只脚踏出门,试探道:“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宋随点头,他见状飞快抬起另一只脚,关了门离开。直到回了睡觉的地方,莫春羽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来,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他可怜,才叫宋随忘记收拾他了。
第 33 章
去韦国公府的前一日, 天气不怎么好,白日里的天阴沉沉的,随时要压下来似的。
梁雁本准备将上次从柳瑜那里穿来的衣物还回去,看了眼天色, 便想着下回再去。
到了夜里, 一阵阵北风刮过, 萧萧瑟瑟, 打得窗棂门扇不住地发出刮擦嘈杂的声音。
梁雁就伴着这声音,不甚安稳地睡到第二日。
早间起来一推开窗扇, 竟发现外头白茫茫一片。
抬眼处, 天幕苍茫, 细细寒风轻扬,匀得漫天小雪,像杨花柳絮一般,轻卷慢舞飘扬着。
抬头透过稀疏的雪帘望去, 盈双和碧流从雪幕里相携着过来,“小姐, 莫侍卫催您起来洗漱,他们一会儿在大门那儿等您。”
梁雁关上窗子,神思还不甚清醒, 由着两人替自己梳发添妆。
梁雁打着哈欠,“不是去观个礼然后吃个饭么,怎么要去得这么早?我能不能晚一些自己去?”
碧流替她挽着头发,“小姐没去过国公府,还是跟着宋大人一起吧。”
“行吧”, 也不知宋随非拉上她做什么。
没一会儿功夫,梁雁梳洗收拾妥当了, 碧流为她梳了个单螺髻,发间簪了只银镀金点翠嵌料蜻蜓纹簪。
散落在肩膀一把青丝被松松地压了只辫子,底下缀了朵玉色的珠花。
上身是玉白色缎面绣繁花小袄,配了一条榴色妆花缎散花摆百褶裙,衣服做工精致,领口和袖口的接壤处都镶着一圈白狐绒毛,裙摆底端边侧绣有小朵紫丁香。
临出门时,见外头风大雪急,又给她罩了件淡青色的斗篷。
几人打着伞行至梁府大门口时,马车已在台阶下的空地上等了一会。车顶可见已被覆上了一层薄雪。
莫春羽倚靠在马车下等着梁雁,见她举伞而来,眼眸一亮,敲敲轿子道:“大人,梁小姐来了。”
风雪漫漫,卷起她的裙摆向后轻扬,她松了一只手去压裙摆,伞面斜下,露出一张冰清玉润的脸来。
面白如珠玉,唇色若榴,浅淡动人。眉毛细细描过,翠羽一般。
一双眼睛极美,目若秋水,潋滟流转。
缓缓走近时,更可见回雪流风,霞姿月韵之姿。
梁雁收了伞钻进车厢里,落座时瞥见一边的车窗帘子微动.
宋随手里拿着只银制的手炉,轻轻托着,手心微热。
他抬头看了眼她身上穿着的青色斗篷,静静靠着车厢,眸中闪过些晦色。
梁雁随手解了斗篷搁在腿上,“我记得你好像并不怕冷,怎么今日还用起了手炉?”
车子渐渐行驶起来了,他托着手炉转了个方向,淡淡道:“莫春羽准备的,我用不上。”
宋随的拇指和食指微微并拢,骨节颀长润泽。
微不可闻地端着手炉悄悄往前送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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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热意贴着手背传来时,梁雁低头瞧了瞧手炉,又抬眼看了看宋随的表情。
见他抿着唇,神色淡淡,并未见什么异常。
于是眉心一动,心中轻笑一声,她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那只鎏银飞花的手炉,“多谢宋哥!”
重逢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宋随第一次主动给她东西。
梁雁捧着暖炉,眼眸乌亮,凑近瞧了两眼,又妥帖放下,很是开心。
宋随轻垂下眼,里头也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对了,我昨日就想问你为何非要带我来参加这个及笄礼?”
宋随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梁雁微微侧下头,去瞧宋随的表情,他甫一见她贴过来便僵了半边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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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雁轻轻摇头,慢慢退回来。
发间的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轻摆,她肯定道:“你八成是又要做什么事情,想拿我打掩护?”
他嗤笑一声:“你还不算蠢。”
这事跟聪明还是蠢可没关系,她只是稍稍多了解了宋随几分而已。
上一次跑前跑后地替他约见了范冬莲,结果事成后在郊外凉亭转头就把她一个人撇下的事情她可还没忘。
宋随找她能有什么好事,梁雁凉凉道:“那自然是比不上宋大人机敏,这种事情回回都想到我。”
“你别忘了,前几日在马场”
梁雁伸手捂住耳朵,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马场救了我,我又没说不帮你。
只是你这回办完事,不会又准备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吧?”
她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望着宋随。
宋随也看着她,看向她细长的眉,湿漉的眼,一张一合的樱色的唇。
喉结起落,他从不向人轻许承诺,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以至于反应过来时,脑中有一瞬的思绪混乱。
好在此时已经到了国公府,马车刚挺稳,他便伸手拉开车帘,匆匆下了车。
梁雁在后面喊他,“刚说完的,你等等我呀。”
此时刚到巳时,距离及笄礼开始还有约一个时辰。
两人来得有些早,便被安排在待客的厅堂里歇着,喝些茶水。
男席与女席隔了条宽道,中间挂着浅茶色纱帘。
梁雁看见宋随在那一头坐着,不时地有人上来与他打招呼。他执着茶杯,与来者闲谈,淡淡然气定神闲的模样,倒的确有几分引人侧目。
身边有几个衣着华丽的贵夫人交头接耳着,她隐约听见她们在讨论对面的男子。
“那个与韦国公交谈的年轻人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是前些年退去江宁的宋尚书家的孩子,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不过他平日里似乎不大出席这般的宴会,也不知今日是什么风将他吹来了。”
“这就是那个传闻中长相丑陋,凶残暴虐,阴狠毒辣的宋随?你怎认得?”
“你以为我想认得?若不是我家那个宝贝疙瘩一见了他便和着了魔一般,我怎会去特意关注他?”
“看着这模样的确一表人才,也难怪你家雪儿中意,就是不知品性如何。”
“那丫头就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
挑夫婿光是脸好看有什么用?家世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梁雁眼皮子跳了跳,听那两人说话,其中一个应是刘莹雪的母亲。
她可不想一会在这与刘莹雪撞上,于是伸了脖子往纱帘后面看,见宋随坐的那个位置上已经没了人影,这才悄悄起身,往屋外回廊角下走去。
方才进来时,宋随同她说好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叫她偷偷溜出来。
他一个男子,在后院中行事不便,她得带上他去找韦青青。
宋随看她耽误了许久才出来,长眉斜掠,有些不满地问道:“你在里面吃上了?”
她尴尬笑笑:“旁边两个夫人在聊天,不留神听了一会。
我去哪里找她?”
宋随沿着廊角墙根慢慢走着,梁雁一步步跟在他身后,“她如今正在东房等着笄礼开始,你想办法混进去,将这个给她。”
他停下脚步,靠着墙根,高大的身影笼下一道暗影。
他从袖间摸出一张白色的纸条,递到梁雁手里,“告诉她,有人在南边正数第二间厢房等她。”
收回手时,两人指尖不经意相触,带起一股酥麻痒意,他屈了屈手,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那我送完信后去哪里?”
梁雁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动作间还踩了他一脚。
他急着办事,语气冷漠:“随便你,你可以自己先回府,或是回去继续听你的贵夫人聊天。”
哪有人前来观礼等不到礼开就跑路的?
回去待客厅也是不可能的,谁知道刘莹雪什么时候来,若是再带上一个谢敏敏,她只怕耳根子又难得清静。
想到这里,梁雁提了裙摆,三两步上前,拦在宋随面前:“送完信,我和你一起在厢房等她。等你们谈完了,再一起回去。”
此时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她一脚迈出去,立在风雪里,柳絮般的雪花飞扬,擦过她的发间,耳边,脖颈。
她一动不动的,双眸纯澈却坚毅,红唇轻启,连说两个‘一起’。
甚至耍起了无赖:“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送了。”
宋随眸色微动,沉沉冷肃的一双眼,好似掠过烟波。
“沿着这条石径往前走,便是韦青青在的东房。
我在厢房等你们。”
他的声音伴着雪一起落下,入耳有冰冰凉凉的感觉。
可她此刻听来却觉得悦耳,留下一句“等着我”,于是很快转过身离开,雪地上随后便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宋随望着前方,脑海里浮现出她方才十分自然地说出的诸如‘我和你一起’和‘等我’之类的词汇。
他不知多久没有再说过这样的话。
风带着雪朝他这边胡乱吹过来,周身染上凉意,可莫名其妙的,心里有块角落似乎渐渐涌出些热气。
这感觉委实异常,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浅浅吸了口气,冷意漫进胸腔后,他毫不犹豫地也提步离开了。
梁雁手脚麻利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宋随所说的东房。
院子里头出奇地安静,只有两个丫环在门口守着。
韦青青一早便起来熟悉穿戴好后等在这里,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庙门行及笄礼。
丫环远远地见到了梁雁,其中一个走下台阶来,语气不善:“姑娘是否走错了地方,我们家小姐在里头等着开礼呢,可不要冲撞打扰了她。”
梁雁和善地笑笑,她觉得台阶上那个圆脸的丫环应当好说话些,便上前两步拉着那丫环道:“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我有事情找她,能否让我进去同她说句话。”
圆脸丫环虽没有一口回绝,却也面露难色:“姑娘若是不急,不如等礼过了再来。”
梁雁轻轻跺脚,“我就是着急呀,我就进去一小会,马上出来。”
另一个丫环已经上来开始拉扯她的衣袖,“你再不出去,我们要喊人了。”
梁雁没办法,只得妥协道:“那你替我把这个给你家小姐送去好吗?”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色的小纸条,并且将纸条展开给两人都看了一眼,上头并未有什么东西。
那圆脸丫环见状才答应下来,收了纸条,催她快离开。
梁雁没再与两人纠缠,趁着时间还早,也赶紧离开了这小院子,往宋随说的地方赶去。
宋随给她的纸条是从那日信鸽身上取下的字条里裁出来的,上头没有字。
但若是写字条的主人重新拿到那纸张,依据上头的墨香和淡淡的檀香气,便能知道约见她的人是谁。
梁雁拿着一张空白的纸条,纵然一头雾水,却也按照他的要求去送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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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进小院前,猜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拦下,便用指甲在纸张背面刻下了地点。
此时距离及笄礼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若韦青青看到纸条,找借口出来,她应当还能在开礼前回来。
梁雁脚步匆匆,很快便到了宋随说的厢房。
第 34 章
韦家南面这个院落里有五间厢房, 原来是待客用的,只是后来风水先生说这里的风水不好,年前便闲置了。
昨日半夜,时雨盯着的那边鸽场终于有了动静。
邢丁将鸽子重新驯好了。
趁着夜半无人的时候, 他放了鸽子, 又派人跟着, 于是便看见那鸽子最后飞入了韦国公府韦青青的院落。
这与之前莫春羽查到的香料去向竟意外一致, 于是宋随又让时雨查探了一番国公府的地形,这才选了这屋子与韦青青碰面。
屋子里幽暗, 带着淡淡的灰尘气味, 里头陈设有一应俱全的床榻桌椅, 屏风衣柜。
只是都带了层灰,就连从旁走过,也要扬起一圈尘埃。
宋随拉开一小丝窗子,从窗缝里看着飘飘扬扬的雪, 就这么等着梁雁带韦青青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道细微的敲门声, 他关上窗子走到门口,拉开门便见梁雁一人立在门口,微微喘气, 鼻尖透红。
梁雁见了他,很快钻进屋子里,替他将门拉上,屋里一时间又暗下来。
宋随看着眼前人昏昏暗暗的脸,听见她浅浅的吐息声。
那声音若有似无, 如同小猫举着爪子往心口挠一般,叫他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他刻意去忽略,如常道:“见到人了?”
梁雁手里捧着暖炉,外头走一遭,许是冷极了,此时攥得更紧了些,仰头看他,“我给她递了纸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一会就来了。”
她身后便是门,他也不退,她抬头说话,他微微俯首。
两人这距离隔的很近,就如同那晚在马场小院的厢房里一样。
他有片刻的失神,淡淡应了句好。
也不知韦青青看见了纸条没有,她都出来一会儿了,按理说她也该来了。
梁雁又转过身去,凑在门上,将木门悄悄拉开一点儿,盯着外头的动静。
宋随一人在后头,他悄悄拉下眼,目光落在她洁白的耳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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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头进来的一线光恰好就漏在那儿,光束从她前额一直往后蔓延,延至耳垂,脖颈,在这幽暗的空间里,更显得她的肌肤如一块羊脂白玉一般,莹润、透亮。
她压着脑袋仔细往外瞧着,这样也不忘了仔细捧着那手炉,左右手交握着,将手炉好好地护在手心里。
那不经意动作落在他眼里,倒是有几分顺眼。
“人来了”,只见眼前人耳垂上的碧玉坠子轻摇,她向后伸手将他拉了过来,“那个穿着浅粉色的斗篷的应该就是韦青青了,可她身边怎么还有个男子?”
宋随往前倾身,下巴擦过她的额角,一道颇具压迫力的身躯压了过来。
后背忽压来股热意,梁雁觉得两人这姿势颇为奇怪,于是不自在地往左右边侧错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这动作才做了没两下,肩上一重,人被他一把按住,他压低了声音:“别动!”
一股温热的气息从上边传下来,脸侧有些忽有些痒。
她抬眼,只能看见宋随冷硬的下巴,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外头,并未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梁雁于是紧了紧手炉,没再乱动,也跟着往外看。
韦青青身边的那个男子,皮肤偏白,身材瘦弱,走路时侧着身子,左右盼顾,正是谢彦。
谢彦怎会在此?他竟然与韦青青相识?
梁雁心中虽有诸多疑惑,可眼见着两人脚步直直,往厢房的方向走来,她顿时有些慌了,伸手拉住宋随急道:“他们怎么往这边来了,韦青青是不是搞错了?”
宋随顺手拉起梁雁的手腕,两人往内室走去。
内室不大,里头只有一张梨花木的弦丝架子床,一张紫云丝绸云纹屏风,另还有一只一人高的楠木立柜。
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宋随左右环顾一圈,还是伸手拉开了衣柜。
柜门甫一打开,梁雁也腕上一紧,很快也被他拉着往柜子里塞了进去。
屋门被人推开的同一瞬,宋随拥着梁雁挤了进来,他指尖弯着勾起柜门的拉环,柜门也被拉上了。
这是个空柜子,里头什么也没有,可饶是如此,容纳两个人却也艰难。
宋随个子太高,只能屈腿低头才将将能站进去。
而梁雁虽不用担心会够到柜子顶,里头这狭小的空间却让她只能贴着宋随才能勉强站进去。
宋随还要伸手把着柜门,于是她站在柜子里头,就好像被他从后环抱着一样。
她哪里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一时间脸上,后背,都难以自控地烧了起来。
这般古怪异样的感觉,让她的心跳也快了几分,特别是室内安静,柜子里逼仄,倒是显得那‘咚咚咚’的心跳声音好像在耳边一样,聒噪得很。
她十分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身后那人很快就轻声呵斥她:“别动!”
她也不想乱动啊,可是眼下这情况,若是一动不动由他抱着,不是更奇怪吗?
“你想让我把你丢出去?”
温热的气息从她的耳廓上方喷洒下来,他除了威胁恐吓她,怕是不会别的。
梁雁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我不懂,我们为何要躲起来?”
“我们孤男寡女共处暗室,你若是想被人瞧见大可以走出去。”
自然不想,梁雁飞快地摇头,听得那人继续说:“那就安静些。”
行吧,她往前挪了挪,尽力去忽视身后那人,也不再与他搭话,两人安静地从柜子缝隙里看着外边。
韦青青和谢彦已入了厢房,两人在外室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一言未发。
气氛有些尴尬凝滞。
宋随见状稍往前倾身,拉开一丝柜门,梁雁此时也颇听话,安分地被他拥着,不再左右动弹。
从柜子里往外看,透过那道屏风,能隐约看清他们两人的样子。
半晌,韦青青终于等不下去了,只见她皱着眉扫了谢彦一眼,语气不善地开口:“我时间不多,你今日找我究竟有何事?”
“青青,许久未见,你就对我这般冷淡?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日日都在想你,可你上次说了那样狠心的话,我又不敢来找你……”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他本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偷摸寻来,可他连日来给她写了数封信,又屡次去他们相会的书肆等她,可她从未来过。
长公主派人去查上次往大理寺送信之人,线索已指向了韦国公府,只是他如何都不敢信,竟会是她写的信。
韦青青再不想听他连篇的鬼话,伸手用力拍向桌面,倏地扬起一圈灰尘,“谢彦,你若只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场面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梁雁被她这动作吓得往后一缩,撞进宋随怀里。
她虽很快反应过来,立马往前靠,拉开了一小丝距离,却依旧听见从头顶传来那人的一道嗤笑。
她有些恼,便突然地踮了踮脚,猝不及防地顶了他的下巴一道,直到听见顶上传来一道闷哼,她才心满意足地笑笑,继续往外看。
宋随何时吃过这种哑巴亏,正巧自己这么屈腿低头的站姿早就让他感觉疲累了。
于是他干脆不再好好站着,下巴搁在梁雁头顶上,卸了力气,将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梁雁自然不肯,左右乱动着想将他给扯下来,他直接松了一只把着柜门的手,右臂从她前胸横过,手掌直直压在她左边肩头。
都说宋随自小身子不好,养了许久才捡回一条小命,按理应当是个瘦弱文秀的公子哥才是。
可梁雁却觉着,那军营里呆了几年的都不一定比得上他,一身的牛力气。
她自然被死死地压制住,动不了半分,却也继续反抗:“姓宋的,你不是人!”
这麻烦精是个善变的,心情好时,或是有事求他时,一口一个‘宋大哥’,‘宋哥’喊得亲热。
而稍微没顺着她意思,惹了她气急败坏之时,他就成了‘姓宋的’,当真是没处说理。
也懒得听她继续在这聒噪。
于是那只拢在左肩的大手径直往上,捂住了她的嘴。
梁雁终于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
见她偃旗息鼓,宋随渐渐松了力道,但一只手仍旧捂在她唇畔。
忽略掉手心传来的细微痒意,他聚精会神地继续看着外面。
谢彦起身,站在韦青青身后,伸手想摸她的肩。
韦青青嫌恶地避开,他一只手停在空中,只得苦笑道:“我也不是有意骗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想要同你过一辈子的。
当初与你说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
他这人怪得很,长着一张温良老实的脸,经了范云岚去世一事人也清减憔悴不少。
光是这么看着,也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可一张嘴说话,声音听来没几分温度,反倒无端给人股刻薄虚伪的感觉。
“你妻子尸骨未寒,你是怎么说得出这种话的?
当初若不是你以你弟弟的名义欺骗我,我若知晓你早有妻室,又怎会与你来往?
还有,你那日与我说要去办一件大事,而后范云岚便死了,这事情与你有关?”
韦青青也站了起来,两人对面而立,她强压着颤抖,两行清泪从脸上划过。
她身形单薄,又哭得发抖,看着实在可怜。
都怪她识人不清。
她与谢彦初遇时,见他扶起街边被马车惊到的老者,见他书生气质,又心地慈软,心中便有好感。
后来两人时常在城中的书肆偶遇,闲聊几句,更是发现自己与他兴趣相通,相见恨晚。
他那时说他是谢侍郎家的儿子,在家中排行老三,她自然以为他是谢家的谢允。
早就听说谢家侍郎的几个孩子,除了谢敏敏骄纵刁蛮些,其余两个皆是才貌出众,人品过人的好儿郎。
长子谢彦早年与范御医家的大姑娘成婚,二人婚后虽无子嗣,但谢彦也从未有过纳妾的心思,夫妻俩感情甚笃,一度传为京中佳话。
而三子谢允,年纪轻轻,任兵马司副指挥,更是品行敦良,少年英才。
是以此后他时常邀她出游,邀她吃茶看戏,她都一一赴约。
时间久了,她对谢彦已生了情意,谢彦也与她承诺,等自己办完一件大事后,便去她家提亲。
只是她没等来他的提亲,却在一场宴席散会后,看见他来接范云岚。
他那时候坐在马车里,远远地朝着范云岚招手,范云岚也笑着迎上去。
韦青青那时候正在回廊角落寻找遗失的荷包,马车帘子只被他稍稍掀开一角,那个距离,一般人应是看不出什么。
可韦青青看得真切,那样日夜思念的一张脸,她不会认错。
她听见那些夫人们说:“瞧瞧云岚和她家相公感情多好呀。”
那是范云岚的相公,是谢家的老大谢彦,并非谢允。
韦青青顿时如遭雷击,他分明早有妻室,为何骗她害她至此境地。
最后荷包也忘了找,拉上丫环,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她生了场大病,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府里请了许多大夫,只说她这是忧思过虑,需要开怀宽心,好好将养。
父亲母亲皆是疑虑,她平日里在府里呆着,偶尔去外头参加些宴席,也没什么来往密切的人。
年纪轻轻,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怎就忧思过虑了?
只是那时她尚且还有神思,她宽慰父母,也自我开解,以为自己很快便能走出来,直至范云岚的死讯传来……她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面对韦青青的指责,谢彦只是冷笑一声:“人都死了,再谈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况且纵使我从前有妻室,如今也已经没有了。
我纵然骗过你,可我那都是为了你好。
等我出了丧期,等事情再淡一些,我们继续在一起,你做我的正房娘子,这样不好吗?”
谢彦无视她的惊恐与诧异,拉起韦青青的手,又换上一副情真意切的温柔模样:“青青,你实话与我说,你是否往大理寺送过信?”
韦青青眉头一跳,缓缓将手抽离,否认道:“没有。”
谢彦神色稍滞,好似沉吟思索了一番,须臾才道:“青青,我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地来问你,我既然来找你,便是我发现了什么。
不过……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都可以不再追究。
只是从今往后,你可不要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动作。
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昨日姜婳燕召见他,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瞒着。
谢彦知晓了信鸽的事情,若那时告诉姜婳燕自己与韦青青的关系,依姜婳燕的性子,即便韦青青是韦文议的女儿,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她也活不过今日。
两人相识以来,若说其中没有欺骗,那是假的。
但若说他对韦青青全是欺骗,却也不是这样。
他是真心喜欢韦青青。
范云岚死后,那件事情便能解决,如此一来,他的名声,他的女人,便都可以保住。
所以他瞒了韦青青的事情,姜婳燕深深看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信鸽的事情便就这样不了了之。
韦青青有些疲累,再加上及笄礼快要开始,她不想在此久留,于是不愿与他多费口舌:“你今日找我,若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你可以走了。”
谢彦仍旧苦口婆心地劝说哄骗:“青青,你信我的,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誓言都是真的。
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情,我就来娶你,好吗?”
韦青青懒得再同他辩驳,只敷衍了句:“以后再说吧。”
谢彦听完,觉得她有些被说通了,这才放下心来,叮嘱了句叫她保重身体,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见他终于离开,韦青青双目一阵晕眩,身体发软地又坐了回去,怔怔然望着门外。
她原以为今日来找她的会是大理寺的人,她还未曾想好自己究竟要如何说这件事。
她一直觉得谢彦与范云岚的死脱不开关系,可自己又没有证据。
她只记得,谢彦那日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他要有一段时日不能来见她了。
他说要去办一场大事,事成之后,便会来国公府提亲。
她那时候天真地以为是兵马司有什么紧急的公务,他不得不去处理。
可那日撞破他身份后才知自己的想法有多傻。
范云岚死得蹊跷,若说与谢彦没有分毫关系,她是断然不信的。
再加上他今日的态度,他谈及范云岚时,并不如坊间所传那般情真意切,反而有些厌恶。
就好像……巴不得她死了一样。
韦青青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他方才说的‘否则他也保不住她’,看来并不是在吓唬自己,而是他真有这样的能力。
可若是与大理寺的人袒露这些,那么自己与谢彦的关系会被人知道,她的名声也会不保。
所以那日她才偷偷送了信,这么看来,那日的信可能并未送到大理寺的人手里。
她定定心神,表情好似如释重负。
如此……也好,自己就不用卷入到这些事情里头。
韦青青独自坐了一会后很快收拾好了情绪,起身开门出去准备参加及笄礼。
柜子里的人看了一场大戏。
等屋子里突然没了声响时,这股子安静还真有几分诡异。
梁雁抬肘往后戳了戳,宋随放下手,不再压着她。
梁雁松泛下来,她往后侧头,压低声音问道:“谢彦他妻子还在世时他就与别人……”
宋随表情冷硬,下巴绷得紧紧的,情绪也有异动。
“太过分了!”梁雁捏紧了拳头,想到韦青青还在外头,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能在心里将那个人面兽心的谢彦又骂了几遍。
而宋随过分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梁雁觉得有些奇怪,拧过头去看他,动作间柔软的发顶擦过他的下巴,他眼中蒙上的阴翳寒气终于散开。
那日范冬莲问他,插手范家的案子可是为了对付谢家。
他承认,一开始,他的确是这样的心思。
可事情渐渐发展至今,他倒是也罕见地
忆樺
生出了同情之心。
这世上,负心薄幸的男子也好,恬不知耻的女子也罢,都该受到惩戒。
只是可怜了范云岚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只愿她们来世生在普通人家,平安无虞地长大吧。
范云岚死得冤枉,但没关系,他会查明真相,给范家一个公道。
只是可惜他当年没有那样的运气……
在懵懂无知的年纪,他失去最亲的人,而后又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此后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过上了安稳富足的日子。
可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他一刻也不敢忘。
宋随久久不回应她,她觉得有些奇怪,往后去拉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淡淡的温度攀在手背上,像是在悬崖边上走着,又突然被人拉了回来。
梁雁还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如常的声音响在耳边。
依旧是聒噪的,此时听着却有几分热闹的意味。
他渐渐回过神来,再抬眼往外看,韦青青已不知走了多久,他竟都没发觉。
还是说,其实与她在柜子里这般呆着,他其实没那么难受。
不然以他的洞察力,早该在韦青青离开的那一刻就发觉的。
意识到这一点,宋随忽有些烦躁,便抬手一把摁住梁雁的脑袋,推着人的肩膀抵开了柜门。
这道隔绝着外界的门忽地被拉开后,梁雁嗅到冷冽的空气,人也清醒不少。
方才挤在密闭空间里浅浅流转的暧昧与昏暗瞬时一扫而空。
她忽然反应过来:“对了,你不是要见她么,方才怎么不出来?”
“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必再见她。”
今日来找韦青青,就是想问她为何那日往大理寺送信,她是否有什么证据,如今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多。
但她与谢彦两人今日一会,倒是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看向梁雁,方才在里头那么折腾一番,她的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早间好好插着的那支点翠蜻蜓簪子,也斜着掉出来一大半。
她怎么好像总是戴不好簪子?
动作快过脑子,他直接伸手搭在她头上。
指尖触及簪子冰凉的触感,宋随瞳孔微缩,却还是稍一用力,替她将发簪扶了进去。
梁雁有些发懵地摸向自己的发髻,才发觉梳得好好的头发已经又松又散了,若不是他方才在里头压着自己,她怎会弄成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恼极了,拉着宋随要收回的手按在头上,恶狠狠道:“你弄的,你得负责!”
屋子里没有镜子,她自己是弄不好的,又不能顶着这模样出去,那就只能让这个始作俑者复原了。
宋随觉得自己近日是不是对她太好了。
才让她学得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行,我帮你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语气也软和下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绕过来走到梁雁身后。
那架势似乎真打算好好替她整理一番。
梁雁有些发懵,这看起来委实不太像他的行事风格。
实在有些诡异。
他别不是又在憋着什么坏吧?
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便觉得脑袋一轻。
一把青丝从头上倾泻而下。
那发髻原先虽有些乱,但毕竟还算好端端聚在头上。
如今被他一扯,一下子完全散开了。
这还没完,宋随还取了那根簪子随手别在她耳朵上。
随即脚下生风,提步往屋外走,三两步的,很快就没了人影。
“宋随!”
梁雁追出去,望着雪地里散落的一串脚印,一边顺着头发,一边骂骂咧咧追了出去。
两人到庙堂时,及笄礼已接近了尾声。
宾客,笄者与父母纷纷起立。
韦青青的父亲向众人宣布:小女青青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宾朋嘉客盛情参与。
梁雁悄悄藏在后头,混了进去。
一抬头便瞧见刘莹雪面容带羞地立在宋随身边,问他去哪了。
韦青青朝众人作揖,丫环搀着她往厢房退去。
圆脸丫环远远瞧见了梁雁,轻声说:“小姐,方才送东西来的便是那个穿着天青色斗篷的姑娘。”
韦青青去见谢彦时,知晓她们不会应允,是从窗子悄悄翻出去的,是以那两人皆不知她离开了又回来过。
听了丫环的话,她随即抬眼看向梁雁的方向。
见那姑娘只是简单押了只辫子,头发软软地垂在身后。
面容清丽,气质纯澈,此时正踮着脚望着前边的一道人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韦青青眉头一皱,心中闪过一丝探究。
直觉告诉她,那姑娘与谢彦不是一起的。
可若是如此,她又是替谁来的?
莫非的确是大理寺的人?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往回走,吩咐丫环道:“去查一查她是谁家的小姐,她今日又是与谁同行?”
“好。”
第 35 章
刘莹雪名头本就极盛, 今日又穿得明艳醒目。
这时候不知在与宋随说什么,微微颔首,情态娇羞,引得周围许多人侧目。
梁雁远远看了一眼, 掂了掂手里的暖炉, 不愿再上去, 便跟着散开的宾客往外走。
从此处往国公府大门的路上, 有一道露天的长廊,廊下石凳上覆满了积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跟着众人往外走了两步, 左右皆有人在拱手寒暄, 将一条路堵得严实。
梁雁见状便闪身迈入了回廊里, 想着等人少一些再离开。
她将长长石凳上的积雪用手往正中拢了拢,然后把手炉放在了被拂开的石面上。
见着这被自己随手堆起来的一大捧雪,她眸色一亮,拉了拉袖子, 继续地将凳面上的雪都聚在一处。
她双手围起,稍稍用力压在雪面上, 很快就堆起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雪人。
梁雁就这么蹲在石凳前,不亦乐乎地玩了起来。
等到后来凉风轻轻掠过,高枝枯桠上簌簌地落下雪来, 她缩了缩脖子,双手拢在鼻尖下,轻轻哈了口气。
这会四周的人声渐褪,应该都走得差不多了。
她正准备起身,可一道黑压压的影子忽然笼罩下来, 紧接着,一只墨色缎面锦靴蹬了上来。
“我当是谁在这, 原来是你呀。”
一道极其傲慢的熟悉的声音。
梁雁抬起头,便见谢天佑一只脚松松踏在石凳上,指尖捏着根枯木枝。
木枝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几圈,最后被他捏着尾端,轻易地就挑起了小雪人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下来,砸在地面上和雪地融成了一体。
他回回出现,总是这么一副挑衅欠揍的模样。
梁雁站起身来,并不回避他故意找茬的眼神,而是围着谢天佑的鞋面走了一圈,淡淡道:“谢公子,你是只有这么一双鞋么?
“踩我桌子时穿的这双,马场刁难我时穿的这双,今日来找茬,还是穿的这双”,
她摇摇头,面露嫌弃,也从地上捡起一只枯枝,用力戳在他鞋面上,“瞧瞧,底都快开了。”
梁雁误打误撞的,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声音渐大:“我很少见过哪个女的像你这般讨厌。”
“彼此彼此”,梁雁朝他拱手。
马场那次,若不是宋随,她八成要丢了半条命,此时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
谢天佑捏了捏手里的枯枝,若不是他不打女人,她还没有机会在这与他阴阳怪气。
手中的枝条一转,他挑起一边的暖炉,径直推到了地上。
炉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盖子弹开,里头的碳灰落了一地。
“你干什么?”
梁雁退了他一把,上前将手炉捡起来,拍拍炉子上的灰和雪水,妥帖地又放进怀里。
谢天佑忽然觉得,欺负欺负这个讨厌的女人比参加这无聊的宴会有意思多了。
只见他一步跨过石凳,影子又一次压下来,眉尾上挑,有些戏谑的意味:“这么宝贝,难不成是你心上人送的?”
谢天佑生的人高马大的,从背后看,竟将梁雁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梁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紧接着跟上来,伸手扣住梁雁的肩,话里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挑衅:“这样吧,你把这东西丢了,我就放过你。”
好似大发慈悲施舍她一般。
他在这上京城中闷了这么久,既要听着母亲的话不给她捅什么大娄子,又不能真就安安分分的,免得到时候让人忘了自己。
所以,也是时候该给自己找点乐子了。
谢天佑眉头轻轻一挑,他估摸着,瞧她方才紧张兮兮的模样,自是不会答应。
可偏偏她不答应,事情才有意思。
‘哐当’一声,银制的手炉落在雪地里,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骨碌碌的一阵翻滚,盖子又被弹开,从亭台阶上往下,直至落在一道玄青色身影脚边。
手炉翻开,停在脚下。
宋随抬眼,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谢天佑的背影。
银白的鹤氅,玉锦的料子,铺满了银色绣线绣制成的祥云图样。
他个子又高大,身姿挺拔,英气勃勃,立在这素白一片的雪地里,还有那么几分傲然独立的意味。
若不是那鹤氅后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手,他只怕一时间还无法发现梁雁在此。
“东西我丢了,你说话可要算数。”
那只素白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宋随再也看不见,只听见那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再看着雪地里被人随意抛弃的手炉,混着脏污,孤零零地躺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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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也陡然沉了下去。
当真是可笑,那人前不久还在与他谈论‘付出’,‘牵绊’,‘真心’。
原来这些她所认为重要的东西,在自身利益面前,也可以转头就抛掉。
他差一点就要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梁雁动作太快,扔手炉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天佑此时还以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压迫着她,可自己瞬间已然占了下风。
“你……”,未免有些不按常理,他闷闷松了手,却是不好再说什么。
谢天佑这个人,难缠得紧。
他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若是这么长久与他耗着,反倒是自己吃亏。
今日有个这样难得的机会,她自然要牢牢抓住,好叫他以后识相一些,不要动不动就来寻她的麻烦。
梁雁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难得对他露出笑脸:“今日多谢谢公子手下留情,希望我们之间的误会就到这里为止。
“下回若是路上碰见,为了不碍公子的眼,我一定退得远远的。”
上京中人,尤其是女人,要么虚伪假意,要么冷漠无情,要么跋扈刁蛮。
只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丫头,倒出人意料的,横冲直撞,是个蛮憨直楞的。
谢天佑被架着,他又好面子,不能出尔反尔,只得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梁雁见状很快便提起裙摆,飞快地从边侧绕过他,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从长廊下来,有一个拐角,谢天佑背对着此处,看不见这里的景象。
所以方才梁雁当机立断地拿了手炉往这边抛了过去,这会儿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得赶紧将东西捡走。
梁雁小跑着到了拐角处,暖炉果然好端端躺在这里,她唇角微勾,上前将东西拾起,用袖子擦了擦,又好好地塞进怀里。
再起身时,偶然瞥见刚刚暖炉掉落的地方,有一对脚印。
脚印深深,像是站了许久。她没多想,一脚踏上去,往外头走了。
宾客此时散得差不多了,一路上没什么人,她很快便到了大门口。
梁雁此时心里还在想,若是宋随还没出来,她就先在马车上等一等他。
但他若是在里头逗留得太久,她就叫莫春羽直接赶马走人,让他在这里等上一等,也尝尝上一回她被独自抛下的滋味。
可理想与现实总是有着极大的反差的,比如此刻,她怔怔地等在早间莫春羽停马的位置,此处已空无一人。
身后的门房提醒她:“小姐,这里的人在你出门的前一脚就驾车离开了,你若是现在追上去,约莫还赶得上。”
如那门房所言,地面上蔓延着清晰的车辙印,是刚刚留下不久的。
有阵冷风掠过,梁雁微挺直了背,此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与宋随之间,应当有了些不同。
至少即便是不谈当年的救命恩情,她在心里也早已经将他当做朋友了。
方才在国公府里,两个人被迫挤在柜子里,靠得那么近,她明明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有力的,温热的。
她分明觉得,他们两人已是不同。
可明显那人并不这么看她,她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时便耐着性子与她说上两句好话,不需要时便连戏也懒得演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薄情寡义的人。
明明今日是为了他才一早起来参加这个她并不愿意来的宴会,明明也说好了这次不会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可他还是自己走了。
这么冷的天,车马也不给她留下,压根就没想管她的死活。
越想越委屈,梁雁木然地抬起脚往前走,她再也不想和宋随说话了。
等他那破屋子修好了,她便同爹说让他早点搬出去,省得留在梁府浪费他们家的伙食。
梁雁负着气往家里走,路上冷不丁还摔了一跤,好在碰上个顺路的车夫,坐了人家的菜车一路回了府。
一进屋,盈双和碧流便觉着她的神情不对,递了热茶过来,“出了什么事,小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发髻塌了,衣裳也乱糟糟的,仔细看,裙摆下面还挂着片菜叶子。
梁雁对着镜子拿帕子擦了擦脸,接过热茶喝下,暖了暖身子,这才义愤填膺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同两人讲了。
两个丫环听了,似是比她还要气愤,碧流替她解开头发,重新梳理,“小姐,当初我就说了,咱们不该把人家带进府里来。”
“就是,给他吃的给他住的,贵宾似的供着,在外头竟然这样对您。
果真是个冷面无情,不讲人情的家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盈双提起脚就要往外走:“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去跟老爷告状,让他把那主仆三人打发了出去,省得搁在府里扰您心烦。”
梁雁揉揉额头,顿感乏力,她伸手将人拉住:“算了,等他的宅子修缮好了再说吧。”
不管怎么说,宋随还是救了自己两回的,她虽嘴上说着生气,但到底心里也没想过要这么直接将人赶走。
说话间,她被桌角上的一直烟青色钱袋子吸引了注意,于是伸手将那钱袋子拿在手里,问道:“这是谁的?”
“这是您今日走后,一个公子送来的,这儿还有一封信呢。”
碧流将钱袋子底下压着的信封递过去,梁雁打开信封,拿出里头的纸张,只见上面写着两行清隽的小楷:多谢姑娘前日赠银,今日奉还,玉簪聊表谢意,还望收下。
接着再拎着那信封口往外倒了倒,果然掉出来一支簪子,一支玉燕云簪。
簪体通透温润,上头的玉燕和云纹雕刻栩栩如生,灵透清澈,与梁雁的气质很是相配。
盈双赞道:“真好看!”
“小姐快试试”,碧流接过簪子,往她刚刚挽好的头发上插了进去。
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梁雁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忽地想起什么,“碧流,你去小厨房给我弄些梅花糕来,要装点得好看些。”
上一回借了韩明母亲的衣裳还没来得及还回去呢,正好趁着今日天色还早,她得跑一趟韩府。
第 36 章
这一次到韩府, 不似上回那般匆忙,梁雁和两个丫环被门房领了进去。
穿过回廊,走过覆着积雪的石径,梁雁又一次来到了柳瑜住着的静雅堂。
院落四角的小花坛里种着几株腊梅, 梅上有积雪, 梅雪相应, 有淡淡暗香。
院子正中有一棵柏树, 树干宽大,五人可抱, 亭亭若盖, 荫被数亩。
树下一口荒井, 井口两条锁链纵横呈十字状将井口封了起来。
梁雁从井前走过,看见那锁链上都已生了锈,像是废弃了许久。
静雅堂的丫环从门廊下走来,带着梁雁走过拐角, 来到内院正厅。
柳瑜听了下人通禀,便在正厅等着梁雁, 见她来了,吩咐人给她看座上茶,温雅随和的模样。
梁雁让碧流将上次借来的衣物递了过去, 又将带出来的糕点轻轻搁在桌面上,也放缓了声调:“上一回遇雨,叨扰了夫人半日,还借了夫人一套衣服,我今日特意上门是想将衣物还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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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瑜面容恬淡, 脸上挂着温浅的笑意,“没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梁姑娘是景州的朋友,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梁雁将糕点盒子打开,往前推了推,“那夫人尝尝这梅花糕,我看您院子里也种了梅花,应当喜欢这味道。”
柳瑜伸手取过一块,轻轻咬下一口,淡淡的梅花香在舌尖漫开,“这糕点细腻香醇,很好吃。”
“您若是喜欢,我便时常叫人送一些来。”
柳瑜的目光落在梁雁的发髻间,微微停留了一瞬,随即回应:“那便要麻烦你了,景州那孩子总也不着家,我一个人呆着也没什么事,梁姑娘有空可以多来走动走动,我也能有个人说说话。”
“姑母,有我陪你说话还不够么?你可是嫌弃我了?”
外头走进来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衫的姑娘,她三两步走到柳瑜跟前坐下,揽过她的胳膊,语态娇嗔。
“你又说胡话了,姑母何时嫌弃过你”,柳瑜拍了拍柳思妤的手,叫她好好坐着,她这才不甚情愿的坐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目光落到桌子上摆着的精致糕点上,“这是梁姑娘带来的糕点?我能尝尝么?”
“当然”,梁雁笑着点头,柳思妤顺势夹起一块,咬了一口,面上也露出惊喜之色。
几人坐着闲聊了一会,柳思妤忽然问道:“姑母,表哥今日要回来么?”
柳瑜喝了口热茶,茶烟袅袅下,她的面容都带上几分飘渺之气,“应当会回来。”
寻常日子里说不准,可今日,韩明一定会回来。
柳瑜摸了摸腕上的佛珠,眉目透出一丝悲凉,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若拿那事去劝诱他,他只怕对自己的成见会越来越深。
送走梁雁后,柳思妤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可菜肴虽佳,满院也只有她们二人,更显得寂寥冷落。
饭后,柳思妤在院落里陪着她说话,夜凉寒重,柳思妤有些发困。
“不必陪着我了,早些去休息吧”,柳瑜打发她走,柳思妤却不愿,强打着精神:“姑母,今日是你生辰,我再陪陪你。”
其实生辰又如何,丈夫有了新欢,儿子也不愿亲近,没成想临到老了,自己倒落得个寂寥空茫的下场。
柳瑜抬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月光落在院落里的积雪上,月色雪色相汇,更显无边冷寂。
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到今日这地步,大抵都是她自作自受罢。
又过了许久,二更打更声响,院墙外的街道静谧无声,家家户户都开始闭了门准备休息。
柳瑜看着一边陪着自己枯坐的侄女,又催她去休息,“思妤,你表哥今日大概不会来了,我们都回去歇着吧。”
柳思妤面露失望,终于起身,搀扶着柳瑜回了屋,而后又在前厅逗留了一会,依旧没等到人来,这才独自回了房。
柳瑜回屋后,也并无睡意,于是拿了本今日常读的经书,坐在桌前抄起经来。
夜色渐浓,她聚精会神写着字,没有意识到时间一分一毫地流失。
三更夜半,她终于吹了烛火准备上床休息。
起身往床榻间走去时,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耳力极好,于是很快回过头隔着门扇朝外头望过去,是一闪而过的人影。
柳瑜顾不得许多,匆匆拉了门,门下放着一只檀木首饰盒,她心中一动,于是连忙往外追。
追着那片暗青色的衣角直到院门处,她扶着门,急急喊道:“景州!”
韩明终于停下脚步,却是头也没回:“更深露重,母亲还是早些进屋去。”
柳瑜缓缓走上前,母子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错开,她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娘就知道,你今日一定会来。娘的生辰,你不会忘的。”
韩明垂眼看着地上的影子,眼波晦暗:“记不记得,其实没什么意义。母亲今日叫住我,是还有其他事?”
怕他来。
更怕他不来。
她的确有其他事。
“听说你老师那里,有一幅斯岳先生的山水真迹-”
“母亲”,韩明素来温和面色竟也冷硬起来,打断道:“你今日就是为了说这些?”
柳瑜抓住他的袖子,近乎祈求:“景州,娘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你老师素来看重你,你向他要一要这山水图,他不会不给的。”
韩明用力拂袖,语气不容商量:“君子不夺人所好。”
接着抬脚继续往外走,一句也不愿再与她多说。
他脚步利落,身姿清绝,柳瑜觉着,这模样真是像极了院里那棵老松,清正刚直,近乎不通人情。
当年的事情,一直似块巨石压在心口,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埋怨她,可她做这些,又是为了谁?
人压抑久了,也会崩溃,她望着韩明离开的方向,声音比足下的雪还要冰冷,刀子一般刮到人耳边:“你早就不是君子了。”
韩明脚步一顿,心口好似被插了一把刀子,漫天的情绪潮水一般涌来,激得双眼都迷离混沌。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鼻腔里冷冽的空气终于唤回几分思绪……她说得不错,他早已不是君子了。
寒风穿堂而过,他如木偶般往前抬步,只往后留下一地孤绝的脚印。
柳瑜独自在寒风里站了许久,等天边泛起微微白光,才移了步子,颓丧地往屋里走去。
辰时,天渐渐亮了,夜里的北风吹得急,到了这一会,雪又下了起来。
洋洋洒洒,簌簌而落,罩得外头青石草木一片银白。
梁雁很早就醒了,躺在床在翻来覆去的,她偏过头看见床边小几上的银白色手炉,忽觉得烦闷。
于是从枕头下拽出一张帕子,将那炉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别过头去。
这两日都是大雪,朝廷特准了官员两日休沐,梁雁起床梳洗过后便去了爹娘屋子里。
屋子里茶香袅袅,孔令珊半倚在榻上,眉眼间透着懒怠,梁昭则在书桌前画为她绘丹青。
梁雁抱着胸在门前立了一会,二人皆没发现她。于是只能极其刻意地咳了一声,“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梁昭头也没抬,腕下的笔锋不停,描摹着榻上人的姿容。
孔令珊则掩唇轻笑,“外头那样冷,杵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梁雁挪了步子,往屋子里走去,却见用饭的八仙桌上摆了一只木盆。
她走都桌子边顺势坐下,只见盆里有几尾鲤鱼曳尾而动,溅起一抹水花,拍在她手背上。
“这鱼是哪来的?”
一只只的,块头不小,那木盆险些要装不下。
孔令珊回她:“西院水渠里的,这几日下雪,水渠的水都冻住了,娘就叫人先把鱼捞上来。”
梁雁用手点点水面,鱼的冷暖尚且有人过问,而昨日那冰天雪地里,自己从国公府走回来,他竟又和前次一般,一整日了连句话也没有。
“雁雁,往后可不要再给这鱼喂糕点了,你瞧瞧它们都长成什么样了。”
天气严寒,孔令珊想起西院那几尾鲤鱼,便叫人昨日去将它们捞了起来。
可去捞鱼时,下人同她说水渠底还有几块泡开了的糕点。
她就说这鱼不过养了大半个月,怎么就长得这么快?
联想到梁昭与她说女儿日日叫人往那院子里送吃的,她估摸着定是梁雁喂的,毕竟听梁昭的意思,那个宋随可不是个这么有闲情雅致的人。
梁雁埋头看着鱼,听了这话,蓦然抬头:“给鱼喂糕点?”
梁昭作完了画,匆匆把笔搁下,拿着画纸就凑上来想给孔令珊看。
路过梁雁时还不忘插上两句:“别说咱女儿这鱼养得真不错,一只只又肥又大,这样的看着才喜庆嘛。”
梁雁闻言开始思考,她肯定是没有往水渠里丢过糕点的。
每日往西院送的糕点有三份,宋随一份,莫春羽一份,时雨一份。
听盈双说过,两个侍卫很喜欢吃这东西,回回送去他们都吃得精光。
倒是宋随,说起来,还真没见他吃过……
她日日用心,担心宋随在梁府住得不惯,担心他有何不便也闷在心里,所以事无巨细的日日往他们院子送东西。
可原来他并不把这些当回事。
梁昭作的那画得了孔令珊的夸赞,他便笑得合不拢嘴,两个人注意到桌子那一边的梁雁似乎情绪不太对,孔令珊便抬肘戳了戳梁昭,梁昭即刻点头,往梁雁的方向走去。
他拉了凳子坐在梁雁身边,随口问道:“那小宋在咱家住的还习惯吧?”
梁雁抬手在水面上用力地点了下,水花子溅起,弹到梁昭下巴上,“不知道,你问他去。”
这是怎么忽然又生气了?
梁昭摸摸下巴,继续没眼色地开口:“ 你日日往那边送东西,隔三差五就往西院跑,怎么会不知道?这般上心,我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呢。”
“ 爹!”梁雁打断,她看着水盆里蹦跶得欢快的鲤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对他上心是因为他当年在江宁时救过我。
“他那般冷漠无情,不讲道理,铁石心肠的人,我怎么会看上他!
“若是当年在江宁救我的不是他,是其他随便什么人,我也一样上心”,
她拧起眉,“不对,是更上心,比对他还要上心一百倍!”
梁昭有些被她的阵势唬住,可注意到梁雁说的宋随在江宁救她这件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年你落水,是宋随救的你?”
孔令珊听了这话也下了榻过来,“雁雁没弄错吧?”
对这件事,梁雁从未怀疑过,她肯定道:“恩人当年救我时,身上戴着一枚玉佩,这玉佩和我第一次在积云寺见宋随时,他身上带着的一模一样。
“更何况爹爹说过,他此前身子不好,一直养在江宁,近几年才来的上京,时间上也对的上。”
梁昭却摇头,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不对,十四年前那一年,正是他病的最重的时候,听说宋家那一整年请了十几个大夫,猛药灌了一年多,才把人救回来。”
“这样的情境,他不可能会下水去救你。”
梁雁显然不信:“爹爹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梁昭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孔令珊便替他打圆场:“我们担心你的婚事,所以和你走得近一些的男子,你爹爹都找了可靠的人,里里外外打听了一番,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
梁雁脑袋似被雷劈了一道,有些发懵。
她分明问过他是否还记得当年救过她,他也承认了,难道是故意骗她?
若这事放在前些时日,她可能是不会信的,可在被宋随连着抛下两次,知道他随意糟践自己的心意时,她忽然又有些信了。
如今的他,与当年月河街边救自己的人,当真是没有一些干系。
“雁雁,是哪里弄错了罢?”孔令珊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当年梁雁落水险些丧命的事情一直埋在两人心里,像一块解不开的疙瘩。
如若真能找到当年救她的人,那他们夫妇一定要好好偿还。
梁雁的脸色难看得不行,她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嘴里喃喃:“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梁昭拉住她,“他今日不在府里,一早就被皇上传进宫了,晚些等他回了,爹爹同你一块去。”
梁雁又被两人环住,“雁雁别急,若是有缘,你和那个孩子定会再见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还当她这般失魂落魄是因为急着找救命恩人,可梁雁却知道不是。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宋随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接近她,就连交往的过程之中,也没有半分真心。
这让她有些难受,她和那鸽子处了几日都尚且还有感情,可宋随却当真是冷心冷清得过分。
况且,脱离了少时救命恩人的这个头衔,她好像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支撑自己去找宋随了。
“雁雁,既然说到这儿了,那你能不能告诉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被欺骗的被背叛的复杂情绪涌上来,她鼻子发酸,闷闷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反正不是宋随那样的。
几人聊得专注,未注意到屋外门窗边,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孔令珊与梁昭相视一笑,她神情温柔,很是满意:“好,那便让你爹多去瞧瞧这样的公子,性子温柔些好,以后成婚了,也懂得宽容体谅。”
梁雁兴致缺缺地听着两人说话,又再坐了一会后,终于起身回了屋子。
她坐在窗前撑着脑袋,看着外头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落着。
草木覆白,屋瓦结霜,一切都染成了苍茫的白。
和她的心情一样,一片白芒。
盈双走近:“小姐,我听人说他们已经回来半个时辰了。”
梁雁伸手拉下窗子,神色凝重:“我要去一趟西院。”
第 37 章
院子里的雪下得渐大, 迷迷茫茫,罩得空落落的水渠一片银白。
堆积在梅花树上,将花苞盖得严严实实。
雪花飘飞到宋随眼前,又被风卷走, 扬起, 落下……片片飘零, 最终不知去往何处。
昨日从国公府回来到现在, 宋随便一句话都没说过,像座石像似的, 又冷又硬。
特别是早晨去了趟宫里, 回府后他竟然破天荒地去找了梁昭, 只是没叫莫春羽跟着,他也不知道他找他做什么。
莫春羽在屋檐下偷偷看着宋随,他隐约觉得,从梁昭那里回来之后, 他好像心情更差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零落,擦过宋随的肩背, 脖颈和下巴,他好似不觉得冷一般。
昨日在国公府赴宴时,莫春羽本在对街的酒楼里等着两人出来。
后来宾客渐渐都散了, 他估摸着宋随和梁雁也该出来了,便下了酒楼,等在马车旁。
可过了一会儿,只见宋随一人出来,且不知出了什么事, 脸色沉得可怕。
宋随上了马,吩咐他驾车离开。
他问了句:“不等梁小姐?”
这话倒是激怒了宋随, 他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夺了莫春羽手里的鞭子,自己拉了马驾车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春羽双手攀着轿门,被他这一连的动作吓得不敢出声。
回府后,这人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不容易到了第二日,后来又被人叫去了宫里。
莫春羽忍了一日,一直想开口,一直没寻着机会,此时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他踩着积雪,沙沙地脚步声暗哑,融在落雪声中。
“大人,昨日咱们不等梁小姐就回来了,是不是不太好,要不然您今日抽空去给她道个歉,梁小姐心地善良,一定不会计较的。”
宋随抬手拨了拨梅花枝,上头的积雪‘啪’的一声回弹,弹在莫春羽脑门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被冻得一个激灵,于是也稍稍安静了半刻钟的时间,陪着他在雪地里静静站了一会。
后来是实在端不下去了,他干脆开口问了:“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梁小姐?”
从入住梁府到现在,也有大半月的时间了。
这段时日里,他一面觉得宋随有了些人情味,一面又觉得他好似更加孤僻冷寂了一些。
只是很奇怪地,这两者矛盾的感觉都是他在与梁雁相处时,莫春羽所看到的。
他有些弄不清楚,宋随对梁雁到底是什么感觉?
梁雁一只脚刚要踏进院门,便听见莫春羽的发问。
她连忙拉着盈双往后躲了躲,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对她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究竟是不是真的讨厌她呢?
她屏气凝神,一只手攀在门框上,想要听仔细些。
于是听见风雪送着宋随的声音传到耳边,他说:“没有。”
听了这一句,梁雁忽然松了口气,不自觉拉开唇角。
这么一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一道诡异的想法。
宋随是不是那个人好像也不重要,若是有他这句话,若是他说他并不讨厌她,若是他同她解释昨日的事情,若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欺骗给她带来的伤害,那么她可以试着不去追究。
相处了这么久,即便两人一开始只是陌生人,她也早把他当朋友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她拉着盈双的手,声音小小的,在盈双听来,不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他面上看着虽冷冰冰的,但其实骨子里还是温柔善良的,和从前一样的。
“昨日的事八成和上次一样是误会。
“爹爹方才说,当年在江宁救我的并不是他,说我弄错了人,我就说我不会弄错的。”
盈双她可巴不得梁雁认错了,这哪是什么好人呐,她苦着一张脸:“小姐,可他昨日还是抛下你自己走了呀。”
“对,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个清楚,若是他有什么苦衷……”
话还未说完,她听见那边继续响起宋随的声音,一字一句,不大不小,恰恰好好都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她耳朵里。
他用他一贯冷凝的语调说:“不是不喜欢,是讨厌。
“聒噪嘈杂,没半分闺秀的样子。
“若不是为了范云岚的案子,若不是谢彦曾在这院子里住过,我才不会冒认救命之恩,不会搭理她,更不会住进她们家来。”
宋随想起方才在梁昭屋子门口,梁雁也是这么说他的。
说他冷漠无情,不讲道理,铁石心肠。
说若是当年在江宁救她的不是他,是其他随便什么人,她也一样上心。
不对,是更上心。
所以她便能毫不犹豫地丢了他送的手炉,因为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一枚玉佩。
如她所愿,他并非当年救她的恩人,她也不必再被这段莫须有的恩情胁迫,日日在他面前演戏。
还好这段时日,他也……并未动摇。
廊道、树枝、回窗、黛瓦上,皆是一片白芒。
他看向院门口转角处那一抹浅蓝色的衣角,又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昨日回府后,他在梅花树下发现了兰花的根茎,范冬莲与他说过,范云岚对石斛兰这一品种尤为敏感。
从前在范家,院里从不允许钟兰花。
这事情谢彦自然也知道,可他却在这里种了兰花,还用其他的花草遮盖以掩人耳目,其目的可见一斑。
他预备一会再去翰林院查一查,看看谢彦是否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届时将这些物证捋一捋,这案子已然有了眉目,他也不必再在这里久留。
既然如此,便再也没有同她演戏的必要。
梁雁捏着盈双的手,表情有些茫然:“他说什么?”
冷风一阵阵吹过,掠过院里院外覆着雪的草木,发出沙沙声响。
“他怎么能这么说你,小姐,我这就去告诉老爷!”盈双气愤不平,转头就要往外走,可一只手还被梁雁拉着,她动不了,只得回过头来:“小姐!”
都这种时候了,他都这般不留情面了,小姐怎还护着他?
梁雁有几分不寻常的平静:“你在这里等着我,若一刻钟之内我没有出来,便找爹爹来。”
“小姐”,盈双无奈,想拉着她,可梁雁说完话,便推了院门,进去了。
莫春羽看见来人,一时间惊住。
张嘴就想解释:“梁小姐,我家大人他……不是那个意思。”
梁雁没看他,踏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到宋随跟前。
“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她看上去很平静,可宋随却瞧见,她一贯清亮乌黑的眸子有几分空泛,像是被一团雾气绕住,隐隐盖住了底下的怒气。
她既然来了,便索性说个清楚。
省得她一天到晚在自己跟前晃晃荡荡,看得心烦。
“梁小姐若是不聋,应当听得清楚,何必多此一问。”
他说的轻巧,轻飘飘的一句丢下来。
‘啪’的一声。
一道掌风从耳侧涌来,她用足了力气,一个耳光狠狠地扇了上来。
梅花枝上的积雪被风吹拂着往下扬,有一朵就挂在他眼尾。他抬了眼,眼底掠过一道沉沉的戾气。
“你疯了?”
梁雁正是气血上涌,浑身的劲儿使不出去的时候。
也不理会他此时的滔天的怒气,也不去管一旁惊掉了下巴的莫春羽,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看着他,“当年救我的公子,清风霁月,举世无双,你这样卑劣无耻的人,不配冒认他的名头。”
盈双听见动静,从院外探头往里看。
她瞧见小姐单薄的身子立在风雪里。
她瞧见小姐身子都在抖。
那位大人脸色更是难看,视线冰冰凉凉的,像刀子一样,他该不会要打回去吧?
盈双心里急的不行,却还是记着梁雁的话,时间还未到,她还不能去找老爷。
宋随压着心里一浪翻过一浪的怒火,抬起指腹揩去脸上冰凉的水迹。
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情绪。
“他那么好,你去找他便好了,来这里发生么疯?”
可莫春羽心头却一惊。
宋随有火时,若是撒出来,当场骂他几句,或是罚他去干活,那便是没什么。
可若是憋着,没发作出来,那才是大事。
因为宋随这个人,记仇得很。
“不劳您费心,我自是会去找他。只是宋大人,您在我家赖得也够久了,若是您家老宅收拾妥当了,不防早些搬回去。也省得给人添麻烦。”
“呵”,宋随冷笑一声,“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好去找你那光风霁月,君子一般的救命恩人?”
不知是否是冷的,梁雁总觉得他这话好似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般。
她瞥见他右边脸上落下的一道赫然醒目的巴掌印,总觉着不太解气,想着给他左边再添上一道才好。
她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步,足尖恰恰好停在宋随的足尖之前。
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用力捏了捏,她回他的话:“我怎么样,自然不劳烦宋大人费心。”
接着踮起脚,又挥着手掌过来。
只是这一次,她的巴掌没能如愿落在宋随脸上,反而半路被截在空中。
宋随捏着她的手腕,眼里黑黑凉凉的。
“你别得寸进尺。”
盈双还是等不住了,她朝里头喊了一声:“小姐,你好了没有啊,老爷喊你呢!”
梁雁连忙道:“来了。”
可宋随捏着她的手并未松开。
她有些站不住了,用力在他脚上踩了一脚。
他终于撤了手,梁雁得了空,头也不回地院外走了。
宋随方才握着她腕子的手垂在身侧,又虚虚拢了拢。直到指尖上那股浅淡的热意冷却,他才一言不发地回了屋子。
莫春羽此刻有些懵懵的。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能独自仰天长叹。
梁雁和盈双回了院子,盈双关了门扇,时刻注意着梁雁的动静。
“小姐你怎么样?他没打你吧?”
梁雁摇头。
想来他落难时,答应她来梁家并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别有所图。
见她傻呵呵地说起当年的事情,为了方便行事,便随口认下。
甚至还连着又利用了她两次,用完就丢。
宋随这样心机深沉,剑戟森森的人,她还真是斗不过。
算了,大不了以后离他远些,他查清了案子,自己自然会搬出去,她便识相点,不去自找麻烦。
这么些天的伙食和心意,权当喂了狗罢。
梁雁点了点自己的私房钱,还好没借钱给他,目前这小小的损失,她还承受的住。
以后可要擦亮了眼睛,好好看人。
碧流问她:“小姐,这是从成衣铺取回来的衣服,现在怎么办?”
梁雁看着那桌子上摆着的两件长袍,眉头忽地拧了起来。
这衣服原先是为了答谢宋随马场救她时做的,如今也没有必要了,看着也觉得碍眼,但就这么丢了又可惜。
衣裳做了两套,价钱也不便宜呢。
梁雁抬手点点桌面,陷入沉思,在看到桌角边上放着的鸽子时,眸色一亮:“这尺码我爹也穿不了,就给莫春羽和时雨吧。”
宋随虽然经常不干人事,但两个侍卫到底还算是正常人,在府里时也帮着她干了许多活,不如就给他们穿了。
碧流点头道好,于是将衣服收了起来,准备明日寻个时间送过去。
盈双则从外头领了两封信回来,“小姐,有你的信。一封是韩公子送的,一封是温小姐送的。”
梁雁接过两张信封,拿起面上的那份打开,是温静娴送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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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往有事总是驾了马车直接来了,今日怎么还送上信了?
梁雁拿出信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爹娘今日进宫,好像在与姐姐商量我的婚事,我顶了几句嘴,就把我锁在府里了,能不能来陪陪我。”
信纸底下画了一个小人,小人被关在囚笼里,脸上挂着两道泪。
皇帝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荣湘以外,最受看中的便是温静娴的姐姐温灵筠,被封为温贵妃。
以及从前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位小宫女,名唤许颜,被封为颜妃。
温静娴自小天边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对她这个姐姐有些犯怵。
也不知是怎样铁血手腕的女人,才能将她这泼猴似的妹妹收拾得这般服帖。
梁雁继续打开另一封信,仍旧是熟悉的清隽字迹,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
韩明从书上摘了一段江宁的方言,来信问她这几句的意思。
信中附言,除了信纸上这些,还摘录了其他内容,若她明日有空则邀她一起书楼,若她不便,就只将信纸上这一些替他翻译一下便好。
梁雁左手拿着温静娴的‘鬼画符’,右手拿着韩明的清雅小楷。
自己来上京后,没交着什么朋友,温静娴和韩明在她这里,已是关系匪浅了。
朋友有困难,自然要帮忙。
梁雁研磨提笔,给两人回信,
对韩明道:明日有空,可以赴约。
对温静娴道:明晚来找你。
遂将两封回信让人收好,分别给两边送过去。
*
今日休沐,翰林院除了辜清章不会再有人,是最好的时机。
午后,宋随便踏着雪往翰林院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辜清章不在,反倒是韩明在那儿。
两人关系浅浅,韩明见宋随一副气势凛然的模样,以为他是来找辜清章的。
“宋大人,老师今日身体不适,由我在这看着,你可有什么事?”
韩明在桌案上抄书,翻看的是江宁的风土记物书,砚里的墨透着黑亮色,能闻到股特别的气息。
和那日在马车上,在梁雁身上闻到的一样。
他脸色愈发沉了。
宋随往里走了两步,看见他手肘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盘糕点。
是梅花糕,这么看着,那外观和馅料,与梁府出的如出一辙。
他又冷下眼来,上午才故意告诉她真相,这会便往别人桌案上送了糕点。
呵,她动作倒是快。
如此迫不及待,是怕有人同她抢?
“宋大人?”韩明又唤他。
他负手站着,浑身泛着生人勿近的肃杀气,往韩明这边稍稍偏了头,缓缓道:“大理寺在查范云岚的案子,我今日来看看谢编修的位置。”
一站一坐,韩明抬眼看他,他一双眼睛沉沉,里头却暗流深深涌,好似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宋随一只手捏着搜查令,只身进来,几个黑衣的侍卫立在门外。
韩明起身,示意宋随跟他出来,他领他去谢彦的位置。
宋随从韩明桌角往前又走了一步,才回身过来准备出去。
只是动作间,好似无意,他的衣摆扫过几面,接着便听得一阵‘叮铃’的碎瓷响,几面上的梅花糕落在了地上,滚在他脚边。
韩明闻声回过头,恰好看见他抬手捋了捋衣袖,神情漠然无辜地看着他,“实在抱歉,打翻了韩修撰的东西。”
不知是否是错觉,韩明似乎看见他眉心松动,眼里有畅意,却没几分抱歉的意思。
那一碟子糕点,是柳思妤叫人送来的,他本也不爱吃这些。
韩明摇摇头,“无碍,宋大人跟我来。”
两人往谢彦的位置走去,在偏厅的第三间。
按理说他这样的职位,还不至于一个人一间屋子,不知是走了什么手段,在辜清章眼皮子底下,也能让他这样配上这么一大间屋子处理事务。
韩明将宋随领到后,便在屋外等着。
宋随在桌子,抽屉,博古架等等显眼的位置都扫了一圈,自然是没什么东西。
他走到屋子转角不甚起眼的地方,那位置临着窗,夏日里闷热,冬日里寒冷,还要绕过一整间屋子才能走到。
可这位置上,摆了一盆兰花。
又是兰花。
兰花分明有引发范云岚风险,谢彦倒是不避讳这个,别院里养一些,翰林院里还要养一些。
着实古怪。
宋随蹲在那亭亭而立的君子兰前,一只手抚摸着绽开的橙红色花朵,忽地他收紧了手指,那花朵在他指缝里钻出,红色的花液汁水染到他指甲上,透出股迤逦妖冶的意味。
“宋大人可有找到什么?”韩明立在窗边,这一回是他站着,宋随蹲着,只是宋随看向他的眼神,依旧不善。
“韩编撰替我看看”,宋随终于松了那花枝,长指移动着,来到兰花的茎干上,似是在把玩一把古琴。
接着指尖用力,花株陡然被他连根拔起,黑色的土块往外弹开,落了一地。
“宋大人这是何意?”韩明不知他在做什么。
宋随端起那花盆,搁在窗台上,外头的光亮照着,韩明看清花盆里的东西。
棕黑色的药丸,在土里闷久了,有的已经化开粘连,有的碎裂融入,但扑面而来的一股子浓烈的药丸味道却格外清晰。
他猜得果然没错,范冬莲认定谢彦换了药,可他若是蓄意以换药一事来害范云岚,那这换药的勾当,必然不可能只做了那么一两次。
而只要次数多了,他便不会一直谨慎仔细,总有暴露疏忽的时候,这一点从他在梁府里没清理干净的兰花花茎中就可以看出来。
是以,宋随这些时日一直将目光放在梁府,想要在梁府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没成想,这关键线索竟然让他在翰林院找到了。
这还不说,今日辜清章不在,让韩明领了他进来,倒是也误打误撞遂了宋随的意。
毕竟这些年来,韩家与长公主的关系一直迷离不清,若是她知道今日这事有韩明助力,不知他们韩家该如何收场。
宋随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叫人进来,将花盆径直端了出去。
“东西我已找到,多谢韩修撰指路。”
他终于也有了好脸色,走出门来。
韩明跟前的侍从这时找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这是从梁府送来的信。”
韩明闻言点头道好,并未马上打开,而是将信件仔细收着,放进了袖口。
“宋大人不必客气”,韩明朝他拱手,预备送他出去。
宋随却朝他袖间冷眼扫了一眼,脸色倏地又难看起来,淡声说不必送,一脚跨出门去,径直走了。
宋随在大理寺整理了有关于范云岚案件的一应证物,真凶明晰,案子渐白,只是到现在为止,他还尚有一个问题没有弄清楚。
谢彦与范云岚成婚多年,即便是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以他谢家的权势,直接娶回来,不过费些力气,却也不是不可。
那他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地唱这么一出戏来,顶上杀人的名头,又失了范家的心,只为了一个韦青青?
他可不觉得,谢彦是个这般能为儿女情长所拘的人。
想得出神之际,见时雨从偏门带了个女子进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斗篷,带了一副高高的帷帽,进门时小心谨慎,生怕被人瞧见了。
“你是?”
女子拱手往前一拜,声音里带着些抖意,却还是说完了话:“半月前给大人飞鸽传信之人。”
韦青青?
宋随走下堂来,请她坐下。
两人谈了有半个时辰,事后,宋随叫莫春羽送了人出去,又吩咐他去通达钱庄一趟。
两人走后,宋随踱步回案前,叫来时雨。
“你去徐府慰问了一番徐行的病情,就说明日衙署内搭了大戏,不知他有没有功夫来唱?”
徐行这人五十多的年纪,整日说着自己年事已高,病多缠身。
可宋随知晓,他其实好得很。
不过是岁数大了,开始犯起懒来,推脱着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在了他头上。
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在府里看了大半月的孙子,如今这么久时间过去,他这病,也该好了。
时雨领了命,不敢耽误,即刻往徐府赶。
临近范云岚一案开审的前一晚,宋随几人没停过步子,一直在大理寺忙碌到了天亮。
第 38 章
翌日午后, 大雪已住,地上水意泠泠,疏影清浅。抬头看,天色却依旧阴沉, 灰蒙蒙一片, 无边无际地笼上身来, 压得人喘不过气。
今日是范云岚一案的会审之日, 大理寺的会审堂里,难得热闹。
会堂正中, 一身紫色官服端坐堂首的正是因病告假修养的大理寺卿徐行。
自前月染病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大理寺执掌案件。一旁听审的, 有刑部尚书任鹤鸣,刑部侍郎韩杨鸿,御史中丞范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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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随将一应证物呈上至徐行桌前,两人点头对视后, 他便退至一侧的圈椅旁,撩开绯红色的衣袍, 缓缓坐下。
绯红色官袍衬得他的愈发庄严端肃,容色冷沉,他微拨眼往下瞧着, 站在堂下的谢彦与他对视一眼,本还一副自若无物的姿态,这一眼后,便忽地有些心虚地别过了头。
徐行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 眉目沉静,容色中辨不出情绪, 他淡淡唤谢彦:“谢彦,范云岚死因为何?”
谢彦双手一拱,这话他已经来回说了许多遍,脸上适时地展露痛苦的神色:“腊月初三,夫人自阁楼失足摔下。我赶到时,她已……香消玉殒。”
“可有仵作检尸?”
谢彦答道:“夫人坠楼时,府上许多下人亲眼所见,并未检尸。”
徐行往屋外掠了一眼,“传人证。”
谢府的一位下人被领了进来,她看了谢彦一眼,接着说了当日范云岚坠楼的情景。
负责洒扫的那仆妇道:“老身那日打扫完庭院后在廊下打盹,只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等赶到时,夫人已经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了。”
徐行问那仆妇:“可有听见呼救声?”
仆妇摇头,“没听见。”
若是正常人从高处不甚跌落,惊慌之下,必然要发出呼喊声。老妇却说没有听见,这不免引人遐思。
谢彦眼皮子抖了抖,适时补充:“她既在打盹,听不见叫喊声,也不足为奇。”
徐行却敲了敲桌案,神色不耐:“本官没问你。”
谢彦讪讪收回手,不再搭话。
“范云岚在冬月二十给妹妹范冬莲的信上曾写过,她彼时已有身孕,你可知晓?”
徐行翻开宋随递给他的一张信纸,望着谢彦。
她已有孕?
谢彦抬头,眼中闪过慌乱,抬脚往前迈了半步,须臾又退回来,满室有一瞬的静谧,才听得他怔怔摇头:“我……不知。”
“但凡与姐姐相熟的人,都知道姐姐素来稳重小心,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明知自己有孕的情况下还去登高呢?”
堂侧有两道帘子,一侧坐的是听审的几位官员,而另一侧坐的则是今日堂审的人证。
范冬莲撩了帘子径直走了出来,一把嗓子如冰凌一般:“大人明鉴,我姐姐的死因另有蹊跷,而他谢家百般遮掩,自然是做贼心虚!”
徐行是个喜欢按规矩办事的人,最不喜别人越过他挑战他的权威。
他很明显地冷下脸,斥责的话才要说出口,宋随使了个眼色,叫人递上去了一只花盆和手帕。
徐行瞪他一眼,他却推了推一旁的热茶,示意叫他歇一会:“下官替大人介绍。”
他将手帕拢在手心,里头是混着土块的花茎,一旁的医士上前凑近嗅了嗅,道:“这是石斛兰的根茎。”
医士又将花盆里的黑色药丸用帕子捻出,查验了半晌:“这似乎是治疗喘症的药物,不过与流通的药物配方好似不太一样。”
宋随接过医士手里的药丸,从堂下面色大变的谢彦身侧绕过去,递到范冬莲眼前:“范姑娘,你来看看,这药与你配给你姐姐的,是否是同一种?”
范冬莲接过东西,他又微微侧过头,朝着谢彦,语气冰冷:“花盆是从翰林院谢编修办公的屋子里找出来的,而这能致范云岚复发喘症的石斛兰花茎,是从谢编修名下的一处宅院里挖出来的。”
谢彦慌乱,两步追上来,作势要抢药,被宋随捏着肩膀一把扯下,扑坐在地上。
“正是我给姐姐配的药!”范冬莲只捻开闻了闻,便知道,她将帕子丢回了宋随手里,上前一把拎起谢彦的衣领,怒道:“是你把我姐姐的药都藏了起来?!你是何居心?”
“这又如何?这又能说明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了眼帘子后面的韩杨鸿一眼,对方扶着太师椅,没理会他的眼神。
他只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继续说:“我在别院种石斛兰,不过是因为我喜欢。而这花盆里的药,是夫人死后我不愿睹物思人,这才埋了进去。”
虽然牵强,但也算得上是理由。
徐行捧着手里的热茶,小口浅浅抿着。
原来宋随今日把自己搬上来,并不是想要他来管这案子,只是要他好好坐在这里,压一压那帘子后面的人罢了。
既然如此,他倒还乐得自在,于是继续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
宋随冷笑一声,看向范冬莲问道:“范姑娘,你每次给你姐姐配药的计量和频次是多少?”
“半月一次,一次一瓶,一瓶十颗。”
宋随点点头,于是一手拿起那花盆,停在谢彦跟前,手指一松,花盆直直坠地。
众人反应不及,便听见一声剧烈的碎响。花盆四分五裂,里头的土壤和药丸滚落一地。
满地都是药丸,不算那些已经化了粘合的,也能一眼瞧出来,光是这盆子里都至少有三月的量。
范冬莲红着眼,跪在地上,一颗颗地去拢那药丸,将它们聚成一圈,白色的袖子口都染成了黑色。
范云岚与她写信,说自己怀有身孕,她便寻了时间去谢府看她。
她那时有多欢喜呢,一整日的嘴角和眉眼都那么幸福地扬着,就连素日里最不爱吃的汤药,只要听说是对胎儿好的,她便是捏着鼻子也要灌下去的。
范冬莲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她满心欢喜的怀着你的孩子,你却从这么早开始就计划要害死她。谢彦,你没有心吗?”
“不是我,是她自己摔死的!”谢彦捏紧拳头,双目暴红,平素里伪装的一副温雅大方,守礼守节的公子形象一下子崩裂开。
他抬脚去踩那些被范冬莲护在身下的药丸,额上青筋暴起,好似疯了一样。
时雨上前两步,拉起范冬莲往一边的椅子上安置下来。
她扶着椅子,强忍着泪,看向堂中的宋随,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带着范云岚住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小院,在院子里种满石斛兰,又用别的花草掩盖。
“换掉她的药,让她在病发时无药可医。
“她死在小院后,你将她的尸体运回谢府,隔日再找人穿上和她一样的衣服,登上阁楼。
“再把藏在暗处的尸体抛下,伪装成她坠楼而亡的假象。”
“你很聪明”,宋随脸上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眼里却漫上嫌恶:“只可惜,这聪明用错了地方。”
谢彦踩踏的动作在宋随冷沉无波的声音里渐渐冷静下来,他嘴里念念有词:“不是我!都说了不是我!这些东西又能证明什么?”
徐行看够了戏,轻轻放下茶盏,往边侧的纱帘里扫了一眼,“谢彦蓄意谋杀亲妇,杀人偿命,按律当斩,诸位大人可意见?”
谢彦是谢竟煊的亲侄,而谢竟煊是长公主的心头肉,今日这样的场面,多少还是要卖长公主几分薄面的。
任鹤鸣与韩杨鸿对视一眼,缓缓道:“虽说物证齐全,可谢彦杀妻的动机是什么呢?”
韩杨鸿接上:“谢编修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传闻与谢夫人的感情也极好,的确没道理做这样的事情。”
右侧纱帘微动,底下显露一双银色的绣鞋,宋随见状不着痕迹转了方向,挡在那人前面,唇角挂上分浅淡的笑意:“本还想给谢编修留几分面子,可既然诸位大人要刨根问底,我便来与诸位好好说道说道。”
只见他朝帘后候着的莫春羽点点头,莫春羽便拿着托盘递到宋随跟前,托盘之上是一沓子按了红手印的白纸,底下的落款皆是谢彦的名字。
宋随两指捏着那一沓子纸张,声音如碎冰一般落下,“这一些是谢编修这一年内在通达钱庄写下的借据,足足有五万两。”
惊得帘后几人纷纷噤了声。
谢彦更是再顾不得地下那被踩的稀烂的药丸,而是死死盯着宋随手里的单子,张着嘴,继续狡辩:“近年做了些小生意,亏了钱。”
“谢编修做的什么小生意,不妨说来与宋某听听,是明记赌坊的生意,还是东来赌坊的生意?”
宋随又从那一沓子借据底下抽出几张欠条,上京城中的一应赌坊,他谢彦倒是雨露均沾。
范冬莲看着眼前这景象,终于明白过来。
她眸色发红,声音颤抖:“爹爹娘亲为姐姐在钱庄存了一大笔钱,姐姐竟连那件事都告诉你了?”
范云岚出生时便带有先天不足,身子也弱,父亲母亲在她幼年时便花了大半的积蓄在通达钱庄为她存了一笔钱。
这一笔钱是为防范云岚日后身子不好,而他们两人又年事已高无法陪伴照看她到老的情况下,担心她的身子若是需要用昂贵的药材,也能叫她有个保障。
范云岚成亲后,他们二人便将那存钱的单子给了她。
可没想到这一笔钱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你担心赌钱的事情若是败露,谢家名声不保,你在朝中的名声也不保,为了补上这个窟窿,便打起了范云岚的主意。”
宋随身后那人,忽地双腿发软,跌坐回位置上,发出道声响。
堂下正乱作一团,无人往这边看。
谢彦好似知道大事不妙,却怎么也不知道宋随如何神通广大到此地步,“宋随,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说花茎和药丸的事情,一个是在梁府里找出来的,一个是在翰林院找出来的,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也没人对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异议。
可直至今日开审前,宋随也一直在想,谢彦究竟为什么要杀范云岚。
为了韦青青?
他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韦青青昨夜来找了他。
除了往大理寺送信鸽的事情,和多日来埋在她心头的猜测,韦青青还说了别的。
她说范云岚死前,她最后一次与谢彦见面,是在某次夫人家的宴会上。
也是那一次,她得知谢彦已有妻室,一直以来都是在以谢允的名义欺骗她。
她那日本打算就此回府的,可到了半路,心中仍是空落,她想要上前问个明白,她与他相识月余,相处之时也算得上真心以待,他为何要如此。
她跟着谢彦和范云岚的马车,看见两人回了谢府。
她那时也昏了头,想叫人去给他送个信,就在外等着。
结果没等到他来见她,倒是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出来,又上了马车,她偷偷跟上去,才发现谢彦要去的地方竟是赌坊。
她在赌坊外等到天黑,家里人寻过来,在这地方见到她,劈头盖脸一阵骂:谁家的好姑娘会来赌坊?
是啊,谁家的好男人又会来赌坊呢?她起初不信谢彦是这样的人,可这么一看,原来只是自己没有看清楚她罢了。
韦青青那次以后也终于冷静下来,没再去找谢彦。
她本来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些,才将二人交往的一些细节事无巨细地告知宋随。
可赌坊的这件事,却让宋随有了新的思路。
他连夜去查探了城中的几家赌坊钱庄,果然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宋随心中估量,范云岚之死一定能给谢彦带来一笔钱财,以填补他的缺漏。
他连夜又去了范家,见了范嘉甫。
得知范家以范云岚的名义存了钱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不过事已至此,宋随懒得与他多废话。
他皱眉看了谢彦一眼,神情是十足的嫌弃与厌恶,又朝一旁候着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人架着谢彦的胳膊便把他带了下去。
谢彦被人拖着往外走时,还不死心地往左边的纱帘里望,只是那里头的贵人经了这番再没人敢替他说情,便自顾自喝起茶来,没人给他一个眼神。
他于是又朝右边看,这一眼却叫他如遭雷劈,右边纱帘那一边,角落里坐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那姑娘在他被拉走时站起身,走到纱帘的边沿,他看见有风穿堂而过,撩起帷帽的一角,露出女子一小块下巴。
他忽地没了挣扎。
与范云岚在一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夫妻五载,他的确也挑不出范云岚的什么错处。
可他有时候总是觉得,觉得这样的女人配不上自己,过分娴静,只知道为他打理府中食物,备好一日三餐,沉闷无趣又寡言。
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便要这么过下去,他心里就堵得慌。
直到后来遇见韦青青,他们相见恨晚,相谈甚欢,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的女子并不都是范云岚一般的。
他深深被韦青青吸引,真心实意地想要与她在一起。
韦青青这样的家世,外貌和品性才能配得上他。
可谁让他们之间有着这么一块绊脚石,只要她在一日,他便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又恰好有赌坊的事情压着,他这才动了念,想出了这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韦青青啊,那日长公主的信鸽查到韦家,他担心她若是知道韦青青的存在,必会杀人灭口,所以才把事情瞒了下来。
他以为前日及笄礼时,他已与她说得很清楚了,等这些事情处理完,他便来娶她。
可那女人,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今日这样精彩的局面,又是否有她一份助力?
谢彦陡然觉得心寒,连反抗也忘了,就这么由着几人将自己拉了下去,丢进了昏暗的地牢里。
地牢里阴沉压抑,带着股特有的晦暗阴雨霉气和透骨的寒凉,衙役们将锁链套在牢门上,丁儿咣当的一阵脆响终于叫他回过神来。
他太知道姜婳燕是个怎样的人了,她固然权势滔天,可到底自私。
之前不过是看在谢竟煊的面子上才愿意搭把手替他处理烂摊子,可谁叫他自己动了旁的心思,想要留韦青青一命,将事情弄至这般地步。
她警告过他多次了,此时再去求她,她必然不会再来蹚这浑水。
可他也没办法就这么坐以待毙,要认真说起来,去赌坊赌钱的事情也是误打误撞一番,自己才染上这恶习,这一切……那个人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上前拉住一人的手,急急道:“兄弟,替我给谢竟煊谢大人带个话,叫他来看我一眼。我还有钱,你只要替我把话带到,我都给你!”
“谁是你兄弟!”那人甩开他的手,面露嫌恶,嘴里骂骂咧咧:“连自己妻子都能下得去手,你这样的人,就活该烂在地牢里!”
“真是开了眼,这样的人还能当朝廷命官了。”
“衣冠禽兽!”
两人愤然叫嚷着走了,谢彦看着那几人离去的背影,顿感大势已去,靠着墙根慢慢滑落下来。
潮湿的地牢带着阴暗的霉气钻进鼻腔里,叫人突生一股恶寒。
谢彦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般委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是长子,幼时父亲母亲便将他护在手心里。
后来谢竟煊与长公主成了亲,谢家攀上了长公主这一条线,日子更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
外头的人对着他们一家,更是无不恭敬。
今日落到这般田地,都怪那宋随!
他红了眼,双手抓着地上的干草,带着水汽的淤泥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发出一股臭味。
他平日里喜洁,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却变得浑不在意起来。
牢里阴沉沉的,倒是隐约可见他面上的表情狰狞可怖,像是只要谁靠近他,就随时能一口咬碎似的,他阴恻恻地开口:“宋随,若不是你多管闲事……”
“若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便能钱财美人两手圈抱,继续做你美名远扬的谢家大公子,翰林编修?”
宋随绯红色的官服漏在牢房的泥墙和直木间,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都是极刺眼的一抹红色。
谢彦从墙角一骨碌爬起,伸出一只手,想要抓着他的衣袍将人拽过来,可那人稍稍往边侧一闪,就轻松躲开了。
宋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虽未说一字,可眼神落在谢彦身上,像是在打量一块砧板上的死肉,无端叫他觉得屈辱万分。
谢彦怒喝:“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你若为我留条活路,往后我谢家也不是没可能与你……”
“哐当”一声,宋随一脚踢在牢门上。
门上的木渣子裹着陈年的灰扑扑簌簌滚落下来,谢彦眯了眼,眼里激出泪来。
耳边又响起宋随那道冰冷无情的声音:“谢公子说笑了,我乃大理寺少卿,查清真相,为民除害本就是我的本分,怎么从你嘴里出来,倒好似我在故意针对一般?
“你嗜赌成性,欠下巨额赌债在先。
“见异思迁,谋杀亲妻在后,今日所得之果,皆是往日所种之因。
“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好好问问自己。”
呵,当真是油盐不进。
谢彦用力揉了揉眼,终于能勉强拉开一丝眼帘,宋随静静地立在他身前,两人隔着一道木门,从此刻开始,便是天壤之别。
宋随如同高山上一捧白雪,遗世独立,清冷孤绝,而此时的他,如同河床里的淤泥,腐臭不堪。
他不愿这样落了下风,扯了扯嘴角开口:“你这样冷血无情,做事不留退路,今日即便参得透我的因果,来日又参得透自己的因果么?”
他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落在宋随耳里,激不起他半分情绪的变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抬手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提步往外走。
谢彦双手把着牢门,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喊道:“即便你明日就将我问斩,可我少时有父母疼爱,成亲后又有妻子体贴,也得过一红颜知己,人生虽短,也算圆满。
“你呢,你以为你又比我好多少,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以为这世上又有谁真心喜欢你!?”
“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得到别人的爱!”
那绯红色的身影在转角处略一停留,空气中浮尘跃动,隐隐能闻到牢房外头,雪化的清冽气息。
他抬头望着出口的方向,地牢过道处的天窗投下一片白色光亮,将他整个人照的破碎而透明。
而后,衣摆下的脚步微动,他错身离开那道光影,又隐去暗色里了。
第 39 章
前半日天色灰蒙暗沉, 到了申时,厚重的云层背后倒是隐约可见点点淡金暖色了。
下了两日的冬雪就在这浅淡的阳光下悄无声息地消融,空气里都是冷冽清绝的意味。
韩明昨日在翰林院时接到了梁雁的回信,信上说她有空, 两人约在书楼, 她为他解惑。
他从翰林院提早料理完今天的事务后便同随从云柏提早到了两人约见的书楼等着。
今日化雪,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斜照, 街道上人影错落,冷风淡淡, 韩明坐在书楼二层临窗的雅间, 支起窗棂, 往下看着。
平日里无事时,他也总爱靠坐在窗边,有时看天边云海翻覆,有时看街边人流如织, 然后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从前和阿越一起的日子。
他曾有过一个表弟, 是母亲的堂姐妹所生,名唤谢越。
幼时,姨母一家初初来京, 曾在他家借住过一段时日,那是他与阿越最最要好的一段时光。
后来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抽痛。
如若不是母亲,不是他,姨母与阿越不会早早离世……
云柏看着自家公子渐渐皱起的眉头, 周身笼罩起淡淡愁云,便知道他又在想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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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那件事, 成了夫人和公子心里的一道疤,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公子和夫人谁也跨不过去。
他每每看着两人这般煎熬,这般互相伤害,心中也不是滋味。
可一旦想开口宽慰两句,总会被一贯好脾气的公子冷冷地打发回来,叫他也不敢再提起。
他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看见楼下有个眼熟的丫环,梳双丫髻,一身浅粉色短袄,正是他昨日去梁府送信时见过的那个。
“公子,那可是你要等的人?”
云柏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韩明眼中渐渐回复清明,也跟着往下看。
丫环身边跟着的姑娘正是梁雁。
梁雁一头青丝简单挽了个髻,细碎发丝贴在脸颊,微风掠过时轻轻扬起,好似春日杏花枝头簌簌,细蕊轻摇。
她朝着书楼的方向走着,脚步不疾不徐,身上披着的鹅黄色带白绒的披风随着步子漾开,不过恍惚之间竟带了些沉冗意味。
犹记两人初见,那时他抄了半日的书,精神已有些不济,偶尔闭眼再睁开时,脑袋里似盘过一圈飞燕。
她正巧这时候来,从窗子外探出半个脑袋问路,他冗沉的目光从纸面上拨开,于是看见窗外有昏暗的天光,窗下有个眉眼清亮,声音纯澈的女子。
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他却总觉得分外熟悉……
思绪间,楼下已没了她的人影,门外响起浅浅的脚步声,再回过头,人已出现在了内室。
她脸上挂起浅笑,远远喊了他一声,韩明匆匆起身,上前两步迎她进来,请她落座。
他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她的发髻,上头插的是朵碎玉样式的珠花,灵动可爱,倒也衬她。
他想起昨日赠信时送她的玉簪,那簪子是他有一年参加灯会时,答对了灯谜赢回来的。只是他一个男子,用不上这东西,便一直闲置着。
昨日写信还她银钱时,觉着今日少不了又要叨扰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把那玉簪也附在了信里。
不过她今日未戴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算起来,自上次成衣店偶遇后,也两人有一段时日未见了。
今日再见时似乎有些拘谨,韩明于是缓缓开口,语气温和道:“上回送姑娘的玉簪可还喜欢?”
梁雁接过云柏倒好的茶水,捧在手里,点头道:“喜欢,很别致。不过你往后不必如此客气,我只是帮了个小忙,算不得什么的。”
语气淡淡的,不似往日里的明快,他忽然察觉到,梁雁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
韩明关切地问了一句:“姑娘脸色瞧着不太好,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还真是叫他猜对了,她的确是碰上大事了。
想起昨日的事情,想起宋随那个可恶的家伙,她现在都还气得牙痒痒!
这世上怎会有他那样无耻的人。
她梁雁看着就那么像冤大头吗?
骗她吃骗她喝,还诓她跑腿做事。
她偏偏跟个傻子似的,把他当成恩人,日日哄着。她想起来昨日被拦在半路的另一道巴掌,手又痒了痒,下次再见到他,她非得再打回来不可!
不过这样的晦气事,还是不说出来了,免得影响她今日的心情。
“没什么,可能就是昨夜没睡好吧”,梁雁扯了扯嘴角,又提起正事:“对了韩大哥,你今日想问什么尽管问,不必同我客气。”
盈双立在梁雁身后,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心想:她家小姐昨日白日里说是不与那宋大人一般计较,可到了晚上,做梦都在骂他什么‘狗官’,‘骗子’,‘冷血无情’,‘没人性’之类的,这能睡得好才怪。
好在今日有个机会出门走走,不至于让她在屋里憋着,不然,她总是要担心梁雁会忍不住去西院擒了宋随打上一顿。
知晓她不愿多说,韩明淡淡一笑,手里拿了本记录江宁周边地县风土的杂记,摊开书页递过去,书上有些地方用了特殊的土话和符号记载,他不大看得懂。
梁雁往前挪了挪椅子,看了一眼,手指攀上书册,指着书册上的文字向他解释:“这一块说的是当地的饮食,大概是受气候环境的影响,这边的人比较喜好吃清淡偏甜口的食材。”
“这里说的是江宁与云州接壤处有一片山村,此地地势奇特,有村民发现能在这里找到珍贵的矿材。”
“这还是说的那片山村,入口处隐蔽难寻,有许多人都曾去探寻过那处宝地的虚实,却无功而返。”
说话间,两人离得近了,胳膊间就隔着一拳的距离。
梁雁身上有淡淡的馨香,垂眸认真与他解释时,认真专注,且随便指着一处都能与他讲出个大概来,与往日里的样子很不一样。
韩明仔细听着,一边用笔在一旁做下标注。
见他十分慎重仔细的模样,梁雁随口问道:“对了,我听父亲说翰林院中的官员大多负责草拟各种制诘,召令,赦文,又或是修书纂史,进讲经史之类的,韩大哥为何想到要修地志呢?是你自己喜欢做?”
他握笔的手微微顿住,倒是从未有人问过他,是自己喜欢做,还是不得不做。
想起当年他与老师提出要去编修地志之时,父亲与母亲皆不同意,认为他领了翰林院中没人要的,出不了头的差事,这是在浪费大好前程。
可这是他唯一想做之事。
本来自姨母和阿越去后,他便与父母淡了关系,但他是父亲的长子,父亲总还对他存有一些希望。
那次见他一意孤行,冥顽不灵,父子俩也再没了体面,他也搬出了韩府。
此后不过是每逢父母生辰,他备上一份礼送去,再没别的交集。
若那次不是路上偶遇梁雁,送她去韩府换衣,他只怕也不会突然回家去。
“我曾有过一个弟弟,他幼时的愿望便是踏遍山河,编修地志。”
未曾听过韩明还有个弟弟,梁雁有些好奇:“亲弟弟?”
他摇摇头,“是我姨母的孩子,我们幼时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注意到韩明话里说的‘曾有过’,想来要么便是两人长大了便不是一路人了,要么就是那位表弟已不在人世,总归,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光景。
梁雁便没再继续往下问,起了别的话头:“韩大哥是上京人士,又怎么会对江宁这一带这么感兴趣?”
“我那位弟弟八岁时意外落水,后来听说被一只从江宁路过的船只救起,我便追去了江宁。
“只是到了江宁后,那船里开船的和坐船的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线索断在江宁,我无功而返。
“那时我心里便存了要编修江宁地志的想法,此次也是偶然得到机会,才领了这份差。”
见他神色忧痛,又想到这位弟弟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曾经落水,梁雁便宽慰道:“既然没有找到尸身,说不定人还尚在呢。
“我幼时在江宁也落过水,那日还是元宵节,我在河边放灯……”
她停了半晌,将其中的细节略过去,才继续道:“放灯时脚滑了,落入了水里。
“我当时落水后也以为自己便要就此殒命,可没想到上天垂怜,派了个神仙般的公子路过,刚好将我救起。”
说起当年月河畔救她性命的公子,梁雁眼中一片柔和,扬起一双清凌凌的杏眼,里头蓄满了感激。
她原本以为宋随就是那人,这段时日极尽所能与他关照和体贴,事事将他放在心上。
她以为,这样也算不辜负恩人当年舍命相救的恩情了。
可未曾想最后竟是一场骗局,她心中霎时间被酸涩凝滞之感填满,不知是被那人气的,还是因为自己未能找到真正的恩人。
神仙般的公子?
时隔多年,他这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说辞。
韩明有几分不敢置信地放下手里的笔,墨迹晕染在纸张上,他看向梁雁,眼睫有些轻颤:“救你的那个公子,是否还带着一盆黄杨木?”
梁雁飞快点头:“是,那黄杨木本是他要送朋友的,那日送了我。韩大哥怎会知晓……”
他知晓黄杨木的事。
这事情除了她与恩人,她只同两个丫环讲过,旁的人不可能知晓,除非他就是……
梁雁‘腾’地一下从位置上弹起,双手压着他的肩,语气激动:“韩大哥,你可有一块玉佩,荷花样式的,底下……”
“底下带一颗檀珠”,韩明接过话,眼神望向她,温柔安静,像是春日里被暖阳照过的湖泊。
当年救她的神仙哥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愿意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施以援手。
而不是那宋随那般,心思深沉,剑戟森森,整日冷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钱一般。
她仍有些愕然:“韩大哥,是你吗?”
当年先是姨母去世,后又是谢越落水。
母亲带着他一路找去江宁,在江宁逗留近月余,仍未找到关于他的踪迹。
那日是元宵节,是阿越的生辰,母亲说再最后找一日,若还是找不到,他们便要回上京去了。
那晚街上有灯会,他知道阿越是爱热闹的性子,便拿着幼时父亲送他的一盆黄杨木,在街道上穿行。
阿越喜欢这盆栽,找他要了许久,可他因为这东西是父亲所赠,一直没有松口给他。
这一次千里迢迢地送来,可阿越却不会再出现了。
他与阿越,虽是表兄弟,可性子却大不相同。
谢越活泼喜动,性子纯挚善良,他却不爱说话,性子胆小怯懦,亦有些孤僻。
谢越来韩府前,他甚至没有什么朋友,母亲忙着讨父亲欢心,而父亲后院里养着一堆姨娘,两人自是没有功夫理会他,无事时他也只能自己坐着发呆。
谢越来了韩府之后,与他谈论自己在其他地方的见闻,带着他出门打鸟摸鱼,踏青游玩,与他形影不离。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有朋友的滋味。
他有时候也会羡慕,羡慕谢越洒脱自然的性子,羡慕姨夫姨母恩爱异常,一家人感情要好,生活幸福。
那时候他就想,他也要做一个像阿越一般的人,真诚善良,见不平,遇不公要仗义执言,挺身而出。
所以那时他立在桥头,听见落水声,看见有个小姑娘在水里挣扎呼喊时,犹豫挣扎了片刻后,还是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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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京以后,日子平静无波,他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偶尔也做一些善事。
只是再也没有哪一件能比得过元宵夜那晚,他救起那个小姑娘时,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说的那句:“神仙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好人”。
那晚周身被河水浸透,寒冷沁骨,可一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有温暖熨帖。
小姑娘只当是他救了她,可她又怎会知道,后来漫长的年岁里,他每每被自责和煎熬所侵蚀的时刻,若不是她那时随口的一句话,他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她说他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他也不愿让她失望,努力去成为她口中所说的好人。
纸上晕染的墨迹早已干透,他伸手去擦拭,动作中有微不可闻的颤抖:“这些年,姑娘过得可好?”
梁雁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她被盈双搀扶着,缓缓坐下。
她不自觉地重新打量起韩明来,他眉目清润,气质舒朗,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从半开的窗格子里漏下离离疏影。
空气里跃动着点点尘埃,染上淡金色,像是白日里跳动的萤火,绕在他周身。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只是那晚的月光变作日光,他也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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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良谦恭,翩翩君子的模样。
“你救我后又离开,我不知你的名姓,不知你的住址,更不知你是何人。
“我总想着,若是能再见你一面便好了。
“后来随爹爹来上京时,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和你想见。
“可没想到因缘际会,竟让我在上京又碰见了你。”
韩明抬眸,一向端庄持重的眸子,也有波动,“凡尘俗世,沧海桑田,有的人兜兜转转,越尽千山,仍能相逢。
“有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却对面不识。可见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早有定数。”
“是了,所以说我们俩有缘分呢”,梁雁抬手研墨,替他将笔尖在砚块里趟了一遭,递过去,笑道:“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必客气,但凡我知道的,我一一都告诉你。”
她双目澄明,肩上白色的短绒随风曳动,整个人都透着勃勃生机,让人不自觉被感染,忍不住也想靠近。
韩明笑了笑,接过笔继续在书本上做着标注。
他听见姑娘的声音难掩雀跃:“你有空时来我家吃顿便饭可好?当年的事情过去,我爹娘也一直想见见你。”
“日后若还有这样的问题,也不必怕麻烦我,来找我便是,但凡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其他的事情我大概也帮不上你什么,总之只要是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别与我客气。”
韩明笑着点头,一一应了,午后阳光暖暖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融,空气里也有冷冽清润的气息。
两人便就这么在书楼里坐着,你说一句,我写一句,画面看着有股安宁祥和,岁月静好的意味。
楼下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里夹着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边上有两人骑着高马,跟在马车一旁往前走。
车帘子偶被风扬起,露出里头女子的半张脸来。素白清净,泪痕未干。
时雨放缓了马步,抬手叩响马车的木壁,“范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
范冬莲此前为这案子日夜奔波,本就提着一口气。
今日范云岚一案虽顺利结案,可知晓谢彦所犯之罪行后,她心中更是郁结难纾。
想起那样温柔善良的姐姐就这么死在了他的贪婪与自私中,她就恨不得手刃了仇人,将他千刀万剐,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扶着车窗,声音喑哑:“我没事的。此次的案子,还要多谢宋大人,劳烦两位回头替我传达一句,若宋大人日后有需要用到范家的地方,请他尽管开口,我们定当倾力相助。”
时雨回道:“范小姐放心,我们会将话带到。”
莫春羽心不在焉地跟在一边,案子了结后,宋随下了地牢,没叫他俩陪着,反而让他们把韦青青与范冬莲送回府去。
两人前脚送完韦青青,马不停蹄地又来送范冬莲,那时宋随还未从地牢里出来。
也不知他与谢彦有什么好说的。
正是化雪的时候,风一吹,那股子冷意直往心里钻。
莫春羽打了个哆嗦,不经意地往上瞥了一眼,却瞧见两个熟人。
梁雁与韩明。
他有些奇怪。
他们两个的关系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竟还私下约见,瞧着有说有笑的,不免引人误会。
莫春雨若有所思:“时雨,你说如今范家的案子也结了,咱们老宅前几日也修缮妥善了。
“老爷和夫人还传了信要来上京过年,如今也已上了路,大人怎还赖在梁家,迟迟不动呢?”
时雨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书楼二层临窗的位置,韩明与梁雁正十分和谐融洽地坐在那处。
不过两人约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又大大方方地相交,定是没有什么,莫春羽这副神情显然是往不该想的地方想了去。
他拉了缰绳,停下步子,“大人做事自有他的计划,我们干好自己的事情便好。还有今日的事情,你回去后莫要在大人面前胡扯。”
莫春雨这张嘴,实在碎得很,大人本就不喜欢韩明,他若又回去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只会惹的大人心烦。
“诶,时雨你什么意思,我自小就跟着我家大人,几时轮到你来教我做事了?”
两人吵吵闹闹的,很快从街中穿行而过,送了范冬莲回府后,天色还早,两人回了大理寺的衙署,宋随就静静站在屋檐下看着化雪。
真是稀奇,这人在衙署还有歇下来的时候。
两人将范冬莲和韦青青的事情简单汇报了几句,事后正要退下,又被宋随喊住。
“我记得去范家的路上要穿过闻柳巷。”
没来由的一句,莫春羽有些发懵:“的确是从闻柳巷过的。”
手背上落了檐下滴落的雪水,他垂眸揩过,语气淡漠:“梁雁今日在府里么?”
时雨回道:“我二人只是从梁府门前路过,并未进去。”
莫春羽嘴快过脑子:“梁小姐不在府里,她与韩大人在书楼喝茶聊天呢!”
‘啪嗒’,檐角上一滴冰凉的雪水无征兆地落下,滴在宋随的眉骨上,接着顺着那鼻峰蜿蜒而下,在下巴上凝住不动了。
他伸手,指关节轻轻揩过,冰凉的水滴在手上化开。昨日被她打的那一巴掌,此时还有点微微的麻意,被这冰水一激,那股麻意更显了。
他冷笑一声,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子燥意。
才与他撕破脸,她倒是心宽,像个没事人一般。今日与韩明又是送糕点,又是书楼谈心,动作倒是快得很。
空气里有一瞬的安静,时雨用手肘击了莫春羽一下,他反应过来,立刻闭了嘴,不再说话。
半晌,莫春羽悄悄抬眼去看宋随,恍然间见他唇角忽有些抽动,古怪的很。
慢慢褪下的冬阳已没什么温度,照在人身上倒是觉得更冷了。
他心中一抽,完了,自己这是又说错话了。
第 40 章
黄昏的夕光投在窗台上, 对面的楼宇也沐浴着淡淡金光。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街道上开始漫上烟火气,隐约能闻见酒楼饭馆的饭菜香气。
梁雁与韩明在书楼中对谈了许久,眼见着外头天色渐暗, 想起今夜还要去温静娴府上, 于是梁雁便与韩明告了别, 准备回府去收拾一番。
天色渐晚, 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去并不安全,韩明便也跟着她一道起来:“我送姑娘回去吧。”
此处离梁府并不算远, 梁雁便没推脱, 两人并肩走着, 往梁府去。
盈双和云柏跟在后面,盈双看着前头的两道人影,一道俊秀挺拔,一道俏丽可人, 就连那衣裳的颜色,一个浅浅鹅黄色, 一个淡淡水蓝色,都是极为相配的。
“原来你家公子才是我们小姐的救命恩人啊!”
盈双不禁有种‘塞翁失马’的感叹,前日小姐才发现认错了人, 错付了心,可今日看来,焉知非福呢。
这不是一转头就找着真正的恩人了么。
云柏听她这话,倒是听出了别的意思:“盈双姑娘,你这话听着奇怪,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梁小姐之前还认了别的人不成?”
韩明以前的事情, 未曾向他提及,他也不清楚他幼时在江宁的这一段过往。
今日听了,也只觉得造化多端,缘分精巧,他家公子与梁小姐今日在这里相认,岂不正是话本子里写的‘良缘天定’?
听云柏问起这个,盈双就替梁雁觉得委屈。
他宋随堂堂一介朝廷命官,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卑鄙,冒认小姐救命恩人的身份在梁府骗吃骗喝,末了还要说不喜欢小姐。
真真是缺德到没边了。
盈双现下都还气着,不悦道:“都怪他拿着块破玉佩,不然我们小姐怎会认错……”
话说了一半,她似乎意识到不太妥当,便改了口:“算了,那只是个意外,如今既然找着正主了,从前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
云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跟着点头应和。
一路上慢慢走着,等到了梁府府门处时,天色已黑了,星子低垂,一道弯钩似的月牙儿悄然升起,街道上泛着朦胧的光华。
韩明看着她进府,温声道:“早些回去休息。”
梁雁摆摆手,同他告别,跨过台阶往里去时,还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阶下,等着她进去。
月光浅浅地撒在他周身,银白色的月光靠近他时,也隐隐染上了些淡淡的蓝色,那颜色飘渺幽静,就如同韩明此人一般。
好像任何时候,只要看向他时,他都是那般柔和的,澄净的。
她无端想起温静娴同她说的,‘白衫竹影,月下君子。满月临风,不肯归去。’
韩景州的确当的起‘月下君子’的称号。
梁雁回过头,一脚迈进府门里,往院子里走去。
大门往她那个院子的方向,有一小段长廊黑着未点灯,大概是灯烛燃尽了,府里的人还未来得及换。
主仆俩走过这段路时,怕梁雁摔着,盈双便扶着她,借着一点被树影漏下的月色,两人慢慢往前走。
过拐角时,一只手陡然攀上了她的左肩,梁雁脚步顿住,一时不敢再往前。
盈双明明在她右侧好端端扶着她,左边攀上来的是什么东西?
梁雁有些胆寒,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盈双见她停了步子,不免好奇:“小姐,你怎么了?”
“我……我左边好像有个人……”
她咽了咽口水,肩膀不受控制地轻抖起来。
此时院里又来了阵子冷风,从背后刮过,阴沉沉的,她顿时感觉背后都沁出一层薄汗来。
那只手还攀在肩上,盈双正要凑过来好好瞧瞧,便听见左边转角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
“是我。”
简单两个字,再没多的。
是宋随的风格。
梁雁总归是松了口气,这才慢慢转过头来,见他一身黑衣隐在角落,她语气也不善:“宋大人有何贵干?”
“有话同你说。”他仍旧未松手。
她如今看着他就火大,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说的。
可他固执地抓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她想了想,还是同盈双说:“你先去前头等我,我一会就来。”
盈双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却也听话先离开了。
盈双人一走,这条空寂冰冷的长廊便就只剩了宋随与她两个人。
“你能把我松开了么?”梁雁侧过头,见他不应,又伸手去扯他压在肩上的手。
竟是纹丝不动。
“去哪了?”
他终于从那片拐角暗影里出来,只是手还压在她身上,不仅没松开,反倒悄悄移去了后颈上。
压着衣领往上的那一段瓷白色肌肤,径自掐着往立柱上按了过去。
手掌冰凉凉的触感惹得她一个激灵,她已有些怒气:“关你什么事?你放开我!”
她先是往后缩,后头的柱子太凉,又忍不住往前,倒是被他一把固住。
他稍往前压了压身子,气息喷洒在她鼻尖上。
从脊背往上,她忽地生出一股麻意。
“姓宋的,你是不是疯了?”
又来了。
他半张脸上照了月色,照得那一块面容白得近乎透色,眼珠却漆黑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不喜欢你这样喊我。”
梁雁简直气笑了,这人大半夜的是在发什么疯?
“你欺骗我,还想我对你有好脸色?”
她本来只想等着他搬出去,也不打算再同他计较了,可这人还不知好赖地凑上来,简直是没有脸皮!
“答应我进府,你后悔了?”
“自然!若不是你误导我错认你,我怎会管你死活,我现在简直后悔得不得了!”
她急的跳脚,昨日去西院找他时,自己虽然打了他一巴掌,可总觉得没发挥好,不太解气。
这些话在心里也憋了许久,今日他自己找上来,她自然是不管不顾地都倒了出来。
听了她说的这些话,宋随掐着她手又收紧了几分。
呵,她果然承认了,承认了她与其他人一般无二,都是如此虚伪。
“不是你说的么,不会为付出的真心而后悔,怎么如今又后悔了,你可真是个骗子。”
明明自己才是最大的骗子,还好意思说她是骗子,梁雁偏过头,破罐子破摔:“去你的,我没说过!”
她侧过脸去,这一半脸也和他一样,落在银白月色里了。
一只耳垂洁白莹润,泛着淡淡的柔光。
耳下的坠子摇摇晃晃,好似能蛊惑人心似的。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偏了一寸,气息渐渐竟落在她颈间了。
等她反应过来时,脸上忽地一热,伸手用力推了一把,那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又直起身来。
“你找我究竟什么事?是想让我喊人替你搬东西?若是这样,我自然乐意帮忙。可若是别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你知道的,我如今不太想看见你,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又给他甩一耳光。
梁雁抬眼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直白地相接,一个幽幽似潭,一个明明无波。
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包棉花似的,闷得很。
他觉着自己真是疯了。
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可今夜却不知怎的,失了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不过是看见他们两个一道回来而已。
一定是自己对韩明的记恨太盛了,才致迁怒了她。
他厘清了情绪,渐渐清醒过来,也预备要松开她好好说话的。
可才卸了力气,那人却是不知死活地凑上来,一头埋在他怀里,双手拉着他的袖子,扯得死死的。
“啊啊,后面那墙根上,好像有只虫子啊!”
她依旧埋着头,声音透过他的胸膛穿出来,不再是之前那般兴师问罪的嚣张模样了,反而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似的。
宋随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抬头望向她方才站立的立柱上。
的确有只蜘蛛,好不容易结了张网,正在月色下反着银光呢。
她这么往前一扑腾,那蜘蛛倒是吓得不敢再动弹。
他扬了扬袖子,蜘蛛被暗影驱赶,躲到角落里去了。
他也渐渐冷静下来。
也不告诉她虫子已不在的事情,他淡声如常说道:“我找你是想同你说,范家的案子已结,我明日会从你家搬出去。”
终于要走了,梁雁松一口气,“哦。”
那再好不过。
她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家怀里,便迅速又抽身出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误会,我一时被吓到了。”
她话还未说完,又听得他冷不丁问一句:“你喜欢韩明?”
她下意识反驳:“你神经病吧。”
她与韩明才见过几次面,前后都没说上几次话,也不过是今日与他相认,两人才算得上亲近一些,但倒也没有这么快就到喜欢的地步吧。
宋随未理会她的话,扯了扯嘴角:“这便是你喜欢的谦谦君子?”
梁雁猛地抬头,眼底有几分震惊,那不是她与爹娘说的话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再说了,这关他什么事。
她如今是半句话也不憋着,撇了撇嘴:“这跟你有何干系?你若是有空,不如快些去收拾东西。”
他盯着她,深深的眸子映着些冷色的月光,像是在竭力隐忍什么情绪:“他不是好人,看在你帮过我几次的份上,我好心劝你,离他远些。”
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
她最是不喜他这般模样,想着他明日便走了,自己也不必再有好脸色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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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也学着他平日里的样子,跟着阴阳怪气了一句:“论起不是好人,谁人比得过你。那您明日好走,我就不送了。”
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收在腰间,手腕向上掂了掂,袖口顺着力道卷在了虎口处。
他自然不是好人。
但他知道怎么拿捏她。
他压着手,往后退了些,眼神幽幽的,像是盯着她的颈后。
只是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抬眼望着,倒是叫梁雁有些头皮发麻。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着我身后做什么,莫非是有什么东西……”
她话说到一半停住,自是想起了什么,脖子后侧裸露在空气里的一块肌肤,也适时地发出些酥酥麻麻的接触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上爬似的。
她登时如临深谷,甄心动惧。
宋随嘴角浅浅扯了扯,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往后退的动作也没停,是要准备离开了。
梁雁伸手拽住他,一只白皙的小手攀在他小臂上,露出一截如玉的腕子。
她梗着脖子不敢动弹,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帮我看看啊!”
现在知道害怕了。
瞧着她这可怜巴巴,低声下气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底竟涌出些莫名的快意。
且这样还不够,还要她再可怜些,再惊惧些。
杏眼里淌出泪来,嗓子里溢出嘤咛呜咽,哭也哭不出,叫也叫不出才好。
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奇怪念头惊到,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屡屡失态失神,还是在梁雁面前。
而梁雁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又捏紧了几分,已是近乎祈求:“快点,它好像钻进我脖子里了。”
他盯着那一截玉白的手臂,只觉得被她拉扯着的那一块肌肤灼热得过分。
不能在这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一会又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宋随脸色渐渐冷下来,这一点冰冷的气势适时地掩去了几分耳后的薄红。
他眼帘轻轻拉着,看着她的手。接着缓缓伸手覆上去,在梁雁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的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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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姐忘了?我可不是好人”,掰到最后两根时,他放缓了动作,垂眼去看她。
她竟以为还有转机,迎上去,对上他凉凉的视线,又看见他薄唇轻启:“既然要帮忙么,自然是去找你的好人来帮了。”
一只手自他衣料上滑下了,他转身过去,一脚又踏进拐角那一块的阴影里,黑衣黑发,彻底隐匿进去,瞧也瞧不着了。
梁雁一只手还垂在空中,手心里穿堂风掠过,带去那最后一丝温度。
她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扯着嗓子又是喊了一句:“宋随,我讨厌你!”
冷风卷着那道女声送至耳边,宋随的脚步微顿了顿。
今日范家一案已结,谢彦已下了大牢。
年关将至,父亲母亲来信不日便会抵达上京,同他一起过年。
宋府被大火烧坏的那座老宅,前些时日就已修缮妥当,可以搬回去了。
有意无意的,拖了这么些时日,是时候该走了。
今夜再回梁府,也不过是想收拾收拾东西,明日离开。
方才从大理寺回来,莫春羽和时雨跟着,三人进了门,他隐隐听见外头有她的声音。
想着前日国公府一行,他气她丢了他送的的手炉,径直将人丢在了那儿。
以她的脾气,定是极生气的。只是那时自己也在气头上,昨日她来西院找他,便又说了些难听的话。
虽那些话不过也是真相,就算那时不说,她也早会知晓。
可自己明日便要走了,在梁家这段时日,梁雁虽偶尔给他惹些麻烦,但本质不坏,也帮了他些忙。
不如与她好言语几句,也算好聚好散。
他放缓了步子,让莫、时二人先行回去收拾,自己在门后的过道上等了一等。
他昨日说了重话,想必那人此时应当不太开怀,若是哭了鼻子,只怕还要记恨上他。
想到这里,宋随随手理了理衣襟,从门后侧身,准备出来。
那道熟悉的声音愈发近了,只是与他想的不同,她非但并不伤心,反倒开怀得很!
那笑声浅浅,穿过门墙传过来,隐约还带了几分难得的女儿家的端庄,声音不大,话语轻柔。
她说:“韩大哥,你今日说得很对。俗世虽大,但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上京城这么大,兜兜转转,我们还是重逢了。”
韩明也难掩愉悦:“今日实是叨扰了姑娘许久,梁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梁雁抬头看了一眼,今夜月色很好,明月如盘,清晖四散,风中也带着淡淡花香,与十四年前月河那晚,很像。
梁恒的女儿,她的堂姐,名唤梁毓贞。
幼时在梁恒家,伯父与伯母喊梁毓贞时,喊的都是‘毓贞’。
学堂里的孩子们也这样喊她。
只是喊梁雁时,大家好似都是连名带姓,不太亲热地唤她‘梁雁’。
只有父亲母亲偶尔来江宁看他时,她才能听见他们唤她‘雁雁’。
她那时想,一定是因为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旁人不好喊得太亲热,故而总唤她名字。
若她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便好了,这样的话,旁人便也能亲热地喊她。
于是后来和父母回了墨县,她便让父亲替自己起了个小字,名唤‘满月’。
她是正月十五的生辰,十五那夜,月最圆。
梁昭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好。可因为她也是那日落的水,故而梁昭和孔令珊并不怎么唤这个名字。
梁雁站在台阶上往回看,韩明淡淡笑着,温雅从容。
不知是出于久寻乍见的欢喜,还是这段时日认错人的愧疚。
她竭力想向自己证明什么,证明他们二人在自己心中分量并不相同。
于是忽然又停了脚步,迈下台阶来,走到韩明身边,“韩大哥,我有个小字,唤满月,你是我的恩人,我们的交情与旁人不同,若是不嫌弃,你往后可以唤我‘满月’。或者你叫我小雁也好,总之我想说,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韩明神色微动,一双眸子清润,有光影流动,他笑着应下:“我今日也很开心。”
梁雁笑笑,这才继续转身,往台阶上走了。
宋随当时就在门后静静看着,等梁雁提裙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又抬步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袍角带风,步伐不善。
有些担心她生气,破天荒拉下面子想与她好好说句话。
可看她好好的,觉得她不生气亦有错。
她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愉悦着,这更有错。
自己稍静了静,心下却愈发烦躁。
烦得是自己这不受控制,莫名其妙的模样。
烦的是自己明明听她说了些他不爱听的,明明心里嫌弃她得紧,却难以自控地停在回廊堵她。
而后又得了这么一句讨厌。
也是,他在她心里总归是讨厌的,反正这也不是梁雁第一次说讨厌他了。
只是此时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谢彦在地牢里说的话。
“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以为这世上又有谁真心喜欢你!?”
呵。
他抬头望向回廊顶,上头有月色倾泻而下,融融月色,加之周身,仍是清冷。
他抬眸,眼中有一瞬的迷惘空洞,有风穿堂而来,那一丝细微的脆弱一闪而逝,这一瞬间,好似醉酒后独立冷风中的一刹那,清醒又沉沦。
讨厌便讨厌吧。
反正,他也不稀罕谁的喜欢。
盈双在廊外久久等不到梁雁,不放心又折返回来,见她委屈巴巴靠在廊下的立柱上,一动不敢动的,连忙迎上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快帮我看看,我脖子后面是不是有虫子?”
盈双快步走近,伸手掰开她的披风,接着些月色往她脖颈间瞧了瞧,接着道:“没有啊,小姐你说的是这个?”
她从衣领的位置拾出一小块木屑,递给梁雁,梁雁又往脖子后头摸了摸,确认了没什么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宋随这厮也太叫人讨厌了!
她心中不忿,回去路上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她巴不得快些收拾东西去温府,明日那人走的时候别撞上才好。
西院里,清风洒洒,梅透幽香,聚着鲤鱼的小水渠里也映着月光。
有道人影和月亮一起,也映在了水渠里。
宋随从小径上走入院子,过梅花树下水渠旁时脚步忽然顿住,影子往下,映在水面上。
只见水渠里那几尾鱼见他来了,一个个十分雀跃,摇着尾巴就凑了过来,似乎是在等着投喂。
于是水面上的人影被打散,摇摇晃晃,波光粼粼。
宋随驻足,瞧的不是鱼,而是水渠边侧石缝里插着的一块木牌。
牌子是似乎是今日才放上去的,上头的毛笔墨迹像是新迹,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
‘禁止投喂!’
笔法潦草,龙飞凤舞,可见下笔之人下笔时的满腔愤恨情绪。
他冷笑了一声,顺手从边侧捡了个石块丢进去。
石块没入水中,溅起一道水花,那一群傻鱼还以为是吃的,纷纷围上来,张着鱼嘴浮出水面。
可见那石块入了水后径直沉了下去,不见了踪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美味的糕点,又只好灰溜溜摇着尾巴沉了下去。
一群蠢物。
宋随提步往屋子里走去,里头点着灯,有两道人影来回穿梭,不时还有些朗朗笑声,从外头听着倒是有几分热闹。
他推了门进去,便见莫春羽与时雨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屋子里的一面铜镜前来回比划着。
两人身上穿着两件款式类似的长袍,莫春羽那件是靛蓝色的,袖口有竹叶纹,领口袖角的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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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均是利落,看着很是爽气,只不过他那件穿着稍微长了一些。
而时雨那件则是玄青色的,腰间配了根白玉腰带,内袍颜色深一些,细看还有云纹印花。
外袍颜色浅一些,搭配起来倒是层次合理,颇有意味。
只是他那件似乎大了些,领口处有些松泛。
宋随随意瞥了一眼,“东西都收拾好了?”
莫春羽沉浸在穿新衣服的喜悦里,答话时竟也有些敷衍的意味了:“咱们没带什么东西来,这都是梁府的,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人来梁府时只拿了些换洗的衣物,再就是宋随后来拿了些书籍案卷回来,不过总共也没有多少,收拾起来不过一个包裹。
这屋子里的一应的其他东西,可都是梁雁给亲手置办的,是他们梁家的东西。
时雨则指了指桌上的一只包袱,回道:“大人,东西都在那儿了。”
他这一转身,一抬手,腰间的白玉腰带便完完全全显露在宋随眼前了。
是一小块岫玉,细看能发现那中心有做过精细打磨,雕刻成了荷花的样式。
宋随不由皱了眉头,见时雨又转过了身,同莫春羽两人小声讨论起来,一会儿你摸摸我的袖子,一会儿我瞧瞧你的腰带,那景象,似是在比谁的衣服更好看。
这两人一晚上便就这么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声:“哪里来的衣服?”
莫春羽笑得见牙不见眼,“梁小姐叫人送的,我和时雨一人一件,怎么了,大人你没有吗?”
烛火在台子里抽跳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哔剥声。
这声音本也不大。
可因着这个空档上,时雨没说话,宋随也没说话,倒是显得这声音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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