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宋随站在门口, 门后有风,吹进来,压着他额前一缕碎发翻飞,神色肃然, 一言未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雨眼皮子一跳, 伸手拉了拉莫春羽, 莫春羽是个没眼色的, 他满不在意地拂开他的手。
耸耸肩道:“没有就没有呗,反正大人不是不喜欢梁小姐么, 梁小姐万一送了, 大人保不齐还难受呢。”
说不准要和那糕点一样, 也扔进水渠里去。
不过那水渠如今立了牌子,写了不许投喂,就是不知道,许不许投衣服?
宋随:“花里胡哨的, 以后不许穿!”
说完这一句,他又转身出了门,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时雨追到门口,看见宋随有些寥落的背影,埋怨道:“你少说两句不成么?”
“我又没说错, 大人昨日亲口说的,讨厌梁小姐呢。他怎会稀罕这一两件衣服?”
时雨摇头:“榆木脑袋。”
“你少故作高深,大人就是明日要走了,有些舍不得,又不好意思直说, 只能朝我们发发火,你还能有我懂他?”
时雨四年前才开始跟着宋随, 论起资历,论起和大人的交情,论起对大人的了解,他怎么比得上自己?
四年前,宋随初入上京,至宋府安置好后同莫春羽一道去集市置办物件。
那日恰好有一队马商也在此购买货物,一行人说是从北边来,贩了马后置办些路上用的东西,便要启程回去。
时雨跟在队伍末端,身子瘦瘦小小,却背着极重的行囊,队伍里的领头脾气粗暴,见他动作慢了,便拿着鞭子,抽牲畜一样地抽在他腿上。
时雨也是个倔脾气,不论被打得多狠,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过,只背着肩上的行李,默默往前走。
他破烂的裤腿管下边,露出一截伤痕交错的小腿来,上头还有血水,顺着蜿蜒而下,淌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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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衣衫褴褛,鬓发缭乱,却可见一双眼睛生得十分特别,腥寒、倔强,如蓄势待发的幼狼。
只是这世间事,不平,不公者十之八九,若是见了不过便是起一分恻隐心,若要认真计较起来,只怕不得安宁。
他从来不是自找麻烦的人,只是那日竟有了例外。
等到时雨从他身边走过,他张了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极恶者,愈顺之则愈猖,顺不若反。
世间人,谁人又比谁人高贵,权贵的性命是性命,百姓的性命也是性命。
他若是那个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小子,他绝不会这般忍受。
那人打他一鞭,踹他一脚,待到来日,定加倍奉还。
时雨停了脚步,与路边的年轻男子对上眼。
方才分明是他说的话,可抬头去看他时,他神色却淡然如常。
若不是他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幽黑的嗜血杀气,时雨都要恍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才微微停了这么半步,迎面又受了一鞭子。
他嘴角扯出一道苦涩的笑,继续往前,那人说得没错,隐忍和蛰伏不是长久之计,若要一线生机,便得拼命去博。
第二日,宋随与莫春羽路过茶楼酒肆时,听见有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说是昨日京中有一队马商,贩马后启程北去,路上遇了山石滑顶,一行人都葬送在了山脚。
众人听后不免唏嘘感叹,都说是世事无常。
可宋随却冷笑:“什么世事无常,因果报应罢了。”
当晚,夜半子时,有人扣门。
莫春羽打开门,门外站的正是集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马商。
半夜寻来,总觉得没好事,他抬手想将人赶出去,却被宋随叫住。
时雨跪地:“公子,我想跟着你。”
宋随语风凉凉:“你可知我是何人,又要做何事,便要跟着我?”
“我幼时与家人走失,辗转流落马队,而今马队已亡,家人无踪,我不晓来路,不知去处。若公子不弃,从今往后,公子要做的事,便是我要做的事。”
宋随望着地下狼狈的少年,眸色忽深,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一个‘不晓来路,不知去处’。”
“叫什么名字?”
时雨摇头:“没有名字。”
宋随望了望窗外,月色隐匿,夜风呼啸,快要落雨了。
不知要几场雨后,才能逢春。
他道:“就唤时雨吧。”
“时雨谢公子赐名。”
从那之后啊,莫春羽就失去了宋随身边唯一侍从的身份。
这还不算,他虽不想承认,但那个家伙似乎总是比他更懂宋随的心思,回回都是如此,他便也只能逞一些口舌之快了。
时雨拍了拍莫春羽的肩:“大人的确是心情不好,但不全是因为明日要走的缘故。”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莫春羽用手扣了扣时雨腰上的白玉腰带,试图扯下来系在自己身上。
时雨一把将他的手拍下,有些嫌弃:“你没发现今日你在大理寺说梁小姐与韩大人同在书楼时,大人脸色就不太对劲么?
“而后更是匆匆收了个尾,便借口要收拾东西回来了。往日那一次案子过后,他不是在衙署里待到半夜,将案卷记录整理完了才走的?
“而且说是回来收拾东西,结果才回来便叫我们去收拾,自己走了。
“定然是去寻梁小姐了。他现下这般不快,要么是和梁小姐吵架了,要么是撞见她与韩大人一起回来了。”
仔细这么一想,还真有些道理,莫春羽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家大人是因为和梁小姐吵架,没吵过人家,所以才生气的!”
时雨:“……”
果真是榆木脑袋。
*
那两人显摆的样子着实刺眼,宋随拂袖出了西院。
不就是件衣服么。
他一点也不想要,梁雁那眼光,看上的衣服又能有几分好?
往外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为这些小事如此大动肝火实是没有必要,可此时也确实是不想再回去的。
既然出来了,便去顺道去梁昭那里与他道个别吧。
本来昨日去找他,为的也是这件事,只是后来不小心听见梁雁说得一些话,气性又上了,便匆匆离开,今日回来险些要忘了同梁昭说一声。
他穿过梁府的夜间石径,听说梁昭在书房,便在梁昭屋外敲了敲门。
梁昭很快将他迎进来,“近日事忙,倒是忘了去看宋大人,宋大人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
宋随颔首:“梁大人,宋某今日来正是要同您道别的。我父母三日后便将抵京,我准备明日回府,这段时日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梁昭摆手:“积云寺一行,还要多亏宋大人在,雁雁才平安无事,你可不必同我这般客气。你那老宅已修缮打理妥当了?若是还未,也不必急着明日就搬呐。”
“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这丫头也真是的,你明日便要走了,也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好为你张罗桌饭菜送行呐。”
丫环从外头进来,端进来几盏热茶,一左一右地放在两人手边。
茶水颜色好,没有浮沫,清香飘摇。梁昭推过去一盏,“这是墨县的云前茶,宋大人尝尝。”
“这事不怪她,她也是才知晓”,茶杯上氤氲有一些水汽,里头水影深深,能瞧见自己浅浅的倒影。
他两指摩挲着茶杯口,状似无意开口:“听梁小姐说,她在江宁的时候落过水,不知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件事,梁昭一反往日常态,神色沉重起来:“都怪我。当年去墨县赴任时,我和夫人担心孩子跟着我们受苦,便将她寄养在了江宁我兄长家。
“落水那次,是被侄女推下去的。若不是那日恰好被好心人救起,她焉有命在?”
“后来怕我知晓,这事情他们都瞒着,雁雁也是个小傻子,天大的委屈都不说。
“若不是我后来发现她无端有了晕水的毛病,知晓了那件事,只怕现在都还要被蒙在鼓里。”
“我当年只想着,江宁繁华,墨县清苦。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在江宁长大,多读些书,多认识些朋友,长些见识,日后也能在那里找一户好人家。
“而跟着我们去墨县,什么也给不了她。可每想到,我却差点害她丢了性命……”
“这些年,尽管我们都不提这件事,但我知晓那段经历对她影响极大。她也一直在找当年救她性命的小公子。
“当年那小公子救她,于她而言,便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我听她说她将你错认,只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望你勿要放在心上。”
宋随那一盏茶送至唇边时,茶水已凉。
他总以为,梁雁不过是个没经历过什么人间疾苦的小姑娘,性子纯挚,偶有骄纵,有时候莫名叫人心烦。
只觉着她这样的人,该让她吃些苦,晓些事理,也许性子能沉稳端方些。
可原来她并非是没吃过苦,只是心大到没边,将那些都忘了。
见了人还能日日堆出笑脸来,叫人以为她好似生来就这般乐天松快。
莫名其妙的,心里竟觉得她有些可怜,他很少对着别人流露出这样的心情。于是想将心里那一点古怪的思绪驱赶,可越是这般较真,那一抹情绪愈发强烈。
最后变了味,隐隐有点心疼的意味了。
他捏着茶盏,将茶水送了进来,凉水入喉,唤回几分神智。
也压下了心底那一分隐隐浮动的恻隐。
他淡淡起身,“梁大人,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收拾了。”
梁昭点头,发觉自己也是无意间说了许多,希望人家不要觉得自己啰嗦才好。
他起身相送,停在门口,见孔令珊拎着食盒寻过来,便没再跟着宋随出去。
孔令珊自然地迎上来,将食盒递到梁昭手里,言语有些嗔怪:“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好好爱惜自己,有什么事情等明日再做不成?”
宋随回头望了一眼,见那两人一人环抱着那食盒,笑着:“还是夫人心疼我。”
一人抬手捏了梁昭的胳膊一把,两人相携着又进了书房,房门被关上,便只见绰绰人影,渐渐往里去了。
他不自觉看了自己身后空落落的地面,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那影子顿了片刻,还是往外去了。
*
梁雁心想,方才在廊下与宋随那一遭,应当算是最后一面了吧。
今夜自己去温家,他明日又离开,两人以后大概也很难再见了。
她心不在焉地回屋子里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又叫人与梁昭说了声,便带着两个丫环去了温家。
路上无人,轿子行了一程,很快到了温家。
温静娴之前与门房打过招呼,梁雁几人才下马车便被人迎了进去。
梁雁跟着往里走,只见温府大门巍峨高大,高墙围绕,将一座府宅好好地环抱在里头,深灰色的墙体在黑夜里看来,带着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进了门往里走,内里的道路修得平整宽大,道旁每隔三五步远的距离都整齐地点上灯笼,一条坦途直直,走在路上,倒是让她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好奇。
她原以为,温家是武将之家,温静娴又是那么个不服管教的跳脱性子,这一家子人合该也是不拘小节,率性不羁才对。
可一路走来,从院内布置和下人们的举止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随从领着几人到了温静娴住的落英院,梁雁一只脚才踏进院子,便听见温静娴从屋子里推门而出,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温静娴上前拉过她,有些幽怨:“你怎的现在才来,我等了好久。”
梁雁被她拉着往屋子里去,只得解释说:“路上耽误了,这不是来了么?你爹娘呢?”
“别提了,他们还在宫里呢,他们三个凑一块,净想着怎么折腾我。”
梁雁同温静娴一道坐在小塌上,温静娴蹬了鞋上了塌,盘腿而坐,“你可不知道,昨日晨间的时候,我姐姐叫人传了信来,说是快到年关了,接我和爹娘去宫里住几日。
“我当时就想啊,快到年关了,她在宫里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哪里还有什么闲工夫管我。我就多问了我爹几嘴,竟叫我给问出来了。
“他们哪里是想接我去住几日,这分明是给我摆了鸿门宴呐!”
梁雁侧耳听着,问道:“怎么说?”
“他们是想忽悠我去宫里相看人家的,听说那男方当时已入了宫,就等着我去。
“还好我聪慧机敏,竟叫我识破了,我说什么也不愿去,他们便只能自己去了。
“我爹还发了火,让我禁足三日,哪儿也不准去。”
温静娴今年恰好碧玉年华,按照上京的年岁来讲,是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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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姐姐又在宫中为妃,宫中繁华,青年才俊不少,见着出色的,想要给自己妹妹牵线相看也无可厚非。
梁雁问她:“你可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公子?”
温静娴往塌上的软枕上一靠,叹口气:“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梁雁往前凑近,语带戏谑:“你该不会心里还想着谢……”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静娴一把捂住嘴,后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口。
温静娴瞪着眼,两条眉毛拉得挺直,“你少放屁!我才没将他放在心上。”
梁雁推开她的手,有些好奇:“那你为何不愿去宫中相看,万一去了发现人家是个不错的呢?”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你想嫁人成家吗?”温静娴反问。
梁雁迎上她的目光,温静娴倒是颇为认真。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又绕到她身上了?
她垂眸认真想了想,无意识往后颈摸了一把,方才盈双从里头摘出木屑的时候,不小心剌了她一下。
那一块肌肤火辣辣的,方才顾着赶路过来,没太注意,这会儿突然停下来,倒是觉得那一处痒痒的。
她也不敢挠,只能用指腹在四周按了按,压下一些轻微的酥麻感,许久才回道:“喜欢的人……倒是没有的。
“不过我看着我爹娘恩爱非常,有时候便也会想着,自己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他大概是个温雅良善,谦逊有礼的人,应该会待我很好,与我相敬如宾。
“我们两个婚后就像我爹娘一样,孕育子嗣,福寿绵延。”
这样便算的上幸福了。
温静娴盘着的腿屈起,渐渐正经起来:“我不想嫁人。”
“女子嫁人后,好像就不是自己了。成了旁人的夫人,成了孩子的母亲,那些从前喜爱的,想要的通通都得舍弃,做一个被阉割了的女人”,她摇摇头,“我不喜欢。”
温灵筠未出嫁前,性子比她还要火爆不羁,临近快要进宫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爹娘日日耳提面命,请了婆子教导礼仪,又请了先生给她恶补琴棋书画,将她整整关了三个月。
就连同在府里的温静娴也不能时常见着她。
后来温灵筠入了宫,温静娴再一次见她,她已不是那个在府里任性妄为,时不时欺负她的长姐了。
一举一动,大方得体,端庄有度,当真成了高高在上的云妃娘娘了。
温静娴起初觉得,温灵筠可真厉害,那样枯燥的日子,与一大屋子的女人一起,日日等着一个男人的宠幸,她竟过下去了。
可后来有时候去宫里见她,她看见温灵筠时常会望着自己出神,她每每问她:“长姐,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温灵筠都只是笑笑,说:“你如今的日子,真好啊。”
她不太懂,会反驳她:“有什么好的,爹娘日日管着,玩也玩不痛快。”
温灵筠又是笑笑,不说话。
她嫁人以后,不爱说话了。
温静娴不想嫁人,她不想如那些人一样,活成屋子里的背景,此后夫是天,夫是地。
日日只等着丈夫垂怜,没了自己。若是可以,她想做自己的天地,护自己一辈子。
她看向梁雁,“雁雁,你知道吗?我姐姐从前是个特别骄傲,特别出色的人。入宫以后,敛去锋芒,收起棱角,讨人欢心。她都不像她了。”
“宫中不比其他地方,天子也不比普通人。”
“的确如此,我爹娘也是外人称颂的恩爱夫妻。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婚更是人人称羡。
“那你可知道,我姐姐不足三岁,我才满月时,父亲从边关打仗回来,带回来一个女子。
“他说那女子救了他性命,要养在身边。母亲那时刚生产不久,整日郁郁,险些落下病根。
“后来那女子也有了身孕,他想给她一个名分,母亲不允,两人吵起来。
“僵持不下,他后来让了步,将人养做外室。只是那人命不好,生产时难产,一尸两命。
“那之后,他沉寂了好长一段时日,后来再回来,与我娘认错,说再也不会有别人。
“为了我和姐姐,我娘只能将这件事揭过去,当没发生。”
梁雁脱了鞋上塌,将人轻轻拥进怀里,她拍着温静娴的背,道:“你说得对,女子也不一定非要成婚。若是你爹娘不允,我这里还有一些私房钱,将来你自己赁一间宅子,自己过活,不必看他人眼色。”
温静娴笑着推开她,“你当就你有钱,本姑娘自己也有许多私房钱的。”
“好好好,那到时候你借钱给我,我拿去吃喝玩乐。”
“你想得美!”温静娴起先有些沮丧的心情在倾诉了一番之后,明显好了许多。
她一只手揽过梁雁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以后若是成婚,挑男人一定得仔细了。有些人,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里头早就腐烂不堪了。
“就说说谢侍郎家那个谢彦,你可听说今日这案子提审了,正是你府上那位宋大人审的。”
梁雁摇摇头,“他整日神出鬼没的,这些公事也不会告诉我。”
“那个谢彦,真是人不可貌相。好好一个朝廷命官,竟染上了赌习,欠了赌坊钱庄好多钱。
“本来吧,他这钱同家里说一说,去借一借,凑一凑,也不是补不上,毕竟他们家还靠着长公主呢。
“可他似乎是不愿坏了自己的名声,演了一出戏,亲手杀了范云岚,为的就是范家在钱庄给范云岚存的一大笔银钱。
“你说说,这人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梁雁听得怔住,这案子的真相竟是如此,谢彦当真与范云岚之死有关。
今日案子审完,宋随明日便准备离开,看来他那日所说为了查范云岚的案子才入的梁府,这事情果然不假。
不过,宋随这人,虽不太会做人,但办起案子来倒是利索。
“好在他犯下此种恶果,最终也难逃律法制裁。”
“是啊,这还多亏了你们家那个宋大人,我听说他今日在堂上可威风了。
“人证物证的一番下来,就连韩杨鸿在那都开不了口替谢彦求情。”
温静娴想起什么,下了塌,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一份请帖又小跑着回来,她将请帖递给梁雁。
她道:“你说说这谢家心也真是大,谢敏敏是快要入宫了不假,可今日谢彦的事情一出,他们还顶着这么大的事情宴请宾客,也不知届时有没有人去。”
梁雁接过那帖子,上头写的是三日后的谢家晚宴。
这宴席为的是谢敏敏入宫一事,也是想要借此一路替她打点一二,日后在宫中也能顺遂些。
梁雁问她:“那你去么?”
温静娴挑了挑眉,露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笑来:“谢敏敏的好戏,我自然要去看。
“再说我这几日在府中快闷出病了,刚好出去转转。”
她往前压了压胳膊,语气不容拒绝:“你就在这陪我几日,届时我们一起去。”
梁雁刚想摇头拒绝,被她一把压着脖子,扑在了小榻上。
闹不过温静娴,她只得点头答应,这才被放过。
第 42 章
是夜, 夜色冰冷,天上冷云斜渡,刘府的高门飞檐边也飘过几缕斜云。
梅园之中,白梅枝影横斜, 红梅妍丽盎然, 吐蕊沁芳, 幽香暗涌。
刘莹雪屋子里还点着灯, 灯火色淡淡,刘裕显推门进去时, 还以为她睡着了。
丫环端着药出来, 冲他摇摇头, 刘裕显长叹一口气,接过药碗走了进去。
自上回去国公府参加完韦青青的及笄宴之后,这丫头回来便病了。大夫说是风寒,他却知晓这不是, 八成是心病。
“怎么不喝药?”刘裕显在她床边坐下,看她闭眼装睡的模样, 便直接伸手揪了刘莹雪的耳朵。
刘莹雪吃痛,捂着耳朵坐起身来,“你干什么呀!”
看这中气十足的样子, 是用不上喝药了。
刘裕显将药碗重重地搁在案几上,冷哼一声:“说说吧,究竟发生何事了?是那个宋随又惹了你不快?”
那日去及笄宴前还好好的,见了宋随回来便成了这副鬼样子,一准是在那儿又受了气。
刘莹雪看他一眼, 语气渐渐委屈起来:“我是京中的名门淑女,论颜色, 论才学,论家世,这上京城中有几个女子比得过我?他为什么就是看不上我?”
那日欢欢喜喜地去赴宴,及笄礼开始了她都没见着宋随,一开始有些失落,想着他定是有事才没来。
后来礼程过半,竟在人群里又瞧见他了。
刘莹雪那时开心不已,也不顾矜持,巴巴地走到他身边,对他嘘寒问暖,没话找话。
那时四周的人都瞧着他们俩,她听见有人悄悄说他们两人般配,郎才女貌。
心里那一点欢喜也不加掩藏地显露在面上了。
他负手看着她,两人之间只隔了半步的距离,她看着眼前这个霜雪美玉一般的年轻男子,唇角拉开一道浅笑,那一瞬好似冰雪都化开,有千万树繁花迎风盛放。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她跌落云端,一颗心重回冰窟。
他说:“刘姑娘该不会以为散几句流言,再同我示好一番,我就会待你不同?
“我今日给你留个面子,不把事情闹大,你若还有点脑子,往后便离我远一些。
“不然,保不齐我哪日心情不好,就将你这事情抖了出去,届时你再看看,你这个淑雅娴德的才女之名可还保得住?”
见她好端端一个名门贵女,又作出这副怨妇状,刘裕显有些不悦,拿着勺子在碗沿敲了敲,清脆的声响唤回她半分思绪。
他语重心长,也不知刘莹雪能否听进去半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虽是个仙女,但人家不喜欢,也是枉然。
“依我看,这老宋往年对自己狠,他这儿子也与他一样,心冷绝情,咱们女儿家,还是要找个知冷热的,才好护你一辈子。”
又是这套说辞,刘莹雪已听得耳朵起茧。
不过经了上次那么一番,宋随与她摊牌说得清楚明白,她虽心里仍有不甘,可到底顾念着自己名声,一颗心也冷下去大半。
刘裕显又道:“你这也没什么病,整日这么窝在屋子里哪里像回事?谢家那个老二不是快要入宫了么,谢家三日后的宴席你就去一趟,权当散散心。”
刘莹雪哼了一声:“他们家那个事情闹成那样,今日满城都传遍了,我才不想去。”
“你这丫头就是短视。她平日与你交好,这种时候你若不去。
“日后她入了宫,万一得了圣宠,岂不是要记恨你?不论怎样,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谢家在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还不忘了张罗谢敏敏的事情,可见这一次的宴席,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事情还未到最后时刻,焉知道没有转机呢?
女儿虽有几分小聪明,可到底是日日在宅院里养着,未见过大世面,不知晓人情世故。
也不知她这样不服输又较真的性子,什么人才能护得住她。
刘裕显很是不放心,最后又叮嘱了她几句,叫她宴上低调行事,不要耍小姐脾气。等她应了才离开。
*
宋随从梁府搬出来的这三日,因着要处理谢彦一案的收尾,涉及颇多,便日日都歇在了衙门。
衙门里那一张小榻又冷又硬,一双脚只能微微蜷着才勉强躺上去。
被子也是,如今已是深冬了,榻上的被子还未来得及换,薄薄的一层,他睡不安生。
第一天夜里,他在榻上辗转了半个时辰,思绪却愈发清明,半点睡意都无了。
他坐了起来,披了件外衣推了隔壁的屋子。莫春羽和时雨也在这屋子里将就着休息。
他进门时,两人懵然睁眼,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径直走到莫春羽塌边,“既还未睡,陪我出去走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春羽一头栽在榻上,像是挣扎了片刻,终于又直起身来,闭着眼睛摸索着回了句:“是。”
莫春羽磨蹭着从塌上下来,出来的时候,宋随已在院子里站了一会。
孤影飒立,茕茕独身。
大半夜的不睡觉,也不知他又在搞什么。
莫春羽打着哈欠走上前去:“大人,老爷夫人过两日就到了,您不必担心。”
“嗯”,他神色漠然冷凝,似有心事。
他不再说话,莫春羽也不好问,就跟在他身后,两人无言望月。
莫春羽站着,险些睡过去,忽地听得耳边响起宋随的声音,一个激灵又睁开眼。
“莫春羽,京中初雪那日,你可还记得自己同我说过什么?”
脑子混混沌沌的,初雪那日?
他开始回忆,那日他们去刘府接了梁雁回来,回去的路上下了雪。
梁雁与盈双下了马车在街上玩了会雪,宋随等得不耐烦,叫他喊两人上来,他便说了几句不太规矩的话。
这是翻起旧账了么?
他登时瞪大了眼,清醒过来,“大人,我那日不过是随口说说,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宋随不看他,语风凉凉:“你将那日在马车上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莫春羽只能强打着精神开始说:“我那日说梁小姐她是个好人,人长得好看,性子温柔,心地善良,时常关照您。”
“还有呢?”
“有了好东西第一个想着您。”
“继续。”
莫春羽继续:“旁人说您坏话时也护着您。”
宋随眸色微动,“如何维护的?”
莫春羽:“……”
他其实可以直接问这句,而不是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往日记忆渐渐浮现,记得那日在梁雁屋外听见她维护宋随的话,那是莫春羽对她改观的开始。
“这个属下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日我们刚到梁家,我在屋外听见,她那两个丫环听了外头的什么传言,让她将您送出去。
“她便同两个丫环说,说她不信天煞孤星说法,说您的亲人朋友死了,您比谁都难过,那些人不该给您冠上这样恶毒的名头。”
“梁姑娘说得没错,那些人不就是忌惮您么?打您入了大理寺开始,刺客、流言从未消停过,连宅子都给您烧了。惯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可不就是恶毒么?”
流言一事,他早知晓是刘莹雪使的手段,不过他不介意让自己名声差一点,少些乌烟瘴气的人凑上来,耳根子也清静。
只是今日才知,她原来从这么早开始,就在护着他了。
若是她现在知道自己欺骗了她,又是否会后悔从前对自己的维护呢?
他望向天边,云团适时移开,满月的清光穿过云层显露出来,圆似玉盘。
云影流动,银白色的冷光倾撒,在庭院中留下空明的树影。
夜色清恬,满月如盘,是极好的景致。
只是此刻心绪繁杂,无心赏景,反而无端忆起某些零碎的画面。
一男一女,立在朱门下,台阶上,月色洒落,清晖满地……
他眉头渐皱,又开口问:“如果有个姑娘,告诉别的男子她的小字,那是什么意思?”
莫春羽闻言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抬脚往前走了一步,抱着手凑近,连发三问:“什么女子?什么小字?什么什么意思?”
宋随颇为嫌弃地皱眉往后退,一本正经:“你在想什么,我问这个,是跟某个案子有关。”
“这姑娘若是告诉别的男子她的小字啊”,莫春羽重复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随即斩钉截铁:“这姑娘八成是喜欢那个男子,不然好端端的,为何要告诉他这么隐秘的事情。”
“可他们交情浅浅,只见过几面。”
宋随嘴角微微抽动,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崩裂,似乎莫春羽说的猜想并不能叫他满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春羽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且贯不会看宋随的脸色。
见他垂眸沉思,不甚开怀的模样,还只当自己说的十分有道理,便又继续:“可大人又不是那姑娘,怎么知道人家交情浅浅。
“我看那说书的,唱戏的,写话本子的,不都爱讲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么?若是对的人,一眼就够了,怎还需要几面?”
好一个‘一眼就够了’。
夜风鼓起袍袖,宋随凝眸,目似寒星凌厉,眉若弯月冷沉。
“你平日里倒是空闲,还有功夫看戏听书?”
实在是莫名其妙的怒气。
他问了一番话,将莫春羽的睡意全然搅弄干净了,莫春羽尴尬笑了一声:“不常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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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随斜掠他一眼,似乎多与他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转身拂了袖离去。
人走后,庭院里只剩了莫春羽一人。
他才伸手扶额,无奈发出一道长叹:“这才从梁府离开一日,就对着我发疯,可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
*
梁雁在温府呆了三日,这几日温静娴被关在府里出不去,便只能成天拉着她闲聊。
温静娴大概是憋闷得久了,从前说话还知道不该说的稍微遮掩着,含糊过去。
但这几日与梁雁一起,却是什么事情都往外倒了。
这其中有两件事,的确是叫梁雁有些意外。
比如承曦公主其实不是皇上的女儿,其生母是皇帝的长姐,嘉惠长公主。
当年党争内斗时,先帝病重,边关战事又吃紧。
骠骑将军温峥在战事中受了伤,士气大伤。
朝中太子优柔寡断,无人可用,亦是一盘散沙。
危难之际,荣小将军荣青云领了命前去边线支援。
荣青云自小与康宁公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此举既是保家卫国,也存了私心。
先帝病情日渐加重,当时宫中流言四起,说先帝已是强弩之末。
若先帝西去,那么太子便会顺理成章继位。可太子的性格实在是过于软弱,不堪大用。
于是便有人拥着三皇子上位。
三皇子素来野心勃勃,也一贯看不惯坐上太子位的兄长。
有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契机,他自然不肯放过。于是联合凌王趁乱逼宫。
一场乱战,先帝薨逝,太子死于乱箭。
眼看大局将定,温峥和荣青云却从边线杀了回来,以谋逆反叛之罪捉拿了三皇子一党。
而后便是那个排位老七,出身卑微,人人忽略的新帝坐上了皇位。
世人皆道新帝是上天眷顾的好气运,什么都没做,便能得了这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皇位。
可哪有那么容易?
新帝这一路走来,亦是忍辱负重,藏拙韬晦。
这一路艰辛,其中不乏康宁公主为其某算筹划。
三皇子一派落败后,康宁公主劝皇帝斩草要除根。
可嘉惠公主曾于陛下有恩,她替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凌王向皇帝求情。
凌王毕竟只是受了挑唆,皇帝心软,便给他们划了块云州的封地,送出京去。
可康宁公主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怕这两人去了封地后拥兵自立,不服管束,便向皇帝出了个主意。
将嘉惠公主未足月的女儿承曦留在宫中,养在皇帝身边。
当时形势,嘉惠纵有千般不愿,可为了凌王,只能忍痛将女儿留在了上京。
临行前,嘉惠留下了自己的贴身宫女许颜照顾女儿。
皇帝是个仁厚的性子,既不愿叫康宁失望,也不想寒了嘉惠的心。
战定后,先是封了荣青云的妹妹荣湘为后,后又点了温灵筠入宫封为贵妃。
同时也给许颜封了妃,将承曦养在了她膝下。
而后又封了康宁为长公主,算是安抚。
承曦是宫变时出生的,嘉惠怀她时受了惊,是以还未到生产的日子,便提前生产降世了。
大概是早产的缘故,她到三岁时才会说话,且性子怯怯的,除了许颜和皇帝,与旁人都不亲近。
许颜虽被皇帝封为妍妃,但毕竟是宫女出身,没什么背景。
宫里的人既不将她当正经主子,也不将承曦当做正经公主,明里暗里,拜高踩低地使坏。
久而久之,承曦的性子愈发地怯了,不爱说话,便是要说话,也是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后来韩明来宫中做过一段时日的伴读,见了宫人这般阳奉阴违欺负承曦的行径,年少意气,心直口快,直接报去了皇帝那里。
皇帝因此连着几月留宿夕颜宫,临幸许颜,赏了夕颜宫许多东西。
宫中内外也被好好整治了一番,自此再也没人敢欺负承曦。
也是从那以后,承曦格外依赖起韩明来,但凡宫中侯府有宴席的,承曦总要坐在他身边。
难怪上一回在刘府参加赏梅宴时,承曦公主的位置便就设在韩明身边。
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只她一个外来人觉得奇怪。
谈起上回赏梅宴的事情,不免提及谢天佑,于是温静娴又同她说了另一桩秘事。
谢天佑并不是康宁长公主的亲生儿子。
康宁长公主与驸马谢竟煊成婚后一直无所出,后来太医诊断说公主此前有过旧疾,伤了根本,很难再有孩子。
长公主为此时心中一直郁郁。
见公主不得开怀,为了让她散散心,驸马带她去积云寺住了一段时日。
临走前,恰遇寺中方丈外出游历而归,手里牵着一个三岁的孩童。
方丈说孩子是游历路上所遇,见孩子无父无母,身世可怜,长老便将他带回了寺里。
说来也巧,那孩子眉眼处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公主心下恻隐,便收养了他,取名为‘谢天佑’。
那孩子当时看着乖巧懂事,未曾想后来竟长成了如今这般乖张桀骜的性子。
而长公主对这个孩子,其实也不甚上心,毕竟她一整颗心从来都是在驸马身上的。
谢天佑年少顽劣,性子狂狷,常常惹事。
大多时候,康宁都由着他去,似乎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
而谢天佑的身世不是秘密,京中世族大家皆知。
于是对这个二世祖的态度,也算不得多好,只是多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罢了。
听温静娴这般讲,梁雁愈发觉得,京中人事,实是复杂。
有些人外表看着光鲜,家世显赫,门庭富贵,可也不一定就真的能随心所欲,恣意洒脱。
天色渐晚,暮色笼罩着落英院。
温静娴的丫环打断两人的闲聊,催促着两人准备出门去赴宴了。
收拾整理了一番,两人坐上马车,往谢府去。
马车穿过东西两条街,街上都热闹喧哗,透着快要过年的喜庆气儿。
温静娴在府里闷了几日,此时兴致颇高,一路上拉着梁雁又说了许多话。
梁雁则在这一路消化着这两日听来的秘辛,两人在宴席前抵达谢府。
马车停在谢府门外,抬眼可见宅子修的恢宏大气,台阶上往上是铺有黄金扣的朱红大门。
边侧有高大的白墙往外延绵铺展,宽大的檐下挂着一副褐色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谢府。
据说牌匾上的字,还是谢驸马亲自题的。
观之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尖锐有度,好似每一笔都含秋霜峻节,有遗世独立之姿。
在温静娴口中听她讲过许多关于长公主的事迹,这其中,唯有谢竟煊此人扑朔迷离,叫人看不透。
真不知道,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才能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为之迷了心智。
梁雁未来得及再多想,温静娴便拉着她下了马车。
门房见来了人,正要上前引两人进府,温静娴冲他摆手:“本姑娘又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自己进去就好。”
接着拉着梁雁大摇大摆地跨过台阶,往府里走去。
穿过蜿蜒的长廊,两人来到待客的厅屋,外头天色渐沉,人入了内室,视线便不自觉昏暗起来。
这时候有丫环端着油灯烛台上前置办,于是一时间前和正厅都被照得亮堂堂的,此时宴席已经摆了大半,接二连三的有宾客进来入了座。
梁雁和温静娴两人坐在了离大门相近的靠尾端的两个位置。
只因这位置最好看热闹,且若是一会儿觉得无聊了,从这儿溜走也方便些。
两人坐着等了一会儿,临着开席的前一刻,来的人便多了,厅内的位置也渐渐被坐满了。
温静娴伸着脑袋左右张望,谢敏敏恰好在此时入了席,她今日跟在谢允身后,面色开着却不太高兴。
温静娴摇摇头:“还以为今日这宴席没什么人来呢,没想到这排场跟刘府的梅花宴也差不多了。”
本还想着,若是今日人少冷清,以谢敏敏的性子,定是又要闹了,那自己也能看一场好戏。
不过眼下这情景,倒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前边有人听了她的话,回了她一句:“温姑娘还不知道吧,今日长公主也要来。”
原来如此,她就说嘛,上京城中,大多数人届时见风使舵的嘴脸。
谢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怎么还敢来捧场,原来竟是因为长公主也要来。
既然长公主要来,那么那个家伙,自然也不会缺席。
温静娴又伸长了脑袋,想去探寻一番谢天佑的身影,免得他一会又冷不丁冒出来给人找不痛快。
梁雁见她坐得不太老实,频频张望,于是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温静娴表情凶狠:“你没听见一会长公主要来吗?长公主都要来了,谢天佑那厮肯定也要跟来。
“我非得瞧瞧他又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缩着,免得又出来祸害人!”
上一回在马场害梁雁受惊的事情,她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只是她爹进来盯她盯得紧,她不好做什么小动作,如若不然,她非得给那厮点颜色瞧瞧!
梁雁见状拉拉她的衣袖,正色道:“事情都过了许久了,我早就忘了,你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可他上一回那么过分,若不是你运气好,只怕如今要少条胳膊少条腿。”
的确,那一次若不是宋随,她只怕要吃些苦头。
宋随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和人情的……自己来了温家三日,他此时应该早已回了宋府吧。
似是想到了什么,梁雁忽地摇了摇头,叹道:“权势地位不对等的两人,本就没什么公理道德可讲。不过上一回在韦国公府,我其实碰见过谢天佑。
“我们当日说好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既然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别管他了,免得气坏了身子。”
“韦青青及笄那次?”
梁雁点头,“就是那次。”
温静娴闻言神情缓和下来:“那天我原是要去的,我爹非说我近日心浮气躁,给我抬了一摞《女戒》让我抄,等我抄完天都黑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这样的脾性,真能答应和你冰释前嫌?”
“我骗你做什么?”梁雁觉得有些好笑,那还是她砸了宋随的手炉才换来的结果呢,颇费一些力气。
“还有,那日我没去成,那你又是同谁去的?你不是一向不爱来这般场合吗?莫不是背着我有了别的好姐妹?”
温静娴这夺命三问,一句一句如连环珠一样,连个气口都不给梁雁留下。
再观她脸上那两道长眉,绷紧了往眉心挤,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只是她还未等到梁雁解释,便忽感右耳骤然一紧,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她的耳朵。
第 43 章
她自是骂骂咧咧开口:“谁啊!敢掐本姑娘, 活腻了不成?!”
“温静娴!本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空,想着出宫来看看你近段时日在府里禁足可有什么长进。
“你倒是好,躲在这里凑起这没边的热闹来,叫本宫好找!”
梁雁抬头, 只见温静娴被一着繁复宫装的美艳妇人拎着耳朵站了起来。
那人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 眼角微微上抬, 透着股妩媚与凌厉。
动作间, 头上的镶嵌着玉石的发饰簪钗晃动,显现出动人的华彩。
只是这样好看明丽的女子, 偏偏又拧着眉, 表情也冷冷的, 这般发着怒的模样倒是与温静娴有三分相似。
而温静娴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便像是老鼠见了猫,瞬时偃旗息鼓下来。
嘴里一味喊着疼去向温灵筠求饶,哪里还有先头的神气模样。
谢敏敏的母亲王氏在座首那一处与几位贵夫人闲聊, 瞧见这边的动静,才知晓是温灵筠来了。
她不敢怠慢, 忙拉起坐在一边的谢敏敏,两人穿过厅堂,走到梁雁几人的位置。
王氏拉着谢敏敏, 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我就说这屋子都亮堂明丽了不少,原来是云妃来了。敏敏,快些见过云妃。”
她虽不知温灵筠今日来此有何贵干,但谢敏敏总归是要进宫的。
今日她来了也好, 自己能提前打点疏通一二,好叫谢敏敏日后在宫中好过一些。
谢敏敏心里对温家的两姐妹再是不满, 面上也听着母亲的话,乖乖同温灵筠行了个礼,道:“见过温姐姐。”
温静娴见她这看人下菜碟的模样就来气,挣扎着站直身子,斥了一句:“谁是你姐姐,少在这乱攀关系……哎呦我的姑奶奶,你轻点呀……”
温灵筠只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余光从谢敏敏身上一扫而过,似有轻蔑。
接着没理那母女二人的惺惺作态,拉着温静娴往外走,“爹娘都在府里,你现在就同本宫回去,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你的‘人生大事’。”
“雁雁,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啊,我这儿有点急事……哎呦……不能陪你了……”
温静娴的声音渐渐拉远,王氏见状提步跟了出去:“云妃,我来送你和温姑娘出去。”
梁雁也跟着起身送到了半路,直至见那几人出了门去,才折返回来。
谢敏敏被晾在原地,一只手死死捏着衣角,眼角泛红,心头有万千情绪涌过。
方才温灵筠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不起眼的物件。甚至不能说是审视,她根本都未曾正眼瞧她。
谢敏敏咬着牙,只是这么回想,想起温灵筠的漠视和温静娴的挑衅,她都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们两人。
她们凭什么这样对她?!
眼见快要开席了,现下突然离开也不太好,梁雁便又回了厅堂,准备继续坐回去。
可那谢敏敏还一动不动地横站在路中间。
她皱了皱眉,抬起脚准备从她身侧绕过去,还未迈出一步,谢敏敏猛地抬起头推了她一把,她后背装在门扇上,发出道不小的声响。
于是前头的人纷纷望过来。
“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轻视我?”
谢敏敏之前积攒的情绪亟待爆发,温家那两姐妹她惹不起,可眼前这个土包子,她还是能整治一二的。
梁雁有些莫名,“谢小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是你家不欢迎我来做客,我现在离开便是。”
她正好也不乐意一个人在这儿呆着。
说着便作势要转身离开,刚往外迈出去一脚,腕上一紧,谢敏敏又扑了上来将她一把扯过来,“你当我们家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形势不太对劲。
刘莹雪端了桌案前的一盏果酒,小口饮着,她转过头往内厅看,谢允正在从里头走来,朝着门口的方向脚步匆匆。
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想起她爹曾说,谢家那个老三相貌人品都算出众,曾有意撮合他们二人。
她那时一心想着宋随,并未将谢允放在心上。不过因着刘裕显多次同提过谢允此人,于是后来参加些什么聚会宴饮时,她也偷偷观察过这个人。
此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且因着是武将的缘故,身上比一些世家弟子还要多几分稳重阳刚之气,若是没有宋随,她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谢允。
谢允三两步走上前来,恰好跨过她的桌案,动作间衣摆打在案角,发出一道轻响。
刘莹雪前几日才被宋随警告了一番不许再招惹他,这几日虽稍稍歇了找他的心思,却也并未完全死心。
如今看见有人为难梁雁,她倒是乐见其成,也不愿谢允此时上前去替她解围。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回在宫里的宴席上碰见谢允,那时她远远瞧了他一眼,而后谢敏敏拉着她与她说话,刘莹雪便同她一起离开了。
只是两人走出去好远,她无意中又回过头,看见谢允还瞧着她们两人的方向,那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谢允莫不是早就对她……
“谢公子”,刘莹雪挽袖挪开眼前的酒盏,秀丽的脸上挂上淡淡笑意。
她喊住谢允,待谢允站定停住后,才继续说道:“今日宴席里的果酒味道香醇,不知贵府是在哪里置办的,我平日也爱品一些果酒,想让家里也备一些。”
谢允目不斜视,眼睛依旧望着前边争执的两人,匆匆回了句:“赵小姐,今日的酒席都是我母亲置办的,你若是想知道一会可以问她。
“还有,这酒初尝香甜,实则后劲极大,勿要贪杯。”
接着继续提步往前赶,整个过程,似是看也没看她。
刘莹雪得体的笑意僵在脸上,周围的人虽都瞧着谢敏敏与梁雁的热闹,但离她离得近的几个姑娘还是听见了谢允的这声‘赵小姐’。
这里哪有什么赵小姐,他竟是连刘莹雪也不认识。原来这上京的第一才女的名头,也不是多响亮嘛。
那几个姑娘掩着帕子,并未笑出声。
可这小小的动作却是一一都落在了刘莹雪眼里。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来,顺手又执起桌前的酒杯,若无其事一般地继续饮着,似乎并未将这般小事放在心上。
只是另一只藏在袖间的手却暗暗收紧,修剪齐整的指甲嵌在掌心,划下深深的印记,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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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观门口那一边,那两人还僵持着,谢敏敏在温灵筠那里受了气,于是不依不饶地拉着梁雁,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
而今日是谢家主办的宴席,主人家的女儿在这里胡闹,那些宾客虽觉得不妥,但也都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噤声不语,默默看着热闹。
谢允匆匆行至门口时,谢敏敏正伸手拉着梁雁往外推搡,梁雁皱着眉,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抵着谢敏敏,“谢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允上前两步,正要伸手将谢敏敏拉下来,却听得‘砰’的一声碎瓷响,一壶装满陈酒的青玉色酒壶从半空坠下,砸在几人脚边。
酒壶落地,霎时间四分五裂,里头的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谢敏敏的裙角都被溅湿了大片。
谢敏敏被这突然而至的意外吓得后退了两步,随即也放开了梁雁,谢允立刻抓着她的手腕往后拉。
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裙子湿了大片,谢敏敏怒从心起,大声道:“这酒壶是谁砸的?!”
梁雁靠在门扇上,亦是惊魂未定。
只是这酒壶好像是从上面往下抛的,想到这里,她抬头往上看向酒壶丢来的方向。
屋内的厅堂修得高大,上头朱红色的房梁柱上飘下来一片衣角,蓝灰色的。
再仔细看,搭在那梁木外的一只脚上,穿着的是一只墨色缎面的锦靴,这鞋子……有些眼熟。
未等她细想,那人从上头翻身跃下来,一道衣袍划过半空的破风声后,谢天佑稳稳地站定。
“吵死了。”
他双手抱着胸,肩膀往前一顶,撞开谢敏敏和谢允,从谢敏敏和梁雁之间跨步往外走。
从梁雁身边离开时,他动作顿了顿,眼皮子一掀,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极嫌弃的模样。
梁雁稍稍站定,也盯了回去,她低头看着谢天佑脚上那双熟悉的靴子,亦是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接着便听见那人冷哼了一声,一只脚踏出门去,而后又用肩膀顶了她一道。
那人的身子如铁板一般,猝不及防撞上来,梁雁吃痛地捂住。
屋子里的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望望头顶,又望望门外,这上京城的小霸王果真是名不虚传。
这样的日子,众人都顾着规矩,生怕失了礼数,他却好像生怕别人不知晓他的荒唐一般,半分不顾及旁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谢敏敏最不能忍受自己跌了面子,于是追上去,“天佑表哥,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谢允无奈跟上去又将人拉住:“姐,别闹了,娘都来了。”
谢光誉今日一直在外头办件事情,今日的宴席要晚一些才能回来,于是这待客的差事都落到了王氏一人身上。
她前脚才将温家那两姐妹送走,后脚又来了个年轻人,瞧着面生,她估摸着是哪家的公子,便顺道领了人进来。
王氏领着宋随往里头走的时候,没料到回碰上这么个情况。
他们家这个小冤家,才一会的功夫没看着就给人惹出事来,她匆匆对宋随说了句叫他进来随意坐,又上前去同梁雁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而后赶忙拉着谢敏敏往屋里走了。
这么闹了一遭,梁雁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在这儿呆着,她揉了揉方才被撞疼的肩膀,想着这会打道回府了才好。
只是她还没来的及离开,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长公主到-”
又是走不成了。
*
谢敏敏入宫的日子,是一早就定下的,在年后初七。
谢家为了谢敏敏入宫一事,早就做了许多准备,如今遇上谢彦的事,本该低调着行事,可他们仍旧大张旗鼓地开办起宴席来,其中必有蹊跷。
开席前不久,时雨拿了谢家今日宴请的名单递给宋随,宋随半倚在椅背上,接过名单细细看了起来。
他从下往上翻看,目光从那一列熟悉的名字上往前掠,眼风落到‘温静娴’时,似是微微顿了一顿。
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往上看,直到落到名单首位时,他放下纸张,抬眼看向时雨,“谢竟煊和姜婳燕也去了?”
时雨回他:“属下方才从谢府回来时,听闻长公主与谢驸马已经在路上了,今夜应是要去的。”
宋随将那轻飘飘的名单丢在桌上,这谢光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那二人请来,莫不是还想着借今日的机会替谢彦求情不成?
他站起身,取了衣桁上的大氅,朝时雨道:“谢家今夜这宴席想来应当热闹,你随我去一趟。”
莫春羽觉得不太妥当,追上去:“大人,按老爷夫人信上说的,他们今夜就该到了,到时候您人不在府里不太好吧?”
此时天色昏暗,已快要入夜。想来那一边的开席的时刻也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了,耽误不得。
宋随脚步不停,凉凉道:“你留在府里等着便是,时雨同我去。”
莫春羽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离开,停在原地颇为郁闷地嘟囔:“怎么操心也是错了。”
宋随和时雨到谢家时,恰好看见王氏送温静娴和温灵筠出来。
王氏在门口看着那两人上了马车,这才准备回去继续待客。
宋随与时雨这时候递了帖子,入了大门往里走,那王氏并不认得宋随,转头见了两人,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便领着两人往厅堂那边去了。
三人脚步刚刚踏进院子,便听见一道极响亮的碎瓷声,而后就是谢天佑从梁上跳下,往外走的那一幕。
王氏匆匆进去维持场面,拉了谢敏敏按在座位上,一边又安抚着众人:“打搅了诸位的雅兴,实在是抱歉,我一会叫人再上一些佳肴来,大家吃好喝好,千万别拘礼!”
而对那受害人却只是简单敷衍了两句便没再管她。
宋随站在廊下,将里头的场景尽收眼底,却迟迟不动身,只闲闲地站在那往门边看着。
梁雁这人受了委屈可是不憋着的,至少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是不会憋着的。
他忽然有些想知道,如今在外头,既不是自己的地盘,又没人给她撑腰,她又待如何做?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长公主到-”
时雨拉了拉宋随的衣袖,他回过神来,顺着声音往身后看。
“老远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这是出了什么热闹事?”
姜婳燕挽着谢竟煊的胳膊,两人亲密无间,一人穿一件宝蓝色妆花织锦长裙,金钗挽云鬓,芙蓉额轻抬,眉波流转之间,一双凤眼松泛着,透着股慵懒意味儿。
另一人则着一件靛蓝色绣银边锦袍,腰束玉带脚踏白靴,其人清逸儒雅,一双桃花眼蓄着浅浅笑意,目光深邃,柔柔落在身边女子的身上。
两人相携着款步而来,衣裳颜色相互映照着,细细看还能发觉裙角和袍身都印着浅浅的梅花花纹,任谁看了都要说是一对璧人。
谢光誉手里拿了一副卷轴,卷在袖子里,只露出一个角。
他跟在两人身后,远远朝王氏使了个眼色,她见姜婳燕和谢竟煊终于来了,于是一边吩咐下人准备开席,一边迎出门来,“长公主来了,快请里头上座。”
一行人忽地往内走,梁雁见状只好默默退了回去,又继续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之前虽听过了许多关于长公主和驸马的传闻,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着本尊,她不免有些好奇,便悄悄多看了两眼。
他们进了厅堂,入了上座,与梁雁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瞧着谢驸马的侧脸,见他一道薄唇轻轻抿着,神色瞧着不如方才那般温和。
恰好长公主也转了头看向他,与他说了句什么,他很快又笑起来,唇角往上扬起一段弧度。
而长公主回过头后,那唇角又微不可闻地拉了下去。
他这般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般人是无法注意到的。
只是前阵子宋随在府里时,整日都冷着一张脸,看不出表情,看不出喜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无事时便会偷偷观察他,她发现他这样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人,有时候用起表情来也很假。
比如他偶尔弯起唇角,但眼睛还是冷的,唇畔那一分笑意未等传至眼底,就消散了。
今日谢驸马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倒是与宋随有几分相似……
“长公主此人,善妒阴辣,你大可再多瞧几眼,只是小心点脖子上的脑袋。”
席上响起笙歌琴曲,悠扬悦耳,舞女们穿着艳丽的舞装,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只是在这喧杂的声音里,梁雁似乎听见了宋随的声音?!
她猝不及防地回头,只见宋随正坐在原来温静娴的位置上,时雨站在他身后,朝她点头问好:“梁小姐。”
“你们怎么在这?”
怪她方才想得出神,竟未注意身边来了人。
只是好端端的,宋随来此做什么。
据她所知,他也不是爱来凑这种热闹的人。
宋随叫人撤了碗筷,换上了一副新的。
接着端起桌案上的酒壶,慢悠悠地往杯盏里倒了一杯酒,“怎么,你能来,旁人来不得?”
这人,与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开始呛声。
真不知道整日里一身阴阳怪气的劲儿是哪儿来的。
如今戳破了他的身份,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看。
梁雁轻嗤了一声,没理他,转头去看人跳舞了。
她方才与谢敏敏在门口推搡了一番,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下巴上被谢敏敏的指甲划出了一道细细血痕。
宋随轻飘飘往她脸上瞟了一眼,见她当真津津有味地看起舞来,他忍不住抬指敲了敲桌面,语调都升高了:“你脑子不好,这里头弯弯绕绕多,奉劝你少往里头掺和,小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呵,再大的弯绕,又能有你弯绕?”
她头也不回,自己干脆也斟了杯酒,小口抿起来。
“刚才与谢敏敏缠斗在一处的时候一声不吭,现在开始牙尖嘴利起来了。
“你若是在外人面前也有这般神气,也不至于还在身上挂一道彩。”
“嗯?”梁雁这才低头左右瞧了瞧,又理了理袖子和衣襟,并未找到宋随所说的‘彩’在何处。
时雨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梁雁见状反应过来,于是也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恰好摸到伤口的位置,不自觉轻‘嘶’了一声。
宋随看向时雨,问道:“身上带药了吗?”
时雨在怀里摸了摸,还真叫他掏出来一瓶膏药。他拿着膏药递给梁雁,梁雁伸手接过,道了句:“谢谢。”
她看不清下巴上的伤,只能用指尖沾了一些膏体,摸索着往脸上点。
于是看见时雨和宋随纷纷都皱起了眉,她明知故问:“我是不是没涂上?”
时雨点点头,梁雁尴尬一笑。
接着两人便看见宋随往右边倾身,伸手取过梁雁桌案上的药瓶,拿在手里。
不是吧,这么小气?
梁雁又哼了一声,转头将脸往自己盛了酒水的杯盏上凑,想看看那伤口究竟在哪个位置。
小小的杯口恰好只能照下一个下巴,杯盏里的水面微微摇曳,带上点室内的暖黄灯火色。
她仔细盯着那水面,忽看见下巴上攀上两根欣长的手指,接着有股蛮力落在了下巴上,掰着她的下巴往左边去。
于是便被迫仰着头,看见宋随另一只手沾了药膏伸过来,粗鲁地点在她下巴上。
两人坐在门口靠角落的位置,此时又恰好是歌舞极盛,觥筹交错的时候,没有人注意这一边的动静。
可即便是如此,时雨还是十分体贴地上前两步,站在两人身前,将宋随与梁雁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药膏是凉的,可宋随的手是热的,气息也是热的……她不自觉偏过头想躲开,那人却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她死死扣住,“乱动什么?”
又不是多大的伤,涂了半天还不松手,梁雁有些不耐烦地催道:“好了没?”
宋随停了动作,抬眸望着她,见她杏眼潋滟,唇色若樱,脸上还有些饮完酒后升起的红晕。
他忽然感觉捏着她的指尖渐渐灼热起来,那一点怪异的滋味透过指尖往外延伸,她又催:“你捏得我好痛!”
不过是寻常一句埋怨,却带了些喘意,此时听来,倒有些别的意味。
“痛了才能长点记性”,他眼中的暗流散开,指尖撤了力,终于松开了她。
手虽已收回了袖间,可那股热意还萦绕在四周,这时候觉得口中也有些干,于是又自己斟了杯酒,若无其事地饮了下去。
时雨听着身后的动静,见两人涂完了药,便转过身准备重新站回后边去。
梁雁见他的衣角都有些磨损,便问他:“我上回送你和莫春羽的衣裳,可还合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雨看了宋随一眼,这才开口回她:“合适,多谢梁小姐。”
“那怎么不见你穿?不会是有人不让你们穿吧?”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宋随。
若是莫春羽在这,他只怕早就点头将宋随卖了,可时雨毕竟与那个傻子不同,他默默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缓缓摇头:“没有,我只是这几日没穿。”
梁雁斜掠了身边人一眼,见他敛眉执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将信将疑回了句:“好吧。”
第 44 章
金丝玉管, 灯火摇曳,舞女水袖翩翩,舞了一曲又一曲。
姜婳燕坐在席首,侍女们候在她身后, 等王氏使了眼神, 便款款上前往她桌面上不间断地送上一盘盘美味珍馐, 生怕怠慢了她。
谢驸马在人前并不怎么说话, 只是静静坐在姜婳燕身侧,偶尔替她布菜倒酒。
每每这时候, 姜婳燕就接过来, 笑着望他一眼, 这才低头吃起来。
谢光誉举起酒盏朝那两人寒暄,王氏也拉着谢敏敏去给姜婳燕敬酒。
王氏讨好地笑:“天佑方才还在屋里,这会儿又不知去哪了。”
姜婳燕眼也未抬:“你们管他作甚。”
几人饮着酒,说着话, 远远看,倒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宋随执着酒盏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目光穿过眼前层层叠叠的人影,落到座首的那一对蓝衣男女的身上,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莫名带着股刀锋般的凌厉。
门外有夜风涌入, 带着院子里的清冽空气,忽地吹拂进来。
梁雁拉了拉衣领,余光看见宋随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坐着,瞳海深深,冷峻沉郁。
冷风撩起他发上的一根发带, 缓缓往前摇。
那发带是飘逸灵动的,他却是缄默冷沉的。
她似乎在他身上看见了股浓烈的厌世自弃感。
她与宋随相识以来,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奇怪的表情。
梁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喊他:“宋随,你怎么了?”
他视线终于渐渐拉回,看着她。
如酒醉的人独身立在冷风悬崖边,忽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那一刹那忽然清醒,又陡然沉沦。
“这般看着我干什么?你中邪了?”
被宋随如此这般深深望着,那感觉就好像被人推到了水边一般,脑袋发晕,手脚发软……梁雁两道眉毛不自觉拧起,只觉得这人今晚古怪的很。
这一声出来,他一双眼终于又恢复清明,低头饮下手里盏中的酒,这动作间,很快便隐去身上异常的情绪。
此时宴席也结束了,王氏和谢光誉簇拥姜婳燕与谢竟煊二人往外走。
行至门口处时,那谢光誉陡然看见宋随坐在这,眼中有惊异之色,他稍顿了顿,很快又跟上前头的人往外去。
宋随远远听见,谢光誉与姜婳燕小声说,叫她留一留,有东西要给她。
于是他们又朝着拐角处的客屋走去。
宋随随即起身出了门,时雨跟在他身侧,他站在庭院里,往那几人的方向看去。
转头喊时雨跟上去。
时雨闻言往回走,跳入小路,往另一边去追那几人。
姜婳燕几人走后,梁雁便也跟着起身往外走。
原本与温静娴说好今夜还要在温家再住一晚的,如今温灵筠突然回府,她便只好提前回去了。
好在谢府离闻柳巷也不是很远,穿过两条街,不消半刻钟也就能到了。
只是这时候入了夜,走在路上,难免有些冷。
梁雁搓搓手,踏出大门去准备独自往回走。
青黑的天上飘过薄云,散星四散,银月无声。
谢府门前有一棵老桂树,枝干延伸,叶片繁密,即便在这个时节,也依旧华茂高盛。
此时便静静矗立在无声月色中,风过时叶声哗然,自成一派。
宋随竟还没走,就站在树下。
她抬眼,恰好见月光从树影中漏下银白色的光斑打在他脸上,他抬头往上看,一只眼睛藏在暗影里,一只眼睛敞在月光里。
树影在他脸上泛起微澜,光影交错,明明灭灭,无端给他添上几分易碎的脆弱气质。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一张脸慢慢从树影下移出来,的确是一副朗月清风的好模样。
只是一开口时,还是平日里那副讨人厌的不耐烦语气:“怎么才出来?”
好险,差一点就这张脸晃到了。
“我又没让你等我。”
梁雁从台阶上走下来,抬脚踢开台阶上的一片落叶。
月色从她背后洒下来,落在她今日穿着的一身玉白色裙裳上,她继续往下走着,袖角裙摆微微荡开,好像被镀上了层银边。裙摆一圈圈荡漾着,似乎能荡进人的心里。
等到了人跟前,见他一直等着,她便犹疑地问了句:“你这是要送我回去?”
这么好心?
哪知道那人冷冷瞥了她一眼,那神情就差没把‘自作多情’几个字挂在脸上了。
接着便提步往闻柳巷的方向走,长长的影子落在梁雁脚边,接着又一寸寸往前移。
他的声音从前天传过来:“前几日离开时,我落了东西,今日正好去取回来。”
梁雁抬步,发泄似的,重重地踩了那影子一脚,见那人动作停了停,她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脚,慢慢跟上去问他:“什么东西?”
他抿着唇,又不说话了,且步子总是快她一步。
他人高腿长的,步子迈得又大,她要快步走着才能勉强跟上,于是才跟了一条街,梁雁便有些气喘:“你走慢些不行么?”
宋随闻言停住步子,“方才席上吃东西时倒是不见你动作慢。”
虽是这么说,但他的确是停了一会,等她上来才继续往前走。
梁雁有些埋怨:“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整日板着张脸,好似谁欠了你钱似的。说话也是,认识你这么久,就没从你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
宋随闻言冷笑一声。
呵,打从积云寺初见开始,他便一直是这副脾性。
从前不见她说什么,日日凑上来,一时喊他‘宋大哥’,一时喊他‘宋哥’,只一见了他,便笑脸迎上来,从未说过他半句不是。
如今知晓了他不是她心中记挂多年的救命恩人,便连装也懒得装了,还对他指指点点起来,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心肠弯绕,又不是好人,自是比不上你的韩大哥”,他冷冷打断,步子又快起来,很快就把她抛下老远。
“你还急眼了?!”
梁雁小跑了两步,见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干脆也懒得追了。
小气鬼,不过随口说他两句,竟还记到现在。
梁雁放缓了步子,慢慢往梁府去。
得益于方才快走了两步,身子渐渐热了起来,便是这会儿步子慢下来,倒也不觉得冷,很快便走回了家。
她有几日未回,本想去看看爹娘,不过走到一半看见时辰已经晚了,便又折回了自己的小院,准备明日再去。
她穿过小径往院子里走,却见宋随又出现在了她的小院门口。
她心里憋着股气,装是没看见他,径直往里头走去。
那人便跟在她身后,与她一同进了院子。
终于,在她走到廊下要推门进屋时,那道黑影还缠在脚下。
梁雁忍不住回头:“你不是落了东西么?去你那院子里找就好,跟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宋随幽幽抬头:“我落的东西在你那。”
“在我那儿?是什么东西?”
“去国公府那日给你的手炉。”
梁雁瞪大了眼:“手炉?你走这么远同我过来就是为了要个手炉?别告诉我你宋宅连个手炉都没有?”
感情那玩意儿不是送给自己的?
他凝眉,静静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她早就丢了手炉,不知现下又准备用什么理由来搪塞他。
他看见梁雁秀致的小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那几分情绪又化作恍然,接着又凝成一句冷哼:“不就是个手炉么,宋大人若是想要回去,遣人和我说一声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她这般被逼急了眼的模样,竟还有几分好笑,宋随一只手伸进袖子里,从里头摸了个东西出来,缓缓道:“你若是拿不出来,我”
“劳烦您在这等一会,我即刻就拿给您。”
她迅速打断,接着推开门三两步走进去,走到床前的小案上,掀开盖在上头的一条帕子,而后便抄起桌案上的手炉,快步走了出来。
宋随静静望着,等她调转了头气呼呼出来,双手捧着手炉重重丢在他怀里时,他很快用另一只手将手炉圈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手炉好端端地躺在他怀里,鎏银飞花的纹路清亮,一看就是被人仔细擦拭打理过的。
她竟然没丢。
宋随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时梁雁站在里头正要关门。
他一只手横在两道门扇中间。
被他压着,梁雁关不上门,便干脆松了手,转头进了屋子,不打算再搭理他。
“梁满月,国公府那日,你没有丢掉这个手炉?”他开口将人喊住,半边身子进了屋。
“谁跟你说我丢了?”
她先是不耐烦,而后又忽然愣住,缓缓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他肩膀稍稍往里一压,门便被顶开了,人进来之后,屋子里陡然变得拥挤逼仄起来,又没点灯,这便氛围变得愈发奇怪了。
“听你爹叫过”,他敷衍过去,将方才梁雁拿出来的那只手炉放在桌上,从袖子里又掏出个东西来。
只是那东西才往外拉了一半,露出半边粉色绣桃花的锦布。
宋随那日亲眼见着梁雁丢了手炉后,气极了。
他鲜少给人送东西,也是头一遭被人当着面丢了自己送的东西。
从那日往后连着几日他心中都有些郁愤,看梁雁也是怎么都不顺眼。
后来搬离了梁府后,那股子来势汹汹的气儿又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空落的失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日里借着案子的善后事宜,还能稍稍麻痹自己,到了夜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所以那天夜里,他半夜拉了莫春羽问了些事情,直至与他聊完后,又觉得那股奇怪的感觉褪去了一些,只是想起那只手炉,心中仍有些疙瘩。
他觉得自己最近总是很奇怪,特别是在遇上梁雁的事情时,便更奇怪了。
那晚回屋后他没有继续上床去休息,反而独自去了城南的瓷窑场,半夜又烧制了一只珐琅手炉。
而后日日揣在身上,也不加炭火,冷梆梆的一个硬块,就这么藏在袖子里。
其实谢家办宴席,即便没有姜婳燕和谢竟煊,他应当也是要去的。
毕竟他在那单子上看见了温静娴的名字。
他知道,梁雁这两日在温家,定是会跟着温静娴一道去的。
他就是想见她。
散席了也舍不得走,多与她走一程,多呆一会,也是好的。
她说他从来都不好好说话,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既然如此,他今日便好好同她说一说。
袖子里的东西往外拿了一半,他脑子里已开始想着,她收到这手炉时眼睛亮晶晶,笑着的模样了。
只是东西还未完全拿出来,他又听见她说:“你不许叫这个名字。”
于是动作生生停住,黑沉沉的屋子里,他静静望着她的眼,语气陡然冷下来:“那你想听谁叫?”
梁雁没有多想,只是宋随忽然喊她‘梁满月’,这一声叫得她有些发懵。
于是嘴快过脑子,冲他道:“反正你不许叫!”
母亲说过,叫小字,必然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除了父母和关系要好的朋友,只有互许终身的两个人,才能互相叫对方的小字。
宋随不是她的恩人,不是她的好友,更不是与她互许终身的人,他怎么能这么喊她?
她有些急,宋随却好似十分气定神闲,往前走了一步。
她被迫往后,两人只隔了一拳的距离,再往后退,就显得怂了。
梁雁于是双手抵着后头的桌子,不服输地抬起下巴重复:“不许这么叫我。”
“不准我叫?那说说,你想听谁这么喊你?韩明?”
他用身子将她禁锢住,缓缓抬手,捏着她的下巴,像是在审讯一个犯人。
这还不够,拇指与食指有意地按在她今日的伤口上,她越是疼得往后缩,他捏得便越紧。
两人一个往前欺身,一个被迫挣扎后退。
动作间有什么东西从宋随袖间滚了出来,骨碌碌一阵压着她的裙角滚到了桌子底下。
梁雁被他掐着无法动弹,自顾不暇间自是没有注意这道诡异声响。
而宋随此时颇执拗地要她答话,亦没有理会。
他平白无故的,又是在抽什么风?
“你放开我”,她被迫睁着眼与宋随的视线对上,屋子里虽一片黑,但她能感受到,那人的眼底更黑,有压着人喘不过气的无形暗流,让她压郁不安。
看来他那日说的是真心话,他的确讨厌她,讨厌到连一个小小的手炉也要要回来。
讨厌到见她没了利用价值,便干脆装也不装了,暴露出野蛮凶残的本性来。
她其实不是不会看人眼色的人,相反,寄人篱下那几年,她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很是敏感。
只是这一时无端被他掐着不放,自己也气急了,便不顾他已黑了一半的脸色,继续往里头浇油:“你管我想听谁这么喊我?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讨厌我么?赶快拿着你的破手炉离开我家,我也不想看见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忽然偏头往下,用力咬住宋随的手,牙齿死死咬着肌肤。
直至有些许血腥气漫开,那人也跟着松了力道,她也才松开嘴。
于是整个人便顺势从他怀里滑了下来,又迅速往边侧跨了一步,离他远了些。
她才站定,匆匆抬袖擦着嘴角,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屋外卷起阵子邪风,推着门扇往前又往后,接着‘哗啦’一声关上了。
这呼啦一下的,搅得本来就不亮堂的屋子里更黑了。
宋随低头不语,看着自己手上的齿痕,那表情落在梁雁眼里,阴恻恻的,像是在琢磨着怎么弄死她。
她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正思索要怎么缓解眼前局促的局面时,看见那人身形终于动了动,转身朝她迈出一步。
她习惯性地往后退,却见他只是走了一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转身抬步走出了屋子。
梁雁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一口气才松下来。
那门口处又是‘嘭’的一声,惊得她猛然抬头,只见门扇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她摸索着将屋子里的烛火点上,心有余悸地在桌前坐下,脑子里一时间混乱得很。
她忍不住想,她虽知晓宋随此人的性情一直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可是他往常在梁府时,也没像如今这样动不动就抽风啊。
她这是又说了什么惹到他了?
可她分明也没说什么呀。
不就是不许他乱喊自己的名字么,不至于为着这个生气吧。
还有前几日他离开前那一夜也是这般,莫名其妙躲在檐下堵她。
她实在是搞不清楚他现在这般莫名其妙的状况。
跟吃错了药似的。
而且明明是他骗了自己,她已经很大度地不去同他计较了,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发疯。
越想越气,她抬起脚踢了桌子腿一脚,桌上的杯盏哗啦啦晃了晃。
只是那只脚往回收的时候,好像踢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撩开桌布,向下去找,边看见一块粉色的锦布套着个什么小物件,立在桌子底下。
她弯腰拾起,拿在手里,分量沉甸甸,触感冷冰冰的。
她扯开那层粉色的布套,里头露出那物件的原貌来,天青色的瓷底,上头印着浅白色梅花的梅花纹,质地莹润透亮。
“怎么又是一只手炉?”
梁雁摆弄着那物件,这不会是盈双和碧流买的吧?可这几日她们俩不是跟着她在温府,到现在都还未回来么,这又是谁的东西?
实在是想不出,她干脆将东西拿起来,随手丢在了妆台上,而后便准备安置休息了。
*
莫春羽在府里主屋的院子口翘首等着,快子时了,外头的梆声落了一阵又一阵,怎么还不见那两人回来。
他在院门口走来走去,一时望望外边,一时望望点着灯的里屋,乍一看还有些忙碌。
只是细细看,能看见他扒拉着院门矮墙下的小冬青,一片一片叶子往下摘,摘了又丢在地上,“叫你们出去不带我,这么久还没回来,肯定是遇上麻烦了吧!大人也是猪油蒙了心,时雨哪有我机灵呢?”
他专注地薅叶片,未留意到一片黑影从他身后划过,带起一小阵风,掠过他后颈。
莫春羽猛地回头,见宋随脚下生风地跨过院子往里头走,连忙追上去,“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在屋里等你好久了。”
宋随脸色沉沉的,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大人,今晚是出什么事儿了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时雨把事办砸了,我就说他这人榆木脑袋,又不机灵,您下回就别带他出”
“闭嘴。”宋随瞪了他一眼,莫春羽即刻噤声,不再往前,目送着他进屋。
屋门虚虚拢着,宋随抬手在门上轻轻扣了扣,这才推门进去。
屋子里,炭火边上摆着一把铺着厚毯的摇椅,妇人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松松合着,整个人透着浓浓倦色。
自从去年开春离家后,已快有一年未见过二老了,他轻声走近,瞧见何玉林鬓边已隐隐添了几缕银发。
宋悯德着一身苏绸青衫,卷着袖口,坐在矮凳上。
衣衫的布料落了一块到地上,他浑然不觉,专注着炭盆里的火。
分明已退离官场多年,可一举一动,还是透着股儒雅的文官气。
瞧见宋随进来,他并未直接开口,反而拿着钳子在炭火盆里翻腾。
“父亲,孩儿来晚了。”
宋随走进,宋悯德笑了笑,炭火红光印在他额间,照亮了眉宇间的风霜之色。
他指了指身边的凳子,示意宋随坐下,又从炭盆里夹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番薯,递过去,“自家种的,尝尝。”
宋随伸手接过,右手拇指微微屈着,将东西握在手里,小心地掰开,“多谢父亲。”
宋悯德往他手上瞟了一眼,却没问他,继续去翻盆里的炭火,“你送来的信我和你母亲都看过了,什么时候带上我们去梁府见见梁昭,你在他们既家住了许久,我们也不能废了礼数,该上门向他道谢。”
具体的事情,除了宋随信里与他说的,方才他也在莫春羽那里知道了许多细节,便没什么再问的。
“父亲母亲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不如休息几日再去。”
宋悯德瞧着躺椅上闭眼休憩的夫人,眉眼变得柔软,“也好,你母亲的身子愈发重了,她已禁不起路上的来回折腾了。我们这回来,想来段时间内应是不会再回去了。”
宋随望着猩红的炭火,声音发涩:“是孩儿不孝,劳累父亲母亲千里迢迢而来。”
“你有事要办,不愿回去,你母亲又成日念你,便也只能是我们做父母的来迁就你了。”
宋随低着头,没接话。
宋悯德缓缓抬手,搭在他肩膀上,“遇安,这些年你受苦了”,肩上的那只手,也爬了皱纹,风霜凛凛,只停留了一瞬,他又将手收了回来,“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明白。
“你性子素来稳重,来上京后亦是从未叫我们操过心,不过,作为你的父亲,我还是要同你提一句。
“遇事千万冷静,万事一个‘忍’字,你需知晓,世上事,先有厚积,方能薄发。”
“你母亲的身体……已是禁不住什么事儿了。”
宋悯德话落,父子二人皆心有灵犀地看着何玉林。宋随缓缓将口中的番薯咽了下去,声音低低回道:“儿子知道。”
何玉林撑着脑袋的那只手忽地往下撑去,宋悯德见状丢了手中的钳子,抬手去接她的脑袋,生怕她被磕着。
这么一折腾,她也悠悠睁了眼,一睁眼便看见宋随坐在身边,温婉的眉目顿时笑开了。
她坐起身,拉过宋随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半晌才道:“一个人在这儿,定是没好好吃饭,瞧着都清减了许多。
“你爹还不让我来,我若不来,今年到了年节,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你一个人守着这大宅子,不憋闷得慌?”
宋随拍拍她的手,难得见他哄起人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母亲说的是,多亏母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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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几日我和你爹安置好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到时候母亲给你做一些你爱吃的菜来。
“你最爱吃鱼虾,母亲又学了几道新菜式,到时候做给你好好尝尝!”
“辛苦母亲了。”
宋随顺势放下手里才吃了一小半的番薯,眼眸中有不甚明朗的情绪暗暗流动,宋悯德在一边看着他。
他很快又隐去那些许不合时宜的颓丧,扶着何玉林起身,“母亲累了一路,早些去休息吧。”
何玉林点头,与宋悯德二人一道往床榻边走去。
等二人上了塌,宋随才熄了烛火,一身寥落地往外走。
第 45 章
时雨从谢府出来时走的小巷, 在那条小巷上,他碰见了兵马司的腾元。
腾元也是刚从谢府参加完宴席出来,应是中间又去其他地方办了什么事,所以在这里与时雨碰上。
眼前的小侍卫年纪不大, 眉目间却透着股超乎年纪的沉稳干练。
两人从巷子里错身而过时, 腾元无意中低头, 看见他靴子侧面沾上了些红泥。
他目光倏地锐利起来, 开口喊住时雨:“公子留步。”
时雨停下来。
腾元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往他鞋子上瞧,若他没记错, 这小侍卫方才是跟着宋随来的, 谢府的席早就散了, 他怎的现在还在此逗留?
况且,今日谢府通往待客厅堂的路上皆是铺的青石砖,又怎么会沾上红泥?
腾元静静看着他,“夜深了, 还不归家?”
时雨与他对视一眼,接着又不自觉默默低头, 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回道:“我掉了东西,方才去找了找, 耽误了时间。”
时雨有个毛病。
一说谎的时候,就要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这么多年了,他这个毛病就连宋随和莫春羽都未曾发觉过。
可看见他的动作,眼前的腾元脸上的神色却有一丝崩乱,他压着声音问了句:“公子是宋大人身边的人?不知今年多大了?”
“十八。”
时雨回了他, 见他思索着什么半晌没再说话,便即刻转身走了。
时雨走后, 腾元望着他离开的身影,还在原地站了许久,直至子夜梆响,他才恍然回神,离开巷子。
时雨匆匆赶回去,向宋随禀报在谢府打探到的消息。
谢府散席时,谢光誉和长公主去别屋待了一会儿。
谢竟煊知晓兄长大概是要与她说谢彦的事情,自己跟着进去反倒容易叫姜婳燕为难,便找了个借口在外边等着。
时雨跟了上去,两人进屋后,谢光誉从袖口摸出来一卷画轴,他双手捧着递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婳燕见他神神秘秘的,也多了几分兴趣,将画轴接过来,缓缓打开。
是一幅山水画,笔墨线条简约,墨色晕染,画面干净清雅,寥寥几笔便间便勾画出缥缈辽远的山水意境。
落款的字体苍劲雄浑,笔锋流畅,不疾不徐,一笔一划恰如其分。
是‘斯岳’二字,浅浅隐在山水墨色之间,与悠远画意遥遥相映,却并不重叠。
姜婳燕双手执着画卷,眉眼染上明快的笑意,“竟能从辜清章那个老东西手里将这东西要来,你有心了。”
还有不足十日便至年关,她有心想要拿这山水画去哄谢竟煊开心。
可辜清章那人是个软硬不吃的,且向来与她不太对付。
本来想让柳瑜支使她儿子去将东西要来,可她那儿子也不愧是辜清章的学生,一样迂腐死板的嘴脸。
她真是不知晓,一幅画而已,这群人对着一副死物何至于如此上心。
谢光誉笑着摆手,“说来也是巧了,前几日有个读书人给那辜清章写了封信,信上指出他编写的一本通史中有一处错漏。
“辜清章得了信,连夜敢去翰林院核实,发现的确如那书生所言。
“听说是为了感谢他的指错,辜清章便将自己前些时日得来的斯岳先生的山水画真迹赠予了他。
“而那书生是个俗人,得了画后转手便卖了,后来流转到我这里。
“不过我也是个俗人,此等大雅之物,也只有长公主才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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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婳燕嗤笑一声,她可不是什么大雅之人,不过谢光誉这人倒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这礼也送到她心坎里。
届时将这画拿予谢郎,他不知会有多高兴。
姜婳燕玉指纤纤,滚动画轴,“谢彦的事情,我便替你去转圜一番,只是也许免得了死罪,但难免失了前程,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了什么大用。”
这样的废子,其实不必花费力气救下来,他又是个蠢的,回来还不知又要做些什么妖,不如由他自生自灭。
谢光誉长叹一口气,面容可见风霜,“彦儿再混账不堪,也是我和夫人的亲生骨肉,做父母的,哪儿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而无动于衷呢。”
谢彦如今变成这样,都怪他和王氏疏于管教,过分溺爱,才酿成如此大祸。
如今他不求别的,只希望能保全他一条性命便好。
是吗?
她面露鄙夷地看向谢光誉,亲生骨肉又如何?
于她有用的,她花些力气保一保也无妨,而于她无用的,便是亲生骨肉,她亦可抛!
姜婳燕将画轴收好后便出了屋子,与谢竟煊一道回了公主府。
宋随靠在太师椅上,听完时雨讲的这些,不由地捏了捏眉心,露出倦色。
姜婳燕哪里会赏什么山水画?
她拿这东西,八成是为了讨好谢竟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谢竟煊的热情,依旧是分毫未减啊。
“以姜婳燕的性子,这两日怕是不会消停,明里暗里的总要生出些事端来。
“案子是我一手查处的,她大概不会蠢到从我这里下手。”
宋随一只手摩挲着椅子的扶手边缘,思索了片刻,忽地抬起头看向莫春羽,问道:“那老家伙这次又告了几日假?”
莫春羽凑上来,一把挤开时雨,“四日,后日来大理寺!”
“那你明日去徐府将今夜的事情与他知会一声,叫他近日小心些。”
案子的主审是徐行,姜婳燕相必会从他那里下手。
外人皆道他与徐行关系不好,自他来了大理寺后就一直狼子野心,想要架空徐行的势力。
甚至还有离谱一些的传言,说他们八字相克的。
可事实却是,徐行此人外表看着勤恳敬业,踏踏实实,内里却一直想着要早日告老还乡。
这想法在他的大胖孙子出世后愈发强烈了,好不容易熬到年纪可以告老还乡了,可朝廷那年偏偏修订了新的律法,以至于他这活还得生生多干两年。
于是宋随来了大理寺后,徐行见他年少有为,干事沉稳,也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他办,自己便三天两头地告假回家。
今日的事情处理妥当后,夜已渐渐深了,他让时雨和莫春羽二人下去休息。
自己倒是没有睡意,斜斜靠在椅背上,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屋子里的灯火朦胧,照在那道齿痕上,这么看着,那痕迹仿佛变浅了,又因着昏黄摇曳的光影,无端给它笼上一层似有还无的暧昧。
他表情专注,无意间又伸手去摸那道痕迹,摸到上头微微凸起凹陷的肌肤纹路时,脑子里不禁忆起指尖被包裹在温热舌腔里的触感。
唇瓣是软的,舌尖是热的……他那时若是不由着她下嘴,而是顺着往里探,应当能触及更深更软的角落……也能叫她知道这般口无遮拦的下场。
等他目光掠过指尖,划到袖口上时,只看见空落落的衣袖垂落在桌面上。
心头一动,他下意识往里头去探,果然空空如也。那只新制的手炉竟不知何时被他弄丢了。
他匆匆起身在屋子里和院内找了一圈,均未见着。
定是方才从梁府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丢了。
明日让时雨他们找回了便好,若是找不回来,便是被旁人拾走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随即不再想这件事,上了榻准备休息,可辗转几个来回,却愈发清醒……若是那个手炉落在她房里了,她若是捡到了,不知会不会喜欢。
他特意打的梅花的花样,他记得她身上用的是梅花香,应该是喜欢梅花的。
而那个粉色的锦布袋子,同她的某只钱袋子用的是一个颜色,她应该也会喜欢吧……
宋随翻了个身,家里的床太久没人睡,如今躺着似乎也不如梁府的舒服。
*
夜色深深,有人睡不着觉,有人却是没法睡觉。
温静娴撑着脑袋坐在桌前,昏昏欲睡。
父亲母亲还有她那尊贵的贵妃姐姐,三人坐在另一张方桌前,围坐一团小声密谋着什么。
她在外头玩得好好的,突然给她拉回来,就为了这么当宠物似的放在一边?
温静娴真是不懂了,他们几个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么?隔三差五地就来折腾她。
“咳咳”,温峥十分刻意地咳嗽了一声,温静娴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听说宋尚书和他夫人今日从江宁回来了,你爹我以前与他也有过一些交情,过几日准备去宋府探望他一番。
“你这几日在府里也闷坏了,到时候与我同去如何?”
母亲江文茵,姐姐温灵筠,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她。
温静娴摇摇头,“我去做什么,你们叙旧,我又插不上话,还不如放我去找我的小姐妹玩。”
江文茵坐过来,“乖女儿,你就同你爹一起去,你爹开心了,自然就同意放你出府去玩了。”
“那行吧,那我能去睡了么?”
温静娴勉强答应下来,又十分艰难地抬起眼皮,朝着他们几人一一看过去,最后落到温峥身上。
此时天色的确是不早了,温峥摆摆手:“去吧。”
话音才落,温静娴便利落地站起身来,朝着几人敷衍地施了个礼,而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温峥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你们瞧瞧她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这是哪一样都不占啊!”
“老爷,我们这样骗她,她的性子,知道了会不会怨我们啊?”
“娘,你实话同她说,她便愿意来吗?
“前几日我好不容易求了圣上将宋随召进宫来,就是想让娴儿与他认识认识,你看这丫头谁的面子也不给,倒是叫我白费力一番。”
温峥垂首,脸上是多年征战沙场后留下的风霜气,他语重心长:“你妹妹的事情,让你费心了,她若是有你当年一半懂事,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了。”
听了这话,温灵筠却不太开心,她眸色微暗,捏了捏自己手里的帕子,淡声道:“都是一家人,父亲哪里的话。”
*
宋随一早才让人去给徐行递了信,让他这两日小心些,没想到到了夜里,便出了事。
宋随知道,姜婳燕行事向来是不顾后果,我行我素的。
那一次姜婳燕烧了他宋家的宅子时他就明白,在这位当朝长公主的眼里,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
不过她虽跋扈嚣张,却也该料到,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软柿子,任她拿捏。
徐行今日与儿子在郊外垂钓,傍晚回府时,府里的女眷和他的大孙儿都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姜婳燕恰好派人来传话,请他去一趟公主府,这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徐行此人,近段时日虽日渐散漫,一心想着早日卸了身上的担子回家颐养天年,可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敷衍随便,趋炎附势的人。
只是大理寺的差事,一不显名,二没油水,姜婳燕因此没有与他打过交道。
偶尔见过徐行几次,见他处事周到妥帖,再加上她以为的他与宋随不和这件事,她心想,这徐行理应是个聪明人。
于是便用了这个法子,将人请了过来。
徐行风尘仆仆,果然如约而至。
两人开门见山,姜婳燕说明要他来的真正意图是想让他改判,给谢彦留下一条命。
家里人在公主府扣着,徐行二话没说,应了下来。
姜婳燕叫人给自己捏着腿,以为事情就这么轻易结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徐行是个记仇的二百五,他领着家人从公主府出来后,甚至没有回府歇上一歇,直接赶着马入了宫。
半夜闯了御书房求见皇帝,带着几个妇孺和幼儿声泪俱下地控诉。
皇帝大半夜地被拽起来,亦是发懵,只是一边是自己的姐姐,一边是朝中的老臣,他顺势端起水来。
先将人安抚好了,预备第二日上朝时给他一个交代。
这事情很快就传了开来。
到了第二日上朝时,徐行早早来了,又说了这件事。
那人还在朝堂上呢,就开始哭天抢地,泣不成声起来。
徐行是实在没想到,自己为朝廷奔波了大半辈子,临了到老了,没有价值了,就可以被人随意作践折辱了?
人人皆知,姜婳燕在皇帝的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今日若是对着的人换了个别的权贵,那倒是还能帮徐寺卿说说话,可那人是长公主,朝上的人顿时又心虚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百官注视着,没什么人敢当这出头鸟。
可他也是如坐针毡。
昨夜派人去查了事情的始末,的确与徐行说的没什么差别,他此时被架了起来,上不去,下不来。
宋随往前躬身,拱手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灰蒙的眼睛很快闪过亮色,他往前坐了半寸,忙道:“宋卿,孤正要问你,听说宋尚书来了上京,他身子可还安好?”
“回陛下,父亲身体无恙,等在家中安置好了便进宫来拜见。”
“好,好。”
皇帝点头,又问:“你刚刚说有事要禀,是何事?”
“正是与家父相关,陛下想必知晓,前些时日,微臣家中的老宅被一把火烧毁,直至前两日才修缮好,”
“孤记得,你还在梁卿府里住了一段时日。这与你今日要禀的事情有何关系?”
众人也纷纷望向宋随,他仍是笔挺站着,青松翠竹一般的身姿,好似风雪都会从他身边绕开。
他看向众人,声音平静,仿佛平静湖水中投入了一枚石子。
“那日大火并非意外,放火的是长公主手下的人,这人现下正在大理寺的地牢里。
“长公主身份尊贵,这事情臣本想按下不表,可前日父亲到京,见老宅中一应旧物皆被烧毁,暗自神伤许久。
“这宅子是先帝赐予父亲的,父亲在上京呆了多久,便在那儿住了多久。如今屋子毁了,即便如何修缮也再难回复往昔。
“为人臣,食君之禄,本不该劳君烦忧。
“可为人子,此事若不表,实是不孝。”
徐行抖了抖袖子,偏头看了那小子一眼,他只是让他帮忙应和两句,可没叫他甩这么大一件事啊。
这下好了,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局面僵持着,任鹤鸣、韩杨鸿等人说了几句好话,而后又来了几个老臣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求惩治。
皇帝沉吟了半晌,才下了道不痛不痒的旨意:“长公主行事却有偏颇,那便罚她半年的例钱,即日起让她去积云寺抄抄经文,静静心吧。”
不等别人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散了朝。
宋随眼色暗了暗,皇帝素来以姜婳燕为重,今日这判决想来已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来日方长,走着瞧吧。
皇帝的旨意才下,没消半刻便传到了公主府。
姜婳燕大发雷霆,“好一个徐行,好一个宋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竟敢暗算她,他们哪来的胆子?
还有姜胤,当初那么难得时候,若不是她撑着,他哪儿能有今日的光景。
如今时局定了,翅膀硬了,便觉得自己能独自统揽大权了?胳膊肘竟还往外拐,当真是薄情寡义。
谢竟煊倒是镇定,叫人替她收拾东西,又问一旁来传旨的公公自己能否同去。
“陛下未曾交代,佛门净地,驸马也跟着去想来是不妥。不过若是谢公子要陪着去,倒是可以。”
他话音才落,树下卷起一阵风,几人抬头,便见谢天佑大步往屋子里走。
他进屋收拾了两件衣物后便默默跟在姜婳燕的马车后,同她一块进了积云寺。
临别前,她与谢竟煊倒是依依不舍,逗留了许久,而对他,却没有半句话。
谢天佑看着自己微微卷边的鞋面,安慰自己,没事儿,早就习惯了。
几人终于启程,往积云寺去。
宣旨的黄公公点了一队人马护送姜婳燕去积云寺,剩下的人便跟着他回宫去复命了。
皇帝此时正在许颜的夕颜宫中。
承曦在桌前跟着许颜学绣花,一大一小的一对人影靠着,你动一下,我动一下。
学了半日,许颜放下自己手里的绣样,低头去瞧承曦绣的。
只瞧见这帕子上不知是绣的鸭子还是鸡,线条在帕面上搅成一团,理都理不开。
“皇上,你快瞧瞧曦儿绣的,比上回好多了呢。”
姜胤从窗边走过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点评道:“曦儿会绣鸭子了,绣得真不错!”
承曦看看两人,摇摇头,用力指着绣面道:“鸽子!”
姜胤无奈笑笑,只得又道:“对,是鸽子,这鸽子绣得好啊,栩栩如生!”
承曦只是发育得迟缓些,又不是傻子。
只听她轻轻哼了一声,便将帕子护在手心里起身走了。
许颜继续拿起自己没绣完的帕子,凉飕飕道:“皇上平日里鬼话连篇的,如今连曦儿都哄不到了。”
“许颜,是不是孤对你太过纵容了,让你学得这般没大没小。”
姜胤伸手扣在她绣面上,大手盖住了花样,又往前移了移,覆在她手上。
许颜另一只手举着的银针便被迫停在半空,她抬头看向姜胤,“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许颜的出身虽低微,可从未觉得自己从前是个宫女,如今就低人一等。
也从未觉着如今做了妃子,又高人多少。
她的性子一直都如从前那般,不卑不亢,从容自若。
起初,姜胤来夕颜宫是为了给她明晃晃的宠爱,让她与承曦能有底气和倚仗,在这宫里好好生活下去,来日见到嘉惠,也算能给她个交代。
可后来,她们俩分明能好好立足了,他依旧常来。
他喜欢许颜身上的鲜活气儿,她与宫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黄有德从公主府来了夕颜宫,姜胤见他来了,便停了动作,端坐在一边,“她可有让你给孤带什么话?”
黄有德如实回答没有。
“她定是生孤的气了”,他猜想,以姜婳燕的性子,这件事情过后,心里必定会记恨他。
可她近些年来行事,的确是愈发张狂高调。
寻常的事情,他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这一次闹到两个大臣身上,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从前的太傅,他便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他转念又想,她如今心性变了,去积云寺里住一段时日,未必不是好事。
姜胤揉了揉额心,又去拉许颜的手,闭眼靠在她肩上。
许颜侧过头垂眸看他,“你们是姐弟,她终究会明白你的用心,体谅你的苦楚。
“如若不然,便是这亲缘……淡了。”
黄有德闻言惊得迅速埋下头来不敢说话。
要知道在这宫里,便是皇后娘娘和云妃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说长公主的半点不是,这许颜可真是胆大包天。
姜胤果然冷了脸,坐起身来,他与许颜视线相接,眸光沉沉的,透着帝王的威压。
可许颜恍若未见,也直白白看着他,半分也不退。两人就这么僵持半晌,黄有德跟着抹了几回汗。
姜胤终是没说什么,只是缓缓起了身,离开了夕颜宫。
许颜知道,他又生气了。
他总是这样,一边说喜欢听她讲真话,可等她真的说了这真话,他自己倒是先受不住了。
*
眼看离着年关越来越近了,梁雁这几日陪着孔令珊四处去置办年货。
路上遇见卖香的摊子,孔令珊拉着梁雁停下来,“我忽然想起来,前段时日我病了,你和你爹去了积云寺替我祈福。如今我身子早就养好了,按理说该再去还个愿。”
梁雁听了也觉得有道理,“那便明日去吧,我们可以在寺里住一天,后日再回来。”
两人商量妥当了,便在摊子前买了点香,后又去其他铺子置办了些过年的东西,买的满满当当的,这才回去。
第 46 章
今日天晴风轻, 万里无云,阳光透过高树的枝桠落在屋檐窗台边,暖融融的。
想起昨日与母亲说好今日启程去积云寺,于是趁着天光大好, 梁雁叫来两个丫环替自己收拾一些今夜在寺里过夜用的东西。
盈双在桌子上翻出两个手炉, 一个是粉色锦布包的梅花瓷底的, 另一只是梁雁上回从刘府回来时带着的一只铜制的手炉。
“小姐, 这一只手炉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她问的是梁雁那晚在桌角下发现的那只。
梁雁:“那不是你和碧流拿进来的吗?”
“不是啊, 碧流你见过吗?”
碧流凑上去, 只看一眼后便否认道:“我也没见过。”
那还真是奇怪了。
梁雁看着那粉色的锦布,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极其荒诞的想法,但很快又被她摇了摇头给压了下去。
她真是疯了才会觉得是宋随带来的,他那个小气鬼,这东西怎么可能会是他的。
梁雁伸手将那只手炉拿了下来, 放在妆台的抽屉里,对盈双道:“就用那个铜炉吧。”
盈双应了声好, 接着又去收拾其他东西。
今日要去寺里,梁雁简单梳洗了一番,只穿了件月白挑线的衣裙, 头上的发髻简单挽着,插了一支碧玉簪。
窗台的日光流金似水,悄悄倾泻下来,落在衣裙上,素衣如雪, 人洁如玉。
这次只是去一日,要不了那么多人, 梁雁接过盈双加好炭饼的手炉后,便让盈双留着看家。
碧流则拿着收拾妥当的其他东西,两人随即出了门。
梁昭今日虽是休沐,却去了同僚家里吃酒,所以今日府里没什么人。
盈双百无聊赖地守着,直至晌午那会儿,忽有人上门来拜访了。
她匆匆出去,看见是宋随领着宋家的二老来了。
盈双将几人请进来上了茶,而后便如实告知宋随梁昭去了别处,一时回不来。
莫春羽像是回了自个儿家一样,上前问盈双:“梁大人不在,那梁小姐在不在呀?”
梁小姐若是在的话就好了,离开梁府多日,他还真是怀念府里那口梅花糕。
盈双回道:“小姐和夫人去积云寺上香了,今日都不回来。”
“积云寺?”宋随皱眉。
宋悯德见人不在,便将带了的礼物放下,让盈双带了些话,也算全了礼数。
一行人进来喝了口茶便又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见宋随有些心不在焉,何玉林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手道:“你不必陪着我们,有什么事便去办。”
宋随点点头,应了声好。
*
马车行驶了一个多时辰,梁雁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坐麻了。
撩开帘子看见外头的山景,此时离积云寺还有一段路,只得又坐回来。
孔令珊笑道:“可是坐得闷了?”
梁雁揉揉腿,“有一点。”
孔令珊:“那咱们母女俩来说说心里话?”
梁雁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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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忽然警惕起来:“您想说什么?”
“其实娘前些日子就想问你了,你去温府那晚,我和你爹瞧见一个公子送你回来。
“后来还经常看见有人往府里送信,送信的那个好像是那个公子身边的人。
“听你爹说,那个公子是叫韩明,你和他……”
孔令珊问得遮遮掩掩的,语气是尽力地在表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了,可不断前倾的身子和那双透着紧张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
梁雁坐直身子,下意识反驳:“娘,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哪样?你同娘说说?”
孔令珊目光灼灼,大有她不说清楚就不罢休的意思。
梁雁垂了垂头,目露无奈,感情母亲喊她来上香,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她又听见孔令珊开口:“你爹爹都打听过了,韩明此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性子和人品皆是好的。
“你从前不是说喜欢‘谦谦君子’一般的男子吗,依娘看呐,他就很合适……”
“娘”,梁雁听不下去了,出口打断:“我们两个真的就只是朋友。
“实话同您说吧,他才是从前在江宁救我的恩人,我们之间通信是因为他正在修一本关于江宁的地志,有一些不懂的问题想要问我。”
孔令珊起身坐了过来,拉住她的手,用力拍了拍,道:“救命之恩,异乡重逢,天赐良缘啊!”
梁雁抽出手,无奈地笑了笑,“娘,您别这样,我害怕。”
孔令珊还要再说什么,好在马车此时恰好停了下来,车夫说积云寺到了。
梁雁便一溜烟似的钻了出去,孔令珊跟在后头也下了车。
入了寺里,她便没再提这话题,梁雁总算是松一口气。
僧人先领着他们去禅房安置,这一回住的又是西边的禅房,恰巧是她上回来时,住的那间。
她与孔令珊休息了一会,又用了些寺里的斋饭,而后就已经到了傍晚了。
院子里笼罩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天边的暗色渐渐往上收,隐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和尚诵经的声音。
孔令珊起身,“娘去大师那儿跟着诵会儿经,今日累了一天,你一会早点休息。”
“我也去。”
梁雁想跟上去,孔令珊拉住她道:“算了,你又坐不住,娘自己去就好。”
“好吧。”
孔令珊走后,梁雁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见此时还早,便拉着碧流一起出去走了走。
寺里的夜比山下要冷一些,梁雁捂着手里的手炉,主仆二人沿着寺里的青石小径散着步。
月色悠悠,树色怡然,四周还带着寺里独有的香火气,闻着叫人身心舒畅。
两人往前走着,在这静谧的黑夜里,梁雁忽然听见两道突兀的人声在树影后响起。
一道年长一些的女声道:“长公主,这次的事情也并能全怪皇上,他心里一直将您看得极重,相信过不了几日便会派人来将您接回去的。”
长公主?她怎么会在这?
梁雁并不知姜婳燕被罚来积云寺的消息,只是此时听她们二人的谈话,心中隐隐便有了猜测。
姜婳燕语风凌厉:“不怪他,难道怪本宫?”
兰若迅速跪在一边,“老奴不敢。”
“好了,起来吧”,姜婳燕又将她叫起来,扶着自己,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谢天佑在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姜婳燕已在积云寺住了三日,这个偏僻破落的寺庙,什么也没有,规矩还重。
还多亏谢天佑有几分用处,日日下山去买了酒肉饭菜送来,也叫她在这儿不至于那么难过。
“公子方才送来了您最爱吃的烤羊肉和温好的酒水,外头也有些凉了,公主可要现在回去用饭?”
姜婳燕轻笑了一声:“他倒是还有几分用处。”
“公子心里一直都是亲近您的,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
“前月奴婢见公子的鞋子破损了,他自个儿也不会照顾自个儿,就那么顶着一双坏了的靴子去给您买冬衣。
“奴婢便叫人给他送了一双新靴子,说那是您特意叫人给他做的,您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开心。”
姜婳燕面容冷冷的,似有厌恶之色:“目光短浅,一双鞋子而已,就开心成这!
“本宫可不需要他亲近,嬷嬷,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么?
“若不是本宫膝下无子,为了堵那些好事人的嘴,又怎会将他这个隐患找来留在身边?
“他在本宫眼里,不过就是公主府养的一条狗。他自己倒是心高气傲,生了歪心思,以为平日里做些乱子便能引得本宫几分注意。
她轻嗤了一声:“呵,也是天真。”
“公主,他毕竟是您的……”
姜婳燕又悠悠然起身,扶着兰若的手打断道:“不说他了,走吧,去用饭吧。”
梁雁躲在树后,大气也不敢出。
碧流更甚,面露惊恐地拉着她的袖子,一动也不敢动。
难怪,难怪谢天佑这样的身份,却成日里只穿着这么一双靴子,到哪里都舍不得换下来。
他原是可怜,可自己还嘲笑他……
梁雁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那两人走远了,前头没了声音,梁雁才回过神来,拉着碧流沿着原路往回走。
可两人才一回头,梁雁又是被吓了一个激灵。
只见谢天佑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面色冷冷沉沉的,说不出的可怕。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他,往回走,可那人长腿往路上一迈,挡住她们的去路,声音也阴森森的:“你都听见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迅速摇头。
碧流也跟着摇头。
谢天佑往前一步,梁雁被逼着后退,背抵在树干上。
“你觉得我信么?”
她抬起手来:“我发誓,就算我听见了什么,也不会乱说的。
“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么,以前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
“而且上次在谢府,你替我解围,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你呢,我真的不会乱说的。”
眼见着装傻不行,她打起感情牌来。
也不知是那一句真就说动了他,他冷笑一声,略过她往方才姜婳燕坐的石凳石桌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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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雁正要松一口气,又听那人喊她:“过来陪我喝酒,陪我喝开心了,我就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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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
梁雁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又想起他这人还算是说话算话。
未免节外生枝,便吸了口气,心下一横,提步跟了上去。
碧流胆子小,不敢说话,只能跟在梁雁身后守着。
谢天佑手里拿着两壶酒,应是他方才特意下山去买回来的。
联想到方才长公主的话和他的身世,梁雁忽然就有些明白他整日这般四处游荡惹事的行径了。
原来不过是为了吸引长公主的注意……
梁雁上前接过一壶酒,跟着坐在他边侧的石凳上。
酒是温过的,拿在手里还有些暖,她学着谢天佑的样子,顶开酒坛上的红布,也跟着举起灌了一口。
温酒入喉,舌尖酥麻辛辣,等到那酒水顺着入了身体,口腔中又涌起回甘。
只是她很少饮酒,忽地这么来一口,颇有些经受不住。
谢天佑看她那样,十分嫌弃地撇了她一眼,“喝酒都不会,真是没用。”
也是,梁雁不过也是与京中其他官家小姐一般,被父母如珠似宝地护着。
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又怎会识得愁苦郁愤的滋味?
又怎能品出烈酒的甘醇?
叫她来喝酒,真是浪费了两坛子好酒。
她不服输地又举起来喝了一口,喝得太快,脸呛得通红,碧流在她身后抚着背,替她顺气。
“不行就别逞能。”
她拍拍酒坛子,抬起头来:“凡事都有个过程,我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
“少吹牛。”
两口酒下了肚,梁雁脸颊两边染上几分薄红,她抱着酒坛子,脑袋朝着他那边微微偏了半寸,声音轻软,好似已带上微醺。
她看着谢天佑,缓缓道:“谢天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晓得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天佑便也放下酒坛,双手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梁雁托着酒坛放在腿上,酒气上来,身上开始漫起浅浅的暖意。
她嘴角往上拉了拉,还真给他讲起故事来。
“我有一个朋友,她小时候借住在亲戚家。
“那亲戚不是一般的亲戚,是很亲很亲的亲戚。
“借住的那段时日,她年纪还不大,但很听话,尤其是非常听那亲戚的话。
“上学堂时,为了得他一句赞赏,她常常看书看到半夜。
“在他家生活时,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她什么也不要,还把父母给自己的零花钱攒着,为他买生辰礼物。
“后来有一次上元节,那个亲戚给她买了一盏花灯,我那个朋友啊,那时候觉得很幸福。
“可亲戚的女儿不喜欢她,见父亲送了她花灯,便把她推进了水里。”
谢天佑静静看着她,月华从她身后倾泻而下,她垂着眼睛,眼底有淡淡的黯然。
也不知她是在讲谁的故事。
他抱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随口问道:“后来呢?她淹死了?”
梁雁抬头,冲他笑了笑,方才那一瞬藏在眼中的暗影被驱散。
她眼眸清亮,声音明朗:“后来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没死。
“她那亲戚为了护着自己的孩子,也没将那件事告诉她的父母。
“从那以后,她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早就注定好的。
“亲缘也好,情缘也罢,有时候,不必强求命中没有的缘分。
“你要先爱重自己,别人才会爱你。”
谢天佑动作微顿,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恼怒,他又冷笑一声:“你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坛子里的酒渐渐凉了,梁雁捧着酒坛子又喝了一大口,“你听到的是什么,我想说的就是什么。”
这一处的酒香萦绕着,和寺里的飘渺香火气伴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奇异的苦味儿。
闻着这味道,又喝了这么多酒,梁雁觉得脑袋忽然沉沉的,视线漫上热意。
这酒气一下子又上来了,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把坛子放在石桌上,伸手拍了拍脸,想叫自己稍微清醒些。
动作间,原本放在手里的手炉滚了下去,她看了一眼,又弯下腰去捡。
只是猛然这么一扎下来,脑袋更晕了。
眼见着她就要跌在地上,碧流伸手去扶。
谢天佑也起身,下意识往前倾身,想去拉她。
可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子,打在他小腿上。
他未曾设防,于是先梁雁一步跌了下去。
梁雁被碧流扶着坐好后,看着坐在地上的谢天佑,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下去了?需要我拉你一把吗?”
她一只手拿着香炉,另一只手往前伸着,宽大的袖角迤落,恰好搭在他鞋面上。
梁雁八成是喝醉了,坐也坐不稳,伸着的那只手也左右摇摆,像一把鲜枝迎风摇曳。
谢天佑盯着那伸出的小手瞧着,还尚未有动作,又一颗石子从暗处击来,就打在他颈间。
于是眼前一黑,谢天佑便直直栽了下去。
他脑袋磕在地面上的声音颇清脆。
梁雁见状往前探身,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用一种极其天真无辜的声音问碧流:“他死了么?”
碧流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小姐,没死,喝晕过去了。”
“什么酒量嘛,真是扫兴!”
梁雁扶着桌面站起身,又伸手去摸那桌子上的酒坛子,可手指就要触及的那一瞬,身子忽地凌空而起,落入一道带着热意的怀抱。
她下意识搂住来人的肩,嘴里喊着碧流。
碧流连忙上前,却在看见那人的脸后,被人一道眼风直直吓退。
碧流这人胆子小,从前宋随还在府里时,她便很少与他打交道,即便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是拉着盈双一起去。
如今看着脸色黑如锅底的宋随抱着自家姑娘,她不敢上前,只好试探着问了一句:“宋大人,要不还是我来吧?”
“不必”,宋随抱着人提步往前走,她看了一眼,只好默默跟在后边。
梁雁从他怀里挣扎起来,伸手摸上宋随的脸,眼睛微微眯起,仰着脖子凑近了去瞧他,“你是谁啊?”
微凉的小手在脸上作乱,掰着他的脸冲她自己转了过来,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也全部喷洒在颈间,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他顺势低头斜掠一眼,声音微怒:“别乱动!”
酒气熏染着她的眉眼,让她整个人带上一股无理取闹的娇气。
她动作顿住,不悦地皱了眉头,“你和那个讨厌鬼,长得好像。”
“说话也一样讨厌。”
她说着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一掌,发出一道不小的清脆巴掌声。
喝醉了就是这般德行,她到底是哪来的底气同不那不三不四的人喝酒的?
他语气里夹枪带棒的:“那自然是比不上你的韩大哥。”
“韩大哥自是很好的,我爹娘也喜欢他。”
说起韩明,梁雁素净的脸上染上淡淡的红,嘴角也噙了一抹笑。
这模样落到宋随眼里,更是扎眼得很。
他眼里瞬间结了冰芒,抱着她的手自然也使了力气,箍得怀里那人顾不上再说那些讨人厌的话,一味地颤声□□,挣扎不停。
梁雁与孔令珊皆被安置在西边的禅房,宋随此时却抱着她往南边走,南边是他的住所。
直到一脚踏进了院子,他继续要往屋子里走时,碧流终是颤巍巍挡在前面,“宋大人,我们小姐不住这里,她要是回去晚了,夫人要担心的。”
“她喝成这副模样梁夫人就不担心了?”
碧流语塞,宋随便抱着人进了屋。
碧流站在门外,思忖道:“宋大人,我还是得回去同夫人说一声。不过我马上就回来,晚上我就留在这里照顾小姐。”
她特意强调了后半句,而后才转身匆匆往外走。
进了屋,里头一片黑。
怀里那扑腾个不停的人似是累了,稍稍消停下来。
宋随没再往里走,干脆将人放在了进门处的一张黄梨木雕花的大方桌上。
桌子上凉,梁雁的身子甫一靠上去,便被激得又往宋随怀里凑。
后头的门扇半开着,照进来一点点月光,而他身姿挺拔高大,站在她面前便恰好将那一点光挡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道黑影从上投射下来。
他起先还由她抱着,揽着,往怀里靠。
可后头看见她手里攥着的手炉时,憋了半日的无名火终于一股脑升起来。
只听见‘哐当’一声,宋随拿了她手里的手炉砸在地上,手炉骨碌碌地滚动,在寂静的室内发出一道突兀的声响。
梁雁发懵的精神头好像瞬间清醒了些,她有些无措地抬头,一双剔透的双眸泛了点迷蒙的水汽,唇畔还有未干的酒液,脸颊上是淡淡的绯意。
方才一番动作,衣领也被扯乱了,露出一小块如玉的肌肤来。
这本都没有什么,只是暗夜笼着,看不见光的角落里,暗里交杂的气息纠缠着,有什么情绪破土而来,像野草一样收不住势头地疯长。
身后掠起一阵夜风,宋随的衣摆被撩着向前,和她月白色的裙角交缠在一起。
翻起又覆下,交缠相触又绕开,无端生一室旖旎缱绻。
只是这么浅浅缠着,那玄色的衣角似是不太满意,又往下压了压,直到完完全全覆上去,将底下那一点浅色也遮尽了。
身下的女子懵然地仰着头,一缕碎发撩在她唇上,有些痒,她伸手想拨开。
可下一瞬,手却被人擒住,前头站着的那道人影往下一压,视线朦胧昏暗之际,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直直抵了上来,刚好就碰上了唇瓣上带着痒的那一块。
怪异的带着酥麻感的触碰仿若电流一般,开始那一点痒仿佛被放大了,接着便是细细密密的痒意顺着唇瓣蔓延开来,流遍全身。
未知的新鲜和刺激让她无端慌张起来,于是一只手抵在胸前,本能地想反抗,想逃离。
可那人偏偏不肯,她往后仰一寸,他便跟着寻过来,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织成细细密密的大网,将她全然罩住,罩在这片濡热湿气里,无处可逃。
她像是被迫逃离水域的鱼,凶狠的钓者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掠夺,叫她喘不过气,只能依附着他,依附他的灼热和野蛮。
怀里的人渐渐弱了气息,身子软得像水,他却好像上了瘾,眼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克制也在这场荒唐中渐渐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风暴和欲望。
那些毫不收敛的情绪在眼中翻腾交缠,叫他失了理智,只一味地往里头更深,更软的地方去,攫取那一丝带着甜的气息。
那人呜咽抖瑟,倦缩轻颤,脸上有泪滑下来,落在交缠的唇间。
舌尖尝到涩味,宋随进攻掠取的姿态终于停了。
他松开来,梁雁失了禁锢,便无力地往桌子下滑落,他又伸手环在她的腰间,将人捞起来,搂在怀里。
翻着汹涌浪潮的一双眸子沉沉地望着她,她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眼角泛红,唇瓣微肿,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宛如一朵被风雨侵蚀的娇花,几分支离破碎,几分奄奄一息,无端生出一股迷离破碎的美感,反倒更容易叫人生出欺负的心思。
他尚还未有什么动作,身后传来小丫环急急的脚步声。
碧流是生怕他要对梁雁做什么,一路跑着回去胡乱扯了个理由知会了孔令珊,便又匆匆赶回来。
“宋大人,您若有事就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宋随抬手,指腹从梁雁脸上划过,将她刚刚淌下的几滴泪揩了去。
动作轻缓,似有不舍。
碧流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直觉告诉自己,他定是没在干好事。
于是壮着胆子又催了一声。
宋随终于将人抱了起来,送进了榻上。
碧流见状连忙跟着进了屋子,等他甫一将人放下,她便极快地迎了上去,坐在床边。
一边用帕子替梁雁擦着脸,一边用余光往身后瞧,直到看见宋随终于起了身往门口走,碧流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可宋随走至门口处时,步子忽然又停下来。
碧流一颗心又紧了起来,她悄悄侧过脸去,只见宋随蹲下身,在门口的地面上不知拾起了个什么物件,接着才起身往外走。
他走出去没几步,碧流又听见极大的一声‘哐当’,像是什么重物被抛在地上的声音。
只是她已没了心思去探究这些,快步走到门口将门关上。
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又去落了门栓,拿了两把椅子摞起来抵在门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看梁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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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夜,宋府宅子里幽静静的。
莫春雨问时雨:“大人平日里又不是烧香拜佛的人,你说他好端端的去积云寺做什么?”
还一个人单独去了,谁也没带,着实可疑。
时雨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话落在嘴边,最后变成了:“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莫春羽:“大人还没回来呢。”
时雨叹了口气,自己往寝屋去了,莫春雨见状跟上,“你什么表情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同我说说他去积云寺干什么去了,时雨?”
两人在过道里一个走着,一个追着,进了屋子便没了声音。
恍然间,天光已到了半夜,斗转参横,残月欲坠,碧空如洗。
夜阑人静的夜里,响起一道突兀的马蹄声响。蹄声急骤,似是一路疾驰而来,又在宋府边侧的大道上缓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宋随翻身下马,往府里走。此时已过夜半,府里的灯火俱灭,只有天幕洒下的一点月光照着他清冷的背影。
他依旧如往常一般,高大冷沉,一言不发。除了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又摸着黑在桌前坐了近半个时辰外,还真是没有什么异样。
暗里浮动一阵幽香,他被这熟悉的梅花香唤回思绪,终于有些烦躁地将桌案上的一盆白梅伸手拨开,好叫那东西离自己远一些。
可气味是无孔不入的,这个距离,反倒将那香味渲染得愈发迷离,若有若无,撩人心肺。
于是方才在积云寺里的,在幽暗的未点灯的禅房里,那丝丝缕缕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中。
她嫣红的唇,挂着泪珠颤动的睫羽,绵延起伏的胸膛和浅浅的喘气声……这些零碎的片段不合时宜地涌现,他只觉得胸口好似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闷得慌。
于是起身把窗子打开,丝丝凉风吹入,那股子烦躁憋闷散开了些,但还是不够。
他又去拿桌案上的茶,凉的茶,仰头灌了一杯,又灌了一杯。
最后‘腾’地起身,也不顾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半夜三更的时辰,竟叫了水去洗浴。
浴桶的水大半都是凉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叫他好过一些,匆匆洗了一番后终于上了榻去休息。
这后半夜分明已没剩多少时辰了,倒是还叫他做了个好梦。
梦里在积云寺的禅房,在那张熟悉的梨木方桌上,四周好像缠了看不清的雾气,朦胧之中只听见有人语笑盈盈。
那把嗓音潋滟低婉,像是鸿羽在心间扫而过,一股痒意从心头漫上来。
他上前一步,终于拨开袅袅雾气,桌上的人显露出原本的样子来,
柳眉杏眼,容色娇艳,似桃花带露。此时望着他,眉梢轻抬,幽幽的眼神荡起春波。
她伸手拉住他,喊了他一句:“遇安哥哥”,带着酒香的呼吸洒在耳畔。
他不敢承认,他乱了分寸。
而后明知是假,却放任自己被莫名的浪潮推着,抛却理智,反握住那只手。
昏昏暗暗的内室里,他声音微哑,半哄半骗:“再叫一声,好不好?”
第 47 章
第二日清晨, 寺里卯时开始敲钟,钟声从主寺顶楼传下来,一阵阵扩散开来,浑厚深远。
梁雁被这山寺里的阵阵钟声敲醒, 不知怎么的, 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身子也有些发软, 便扶着床架上的前角柱起了身。
坐起后,她环顾了四周一圈, 屋子里的摆设与她昨日和母亲去的禅房并不一样, 就连睡的这床榻也比那边要大一些。
碧流从外间进来, “小姐,你醒啦?昨夜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定是不舒服,我去给你倒些热水。”
她拿起屋内的茶盏准备出去, 梁雁将她叫住:“碧流,我怎么在这儿?”
她只记得自己昨夜不小心碰见了谢天佑, 那人邀她一起喝酒,她便应了。
只是后头的事情的确记不太清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间陌生的禅房的。
碧流一时间不知怎么解释, 梁雁自己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喝醉了,你便就近将我扶都这儿来了?”
昨日那事,碧流也不知道怎么同梁雁讲,听梁雁这么说, 她便也很快回道:“正是如此,小姐休息一会我们便去找夫人吧。”
“好。”
梁雁没再问别的, 等碧流端了热水来后喝了一些,又坐了一会,这才起身去找孔令珊。
母女二人在寺庙里用了斋饭而后又去上了香,等日头渐渐升了,寺里稍稍暖和起来,几人才启程回家。
回程路上,孔令珊又在她耳边说些奇怪的话。
“雁雁,今日城里有灯会,想不想去看呀?”
梁雁:“爹娘要同我一起去?”
“我和你爹岁数大了,不爱凑这些热闹,还是你们年轻人去看的好。”
一路山风阵阵,日光与树影交辉,难得惬意。
梁雁懒洋洋靠着车壁道:“行吧,那我自个儿去。”
孔令珊又说:“诶,上京的灯会可是热闹的很,街上人多,你一个姑娘去多不好。”
梁雁看她一眼:“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昨日你说那个韩公子是小时候救你的人,我心想着回去之后得将人请回来好好招待一番。
“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回去之后啊,我就让你爹去请他来用晚饭。你看怎么样?”
梁雁揉了揉眉心,“然后顺便再一起去逛个灯会?娘,你们这样也太吓人了。”
“你不必担心,左右都是让你爹去请,万一他要是不来,丢人的也是你爹。”
她是在担心这个吗?
韩明那样温雅安静的人,她只是害怕爹娘太过热情反倒让他不适。
她今日的脑袋本就沉,如今和孔令珊说了几句话,感觉脑子更沉了。
于是也不想再接话,由他们去折腾吧。
自己靠着轿子渐渐睡了过去。
孔令珊看她那模样,心想,这事情还是得她和梁昭多多上心。
若要等着那丫头自己开窍,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
宋府,日上三竿的时辰,宋随竟还没起,这不免叫人稀奇。
莫春羽在他屋子前扒着门缝,确认他是否还在屋里。
“不应该啊,还真是没起,活见鬼了。”
大半夜的回来沐浴已是很反常了,第二日还睡到这时候,更是反常。
宋随昨夜去积云寺莫非是受什么刺激了?
莫春羽真是有些好奇。
正当他又把脸凑上门去时,那门扇突然从里头拉开,他不设防地往前倒,打了几个趔趄人才站稳。
“早啊,大人!”
他尴尬地笑笑,宋随面无表情。
“大人今日怎么穿了这件衣裳?”
宋随身上穿的,是一件玉白色的长袍,衣裳没有什么问题,是何玉林之前请人给他做的。
只是宋随不爱穿浅色,这衣服带来上京之后便从未见他拿出来穿过。
不过别说,他穿这浅色的衣裳,倒是别有一番风流俊俏气,比穿黑衣时看着平易近人多了。
莫春羽见他并未搭理,早已习惯,于是又自己把话接上,“我懂了,您是想穿给夫人看,大人还真是有心。”
“时雨呢?”宋随问他。
“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大人要去大理寺吗?”
宋随关了门往外走,莫春羽连忙跟上,“我同您去呗,这时雨也真是的,不知是跑哪去快活了。”
“去牵两匹马来,跟我出城一趟。”
“得嘞。”
莫春羽连忙去后院牵马,两人上了马往城外的铁炉庄去。
京中所有的兵器冶炼只出自两个地方。
一个是皇城的军器所,隶属于兵马司,另一个是城外的铁炉庄。
宋随今日来此,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马蹄声从大道上传过来,铁炉庄门口的侍卫看见高头大马载着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停在门口。
上前两步,“你们是做什么的?”
上京城中,不能私铸兵器,大部分的兵器都在军器所进行制作。
只是有时候那边忙不过来,而又有制兵器的需求等着时,拿上合规的制铸文书,上这儿来也是可以制的。
宋随和莫春羽翻身下了马,恰好门后有人听见动静正往外走,见了两人,匆匆迎上来。
“是宋大人来了,快里边请。”
铁炉庄的当家阮延拉开那侍从,将二人请了进去。
“大人前几日给我传信后我便日日等着,您终于来了。”
阮延在当上铁炉庄的当家之后,还蹲过一段时日的大牢,好巧不巧,恰好便是大理寺的大牢。
是一桩私造兵器的案件,案子的主使伪造了文书,那文书经了阮延的手,他便替人打了这一批兵器。
后来事发,便被做了替罪羔羊。
这案子便是宋随破的。
若不是宋随,他险些要背上砍头大罪了。
“我今日来是想找你辨认个东西”,宋随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帕子打开,手心呈现的是一枚箭头。
这一枚箭头,便是韦青青飞鸽传信那日,那受了姜婳燕指使的黑衣人射出的。
之前忙着谢彦的案子,他无暇去顾及这一些细枝末节。
只是事后梳理案件时,他又将这箭头拿了出来,仔仔细细瞧了又瞧。
不像是宫中的制式。
“可有人找你制作过这批箭矢?”
阮延接过箭头,捏着转了个圈,最后用指腹摸了摸箭头末端锻造之处,有一些细微的金属粉末粘在手上。
他抬手闻了闻,随即摇头:“没有,大人,这箭矢铸造所用的铁料也不是我这里出的。”
前朝起事时,凌王就曾私自让人开采矿材,铸造过兵器。
皇帝对这事很是敏感,未防后世动荡,京中对铁矿原料管控极严。
为防有人私自开采,铁炉庄和军器所的铁料使用,均有严格的制度。
需要出具好相应文书,每月去领取固定的份额。
这箭矢用的是另外的铁料?
宋随从阮延手里又接过那箭头,眸色深深地望着手里那枚兵器。
眼睑稍稍下压遮住眼睛,嘴角反倒勾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
这般矛盾复杂的神情之下,莫春羽从他眼里竟隐隐窥见些蠢蠢欲动的癫狂。
“大人,天色不早了。”
看着他这模样,莫春羽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
宋随又好好地将箭头放回袖间,“我们回去吧。”
阮延起身送了两人,而后又吩咐了一番侍从,不许将今日宋随来过此处的事情泄露出去,这才放心去做事了。
宋随和莫春羽骑着马往回走,此时天色已入黄昏。
日光渐渐向暖,天幕中的蓝色也转向深。
橙色的暖光落在地面上,照着街边的商铺饭馆,有股特别的人间烟火气。
今日城中的人好像格外多,才入了城,宋随便觉得腿下这马有些跑不开了,只能拘着步子慢悠悠地晃着。
“大人,今夜有灯会!”
莫春羽指着街边竹架子上挂着的一排排灯笼,兴奋地喊他。
难怪,今日这么热闹,原来是有灯会。
往里走了一会,人要少了许多。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视线无意识地往闻柳巷的方向掠过。
她是昨日上的山,这个时辰,应该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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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回府,还能吃上热饭,莫春羽骑着马自顾自走在前头。
一转头,却见宋随还在那慢悠悠地晃荡,于是喊道:“大人,这儿的人又不多,你怎么还走得那么慢?”
都快赶不上饭了。
宋随勒了下缰绳,马蹄急促起来,很快追了上去。
两人回了府,如莫春羽所愿,恰恰好赶上了府里的晚饭,他吃得风卷残云,十分欢快。
宋随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两口。
何玉林有些心疼地看着他:“遇安,怎么只吃了这么些?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等哪日你闲了,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吃。”
宋随的动作顿了顿,宋悯德也跟着放了筷子,静静望着他。
宋随很快将眼中的一抹异色抹去,温声回道:“辛苦母亲了。”
何玉林笑了笑,眼中满是慈爱,“傻孩子,你同我客气什么?”
几人用完了饭,何玉林也说起城中的灯会。
“遇安,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要整日只知道在公事里头打转。今夜这么热闹的灯会,你倒是也找个姑娘同你一块去瞧瞧呀。”
宋随淡淡应着,不甚上心的模样。
莫春羽听见前院有人声,出去瞧了一趟,又赶回来:“老爷,夫人,温将军和温夫人来了。”
宋悯德闻言起身,叫人看茶,只见温峥携着江文茵来了宋府拜访。
后头还跟着个温静娴。
“悯德兄,多年未见,你在江宁可还好啊?”
若说起从前,宋悯德是文臣,温峥是武将,面上不甚相干,私下也只有过几次简单的交集。
只不过都是关于新帝的。
宋悯德是个心狠的,教导新帝时颇为严厉,温峥为此与他争执过几次。
两人交情浅浅,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上了门来。
宋悯德请人坐下,“江宁虽不比上京繁华,但人杰地灵,钟灵毓秀,我与夫人一切都安好。”
温峥对着身后的温静娴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他们今日带的礼物送上来。
温静娴听话照做,慢吞吞地将东西送上来,宋悯德叫人接过东西,而何玉林则上下打量了温静娴一眼,问道:“这是静娴吧,当年我们离京之时,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没想到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江文茵笑了笑,接道:“是啊,一转眼,你家遇安也大了。倒是我们一日日地见老了。”
江文茵说话间,也偷偷打量着一边的宋随,见他身姿挺拔,气质又出众,不免又多问了几句。
你来我往的,何玉林便大概知晓了他们今日来次走动的原因,于是朝宋随招了招手道:“遇安,今夜外头不是有灯会吗,你们不必在这里陪着,你带上温姑娘,一起出去看看热闹吧。”
温静娴看了温峥一眼,他今日只说是带她出来拜访宋悯德,没说她可以自行去玩。
温峥发话:“去吧,今日热闹,玩久一些也无妨。”
生怕他反悔,温静娴立马应了下来,便也不等宋随,自己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了。
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她走快一些去梁府将梁雁喊出来,她们今夜便能好好潇洒一番了。
宋随冷眼瞧着这几人,心下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与宋悯德几人告别后,也跟着往外走。
只是出了府后,他未跟着温静娴,而是径自往东边小路的方向去。
莫春羽跟在一边,“大人,夫人不是让你带着温小姐一起吗?”
宋随理直气壮回他:“我又没答应。”
莫春羽:“……”
“那咱们去哪?”
这熟悉的小道,是往闻柳巷去的,莫非是?
还未等他开口问,他已跟着宋随的步子快步往前。
一刻钟的功夫不到,果然发现两人最后停在了梁府侧边的石狮子后面。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街道四周掌着灯,照亮了梁府往来的大道小径。
府门那一处也亮堂堂的,点着好几只灯笼,散出些昏黄的暖光,这点点暖光下射,将梁府门前那一块地面照得温暖明澈。
梁雁从门后跨了出来,恰好就站在那块明亮的地方。
她穿了件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小袄,裙子是一件绣暗花的白棉裙。
梳一道云髻,发间垂下一条金色的发带,上头还压了珠翠步摇。
通身沐在这月光灯火交汇的明明光影里,淑貌无尘,春杏含霜。
宋随立在石狮子后边的半块阴影下,他挪了步子,欲上台阶往大门处去。
忽地一阵凉风吹拂而来,门上那几只纸灯笼像是树上结的饱满的果子,在枝头轻颤。
投下的光影也晃晃悠悠的,这点带着微醺飘渺意味的氛围让石狮子后的某人心头也跟着颤了颤。
而后门后又出来一道人影,那人一贯的素服青衫,温和含笑地望向一边等着的姑娘,两人相视一笑,同步往阶下走。
宋随的脚步忽地停住,他今日虽不似往常那般着黑衣,反是穿了身淡色的袍子。
按理说来,这颜色应是衬得人更加平易可亲才是。
但那石狮子落下的影子罩在他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冰冷静寂,倒是比从前还要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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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春羽望望那边,又望望这边,那脑子像是被丢在饭桌上了一般,抱着手开口:“梁小姐和韩大人看着倒是相配。”
宋随的脸色更难看了。
眼见着那两人就要从台阶上下来了,身后的大道上传来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在见着宋随后忽然慢了下来。
温静娴像是见了鬼一样,上上下下地看了宋随好几眼。
奇怪啊,这人不是在宋府么,怎么突然跑她前面去了?
她还来不及深究,看见梁雁和韩明,于是从宋随二人身边走开,往上走去,“雁雁,今日街上可热闹了,快同我去一起去看灯会!”
她一把拉过梁雁的手,发现一边的韩明,又道:“韩修撰怎么也在?”
“我父亲请他来吃个便饭。”
韩明是她救命恩人的事情,梁雁与温静娴说过,所以这时她也不觉得奇怪,“也是,以你们的关系,是应该多在一块吃吃饭。那韩修撰也一起去吧。”
韩明淡淡笑道:“好。”
几人往下走,正巧走到石狮旁时,后边的人一步迈了出来,挡在梁雁身前。
眼前视线一黑,她不由抬头望去。
在看清来人后,梁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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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这般动作,宋随心底里莫名烦躁起来,郁着一口气偏偏无处可去。
他缓缓闭了眼,吐出一口气后又睁开。
复而重新盯着她,问道:“去哪儿?”
与其说盯着她,倒不如说是盯着她的……嘴唇。
梁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弱弱地回了一句:“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是又落了什么东西在府上,进去叫盈双找给你”
她话还未说完,那人拂袖而去,往台阶上走。
“我记得我还有一只鸽子在你那。”
鸽子?
小月亮可不行!
她都养出感情了。
她松开温静娴的手,三两步追上去,“这能商量吗?”
宋随动作未停,淡色的衣角在青石阶上翻动。
她赶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态度良好地回答他方才那个问题,“我……我去看灯会。”
他面无表情地扯出袖子,动作虽放慢了,但依旧是在继续往上走。
梁雁又追上去,挡在他身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要一起去吗?”
宋随终于停下来,低头看她一眼。
她今日的口脂没涂好,上唇的颜色深,下唇的颜色浅。
他忍住想要上手给她抹开的动作,别开眼,往身后轻甩了把袖子,冷哼一声:“灯会有什么好看的?”
梁雁站在比宋随高一阶的青石阶上,但与他说话时仍需仰着头,颇为废劲儿。
见他终于不再往里头走,放下心来,从台阶上下来,拉着他往下,“走吧走吧,一起去。”
宋随垂着眼,看向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紧绷的眉眼终于松泛下来。
在梁雁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向上,心情霎时又好了起来。
不过眸光转到下头等着的韩明身上时,又是毫不遮掩脸上厌恶的情绪,别开脸往一边看去。
温静娴朝梁雁招手,“说什么呢?咱们快些去,一会儿人可就多了。”
梁雁又松开宋随的袖子,小跑着迎上来接过温静娴的手,“来了来了,我们走吧。”
两个姑娘相携着踏上了大道,韩明朝宋随微一点头,欲跟上去。
宋随一步跨过,挡在他前面,颇阴阳怪气地提了一句:“看来翰林院最近很是清闲,韩大人闲得没事到处混饭吃来了?”
韩明于是往边侧绕身,依旧是那副温雅淡然的模样,“宋大人说笑了,院里的事情虽不多,但也算不上清闲。只是我平素总待在翰林院修书,老师兴许是见我见得烦了,今日特意准了我半日假,叫我出来走走。”
“翰林院在北边,梁府在南边。
“你这随便走走,倒是走得够远。”
韩明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梁大人今日邀我来吃个便饭,就同他一道来了。”
梁昭也是闲的,好端端请韩明吃饭做什么。
宋随见状快他一步,走在他前面。
他不再说话,韩明也没什么话与他说,两人便就默默地跟在后面。
几人往灯会的方向去了,莫春羽见状也小跑着跟上去。
待到了人多繁华的街道时,他一晃神就把宋随跟丢了。
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瞧见前面有道熟悉的人影进了酒楼,他便顾不得其他,悄悄跟了上去。
从梁府的大道往外穿过两条街,就到了今日灯会最热闹的主街东街。
东街的入口前已聚了许多人,熙熙攘攘地往里头走。
天幕黑蓝,弯月如钩。
各式的灯笼铺满了整条街巷。
有栩栩如生的金鱼灯,玲珑剔透的宫灯,吉祥如意的荷花灯,新颖别致,让人眼花缭乱。
梁雁和温静娴拉着手往里走,两人围在入口往里的灯笼摊子前,被这一盏盏花灯迷得走不动道。
“雁雁,你看这个鲤鱼灯,拨一下它的尾巴,它还会回弹呢。”
“这个兔子灯也可爱!静娴,我们买几个回去吧。”
温静娴从那木排桩上拿下一个最近的鱼灯和白兔灯,看向梁雁,“那就这两个?可我没带钱。”
梁雁点点头,“就这两个,没事,我带了。”
说着她便低头去翻银子,给钱时梁雁看见角落里还有一只黑色的鸽子灯,于是灵机一动,看向温静娴道:“静娴,我们给他们俩也买一盏吧。”
温静娴这才想起后头还有两人,于是问她:“我方才就想问你来着,那个宋随今日来找你做什么?”
梁雁:“他之前不是在我们家住么,今日说是落了东西,回来取走。”
“那怎么又跟着来灯会了?”
梁雁拿下那盏鸽子灯,有些心虚道:“他要取的那个东西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就让他别取了,叫他同我们一块来看灯会。”
她又说:“静娴,你说给韩修撰拿哪个?”
温静娴环视了一圈,指着中心的一盏鹤灯,道:“就那个,那灯的气质看着与韩修撰一模一样。”
那鹤灯被插在中间,造型清雅独特,就这么一盏。
摊贩的老板笑嘻嘻凑上来道:“两位姑娘可真是好眼光,这灯是我今日才捏好的。我敢打包票,整条街就这么一盏,绝对找不出第二盏来!”
温静娴摆摆手示意他别说废话:“你就说多少钱吧。”
老板伸出手比了比,“五两。”
温静娴:“比我们那三盏加起来都贵啊!”
“物以稀为贵嘛。”
梁雁拉了拉温静娴,“没事儿,我带了很多银子”,又冲那摊贩道:“给我们拿下来吧。”
“两位姑娘真是爽快!”
宋随和韩明穿过人流找到两人时,恰好看见两人买花灯的这么一幕。
温静娴手里拿着两盏,梁雁手里也拿着两盏,两人付完了钱朝着他们走过来。
很显然,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她们俩买了四盏灯,应该是要给他们两个一人一盏的。
宋随看着梁雁右手提着的鹤灯,白鹤翩然展翅,身如流云,姿若明月。
很是特别。
内里的明亮灯光透过鹤身照射出来,萦绕在白鹤的四周,更显得清雅独绝。
也难怪那摊贩有底气喊那么高的价。
今日这一行人之中,温静娴着缃色,梁雁着薄柿色,韩明着天青色。
只他一人,着的玉白色。
这只白鹤灯莫不是……他眉心动了动,在梁雁提着灯走来时,故作轻松地放慢步子,停在她身前。
第 48 章
宋随停在梁雁身前, 故作轻松地压了压衣角。
这一时吹过来的夜风都叫他觉得舒适惬意得很。
只是他所预料的情景并未发生。
“韩大哥,松鹤延年。”
姿态翩翩的那只鹤灯从他眼底掠过,直直被递到了身侧韩明的手里。
韩明笑着接过,“叫你破费了。”
“不用客气”, 梁雁也笑。
两人这边关系融洽, 眼波流转着, 温静娴却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她将梁雁的兔子灯塞到她手里, 顺便用手肘戳了戳她。
梁雁接过灯,顺着温静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才发现宋随抿着唇, 脸色沉沉。
宋随这时看向两人的手。
一个拿着只白鹤灯, 一个拿着只白兔灯。
白鹤身姿皎皎,气质出众。而白兔身白如雪,眼似铜铃,娇憨可爱。
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般配。
他眼眸往下压了压, 那灯根本不是送他的。
恼羞成怒似的,转身就想离开。
恰好这空档间, 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他被推着往前倒。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他斜眼掠过一旁韩明手里拿着的鹤灯, 伸出手想扯下来。
可梁雁上前扶了他一把,叫他扑了个空。
又将手里的鸽子灯塞到他手里。
两人这会子隔得极近,递过来的灯笼手柄上还有她的体温。
他不自觉摩挲着灯笼杆子,听见她压着声音问他:“这个送给你,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的鸽子要回去?”
温静娴和韩明纷纷过来, 一左一右地将梁雁扶了起来。
“没事吧?”
梁雁冲两人笑笑,“没事”, 接着又转过来看向宋随,见他拧眉看着手里黑黢黢的鸽子灯,她又极力找补:“这儿卖的都是浅色的灯笼,更显得这只黑色的独一无二了呢!”
“黑色的灯,怎么照明?”
与他们手里的几盏相比,宋随手里这一盏的确黯淡许多。
那里头的烛火费劲地烧着,好不容易冒出来一点点光亮,都是被外头那层深色的皮子给吞噬了。
温静娴也凑上来看,大大咧咧道:“这街上那么亮,哪里用的着照明。别人送你的你就收着,话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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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摊贩冷不丁补上一句:“诸位莫怪,忘了同两位姑娘说,那盏灯被我家小儿不小心泼了墨上去。
“我就是摆在这看起来热闹一些,没想卖的。
“见那姑娘喜欢才让她取了去,我方才也没有收你们那盏灯的钱。”
给韩明的灯是五两银子一盏的,整条街都只有一只的白鹤灯。
到了他这里就只有一只摊贩做废了的,一文钱都不要的黢黑的鸽子灯。
她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宋随将那鸽子灯丢进了梁雁怀里,转头往外走。
梁雁手里一沉,眉头一跳。
不好,看那架势,是去她府里捉鸽子的!
梁雁匆匆与温静娴说了句:“你们先逛着,我去去就回。”
便提着灯笼往外追了上去。
韩明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眸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静娴只好同他说,“此处人多,我们去里头开阔一点的位置找个地方等他们吧。”
至于她为什么觉得宋随还会跟着梁雁回来,那是因为方才看他负气离开的样子,倒是叫她想起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父亲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回来,总爱叫姐姐先挑,每次她都只能挑姐姐不要的。
久而久之,她自是不服气。
那时候也是像宋随这样,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不过,只要爹爹追出来,哄她一两句,她便也能很快就将这事情忘了。
他觉得宋随方才那模样,就同自己小时候一样。
只是好端端的,他与韩修撰挣什么宠?
难不成是……温静娴被自己脑子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惊住了。
直到韩明喊她,她才回过神,跟上韩明的步子离开。
梁雁费劲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往前追了小半条街,终于追上了人。
她跑得有些气喘,此时顾不得平复,停下来将人截住,“你别生气了,我带你去买一个新的好不好?”
那人扭过头,“我没生气。”
得了吧,她与宋随好歹也算认识了个把月,这段时日朝夕相处下来,他生没生气她还看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
八成是看见她们给韩明买的灯比他的好,又不开心了。
今日大家一块出来,气氛正好着,她不想弄得不愉快。
于是便对他说:“你总是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管是对喜欢的东西还是讨厌的东西,总喜欢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生了气也不说,一个人闷着,让人去猜,这样不累么?若我不追来呢,你打算去哪里?”
他又摆出那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冷声道:“你懂什么?谁要你追来了?”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可他们所站的这一块,却是没有被灯光照到的街道死角。
唯一的光源,除了天上被屋墙挡了一大半的月光,便只剩梁雁手里的两盏灯笼了。
鸽子灯的确发不出什么光,只有淡淡的一层光晕笼罩在黑黢黢的灯笼边。
梁雁于是将鸽子灯放在一边,举起手里的白兔灯,她缓缓踮起脚,灯笼横在两人面前,照亮了那副藏在阴影里的五官。
锐利的眉眼,眼中的棱芒,像是结了冰一般寒冷生硬。
她没哄过人。
温静娴倒是偶尔同她耍小性子,埋怨的都是她不把她当朋友,总是不来找她。
每每这时候,她只消拉着温静娴的手,摇摇她的胳膊,再把脑袋搁在她肩上,说上一句:“好静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温静娴便能马上好起来。
不过她知晓这法子对宋随大概是没用的。
退一步讲,她其实根本没必要在意他的情绪。
毕竟他曾不怀好意地接近她,利用她。
可两人相处的那一段时日,虽有过争吵龃龉,可同样也有过安宁平静的时刻。
就如同那日在马车里他问的那样“若是你信任的人欺骗了你呢?”
她的回答依旧是“从不会未付出过的真心后悔。”
历经种种,也说过许多气话,但时至今日,她仍旧觉得,宋随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
他的外壳坚硬冰冷,但内里是热的。
她伸手拉过他的手腕,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热意。
就如同现在这样。
新年旧岁,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她也不愿揪着不放。
她是想同他好好相处的。
“没人叫我,是我不放心,自己要追来的。”
白兔的灯光朦胧绰约,被这束光照着的男子眼睫颤了颤,里头搅起暗色的潮流。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那紧绷着的尖刻的语气软下来大半。
“追来做什么,送这盏没人要的破灯?”
梁雁一只手捏着灯柄,转了转,白兔灯的灯光左右晃着,光影没有节律地投射在梁雁脸上。
她看向地面上静静躺着的鸽子灯,道:“怎么没人要?我就觉得它很特别,很威风,独一无二。我就很喜欢,一眼就看中了。”
“说得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要,拿来送我?”
“也好,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自己拿着了。”
她松开宋随的手,又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鸽子灯,一左一右地举着两盏灯往前走了一步。
见身后的人没动静,她又回过头,“走吧,我带你去买新的。”
提灯的少女像是冬日里的一抹亮色,有娇俏的眼,樱色的唇。
说话时像溪流涓涓而过,拂过心间。
那一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动荡和不安被她冲刷得干干净净的。
人终其一生所追寻的,不就是暗夜里那一点光亮和温暖么?
梁雁说得对,他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越是喜欢,越是别扭。
他喜欢她。
很喜欢。
此时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却也没有几分慌乱,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可他性子向来如此。
这样别扭古怪的性格,他从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一时刻,他忽然觉得不太好了。
他是不是不应该总这样惹她讨厌,该换她喜欢的方式亲近她才对……
夜风掠起他玉白色的衣角,宽袍大袖均是往后翻飞。
他迎着风走到梁雁身边,抽走她手里的鸽子灯,举在前边。
尽管一点照明的作用都没有。
梁雁好奇地凑过来,“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不喜欢么?”
他另一只手抓起她空着的手,隔着衣料抓着她细细的手腕。
她往外挣,他稍稍用了力,“里头人那么多,你若是想一进去就被挤出来,那就松开。”
他这话说完后,她果然停了动作,由他拉着往里头走。
“那你还要我给你买新的灯笼吗?”
宋随没说话,梁雁暗地里开心地笑了笑。
太好了,又省了一笔银子!
入口那一处由于有好几家卖灯笼的在那儿堵着,所以挤的水泄不通。
入了东街里头,街道宽敞了,人也少了,便显得没有那么拥挤。
只是这时候宋随也没放开抓着梁雁的手,而梁雁顾着找温静娴,也将这事给忘了。
穿过半条街道,她瞧见护城河边的护栏那儿围了一些人。
河里有挂着灯笼的花船划水而过,岸边也有围在河畔石阶上放河灯的人,那一处显得格外热闹。
温静娴和韩明就站在那河畔边。
他们远远瞧见梁雁和宋随,便朝着他们招手。
梁雁于是穿过人群,和宋随走到了岸边。
她侧过半边身子,背对着河面。
温静娴兴奋地迎上来,挤开宋随,拉过梁雁的手。
“雁雁,我们去坐花船吧!听说河下游放了很多河灯,如果能找到一盏蓝色的莲花灯,可以去挽月楼换东西呢!”
宋随看了梁雁一样,淡淡道:“她去不了。”
温静娴皱眉,正要开口,听得梁雁说:“我确实坐不了,我晕水。”
“你们去坐就好,我在岸边等你们。”
宋随马上接道:“我也不去。”
温静娴哼了一声,“我又没邀你”,说罢转头去扯韩明,“韩修撰你同我一起,我非得看看这个河灯在哪儿。”
韩明朝两人远远望了一眼,温静娴用力拉着他往下走,他只好点点头。嘱咐了梁雁一句在上边小心,便与温静娴一道下去坐花船了。
那花船就是一座露天的小船,一船坐两个人,船头船尾绑上了些花球,还吊着灯笼。
上船的男女一左一右坐在花船两边,若是看到了挽月酒楼说的蓝色莲花灯,便拿起船上的木杆子将灯拉过来。
每每临近年关时,为了预热过年的灯会和表演,上京城中都会提前举办一场这样的灯会。
而这个坐花船寻花灯的玩法,倒是还是今年第一次提。
许多人觉着新鲜,便都来凑凑热闹。
前头已经去了好几波人,温、韩二人去得算晚的,这会子去想必是找不到指定的花灯了。
后头的人也纷纷退开了,沿着河岸往下走,去看那些坐着花船的有谁能找到蓝色莲花灯。
这船没人坐了,可岸边还候着一位船夫。
他见状便亲自上岸来拉人。
恰好梁雁和宋随就在了距离岸边不远的街道上,于是那车夫就直冲着两人来。
“公子,姑娘,这儿还有一艘花船呢,你们要不要去坐坐,万一这花灯就叫你们寻着了呢!”
梁雁连忙摆手:“我坐不了船。”
那船夫去拉她,“我划船稳的很,保管不会让你晕船。”
船夫许是见梁雁长得乖巧文静,看着好说话的样子,便只对着她一个人劝说,全然不顾一边站着的宋随。
梁雁被他吵得烦了,伸出手去拽了宋随一把:“你说句话呀!”
宋随看了看那停在岸边的花船,又看了看梁雁。
想起梁昭与自己提过她这个毛病,是从前落了水后才有的。
这样的心病大概都是源于心底的某段记忆的恐惧,若是一直逃避,便不可能有恢复正常的一天。
他眼神微定,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对船夫道:“去开船吧。”
船夫立马点头,跑去开船。
梁雁急得跺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不了的。”
“梁满月”,他又这样喊她。
她停下动作,仰头看着,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若今日还是怕它,躲它,避它,那你这一辈子都会活在那段阴影下。
“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让它惩罚自己?
“你就这么胆小,连与它正面相对的勇气都没有?”
她莫名被安抚下来,又问:“你都知道什么?”
“这不是你现在要关心的事。”
船夫已经解了绳索,朝着两人喊:“快来呀!”
宋随拉着她往河边走。
她还是有些踟蹰,想把手挣出来。
“你现在大可以放开,只是一会上了船,想再叫我来拉你,那是绝不可能了。”
话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凶,又补了一句,“好好抓着。”
烦死了!
梁雁干脆两眼一闭,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宋随将两人手里的灯取下来递给船夫,放在了船头上。
接着拉着梁雁的手,搂着她的肩将她送了上去。
梁雁眼睛闭着,自己上船后便被他松开了一会儿。
那只牵着自己的手被松开了,她急急地往四周摸索了一把,喊道:“宋随!”
宋随后一步上了船,从她身后将人环住,“我在。”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这才安静下来,由他拉着往船里走,然后坐在了里头的位置上。
船夫撑着桨,往岸上一抵。
嘴里嘀咕了句:“现在的女娃娃可真是黏人,一会会都分不开。”
宋随在里头听见,笑了一声。
寻常的花船都是两人各坐一头,可到了梁雁和宋随这里,两个人都在一边挤着。
船夫划船时很难去维持平衡,自己在船头摇摇晃晃摆了三道之后,终于忍不住冲两人道:“我说公子,姑娘,你们能不能稍微分开一会,分两头坐?我实在是划得费劲哟!”
梁雁仍然是闭着眼的,听了船夫的话,一双手都包着宋随的手,生怕他走了。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宋随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抬手丢到了船头的木板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银子与木板碰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哗啦声响。
美人在侧,宋随闲闲往后头的船板上靠着,莫名染上股风流气。
他看向那船夫,问道:“还费劲吗?”
船夫弯腰捡起那钱袋子,揣进怀里,连连道:“二位轻得很,一点也不费劲!
“再叫我拉个百八十趟,都不在话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夫有了干劲,划起船来也中气十足。
小船稳稳地驶离岸边,向着中心的河流汇入。
水里各色的花灯绕着船流下,前头花船里的男女伸出木杆子来去划弄水里的灯盏。
一盏盏捞过来,又推开。
“什么时候能到岸边啊?”
梁雁此时慢慢睁开了眼,但仍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也不敢动。
“小姑娘,你才从岸上下来咧,我们从这里划到下游至少要要两刻钟哟。”
“好吧。”
都怪宋随,她就说不来不来,非得拉她下来。
她真的怀疑他是故意报复她来的。
心里虽恨得牙痒痒的,但面上却不敢松开握着宋随的手。
并且生怕他甩开似的,死死攥着。
平日里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会子倒是和缩头乌龟似的,头也不敢抬。
宋随拿起船里的一只木杆子,递到她手里,“来都来了,不如找找看?”
梁雁压根不抽出手来接,闭眼摇头。
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这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宋随只好自己拿着那杆子想要侧过身子,只是一只手又被她死死按着,有些无奈道:“那你松开,我来找。”
梁雁摇头,不愿松手:“非得找么?”
想起有两次与他外出被丢下的经历,她说什么也不能放开他。
宋随倒也不是想多想找那盏莲花灯,只是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叫她上了船,她就这么全程低着头,如何能将那古怪的毛病改掉。
若是以后外出碰了水,没有那样的好心人路过救她,她又当如何?
他正欲将人拉起来,可那船夫在船头往里看着,以为他们俩吵架了。
便自作主张地,用力往前一带,将船头往前头一艘船的尾巴上磕了过去。
一阵子水响,船身左右摇摆,而梁雁与宋随两人本就坐在一头,重量往那边压着,船身便往一个方向猛地摇晃。
梁雁即刻便松了握着宋随的手,一头扎进他怀里。
宋随一手拿着木杆,一只手揽着她的腰,靠在船背上。
船夫一边稳固船身,一边朝前头那船上的客人点头哈腰,“实在是对不住,一下晃了神。”
宋随抬头看他的时候,船夫冲他一挑眉,道:“姑娘,夜里行船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你若是害怕就抱着你家相公,他怎么也是要护着你的。”
她发颤的抖动隔着衣料传过来,环在他背后的手也冰凉凉的。
宋随皱眉看了船夫一眼,声音带着呵斥:“好好划船。”
接着一只手丢了那只木杆,环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别怕。”
见她怕成这样,他竟觉得心里也莫名堵得慌,一时间有些后悔将人带了下来。
可隐隐又想着,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这样不设防地扑进他怀里,不会这样主动又亲密地搂着她……
于是矛盾得很,一面希望这船的路程能短一些,快些上岸,她便也能好受一些。
一面又荒诞阴暗地想着,若是这水路再长一些,再颠簸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他就能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她牢牢地抓着。
这念头稍起,他一瞬竟被自己给惊住了,幽幽暗瞳望向湖面的盈盈水波,水面光斑粼粼,船身晃动着,也将那光影荡漾在他脸上。
他垂着眼低头往下看,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肩,那模样竟带上几分温柔。
若是莫春羽在此,只怕又要同见了鬼似的大喊大叫起来了。
梁雁在宋随怀里闷头呆了一会,直到感受到船身渐渐平稳,她才慢慢撤出来。
她发髻微乱,一根飘带绕在脖颈间,仰头看着他,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她忽然又朝他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她从落水之后起,便就再没有独自去过河边。
那之后所有与水有关的活动,她再没有参加过。
因为那次的阴影心中一直恐惧抵触,而又因为这份恐惧愈发不敢往前。
她一直以为只要避着让着,就能让自己忘记这件事,日子久了,她也能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她自己都险些要忘了这个毛病。
可只要到了这水边,她就原形毕露。
也许宋随说得并没有错。
既然不是她的错,为何要让这段记忆成为惩罚自己的枷锁?
宋随适时收回脸上流露的一丝半缕的疼惜,眉眼端整起来,“怎么说?”
手却还是忍不住,微凉的指尖伸过去,扯出她颈间的发带。
她望着他怔楞了一瞬,脖颈间被他指尖划过的肌肤火烧一般的灼热。
她往后稍退了退,声音弱下来:“我自己来就好……我想去找一下花灯,你把那个木竿递给我一下。”
宋随收回手,搭在船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幽幽道:“你自己来取。”
那木竿分明就在他脚边,稍一伸手就能捞起来。
他却这点小忙都不肯。
“让让!”
梁雁踢了他一脚,险些压不住声音。
接着目不斜视地半弓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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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光是站起来都费劲,还要注意着越过正中坐着,八风不动的那人,更是艰难。
好不容易伸出手往前够了够,快要碰到木竿了,船心又是一阵子颠簸荡漾。
人也像那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浮萍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这下好了,千避着万躲着,这回径直跌进了宋随怀里。
他顺势将人揽住,语气听着有些欠揍:“现在还要我让让么?”
她瞪了他一眼,自己摸着船沿闭眼坐了回去。
宋随心情颇好,似是逗弄够了,随手把脚边的木竿拿起递过来。
“你往后看看,有没有蓝色花灯?”
梁雁接过木竿,不再与他置气。
一只手拿着木竿,一只手攀着船壁,动作缓慢地转过头。
接着抬眼往那水面上飞快掠了一眼后又很快回过头来。
她将脸转向另一边,宋随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沉沉喘气的声音。
他拢上她握着木竿的手,体温透过手背传过去,“再试一次,我拉着你。”
梁雁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早这样多好,人看着都顺眼许多。
宋随不语,拉着她的手将竿子往水里伸。
她的视线跟着转过去。
水面上飘了许多花灯,五颜六色的灯芒透在水面上。
那些花灯随着水面的水波起伏荡漾,梁雁看着总觉得它们要荡过来,然后吞没她。
她不自觉往后缩。
边侧那人干脆半起了身,绕在她身后,将她整个包裹住。
于是她退也退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的动作往前。
不知是否是知晓身后有人的缘故,这会子再往水里看,脑袋虽还是晕晕的,但倒是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甚至能分出神思来去找那盏蓝色的莲花灯。
小船往下游流淌,一盏盏河灯在船头往下的位置排开。
他们拨弄着船侧的一两只落单的河灯,将灯盏拨过来,又用竿子推走。
“宋随,你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几只灯被勾住了?”
她往后顶了顶,头发擦在他下巴上,带起一阵酥麻痒意。
宋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的临岸边缘,有四五只河灯聚在一团。
好似被水草勾住,原地起伏着。
宋随转头去唤那划船的船夫,“船家,往边上靠靠。”
“得嘞。”
小船往岸边驶去,梁雁往前推着竿子,想瞧瞧那里头聚着的一团有没有蓝色。
木竿落水,往前推了过去,水波荡漾着推开。
那一从聚着的河灯散开,往不同的方向飘散。
梁雁往前扑了半寸,头伸出去后又即刻躲回来,“那只好像是蓝色的!”
有一只花灯离了草的牵绊,顺着水流悠悠往下,梁雁眼尖,瞧见那灯的颜色正是蓝的。
但俯在这小船边缘往下划拉已是非常难为她了。
若是要她探出身子去取灯,那是断不可能的。
她把木竿塞回宋随手里,想叫他去取灯。
哪知道宋随并不接,反而捏着她的手将她往外推。
她越是挣扎着往里蹿,宋随越是推着她往外送,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反倒压得船只左右摇摆,险些要落进去。
她干脆不动了,任由宋随把着自己的手去往外够那只花灯。
近乎自暴自弃:“我真的后悔叫你一起出来了。”
水流推着灯越走越远,船只与灯的距离也渐渐拉开。
她好言劝说:“够不到了,你让我回去吧。”
宋随望着湖面,回了一句:“够得到。”
她刚想问哪里够的到,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瞬,半截身子都被推了出去,一张脸脸将将擦着水面而过。
一股淡淡的水腥气漫上鼻腔。
第 49 章
梁雁僵着脖子, 趴在水边,她简直气笑了:“宋随,你是不是想整死我?”
宋随一只手扣着她的腰,将她牢牢地固在船边, “梁满月, 你往前伸手试试。”
他白色的衣袖都落进水里, 还一味推着她往前。
梁雁抬头往前看, 那只水蓝色的莲花灯恰恰好就在离自己半个手臂的距离。
幽蓝色的灯光映在水里,和水波一起飘摇浮动。
莫名其妙的, 这盏灯与记忆里她在江宁河畔放出去的那盏粉色荷花灯渐渐重合。
蓝色的光影影绰绰, 恍惚迷了眼。
宋随推着她的手往前, 她用木竿勾住花灯一角,花灯被拉到了船边。
她伸手将灯捞起,举着灯回头,不敢相信:“真的拿到了!”
宋随仍保持着环绕她的姿势, 宽肩阔背很轻易就将她拥在怀里。
她托着灯回头,鼻尖擦过他的下巴, 自己也怔住。
河灯灯托上残留的河水一滴滴往下渗落,落在宋随手背上,丝丝缕缕的凉气钻进心里。
这冷冰冰的冬夜, 冷冰冰的河水,该叫人冷静下来才是。
可看见她生气勃勃的眼,染红的耳尖,泛着热意的唇……还是会忍不住。
忍不住想往下再偏半寸,忍不住想再尝一尝那瓣柔软。
又来了。
梁雁总觉得, 宋随最近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那一双暗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聚了漩似的, 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被吸进去。
船只偏近下游,对岸便是灯火辉煌的挽月楼。
船夫见两人拿到了蓝色花灯,高声呼喊。
岸边人见状纷纷围了过来。
船只靠岸。
船身与岸边石砖相碰,发出震动。
震意从船体自下而上传来,传至胸腔,心口发麻,呼吸微滞。
一时间被好多人盯着,梁雁匆匆低头起身。
宋随手里一空,颇有几分失落。
眸色幽幽地盯了那船夫一眼,船夫浑然没眼色一般,停好船后便上前来扶梁雁。
等人到了岸上,她又被围住。
“原来这就是那盏莲花灯啊,我刚刚怎么没看见呢!”
“姑娘,快去挽月楼看看能换个什么好东西。”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着,去路也被挡住。
梁雁捧着花灯,好脾气地说了声:“麻烦让让。”
眼前那堵人墙却是只多不少,一个劲儿往她这边凑。
宋随见她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很快就要被人群吞没,有些无奈地垂了垂眼,从后头三两步跨上来,拉起她的手挡在她前边。
宋随拉着她往外走,梁雁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花灯,言语兴奋:“我们现在是去换花灯吗?”
宋随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不自觉柔和起来。
“里边人多,你在外边等我,我去换。”
挽月楼是上京城中最为富贵豪华的酒楼。
今日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头定是少不了有许多达官显贵或是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哥儿的。
她这般傻模傻样的进去了,又捧着这么一盏醒目的花灯,自是少不了要被人盯着打量讨论的。
还是他自己去好了。
梁雁不疑有他,将灯盏递过去。
被他拉着的那只手往下拽了拽,笑盈盈道:“那我在外边等你,你快些。”
他分明清楚知晓,梁雁此刻的喜悦全然是因为手里的这盏子灯,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可被她亲昵地拉着,又听见她如此自然地说‘等他’时。
他也再懒得探究,心口仍是难以自抑地颤了颤。
宋随接过花灯,空出一只手来揽着她的肩头,推着她送去了挽月楼侧门的门檐下。
临去前嘱咐了句不要乱跑,见她点头答应,这才托着花灯进去。
梁雁在檐下等了会,听见有人喊她,回过头发现船夫拿着一黑一白的两只花灯追了上来。
“姑娘,你们的灯忘在我船上哩!”
梁雁伸手接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下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谢谢您特意给我们送来。”
船夫爽朗笑笑:“这有啥?你家相公可给了我不少船费哩。
你们下回要是还想坐船,来找我,我不收钱!”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梁雁耳根子一红:“我们不是……你不要瞎说!”
他划了一辈子船,见过的人只怕比这小丫头吃过的饭还多。
可以不夸张地说,这世上便没有他瞧不出的有情人。
“现在不是也不要紧哩。我看那公子那么护着你,人又俊俏大方,那都是迟早的事。
“你们办好事的时候也让船家去讨杯喜酒吃吃嘛!”
宋随护着她?
越说越离谱了。
方才可是只差一点就要把她给拽河里了。
算了,也没有同这船夫解释的必要。
梁雁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
于是只虚虚地笑了笑,并未搭话。
船夫这才不缠着了,一边走一边朝她摆手:“二位好好玩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梁雁假笑着,直到看他走远了,才继续站回檐下等着。
街上仍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年轻的小夫妻一人一只花灯,相携着从她面前走过。
女子指着街边卖吃食的摊子,撒娇着要去。
男子抱怨着说了句:“你就爱点,又吃不下,到最后还不是得我吃。”
话虽如此,步子却不停,跟着女子往那摊子前走。
等她兴致盎然地点了两三样吃食后,又乖乖掏出钱袋子付钱。
最后那姑娘果然没吃下,剩下的东西悉数进了男子的肚子。
男子嘴里埋怨着,可看向女子的眼神,却是柔情蜜意的。
那女子也是,两人视线一相接,便能扯出丝来。
这样的一看便知是夫妻了。
梁雁坐在侧门边的矮石墩上,托腮瞧着。
心里却不由起了嘀咕。
她与宋随之间,既不亲密,又不默契,更没有这般暗暗涌动的暧昧甜蜜。
那船夫又是怎么将两人认成夫妻的?
难不成是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不过今日说起来,倒还真是多亏了宋随。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近水,更别说像今日这般又是坐船,又是去水里捞花灯了。
不得不承认,其实有时候他说的话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思绪间,一双玉白色的靴子停在她眼前。
他人才站定,浅色的衣袍角还灌了风,微微扬起。她一伸手就能碰到。
梁雁抬起头来,看向宋随。
他闲闲站着,长身玉立,眉峰如远山,翩雅淡然。
周身融了清冷月色,这月光照在他玉白色的衣裳上,给他添上几分柔和,减去几分凌厉。
她就说今日总觉得他与平日看着不大相同,这么一瞧才知道,原是衣着换了。
她有些好奇:“你平日里不是爱着玄色么?今日怎么穿起浅色的衣裳了?”
都与他待了半夜了,现下才发现他换了衣裳。
也不知她这一晚上都在关注些什么。
他居高临下,凉凉的一句:“怎么,不能穿么?”
委实将梁雁堵得说不出话来。
梁雁拍拍手,站起身来,他此时已动了步子往外走。
她只得提步追上去,“你这人,我才和你说的,好好说话,别与人呛声,怎么又来了。
“你与人说话回回都夹枪带棒的,往后谁愿意同你交好?”
他脚步停住,交织着灯影月色的黑眸斜斜在她脸上一掠,很快又收回去,看向不远处形形色色的人影。
已经算是听进去了,只是可能还需要再给个台阶。
梁雁见他停下来,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他一眼,才坦诚道:“我就是第一次见你穿白色的衣裳,随口一问,你若不愿说就不说嘛。
“不过你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台阶给了,再端着就不礼貌了。
梁雁悄悄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绷着的眉眼松泛开,里头流转着一点微微莹泽,像是清润美玉上簇起的点点光华。
她也跟着松泛下来。
宋随看向她空落落的两只手,言语清润:“灯呢?”
梁雁即刻反应过来,“我回去拿!”
好在两人并未走远,她回身去拿了那两盏灯很快便赶回来,停在宋随身侧。
宋随随手接过她手里的两盏灯,又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替她隔开一些人流。
而后缓缓道:“这衣裳是我娘从前给我准备的,今日恰好翻出来,便穿了。”
“嗯?”梁雁朝他歪头,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同自己解释。
他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心中闪过一丝感慨,梁雁接话:“你母亲眼光很好,这衣裳很衬你!”
他带着她往前走,不知是街市里的热闹喧嚣感染的,还是因为身边这人。
向来寡言少语,不善表达的宋随罕见地自己起了话头,“她还给我准备了许多浅色的衣饰,她喜欢看我穿得清雅大方,可我却爱穿深色的。”
“为什么呢?”
“大概是与浅色相比,深色更不易被看穿,也不会受外物影响。
“始终如一。”
“你说的有道理,浅色的确是不耐脏”,她扯起宋随垂落的一边袖角,方才往河里取花灯的时候,他的衣袖曾淌进水里。
现下虽干了,但有淡淡的水渍,落在白色的衣袖上,有几分显眼。
“只是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你喜欢什么便穿什么就好了。
“反正真正在意你的人也不管你穿什么衣裳的。”
宋悯德与何玉林都待他很好。
有时候好到他险些就要以为,自己真是他们的孩子了。
可每每有这念头出现的时候,那些他不爱穿的衣裳,不爱看的书,他不爱吃的食物……一样样送上来,冰冷又强硬地提醒他:人各有归处,勿生妄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来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
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喜欢自己的人’。
他脸上落寞凝重的神色渐渐下坠,暖黄的灯光照着他漆黑沉肃的瞳心,却也不能驱走其中盛满的冷冽寒意。
身侧的袖子也跟着下坠,他反手拉住作乱的那人,“做什么?”
“你不是进去换花灯了么?换了什么出来?快拿给我瞧瞧!”
他左手同时收着两盏灯盏,右手垂在身侧,被她拉着袖子。
此时听了她的话,一时没有功夫再去想其他,于是右手抬起,从左手那一边取了一只灯笼来,一边一只地提着。
两人往外走了一段,这会儿四周的人已不似主街那边那般多了。
两人在路边停下,宋随叫她走到身前来,理直气壮:“东西在我怀里,我腾不开手,你自己来取。”
梁雁抬眼,有些狐疑,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灯笼。
他轻松地往上一提,似是不耐烦地催了句:“快些。”
梁雁扑了个空,但心里好奇着那花灯究竟能换来什么东西,便没与他计较,伸手往他怀里掏,仔细找起东西来。
她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襟,一只手小心地往里头游走。
只摸到带着热意的胸膛和硬实的下腹,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且古怪的很。
不过是找个东西,指尖那点热意传上来时,她却觉得分外灼人。
一时间往前摸索的动作也拘谨了起来,更是什么也摸不着了。
宋随低下头,声音从她耳侧往下传,“往里些。”
烫的她耳尖一红,手往前伸了一寸,动作粗鲁起来。
“找到了!”
她摸到一块硬物,抓在手里拿出来。
手心摊开,赫然可见上头躺着一块带飘花的和田玉同心佩。
一块玉环,一块平安扣,玄色的线绞在一起,成了一副同心佩。
玉质如羊脂,细腻温润,边侧的缁色飘花更显独特。
她惊叹出口:“真好看!”
“花灯是你找到的,玉佩你便自己拿着吧。”
“那怎么行,你也算出了力的。”
话是这么说,但梁雁拿着这同心佩,爱不释手。
宋随有些无奈:“那你想如何?”
只见她开始拆连接着平安扣和玉环的稠线,拆了半晌,总算将两件玉器分开。
她拿了小的平安扣,将大的玉环又塞了回去。
“我可不占你便宜,我们一人一块。”
宋随低头看向怀中微微敞着的衣襟,不自觉笑了笑,“你倒是大方。”
“那是自然!”
宋随送着梁雁到了梁府,临行前,将手里的白兔灯递了过去。
而后正要提步回去,却听见梁雁喊住他。
“怎么了?”
梁雁捏着还带着余温的灯柄,站在府门的青石阶上,隔着几步的距离望过去,低声道:“今日多谢你。”
而后未等他有何回应,便伸手推了门,进府去了。
朱红色的大门被关上,漏出来一丝凉风。
吹得他那衣袂往后曳动,犹如流水漫漫迢迢,微波杳杳。
他望向手里提着的鸽子灯,修长疏朗的眉眼微微上扬。
一双漆黑的眸子一贯是沉沉的,却也在此刻泛起了波澜。
梁雁也提着兔子灯回了屋。
今夜热闹,盈双和碧流也去了灯会。
两人先梁雁一步回来,此时正在屋子里等着她。
“小姐,灯会好玩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盈双见她兴致颇高,一路哼着曲儿往屋子里走,便也笑眯眯地迎上去。
梁雁点点头,“好玩!”
她将灯笼放在桌面上,碧流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接过抿了一口,继续道:“盈双,碧流,我今夜可是坐了花船,还在河里捞了花灯呢!”
盈双和碧流闻言纷纷一惊。
“小姐,你没出什么事吧?”
“您一见那水就心慌头昏的,怎么还往河边去了呢?”
梁雁又抿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嗓子,从怀里掏出那枚质地上乘的平安扣来。
“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而且我今夜还找到了挽月楼放的蓝色河灯,得了他们的大奖呢!”
盈双看得愣了愣:“挽月楼的大奖是这枚玉扣?”
可方才她与碧流回来的时候,分明听说挽月楼今夜的大奖是一盏八宝金丝的琉璃灯呀。
小姐莫不是被人给骗了?
梁雁捧着那玉扣,笑得合不拢嘴,“自然。这玉佩还有一块,是我和宋随一块找到的那盏花灯,我就把大的那块留给他了。”
盈双看看碧流,想要说些什么,可碧流显然并不在意挽月楼大奖的事情。
她听到梁雁又与宋随在一块,眉头皱着,莫名有些心慌。
她问:“小姐不是同韩大人一起去的么?”
正是如此,为了不打搅他们,她和盈双两人才独自去逛的。
若早知道如此,那她们俩说什么也要跟着的。
梁雁摸着手里的玉佩,回她:“路上碰见的,就邀他一起去了。
“静娴也在,只是后面我们几个分开了。
“然后莫名其妙地就被拉去坐了花船,又恰好找见了蓝色花灯。”
碧流无端想起那夜在积云寺的事情。
那事情她一直没同梁雁说,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想了想,便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了。
只是这位宋大人为何每次都如此巧合地能与小姐遇上?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碧流苦口婆心起来:“小姐,那位宋大人心思深沉,你还是少与他来往的好。”
梁雁浑然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收了玉佩,提起裙子又往内室走。
不多时,两人便在外间听见她在里头逗弄鸽子的声音。
“小月亮,想我了没?”
“来,吃点东西。”
“真乖!”
盈双摸摸脑袋,若有所思:“碧流,你有没有发现小姐最近有些奇怪?”
碧流点点头:“你也发现了,小姐和宋……”
“我发现了,小姐最近都不怎么打理那盆黄杨木了。
“倒是小鸽子得了宠,小姐日日都要喂它。”
碧流:“……”
*
夜色渐深,外头熙熙攘攘的热闹情形渐渐淡去了。
挽月楼中,又有人拿着蓝色花灯进来换奖品。
掌柜的一个头两个大,掏了银子给人赔礼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投放的花灯有一批是靛蓝色的,落了水便成了蓝色。您手里这只不是我们放的蓝色花灯,那只灯早已被人换走了。”
小二从后头拿了一盏蓝色花灯出来,两相对比之下,小二手里那只的颜色果然纯正浓郁许多。
“今夜的大奖是一盏八宝金丝的琉璃灯,这灯啊已经被一个姑娘换走了。您把银子收下,权当彩头了,实在是抱歉!”
那提着灯的客人接过银子,暗自嘟囔了句:“我还当我的运气如此好呢。”
人走后,掌柜的赶忙吩咐人收拾关门。
可不是人人都如晚间进来的一位白衣公子那般好说话,没要他的银子。
若照这么下去,他非得破产不可。
*
宋府,宋随的书房内,莫春羽和时雨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终于,屋外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
定是宋随回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望向门口。
只见宋随举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灯笼走了进来。
“大人我有话说!”
“大人,时雨有话同您说。”
两人齐齐开口,惊雷似的声音。
宋随眉头一皱,点点时雨,示意让他先说。
莫春羽急了,抢在他前头开口:“大人,我今夜看见他偷偷摸摸地去见兵马司的腾元!”
时雨抿唇,不再说话。
宋随将手里的灯笼仔细放在桌面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神色平静,语气无波:“你去见腾元做什么?”
时雨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那人找我,说是知晓我的身世,要与我见一面。”
“哦?”
宋随闻言闲闲靠在椅背上,伸手摸向手里的灯笼手柄。
表情看不出喜怒,语风依旧淡淡:“所以呢,你的身世是什么?”
室内,默了一瞬,时雨才开口:“他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
莫春羽上前一步:“他唬你的吧,你不是马队在北边捡到的么?”
“你们觉得这灯笼好看么?”
宋随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莫春羽头也没抬:“黑不溜秋的,丑死了。”
他又看向时雨,缓缓道:“时雨,你说呢?”
时雨欲哭无泪,谁这种时候还关心灯笼啊?
他抬眼飞快往桌面上看了一眼,而后把头垂得低低的,好似在看自己的鞋面。
半晌才道:“挺……别致的。”
莫春羽有些无语:“别致?你就扯吧你。”
宋随白了莫春羽一眼,他终于闭嘴,乖乖退至一边。
“腾元说你是他弟弟,他可有什么证据?”
跪在地面上的时雨缓缓抬头,面露为难:“一定要说吗?”
宋随抬指敲敲桌面,不容置喙。
“属下从小就不会说谎。但到了非要说谎的时候,便会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时雨:“一定要盯着自己的鞋面才能说出口。”
宋随叫他站起来,“你看着我,再说一遍,这灯好看么?”
时雨果真看着宋随,一字一句回道:“难看,非常难看。”
莫春羽绷不住了,他抬手勾住时雨的肩膀,喝道:“好家伙,你藏这么深,就是为了看我挨骂是吧!”
他就说嘛,他家大人那么古怪的脾气性格,时雨这家伙回回都能和他说到一块去,搞得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异类。
原来这人是在这溜须拍马呢。
时雨嗫嚅起来:“大人,属下每次说谎也不是为了骗您。
“属下的确是打心里觉得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宋随于他而言,是暗夜烛火,天上星月,是拉他出黑暗泥沼的一道光。
他自是不想让他失望。
宋随:“腾元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你从前不是一直想找回你的家人么?”
腾元是长公主的人,宋随又与长公主不对付。
倒是让时雨陷入了两难境地。
他又跪下来:“属下哪儿也不去,大人不要赶属下走!”
宋随揉揉眉心,“我没说要赶你走。”
今日忙活了一日,他也有些乏了,一边起身,一边拿起桌上的灯笼,“下回腾元再找你,先告知我。”
时雨立马应道:“属下明白。”
宋随点点头,往外走了。
宋随走后,莫春羽抱着手凑上来。
时雨记着他方才急忙忙告状的事情,臭着脸很快躲开。
莫春羽被嫌弃后,很是无辜地看他一眼:“你怎么还生气了?你偷偷摸摸与兵马司的人碰面,我还不能说了?还有你平日里背着我说好话骗大人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再说了,大人只是面上看着凶,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又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
他先告状也是为了把事情弄得热闹些,自己做一做坏人,让那家伙显得可怜些罢了。
真是不识好歹。
不过……宋随今日的状态倒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按他的性子,虽说不至于真的将时雨赶出去,可时雨毕竟瞒他在先,一顿罚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今日竟就这么轻轻放下了。
这还是宋随吗?
他家大人莫不是转性了?
第 50 章
新年临近, 街道两边四处挂着对联红字,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
天幕飘着皎皎流云,带着冷意的冬风吹在身上,让人顿生寒意。
这上京的冬, 看来也不比边塞暖和多少啊!
荣青云一行人纵马在街道上穿行。
荣青云身侧的一个副统领开口:“将军, 不是还有两日才是新年吗?我们为何一路不停地往上京赶呐, 简直累得骨头都要散了。”
另一人回道:“你个没家没室的懂什么?我们在外多年, 心里可不知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呢!”
他又嘀咕:“我没家室,那将军不也没有么?”
话说到一半, 发现荣青云斜眼瞪了自己一眼, 于是立马噤若寒蝉, 不再言语了。
十四年前,康宁长公主和驸马成婚后,荣青云便请旨驻守边关,这一去便是十四年。
京中其他人或许不知他因何离开, 可自小便跟着他的这群兄弟,再是明白不过。
要不怎么说,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荣青云离开上京,是因为姜婳燕。
如今回来,亦是因为她。
荣青云出身侯府, 自小家世显赫,金尊玉贵地被呵护着长大。
他一贯自由自在,潇洒不羁,不识愁滋味,直到遇见深宫里那个不受宠的小公主。
两人初遇时, 她被宫人欺负,腊月的天, 故意将她丢在雪地里,不闻不问。
她倒也好脾气,不哭不闹,像是受惯了一般。
可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于是在原地自个儿哈着气儿,跺着脚。
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他起先只是觉得她有意思,便也趁着无人的时候逗弄她。
有时是拿石子儿丢她,有时是从树上跳下来吓她。
可她每每都不将他当回事,无视过去,这倒是让他更想欺负她了。
有一次过分了,荣青云将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想吓一吓她。
可后来自己忘了,她便这么被关了三天三夜。
等想起来的时候,姜婳燕已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连睁眼都不会了。
他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请了太医费了极大的劲将她救了回来。
从那之后,荣青云便成了姜婳燕的小尾巴。
虽然她依然同从前一样,从不正眼瞧他,可他也不恼。
这么一跟,就是十几年。
宫变那次,是姜婳燕第一次主动求他。
宫中深秋冷瑟,她深夜而来,只穿一件杏色的单衣。
他记得那夜,秋风卷着落叶起起落落,扑扑簌簌的声音之外,是她娇声喊他‘青云’。
冰冷的月色好像也有了温度,那一点点的灼热,仿佛就够他记许久……
*
宫中,御书房内,荣青云一身风尘而来。
皇帝叫人赐座,眉眼间是得见故人的喜悦:“荣将军,多年未见了。将军风姿依旧不减,威武不凡。”
荣青云坐下,看向皇帝,亦有欣慰:“陛下也愈发沉稳练达了。”
当年那个跟在姜婳燕身后的小皇帝,如今也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陛下,听闻长公主前些时日被罚去了积云寺。眼看就要过年了,臣今日想替她求个情。
“寺里清苦,她近些年愈发娇气,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能吃苦了。还请陛下早些放她出来。”
皇帝闻言先是无奈笑了一声,眉宇掠过苦涩:“送阿姊去积云寺,也并非孤的本意。
“只是正如将军所言,她如今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孤原先想着,让她去寺里住上一段时日,能让她心静些。
“不过今日将军既然开了口,孤自然不会不允。”
他抬手正要叫人进来,荣青云先一步起身,“陛下,让臣去接她吧。”
多年未见,好不容易也才等了今日这么一个借口,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去积云寺。
皇帝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允了。
荣青云走后,他抬眼看向窗外,不由想着,今年这新年应是相当热闹了。
荣青云回了,嘉惠公主也递了信说要来看看承曦,故人重聚首,不知又是一番什么情景。
积云寺外,荣青云倚在马车旁。
一身冰蓝色对襟窄袖骑装,腰间扎着一根同色的金丝云纹带。
眉宇间虽有风霜苍茫,但黑发高束,仍显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姜婳燕被兰若扶着出寺时,尚不知是他来接的。
等走近了瞧见荣青云的身影,不由一惊:“你怎么来了?”
荣青云上前想要扶她上马车,被她一掌拍开,只得故作轻松地收回手道:“多年未见,还是这般不待见我?”
姜婳燕白他一眼,不欲搭话,眼神往马车后瞧了瞧,掠过一阵失望。
荣青云挥挥手,让兰若推开,接着径直上前揽住姜婳燕的腰,一把将人送上了马车。
“别瞧了,你那宝贝驸马没来。”
姜婳燕一阵惊呼,坐定后捂着心口,骂道:“荣青云,你在边塞呆了十几年,如今回来尊卑都不分了么?!”
他笑了一声,翻身上马,“我若真是不分尊卑,你如今便不会好端端地在这上京城中做你的逍遥公主。”
对着姜婳燕,他总是狠不下心来。
若他够狠心,他当年就会直接将人打晕了带走。
她如今倒是潇洒,养了个白面驸马,捡了个便宜孩子,倒叫他在那边塞苦寒地想着念着……
荣青云驾着马,正要调头下山,身后传来一道掌风破空的声音。
他耳尖微动,放开缰绳,伸手往后一把便擒住了来人。
“你方才在对她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蛮憨直愣的青年被他反手制服,开口第一句却是气势汹汹的质问。
荣青云上下打量他一眼,轻笑道:“你便是婳儿收养的那个孩子?这不管不顾的性子,倒是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姜婳燕坐在马车里,眉心一跳,朝外呵斥了一声:“闹什么?!”
荣青云闻言挑挑眉,松了手。
谢天佑还想上前,被姜婳燕一个眼风扫退。谢天佑自知没趣,一言不发地退至了马车后边。
小小插曲过后,一行人又往前行进起来。
*
临着年关这几天,日子过得飞快,终于在一道道热闹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新年。
这是梁家在上京过的第一个新年,梁昭很是重视,府里处处都贴了红底的福字和春联,就连西院那几间也不例外。
前阵子事忙,孔令珊和梁昭均未遣人来将西院收拾了,所以那一边还维持着宋随离开时的布置。
里头的被褥桌椅也都是原样,没人去碰。
梁雁虽注意到了,但她怕宋随哪天又找上门来。
到时候,万一又说是自己落了什么东西在府上,而屋子又被收拾了的话,那她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如先就这样吧。
到了晚上,孔令珊张罗了一桌子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前。
梁雁拿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却被孔令珊拍了手背一掌,“等会吃,小馋猫,今晚还有客人呢!”
梁雁收回筷子,不解地问:“大过年的,客人不回自己家么?”
此时外头适时地响起脚步声。
孔令珊与梁昭相视一笑,两人异口同声道:“人来了!”
韩明提着东西进屋,“梁大人,梁夫人,我来晚了。”
大年三十,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候。可梁昭从前日开始就来他跟前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回家过年。
想来他定是打听过,自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韩府过过年了。
于是他也只好如实告知,今年也不会回家过年。
梁昭等的就是他这句,二话不说拉了他的手,叫他务必来梁府吃年夜饭。
梁昭是个死皮赖脸的,任凭韩明如何推脱说不合规矩,他愣是充耳不闻,连拉带拽的。
毕竟是孔令珊又发了话,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将人请来的。
韩明哪里见过他这般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应了。
梁昭叫人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热情地将人拉到了梁雁边侧的位置上坐下。
孔令珊替他将碗筷布好,也是笑道:“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叫你破费了。”
韩明颇为拘谨地坐下,轻声道:“不破费的。”
梁雁捏着下巴看了看自己的爹娘,又看了看一边坐着的韩明,两人相视,尴尬一笑。
梁雁安抚他:“韩大哥,你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韩明点头,这才拿起筷子跟他们一块用起饭来。
他吃饭的时候也极斯文,就这眼前的一盘子菜慢慢地吃着。
孔令珊见状便不停地给他夹菜,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家里的情况。
他也都一一答了。
孔令珊一脸慈蔼地瞧着他,直到梁昭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收回脸上的表情。
梁雁这一顿饭吃得委实是如坐针毡。
她想,找个时间非得同爹娘好好说说,叫他们不要整这些有的没的,给人家弄的怪尴尬的。
用完饭,孔令珊还想叫韩明再坐一会。
不过韩明推脱说有事要先回去,于是她也不好不再留他,便叫了梁雁送他出门。
梁雁与韩明走到门口,梁雁问道:“韩夫人近来可还好?”
自上次去韩府送还衣物后,有空时,她有时也让丫环送些糕点茶叶过去。
柳瑜每每收到这些东西也很开心,亦会遣人送些首饰脂粉过来。
只是梁雁听丫环说,每每去送东西的时候,韩明都不在。
他似乎是不怎么回家的。
听梁雁这般问,韩明也想起来,从柳瑜生辰过后,他便没再回过府。
两人上一次不欢而散,再见亦是无话可说。
不过今日是新年,晚点回去的时候,还是叫人送些东西回府里好了。
他看向梁雁,语气温和:“母亲平日无事,吃斋念佛,没什么不好的,劳你挂念了。”
梁雁送着人出了门,本该就此道别了的。
她思绪挣扎了片刻,却还是开了口:“韩大哥,我爹娘近来很是操心我的婚事,所以便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若是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你只管同我说,也不用担心驳了他们的面子……”
“小雁。”
“嗯?”梁雁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忽有些怔愣。
韩明难得有些难为情,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提起,又缓缓放下。
眼里聚着些莹润的光亮,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发出的浅浅偏光。
“你上回说我可以这么喊你,我便这么喊了,你若是不喜欢我便改回去。”
梁雁摇摇头,看向他,“没事。你放才还想同我说什么?”
韩明嘴角泛起一道苦笑,温雅的面容有一瞬的如释重负。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明月,三十的月亮并不圆满,月儿只亮了一边。
“今日来你家吃饭,我并不觉得困扰。
“梁大人为人热情开朗,梁夫人亦是温婉贤惠。
“我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热闹的年夜饭了。”
年节时,云柏被他放回了家去过节,他每每都是在翰林院点着灯看上一夜的书。
或是回了自己的宅院,在书房里坐上一夜。
总归就这么对付着过一过,一年又是一年。
梁雁不知他为何不回家去,亦不知如何开口问他。
话到了嘴边,只成了一句:“韩大哥不觉得烦就好,你日后只要想来随时来便是。父亲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你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客气。”
自两人相认以来,梁雁一直将自己救她性命的事情挂在嘴边。
可她却不知,他救她的那时候,自己亦是差点走不出来。
只不过困住梁雁的是有形的湖水,而困住他的,是那段无形的黑暗泥沼。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段泥沼亦将他困住,叫他喘不过气,无法动弹。
她只知晓,韩明救了那年意外落水的姑娘。
却不知道,某种程度上,那个姑娘也救了他。
韩明眼波深深,里头聚了看不清的情绪。
一阵冷风吹来,他抬袖替她挡了挡,眼里的情绪渐渐散开,又恢复成那个温雅如玉的‘月下君子’。
“我知晓了,外头风大,快些进屋去吧。”
“那你路上小心些。”
梁雁目送着韩明,看见他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心中忽升起些异样的情绪,总觉得韩明今日看着怪怪的。
不过她还来不及深想,后脑勺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她捂着脑袋回过头,语气有些暴躁:“谁啊!”
谢天佑拎着两壶酒从墙头跳了下来,停在她跟前,“姓梁的,上回在积云寺叫你陪我喝酒,你喝一半就跑了是瞧不起谁?”
得,大过年的,找茬来的。
梁雁两眼一黑,捂着脑袋就要进门去,被他一把扯住。
那厮理直气壮地塞过来一壶酒,“你今日若是不陪我喝完这酒,这事儿没完!”
梁雁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于是往外扯了扯袖子,“下回成吗,我爹娘还在里面呢,我喝得醉醺醺回去像什么话?”
谢天佑冷笑一声,松开了她,撩了衣袍席地而坐。
“都有人管着,有人陪着,只我一个孤家寡人。”
梁雁这人,吃软不吃硬。
但凡在她面前示上几分弱,比什么强硬手段都好使。
谁叫她有一副该死的同理心呢?
梁雁挪了步子,终是没进门去,停在他身侧,试探问道:“公主府今夜没有你的酒吃么?”
“你上回在寺里明明什么都听见了,何必在这明知故问。”
他在姜婳燕心里,什么都不是。
就连那一双日夜珍视的鞋子,也是姜婳燕身边的人随意打发他用的。
当真是越想越可笑。
梁雁又问:“那谢驸马呢,他也不管你么?”
“你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满上京城,我最讨厌的就是他。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薄情寡义,虚伪自私的人。”
见梁雁一脸不解,谢天佑借着一点酒劲儿继续说:“你不知道吧。谢竟煊在与我母亲成婚前有过家室,还有过一个孩子。
“后来一场大火,他夫人去了世。
“半年不到的功夫,他便转头与我母亲成了婚。
“那个叫谢越的孩子也入了公主府,第二年开春,那孩子也落了水,没了音讯。
“此后,他便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做着他的驸马爷。
“当真是薄情冷心,无情无义。”
关于谢驸马的这一段过往,梁雁还是第一次听。
只怕是连温静娴都不知晓。
她瞧见谢天佑拧着眉,一脸煞气的模样,想到自己戳了人家的心窝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便也牵着裙角坐下来,朝他伸手,“我就陪你喝一点,我爹知道了要骂我的。”
“麻烦精。”
谢天佑嘴里几分嫌弃,动作不停,抄起一边的酒壶搁在了她手里。
壶身是温的,这酒也带着暖意。
梁雁打开,小小抿了一口,“谢天佑,我若没记错,上回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是你先倒下的吧?怎么能叫我喝了一半就跑了?明明是你自己先喝趴下了。”
谢天佑没说话,反而举着酒坛子一股脑儿地往嘴里灌酒。
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淌进衣襟里,他却浑然不觉得冷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雁。
似乎是想要用事实证明那日先喝趴下的到底是谁。
梁雁简直两眼一黑,扭过头去不想看他:“我可不和你比啊。你就可劲儿喝吧,谁能喝得过你啊。”
说罢自己举起手里的酒坛又轻轻抿了一口。
话说上一回,她只隐约记得谢天佑倒了之后,自己便也回去了。
可是又感觉好像不是自己走回去。
那她究竟是怎么回去的?
算了,不想了。
谢天佑那一边的灌酒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酒壶倒过来,举在梁雁眼前,里头的酒已被他喝干了。
梁雁把手里的酒坛子放下,朝他拍拍手道:“真厉害!”
“不过”,她伸手去挡他要去拿另一坛酒的动作,“酒是用来慢慢品的,不是你这般豪饮的。”
水牛似的,照他这个喝法,还不如去喝水呢。
不过这话她到底不敢当着这二世祖的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嘀咕两句。
谢天佑瞥她一眼,拍开她的手,很快又将他放在一边的酒抱了一坛起来。
接着又是一气呵成地打开盖子,开始往嘴里灌。
梁雁看着,默默说了一句:“你这样的性子和酒量,倒是蛮适合去军营里呆着的。”
谢天佑其实不必将自己拘在上京城里。
她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喜欢如今的生活。
之所以整日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四处晃荡惹事,不过是想引起长公主的注意罢了。
可他毕竟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孩子,她又怎会因为他这般行径就将他放在心上了。
这些他不会不懂。
不过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谢天佑闻言倒是停了动作,他抬袖擦了擦下巴上的酒水,看着梁雁,语风是说不出的诡异。
“在你眼里,四肢发达,粗鲁无礼,没有修养的纨绔子弟就适合丢去军营里?省得在你面前晃荡,找你麻烦?”
梁雁摇摇头,说话间带出一股夹杂着梅花香的酒香,“你可真记仇。
“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么?其实去军营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是男子,天生就有强健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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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去建功立业。
“你们做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像我们女子,这世间大多规矩,都是为我们设的。”
静娴就想去军营里呢,可温将军定是不会答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多多陪在父母身边。
未来嫁个温良好说话的夫家,也算得上圆满幸福了。
谢天佑静默了半晌,也不再饮酒,就这么双眼放空地坐着。
梁雁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那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梁雁笑笑:“我没什么想做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若是可以,我希望未来也这么好。所以……你也该去做你觉得好的事。”
而不是寄希望于一份虚妄飘渺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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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佑垂眸,若有所思。
门后传来梁昭的声音。
“雁雁,怎么去了这么久?”
梁雁迅速起身,搁下手里的酒坛子,又抬手在嘴前扇了扇。
确定味道淡了一些之后,才提起裙子往屋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冲谢天佑道:“你一会走的时候记得把那几个空酒坛子带走哦!我今日就不陪你了。”
说罢她推开门一脚踏进去,正要关门时,她又探出头来:“谢天佑,新年快乐!”
而后朱门缓缓被拉上,她的声音也渐渐被隔绝了。
谢天佑唇角勾起,抱着坛子与梁雁留在原地的坛子碰了碰,望向天边明月。
也轻声说了句:“谢天佑,新年快乐。”
梁雁进府后,梁昭叫她早些回屋去休息,她等着梁昭和孔令珊进屋后,便也准备回去。
只是走到一半,还是担心谢天佑没有把门口的酒坛子拿走,于是决定去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拉开一丝门缝,瞧见门前的台阶上空空如也。
这才放下心来,又准备关上门回去休息。
可下一瞬,一道黑影压上来,阻了她关门的动作。
她疑惑抬头,“宋随?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幽幽开口:“来得不巧,你送韩明出门的时候我便来了。你这儿倒真是热闹。”
他背着光,整张脸落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过声音微哑,里头好似带着些说不清的古怪情绪。
她还来不及深究,那人挡在朱门上的手缓缓垂落,人也没了力气往下倾倒。
一座大山似的压过来。
她慌忙伸手接住,背抵在门扇上撑着,才堪堪将人扶住。
脖颈间感受到他传来的灼热气息,她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了?”
宋随静静倚在她肩上,没有回应,像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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