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旧岁新年, 千门万户除旧迎新,灯笼、火烛染亮了上京城。
黑色的天幕如一块巨大的砚台,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竹烟花声,寂静的黑色被划破, 漫天都是五彩绚烂的烟花。
宋府里亦是难得的热闹。
何玉林白日里早早着人去备好了菜, 就等着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饭菜。
尤其是桌面上这一道清蒸鲈鱼, 她提前了好几日让人去问着, 才要到的最新鲜的鱼。
这一道菜,儿子从小便爱吃。
何玉林将菜推至宋随眼前, 从里头夹起一大块鱼肉, 堆在他碗面上。
“遇安, 快尝尝,看看娘的手艺可与从前比,可有什么变化?”
宋悯德也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对上何玉林期待的目光,他点点头小笑道:“要说这一道菜, 我这辈子还真是没到吃过还有谁比夫人做得更好吃的。”
宋悯德放下筷子,看向宋随。
转到何玉林看不见的方向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要严整许多。
他平静的掀着眼, 眸光里是一片幽眇深邃,好似江河一望,遥遥无边。
这时候不经意地透露出的一点威严,便很容易让人感想起,他除了父亲, 丈夫这两层身份之外,当年也曾是官场中叱咤风云, 数一数二的人物。
宋悯德的声音不大不小,似是提醒:“遇安,你母亲一片心意,凉了就不好吃了。”
屋内灯火灼灼,跳跃的光影打在宋随眼皮上。
他唇角缓慢凝滞地拉开一道笑,声音有些僵硬:“多谢母亲费心。”
接着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只是嘴里虽上下咀嚼着,柔嫩的鱼肉算得上入口即化,口感极佳,可他却说不出这鱼究竟算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何玉林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慈爱:“只要你爱吃啊,让娘天天给你做都没关系。”
“夫人说笑了,再好吃的菜也不能天天吃。再说了,你这身子,需要静静修养,往后这种活还是不要自己费心了。”
何玉林揉揉额角,自她病了之后啊,这人就跟换了性子似的。
从前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如今也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她有些嫌弃:“今日过年,你就不能顺着我些?”
“好,我不该多嘴,我自罚一杯。”
宋悯德端起桌上的杯盏,兴致颇高地饮了一杯。
宋随只默默吃着碗里的饭菜,有时两人问他什么,他才停下来回上一句。
一顿饭下来,他眼前的鱼已被吃了大半。
看他吃得这样好,何玉林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见时辰不早了,宋悯德便扶着何玉林准备回屋,临走前看向仍端坐在桌前的宋随道:“这几日我会同你母亲去郊外散散心,你这段时日也辛苦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着。”
宋随点头,“好。”
两人出了门,何玉林还在问:“遇安这几日不是也休沐吗,怎么不同我们一块去?”
“他近来事忙,累了一阵了,你便让他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吧。”
两人走后,宋随有些疲累地靠在椅子上。
屋外灯火辉煌,热闹喧嚣,他垂眼静默。
一身冷肃,格格不入。
宋随这饭用了许久,莫春羽和时雨来前厅寻他时,就见他一人孤零零坐在一桌残羹冷炙前。
莫春羽一眼扫过桌面上那道吃了大半的清蒸鲈鱼,大惊失色:“大人,夫人这是又给你做鱼吃了?你还吃了这么多?”
他和时雨上前来将人扶起来。
时雨问他:“这会药馆都没开门,可怎么办?”
莫春羽亦是哭笑不得:“先给他扶回屋去吧。”
哪知宋随起身站定后径直推开两人,“我不回屋。”
接着推了门往外走,又踏上了那条人烟稀少的小径。
莫春羽和时雨跟了两步。
莫春羽默默念了一句:“这路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直到几人踏上了闻柳巷那条熟悉的巷子时,莫春羽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这是要去找梁小姐!”
时雨有些担忧:“大人今晚这样,不吃药的话可以吗?”
见宋随朝着梁府大门走去,莫春羽倒是放下心来,“你放心吧,梁小姐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依我看啊,咱们俩可以打道回府了。”
时雨和莫春羽对视一眼,两人头一次在一件事上表现出高度契合,纷纷停了脚步,调头往回走。
宋随到梁府时,时候还不算晚。
他就这么在门外站着,默默看着她送走韩明,又坐下陪谢天佑喝酒。
梁雁是个好脾性的人,就连谢天佑这般古怪桀骜的性格,也能与她在一块儿好好相谈。
她这样的人,其实不论是与谁在一块,都能过的很好。
不像他……想到这些,他胸口忽而有些闷,露在空气里的肌肤无端升起一股痒意。
他强忍着不伸手去挠,就像此刻强忍着不去找她一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段时日,他总随着自己的心意,去找她,靠近她,一会见不着她,他心里便难受。
可见着了她,见着她与别人在一块开怀的模样,心里更难受。
他本不愿去往深处想,不愿去想以后。
可今日一遭,又让自己的心忽然冷了下来。
他大仇未报,连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她那样好的人,自己又何必去扰乱她的生活呢?
今夜是新年,他本也不想打扰她,不受控制地走到这里之后,又想着既然来了,便远远看一眼。
可谢天佑走后,她又出来了。
她探着脑袋左右张望,月光打在她脸颊上,隐约而朦胧。
也无端生出几分吸引。
像是捕猎的食物,像是陷阱上的诱惑,一颦一笑,都在诱着他往前。
他这一辈子习惯隐忍蛰伏,默而不发。
可每每在她的事情上,他那自诩不同于常人的自控力忽然显得有些不堪一击。
他从转角闪身出来,提步迈上门口的青砖石阶。
在她收回视线往里关门的时候,伸手拦住。
“宋随?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抬眼望向他,一双杏眼里有淡淡的疑惑。
看吧,她果然不欢迎自己过来。
一张口刚要说些刺人的话,话到嘴边,想起一起去逛灯会那晚她同自己说的。
叫他少阴阳怪气,要‘好好说话’。
于是忍了忍,才回她:“来得不巧,你送韩明出门的时候我便来了。
“你这儿倒真是热闹。”
已是竭力克制了,可话说出来,仍旧带上几分刻薄愤懑。
‘来得不巧’,‘真是热闹’。
梁雁被他没来由的这么一句弄得有些懵。
好端端的,大过年的,他总不是来找茬的吧?
她还未有所反应,那人山塌一样地倒下来,砸得她肩疼。
梁雁不知出了何事,只能一手扶着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叫人。
本想将他送去西院他原本的屋子,可那里离得远,她便同侍从一起将人扶进了自己房里。
盈双和碧流见了这阵仗,纷纷迎上来问出了什么事。
梁雁与人一起将宋随扶到床上。
宋随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屋里的灯光照着,她清楚看见他的脖颈和脸上都生了些红点。
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也发现烫得很。
今日是大年三十,街上除了酒楼摊贩还开着,其余铺子早早就关了门。
她此时想要去请个大夫来,只怕是有心无力。
“碧流,你速速去范家找范冬莲姑娘来,说是我这里有个病人要她瞧瞧。
“顺便将宋随的症状与她简单说一下,叫她带点药来。”
碧流应下,匆匆出了门。
梁雁扯开一点宋随的衣领,好让他呼吸顺畅些,又让盈双打了水来,拧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浮起的红疹。
宋随在床榻上躺着,双目紧闭,长眉微皱,极难受的模样。
脸色也不似往常那般精神,反而透着些病态的白。
虚晃晃的灯光照着,倒是让他少了几分凌厉锐气,多了几分病弱破碎。
等了一会,梁雁起身,想去门口看看碧流回来了没有。
人才刚站起,塌上那人好似有所感应一般,一把拉住她的手。
嘴里喃喃:“别走。”
人晕了还这般敏锐。
梁雁无奈道:“我不走,我就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腕上那手没有丝毫要拿开的意思,反而抓得更紧了。
梁雁只得重新坐回来。
也不知他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将自己弄成这样子,身边也没个人陪着。
瞧着可怜兮兮的。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碧流终于领着范冬莲来了。
梁雁起身给她让出位置,有些不好意思道:“范姑娘,实在抱歉,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把你叫出来。他突然就倒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把你叫来了,你赶紧瞧瞧他怎么样了?”
范冬莲放下随身带着的药箱,伸手在宋随脸上的红疹上点了一点,又抬手覆在他腕上替他诊脉。
半晌,她才转向梁雁道:“梁姑娘,不必担心,他这是过敏的症状,我带了药来。你叫人去煎一贴药,他服药后好好休息几日便好了。”
“那他怎么现在还不醒呢?”
“我先给他施针。”
范冬莲打开带来的药箱,拿出一包方才准备好的草药递给盈双,嘱咐了两句火候和水量。
接着又取出银针在他手臂上替他施针。
针尖扎进皮肤里,那一瞬,宋随的眉眼陡然蹙了起来。
极难受的模样。
梁雁在一旁看着,心也跟着一紧:“这针要扎多久啊?”
范冬莲笑笑,安慰她:“梁姑娘,宋大人是男子,这一点痛应当还是能忍下的。”
梁雁心道,也是。
可范冬莲话音才落,两指捏着下一根针往宋随身上扎时,宋随忽然睁了眼。
他直直地盯着那根尖细的银针,直到银针缓缓落下,扎进他皮肤里的时候。
梁雁看见他的瞳孔猛然紧缩,里头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似是恐惧。
宋随极用力地拂开范冬莲落针的手,挣扎着坐起身,不顾几人的惊愕,又将手臂上扎好的针拔的一干二净。
这才喘着粗气闭上眼,如释重负地靠在床靠上。
梁雁上前扶了扶范冬莲,“你没事吧?”
范冬莲摇摇头,两人齐齐望向宋随。
他神色平复下来,此时也睁开眼看向几人。
“你方才怎么回事?范姑娘大老远跑来给你看病,你怎么还平白无故叫人家挨了一下呢!”
梁雁见他人清醒了,开始兴师问罪起来。
不过虽是质问,但语气其实说不上有多凶狠。
也不过只是比普通询问的语气稍稍大声一些罢了。
宋随却变了脸,将挽上去的衣袖粗鲁地扯了下去,一手扶着床边的横木下了床。
动作有些急促,以至于猛然站定时,脑子里袭来一阵子眩晕感,险些叫他没面子地栽倒下去。
好在他缓了口气,站定了。
一脚踩在洒落一地的银针上,他怒气冲冲地提步出了门。
梁雁和范冬莲面面相觑。
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梁雁招呼两个丫环帮着一起将地面上的银针拾起来,擦干净递给范冬莲道:“范姑娘,今日真是对不住你。他方才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平时看着还是挺正常的。”
劳烦人家跑一趟不说,还弄脏了她的针,让她白白受一顿推搡。
范冬莲不以为意,看向门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针,若有所思道:“梁姑娘,你快出去看看吧。我看宋大人方才那情况,像是有什么心病。”
梁雁不解:“心病?”
“方才我施针时他忽然醒来,睁眼后便看见我拿着针的样子,那时我便感受到他情绪似有异常。他似是极力忍了忍,而后又爆发出来,才会失态。”
梁雁也回想起他方才的神情,正是睁眼看见银针后才开始有这些情绪波动的。
“你的意思是,他怕针?”
盈双端着熬好的药进院子的时候,却发现那本该在床上躺着的病人好端端站在门外。
她与宋随打了个照面,竟从宋随脸上看见了几丝尴尬神色。
不过盈双还是脚步不停地进了屋内,将药端到了梁雁手里。
范冬莲朝梁雁点头:“我也只是推测。外头风大,梁姑娘还是赶紧将人叫进来,药凉了就不好了。”
梁雁手里捧着药,朝盈双使了个眼色。
盈双摇摇头,默默退到一边。
她又看向碧流,哪只碧流这丫头跑得更快。
没办法,她只能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出门去寻他。
宋随并未走远,只身一人立在院内中庭。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还故作未闻地提步往前。
梁雁捧着药,实在是没忍住,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她没好气地喊他:“宋随。”
那人反倒提了速,两步走到了小院门口。
再往前一步,便要迈出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那步子到了门槛上,反倒黏糊起来,半天没迈出去。
梁雁从后头追上来,将药递了过去,“走之前把药喝了,顶着这一脸的包,你想去吓唬谁呢?”
宋随忸怩地接过药碗,梁雁见他接了碗,便拍拍手不再管他,自个儿往屋子里走。
见她走了,他药也顾不上喝了,一手托着碗又眼巴巴地跟上来。
跟到门口,梁雁回头看他一眼,略带嫌弃:“不是要走么?”
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何时说过要走,不过就是去院子里透口气。”
接着伸手顶开她,先她一步迈进了屋子。
梁雁眼睁睁看着他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坐回榻上,好似自己家一般。
她又想翻白眼了。
算了,不跟病人一般计较。
她跟着进来,走到范冬莲跟前,“范姑娘,我找人送你回去吧。今夜真是麻烦你了。”
范冬莲拿着药箱起身,“宋大人,梁姑娘,你们不必同我客气。宋大人于我范家有恩,往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遣人来找我。”
宋随喝完了药,叫住范冬莲,“范姑娘,今日我过敏的事情,劳烦你守口如瓶,不要同外人讲。”
范冬莲点头:“明白。”
她正要往外走,外头时雨和莫春羽一路小跑着来了。
“大人,出事了!”
那两人一进来,屋里头陡然聚满了人。
时雨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宋随朝他点头,他这才继续道:“承曦公主殁了。尸身被发现在韩府韩夫人的后院,现下陛下和妍妃正往宫外赶。兵马司和刑部的人都已在路上了。”
宋随眉心一跳,承曦怎会突然出事?
他放下药碗,看向范冬莲道:“范姑娘,能劳烦你同我走一趟么?”
承曦的尸身需要检验,事发突然,他怕是没空去寻仵作来。
范冬莲点点头。
宋随起身正要出发,梁雁拉住他:“我也要去!”
他往外抽开手,“你去做什么?”
梁雁又一把抓上去,“我就去看看,绝对不会坏你的事。”
时雨方才寥寥几句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
这事情似乎牵扯上了柳瑜,她想跟去看看。
若是无事她便能放下心了,可若是有事,韩明那边……
宋随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些明显的不快。
“你是自己想去看,还是想替韩明去看?”
屋里的气氛霎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范冬莲上前拉过梁雁,转圜道:“宋大人,让梁姑娘一起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我也好有个帮手。”
梁雁也点头,干笑道:“对,多个人,多份力。”
这哪里是多份力,分明是多份气。
宋随的面色丝毫没有软和下来。
梁雁看见他脸上有些显眼的红疹,忽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拍拍范冬莲的手,让她和莫春羽等人先出去,自己则和宋随留在了后边。
那几人前脚刚走,宋随没有松下口来答应她,转身也准备离开。
梁雁从妆台上拿了一盒脂粉,着急忙慌地上前拦住他。
她笑着,态度极好,甚至有些谄媚了。
“宋哥,你脸上的红疹我帮你遮一遮,你答应带我去行不行?”
又来。
有事时便是一口一句的亲热的‘宋哥’,无事时便是冷邦邦的‘宋随’。
他伸手夺了她手里的脂粉,“我自己来。”
她无计可施,摇了摇他的手臂,撒起娇来:“你又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那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说着要走的步子也没再动。
梁雁趁机从他手里将脂粉盒子抽了回来,行云流水地打开,用手指蘸了粉往他脸上抹。
梁雁的指尖微凉,下巴上长了红疹的地方又发着痒。
她蘸着脂粉往上轻点的时候,那股有些灼热的痒意被冰凉的粉质压下去。
冷热相触间,无端勾起一阵无可名状的酥麻怦然。
梁雁踮着脚,用手指点点他的下巴,“你往下点,我够不到。”
宋随依着她屈腿低头,由着她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轻点游弋。
此时倒是一句反驳都无。
梁雁瞧着他这会颇为乖顺的模样,心下鄙夷。
若是早知道他吃撒娇这套,那她方才何必多费那么多口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手指涂完了下巴,紧接着又往上。
室内灯光昏昏然,她为了看清些,将脸凑得很近。
唇边也有一颗。
她抬着手指摸上来,绕着那一块红揉了一圈。
而后忽然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潭似的黑眸里。
他那样一双桃花眼,这般出神认真地盯着一个看的时候,竟叫人觉出几分款款深情。
她被宋随这莫名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耳后也无意识地烧起来。
匆匆往后退一步,头也不敢抬,“涂好了,我们快走吧。”
宋随站起身,也没再说不带她去的话了,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两人很快便追上了莫春羽那一行人,几人赶到韩府时,场面正是一片混乱。
第 52 章
去韩府的路上, 梁雁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今日是新年,承曦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事,又怎会在韩府出事?
这事情与韩明的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一团团的疑问一瞬间涌来上来, 她实在厘不清楚。
偏偏宋随等人一路神色凝重, 没有多的话, 她便也不好问。
几人到了韩府, 此时韩府外门已被团团围住,一众穿甲衣的禁卫军举着火把候在门外。
为首那人是腾元。
腾元上前, 朝宋随拱手:“宋大人, 陛下在里头等着, 快些进去吧。”
时雨与他遥遥望了一眼,宋随未多话,领着身后几人入了府。
穿过回廊,走过石径, 梁雁又一次来到了柳瑜住着的静雅堂。
只是不同于前两次的僻静清幽,这一次, 院子里满是人。
韩家的人跪了一片在天子脚边,皆是静静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梁雁扫视了一圈, 见韩明不在,她忽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看清楚院中的情景后,那口气又渐渐提上来,心口跟着也漫上一股冷意。
她瞧见承曦公主就躺在院里那口废井旁,柏树下。
树荫盖下厚重的影子, 将她小小的身子罩在里头。
她浑身是水,静静躺着, 没了生气。
再也不会睁开那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别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颜跪在她身边,只一味握着她的手,唤她:“曦儿,你睁开眼眼看看我啊!你母亲已经在路上了,你不想见见她吗?你不要吓我,快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她哭得已有些喘不过气,仍旧执拗地牵着那只小手:“我再也不说你绣的花难看了,再也不说你是小馋猫了,再也不拦着你出宫去了。
“你就应我一句,好不好啊?”
皇帝弯腰扶起她,眉宇间亦有沧桑寂色,开口却依旧是难以抗拒的帝王威严:“许颜,你先冷静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曦儿为何会出现在这。”
许颜恍恍然地被他拉起来,眼神依旧落在承曦的身上,虽闭了口没再说话,但精神看着差得不行,一推就要倒似的。
安抚下许颜,皇帝这才抬头往院门处望了一眼,将方才匆匆赶来的宋随喊了过来。
宋随朝身后的几人使了个眼色,莫春羽和时雨便带着范冬莲和梁雁也跪在了一边。
宋随缓步上前,拱手施礼,被皇帝扶起。
“宋卿无需多礼”,他开门见山道:“你也看到了,孤唤你来是为了曦儿的事。
“今夜宫中有宫宴,曦儿本一直在席上,中途出去了一趟。有奶娘跟着,孤和妍妃便没在意。
“可半个时辰后奶娘匆匆回了席上禀告,说是人跟丢了。孤即刻派了人去找,宫里都翻遍了,如何也找不见人。”
姜胤眉眼威严庄整,说着今夜晚宴上的细节,乍一看还是一派冷静的帝王气,可他微微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姜胤幼时在宫中,常因为出身而被宫人欺负。姜婳燕与他境地相似,两人虽不是一母所处,却也在这样的环境下相依为命起来。
姜胤是个重感情的人,姜婳燕与他因着这样的缘分捆在一起,又对他照顾颇多,他在心中早已把她当成了亲姐姐。
所以姜婳燕当年要留下承曦时,哪怕他知道这样会让承曦与长姐承受母女分离之苦,哪怕他知道这样会让长姐记恨自己,但为了不叫姜婳燕失望,他还是这般做了。
承曦的母亲姜菱是个温柔厚道的人,姜胤与姜婳燕幼时受尽冷眼,举步维艰的时候,是她这个长姐时时关怀照顾,才叫他们俩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当年因为姜婳燕的一句话,就叫她们母女分离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孩子大了,姜菱想来上京看看她,他却连个孩子也没能替她护住。
姜菱年前就从云州启程而来,本来算着日子这两日是该到了,可路上遇上大雪,拖慢了脚程,大概要十日后方能抵京。
十日后姜菱千里迢迢赶来,而那时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她?
姜胤缓缓转了转手里的扳指,面上亦有痛苦挣扎的神色。
承曦自小便养在他身边,他在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她那么乖巧懂事的性子,他不信她会一个人跑出宫来,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韩府。
他定要将害死承曦的凶手找出来!
只是今夜的事情,属皇家秘辛,不宜声张。
他有心将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去处理。
可徐行那老家伙自上一回被阿姊整了一道后,这阵子便借着受了惊吓的缘由,生生告了一个月的假。偏生他还不好说些什么。
他稍稍平复下来,眸色微凉地看向宋随。
好在宋随是个能当事的。
他只盼着他能像上次破谢家的案子一般,速速将承曦之死的真相查明。
如若不然,等五日后长姐上了京,他可真是无颜面见她了。
宋随问:“陛下后来是如何想到来韩府找的?”
许颜回的他:“是奶娘猜测的,她说曦儿在宫外只与韩明相熟。
“她又来过韩府几次,保不齐在这儿能找见。所以陛下才派了人来韩府找,没想到……”
她话未说完,涌上一股气,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姜胤叹了口气,叫来两个宫女将她扶了下去。
宋随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韩家一众人之中,韩杨鸿和柳瑜跪伏在前面,韩杨鸿的头此时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皇帝和许颜显然也是才到不久,大概还没来得及问一问韩府的人。
所以那一群人才一个个噤若寒蝉,有的甚至抖得如筛子一般。
宋随的视线越过韩杨鸿,直直落在柳瑜身上。
院子里人数密集,隐隐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他一开口,这压人的气势更甚:“韩夫人,承曦公主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院子里,又是如何落的井?”
梁雁也跟着偷偷抬眼望过去。
只见柳瑜双手交握着,暗自用着力。
在宋随的又一句‘韩夫人’中,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一段时日未见,今日再见柳瑜,只觉她身上少了些端庄从容,多了几分紧迫和不安。
她顾自镇定下来,回宋随的话:“我今夜在院里的佛堂抄经,并不知晓外边发生了何事。等我听到声音出来时,公主已落了水。我叫了人将她拉出来,可是已经晚了。”
宋随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法,他抬指往脖子上按了按,继续问:“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来了韩府,又自己掉了进去?”
柳瑜垂头,气势颓丧,“我实在不知。”
韩杨鸿跪在一边半句话也不敢往上搭,只抬袖轻轻在额上擦了擦。
宋随又问姜胤:“陛下,范姑娘是范御医的女儿,能否让她同臣一起瞧瞧承曦公主的尸身?”
见他点头,他这才让范冬莲上前去查验。
宋随蹲在承曦的右侧,范冬莲蹲在承曦左侧,而梁雁则替范冬莲拿着箱子,跟在她身后。
范冬莲抬手摸了摸承曦的脖子,眼皮,又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摸索,查看。
末了,范冬莲起身回禀:“公主的确是溺亡。”
宋随却没立即起身,他伸手托起承曦的右手。
见她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里有浅浅的红色,却又不像是血色,像是墙皮下褪下的那种朱磦色。
梁雁见宋随出神地望着承曦指甲里的东西,便极有眼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素帕,又打开范冬莲的药箱,从里头取了一根银针出来。
她悄悄蹲在宋随身边,把手里的两样东西递了过去。
宋随接过帕子,视线掠了一眼她手心的银针后,却是极快地背过了脸。
好像晚一步,她就要吃人似的。
梁雁瞧着他紧绷的下颌和微微抖动的右肩,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上前又拿回他手里的素帕,隔着帕子,她接过承曦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了声:“别怕,我来。”
接着用银针细细地往外拨弄承曦指甲里藏的污垢,神情专注而认真,故而也忽略了边侧那人盯着自己的眼神。
院子里暗沉沉的,唯一的一点光亮便是禁卫军的人手里举着的火把了。
只是那火把也不是什么听话的,火苗随着院里的风随意曳动,明灭交错。
宋随那一双一贯漆黑冷淡的眸子里倏然卷起一道道无序的火光和幽深无际的静水深流,直勾勾望着她,隐隐似要翻起惊涛。
方才在梁府中,之所以那般莽撞地推翻了范冬莲的银针,是因为他和梁雁一样,也有深深惧怕,见之便心惊胆战,久久而难以平复冷静的东西。
幼时,他脾气倔强,总不听话。
有人为了叫他乖顺屈服,而又不使其他人看出端倪,便取了这银针。
一根根,扎进他身体里。
别看这么细细小小的一根针,扎进皮肉里,却是钻心难捱的疼痛。
偏生他还不能哭喊叫唤,若是如此,等着她的,便是更多的针。
扎进去,又抽出来,带出一丝血珠,擦干净,再扎进去……
“你怎么了?”
耳畔又传来她的声音。
柔柔的,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从一段深沉黑暗的记忆里抽出来。
他垂眼,看着梁雁递过来的帕子,帕子里装了东西,已被她仔细包了起来。
那一根银针不知在什么地方,总之,再没有拿到他面前了。
自从上一次在积云寺失控吻她,他便知道,梁雁在自己心里早已不是那个惹他厌烦的麻烦精了。
他不敢承认,搬离梁府后,他日日都在想她。
想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受了委屈的样子,喊他宋大哥的样子……所以总忍不住去找她,所以看见她和别人在一块时,心里会堵的慌。
甚至想过将她抓起来,锁在屋子里,再也不让她出去,就只陪在自己身边。
可那念头稍稍起来,又被自己按了下去。
她会讨厌他的。
她已经很讨厌他了。
他孤孤单单地长到如今的年纪,这二十多年的漫长年岁里,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怎么去恨一个人。
而到了今日,那一张素帕裹着横在自己眼前时,他头一次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学一学,如何去爱一个人。
宋随又抬指按了按脖颈上的红肿,那一点点痒意被他微凉的指尖压下去。
连带着胸中翻涌不息的莫名浪潮也被压下去。
他缓缓吐气,伸手接过,拿了那张帕子。
手指碰到梁雁的手,却也没松开,反而握了上去。
尾指勾着她的指腹,若有若无地一阵摩挲。
梁雁手心痒痒的,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莫名,于是催他:“你快拿着呀!”
“嗯”,他回了一声,手却不动,依旧把着梁雁的手,垂着眼睛望着手里那素帕。
看不出在想什么,但时雨跪在他背后,抬眼时看见,大人的耳尖有薄红。
范冬莲同姜胤禀明承曦的死因后,姜胤默了半晌。
趁着宋随继续查验尸身的空档,皇帝凉凉地掠了庭院内的众人一眼,又道:“宋卿,长姐不日便要进京,若是不能早日查清真相,给她一个交代,孤无颜见她。
“今日的事情,孤给你五日的时间查清。
“这五日内,事情未水落石出前,除宋卿外,今日院中一干人等皆随孤去宫中住一段时日。”
这是变相软禁的意思。
梁雁将手抽了回来,宋随随即也起身。
他扶起梁雁,转身看向姜胤,拱手道:“陛下,五日后,臣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有些疲倦地点头,正欲让人将院里的人都带走,宋随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今日院里,臣带来的人。能否随臣一同回去?”
姜胤扫视了一圈,宋随那两个侍卫是一直都跟着他的,他要查案子,需要信得过的心腹,这倒是没什么,只是……他的视线落在范冬莲和梁雁身上。
宋随往后退了半步,刚刚好将梁雁挡在身后。
范冬莲笑了笑,解围道:“陛下,臣女愿意同陛下回去。不过臣女带来的这个小丫头会一些针灸的手艺,宋大人近来身体不适,离不得她。
“如若陛下不放心,便让宋大人将人带回府里去看着,案子未了结前,不让她出来便是。”
姜胤看了宋随一眼,见他却有疲色,精神也不如往日那般好,于是也松了口:“那便按范姑娘说的办吧。”
说罢,禁卫军的人带着这一满院子的人浩浩荡荡出了韩府。
宋随难得与人道谢:“范姑娘,今晚多谢你。”
范冬莲依旧是淡淡一笑:“无妨,大人记得遣人同我父亲说一声便好。”
“好。”
姜胤走后,宋随也带着几人出了韩府。
梁雁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他:“我真要同你一起回府?”
宋随偏过头,慢下一脚,而后走在她身边。
缓缓道:“难不成你想要抗旨?”
他一贯没好话,只是这一回,不知怎的,说话的态度好似要温和许多。
盯着梁雁看时,那一双眼竟称得上‘温柔’。
莫春羽和时雨两两对望一眼,一个瞪着眼珠子,斜着眼往前瞟,一个见怪不怪似的,笑着摇摇头。
莫春羽此时才惊觉,自己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联想起宋随近日里的不同寻常,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他家大人该不会是对梁小姐……可是他分明记得大人同他说过讨厌梁小姐的呀,怎么如今又喜欢上了?
可看时雨的表情,这事情他似乎早就知晓了。
感情就他一个被蒙在鼓里啊!
梁雁倒是未察觉出宋随的变化,只闷闷问了句:“那我爹娘那边怎么办?”
她只是想跟着来看看柳瑜的情况,可莫名其妙的,怎么忽然就要住到宋随家里去了?
“我让时雨去传个信,就说你这段时日在温静娴家中住,让他们不要担心,这样可好?”
梁雁点点头,“那最好也同静娴那边说一声,免得到时候穿帮了。”
“属下这就去。”
还未等到宋随吩咐,时雨停下脚步,得了宋随的应允后便去梁府报信了。
几人回宋府后,已是深夜了。
梁雁跟着进了宋随的院子后,眼看着宋随径直往他自己的主屋里走过去,她有些急了:“你别走啊,我住哪里?”
院子里正中坐北朝南的最大的那间屋子,显然就是宋随的房间了。
除了这一间外,左右分别还有两间小一些的屋子。
莫春羽藏在后边,不敢吱声。
宋随转过头,盯了她一瞬,藏在袖袍里的手缓缓收紧,面上却看不出异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清模样,可开口说的却是:“你睡我屋里。”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云淡风轻,可院子里另外两人却惊了一惊。
梁雁‘腾’地一下追上来,抬手指了指最左侧那一间屋子,问道:“那间不能住人?”
她一开口问的就是离他最远的屋子。
可见实在是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牵扯。
宋随嘴角扯了扯,“那间是时雨的屋子。”
梁雁又问:“那旁边那间呢?”
这院子里统共五间屋子,没道理每间都有人住吧。
宋随看了莫春羽一眼,并未作答。
梁雁了然,于是又站到他右侧,指了指右边最靠外的一间,问道:“这间呢?总没人住了吧?”
她此时还算耐得住性子,可下一瞬听见他淡淡开口说:“那间死过人”,的时候,无端有种被他戏弄了的感觉。
她想要发作,又忍了下来,手指指着院里的最后一间屋子,话也懒得问了,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
宋随长眉微挑,也看了那屋子一眼,凉凉道:“那一间闹过鬼,你若不怕,就住进去。”
闹鬼?
糊弄谁呢?
梁雁回头看向莫春羽,“莫侍卫,他说的是真的吗?”
莫春羽瞧见梁雁探究询问的眼神,正欲开口,一个‘不’字正要从喉间跳出来,被宋随一道眼风冷不丁地又压了回去。
他舌头在嘴里直直打了个转,好不容易才开口:“是真的,那两间屋子阴气沉沉,便是夏日最热的时候进去也叫人冷得打颤,邪门得很。所以我和时雨都不愿住那边。”
他说得煞有介事,说到最后,自己还莫名打了个寒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
莫春羽是个爽直的人,应当不会骗她。
“那我去其他院子里住行么?”
宋家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院子,大不了她住到其他院子里去。
“你忘了今日陛下如何说的?今夜的事情,兹事体大,这几日,你需得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步都不许离开。”
莫春羽也说:“梁小姐就同大人一起将就几日吧,我们大人那屋子宽敞的很,外间还有小塌,您缺什么便同我讲,我给您送去。”
莫春羽说着,一边推着梁雁往前。
话说到这份上,梁雁虽不情不愿的,却也没再说别的,慢吞吞跟在宋随身后往屋内走去。
莫春羽见两人不再呛声,这才放心地回了自己房里。
从庭中到宋随房里,不过十余步的距离。梁雁跟着宋随身后,一脚一脚踩着他的影子,似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宋随低头往后看,心情算好地勾了勾唇,放满了步子,由着她闹了一会。
等他抬手开了屋门,又关了门,两人进了屋子后,梁雁忽然来了陌生的空间,突然又规矩局促起来。
他的屋子的确是挺大的。
外间向阳的位置摆了一张大书桌,右手便往内间过去的过道上,摆了一道山水屏风。
小塌其实也在内间,紧挨着那扇屏风,离里头宋随的床仅仅五六步的距离。
宋随步入内间,将床榻上的锦被抱了一床下来,放在塌上。
见梁雁还畏畏缩缩地在外间那道屏风后头站着,于是开口道:“你愣着做什么?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梁雁像是被他捉住了痛脚,从屏风后三两步绕过来,急急纠正道:“宋大人,请你注意措辞。我那次不过是在你屋子的小榻上借住了一夜,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么奇怪呢?”
她话才说完,见宋随放了被子就往床上走,她自己站在那小榻边,一脸难以置信:“不是吧,又是我睡榻,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宋随那一边,已脱了靴子解了外衣上床。
他倚在床上,悠悠然道:“梁小姐,那你懂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
梁雁哼了一声,坐在小榻上,不情不愿地上了榻。
宋随又说了一句:“你晚上睡觉踏实些,若是半夜发了迷症,在这院子里乱跑,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别哭着鼻子来找我。”
她抱着被子猛地坐起:“你怎么知道?”
她有迷症,半夜会乱跑的事情宋随怎会知晓。
该不会是之前在梁府的时候,她曾半夜在他面前发过病吧?
瞧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宋随轻笑一声,“你爹说的。”
“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是你爹还是我爹?”
梁雁抱着被子又躺下去。
宋随住的这间屋子有些大,这会虽然将门窗都好好关上了,但躺在榻上,还是有些冷。
梁雁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转过身偷偷瞧了宋随一眼。
见他还未合眼,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雁有些刻意地咳了一声,等他凉凉的一道眼风扫过来,这才带上一些试探地开口问他:“以你在大理寺断案多年的经验,今夜的事情,与韩夫人应当没有关系吧?”
她拐弯抹角,问得刻意,可一开口,宋随便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忙了半夜,其实自己早也累得不行。
之所以现下还不睡,不过是觉着以她的性子,约莫是要问一问他今日为何会去梁府找她。
对何物过敏,现在是否好点了,又为何会对几根小小银针做出那么大的反应。
可她一句都未问,一开口便是在问韩家的事情。
心里无端升起股烦躁憋闷气,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对她说话要温柔一些,对她要好一些。
可这会什么都忘了,又是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句:“你是在关心柳瑜,还是担心韩明?”
这案子宋随还没开始查,又关系到承曦公主,兹事体大,自己现在就这么直白地问他,他大概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梁雁想了想,没理会他话语里的不快,又换了个话头:“韩大哥今夜不在府里,陛下又下了令将韩府里的人都带进了宫里。
“若是他这两日回来,发现他的父母和府里的人都没了,定是会十分担心。
“你能不能也遣人跟他招呼一声,免得他到时候着急。”
“我忙得很,没工夫管你的闲事。”
宋随往上提了被子,翻身的声音极重,等梁雁探着脑袋再往里瞧的时候,只能看见一道黑黢黢的背影了。
“哼,还以为你今天变得好说话了,结果还是这个臭德行。”
梁雁也扯了被子,转了个面背对着他。
她这话说得不大,顶多就是自己嘀咕一句,本没想叫他听见。
可宋随耳力好得很,他顿时没了睡意,从床榻上坐起来,靠着床靠,静静望着屏风边那道只露出一个脑袋的背影。
他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说过喜欢谦谦如玉的君子,可自己在她心里好像与那形象完完全全偏离开了。
若是在从前,他才不会管旁人怎么看他。
可如今不同了。
可若想讨好她,他该怎么做?
这似乎比查案子难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那一边传来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无奈地往那头看了一眼。
她倒是睡得香。
又是一夜无眠。
第 53 章
翌日一早, 宋随让莫春羽留在府里陪着梁雁,免得她四处乱跑。自己则带着时雨出了门。
宋随走后,梁雁自个儿睡到了日晒三竿才起。
到了晌午的时候,察觉到有些饿了, 她这才起来。
院子里只有莫春羽一人。
梁雁坐在饭桌前, 吃着莫春羽准备的几道小菜, 问他:“莫侍卫, 你家大人说没说何时回来?”
莫春羽想了想,道:“大人外出办事总不看顾着时辰, 往往都是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候才想起来, 往府里赶。
“他但凡忙起来啊, 我和时雨都要跟着连轴转。不过好在梁小姐你在这儿,我这几日陪着你啊,也算躲躲懒。”
“这样啊”,梁雁扒了一口饭, 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桌上的菜问:“我记得昨夜你家大人发了风疹, 他是吃了什么东西,怎么会发得那般厉害?”
“大人他……”,莫春羽忽然犹豫了起来, 这事情宋随嘱咐过他和时雨,不能同夫人讲。
但好像也没说不能同梁小姐讲吧。
想到这里,他松下一口气,对梁雁道:“昨夜大人同老爷夫人一道用的饭,夫人做了清蒸鲈鱼, 大人吃了一大盘,便就诱发了风疹了。”
“他第一次吃鱼?”
莫春羽摇摇头:“自我幼时跟着大人起, 他便吃不得鱼。可听说夫人很多年前年病过一场,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她总说大人最爱吃的就是鱼,于是时不时地便要给大人做来吃。
“大人也不忍拂了夫人的心意,每回夫人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然后像昨夜一样,发病的时候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将就几宿,等脸上的疹子褪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所以夫人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下一回还会做。她一做,大人就照常吃。”
梁雁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明明知道自己过敏还不怕死地去吃那些东西的,“哪能这么吃呢,万一哪天吃出人命了怎么办?你们就不能同宋夫人说说吗?”
莫春羽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大人就是这么一个闷葫芦似的性子,什么话都不说,自己憋在心里。他不说,也不让我们同夫人说,每一回就这么硬生生扛着。”
梁雁觉着宋随这般行事,委实有些奇怪。
那是自己的母亲,又不是旁的人。即便她从前生了病,忘记了宋随不能吃什么,那他就不能再同她说一说么?
她想了想,便又问:“那宋尚书呢?他也不说?”
莫春羽点点头:“在老爷心里,夫人的康健和心情比什么都重要。我亲耳听见他同大人说,叫他忍一忍,不要惹夫人不高兴。大人这才一直受着的。”
原来是这样。
这一家子,怎么感觉都奇奇怪怪的。
母亲不记得儿子不能吃的食物,还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父亲知道了非但不阻止,反而纵着她这么做;那个丢了嘴的闷葫芦儿子更离谱,明明知道吃了要伤身子,回回还往下吃。
不是说这夫妇俩很疼儿子的么?
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与传闻有些出入呢?
也难怪宋随的性子这么别扭,只怕和这些事情也有些关联。
听完这些,梁雁莫名觉得心里闷闷的,此时也吃不下饭了。
便干脆坐着同莫春羽聊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昨夜发现宋随好像有些害怕银针。
“范姑娘给他施针的时候,他情绪很激动,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或许那个刺激与银针有关?”
梁雁是因为那次落水,如今才变得畏水。
她瞧着宋随昨夜那反应,隐隐约约与自己有些像。她若是猛然站在水边,只怕也会和他一样,吓得跳起来。
她猜想,宋随那症状,应该也是有什么与银针有关的不好的经历才对。
莫春羽自昨夜发现宋随对梁雁的心思后,看梁雁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崇敬。
不愧是梁小姐,连他家大人这样的大铁树遇着她,如今竟然也能开了花了。
可笑他从前还觉得梁雁和韩明十分般配,像是一对。也难怪那段时日大人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时不时给自己找茬,如今想起这些事,他也只想对过去的自己啐一句‘有眼无珠’。
这会儿梁雁主动找他问关于宋随的事情,他是恨不得从宋随小时候起,将他知道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好叫梁小姐对他家大人了解多一些,对他印象好一点。
他这便开始说。
比如宋随十岁大病一场又痊愈后,宋悯德便给他取了小字。
叫‘遇安’,寓意自然是永遇平安。
只是连着宋随的大名一起,又可作‘随遇而安’的解读。
莫春羽觉得,宋随的性子总是谨慎而紧绷的,‘随遇而安’这几个字倒是十分适合他家大人,也算是对他的美好期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倒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小字。
她随口跟着念了一句:宋遇安。
总感觉这种带着几分洒脱随和意味的名字与宋随本人不太搭。
她还以为,宋随的小字会是什么‘恪之’,‘清慎’之类的。
莫春羽又继续说。
比如宋随幼时在江宁时,因为身子不大好,宋悯德不让他出门,将他整日关在府里。
有一日外头有个孩子放了只纸鸢,纸鸢越过墙头挂在了宋府的大树上。
那个孩子费了大劲爬上墙想将自己的纸鸢取回来,结果发现那纸鸢已被宋随拿剪子剪了。
便坐在那墙头哭了半日。
宋悯德后来回来,给那个孩子买了一只一样的,他才消停下来。
为这件事,他训了宋随半日。
梁雁点点头:原来从小就是个黑心肝的。
再比如,来了上京后,宋随与韩明在翰林院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
也不知为什么,宋随见韩明的第一面就不喜欢他。
一日从翰林院下值回来,碰上大雨,莫春羽赶了马车去接他。
接上宋随后,见韩明也没带雨具,在檐下等着。
毕竟是同僚,莫春羽正想问宋随是否要捎上他。
宋随倒好,对着檐下用力甩了甩车帘,溅了韩明一身雨水。
而后催着莫春羽,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雁:宋随可真损。
韩明是个脾性好的,自然不会同他计较。
可若是遇上谢天佑那样的,只怕非得跳起来打他不可。
她应该早些与莫春羽聊一聊宋随的。
若早些知道这些事,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么在接连被他丢下两次,看见他拿了她的糕点喂鱼,以及冒认她救命恩人等等事件发生后,她也能有个准备,而不是每一次都被他气得跳脚。
莫春羽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只是关于梁雁问他的关于银针的事情,他的确不知道。
他从宋随十岁起就跟着他,在莫春羽记忆里,宋随似乎也没有哪段经历是与银针相关的。
并且他也没有同他和时雨讲过这些事。
不过梁雁问这些,自然有她的道理。
莫春羽没再扯别的,只是说:“梁小姐,您不如等大人回来后自己问问他吧。您若是问他,他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
梁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再说吧。”
也不知宋随何时会回来。
比起银针的事情,她倒是更想问问他今日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
梁雁与莫春羽闲聊着,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
她用了晚饭后便回了屋子休息,莫春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守在外边。
到了夜里,淡月如银,拢成一股纱,覆在院子里。
踏着一地银白月色,宋随快步回了府。
此时还不过戌时,他今日倒是回得早。
莫春羽在府里闲了一日,早憋不住了,迎上来问宋随:“大人,你们今日查得怎么样了?时雨呢?”
宋随回他:“今日去韩府的静雅堂又查看了一遍,而后去了昨日举办宫宴的长春宫,倒是有了些发现。时雨去替我买了点东西,等会回来。”
莫春羽正要继续问,见宋随心思已不在他这里,反而直直抬眼看向庭院的主屋,便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梁小姐在屋里,她今日问了我好几回您什么时候回来。”
宋随眉心微动,未着急进屋,反而去净室要了水洗漱休整了一番。
他今日这洗漱的速度比起往常来,要慢上许多。
往日里事忙,他是没什么时间浪费在洗漱打扮上的。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时雨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手里拿了一份糕饼果子候在净室外。
这是方才宋随吩咐他在街市里排队去买的。
宋随洗浴完出来,换了件灰蓝色的长袍,远远还能闻见些梅花香气。
不过院子里没有种梅花。
倒像是宋随特意抹了什么。
时雨跟上去,将手里油纸包的糕点递过去道:“大人,您要的东西,还温着。”
宋随接过糕点,纸面透了一点油,揣在手里有几丝黏腻感。
他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真是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喜欢这么甜齁齁的吃食。
宋随使唤时雨去买糕点时,时雨心中便如明镜似的,挑糕点时也是按着梁雁的口味和习惯挑的。
不过……时雨虽知晓宋随对梁雁的心意,却不知梁雁是何想法。
而凭良心讲,宋随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其实很难找出几个讨姑娘欢心的地方。
更别提那一张嘴,说起话来简直要呛死人。
宋随好不容易能喜欢上一个姑娘,作为他唯二的侍从,时雨可不愿看着他在这条追姑娘的路上走太多弯路。
于是顾自挣扎了一番,他还是开了口:“大人,您是不是喜欢梁姑娘?”
宋随往屋子里迈的步子陡然停住,莫名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袖口。
他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可面上却强壮镇定,淡淡说了句:“你和莫春羽倒是有意思,一个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一个又问我是否喜欢她?”
“莫春羽是个没脑子的,他说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可关于属下方才问的这个问题,大人心里早有答案,不是吗?”
宋随头一次发现,时雨平日里看着温良无害的,可有时候说起话来,竟如此一针见血。
他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时雨又说:“大人,属下跟了您也有四年了。
“属下知道,大人平素不苟言笑,寡言少语,可大人心里并不如面上这般冷漠。
“属下和莫春羽作为您的身边人,自然理解您,明白您。
“只是有些事情不一样,特别是在感情一事上,您若还是这般冷冰冰,硬邦邦的,时不时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便没有人敢靠近您。”
宋随托着糕点的手微微有些僵硬,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还有向别人请教的时候。
犹豫了半晌,他才以极微弱的声音开了口: “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时雨与莫春羽不一样,他是在市井巷弄里混迹过的,小小年纪的时候,便要学会察言观色,看着人的脸色行事。
所以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更加通透洞明一些。
他头一次端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着宋随开口:“大人,梁小姐是个明净澄澈的人,您若喜欢她,就要让她知道。知道您待她好,知道您的好。”
宋随看向时雨,喃喃问道:“我……好么?”
每每办完一桩案子,从刑狱里出来时,他总少不了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日子久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面目可憎的,令人讨厌的人了。
可讨厌鬼如今也有了私心呢。
时雨笑笑:“大人,糕点快凉了。快进屋去吧。”
宋随回过神,指节动了动,手里的糕点的确有些凉了。
他点点头,往屋里走去。
屋内点着灯,融融的暖黄色的火光拉着小榻上的人影,一左一右地摇摆。
宋随抬指敲了敲门,听见里头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梁雁趿拉着鞋子,三两步从内间出来,拉开门。
“你回来了啊。”
梁雁往后退一步,等宋随进屋后又把门拉上。
宋随问她:“今日一个人在府里,闷么?”
他顺手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梁雁也顺手接过:“是有些无聊,好在莫侍卫陪我说了会话。这是什么?”
宋随淡声道:“林记的糕点,路过西街时随手买的。”
梁雁拆开纸包,低头闻了闻,“他们家好像很难买的”,接着又抬起头,眉眼带笑,道:“谢谢宋大人!”
她抱着糕点走回榻边坐着,心情颇好,拿了一块杏仁酥含在嘴里。
甜甜的,很好吃。
宋随也跟着走进内室,他停在梁雁塌边,看她坐着吃糕点的样子,自己也不自觉笑了笑。
梁雁吃了两块后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又把糕点放在榻边的小案上,从桌面上捧了一块白色的手帕站起来凑到宋随面前。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帕子里有一小块指甲大小的泥垢,带着朱红色。
宋随挑眉:“这是?”
“我今日在院子里晒太阳,瞧见你家院子的后墙有一根柱子,刷了红漆。我的指甲不小心刮到墙面上,带下来一些红色的墙皮。
“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手上沾了水,再看那指甲里藏着的东西,倒是觉得与当时从承曦公主指甲里拨出来的东西很像。”
她想起,从前在宋随在梁府时,她曾在他的书房呆过一下午。那时她在看一本书,里头有句话没太理解。
宋随那时对她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人死口闭,但未必不能言。”
梁雁觉得,即是如此,那承曦指甲里的那一层污垢,定是想告诉别人什么。
宋随抬手也去托着那帕子,他神色专注地盯着帕子上的一小块污垢。
期间有意无意地搭上了梁雁的手。
梁雁没在意,见他凝眉认真的模样,问他:“是不是很像?承曦公主指甲里的东西比我手里的这些还要多许多。我觉着这并不像是无意刮蹭到的,倒像是特意留下的线索。
“或许你明日可以去宫里或者韩府看看,哪一处的墙面有刮损,如果指甲痕迹对的上的话,说不准会有线索。”
宋随落在帕子上的视线移至了梁雁脸上,她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神色清明。
他却不太清明,托着帕子的手往里移了移,完全覆在了梁雁的手上。
他今日去了韩府,发现那枯井井沿上有未被清理干净的铁锈痕迹。
估计那一处此前是一块上了锁链的荒井。
既然如此,承曦还掉入了井中,便可能是那日有人故意撤走了锁链,想要致她于死地。
于是心中在那时便隐隐有了猜想。
他猜测承曦并不是特意要出宫来找韩明,而是慌不择路,无路可逃的情况下来了韩府。
这便说明,她在宫里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她指甲里的东西,也许就是想告诉别人,她发现了什么。
他能觉察出这些,并不奇怪,但梁雁竟也有如此机敏的观察力,倒是叫他刮目相看了。
梁雁觉着宋随这会看着她的表情委实有些奇怪,她竟从中看出了一丝丝欣赏?
梁雁摇摇头,宋随那臭脸怪,大概只是脸抽抽了。
她收回手,把帕子留在他手里,问他:“你今日查案有什么发现么?”
宋随顺势坐在榻上,拉了一把她的手腕,让她也挨着坐了下来。
“今日去韩府,发现那口井上有铁锈印迹。”
铁锈印迹?
梁雁凝眉想了想,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去静雅堂时,那口井的确是用锁链封起来的。”
她给柳瑜送回衣服的那次,院里还有积雪,她记得清楚,井面上盖了锁链,锁链上覆了白色的残雪。
她那时多看了两眼,只因为这井口看着比寻常的井大一些。
她看了一眼自己被宋随轻轻拉着的手腕。
她觉着这人近些时日行事,好像总少了几分分寸感。
她用力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
不是,他一直拉着她做什么呢?
她皱了皱眉。
“你还去过韩府?”
宋随眼帘搭着,视线缓缓落在她嘴角上。
樱色的唇瓣边沾了一小块糕点碎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块小碎屑随着她说话的频率上下浮动,看得人心痒痒的。
想伸手替她揩掉。
她怎么去过韩府?
他还好意思问呢?
梁雁嘴角抽了抽,语风凉凉地回他:“宋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城郊水亭,你把我一人丢在那儿。
“后来下了大雨,我碰上韩修撰,便同他去韩府避了会雨。那雨又大又急,我的衣裳被大雨淋湿了,去了韩府,韩夫人好心,借了一套给我。
“过了几日我自己还去了一趟,将下雨那日穿走的韩夫人的衣裳还了回去。”
她没有几分怪他的意思,只是这么提起来,听在宋随耳朵里,总还像是有几分埋怨。
梁雁继续说回正事:“反正那两次去静雅堂时,我记得那口井一直都是封着的。”
想起从前的事情,宋随眼眸沉了沉,随即居然说了句:“对不起。”
他那时只看见她同韩明一起回来,自己顾着生闷气,却忘了她淋了雨,还没好气地吼她。
他的脾气性格真的很糟糕,从前对她也不好。
她不喜欢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梁雁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你在说什么呢?”
他伸手落在她唇边,指腹轻轻揩着梁雁唇角的糕点碎屑,动作和缓,语气也透出几分温柔:“我那次不该一个人先走,国公府那次也不该把你丢下,以后都不会了。”
梁雁嘴角被他揩过的地方一麻,梗着脖子往后缩了半寸。
眼皮子上下翻动着打量他,末了,震惊地说了一句:“宋随,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这还没完,他松开她的手,温声道:“以后去床上睡吧,我睡榻上。”
梁雁闻言抱着榻上的软枕慢慢起身,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从小榻到床榻,五六步的距离,她每走一步便要回头望一眼。
直到确认宋随的确是认真的之后,她才赶紧加快了步子。
生怕他反悔似的,两步走到了床边,直直坐了下去。
“我真的睡床上了哦。”
梁雁放下枕头,脱了鞋,又拉开被子。
只是每个动作前依旧还是盯着宋随,心里琢磨着这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宋随见她躺下,从榻上缓缓起身,朝着床榻走过来。
床榻两边点着的火烛光上下跳跃,暖色的灯芒一下下打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温柔了许多。
梁雁瞧着他不断往这边迈的步子,却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拉着被子捂着胸口,“你你……你想做什么?”
第 54 章
宋随脚步直直地朝着她走过来, 最后停在她床塌边。
看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竟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一脚踩上踏步,一只手把着床边雕花的立柱, 往下压了身子。
眼见着一大片暗影罩下来, 梁雁无意识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呼吸都滞住。
眼睁睁看着宋随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越靠越近。
她瞧见他那一双素来淡然冷漠的眸子里, 好似染上深深雾霭。
那些雾气缭绕于眼底,飘摇迷蒙, 恰好盖住了眸心深处的一抹暗流。
梁雁莫名心慌, 口不择言:“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啊!”
他停了动作, 嘴角线条上扬明晰,话里也压了几分笑意,“喊人?喊我的人?”
未等梁雁有所反应,下一瞬, 他伸手探向床边的烛台。
径直掐灭了烛火。
眼前一黑,梁雁瞧见宋随的轮廓隐在暗影里, 变得模糊。
声音却清晰。
“烛火太亮,你不是睡不着么?”
她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推开他, 嗫嚅道:“就在我这边,我自己来就好了。”
宋随终于起身,转身回了小榻上,解衣躺了上去。
梁雁拉着被子,悄悄望着他。
他个子高, 睡在那榻上身子并不能完全躺进去,总有一截要掉出来。
要么是腿, 要么是脑袋。
看着他不断调整睡姿的模样,梁雁忍不住笑出了声。
宋随终于停下,“你笑什么?”
他倒是学着善解人意,温柔待人了。
可梁雁那人怎么还是这般不解风情?
梁雁自然不可能说自己在笑他。
便扯开了话头,“昨日便想问你,那针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静了一阵,宋随久久没有回话。
梁雁好奇地转过头看他,见他一动不动的,以为是睡过去了。
她又轻轻喊了一声:“宋随?”
那人还是没应。
有些自讨没趣似的,她撇撇嘴,闭了眼也准备睡。
可偏偏就在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幽幽开了口。
“梁满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
梁雁又艰难地拉开了一丝眼帘,道:“你讲。”
“从前有一对少年夫妻,女子贤惠温婉,男子心有抱负。
“他们感情很要好,还一起生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曾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后来男子上京考取了功名,便接了妻儿一起。
“他们初来乍到,还没有住所,恰巧女子有一位表姐,表姐的夫家就在京里。于是一家人便暂住了进去。
“那位表姐家中亦有一个孩子,比他们的孩子大四岁。
“两个男孩一见如故,感情要好。女子便去打了一对玉佩,送给他们,一人一只。
“只是好景不长,京城实在繁华,方寸之地,皆是权贵世家。
“男子获封赏那一日,被京中的贵人瞧上了。
“女子还没等到他替她在此处好好安下一个家,便死在了贵人的阴谋诡计下。
“可笑的是,其中递刀子的,就有女子的表姐和表外甥。
“女子死后,不到半年,男子又新娶。
“他们的孩子也跟着去了男子的新家。
“新夫人不是个良善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不惯男子带来的孩子,却又不想叫男子觉得她不大度。
“于是有旁人在时,便对着那孩子百般呵护照顾。
“没人的时候,便拿了银针,一根根扎进孩子的皮肉里。”
梁雁听得眼皮子直跳:“把针扎进皮肉里,那得有多疼啊?”
宋随笑笑,“在那个男孩心里,与母亲的死,父亲的冷漠相比,这点疼大概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将藏在心底,难为人道的过往经历当个故事,讲给梁雁听。
就好像那日在积云寺,她也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谢天佑听一样。
十四年前,谢竟煊与姜婳燕成婚后,他跟着一起去了公主府。
在公主府的那段时日,是宋随这辈子最黑暗,最无力的时候。他本以为,他大概会被姜婳燕当个玩物似的,折磨至死,可没想到她也有玩腻的时候。
那日夜里,谢竟煊不在府里,她又叫了人将他捉来玩,如往常一样,姜婳燕捏着银针往他手臂里、腿里扎进去。
扎进去,又抽出来。
插了几根银针后她不太尽兴,将手里的银针丢到一边。
毕竟宋随跟个闷葫芦似的,怎么样都不肯叫一声,更不肯求饶。
她突然失了兴致,看着他一双黑沉沉的,与许月桐有几分相似的眼时,心中更是不快,便干脆叫人将他推进了水里。
他不知晓自己在水里究竟漂了多久,也以为那夜过后,他就可以与娘亲在天上想见了。这么一想,这冰冷的湖水漫进口鼻时,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也许对他而言,是另一种解脱。
可上天总爱与他开玩笑。
宋悯德那些时日北上求医问药,恰好在那日过上京,返回江宁。他将宋随救起,又跟着带回了府里。宋悯德那时也许想着,自己多积一份德,他的遇安便真的能够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可天不遂人愿,猛药灌下去,救了大半月,他还是去了。
儿子死了,何玉林也大病一场,病得疯疯癫癫,认不清人。
那日宋随替何玉林送药,是她唯一清醒的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抱着宋随的手,喊他:“孩子,我的孩子……”
宋悯德的头发白了一片,他没有犹豫多久,也跟上去抱着宋随,缓缓道:“玉林,他没事,我们的孩子好好的。”
从那之后,他便以宋随的身份活着,在宋府里,在何玉林面前扮演好儿子的角色。
日子平静无波,可他心里,却从未有一刻能静下来。
梁雁问他:“那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宋随反问:“你觉得呢?或者说,若你是那个孩子,你会怎么办?”
梁雁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若她是那个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父亲再娶,自己还要日日在受尽磋磨,看着他们两人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那该有多难受。
不知为何,光是这么想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孩子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的情景,她就觉得有些心痛。
缓了缓,她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他的娘亲在天上,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
梁雁问他:“若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宋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像冰凌破开迷雾,带着尖锐冷意:“若是我,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落在我身上的每一笔,我都会讨回来。”
‘叮铃’一声。
外间桌面上,有什么东西滚落。
梁雁忽然被惊住,眉心跳了跳。
真是奇怪,她不是在问宋随银针的事情吗?
怎么好端端的,与她讲了这么个故事。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宋随翻了个身,声音又恢复过来。
淡声道:“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吧。”
梁雁压下心底那股子怪异的感觉,也合上眼睛,准备入睡。
只是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脑子乱糟糟的,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宋随说的那个男孩。
小小瘦削的身子,站在大火前。
她想上前将他拉出来,可那孩子只是远远望她一眼。
转身便走进了火里……
*
第二日,宋随去了宫中。
宫宴是在长春宫办的,荣皇后借着新年宫宴的名头,也想为兄长接风洗尘,便将宴会设在了长春宫。
宋随到了长春宫中设宴的地方,荣皇后倒是十分配合,叫了几个宫人领着宋随和时雨在长春宫查看。
长春宫是皇后的宫殿,富丽大气。殿内雕梁绣栋,宫廷华美。宋随一路走马观花,眼神往不经意掠过一道道朱红色的墙柱。
主殿这一块,似乎没什么问题。
他想起皇帝说过,承曦中途离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于是顺着设宴的主殿往边侧慢慢走着。
这后面一长排皆是长春宫的寝屋。
就这么逛了半柱香的功夫,跟着他的宫人似有些不耐烦,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宋随便是在这时,抬手指了指眼前的屋子,随口问道:“这里头住的是谁?”
那宫人从后头三两步跟上来,回道:“前几日荣将军回了京,这是给将军准备的屋子。”
宋随淡淡扫过寝殿口那根朱红色的墙柱,上头有一道甲痕。
他点点头,未再说什么。
出了长春宫,宋随唤了时雨一声。
“你与腾元,最近可有见过?”
时雨不敢隐瞒,“前夜承曦公主出事时,他派了人给属下传信,那次见过。”
“时雨,你能否帮我个忙?”
“大人请讲。”
宋随继续说:“荣青云多年未归京,前几日却忽然从边塞赶了回来。
“听说是为了姜婳燕求情。
“这么多年,他倒是痴心不改。”
宋随沉眉思索了一瞬,又对时雨道:“你去问问腾元,宫宴那晚,荣青云的行踪。”
承曦之死显然不是意外。
再看看韩府那夜的情景,也知道害她的人并非蓄谋计划,而是临时起意。
而承曦虽不是皇帝亲生,但身份地位也算尊贵,性子又是一贯的与世无争。
这宫中若是有人想要除掉她,那必然是被她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么宫宴那晚,荣青云在这寝殿里见了什么人,就变得尤其重要了。
时雨领命,去了兵马司。
这会才刚刚申时,天色还早。
本来依照他的性子,这一会的功夫是要去大理寺坐一会,处理一些事务,顺便等着时雨那边的消息的。
可今日他想了想,离结案的日子还剩五日。
时候还早,今日可以先回府去。
这么想着,宋随便出了宫。
回宋府的路上,他瞧见西街新开了一家成衣铺子。
里头似乎有许多样式的新衣。
他不过多瞧了一眼,店门口站着吆喝的伙计眼尖,三两步上前来将他拉了进去。
“公子,我们店今日第一天开张,价钱公道,品质良心。
“你若想买衣服的话进来瞧一瞧,保管不会让您失望!”
外间卖的是女子的衣裙,宋随被伙计拉着进了内间。
伙计见他气度不凡,又穿着得体,便十分热情地将里头的衣物一一地给他介绍起来。
宋随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伙计讲得口干舌燥,末了问他:“公子,我方才给您介绍的那几件,您可有中意的?你若是今日买,我们还能给您少些银子。”
宋随指了指外间墙上挂着的一件粉色裙衫,从怀里掏了银子出来,“我要那一件。”
伙计看着他脸上闪过些不自然,于是了然点头,“原来是送姑娘的,公子眼光真好,这一件就没有姑娘会不喜欢的。”
宋随不悦皱眉:“不必废话,包起来。”
得,是个脾气不太好的。
伙计连连点头,赶忙着出了外间,取下那件粉色裙衫包好,递了过去。
宋随拿了衣服,踏着夕阳余晖,回了府。
离着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笑声。
推了门进了院子,便见梁雁和莫春羽两人在树下坐着。
不知莫春羽与她说了些什么,竟将她逗得笑个不停,花枝乱颤。
两人听见声音,齐齐回过头朝他看过来。
莫春羽看了眼天色,有些意外:“大人,您最近是越回越早了。今日这天都还没黑呢。”
宋随看都未看他,视线直直落到梁雁身上,喊了一句:“过来。”
梁雁拍拍手,从椅子上起来。
那日走得急,也没工夫让她回府收拾些东西。所以她这几日穿的衣服还是大年三十那晚穿到宋家来的。其他一应洗漱的东西也是没有的,便就将就着用府里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在梁雁也不是什么讲究人,就这么生生凑合了几日。
“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梁雁步履轻快地迎上来,宋随顺势递给她一个包裹。
她双手接过,正要打开瞧瞧,宋随拍了她的手道:“回屋去看。”
“哦”,她点点头,抱着包裹进了屋。
宋随随即跟上去,整个过程没有看莫春羽一眼。
等两人都进了屋,莫春羽站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头,自言自语:“一定是我方才声音太小了,他没听见。
“一定是这样。”
宋随进屋后,随手卡上了门栓。
梁雁坐在床上,拆开了包裹,里头满满当当的塞了许多东西。
有女子用的脂粉香膏,有发簪钗环,有一面小铜镜,还有一件粉色的裙子。
她抖开那件衣服,看见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里头有白色绣线绣好的白梅图样。
她将衣服贴着自己的肩,比了比,宋随正好走进来。
梁雁回过头:“给我买的?”
眉飞色舞,尾音里压着笑意,听上去还挺开心的。
宋随有些不习惯地‘嗯’了一声。
梁雁又放下了裙子,去看包裹里的其他东西。
香膏是梅花味的,她抹了一点在手腕上,鼻尖凑近闻了闻。
这味道和碧流给自己买的很像。
“宋随,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梅花啊?”
裙子上有梅花绣样,连香膏也是梅花的。
说起这个,她忽然又想起,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屋子里的手炉。
粉色的棉布包着,里头也是梅花的底,倒是很像他的审美。
“我随便买的,不好闻么?”
宋随走到她身边,托着她擦了香膏的手腕放在鼻尖下。
幽幽花香,清新淡雅,特别是被女子腕上的体温化开后,比之香膏的味道,他还闻到了一丝清甜味儿。
他才不是随便买的,跑了好几家铺子,想找一找她惯常用的那个味道,闻到后头对气味都开始有些麻痹了。
这才找出了这么一盒。
好在现下闻起来,同她之前用的味道差不多,她应当会喜欢。
感受到浅浅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手腕上,梁雁抬眼看着他的动作。
他垂着眼,长睫若金,沐浴在淡金色夕阳光中的轮廓柔和,似乎真在细细地感受这香膏的气味。
他本是站着,但因为要屈身闻她手里的香膏,便弯着腰,宽大的袖摆堆在她膝头。
梁雁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拽了拽那袖摆,宋随的手纹丝不动。
抬眼看向她,表情有一丝困惑:“怎么了?”
还怎么了?
他倒是理直气壮。
梁雁:“你先把手松开。”
而后又絮絮叨叨补充:“我发现你最近这两日真是奇怪的很。”
宋随松了手,在她身边坐下,床榻上瞬时塌下来一块,他的气息陡然压了过来。
“我不过是闻一闻我买的香膏是什么味道,怎么就奇怪了?”
他自己不觉得么?
就拿现在来说,往日里他哪有那么好的耐心,又是给自己买东西,又是陪自己说话的。
那时间仿佛多得用不完似的。
梁雁抽出自己被他压着的裙角,又将一边打开的香膏一股脑递到他鼻尖下,“你闻个够好了。”
明明香膏就在这儿,也不必非得拿着她的手闻。
宋随接过香膏盒子,慢条斯理地将盖子盖上,问她:“我之前去梁府的时候,好像掉了个手炉,你有看到吗?”
梁雁反问:“是那个粉色棉布包着的,梅花图样的?”
他点点头,“你喜欢吗?”
梁雁有些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看见宋随抬着指尖,气定神闲地勾着榻上的粉色裙衫,又点了点头后,脑子里忽然‘轰’的一下。
“我倒是不喜欢梅花,我只是觉着你应当喜欢。”
他并未抬眼瞧她,只是慢慢勾勒着裙子褶皱处的梅花绣样,声音都缓和柔软了几分。
宋随半垂着头,梁雁很清楚地看见,他耳后染上淡淡的薄红。
人也敛去了一身冷硬肃气,罕见地柔和了许多。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心底无端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宋随这家伙……该不会是……她那一星半点的猜想还未来得及落成实质,屋外便传来时雨的声音。
应该是让时雨去问的事情有结果了。
“我出去一趟。”
宋随同梁雁交待了一声,而后没有耽误,起身往外走。
屋子里便又只剩梁雁一个人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宋随离开的背影。
他就出个房门,可连这么小的事情,他居然都还特意跟自己招呼了一声。
这还是他吗?
这还是那个一起出远门,但是却可以一句话不说,说丢就把自己丢下的那个宋随吗?
简直匪夷所思。
她将床榻上摆了整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
见宋随还没回来,她拿着那只包裹出了内室。
站在屏风前,她看了一眼宋随那书桌。
书桌上摆了笔墨纸砚和基本书籍,不过桌子边侧有一张小书案,上头没什么东西。
梁雁于是便把方才收好的东西都摆放在了那张小案上。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在宋随的书桌前坐下,本想着歇一歇。
眼角又瞥见桌子上摆着一本书,正是她那日在宋随房里看的《折狱龟鉴》。
闲来无事,她便靠在椅子上,拿着书翻了起来。
她记得她上一回已经看了一小半,于是往后翻着,想找到断掉的那一页继续看。
梁雁随意翻动着书页,听见指尖传来‘沙沙’的翻书声。
而后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里翻了出来。
飘飘摇摇的,打着旋儿坠下。
恰好就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是一片叶片。
叶子的形状圆润,而且因为主人在书里将它压得很紧实,故而那一抹浓绿的色泽依旧浓郁鲜亮,像是刚摘下来一样。
这叶子……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梁雁两指夹着叶片,放到光影里。
淡金色的余晖穿过叶片的脉络射下,她转了转叶子,猛地从座椅上弹起。
这不是她的小黄杨木吗?
宋随!
她攥着这叶片正要兴师问罪。
宋随恰好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想了想,梁雁还是将叶片又放了回去,走上前去问他:“是案子的事情吗?出什么事了?”
时雨方才去兵马司找了腾元,腾元派人查了荣青云这两日的行踪。
宫宴那晚,荣青云正是与姜婳燕在寝殿里。
时雨告知他这些后,他心中大概已有了猜测。
只是,他有些好奇,姜婳燕和荣青云的秘密是什么?
是什么秘密会让她如此害怕,甚至不惜动手除了承曦也要杀人灭口。
他叫时雨去盯紧了荣青云。
梁雁又问他:“那天的事情跟韩夫人没有关系对不对?”
宋随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知晓她是在替韩明担心。
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又想要冷言冷语地刺她几句。
只是转念又想到时雨说的,要对她好一些,便生生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与她无关,你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梁雁放下心来,这才有功夫问他其他的事情。
她往前凑了凑,眉目间有审视之色:“之前在梁府的时候,你偷偷进过我房间?我有一盆小黄杨木,就摆在我书桌上。可有一天我数它的叶子,发现……”
“你在府里关了两日,想必闷坏了,晚上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没有看她,说话时视线罕见地飘移起来。
这话题岔得真是相当生硬。
梁雁唇角勾了勾,一双杏眼亮了起来:“我可以出去?”
宋随此时态度尚且温和,体贴地与她解释:“陛下没说你不能出去,只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就行。”
可听见梁雁的下一句话后,脸上那副好不容易维持的端庄随和骤然崩塌,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梁雁不会看脸色,一派天真地问他:“那你知道韩大哥住哪里吗?”
听说韩明并不住在韩府,而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外边。
她倒是没去过他的宅院。若是可以出去,她最最想做的事情,自然还是去找韩明,若他知晓了他娘的事情,她也可以去解释一二,让他不要担心。
“你什么意思?”
她未注意到宋随陡然冷下来的声音,只一味想着说服他,“那我能不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然后你带我去韩大哥家?我怕他知道了韩夫人的事情会担心,我想去看看。跟他说两句话就回来,好不好?”
他提出要带她出去,是怕她在府里闷坏了,想趁着今夜有空带她四处转转,散散心。
他好不容易善解人意一回,可不是为了让她去见韩明的。
宋随拒绝得干脆:“梁雁,你别不识好歹。”
什么好歹?
她瞧宋随就挺‘歹’的。
梁雁压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拉上他的袖子,冲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宋大哥,你就带我去嘛,我不会跟他说承曦的事情的。
“你今夜带我去找他,我保证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宋随黑了脸,纹丝不动地站着。
铜墙铁壁似的。
她这时候是真想踢他一脚,又怕疼了自己。
不过那天晚上她缠着他带她去韩府的时候,他起先也不答应来着。后来她拉下脸撒了个娇,那人就同意了,既然如此,她不如再试一试?
梁雁故作轻松地吸了口气。
随即缓缓松开宋随的袖子,一双手攀着拢上了他的手腕,她抓着他,左右摇了摇,“宋大哥?”
他冷冷抬着下巴,漆黑的眸子斜掠,还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姿态。
奇怪?
怎么这回又没用了呢?
她的手又往上移了几分,菟丝花一般地缠了上去。
又用了平日里从未用过的绵软嗓音,柔柔喊了一句:“遇安哥哥。”
遇-安-哥-哥
那几个字落在宋随耳边。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掷入了石块。
平静的表象被打破,水波和涟漪倏忽纠缠。
于是某段被他藏掩的隐秘记忆,藤蔓一般长出枝条来。
勾缠着他的耳根,悄然往里头延伸,泛起一阵子酥麻,一路又淌到心里。
被她拉着的那一块肌肤也跟着灼热起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
但当那股心荡神驰的眩晕感渐渐涌上来时,他忽然很想听她再喊一遍……
第 55 章
韩明的性子淡泊宁静, 搬出韩府后,他便在城外竹林置办下了一间小院。
此处人烟稀少,胜在景色雅致,清静安宁。
大多数的时候, 他都在翰林院呆着。
等下了值或是休沐时, 便会和云柏一起回这间小宅院。
云柏照顾他的起居, 他则在屋子里看书。
这么一过就是许多年。
这日夜里, 韩明同往常一样,点了盏灯, 独自在书房里看书。
云柏在外头唤他, 他放下手里的书出来。
今日在屋中读书时, 附近的农户杀猪,送了一些新鲜猪肉来。
他让云柏送了一些回家去。
云柏又好端端地拎着那猪肉回来了。
“公子,府里今日没有人,里里外外都空了, 古怪的很。”
韩明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入了夜, 府中怎可能一个人没有?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便让云柏放了肉去赶马。
韩明不太放心,预备自己亲自去看一眼。
他踏着月色往外走, 院外竹影珊珊。
斑驳的影子交错地落下,他又着一身白衫,便就好像在衣袍上纹了暗色的竹叶图案一般,自成一派清趣雅然。
院门外的小道上,响起阵马蹄声。
他出门时, 恰好见那马车停下。
赶马的侍卫有几分面熟,他上前两步看了一眼, 才发觉是宋随身边的人。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那马车的车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拉开。
穿着一身烟粉色裙衫的姑娘提着裙子,扶着车厢边侧三两步跳了下来。
“韩大哥!”
梁雁朝他挥手。
他稳健的步子隐隐加快了,错落的竹影从他身上拂落,转着落在了脚后。
韩明有几分意外:“小雁,你怎么来了?”
梁雁看见云柏在后面关了院门,便问他:“你是准备出门吗?”
“我方才让云柏给母亲送些东西,但他同我说府里没人。
我有些不放心,便想回去看看。”
梁雁朝云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继续关门了。
接着又对韩明说:“韩大哥,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这件事。
“你不必担心,韩夫人她们没有事情,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出去一段时日,再过五六日便能回来。
“昨日我恰好去了韩府看她,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
“怕你担心,便让我同你说一声。”
她自是不能将事情说得太清楚,所以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末了又强调了一遍,柳瑜十分安全,叫韩明不要担忧。
韩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心下明白了大概。
难为她还特意来替自己送信,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特意来告知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笑笑,“你同我客气什么?”
云柏听了两人的话,又把院门推开,跟着上前来,“梁姑娘要进去坐坐吗?外头冷,屋里有火,进去暖和暖和吧。”
韩明也看向她,“那本地志,我已编了大半,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莫春羽在这马车横木上坐着,只觉得如坐针毡。
梁小姐与韩大人在下头聊得那么好,他不用看也知道,马车里那个定是又在憋着生闷气了。
果然,在听见韩明邀梁雁进去坐坐的时候,莫春羽听见身后的车厢里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那声音就像是……有人拿了杯盏砸在车厢的木板上一样。
末了还伴着一阵骨碌碌的杯盏滚落的声音。
莫春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车下那三人齐齐望过来,莫春羽尴尬笑笑,朝梁雁投去了一道求救的眼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按了按眉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绝了:“我一会儿还有些事情,还是下次吧。”
见她这般说,韩明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点头道:“也好,今夜时候是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韩明站在原地,那马车驶出去很远后,他身形依旧未动。
若是他没看错,那马车是宋随的。
他如今分明已经没有在梁府住着了,怎么还与梁雁在一处?
他们两个……
云柏从后头拉了拉他,道:“公子,进屋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这才收回视线,往屋里走。
两人道过别后,梁雁回了马车。
见她终于上来了,莫春羽松下一口气,挽起缰绳,很快就勒了马往回走。
车厢里,宋随静静靠着车壁,一言不发。
梁雁撩了帘子进来,一脚踢到了滚落的杯盏,弯腰拾了起来。
放在宋随面前的小案上。
“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她撩起裙摆坐下,“我才下去不到半刻钟,哪里久了?”
他转过头,半拉着眼帘,不愿搭理她。
梁雁想着,她这几日在宋府呆着,倒是谈不上多闷,只是心里担心着韩明这边的情况,有些睡不好。
宋随定是瞧她精神不济,才提出带她出来逛逛的。
本也是一番好心。
他这样冷情寡心的人能有这样的心思,已是十分难得了。
罢了,看在宋随松了口带她去找韩明的份上,给他递个台阶吧。
梁雁想了想,像没事人一样笑着凑上来:“不是说晚上带我去逛逛吗?反正现在时辰也还早,我刚好也有些饿,一会进城后我们下去走走好不好?”
宋随没开口,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
莫春羽带着两人到了西街,此时刚过亥时。
新年的喜庆气还四处洋溢着,所以这一会儿街上还是人头攒动的,有几分热闹。
西街离着宋府和梁府都不远,慢慢走过去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等两人下了车,莫春羽倒是有几分眼色,说着自己今日有些累,想要先回去。
宋随应了,他便独自驾着马车回了宋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沿着街道往里走,梁雁走在前边,宋随刚好错开半步,跟在她身后。
迎面有人走来时,他伸手护在她肩侧。
后头有人撞上来时,他亦用肩背挡着。
梁雁在街头踮着脚望了望,发现几个卖吃食的小摊子前面都是人,瞬时有些不想往里头挤了。
她用手肘戳了戳身后的人,“人好多,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被人流推着,两人恰好停在上一回换花灯的挽月楼前。
楼里灯火融融,有酒菜香气飘散出来。
梁雁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宋随好似笑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膀推着人就往揽月楼里走。
“府里可没什么好吃的,你这肚子若是半夜叫起来,可别累得我睡不着觉。”
耳边人声喧闹杂乱,他带着热意的手覆在她肩头。
隐隐的力道推着她往前。
这几日在宋府下来,她觉着两人的关系比之从前要好上许多。
他待她亲密随和许多。
而她心里,似乎也不太抗拒这一份亲密。
相反的,被他环着往前的时候,竟觉得有几分安心。
她不自觉摇了摇头。
看来这几日,古怪的不止是宋随,她梁雁也有几分古怪。
进了挽月楼,宋随叫人准备一间厢房。
这时候楼里的人也不少,所以几乎没什么位置。
可他财大气粗地给了许多钱,那小二便说让两人等着,自己回头去找了找,还真叫他找出来一间。
宋随掏钱的功夫,梁雁瞧见揽月楼檐下挂着几盏花灯。
灯随风动,她瞧清楚了,是各色的荷花灯。
这让她想起前些日子的灯会来。
那天晚上她和宋随捞到了蓝色荷花灯,宋随拿灯换了一对同心佩。
想到这里,她捏了捏怀里的玉佩,叫住一个送完菜回来的伙计,问道:“前几日灯会的时候,你们往河里放了多少盏蓝色荷花灯?”
她想知道自己运气是不是真就有这么好。
那伙计看她一眼,又看见她身后几步远的宋随,眯着眼顿了一会,恍然大悟道:“您是问我们那天放了多少盏靛蓝色的荷花灯?这个我倒是记不清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日许多灯落了水褪了颜色,看起来便和那浅蓝色一样。
“您后头的那为公子拿来的便是盏褪了颜色的灯。
“没能换着东西,我们当家的给他赔钱道歉他也没有要。
“你们今日来的话,我去同当家的说一说,让他送一壶好酒来!”
梁雁听得云里雾里,又问了一句:“所以那日的奖品是?”
“是一盏八宝金丝的琉璃灯。”
伙计话音落下,便被人叫了去添菜。
宋随也走了过来:“在聊什么?”
梁雁莫名心虚,隔着衣料摸着怀里的平安扣,摇摇头道:“没什么,有位置了么?”
宋随伸手想拉她,被她侧身躲开。
眸子暗了几分,他收回手道:“跟我来。”
两人被带到了二层拐角最靠里的一间屋子。
这屋子的位置委实有些隐秘,要从外边的主过道拐进来,穿过一条一人宽的小过道,才能进去。
宋随让小二备了几道揽月楼里的招牌菜,两人便依次落了座等着。
宋随在背对着门桌前坐下。
梁雁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转到正对着门方位,也跟着坐下。
‘咚咚’两声。
宋随抬指敲了敲桌子,语气有些不满:“坐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对面那人扯了扯嘴角,指着后头未关紧的门扇,笑道:“我坐这,可以看看风景。”
包厢临着过道的位置设有门扇和小窗,门扇留了条缝,小窗亦没有关紧,开了一半。
若有人从过道前路过,从梁雁这个方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这二层来往的,除了吃喝的客人便是送饭菜的伙计,哪里能称得上是什么‘风景’?
宋随撩了衣袍起身,跨过大半张桌子在她旁边落了座,“既然是这样,那我也瞧瞧。”
“哈哈”,梁雁干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等到伙计将饭菜端了上来,又真的送上来了一壶酒后,她才默默拿了碗筷开始用饭。
她的筷子虽一直动个不停,可其实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
怀里揣着的那个同心佩也好似有温度似的,灼得她心口痒痒的。
宋随坐在一边,安静地给她夹菜,自己却不吃。
她悄悄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极快地一眼扫过去。
看见他动作不疾不徐的,给她夹了菜,又倒了水,还贴心地用手背试了试水温。
而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杯饮了下去。
她盘旋在口中的疑问忽然有些钝重,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闷头吃着饭。
怎么说呢,她感觉两人这么呆着竟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外头过道里好似涌入一阵风,她瞧见边侧的小窗被带着又打开了些。
梁雁本来没怎么留意,可那窗子前一闪而过的人影十分眼熟,她不由地又抬头看了一眼。
注意到她的异常,宋随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谢天佑了。”
不过他这样一个成天四处乱逛的二世祖,出现在挽月楼里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梁雁继续吃饭。
没一会儿,那窗子前又走过一个人。
是荣青云。
‘啪嗒’一声,宋随放了手里的筷子,起身往外。
梁雁见状也跟着起身。
那两人都是往梁雁和宋随这一间屋子的隔壁去的。
“你吃你的。”
宋随撂下这一句,便屈身停在进来的窄道上,附耳听着隔壁屋子的动静。
荣青云和谢天佑有什么交集?
两人怎么会在私下见面?
宋随压下心里的疑问,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在那屋子的窗格上划了一道小口子,贴着瞧里头的动静。
谢天佑与荣青云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你找我来做什么?”
谢天佑撩了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看向荣青云。
荣青云在他身边坐下,难得有几分耐心:“我昨日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谢天佑冷笑一声:“不如何!”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同你去边塞的。”
荣青云端起桌上的茶水,也替谢天佑倒了一盏,素来桀骜不驯的声音柔和下来:“你不必这么急着回我,左右我还要在京中呆一段时日的,你再好好想想。这京中除了繁华一些,处处都是阴谋诡计,人心算计。你的性子像我,在这地方只怕要吃亏,同我去边塞,有什么不好?”
“和谢天佑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梁雁不知何时也钻了进来,与他并肩站着,学着他的样子用发钗在窗格上划了道口子,也跟着凑上去看。
宋随这么紧张,八成是和承曦的案子有关。
梁雁前头虽别别扭扭了一阵,这一会倒是爽利起来,将那一点点奇怪的思绪抛了出去,也跟了上来。
她站在他右侧,他便伸了右手从从她右侧肩头穿过,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唇上。
宋随提醒道:“小点声。”
见梁雁睁着眼睛望着他,连连点了几下头后,他才把手松开。
不过也只是从她唇上松了下来,自然地就搭在了她的右肩。
他偏过头,回她:“那位是驻守边塞的荣青云。”
梁雁见状点点头,又想说话,可似乎是怕自己声音说大了,又引得宋随来捂她的嘴,便踮了踮脚,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你不觉得,他们两个长得有点像吗?我还以为是亲戚呢。”
梁雁未说这话时,他还未曾注意。
如今听了她这句,再看屋里那两人,倒觉得她那话说得没错。
谢天佑的个子比寻常人都高些,也只有荣青云站在他面前,才没被他的个子比下去。
再看两人的眉眼,说不上有多像,但里头透着的那股子劲儿劲儿的桀骜气,倒是如出一辙。
宋随在心里埋下一个疑团。
对着梁雁却没显露,只是说了一句:“像吗,我觉得还好。”
那屋子里两人似乎没谈好,一前一后地又出去了。
宋随收回视线,偏过头问她:“你吃饱了么?”
他方才浅浅地饮了几盏酒,转过来问她话时,惹得狭小的甬道里染上了些淡淡的酒气。
浅浅桂花香,并不难闻。
只是这气味弥漫在鼻尖,倒让她莫名被熏染得有些晕眩。
这酒闻着清淡,但感觉酒劲似乎还挺烈的。
梁雁仰着头往后退了半分,“吃饱了,我们走吧。”
她说完便沿着进来的路往回走,才转过头,右肩上那只手跟着往后移动,径直覆上了她的脖颈。
就在她被惊得忽地缩了一缩时,后颈上温热的指尖轻点着往下,落到她衣领上。
宋随扯着她的衣领将她往后拉了拉,语气听着有些无奈:“走这边。”
她这才反应过来,往回走是厢房的方向,若是离开,应该走宋随这边。
怎么喝酒的是他,晕乎的是自己?
她撇撇嘴,没说话。
就这么跟在宋随后头与他一起出了揽月楼。
两人走后,伙计去收拾屋子里的饭菜。
端起桌面上那壶没喝完的酒时,他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桂花香。
心想着:不应该啊,当家的让他送的是桃花酿,怎么会有桂花味儿?
要知道,揽月楼之前进了一批桂花酿。
这桂花酿虽然酒香纯冽,入口回甘,但后劲大得很。
好些个酒量浅的客人喝了,直在楼里发酒疯不愿走。
所以后头当家的便把楼里的桂花酿都撤了,换成了温和些的桃花酿。
伙计掀开酒壶盖子,闻了一口。
顿时大惊失色。
不得了,这还真是桂花酿。
一准是上菜的人送错了酒。
他追出厢房去,想给人提个醒,可两人早早没了影。
伙计只好又折返回来,他看这酒壶里的酒还剩了许多,想来方才那位客人喝得应当不多。
再说了,那客人都回家去了,便是醉了起来,在自个儿家里,应该也是无伤大雅的。
是了是了。
伙计安慰了自己半晌,又继续去收拾桌子去了。
回府后,梁雁进了屋子去梳洗,宋随便叫了时雨来。
方才在揽月楼里梁雁说的那句话,他到底还是放在了心上。
他吩咐时雨道:“明日去积云寺找到当年带谢天佑回来的方丈,查一查谢天佑的身世。
“还有姜婳燕……”,宋随想到,荣青云是在姜婳燕与谢竟煊成婚的那一年离的京,若事情真有那个可能,那也只能是在荣青云离京之前……
他抬手按了按有几分眩晕的额角,继续道:“查一查姜婳燕与谢竟煊成婚之前,公主府可有发生过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
时雨点头道好。
时雨走后,院子一股冷风吹着过来。
他伸手扶住院中的树干,定了定身形。
凉凉的夜风驱走他面上无端升腾起的燥热气。
宋随摇了摇头,提步往另一边的净房去。
梁雁回屋时,里头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她以为里头没人,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上床休息了,便也懒得点灯了。
绕过山水屏风,她摸索着到了床边。
她脱了一件外袍,只穿着寝衣。
这衣服也是宋随今日一起带回来的。
只是他买的有些大,腰身松松的,感觉还能再塞下半个她。
领口那处也是,垮垮的,在她肩上根本挂不住。
她若想有什么大动作,便只能用手按着。
反正宋随现下还没回来,她便懒得再去换了。
她拉开床榻上的锦被,踢了鞋子上了床。
一只脚才踩上去,脚腕上忽然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
她反应不及,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脚腕上那股子力道拉着带上了榻。
而后扑倒在某个带着淡淡桂花香气的怀抱里。
那人懒懒地靠在床后的围栏上,一只腿屈起,另一只随意搭着,轻而易举将她圈了进来。
梁雁撑着身子勉强抬起头来。
黑暗中,两人四目相对。
梁雁瞧见那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颤了颤,幽幽若若,眸心似是卷起暗流,那股暗流汹涌着往前,像是要将人吞噬。
梁雁的寝衣宽大,领口和衣裙下摆皆有丝丝缕缕的冷风钻进来。
两人无声对视时,抵在后腰上的那只手紧了紧,松松悬着的衣料又贴了上去,带着几分他手心的温度。
宋随的声音与平日里不太一样,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喑哑。
“这是我的床,你上来做什么?”
那只手光是揽着还不安分,食指微屈,在单薄的寝衣上打着圈儿。
梁雁被他的动作弄得忍不住颤栗起来,她提了一口气,“姓宋的,你是得了失心疯吧?”
那人恍若未闻,保持着那暧昧缱绻的动作,手指打着圈儿,往前探了探。
探到她柔软的腰间,又一路游弋着往上。
寝衣单薄丝滑,他的手指便像是直接在她肌肤上游走一般,她忍不住瑟缩。
梁雁伸手,掌心蓄了力,想将他的手拍开,可一个巴掌将将落到他手背上,人又被他攥住。
他几乎没用力,她却动弹不得。
营养液加更
她被压着, 不得不在他凛冽的气息里挣扎着抬起头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宋随靠在床后围栏上的身子渐渐支起,望着她的眼睛里有一丝迷蒙,而后又散开, 视线落在她肩头。
她也跟着侧过头往一边看, 在看见浅黄色的锦缎领口松松滑落了下来, 露出一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时, 一张脸登时烧了一片。
她挣开被宋随锢着的手,匆匆忙忙将肩上那一块衣料扯着拉过脖颈, 直直捂着胸口。
接着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才两盏酒, 你就喝成这德性?宋遇安,我警告你快清醒些,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眼神到位了,嗓门也拉高了。
这架势若在白日里瞧着到还有几分气势。
只可惜如今被困在床榻上, 密闭的帐幔,昏昏幽幽的光。
起伏的胸膛, 喘息声浅浅,双颊染色若霞。
这样的情态,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宋随盯着她, 缓缓点头。
而后又伸出手,在她绯红的脸上摸了摸。
软软的,气鼓鼓的,手感很是舒服。
梁雁:“……”
他得寸进尺地托着她的脸,语气软下来, 带上几分无理取闹:“梁满月,别喜欢韩明好不好。”
这人在胡言乱语个什么啊?
梁雁左右摇着头, 挣扎着将脸从他手上腾出来。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空档,那人又按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夜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平日里的宋随总是沉着脸,萧疏冷硬,你任何时候瞧他,都觉得瞧不清楚。
他就像是裹了一层硬壳。
有时候想走近
依誮
些,那硬壳还会生出尖刺来。
若是被那刺扎一下,那滋味,真是生疼……
今夜的他,柔和许多。
她对上那一双墨玉似的的眼睛,瞧见他眼里漫着水汽。如玉的脸上也透薄红,更显得他的五官纤细薄透,清润雅逸。
若说韩明的气质像是玉石的温润雅然,那他便更像是玉石的坚硬冰冷,只是如今瞧着又多一份清透和明朗。
他眉目间的颜色转浓,瞳色深深地望着她,有几分固执,“就这么喜欢他?”
梁雁别开脸,“酒品差的人就不要喝酒!”
“谢天佑拿来的酒我都能喝一壶呢,你还是个大男人,喝了区区两杯就成这样,也真是太”
弱了吧……这几个字还没机会说出来,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剩下的话便悉数被堵了回去。
梁雁的身子骤然紧绷,那覆在唇面上的热意带着微微喘息从齿关流入。
湿热的,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气息瞬间将她填满。
她受不住后仰,唇才与他拉开一丝距离,便被他扯回来,又覆上去。
落在她肩头的两只手忽然撤开,一直扣着她的后颈,拉着她不断往前,另一只压着她的纤腰,让她动弹不得。
喘息和心跳声交杂,两人的气息搅在了一起,分不开,理不清。
“唔……”
她像是落水的幼兽,发不出声音,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水面的波浪一圈圈侵蚀自己的视线和呼吸。
软玉嫣然,满怀温香,他不知疲倦,一味地往前索要。
直到舌尖尝到咸涩的泪水滋味,他的动作才生生停住,睁了眼看她,见她哭得扑扑簌簌的,可怜极了。
揽在她后颈的手松开,宋随有些无措地去揩她脸上的泪珠。
还未碰到她的脸。
‘啪’的一声,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个巴掌。
“下流!无耻!登徒浪子!”
他眼中稍稍清明了一瞬,很快又被一抹幽色替代,伸手擒住了梁雁的手。
又是‘啪’的一声。
右脸上也挨了一掌。
“我讨厌你!”
梁雁力气并不大,可不知为何打他巴掌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真是有些被扇懵了,愣了一瞬,便被她一把推开,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床。
梁雁摸起床边衣桁上的外袍,随意披在身上,又生怕床上那人再发疯,于是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出了房门,她站在院子里四下环顾了一阵。
莫春羽恰好瞧见她,见她往右侧无人的屋子那边走,忙喊住她:“梁小姐,你去哪里?”
梁雁头也没回,小跑着往房间走,“我今夜睡这边。”
“可是那屋子闹鬼啊!”
“人比鬼可怕!”
梁雁三两步到了门口,推开门后又很快把门合上。
见没人追来,她这才靠在门上,松了一口气。
刚刚甩了两个巴掌,这会儿陡然冷静下来,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阵的酸麻。
她静静靠在门上,酸胀的右手悄悄抬起,无意识地触了触还带着麻意的嘴唇。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方才宋随亲她的画面。
连带着这一会的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
下流!无耻!登徒浪子!
她捏紧拳头,用力摇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一连串奇怪的画面,而后抬头看了眼屋子里的情景。
里头简陋的很,只有一张架子床,还不知闲置了多久,稍稍一碰,就‘咿呀咿呀’乱响。
床上也只有一张薄毯子。
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灰尘味儿。
真是简陋极了。
梁雁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先这么凑合一晚吧。
反正,她是不可能再回头去找他的。
这么想着,她一只手有些嫌弃地捏开床上那薄毯,正准备上床去躺着,外头此时又传来敲门声。
莫春羽一边拍门,一边在外头喊她:“梁小姐,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法睡觉的,您回大人的屋子去睡吧。”
梁雁拒绝:“我不去,我就在这儿。”
莫春羽又说:“大人方才有点事去了衙署,今夜不会回了。您一个人睡!”
梁雁这才停了动作,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口,试探道:“真的吗?他真的走了?”
可他不是喝醉了么。
这样还能去办公?
可别发起疯来把大理寺的案卷都给亲上一遍。
莫春羽连连点头,“真的走了,我还能骗您不成?”
梁雁这才慢吞吞开了门,和莫春羽一起回了宋随的屋子。
莫春羽将她送进了屋,她站在门口警惕得环视了一周,见宋随果然不在里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等莫春羽走后,梁雁又反锁了屋子和窗户,仔细检查了一番,末了才安心回了床榻休息。
莫春羽安顿好梁雁后,自己拿着枕头被褥,敲了时雨的屋门。
时雨开门看他这副架势,不免疑惑:“你怎么了?怎么不睡自己屋里?”
莫春羽仰天长叹:“唉,一言难尽。你别问了,我今夜同你挤一挤。”
说着也不顾时雨答不答应,抱着东西就挤了进去。
时雨往边侧莫春羽的屋子里看了一眼。
奇怪,那屋子看着没什么毛病啊。
但他也没多想,还是跟着莫春羽回屋了。
宋随被那两巴掌扇懵了。
梁雁走后,他又继续在榻上呆坐了好一阵,才渐渐清醒过来。
挽月楼不知上的是什么酒,入口时没甚感觉,反倒是回了府之后,那酒劲才开始慢慢升上来。
那时头脑虽有些昏昏沉沉,但他酒量并不浅,到底还是压得住。
可事情后来演变成那个样子,说到底,是他自己失了分寸……
如今将人吓跑了,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
在莫春羽的床榻上辗转到第二日起来,想起今日要办正事,他终是没再多想,收拾了一番起身出了门。
洗漱时,宋随瞧见脸上赫然的两道巴掌印,嘴角扯出一道苦笑,犹豫了片刻还是提步去了自己的屋子。
本来,他只是想从桌案上拿一盒梁雁的脂粉盖一盖,也没想要打扰她。
可手放在门上,往前推了几番没推动时,他再也沉不住气了。
她就这么防着他?
明明已经让莫春羽同她说自己不宿在府内了,她还费心费力地将门锁上。
当真是谨慎小心。
他没再推门,抬腿踢了一脚,而后径直出了门进宫去。
宋随今日准备去宫里问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承曦出事那晚人多眼杂,柳瑜寥寥数语便将他应付了过去。
如今案子查了大半,他是时候去同柳瑜聊一聊了。
入了宫,找到禁足柳瑜的屋子,宋随将时雨留在门外,独自走了进去。
柳瑜坐在入门处的一张方桌旁,手里端着一杯茶水。
他眼眸淡淡扫过,瞥见柳瑜对面位置的桌面上,有一滴茶水渍。
他不动声色地坐上那位置,抬指覆在那水迹上。
指尖传来湿润的水意。
“柳夫人,那夜的情景,劳你再同我描述一遍。”
柳瑜姓柳,可自从嫁入韩家后,人人都喊她‘韩夫人’。
今日是头一回,有人喊她‘柳夫人’。
她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收紧,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缓缓道:“宋大人,我那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在院内的佛堂念经,等听到院里的动静时,承曦公主已经落井了。”
“那依夫人看,公主是因何落的井呢?”
数九寒天,一个十六岁的心智健全的公主,怎会在无人时往那井边走去,还不甚落了进去?
“我……实是不知。”
宋随抬指敲了敲桌面,声音如冰凌般:“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替谁隐瞒?”
柳瑜抬眼看他,年轻的男子眉目挂了冰霜,冷肃严整的一双眸子里,暗流深涌,好似能看透人心。
他难不成发现了什么?
见柳瑜嗫嚅着没有开口,宋随冷笑一声:“十四年前你就是这样,为了你的夫家荣耀,长子前途,替她卖命,替她掩藏。如今时移岁易,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不同。”
柳瑜怔住,手里的茶盏再也握不住,骨碌碌地从桌面上滑落下来。
一整杯的水,悉数撒在她裙面上。
可她浑然不觉似的,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那人。
“你怎会知晓,你是谁?”
男子眉目凝结,眼中的棱芒如寒冰似的逼人。
那样锐利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如有实质。
他从怀里缓缓抽出一块玉佩。
‘啪嗒’一声,玉佩撞击在桌面上,发出一道脆响。
上头的禅珠并不老实,落下后还在桌面上来回滚了几圈。
最后停下时,柳瑜清清楚楚看见,珠子写着一个‘越’字。
心中噩梦一样缠绕了多年的隐秘终于被丝丝缕缕剥开。
痛得她终于忍不住垂下了头,身躯微微地颤抖。
在这之余,又有一丝隐秘的庆幸。
“阿越,你回来了。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柳瑜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着他的面容,“阿越,你长大了。”
宋随嫌恶地别开脸:“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些,是想来同你认亲的么?”
“当年的事情,是姨母对不起你们母子。只是那一碗药,我当时若不给月桐,她就要给景州,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柳瑜神色悲痛,“阿越,如今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谅?”
宋随冷笑一声:“若我要你去死呢?”
柳瑜跌坐着落回凳子上,面如死灰。
十四年前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终究是她欠她们母子的。
柳瑜有一个关系要好的表妹,名叫许月桐。
许月桐便是谢竟煊那个早死的发妻。
而她的死,是柳瑜一手促成的。
当年谢竟煊中状元后,许月桐一家人跟着来京,在韩府借住过一段时日。
小夫妻感情要好,日子和美,谢竟煊又中了状元。
本是顶好的日子。
因韩杨鸿是个不太管事儿的,只关心着自己的仕途。
而柳瑜性子犹豫软绵,在后院里被几个妾室压得直不起腰来。
所以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柳瑜那时候十分艳羡许月桐。
“竟煊年轻有为,当了状元郎,又待你如此好。你们一家人未来荣华富贵的日子定是少不了,姐姐真是羡慕你。”
许月桐只是笑笑,“姐姐不必羡慕我,明儿如此懂事,你将来定是要享福的。不像是越儿,成天跟个皮猴似的,上蹿下跳,我和他爹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韩明和谢越这一对表兄弟,年纪相差不大,性子却是差的远。
只是她那时想不到,两个孩子小时候那样的性格,长大了却调了个性子。
若是没有当年的事情,月桐今日应当能亲眼看见。
看见阿越长成如今的样子,她该是能欣慰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谢竟煊受封时,被姜婳燕看中。
姜婳燕朝他递了橄榄枝,谢竟煊却说已有家室,拒绝了。
可姜婳燕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为达目的,也不在乎手段。
时至今日,柳瑜还记得,姜婳燕找她的那日。
她屈尊到了韩府,四下无人之时,给了柳瑜一份汤药。
“这药,你想办法让许月桐吃下去。”
柳瑜惊恐:“长公主,我妹妹她才二十多岁,正好的年纪……我不能……”
“给你三日,若这药不给她吃,你便留着自己吃。或者……”她停了停,“给你那宝贝儿子吃也不是不行。”
“长公主!”
柳瑜跪着爬到姜婳燕脚下。
姜婳燕扯了扯绣着金边的裙角,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只待宰的牲畜,“别让本宫说第二遍,否则你们姊妹俩,谁都别想好活。”
是夜,柳瑜端着那一碗浓黑色的汤药,枯坐在屋子里。
韩明牵着谢越的手,从外头探进脑袋来。
韩明让谢越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屋去,“娘,你怎么了?”
柳瑜擦掉眼角的泪,笑着说没事。
“这是给姨母煎的药吗?我帮你端过去吧。”
柳瑜没作声。
韩明端着汤药往屋外走。
就在他一只脚将要踏出门去的时候,柳瑜叫住他:“明儿,若是有一碗毒药,娘不吃,别人就得吃。你说娘该怎么办?”
韩明想也没想:“如果是毒药,娘当然不能吃。”
“娘,我走啦。”
他端着药往许月桐的屋子里走,柳瑜这一次没有再喊住他。
仿佛借着孩子的手,便能掩盖她的自私与怯懦。
只是可惜,要让景州也替她承担这一份痛苦了……
许月桐死后,谢竟煊带着谢越搬出了韩府。
从此与他们再无了往来。
同年腊月,谢竟煊与长公主成婚,带着谢越住进了公主府。
第二年开春,谢越从护城河落了水。
谢竟煊搜寻三日无果,便立了他的衣冠冢。
上天垂怜,谢越居然没死。
九泉之下,她见了许月桐,也算有话说。
柳瑜颓丧地闭了眼,她知道,自己欠的债,终是要还的。
*
宋随从宫里回来时,天已黑了。
他没进屋子,就在院子里站着。
时雨在一旁同他汇报今日查探得到的线索。
“据属下调查,谢天佑是积云寺的方丈在游历邻县时捡到的。此前,他生活在临县的一座农户家,是家中的小儿子,上头还有三个兄长。
“据传当时是因为家里遭了灾,养不起了,便将他丢弃了。他流落在街道上,后来碰见了方丈,于是被带了回来。”
“他原来的父母兄弟还在吗?”
“还在。属下今日去去邻县找了那一家人,他们如今日子过得倒是不错,成了村里的小地主,不过倒是没有想着要将之前丢弃的小儿子找回去。
“属下觉得奇怪,又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谢天佑原也不是那户人家亲生的,而是他们捡来的。
“至于他亲生的父母是谁,又为何将他遗弃,这些线索属下今日还未找到。”
宋随点点头,眉宇间有些疲倦之色,又问:“那姜婳燕那边呢?”
“长公主那边,滕元与属下倒是说了许多事情。属下觉得蹊跷的有这么一件。
“十六年前,陛下即位后,那一年的夏天,陛下带着长公主,还有一众妃嫔去行宫避暑。
“去了半月,可半月后,长公主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反而一直呆到年节前才回。”
宋随闻言垂了垂眼,“荣青云呢?”
时雨似是没懂他为何突然这般问,思索了片刻才回他:“大人若是问荣将军那时的行踪,那荣将军应是也跟着去避暑了的。
“只是后头有没有同陛下一道回来,这属下倒是没问。大人若想知道,属下再去问得仔细点。”
“你这几日同滕元接触下来,觉得他为人如何?”
院子里的大树下,枝条影子横斜,斑驳错落。
宋随往前站了站,从阴影里走出来。
时雨看着他,见他如玉的脸色透着几分温雅,竟然给他一种有几分温柔的错觉。
不过梁小姐在府里的这几日,大人的确变了很多。
他如实回他:“他……人还算不错,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
“他是否还同你说了别的什么?”
时雨不安地拽了拽衣袖,“他说要帮我找大夫治一治,看能不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宋随拉开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淡淡道:“他若能找来有这样医术的大夫,你便去瞧一瞧。若能想起,也算好事。
“还有,这几日我让你查姜婳燕,以她的性子,必是能察觉出什么,少不了要想办法对付我。
“我倒是不怕她,只是我不在时,你和莫春羽要将梁雁看好了,千万不能让她出去乱跑。”
他说起梁雁的事情时,神情要谨慎许多。
时雨了然,点头道:“大人放心,我们会看好梁小姐的。”
两人话音才落,莫春羽匆匆忙忙赶进院子里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他嗓门极大,吓了两人一跳。
宋随揉揉眉心,无奈发问:“什么事?”
莫春羽急急回他:“宫里来消息说,柳瑜死了!”
承曦一案之中,柳瑜是最关键的人。
这案子才办到一半,眼看着有了些眉目了,柳瑜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事情实在是蹊跷。
不同于莫春羽的咋咋呼呼,时雨和宋随两人要冷静许多。
宋随淡淡看着他,没有接话。
时雨也没将他这话放在心上,还在问宋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见两人这副模样,莫春羽恍然大悟:“大人,您今日不正是去宫里对柳瑜问讯么?她的死莫非与您有关?”
时雨听着这话,总觉得怪怪的,搞得好像是大人亲手害死的柳瑜一般。
宋随没有否认,只嘱咐莫春羽:“这两日在府里注意些,不要让梁雁出去。”
莫春羽随即应下,“大人放心吧。梁小姐她今日就在屋子里呆着,哪儿也没去。”
宋随提步往屋子里去,脸上被她打的两个巴掌如今还泛着痛意。
他今日入宫前,匆匆去街头的脂粉铺子遮了一遮,这一会似乎已经有些盖不住了。
莫春羽正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的脸侧瞧。
“大人,你这脸上怎么好像有掌印呢?”
宋随觉得他聒噪得很,加快了步子,走到门口。
他敲了敲门,唤了她一声。
好半晌,里头都没人应他。
第 57 章
等了一会, 宋随直接伸手推了推门,依旧推不动。
莫春羽见状也上去跟着推,的确是推不动,门被锁了。
他自言自语:“奇怪呀, 今日我叫梁小姐吃饭的时候, 她这门都没锁的呀。好端端的, 怎么忽然锁起来了?”
这时候, 其实宋随还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大概是估摸着自己要回来了,怕自己进屋来, 便又同昨日一样将屋子锁了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敲了敲门, 缓声道:“梁雁, 你把门打开,我有话同你说。”
怕她不开门,宋随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这回不会对你做什么。”
莫春羽和时雨闻言双双一惊。
什么叫‘这次不会对她做什么’?
意思是大人之前对梁小姐做过什么?
他们家大人, 那可是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啊不是
打不出一句话的主。
莫春羽想到什么,凑到时雨耳边, “难怪梁小姐昨夜忽然跑出来,宁愿去住那间闹鬼的屋子也不要同大人住了。难不成……是我想得那样?”
他们大人未免也太……
那两人在后头挤眉弄眼的,宋随却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 提脚一步踹到了门扇上。
屋门轰然打开,屋子里的灯烛都被这猛然的力道惊得跳了跳。
宋随气势凛冽地迈步进了屋子。
那两人守在门口没进去。
片刻后,莫春羽听见里头那人声音冰冷地喊了一句:“莫春羽!”
他心头忽然跟着一跳,惴惴不安地也跟着进了屋。
屋子里哪还有什么梁小姐,空荡荡的, 只有他们家大人一尊大佛似的立在床头。
宋随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这就是你看得人, 人呢?!”
莫春羽也懵了,“用完饭后梁小姐就进屋了,中间也没出来过,这怎么会……”
他忽然顿住,瞧见一边的窗户大开着,而他此前封窗户用的木条被撬了丢在一边……
完了。
宋随伸手探了探被窝,还温着,人应当没走远。
莫春羽哭丧着脸:“大人,梁小姐会去哪啊?”
宋随冷笑了一声,她会去哪?
自然是去城外竹林了。
他进来本就是想同她解释这件事,谁想到这人倒是这般沉不住性子。
一个韩明便让她乱了阵脚。
日后若是遇上别的事情那还得了。
因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会出什么事,他未在屋中停留多久,叫了莫春羽和时雨一起出去找人。
宋随牵了马,上马往城外赶。
时雨和莫春羽在后头,两人去了马厩里牵自己的马,准备即刻便跟上去。
宋随没有等那两人,独自上了前。
此时天色已大黑,想来梁雁就算是去寻韩明,按照她的脚程此刻应当也还未出城。
*
梁雁自然没有那么蠢,她从屋子里翻窗出来后的确是想要去找韩明。
但自然也不可能走着过去,她溜进宋府的马厩里,摸黑牵了一匹马出来。
趁着宋随几人还在说话的功夫,骑上了马往城外赶。
这是梁雁在那日马场后第一次骑马。
她壮着胆子驾着马匹往外走,好在这随手顺的马匹温顺,她并没有吃多少亏。
去城外竹林的路上,梁雁脑中思绪万千。
她之所以这么冲动地跑出来,是因为听见莫春羽那句柳瑜死了。
她前不久才特意与韩明说过,柳瑜没事。
可她为何突然又出事了?
柳瑜出事了,韩明若是知晓,可该怎么办?
宋随好端端地办着案子,柳瑜是关键的证人,他为何要害他?
他莫非当真是那等心黑手狠,杀人不眨眼的人?
她一时间慌得很,就是这么混乱的时刻,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竟然叫她在电光火石间厘了清楚。
她之所以认错救命恩人,是因为那块荷花玉佩。
那玉佩,宋随的确有一块,可韩明也有。
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似乎照应上了宋随与她讲过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里的表兄弟也有一对同样的玉佩。
谢天佑也曾说过,驸马谢竟煊在与公主成婚前曾经有过妻室,还有过一个儿子,名叫谢越。
这个‘越’字,她在宋随的玉佩禅珠上曾见过。
宋随年幼体弱,范御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岁……
而今,他好端端地活了下来,还身强体壮。
梁雁心中渐渐涌出一道不好的猜想。
会不会,宋随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宋随,而是谢驸马的儿子,谢越。
韩明的母亲柳瑜与谢越的母亲是表姐妹,谢越母亲的死,与柳瑜有关……
这也便能解释得通了。
所以宋随顶着别人的名头蛰伏多年,其实就是为了报仇。
柳瑜只是第一步。
那么下一个,会不会是韩明?
她心中惴惴不安,她得去找韩明,看一眼韩明的玉佩,问一问他关于他母亲和姨母的事情,确认一下内心所想。
若真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可是……可是若真是这样,那宋随未免也太惨了些。
他这些年一个人,又是怎么熬下来的?
马匹出了城,在无人的小路上奔驰。
到了被荒草遮掩的分岔路口上,梁雁稍稍勒了缰绳,让马匹放满了速度。
她一时间不知该继续往前,还是转身回去,抑或是……她就该直接回家去,不该搅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可韩明到底救过自己的性命,她没办法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被蒙在鼓里。
况且柳瑜身死的消息估计马上就会传开,她还是先去韩明那里看一看,免得他到时候做出什么傻事。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继续往前,停在岔路口上。
那晚让宋随带自己来的时候,她虽然注意看了路,但那时天色黑,确实有一些地方没有怎么看清楚。
犹豫了不过半瞬,她又勒紧缰绳,选了左边的路口,往里头去了。
走着走着,四周愈发荒凉。
高大的枯树三五棵随意长在路边,苍穹里覆着浓浓的黑云,夜风乍然而起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该不会是走错了吧……
她还没来得及决断是往回走还是硬着头皮下去,背后一只羽箭擦着她的右肩直直射过来。
箭矢挑破她肩头的衣料,猛地插入前方直立的树干上。
梁雁大惊,扭过头往回看,只见身后长满荒草的小道上,有一行十来个黑衣人追着她过来。
前头的几个提着刀剑奔袭,后头的几个站在高一些的坡石上,拉弓搭箭。
对着的正是她的方向!
她心头大震,迅速地回过头来,僵直着身子拉着马一刻不停地往前奔。
肩头的衣料被划开,破了一道口子。
冷风呼呼地从那道口子里灌进来,像刀子一样喇在肌肤上。
马背上的短暂几息思索过后,她渐渐冷静下来。
她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的弱女子,这些人不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她不过才从宋府出来,还不到半刻钟,他们就这么快追上来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们一开始就在宋府四周埋伏着,也许是想对付宋随,但是没等到机会,所以只好把眼光放在了她身上。
而好死不死的,她又自己撞了上来……
马蹄一刻不停地往前,前边不远就是一道怪石嶙峋的山路了。
她正思索着应该怎么办,身后又射来一道羽箭,直中马腹。
马匹被刺中,蹄子上扬,仰头嘶鸣,停了步子不再往前。
甫一停下,倒是给了后头射箭的人可乘之机,紧接着又是几支箭破空而来。
梁雁当机立断下了马,往前面的山路跑去。
山里没有一丝光,夜风卷着山间茅草,呼呼作响。
她闪身跑进了山里。
身后的人很快追了上来。
脚步声整齐稳健,不像是一般的杀手。
她心里发毛,急着往前,可越急越错,一脚踩在石块上,将脚给扭了。
这下好了,她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紧张不已。
这么等在这里不是办法,她的视线落在一边的土坡上。
土坡下斜,上面长满了深深的茅草,不知下头有多深,又通往哪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吸了口气,一咬牙,抱着头滚了下去。
那一群黑衣人终于追着到了山林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刚还看见她了的,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人啊?”
“她一个女子能跑得多快?肯定就在不远处,我们分头找!”
那一行人很快散开,朝着前面的山路跑去。
梁雁藏在坡下,躲在一块巨石后。
听见他们追来的声音,便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山里的夜冷得过分,刚刚因为剧烈奔跑而扭到的脚这时候也开始隐隐作痛了,更不要说从长坡上滚下来,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口子。
寒冷和痛感在一瞬间交杂着袭来,她抵着巨石,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行人该是追着入了山里,渐渐远了,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她稍稍放下心来,环顾着四周,正思量着要不要趁着现在离开。
这土坡虽陡峭,但好在长了许多草覆盖着,勉强在里头能站起身来。
就在她准备起身往下走时,她倏然又听见一道细微的衣料和草料的摩擦声。
那声音像是架在头顶的刀剑,虽看不见人,但总觉着那一道剑锋好似下一瞬就要刺来一般。
她心中狂跳,拔了头上的钗子攥在手里,在身后那人越过巨石一步跨来时,她猛地起身,抬手便刺了过去。
明知有钗子刺过来,那人躲也不躲,直直站着。
“你就这点出息,也敢自己偷了马往外跑?”
簪子扎进他左臂里,没入了一小截。
血顺着玄色的衣料汩汩流出,梁雁掌心触及一片湿润,很快收回手,跌坐在地上。
是宋随。
他的足尖就停在梁雁脚边,不过半寸。
有夜风刮过时,还会带着他的袍角往前扬,衣料打在她小腿上。
她瞬间心虚得不敢抬头。
这一会儿即便是不去看他的表情,光是听他这声音,她也能想象得到,他气极了。
她盯着玄色衣袍下的那一双黑靴,沉默起来。
直到看见那双靴子转了个方向,带着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似是要离开。
她伸手去拽那一片衣袍,刚捏在手心里,上层的布料堆叠着往下落,最后把她的手罩了进去。
她带着几分茫然抬头,宋随竟不是想抛下她离开。
他蹲在她身前,肩背宽阔,挡了一大半山风。
“上来。”
声音还是一贯的冷。
不知怎的,却听得她鼻子一酸。
前一瞬,她手里还紧紧地捏着簪子。
这时候整个人总算松下来,攀着宋随的肩爬了上去。
莫春羽和时雨已带了人去林子里追那些黑衣人,这会两人回去,再没有人追杀阻拦,倒是没一会便回了府。
一路上,宋随一句话也没有,沉默地骑着马。
梁雁也不敢说话,缩在马背上,被他环着。
到了府里,他又抱她下来,将她送回了屋里的床榻上。
梁雁坐在床上,看见他又出了门。
一时间有些无措。
但脚踝上的那一抹疼痛很快又唤回她的思绪。
她靠在床边,脱了鞋袜,只见右脚的脚踝处已泛红肿起,伸手稍稍碰了一下,她便疼得抽回了手。
她抬头往屋子里望了一圈,想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药。
不然若是这么不管不顾地放在一边,只怕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
想到这里,她从榻上下来,一只脚抬着,一只脚往前蹦。
好不容易出了内间,走到书桌前,她翻看了一圈,没找着什么药。
于是又掉了头,有些失望地往回蹦。
门在这时候又被推开,宋随端着一个黑木托盘,往里间走。
见她抬着一只脚,手把着屏风往榻上蹦,冷了一晚的脸色终于有所崩裂。
他三两步走进去,将托盘放在榻边,又朝着梁雁的方向走过去。
“我找个东西。”
梁雁面色讪讪的。
宋随一句话也没说,扯过她放在屏风上的一只手,揽在自己肩上,而后将她横空抱起,往榻边走。
“我自己……能回去。”
方才在外头,形势所迫,她便由他抱着。
可眼下已经回了屋子里,又只有这么三五步的距离,实在是没必要劳烦他。
最主要的是,这么近距离与他靠在一起,总是让她想起一些荒唐事。
想起他昨夜在榻上,也是这样,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一只手扣着她的肩,疯了似的,拉着她一寸寸靠近,一点点吞噬……
他冷笑一声,将她放到榻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自己若是能耐那么大,方才又怎会躲在石块后哭鼻子?”
“我哪里看见我哭了?我可没哭。”
宋随拿过一边的托盘,上面是几瓶药膏和包扎用的布条。
他取了一瓶打开,将药膏抹在手里,另一只手伸过来,捏着她的下巴,一点点涂在她脸侧和脖颈上的擦伤处。
“嗯,你没哭。”
他指腹轻点着,难得温柔。
就连说的这一句,也好似哄她似的,语气缓和不少。
梁雁便不再推脱,由他替自己上药去了。
他手指点着,落在她右边的颈上,这才发现她右边的衣料被箭矢划开,破了半指宽的缝。
隐隐约约的,透过那缝隙可以看见……看见里头白如新雪的一段肌肤。
他眸色暗了暗,涂药的动作竟生生缓了下来,点在她脖颈间的指尖都透着热意。
梁雁见他不动了,有些疑惑地侧过脸去。
瞧见他神色幽幽地往那处看着,登时头脑一热,血气上涌。
忙伸手捂住,“你看什么呢!”
宋随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撤开,又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药瓶子放下,拿了另一瓶药酒来。
只见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打开盖子,倒了一些药酒在手心,轻轻搓开。
而后伸手抬起她的右腿,拉过来搁在自己腿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皱着眉,挣扎着后退。
他一把擒住她又侧脚踝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若想好得快些,就安分些。”
他一只手托着她的脚踝,一只手揉了药酒往那红肿的地方揉。
力道控制着,眼神也控制着,不再到处乱看,以免又吓着她。
梁雁红着脸,也别过头去。
仿佛只要不看,宋随揉的便不是自己的脚一样。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
她盯着帐顶,状似无意地问他:“你那天给我讲得故事,其实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宋随揉搓的动作顿住,不过仅仅只是停了几息,他又继续接上。
梁雁看着他,“所以我该叫你宋随,还是谢越?”
她这句话说得极轻缓,却莫名又带着巨大的力量。
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他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梁雁,否则那晚也不会给她讲那个故事。
只是他没想到,她发现得如此快。
“那你呢,你今夜跑出去,是想告诉韩明,我就是谢越,还是想告诉他,我杀了柳瑜?”
药酒的味道很奇特,揉散开之后,榻间便弥漫着这股子味儿。
她是怎么闻,怎么觉得奇怪,这药味儿……似乎有些发酸。
“你为什么要杀韩夫人?你不是跟我说过吗,这个案子与她没有关系。韩夫人死了,韩大哥怎么办?”
他捏着那瓶子药酒,用力地甩在地面上。
里头的水液哗啦啦流了一地。
“所以你便要跑去陪你的韩大哥?你只知道替他想,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我怎么办?!”
灯烛在他身后,他突然的动作,惊得那火苗都蹿了蹿。
梁雁不自觉地捏紧身下的锦被,脑子被他这一句砸得晕头转向。
她只是觉得,宋随如今办着承曦的案子,就该好好找到杀死承曦的凶手,而不是借着查这案子的名头,去做一些别的事。
况且,她其实并不知柳瑜和宋随母亲的死有什么关联,他讲那个故事的时候,只是一两句带了过去。
万一……有误会呢?
他甩药瓶的动作用了大力,连带着将袖子里的一件什么物什也甩了出来。
落在地上,有一阵清凌凌的响。
屋内的烛火左右跃动一番后终于归于平静。
梁雁垂眼看着落在她脚边的东西,弯腰拾了起来。
是一只芙蓉花样的银簪子。
是她丢的那只银簪子。
脑子里碎片一般的记忆倏然串联起来。
粉色锦布绣桃花的手炉,夹在她看过的书里的黄杨木叶子,不是蓝色河灯换来的同心佩,还有她丢了很久的银簪子……与那一句“你走了我怎么办”一起,串起来,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银簪子在梁雁手里拿着,她手里细微的颤抖带着那根簪子一起,在安静得过分的室内发出一阵凌凌轻响。
“宋随你该不会是……”
营养液地雷回馈加更章
若只是方才那一句话, 他还尚且能糊弄过去。
可如今簪子一落,当真是铁证如山了。
银饰簌簌的声响和她难以置信的声音一起,细细密密地涌入耳里。
他眼前一片黑,头一次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她偏偏还还在那儿没什么眼色地问:“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他半晌没说话, 不知是在想着理由糊弄过去, 还是想干脆破罐破摔地承认了。
梁雁捏着手里的簪子, 说话间有几分犹豫:“宋随……我……”
他没有沉寂太久, 很快接过她的话:“我喜欢你,你有意见?”
梁雁眼里闪过几分震惊。
若说方才她心里是一团乱麻似的搅不开, 那么这一会, 他这么一句话砸过来, 倒是叫她哭笑不得。
不知从何时起,她与宋随,好似总是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处。
他素来冷心冷情,不与人亲近。将别人视作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会喜欢她, 或许只是一时新鲜,也或许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总之, 她觉得他这感情来得实在莫名其妙。
至少前不久在梁府的时候,他还同莫春羽说过,他讨厌她。
她面上看着没心没肺, 许多事情也不爱计较,可唯独那一句,她记了很久很久。
每每在她觉得,她与宋随的关系好像亲密了一些,好了一些的时候, 那句话总会时不时地从脑子里蹿出来,刺她一下。
像是在嘲笑她, 自作多情。
垂眸思索了良久,她还是决心与他说清楚。
“宋随,我或许是对你有几分好感。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与你并不合适。
“你沉默寡言,总是冷着脸。有什么话也不愿说出来,常常自己憋着生闷气。
“我便得去哄你,去开解你。好不容易哄好了,下一回遇见事情,你又会这样。
“总之……与你在一块,我有些累。
“我心中期待的未来能相守一生的人……并不是你这样的。”
屋子里有几道烛火的哔剥声。
有几分刺耳。
他半天没有接话。
梁雁心中狐疑,微微往前凑了半寸,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一只手仍覆着她的脚踝,垂眼往下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偏偏在梁雁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倏然抬眼,与她的视线撞上。
她瞧见他眼里隐隐竟有笑意,可眉眼一贯是冷着的,于是那笑意还未散染开来,只是像湖心的微澜似的,聚在眼底。
古怪极了。
他笑什么?
莫非被拒绝了还挺开心?
他这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梁雁心头思绪万千,然而,更有毛病的事情还在后头。
宋随看着她,漆黑眸底的那一抹悦色渐渐浮现:“你心里有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梁雁眉头一跳,他倒是有几分莫名的自信,可她何时说过这话?
她说的分明是“虽然对他有一些些好感,但是他的脾气太差,太臭,她不可能会和他在一块的。”
“若我以后与你多说话,多关心你,事事与你商量,再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也不生闷气,更不用你来哄我。
“那么你心里对我的那一点点好感,能不能也变成喜欢?”
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像是怕她会离开一样。
梁雁低头,瞧见他手掌心有血迹,是从腕口流下来的。
是她用簪子刺的。
可那人似感觉不到疼一般,死死拉着她,任由那血水从手臂上蜿蜒下来。
连带着也染到她手上。
她皱了皱眉:“你先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觉得现在不是去谈论那件事的时候。
宋随固执地拉着她,“你先答应我。”
梁雁头一次觉得,他难缠得紧。
“这事情我没法答应你。”
她若今日为了将他应付过去而答应下来,将来又做不到,岂不是负心薄幸。
“是因为韩明?”
他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又冷了下来。
看向她的眼神,看得出已是尽力克制住了,但也如薄冰似的。
凉飕飕的。
梁雁不自觉便缩了缩脖子。
“你又来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相信你。”
她说得的确不错。
宋随松了她的手,觉得事情反正已经到了今日这地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梁雁就算是喜欢韩明,那又如何,韩明那样的性子,总归是争不过他的。
今日这伤是她弄的,不如装得乖顺一些,让她愧疚内疚。
总之,能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伸手按着左臂上的伤口,气势弱下来,“我先把伤口处理一下。”
他伤了一只手,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捂着。
这便没有多的手去取金疮药和布条了,更遑论将伤口包扎起来。
他这么按着,抬眼望着她,眼里暗流涌动,好似在等她来帮忙。
可又不直说,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
梁雁往屋外瞧了瞧,莫春羽和时雨久久未归,她不可能就把他这么晾着。
于是将脚从他身上拿下来,往他那边坐近了一些,伸手去拿托盘上的伤药,语气无奈:“我来吧。”
他好似笑了笑:“好。”
等梁雁将布条裁好,将伤药打开时,他已经自己解了腰封,拉着领口将衣服褪了一半,露出半边肩背来。
梁雁握着药瓶的手忍不住一抖,心想他拉这么大一片做什么,又不是给他擦身子。
又自我安慰了一句,算了算了,他这伤是自己刺的,回来还背了自己许久,这才流了这么多血的。
她还是快些给他上药吧。
她拿着帕子沾了清水在宋随伤口上擦了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冰冷的帕子划过肌肤时,她看见他眼皮子也颤了颤。
肯定是冷的。
梁雁见状加快了动作。
伤口被刺得有些深,她细细擦拭着,而后又一股脑儿往上头撒了许多药,最后拿了白布条绕着他的手臂缠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做这些时,宋随偏过头,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
她都不用抬眼,很容易便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视线绕在自己身侧。
正当她要出口提醒他,叫他注意一些时,宋随开了口。
他说:“梁满月,柳瑜没死,我没有杀她。”
梁雁包扎的动作顿住,回望他的视线,“那……她现在……”
“你放心好了,她现在安全得很。”
柳瑜没死,她心中自然松一口气,又继续替他包扎。
可她知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想了想,她还是问出了口:“你母亲当年,真的是韩夫人……”
宋随淡淡看了她一眼,情绪不见几分波动。
他喜欢梁雁,他从来不想瞒着她。
他情愿她知道得多一点,了解得深一些,与他的牵绊多了,便舍不得离开他了。
“我母亲当年是姜婳燕害死的。只不过她不是自己动的手,她威胁了柳瑜,让她送的药。
“不过那碗药最后也不是柳瑜送出去的,是……”,他顿了顿,唇角拉开一道苦笑,才缓缓开口:“是韩景州送的。”
“我知道事情不怪他,甚至连柳瑜也算得上是身不由己。
“可我没有办法不恨他们。那年死在上京的,只有我母亲一人。
“剩下的,踩着她的血,当官的当官,娶妻的娶妻,当真是好不公平。”
梁雁拉着包扎的布条,打下最后一个结。
却不知怎么安慰他。
“那银针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深深地望着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梁雁点点头,便听见他继续开口说:“当年谢竟煊与姜婳燕成婚后,我也跟着一起去了公主府。
“姜婳燕为了讨好谢竟煊,在外人面前,对我百般照顾。
“可到了夜里,见着我这张与母亲肖似的脸,又起了恨意。
“她发疯的时候,便拿着银针,一根根从我身体里插进去。
“她说,我若是求个饶,或是服个软,她便放过我。
“可我一次都没有。”
宋随面容平静地说着这些,身体却有微微的颤意。
最后似乎是真的有些难受了,拉过梁雁的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梁雁脑子里还在消化他方才的话。
一根根银针,插进身体里……
难怪上次,范冬莲给他施针的时候,他反应那么大。
那得多疼啊。
他的头埋在她颈侧,她感受到他灼热而急促的呼吸。
她抬手想推开他。
可当触及他肩头的包扎好的白色布条时,那只手又生生收了回去。
转而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梁雁。
等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梁雁才推开他,“你受了伤,今夜你睡床吧。”
距离皇帝说的五日之限已只有明日一日了。
顺利的话,她明天就会回去。
若是回了家,她与宋随日后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她这么想着,也不再将他此前说的话放在心上。
宋随却没答应她的提议,依旧让她睡在床上,自己去睡小榻。
莫春羽和时雨回来后,向宋随汇报了黑衣人的情况。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那些人是姜婳燕埋伏在宋府周围的。
好在宋悯德与何玉林这几日不在府里,不然,以姜婳燕这般疯魔的性子,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
时雨见宋随受了伤,问他怎么回事,他摆了摆手没有多说,只叫他记得去查清楚他交代的事情。
夜也深了,几人没再说别的,各自回了屋子休息。
第二日,临近出门前,宋随请了大夫进来,替梁雁看了看,重新上了药。
她的腿并没什么大碍,耐心修养几日便可。
那大夫又去替宋随换药。
梁雁也在边上。
“大人这手臂的伤口有一些深,若想完全恢复,只怕要些时日。而且即便伤口好了,日后拉弓射箭之类的力气活,只怕也要少做。”
宋随闻言只淡淡应了声好,没有多余的表情。
仿佛也并不当一回事。
可梁雁听完却觉得不太好。
若不是她,他也不会受伤,若这伤势日后还要影响到他骑马射箭,那她可真是罪人了。
大夫走后,宋随看见梁雁呆呆地坐在一边的小榻上,于是整理好衣服起身坐到她身边。
“你力气小,未能真的伤到我,是大夫太谨慎了。”
他本来是不想解释,干脆就让梁雁心里愧疚着,可一瞧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又不自觉走过来安慰她。
若放在昨日之前,他少不得冷言冷语地装一装,不能叫她发现自己喜欢她。
可昨日之后,他忽然又觉得这事情早点与她说清楚也好,不然……若是日后自己做了什么疯狂的举动,只怕要将她吓着。
“对不起,我昨日不该乱跑出来的。”
宋随伸手,摸向她的脑袋,声音飘飘的,可梁雁听得分明。
他说:“你向来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想想怎么偿还?”
梁雁抬头看向他:“你想要我怎么偿还?”
可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
这厮嘴里能有什么好话,该不会要她以身相许吧?
他摸着她耳侧的发髻,神情是罕见的温柔仔细。
那只手轻轻抚摸着,落到她耳朵上。
指尖在白皙莹润的耳廓上虚虚点了点,一路往下,到了耳垂。
她今日未戴耳饰,他便轻捻着那一块软肉,语气幽幽的:“不如嫁了我,用一辈子偿还。”
不像是开玩笑。
梁雁心头登时猛地一跳,随即伸手拍开他的手,“你想得美!”
这家伙自昨夜的事情后,仿佛变了个人。
行事说话没半点之前的影子,愈发不讲规矩,孟浪荒唐。
她顾念着他有伤,对他这两日连连逾矩的动作都闭眼忍了。
他却蹬鼻子上脸起来。
“今日是五日之限的最后一日,你案子查好了吗?”
怎么还有功夫在这戏弄她。
莫春羽在门口守了一会,见宋随迟迟没出来。
忍不住敲了敲门:“大人,我们该去宫里了。”
宋随听到这声,才终于起身来。
临走前,他盯着梁雁嘱咐了一句:“莫要乱跑。”
梁雁觉得他这一句实在是多余,指了指自己的腿,朝他一耸肩,他这才继续往外走。
宋随走后,她倒在身后的榻上,捂着被子滚了两圈。
而后又坐起来,表情茫然恍惚,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耳尖。
而微凉的指尖触及到那发热的耳垂时,又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很快就缩了回来。
再忍忍吧,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她安慰自己。
莫春羽见宋随出来,撩开车帘子,迎他上车。
“大人,梁小姐的脚没什么事吧?”
宋随上了车,眉梢不经意扬着,挂着几分和煦温雅气,一点也不像是刚受了伤的样子。
他颇有兴致地撩开车帘,让外头的阳光撒进来,回道:“没什么事,修养几日就好了。”
莫春羽坐在马车车前的横木上,马匹开始行驶后,便往后压了压身子,“大人今日心情看着不错,这是与梁小姐和好了?”
本来这几日梁小姐一直在宋府住得好好的。前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宁愿去睡那闹鬼的屋子也不愿与大人一起。昨夜干脆直接翻窗跑了。
他想,大人定是又惹梁小姐生气了。
毕竟梁小姐那么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的人,不可能有错的。
“谁告诉你我同她吵架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
莫春羽看了身后那人一眼,忍了忍还是继续开口说:“大人若是没惹梁小姐生气,她怎会好端端地跑出去?”
只是这声音说着说着渐渐小了起来。
宋随脾气臭,他可不想一大早又被他骂一顿。
果然,他听见宋随冷笑一声:“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昨夜在院里咋咋呼呼,惹的她以为我杀了柳瑜,她怎会跑出去,又怎会受伤?”
他的确恨柳瑜,却也没想过杀她。
莫春羽感受到身后凉凉的视线,拉着缰绳不敢回头。
一整个如芒刺背。
如鲠在喉。
如坐针毡。
不是,他嗓门大是天生的。
也不能怪他吧。
“那属下下次声音小点。”
“你还想有下次?”
“呸呸呸,都是属下的错,幸好梁小姐没事。
“不过大人,明日案子结束了,梁小姐就要回梁家去了。
“您若是喜欢,可要抓紧机会。
“不然若是她日后回了梁府,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近水楼台了。”
年三十那晚,莫春羽和时雨跟在宋随后面跟到梁府时,他们也亲眼见证了梁府的热闹情景。
送走一个韩明,又来一个谢天佑。
莫春羽想起宋随之前的作死行为,是不自觉替他家大人捏一把汗啊。
宋随有些惊讶,他喜欢梁雁的事情,时雨能看出来并不奇怪。毕竟时雨的性子谨慎小心,又善于观察。
可若是连莫春羽都能看出来,那便足见这事情有多明显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梁雁也知道了。
他如今大有一副破罐破摔的气势,“我昨日已和她说了。”
莫春羽动作有些听不懂,默默转过头来:“‘说了’?您和她说什么了?”
宋随半张脸落在日光里,瞳孔澄澈明亮,眉宇间落下浅金色的光。
“我跟她说了喜欢她。”
这么刺激?!
莫春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家大人也太……直白,太迅猛了吧。
那日在梁府里,宋随说‘讨厌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过去不到半月,他竟然又这么坦然地说‘喜欢她’。
简直太割裂了。
他要是梁小姐,八成会觉得他家大人有病。
莫春羽缓了一会,有些好奇梁雁的反应,于是又试探道:“那梁小姐怎么说?”
宋随皱了皱眉,“她说……或许对我有几分好感。”
莫春羽侧耳仔细听着,听到‘或许’这两个字时,直觉不太妙,又问:“这后头难不成还跟了个‘但是’?”
宋随皱着的眉头又深了一分,“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么聪明?”
莫春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得,看这样子八成是被拒绝了。
他识相地转过头去,不打算戳他肺管子。
宋随却没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他话语沉沉的,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失落,他继续告诉莫春羽:“她说或许对我有几分好感,但是与我相处起来太累,未来也不想和我这样的人共度余生。”
莫春羽长长叹一口气,“从前在梁府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
“您这样随意糟蹋人家的好意,当心日后后悔。
“您自己想想,自您来了梁府,梁小姐对您如何,您又对她如何。
“她事无巨细地关照您的饮食起居,关心您的心情,总是护着您,您让她帮忙也从来都是尽心尽力。
“您倒是好,冒认人家恩人的身份住进府里。还整日冷着脸,把她送来的糕点拿去喂鱼,拿书打她,郊外水亭把她丢下一次,国公府又把她丢下一次,还说讨厌人家,嫌弃人家聒噪。
“也难怪她会这般说。”
宋随垂了垂眼,罕见的没有去反驳他。
莫春羽说得的确没有错,他从前待她那样差,她心中有顾虑,对他有意见,也是正常的。
若是能再重来一回,若是他体贴温柔一些,对她好一些,会不会便不是今日这般局面?
“大人,您也别伤心,日子还长呢。
“若您好好把握机会,未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马车往宫门走,时雨在一边已等了一会。
莫春羽放慢步子,等他上车来。
时雨才坐定,便看向莫春羽道:“你不会说成语便不要胡乱说,这种情景,你该说‘花落谁家’。”
“那不是差不多嘛!”
两人你来我往闹了几句。
宋随敲了敲车门,时雨才停下来。
“大人,您昨日让属下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十六年前,长公主在行宫避暑那段时日,荣将军也有同行。
“荣将军事后虽与陛下一起回了京,但也有大半年不见人。
“自长公主从行宫回了之后,荣将军才渐渐又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姜婳燕此前消失的那一段时间实在有些奇怪,宋随在心里已经有了道大概的猜想。
只是一直不敢确定。
如今联系起时雨所言和那日在挽月楼中见到荣青云和谢天佑拉扯的情景,他几乎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既然如此,那么承曦公主的死因也如拨云见日一般,渐渐有迹可循。
宋随问他:“柳瑜那边怎么样?”
“属下已经派人将韩夫人的尸首照看了起来,她现在很安全。
“韩夫人畏罪自杀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出去。
“陛下很是震怒,说要严惩韩家。长公主便去求了情,陛下又松口说看明日的庭审。
“还有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嘉惠公主就要到了。陛下让人提醒您不要忘了明日庭审的事情。”
宋随点头道好。
“一会入宫之后,你们随我一起审一审,看看宫宴那晚,都有哪些人不在长春宫。
“尤其是姜婳燕身边的人,要多加注意。”
几人进了宫里,将那晚宴席上的人聚集在了一处。
叫来问话的虽只是一些宫人,却都是贵人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
此时被叫到宫里来站着,不免都有些牢骚。
“不是已有人认了罪吗,不知还查些什么?”
“这大冷的天,娘娘还等着我去服侍呢!”
时雨一人人地按例问询过去。
主要是问问宫宴当晚,这些宫人人是否都在宴席上,若不在,又去了哪里。
他问得倒不是十分仔细,颇有几分走过场的意思,于是下头那一行人也没什么顾忌,说得敷衍。
等问到姜婳燕身边的兰若时,时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悄悄转过头看向宋随。
宋随微微点头,叫他照常询问。
时雨便照办了,兰若看着也算正常,虽说她当晚的确不在宴席上,不过她说自己一直陪在姜婳燕身边。
见状,时雨便没再问别的。半日功夫下来,问得七七八八,几人又乘了马车出宫去。
路上,莫春羽问宋随:“大人,您方才不是说要注意长公主身边的人么,为何又这么简单就让她走了。”
宋随:“你们方才看兰若,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时雨和莫春羽皆摇头。
宋随冷笑一声:“她说她与姜婳燕在一起,我们自然不能真的去问姜婳燕。
“而今日柳瑜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若事情真是与她有关,我们今日态度越是敷衍,越是显得不敢得罪姜婳燕的样子,她便越是放心,也自然以为我们今日只是走个过场。
“这样一来,等她松懈下来,便容易露出马脚。”
莫春羽又问:“那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宋随看向时雨,道:“时雨去准备明日的庭审”
又转向莫春羽:“你便留在宫里,等今夜夜深的时候,守着兰若,看她有什么动作。”
两人齐齐应下:“是。”
第 59 章
宋随回来时, 梁雁正在书桌前收拾东西。
她来得匆忙,本就没什么东西可收的。
但也许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无聊,觉得无事可做,便给自己找了些事情。
宋随手里拿了些集市上带来的吃食, 主要是糕点和酥糖。
梁雁见他进来, 抬头看了一眼, 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直到那两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被推到她眼前,她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今日的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宋随心情颇好, 将东西拆开, 甜甜的香气很快散出来。
“万事俱备, 只等明日的庭审了。”
一块米色的糕点冒着缕缕的热气,被递到她嘴边。
她抬眼看向宋随,见他神色自若如常,好似昨日的事情未曾发生过一般。
她便觉得人家都没觉着有什么, 自己一时间在脑子里想七想八的,属实是不太好。
于是伸手接过糕点, 咬了一口道:“那便好,明日等你庭审结束,我应该便能回家了吧?”
虽说早与爹娘打了招呼, 他们应该不至于太担心。
但自己毕竟是出来了这么几日,心里总有些慌慌的。
最主要的是,经了昨日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像之前一样正常地与他相处。
宋随又拿了一块酥糖递过去,“明日等我事情办完了, 我送你回去。你的腿不方便,不要自己一个人瞎跑。若是不好好养着, 将来成了个瘸子,看你怎么办。”
他不喜欢听她说自己要离开之类的话,可心里也明白,她迟早是要走的。
若是她回了梁府,自己便不能日日见着她,更遑论如今日一样与她共处一室,临床而卧。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忽然堵得慌。
偏偏那人没什么所谓,冲他笑了笑,又拿过那块酥糖道:“你明日想必忙得很,还是不麻烦你了。我已经给静娴写了信,明日等你们庭审结束,她便过来接我。你不必担心。”
他被她这甜甜的笑晃了一眼,可很快又被她嘴里冷冰冰的话刺了一下。
她就这么急着同他撇清关系?
他忍了忍,还是耐着性子道:“我好像还落了东西在西院,正好一起去带回来。送你回去也不过是顺路,你不必觉得有负担。”
又落了东西?
梁雁有几分狐疑地看向他。
她怎么不太信呢?
梁雁没说话,将酥糖塞进了自己嘴里,又低头去整理自己袍角上的线头。
“明日等我。”
他留下这么一句,便又出门去了。
梁雁看了看天色,此时已入了夜,他这个时辰往外跑,怕是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于是坐在桌前开始吃起糕点来。
第二日巳时,承曦公主一案在大理寺审理。
此案牵涉颇多,大理寺的主堂内,来了许多贵人。
左方上座的位置,坐着的便是承曦公主的生母,嘉惠公主。
嘉惠公主昨夜深夜而至,来不及做休整便匆匆入了宫去见承曦。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最后发现在上京等她的不是自己那个久别多年的可爱女儿。
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嘉惠一路长途跋涉,本就疲累,如今又遭此重击,一时难以承受,晕了过去。
等到翌日一早,皇帝传召了范嘉甫来,替她诊治了一番,才让她慢慢转醒过来。
承曦的事情,皇帝自是知道自己理亏,无颜见她。
可嘉惠清醒后,也冷静下来。
十六年前,她带着凌王前往云州,将承曦留在了上京。
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
她今日无所求,只要一个交待。
皇帝坐在嘉惠身侧,等堂内的人都来齐了之后,他便示意宋随开始。
正如宋随几人昨日所预料的那般,柳瑜自尽的消息传出来,宫里的这些人便都有了主意,他们还真当是柳瑜害死的承曦。
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缘由,让她一个朝廷命官之妻,对金枝玉叶的公主痛下杀手。
就连姜胤也是这般觉得的,今日的庭审,他不过就是想知道柳瑜杀人的动机,再看着如何惩治韩家,来给嘉惠和承曦一个公道。
可宋随竟叫人押了姜婳燕身边的兰若上来。
这事情叫堂内众人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姜胤更是莫名有些心慌。
兰若跟在姜婳燕身边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此刻立在堂下,镇定非常。
她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柳瑜已经死了,关键的证物也被她亲手销毁了。
宋随的本事再大,也不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
姜胤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宋卿,你将兰嬷嬷带上来做什么?”
宋随转过身来,不卑不亢回他:“承曦公主出事那晚,兰嬷嬷说自己整夜与长公主在一块,并未单独出来过?”
兰若点点头,“长公主在宴席上喝了酒,有些头疼,奴婢便同她先回了公主府,再未去过其他地方。”
“既然如此,那你昨夜为何偷偷将宴席那晚所穿的衣物拿去焚烧?莫不是做贼心虚?”
莫春羽昨夜一直盯着,见兰若后半夜时偷偷出了宫。
她在宫外还有一个弟弟,弟弟成了家,平时靠她在宫中所得的一些俸禄过活,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在城南租了一座宅子,一家人住在那宅子里。
兰若深夜出来,去了那宅子里,烧了一套衣物,又将什么东西丢进了宅子里的老井中。
莫春羽不知她丢了何物,只听到一声闷响。
后来等兰若走后,他偷偷潜入,从那燃着的火堆里捡了一只未烧完的鞋子,又去井里将她丢的东西捞了出来。
是一条带着锈的长铁链。
而那只未烧完的绣鞋顶端,恰好有一道明显的锈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随朝着屋里的人介绍:“韩夫人家的静雅堂里有一口废井。
“据府里的下人说,那口井已废了有五六年,平日里一直拿链条和石块封着。
“可那日承曦公主出事时,井口的链条却不翼而飞,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拿走了链条。”
他拿着东西转过来,看向兰若,缓缓道:“而这些东西,却在你弟弟的家里出现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兰若面色依旧镇定:“链条封井并不是韩府独有的做法,奴婢的弟弟家中也有一口井,那么出现这锁链也是情理之中。”
“既然如此,你敢不敢与你弟弟对上一对,看看他宅子里的井究竟有没有被封住?”
宋随两指夹着那铁链,倏然甩在呈放证物的木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兰若身子一颤,忽然没了话去接。
宋随又继续拿了证物出来,对着姜胤和嘉惠的方向:“这是从承曦公主的指甲里取出的粉末,臣晒干对比后发现,正是长春宫的某一间寝殿外墙红柱上的墙粉。
“而那一间寝殿,是皇后为荣将军准备的。
“宫宴那一晚,荣将军与长公主在寝殿之中,逗留许久。”
兰若厉声道:“宋大人休要胡乱攀污,坏我家公主名声!”
皇帝抬指扣了扣座下的太师椅,声音微冷:“宋卿慎言。”
嘉惠却眼波沉沉地看了姜胤一眼,而后又静静望向宋随,开口的声音带着哑意:“说下去。”
宋随点点头,果然继续往下说了起来:“长公主与荣将军说了些隐秘,这事情被承曦公主误打误撞听见。
“长公主怕事情败露,于她有损,便叫了兰若去追人。
“而承曦公主见了来人,惊惧之余,指甲从寝殿外的红色立柱上划过,不经意在里头留下了朱红色的粉末。
“而后她被一路追着,慌不择路,匆匆离开,结果一路跑出了宫。
“恰巧在宫外,除了韩修撰,她又没什么认识的人,便误打误撞地往韩府的静雅堂跑了去。
“兰若一路追过来,也跟着公主进了静雅堂。
“在承曦公主想要进屋去找人时,兰若移开石块,拿走封井的锁链,因此在鞋面和衣料上都留下了锈迹。
“而后她又赶在承曦公主进屋之前,将她推入了井中。”
宋随这一番话说完,堂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兰若极力否认:“韩夫人已经认罪自尽,你为何要往长公主身上攀扯?!”
“柳瑜?谁同你说她已认罪?又是谁同你说她已自尽?”
宋随对一边站着的莫春羽使了个眼色,他很快便退了下去,不过半刻,便带了柳瑜进来。
柳瑜进屋后,跪伏在地,“拜见皇上,嘉惠公主。”
姜胤被这一出整得有些困惑,问宋随:“昨日不是说,柳瑜已认罪自尽了么?怎么今日又好端端地跪在这儿?你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宋随解释:“回皇上,昨日传出柳瑜之死,是下官为了迷惑真正的幕后黑手而放出的假消息。
“昨日这消息往外一传,有些人便以为事情了解了,半夜出了宫去销毁证据,反倒露了马脚。”
这下便就有几分说得通了。
柳瑜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宋随未叫她,她亦不敢开口多说什么,只一味地埋头跪着。
嘉惠眉头紧锁,脸上晦暗不明。
皇帝没想到这事情还能扯到姜婳燕身上。
“长公主与荣将军自幼一起长大,即便是一块说会话也不足为奇,两人之间哪里有什么隐秘,还值得用我曦儿的命去掩盖呢?宋卿,这关乎一国公主的名声,你可要好好查仔细了。”
本来这件事,他可以直接让柳瑜作证,指认兰若,这事情依旧是铁证如山。
可他不想这么做。
他想知道,若是谢竟煊知晓,知晓姜婳燕在与他成婚前就与荣青云有过一个孩子,并且还将这孩子想办法弄回了身边养着,又骗了他十几年的事情后,他又会如何?
宋随扯了扯嘴角,又让莫春羽带进来一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农妇装扮,似是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走进来时还发着抖。
宋随看了农妇一眼,似是叫她不要害怕,而后才继续道:“将你昨夜同我说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农妇低着头,嗫嚅了半晌,才开了口。
“民妇一家住在水云山的村子里,以种田为生。
“皇上年年夏日都会去山里的别苑避暑,民妇曾远远见过您。”
姜胤神色有些不耐烦,“这些没什么用的事情,便不必说了。”
农妇顿了一顿,继续道:“十六年前,皇上与长公主来别苑避暑。而后长公主便在水云山住了半年。
“民妇的姐姐恰好懂医术,长公主偶尔身子不舒服时便叫我姐姐上山去替她看看,顺便给她带一些药。
“快接近年关的那阵子,姐姐去得愈发频繁了。且次次一去就是四五日,回来后又带了许多药上去。
“我曾经问过她,长公主生了什么病,她却说是掉脑袋的事情,叫我不要多问。
“直到后来,姐姐去了长公主那儿一连七日,都没有音讯传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便叫了我男人上山去瞧瞧,结果他也没回来。
“我心里害怕,便收拾了东西连夜跑了。
“后来发现我收拾的行囊里有一包姐姐给长公主开的药,我送去药馆里一问才知道,是安胎药。
“我这才知道姐姐和丈夫为何上了山之后就没了音讯。
“正如姐姐说的,她替长公主安胎接生,是掉脑袋的事情。
“等她的一点作用发挥完了,那脑袋自然也就掉了。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东逃西窜,生怕哪一天被贵人发现,动动手指头便能要了我的命。
“我如今岁数也大了,再也跑不动了,今天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试试替姐姐和丈夫讨个公道回来。”
她憋着一口气说了许久,说到姐姐和男人惨死时,眼睛忍不住红了一大片,却还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这一番话说完,她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宋随未给其他人喘息的时间,又接上:“这便是长公主不能说的隐秘。她生下孩子后,将孩子送去了临县,孩子辗转流落到一户农户家中。
“只是那户人家家里已有了几个孩子,后来遇上饥荒,再养不起了。便又将孩子遗弃了。
“而积云寺的方丈外出游历时,便是恰好经过临县,带回了那个孩子。”
宋随没有继续往后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了,那个孩子……就是谢天佑。
姜婳燕对于谢竟煊的偏爱,京中几乎无人不知。
是以,她会为了这个秘密而杀了承曦公主,似乎也像是她的作风。
而若是真如这农妇所言,姜婳燕曾有过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呢?
这一点,宋随倒是没再往下说,只是此前宋随还说过,承曦是在荣青云的寝殿外偷听到的两人谈话,那这事情,似乎又有了一些指向。
说起来,那谢天佑与荣青云,倒是还真有几分相似。
特别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性子,犯起混来,不相上下。
眼前这一堆事情搅得,兰若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宫宴那晚,长公主的确是与荣将军在一处。
当年为了让荣将军好好替陛下做事,长公主曾与他在一块过。
后来长公主有了身孕,荣将军很开心,说要娶她。
可公主不愿,硬是趁着去别苑避暑的时候跟着去了。
她一开始并没打算留下这孩子,只是在别苑养了一段时日,心渐渐软了起来,再加上那时候荣将军隔三差五地就要来看她,她便就这么一直呆着。
直到生产那日,长公主让她连夜送走了孩子,换了个死婴来糊弄荣青云。
而后又将当晚接生的农妇灭了口。
荣将军那时候内疚不已,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没能陪在公主身边,才将事情弄成这个样子。
而那时朝中局势依然稳固,长公主本就不想再同他继续演戏,
于是便在荣将军面前做出一副消极伤痛,不愿见他的神情。
后来回了宫里,荣将军又守了公主一阵。
只是那阵子两人日日争吵,荣将军大概不忍再看她动怒伤身,便自请去了边塞。
这一次回来,本来还好好的。
可宫宴那晚,荣将军知晓了天佑公子的事情,便在寝殿里同长公主争吵起来。
两人吵得厉害,这事情又被承曦公主听见,长公主瞒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想让事情败露。
更不愿让驸马知晓,于是便叫她去截人。
长公主那夜同她交代的是:今夜的事情,绝不能再让旁人知晓。就让她成为死人,永远保守秘密吧。
也是因为长公主的这句话,她追着承曦公主到韩府,又亲手杀了她。
柳瑜自然是瞧见了。
只是那是关于长公主的事情,便是为了韩杨鸿和她儿子的仕途,她也不敢说。
否则,十四年前,她又如何会被轻易拿捏住?
嘉惠冷笑一声,缓缓站起了身:“我曦儿的命,在你们眼里,便就这么不值?从前在宫中,你们姐弟两处处受人欺侮,连饭也吃不饱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今日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姜胤拉了拉她的手,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可却被她一把打开。
兰若跪在地上,拉着宋随的袍角,痛哭流涕:“这一切都是奴婢一个人的过错。是奴婢心肠歹毒,害死了承曦公主,与长公主一点关系也没有!”
宋随静静将衣角扯出来,姿态冷淡。
众人皆冷冷地看着座上的帝王,等着看他要如何在亲缘之间抉择,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宋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那玉佩似乎滚烫,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样。
理智虽告诉他,今日根本不是提那件事的好时候,甚至还容易惹了皇帝生气,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这样好的机会,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做。
“今日说到这里,又让臣想起十四年前的一桩旧案。
“谢驸马的原配妻子许月桐中毒身亡一案,似乎也出自长公主的手笔。”
兰若忽然大惊:“你……你是何人?”
宋随淡淡拍了拍衣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
就在他反手要将那玉佩亮出来的时候,宋悯德来了。
他三两步从外屋的门槛上跨过来,伸手按住宋随的手,朝皇帝行了个礼。
动作间,他以极小的声音警告了一声:“莫要冲动。”
接着又拉了宋随往一边站着:“今日便只谈今日的案子,陈年旧事,便不要再拿出来惹皇上忧心了。”
姜胤疲惫地点点头,默了半晌才道:“曦儿的死,既是这刁奴所为,便拖出去乱棍打死。
“长公主管教无方,看管不力,便褫夺其封号,即日起,幽禁公主府中,永世不得出府。”
她就知道。
到底还是留了她的性命。
姜胤的话才说完,只听嘉惠冷笑了两声,拂袖大步迈出了门去。
宋悯德拉着宋随,匆匆告退,随后也出了大理寺。
“你可知道你今日在做什么?”
“我知道。”
宋悯德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他只怕自己晚来一步,事情便无法挽回:“你怎么如此自私!我多次与你说过,你娘的身子不好,经受不住这些!你若是今日在圣上面前将当年的事情抖出来,你娘知道了真相,你让她怎么办?!”
宋悯德说的,宋随都一一受着。
当年他自护城河被推落水后,本就存了死志,他没想要活下来,可机缘巧合被宋悯德救下。
若不是宋悯德,若不是心中那一份恨意,若不是想看看姜婳燕和谢竟煊究竟能活成什么样子,他不会活到今日。
宋悯德说过,他名中虽有“悲悯”,“德馨”之中的“悯”,“德”二字,但他从来不是什么慈善的人。
那一日,宋家的船只停在护城河河岸,他买了药材后匆匆上船,脚步才踏到船舱上,耳边便传来一道巨响。
他回过头,只见水里隐约飘着个人。
而那人在水里并未做挣扎,却也未沉底,反而朝着他这边飘着。
就像是……有人在底下托着他一般……
他从来都是敏锐小心的性子,自己恰好在上京停了船,便有人在他脚边落水。
宋悯德自是知晓那日的事情似乎有些蹊跷,若是放在往日,他并不愿多管闲事。
可想到自己病榻上的儿子,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也没想到,宋悯德带了许多珍贵药材,跨了许多江河赶回来,仍然是无力回天。
随后何玉林一病,他更是大受打击。
儿子已去,他不能再看顾不住何玉林了。
所以即便是他那样清醒的人,也妥协下来,胁着那个在上京护城河捡来的孩子,在何玉林面前演了十几年的戏。
日子久了,就连宋悯德都恍惚要忘记,忘记眼前的宋随不是真正的宋随。
若不是何玉林每一年饭桌上呈上来的清蒸鲈鱼和宋随每次吃完后一脸的红疹,他险些连自己都要骗了过去。
可宋随毕竟不是真的宋随,他后来千方百计来了上京。
宋悯德从那时起便知道了,这孩子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当年心软了一瞬,答应他放他来上京。
而今,却不能再放任他戳穿自己的身份,再给何玉林带来无法愈合的伤口。
两人走到了宋府,宋悯德深深看他一眼,开口想与他说些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甩袖回了自己的院子。
宋随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独自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心中好似被一只大手放肆揉捏,酸涩疼胀,却无人可言语……
今日差一点,只差一点,便能将娘无辜枉死的事情翻出来,给她一个公道。
只可惜,此身终是不由己。
虽然,没有证据,又过去多年……或许他今日将事情翻出来,也会被压下去,又或是无人问津,但试都不能一试,他只觉得自己无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靠在墙上,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彷徨笼罩。
承曦的案子这么大,都不能要了姜婳燕的性命,他还能怎么办?
他应该怎么办?
这么多年的努力,难道到了今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若是这样,当年在护城河里,他就该死掉的……
他往怀里摸了摸,除了那块荷花佩,又摸到了那副同心佩的玉环。
玉环上有好看的飘花,轻盈灵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屋里那人一样。
抚摸着玉环,他眼里沉沉的雾团终于散开。
路还长着呢,况且他身边,如今也并不是空无一人了,他,也有想要守护着,想要携手一生的人了。
他该更沉得住气一些的。
宋随站起身,准备往院子里去,一只羽箭忽然破空而来,钉在木门上。
箭尾栓了一张白色的纸条。
宋随拔下那支插在门上的箭矢,取了尾端附着的字条。
字条徐徐展开,上面写了一首诗:
云边白鸟归何处
凌云青山一水间
人生愁绪难疏解
看取青天一行燕
他两指执着字条,上头的字迹力透纸背,墨迹未干。
他眉头渐锁,这一首莫名其妙的诗是什么意思?
还有,这一次送信的人,又是谁?
他指尖在纸面上轻轻移动着,落在那个‘凌’字,‘云’字,和‘燕’字上。
心头缠绕的迷雾好像渐渐散开,有了一丝清明。
第 60 章
宋随和姜胤一走, 那衙署里的人也都散了。
莫春羽和时雨也很快追了出来,恰好在府外遇见从温家过来的小厮。
那小厮说,温静娴让他来传个话,说是家里出了点事, 没办法过来, 遣人来与梁雁说一声。
两人往宋随的院子里走, 老远的瞧见宋随一人站在那儿, 神思深重,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莫春羽将温府小厮的话与宋随又说了一遍。
宋随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说了句知道了, 接着提步往屋子里走去。
温静娴的外祖家在云州, 江老夫人好似是生了病,这信今日传到温家,他们正忙着准备去云州呢,温静娴自然没有功夫来宋府接梁雁回去。
梁雁独自在府里等了大半日, 这会儿听见外头的声响,便一瘸一拐地出来, 跑到房门口踮着脚往外看。
见来人是宋随,她不免失望。
宋随甚至瞧见她叹了口气。
他皱了皱眉,他就这么不受她待见?
他装作没看见一般, 继续往前走。
梁雁不得不与他打个招呼:“你回来了啊,今日的案子还顺利吗?”
话是对着他说的,视线却不断地朝他身后飘。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一脚跨进门去,拉着她往里走。
她自然走不利索, 他便干脆将人拦腰抱了起来,送回榻上。
“温静娴家里有事, 今日来不了。一会我送你回去。”
梁雁点点头,有些尴尬地坐在一边,低头理这自己的裙角。
宋随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水来,拉过她的手,递到她手里。
“今日的案子,算是顺利”,他放下茶盏,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却是半分没有放开的意思,又道:“又不算太顺利。”
她往后抽了抽手,没抽动,只好作罢。
“杀害承曦公主的真凶找到了吗?”
宋随点头。
“那韩夫人有事吗?”
宋随摇头。
梁雁便有些困惑了,“既然真凶都找到了,那为何要说不顺利呢?”
宋随握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抬了抬拇指,指腹若有若无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痒痒的。
偏偏他还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目光落在她手背上,神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在打磨一件精密的瓷器。
梁雁有些受不了,声音也弱下来,“宋随,你有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她算是发现了,自从那晚宋随向她吐露了心意之后,这家伙便大有种破罐破摔的架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总是嘴上说着烦她,表情也时时透着不耐。
但他其实心里就喜欢贴着她。
那次在国公府的柜子里是这样,在挽月楼的过道里是这样,还有他喝醉了酒的那次……
之前好歹有点理由,他抱便抱了,摸便摸了,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算是怎么回事?
她秀致的长眉拧起,已要准备发作了。
那人抢在她前面,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哑。
听着很疲累。
“承曦是姜婳燕害死的。我本想趁着今日的机会,将她当年害死我娘的事情揭露出来。
“柳瑜也答应了要帮我作证。可是父亲来了,他拉住了我,我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若是决意揭露当年的事情,揭露姜婳燕的罪行,替他娘报仇,那么……他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
他自然知晓这么做的后果,可那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办法就这么放过。
他这一句搅进来,梁雁原先想说的话霎时被堵在了喉咙里。
宋随这几日在查承曦的案子时,并没有特意避着她。所以关于案子的大多细节她都知晓。
如今他说承曦是姜婳燕害死的,她心中早就有数,也就不觉得奇怪。
只是她没想到他想要在今日将他娘的事情翻出来。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若想重新摊开在众人眼前,他的身份,皇室的威严,长公主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韩家的名声,欺君之罪……一样一样压下来,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住的。
他本来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她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便把手里的水盏递了过去,“你喝口水吧。”
水杯握在两人交覆的手掌间,在她往前推动的动作下,漾出一点淡淡的水波。
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取了那杯盏搁置在一边,又将手覆了上去。
手心里触及的那块柔软的肌肤和浅浅的温热让他心里终于暖了些。
“父亲拉住我,我其实也能体谅他。若我将事情捅出来,我的身份定然瞒不住。
“而这件事情若是叫母亲知道了”,他顿了顿,嘴角拉出一道苦笑:“她若是知道了,也不知能否承受得住。”
那可是宋随诶。
成日冷着脸,黑着脸,见了人没半句好话的黑面阎王。
如今眼睫轻轻颤着,眼皮有些泛红,整个人竟然透着股十分委屈可怜的意味来了。
她虽知晓了他过往的身世,可他在宋家的遭遇,她倒是不太清楚的。
如今听他这么说,心中便能明白了大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与宋悯德夫妇俩,大概也是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何玉林还不知晓这件事,这倒是与莫春羽从前与她讲的一件事情联系上了。
他说,何玉林喜欢做清蒸鲈鱼给宋随吃,还说那道菜是宋随最爱吃的菜。
可宋随每次吃完,浑身便要起风疹,可见他根本吃不了鱼。
可即便是这样。
何玉林回回还要做,他也回回都要吃。
宋悯德也不拦着。
她从前还有几分疑虑,今日倒是一下子都明白了。
这么说起来,宋随这辈子,倒是过得有些太苦了。亲生的父母一个死了,另一个与死了无差,而养父母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从头到尾,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在意他。
她便也忽然有些能理解他为何长成今日这般孤僻冷清,又不愿信任旁人的性格了。
怪可怜的。
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别想太多,宋尚书拦着你,应该也不全是为了宋夫人。他其实也是怕你冲动,惹恼了皇上,到时候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你也会有危险的。”
见他神色仍是恹恹的,她又说:“我有些饿了,晚上想吃红烧肉,我们先用点饭,然后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
他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关切,心中那股难受酸涩的感觉终于好了一些。便让莫春羽去备了晚饭,而后又问她:“今日擦药了吗?”
梁雁摇摇头:“我觉得好得差不多了,便没擦。”
他皱了皱眉,方才走路是分明还是一瘸一拐的模样,这样子也叫好得差不多了么?
她在他面前倒是不如从前随意,如今拘谨了许多。
宋随转身取了小案上的药酒来,又同上次一样,将她受了伤的脚握着抬起来,去脱她的鞋袜。
她有几分不好意思,挣扎着往后缩,“别了别了,我自己来吧。”
他握着她纤细的脚踝,动作顿住,竟然卖起可怜来,“你今夜就要走了,往后我想再见你也难,就连最后为你上一次药也不肯了么?”
他垂着眼,语气也是一股沉沉的颓丧意味,这几句话落在耳边,莫名叫人心头一紧。
想起他今日遭遇的种种,她的确是于心不忍,便没再拒绝,由着他去弄。
他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头,取了药酒在手心揉开,带着热意的掌心印在她脚踝上,温温的力道,渐渐往四周揉散。
她虽说自己是好多了,可这么简单揉一揉,还是觉得疼得很。
宋随注意到她吸气的声音,手里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他敛着眉,在思索一桩事情。
嘉惠公主自云州而来,如今案子虽大白,可陛下的判决结果必然不能叫她满意。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日的功夫,她便会带着承曦的尸首回云州去。
而皇帝自然不可能就叫她这么回去,大概会派人护送她。
承曦的案子是他负责的,他虽说在某种程度上打了姜胤的脸,但于嘉惠而言,他这事办得也算是尽心尽力。
皇帝在嘉惠面前正抬不起头,若要找人去护送她,那这个人选大概率也是他。
这样也好,他正好也要去云州一趟。
今日送来的那封信,虽不知真假,但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的确是该去一趟云州的。
毕竟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线索和路子能去对付姜婳燕了。
若是去云州,一来一回,快则大半月,慢则一两月。
将梁雁一个人放在京中,一边有个韩明,一边有个谢天佑,他实在是不放心。
他忽然想,不然把她敲晕了也带着去云州好了。
可那念头稍起,又被他按下。
那样的话,她应该会生气的。
他悄悄抬眼去看她,她双手撑在身侧,本来在盯着他的动作瞧,如今他一抬眼,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
“涂……涂好了是吧?”
她忽然结巴起来,坐直了身子,将脚从他身上撤了下来,低头开始穿起了鞋袜。
她动作慢吞吞的,袜子好不容易套上去之后发现套反了,又脱下来重新穿上。
弄了半晌,才将自己收拾好。
宋随将放在一边的药酒瓶子盖上。
他神色幽幽地盯着她。
不行,还是得带过去。
这么想着,心里那股因为她要回家去而空落落的失落感渐渐消了一些。他陪着梁雁坐了一会,饭做好了之后两人又一起用了晚饭。
磨蹭到天黑了,他才叫莫春羽备车送她回去。
到了梁府,梁雁的两个丫环老早便在门口等着,见到了马车,连忙迎上来。
宋随准备扶梁雁下去,她却伸手推了推,拉了盈双和碧流的手下了马车。
她在车下站定,朝上看:“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就不送你了。”
一刻都不愿与他多呆似的。
宋随被她推了一把,也不恼,只垂眼看了一看手臂上被她推皱的衣料,又抬眼盯着她,眼间竟好似有几分笑意。
只是夜色已深,梁雁在车下,没瞧清楚,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与宋随道别后,梁雁问两个丫环梁昭和孔令珊是否在府里。
得知两人已经睡下了,她便没去打扰,回了自己的屋子。
在宋府呆了五六日,这会子忽然回了家,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她竟然还些微有几分不习惯。
她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想的是长公主,一会想的是谢驸马,又想起宋尚书和宋夫人,想起宋随的身世,不免有几分感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宋随的意思,当年她母亲的死虽是长公主一手促成的。
可与韩夫人甚至是与韩明也有几分关系。
难怪,去韩府那几次,她总觉得,韩明与他母亲之间有些奇怪,关系不像是一般的母子,反倒是像陌生人。
还有韩明,从她与他相识以来,他整个人便好似一直笼在一股子淡淡的愁绪里,拨不开,看不清似的。
现在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么那盆黄杨木,其实是韩明预备送给宋随的么?
他当年去江宁也是为了找宋随,只是误打误撞之间竟然将她救了,又引出后头这一堆事情来。
今日之后,韩明应该会知道宋随的真实身份吧。
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情,其实他们两人,应该都不止于今日的现状,也不会弄成这般仇人似的模样。
她想得太多,自己倒是难受起来,只是也不知道那股子闷闷的郁愤之气是哪来的,倒是叫她浑身都不太舒服。
罢了,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未来日子还长,谁知道他们会一直是今日这样呢。
她想了太久,思绪渐渐清明了,便有些睡不着。
于是披了衣服坐起来,在妆台前,她收拾了几样东西出来,一字排开。
桌面上是一盆黄杨木,一只银色的手炉,一只粉色锦布包的手炉,一支玉燕簪,一枚羊脂玉的平安扣,还有她自己的那支芙蓉花银簪。
桌边的小案上还搁着一只鸽子笼,里头住着的是宋随送的那只鸽子。
她抬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好像少了一只手炉。
韩大哥送她的那只手炉不见了。
她起身在屋子里四处找了找,仍是没发现。
奇怪,她记得上一回用那只手炉,还是在……是在……她揉了揉脑袋,总觉得脑子里有些记忆好像被封住了一般。
她低下头,恍然间闻见一股药酒味。
对了,酒!
她想起来了,那只手炉,她在积云寺里,被谢天佑拉着喝酒的时候还揣在手里呢。
怎么没带回来呢,莫非是落在寺庙里了?
她又开始仔细地回想,不知过了多久,伴着自己身上的那股子药酒味,她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
夜里,山寺,禅房,八仙桌上,酒香气,黑色的衣角……
她忽然‘腾’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好像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微凉的指尖触及到灼热的唇瓣,便像是触电一样,突然弹了回来。
记忆开了个小口,剩下的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了。
她呆呆站在原地,忽然怎么也迈不动腿了。
她一直以为,宋随前日说喜欢她,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算不得数,她也不打算当真的。
可原来竟然从这么就之前开始,他就已经……
妆台前的烛火跳跃着,在她眼前拨弄着室内的光影。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梁雁的脸颊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倏然滚烫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里其实是寒凉的,室内的炭火也才升起来没多久,屋子里凉凉冰冰的。
她脑袋懵懵的,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愣神状态动作麻木地熄了烛火,翻上床去。
第二日早晨,梁雁夜里睡不着,早上又早早醒了。
起来洗漱了用完早饭,她发现今日的腿已经好了很多。
她想着等晚一些便去看看爹娘,自己这几日都在外边,也不知他们在家里可还好。
才坐了没一会儿,温静娴来了。
依旧是风风火火的模样。
“雁雁,我听说你腿伤了,要不要紧?”
梁雁起身去迎她,又被她一把摁下。
梁雁只好又坐下来,替她拍了拍一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我就是扭了一下,今日已经好多了。对了,我听说你家里有些事情,是出什么事了?”
温静娴罕见的有些忸怩,“我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事。我外祖母病了,父亲和母亲又都抽不开身,我想回云州去看看她。
“恰好嘉惠公主要带着承曦公主的棺椁回云州,陛下派了人护送,父亲叫我跟着他们一起去。
“可说到底,我一个女孩子,他们也不太放心,所以……”
梁雁大概知晓了,接过话来:“你想让我陪你去?”
温静娴抿着唇,连连点头,雁雁就是聪明,完全不需要她多说,一下子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梁雁无意间摸了摸发髻上的芙蓉花银簪,心想,去云州也好,她从未去过云州,此去虽然路遥辛苦,但能见见沿途风光,也比成日里闷着好。
再加上,温静娴一个女子跟着朝廷的人上路的确不便,有她陪着,也算有个照应。
最主要的是,这一去,少则大半月,多则一两月。
她去了云州,便有一段时日不能与宋随碰见,如此,也不会尴尬。
而这一路上,也能给她一些时间,她最近心绪浮躁烦闷得很……
想到这里,她很快答应下来,“我跟你去,什么时候动身?”
“雁雁,你最好了!”
温静娴抱着她的胳膊,使劲摇了摇,激动了一会儿,才说:“那你要快些去收拾,午后的样子便要出发了。我也回去收拾收拾,一会我来接你。”
梁雁有些惊讶:“这么匆忙?”
温静娴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点头:“嘉惠公主要走,陛下留了没留住。你快些收拾,我一会就来接你!”
梁雁只好应下来,等温静娴走后,她又去找了孔令珊,说了去云州的事情。
孔令珊连连嘱咐她路上小心,又亲自来了小院给她收拾东西,两人一直忙到午后。
梁雁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温静娴是怎么知道她伤了腿的?
她昨日让人给她送信的时候,可从未提过自己受了伤的事情。
罢了,还是先收拾东西要紧,她没多想。
温静娴离开梁府后往便往温府走去。
今日这事情,不得不说,她实在是干得有几分心虚。
本来她的确是准备同朝廷的人马一起去云州瞧瞧的,也的确想过叫上梁雁一起去。
可昨日宋随来找了她。
此前父亲和母亲看中了宋随,希望自己能与他走近些。
她实在是烦得很,为此与他们不知吵了多少回。
她正是头疼得紧。
昨日宋随找来,说他会与嘉惠公主同路,护送承曦公主的棺椁回去,可以捎她一程。
并且回京之后,他会亲自去与温峥说,说是他的问题,不愿与她结亲,以此便可断了爹娘和姐姐的春秋大梦。
她听完连连道好,只问宋随需要她做什么。
宋随这人倒是不藏着掖着,他让自己想办法把梁雁哄来,同他们一起上路。
温静娴一听,这不是正合她意么。
二话没说,她便同意了。
今日一早起来,她又马不停蹄地跑来。
还好雁雁应得爽快,不然,她若是多问几句,自己只怕是要穿帮。
宋随这老东西,心里头真是跟那九曲山路似的,那叫一个七弯八绕。
不过她虽答应了他将梁雁带上路,可没答应他在路上也要帮着他。
大不了她到时候看紧一点,不让这狗东西有机会靠近她的大白菜。
就这么决定了!
温静娴回了府,亦是马不停蹄地去收拾东西。
很快到了午后,她收拾完之后便去梁府将梁雁接了上了。
孔令珊在门口,看见她们走远了,这才放心回去。
温静娴的马车往城门口赶。
这个时辰,宋随他们应该也快到城门了。
到了城门口,温静娴先出了城。
两人在马车里等了一会,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两人撩开帘子一起往外看。
领头的正是宋随,宋随身后不远的位置,那马背上,好像是韩明。
后头跟着的轿子大概是嘉惠公主的,而承曦的棺椁在队伍的中后部,最尾端的位置,还跟了一小路人马。
宋随和韩明怎么都来了?
梁雁转头看向温静娴,眉心微蹙,“静娴,这是怎么回事?”
温静娴‘哈哈’干笑了一声,“他们俩怎么都来了,我都不知道呢!”
宋随面色不太好,将韩明甩在身后。
韩明显然是想同他并排走,似是有话要说,可才跟上两步,便又被他将距离拉开。
他在后头看了看宋随的背影,表情有些无奈,便干脆放慢了马蹄,缓缓跟在抬着承曦棺椁的队伍旁。
承曦死了,韩府还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昨日大理寺庭审完,这些消息才传到韩明耳朵里。
他匆匆告了假回家,发现母亲清减了一大圈。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自是痛惜不已。
承曦还那么小,怎么就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就失去了性命?
这个消息本还没叫他消化下来,母亲又与他说了另一个。
原来阿越并没有死,反而一直在他身边。
今日朝上,陛下说阿越会负责送嘉惠公主回云州。
他想也没想,请了命一起去。
承曦生前,与韩明的关系很是亲厚,这一点众所周知。
他想跟着送承曦去云州,也无可厚非。
姜胤答应下来。
韩明便跟着宋随一起上了路。
宋随下朝出来,换了身衣服,便匆匆领着人马往城外赶。
直到看见等在城门外不远处的一架马车时,心里那一股惴惴不安的失重感才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如今的情况,却不如他原先想的那般乐观。
韩明居然跟着他一道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说服温静娴,哄了梁雁跟他一起出来,就是不想让她自己呆在京里,成日被些乱七八糟的人惦记着。
非得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才稍微安心些。
宋随拉了拉缰绳,往温静娴和梁雁的马车那处过去。
然而,现实的情况,似乎比他想得还要糟糕。
他人还未到,便见自己领着的这一队人马里,不知从哪而冒出一道迅疾的飞马影子。
那一人一马弹射似的,抢在他前头停在马车边。
马背上的人一把扯开那道车帘,“梁雁,温静娴,你们去哪里?”
车里两道女声也带上了几分疑惑,齐齐发问:“谢天佑?”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