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如齐让所料,许励今日来只是为了贺年。

    在淑德皇后“薨逝”后的这些年,每逢年节他都会特意到永安殿来——既可以维系名存实亡的翁婿关系,也能够彰显许家在皇帝面前的份量。

    眼下齐让虽然退了位,但依着许励的圆滑周全,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就断了先例。

    既是贺年,总不能空手而来,大大小小的盒子堆满了桌案,大都是些糕点、茶叶甚至还有许夫人亲手给许戎缝制的虎头鞋,最贵的也不过是两支山参,据说是许励托了一个出身辽北的手下专程回老家挖的。

    并没有多昂贵,却承载着无法拒绝的心意。

    齐让也不拒绝。

    许励想要装成和往年一样,他便提了精神配合。

    惯例的客套和寒暄,关心关心齐让的身体,说几件家中和朝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再询问一下许戎的近况,不知不觉竟也聊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天色渐暗,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许励终于起身告辞。

    “这姓许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烦,”许励前脚出了门,江维桢后脚就从内殿里出来,看见书案前一脸倦意的齐让,叹着气给他换了盏茶,“也就是你,还耗费心神去敷衍他。”

    “既然选他做了饵,自然要养起来,”齐让捏了捏眉心,微阖着眼帘靠在椅背上,“好歹也算翁婿一场,许将军想要体面,总得配合一下。”

    “他还真不嫌累……先前你在位也就算了,现在新帝都登基这么久了,还跑过来装模作样,看起来好像还站在你这边,实际左右逢源、两面三刀,”说着,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当谁不知道他正绞尽脑汁的要把才十三岁的内侄女送给新帝当皇后呢。”

    齐让笑了一声,没觉得多意外。

    其实不管是前世和今生,许励都不曾掩饰过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野心。

    但到底一切和前世不一样了。

    江维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桌案上的东西,一边接着刚刚的话又起了别的思绪:“太后这次为了给新帝选后可费了不少的周章,早一个月前就有画师入各府给适龄的千金们画像,据说现在光都城世家女的画像都堆满了慈安殿,各地的也陆陆续续地在路上……你当初立后可没折腾出这么大阵仗。”

    “我当日不是没得选嘛,”齐让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父皇先定了许家这桩婚事,就当初朝中的局势……为了这后位还不知道要起多少的波折,我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就能亲政。”

    “这倒是,”江维桢翻开那个装着山参的盒子闻了两下,“许励给那个北奚使臣都送些金银玉器,倒找了这些东西来糊弄你。”

    他抱怨完,把那山参丢下,又想起刚刚的话头,“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小皇帝最后会给自己挑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齐让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除夕那日提起婚事齐子元一脸凝重的样子。

    “我也好奇得很。”

    他垂下眼眸,端起江维桢刚添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阿嚏!”

    天色渐晚,没了明媚的阳光,吹到脸上的寒风更显得凛冽,齐子元才迈出仁明殿的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陛下!”在前面掌灯的陈敬停下脚步,先替齐子元戴好兜帽,又把备好的袖炉递到他手里,“傍晚风寒,您小心着凉。”

    “没事儿,”齐子元单手抱着袖炉,另一只手揉了揉冰凉的鼻子,“母后怎么想着这时候叫我过去,说了是什么事儿吗?”

    “奴婢也不知道,”陈敬走到齐子元身旁,一手提灯,另一只手虚虚扶着他的手臂,“来传话的人只说太后有要事和陛下相商。”

    “又是要事……”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点无奈,“怎么转过年了比年底还忙。”

    陈敬知道他只是随口抱怨,也不接话,自顾低着头照着脚下的路,果然下一刻齐子元就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走到慈安殿,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周太后一向早睡,平日的慈安殿一到天黑就沉寂下来,今日却是难得的灯火通明。

    “母后,”齐子元进门行礼,等脱去身上厚重的裘衣挨着周太后坐下才发现几步外正朝着自己施礼的周济桓,不由有些奇怪,“周大人也在?”

    “事关陛下的婚事,自然要可靠的人去办哀家才放心,”周太后说着话,朝周济桓看了一眼,“换了旁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这些画像送来。”

    “画像?”齐子元说完,扭头看见了几乎堆满桌案的卷轴,立时瞪圆了眼,“谁的画像?”

    “都城适龄的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周太后面上笑着,“哀家刚刚看着大都还不错,这才让人叫皇儿过来先瞧瞧,入得了眼的就先留下,等各地的画像都送过来,再慢慢挑选。”

    除夕的时候提起婚事,这才过去两天,画像都送来了?

    齐子元偏转视线,朝着一直默不吭声的周济桓看了一眼,顺手从桌上拿起个卷轴。

    不知道周济桓从哪请的画师,画技十分了得,几笔就将这些世家女子勾勒的栩栩如生。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和过往历史书上瞧见的那些仕女图没什么分别。

    哪怕右下角注明了出身、姓名还有年纪,他也没办法把手里这幅画上的女子想象成一个鲜活的人,更别提要从她们之中挑出一个可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都城里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儿了?”沉默着将所有的画都看了一遍,齐子元才终于开了口,“朕怎么没瞧见周家女?”

    他说着话,朝周济桓看去,“周大人是怕选了自家的人,会被人说是徇私?”

    “臣虽蒙周家养育,但十余年前便已脱离周家自立,满朝皆知,”周济桓抬起头,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至于没有周家女的画像……是周家并无适龄女子。”

    “这样啊,朕多年不在都城,对外祖家的情况也不了解,”齐子元说着话,将手里最后一幅画像放下,“这么短的时间备好这些画,周大人着实是辛苦了。”

    周济桓微低头,淡淡回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周大人拳拳之心,朕十分感动,”齐子元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越是这样,朕越觉得愧疚。”

    周济桓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多了些许诧异:“微臣无能,不知陛下因何事愧疚?”

    “周大人一心为国事操劳,年近四十既无妻室也无子嗣,听说还是当年母后怜恤,遣了自己身边的侍女进了府,周大人后宅里的琐碎家事才有人照料,”齐子元说着,神情里带了不忍,“周大人为了朕和大梁而孤苦,朕实难心安,刚瞧着这些画像就想着不如趁着母后也在,就在这里面给周大人选上一位……”

    眼见齐子元越说越离谱,殿内的其他两个人都听不下去,周济桓更是直接跪倒在地:“请陛下慎言!”

    “周大人这是做什么?”齐子元几步上前,将周济桓扶了起来,又扭过头去看周太后,“儿臣说错了?”

    目光在那张带着懵然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周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皇儿怜恤臣子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些世家女是专程选给皇儿的,要济桓去选,于制于礼都不合适。”

    “朕倒是忘了……”齐子元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回到周济桓身上,“那就不在这些世家女里选,周大人不到四十就官拜大理寺少卿,才能出众,品行绝佳,想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夫人总不是难事,不然等明日朕问问太傅,看看……”

    “皇儿,今日是为了你的婚事,”周太后开口,截断了齐子元后半句话,“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

    “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齐子元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周太后,“那怎么朕的婚事,还要周大人替朕考量?”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还是一如往日一般温和,却让周太后面色微变,下意识朝着周济桓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勉强开了口:“皇儿的婚事关系国本,自是不比常人嫁娶。更何况,济桓只是帮哀家办些跑腿的活,最后这婚事如何,总还是要皇儿自己来决定的。”

    “既是能由儿臣自己决定,儿臣就放心了,”齐子元说完朝着周太后深深一揖,“画像看完了,儿臣还有朝务要处理,就不打扰母后了。”

    周太后犹豫了一下,对上齐子元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哀家听说皇儿进来为了朝务劳碌,也要保重身体。”

    “多谢母后关心,”齐子元弯了弯眼睛,面上带着一如往日的笑意,转向了周济桓,“要宵禁了,周大人也早些回府吧。”

    周济桓应了声,朝着齐子元施了礼:“微臣恭送陛下。”

    第三十二章

    过了年天气一日日地暖了起来,齐子元却依然忙碌。

    其实经过日复一日的磨炼后,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并且十分游刃有余地处理朝务。然后就发现,朝务是处理不完的。

    其实齐让留下的底子还算不错,文武群臣虽然都有各自的心思,却也都能各司其职,但作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总还是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他来决断——这其实也该怪齐让在位时过于勤勉,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作为一无所知的继任者,齐子元虽然不理解,却也只能选择了尊重并且延续。

    ……毕竟在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参考先例是最稳妥的办法。

    转眼到了梁历三月。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兢兢业业两个月一日未休的齐子元也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休朝理由——元兴帝齐焕的忌日到了。

    因着永宁帝齐让不喜铺张,非逢整年或特殊情况不行大祭礼,所以过往每到这日,都是其本人轻车简从地去一次皇陵,聊表心意。

    到了齐子元这儿,自然也是要遵循先例。

    元兴帝在位时沉迷修仙,身边汇聚了各种方士,为皇陵选址的时候也因着这些人的存在,几经周折才选取了一处群山环绕,风水极佳之地。

    缺点就是离皇城有近百里,即使轻车简行,来回也要至少两日工夫。

    所以齐子元幻想了许久要去龙首山行宫休养,最后竟还是借了那位不曾见过面的先帝的光。

    论起来这是穿越以来第二次离开皇城,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齐子元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街巷,突然生起了几分感慨。

    上次被送上马车的时候,他刚刚经历了登基大典,晕头转向又不知所措,短短几个月时间,再坐上这辆马车,已经有了观赏外面风景的闲情雅致。

    ——有时候他也觉得神奇,自己居然真的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朝代活下来,甚至学着去当一个皇帝处理朝务。

    以后会怎么样呢?

    齐子元忍不住想。

    日子不会一直平平淡淡的,朝局更不会,自己这个皇帝也不知道还能安安生生地当多久。

    正想着,陈敬斟了茶过来。

    “陛下,”他把茶盏放到齐子元手边的小桌上,又回身捧了装着糕点的盒子,“刚走得急您都没吃什么东西,奴婢让尚食局备了些糕点,您稍微吃点,到皇陵路途遥远,少说要折腾几个时辰呢。”

    “好,”齐子元捧着茶喝了一小口,转过视线朝马车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道,“皇兄怎么样?”

    “太上皇?”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提起齐让,陈敬愣了一下,才回道,“太上皇正在自己的马车上,那位江公子随行,有他的照料,陛下不用担心。”

    “嗯。”

    齐子元应了一声,对陈敬的话却不怎么认同。

    一路往皇陵而去全是山路,哪怕专门修了官道,又乘着繁复的皇家马车,到底还是生产力落后的古代,自己这种年轻力壮的男大学生都挨不住几个时辰的颠簸,更别提是一直病着需要静养的齐让。

    奈何齐让虽然退了位,也还是元兴帝的亲子,儿子去祭拜老子,也确实是天经地义,自己若非要阻拦,倒显得居心叵测。

    便也只能默认了对方天不亮就跟自己一起出发。

    “山上风凉,”喝了半盏茶又吃了一小块糕点之后,齐子元突然又开了口,“把我那件裘衣给皇兄送去吧,他本就体弱,再着了凉就麻烦了。”

    陈敬想说齐让年年这个时节都会去皇陵,身边的人也都是牢靠的,不至于连这些都想不到,但话到了嘴边,也只是点了点头:“是,陛下。”

    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家陛下的心意,至于太上皇怎么想……

    自己只是个内侍而已。

    于是便躬身照办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出了都城,齐子元的裘衣也送上了齐让的马车。

    “给太上皇的?”江维桢从内侍手里接过裘衣,仔细看过之后,带着困惑回头看向正垂眸看书的人,“你冷?”

    “嗯?”

    齐让从书册上抬起头,瞧见了江维桢手里的裘衣——取了白狐腋下皮毛制成的裘衣,轻便保暖,价值千金,想也知道是来自哪里。

    “既然是陛下的心意,收下就是,”齐让想了想,又道,“晨起煮的姜茶给陛下也送一份过去。”

    “……行。”

    江维桢接了裘衣,又回头去拿盛了姜茶的壶,打发了跑腿的内侍后,才把裘衣塞到齐让怀里,“有时候也觉得很神奇,明明是一国之君,成日里处理不完的朝务摆在那儿,还能惦记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在他眼里,这不是微不足道的事儿。”

    齐让拿起狐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因为天不亮就被迫醒来,上了马车就又睡过去的许戎,顺手将狐裘盖到了他身上。

    “昨日我就在想,毕竟是去祭祀先帝,去的是你们齐家的祖陵……我好歹是为人臣子,又要照顾你的身体,带着小不点是不是不太合适。”顺着他的动作,江维桢也跟着往许戎身上看了一眼,还顺手将那狐裘扯了一半盖在齐让腿上,“还不如把他送回江家,让阿瞳照看两天,也省的这两天人多眼杂的,不太方便。”

    “他去皇陵没什么不合适的,毕竟……”齐让话说了一半,微微顿了一下,而后转了语气,“他这段时日一直待在皇城里,早就闷得发慌了,正好带他出来透透气,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到龙首山玩几天。”

    “龙首山确实是个好地方,”江维桢皱了皱鼻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起来我都百感交集,想起来的不是那山上的景致,而是第一次去那儿瞧见你昏迷不醒的样子。”

    “都过去了,”齐让微滞,而后伸手拍了拍江维桢的肩膀,声音和缓,“是你亲手把我救回来的。”

    江维桢只是一时感慨,却没想过要让齐让来安慰自己,一瞬低落后,立刻顺着他的话故作轻松地转了语气:“这时候明白你舅舅我为什么从小立志行医了吧?”

    “是啊,舅舅,”齐让看着他故作得意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幸好你当年学了医。”

    插科打诨地又聊了几句,见齐让没什么异常,江维桢才稍稍放心了一点,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路途还远着呢,你身体才好了点,不能劳累,正好陪着小不点睡一会,养养精神。”

    齐让依旧是没什么睡意,却也不想再让江维桢担心,放下手里书册,歪靠在车壁上,合上了眼帘。

    越往皇陵去,春意也愈发浓厚,山林间树木已经抽出了枝芽,目之所及是一片嫩绿色的景致,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鸣叫,随处都散发着皇城里见不到的盎然生机。

    齐子元一路都靠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听见清脆的鸟叫,才慢慢醒转过来,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古代明明没有什么过分的污染,山林间的空气却还是明显要比皇城里新鲜,光是闻着就好像找到了小时候到山里春游的感觉,心情也愈发地畅快起来。

    见齐子元一直扒着车窗向外张望,甚至还哼起了从未听过的曲调,陈敬也难免受到了感染:“许久没见陛下心情这么好了!”

    “是啊,”齐子元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眯着眼睛感叹道,“人果然还是要时不时地出来透透气,接触接触大自然,不然不是白活一场。”

    说着话,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向陈敬,“待会祭拜完了直接去龙首山的话,能不能赶得上日落?”

    “日落……”陈敬这才想起前段时日还提起过要去龙首山休养几日,看看日出日落的事儿,顺着点头,“陛下放心,龙首山离皇陵要更近上一些,天黑之前来得及赶到。”

    “那就好,”齐子元放下心来,“反正现在每日都起得早,那明早应该也能看得见日出,要是晚上还能看见星空的话,也不白费这一路的颠簸。”

    “陛下若是想,总是能看到的,”瞧见齐子元的样子,陈敬忍不住劝慰道,“陛下近来如此勤勉,前几日太后过来还说让陛下保重身体,适当也该休息一下才是。”

    “是啊!”

    说起这个,齐子元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明明最开始只想着过一日算一日,活下去再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现在这样。

    不是没想过撒开了手,混吃等死地摆烂,但每每看见堆在仁明殿书案上那些朝务,又不自觉地拿起笔来——虽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既然已经成了这个身份,又是占了人家的位置,该承担的责任总该承担。

    胡思乱想间,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连忙去拿上车后就收起的外袍。

    “陛下,”他捧了外袍到齐子元跟前,“皇陵到了。”

    第三十三章

    古人尤其是古代帝王对身后之事格外在意齐子元是知道的,也听说了元兴帝的陵寝是大梁开国以来规模最宏大的一个,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他还是免不了被眼前这片堪比一座城池的陵区所震撼。

    主陵里葬着元兴帝和他的发妻江皇后,据说原本还选了十余名没有子嗣的妃嫔殉葬,被嗣帝齐让阻止,还借此取消了殉葬的惯例,只在附近修了几座园寝,葬了几位早逝的妃嫔。

    为了给自己修这座陵寝,元兴帝前前后后用了十余年时间——他在位也才二十年。

    至于花掉的银两、耗费的人力,更是不计其数,待到整座陵寝建好,大梁的国库也几乎被花了个干净。

    效果自然也是显著的,一路沿着神道朝享殿走去,目之所及不管是陵门、路面的浮雕、歌颂功绩的石碑,甚至是四下里苍翠的松柏,都可见其伟丽精巧。

    齐子元一路为古代工匠的技艺惊叹,又忍不住感慨幸好元兴帝的继任皇帝是齐让——这样举国之力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陵寝,留下的烂摊子可想而知,更别提还附带那些闹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的道士、专权乱政的宦官、居心叵测的宗亲……

    这种地狱模式,大概也只有齐让能料理的了。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扭头,朝着身边看去。

    陵区内不能行车马,即使现任皇帝,也只能沿着神道一路步行,齐子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尊贵,突然要走这么长一段路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他身边的齐让毕竟还病着,又一路颠簸劳顿。

    少年的目光总是直白又不加掩饰的,齐让脚步微顿,偏过头去迎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陛下有事?”

    “没,”下意识否认后,遥遥地朝着神道尽头的享殿看了一眼,齐子元思索过后又开了口,“不然我们休息一下?”

    “嗯?”齐让有些困惑,目光在齐子元因为走了太多路而发红的脸上微微停留,“陛下累了?”

    “……是有点,”齐子元也不解释,反而顺着说道,“许久没走这么长的路了。”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而后点头:“那就休息一会。”

    元兴帝确实给自己找了处风水宝地,陵区周围群山环绕,绿树成荫,远远看去就觉得心旷神怡,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顺势在路边的肩石上坐了下来。

    “陛下!”陈敬忍不住出声提醒,“这神道……”

    “无妨,”齐让说着,顶着身旁韩应震惊的目光也挨着齐子元坐了下来,“今日不行祭礼,也就没有这么多规矩。”

    大抵是因为齐让在位多年积威甚重,陈敬对这位太上皇的畏惧甚至超过了自家陛下,见他开了口,也不敢再多言,悄悄退到几步之外,在暗中庆幸今日随行的只有近侍和护卫,没有外官在场。

    许是近段时间一直仁明殿奉天殿两点一线的过,在室外活动的时间也少了许多,算起来下了马车也只走了不到二里路,蓦地停下来,齐子元还真觉得有点累,反倒是他一直担心的齐让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

    “这几天都没工夫去永安殿,也都没看见阿咬,”齐子元一边打量齐让,一边开了口,“他最近可还好?”

    “还好,我今日带了他同行,”齐让应道,“和维桢留在了马车上,等到了行宫陛下就能见到了。”

    “阿咬也去行宫吗?”齐子元高兴起来,目光转到齐让脸上,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那这几天皇兄身体可还好?”

    “药一日日吃着,总还是有些成效,”齐让回转视线向齐子元脸上看去,“倒是陛下最近清减了不少,朝务太多?”

    “我又瘦了吗?”齐子元摸了摸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感叹,“朝务确实是不少……”

    正是春种的时候,偏偏大梁国土辽阔,今天这里干旱,明天那里涨水,又赶上三年一次的春闱……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这个皇帝来决断。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先例可以拿来参考。

    也不知道当年继位时才十三岁的齐让,面对更险恶更复杂的朝局,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么想着,齐子元将视线又转回到身边人身上。

    “差不多了,”齐让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开了口,“祭拜完还要赶路去行宫。”

    “好。”齐子元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朝着还坐在路肩石上的齐让伸出了手。

    少年的手白皙而又修长,齐让看了一眼,将手覆了上去,由着对方将自己拉了起来,一路并肩朝着享殿走去。

    不用行大祭礼,祭拜的流程便简易的多,陵丞事先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品和香案,齐子元进了享殿,给元兴帝和江皇后的神牌奉了香又行了大礼,后退到门口等齐让。

    “陛下,”齐让在香案前停下脚步,看了眼高悬的神牌,偏过头来,“我想独自待会。”

    “独自……”

    齐子元一滞,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对元兴帝是没什么血脉亲情的,这次祭拜也只当作是对帝陵的参观,但对齐让来说……这享殿之中供奉着的是生他养他的双亲。

    “好。”

    齐子元应了声,带着一众随侍退了下去,甚至还体贴地关上了殿门。

    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惊动了久久看着神牌的齐让。

    他回过神一般走上前点了香,而后跪在香案前的拜垫上,仰头看着挂在神牌后的帝后像。

    当日为了给帝后绘像,他命人请了不少的画师,最后才挑出来这两幅,现在看起来却觉得也不过尔尔——或许也因为实在过了太久,即使对着这两幅画像,脑海中有关父皇和母后的面容也还是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

    到底都是前世的事了。

    若是没有重生,自己大概也已经和父皇和母后一样,化作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生前的种种都被刻在殿外那块石碑上等着后世来评说。

    又或者……想起前世种种,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

    可能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只等着哪个幸存的兵士或者还忠心的朝臣捡几块木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算是入土为安。

    “或许真的是你们在天保佑吧。”

    凝神盯着两幅画像看了一会,齐让终于伏下身,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改日再来看你们。”

    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殿门大开,齐子元立刻迎上前来。

    少年的面上总是藏不住心事,一双眼里的担忧格外明显:“皇兄。”

    “劳陛下久等,”齐让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时候不早了,出发去行宫吧。”

    齐子元回过头朝着享殿看了一眼,又转回视线看了看齐让,而后点头:“好。”

    在一众内侍近卫的簇拥下,二人并着肩,沿石阶而下,朝着陵门走去,中途路过那座刻着元兴帝生平的圣德碑时,齐让突然顿住脚步。

    “这块碑是我为父皇所立,”他伸手拂过碑上的字迹,语气里带了几分少有的感慨,“这碑文也是由我亲撰。”

    到底是亲子,虽然元兴帝留下了一堆麻烦,立碑撰文的时候,齐让还是极近夸赞了元兴帝的功绩,若不是齐子元登基也有一段时间,对这位先帝有了了解,只看见这块圣德碑,怕是真的要相信元兴帝是个具有雄才伟略的圣君。

    “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只能等着陛下为我立碑了。”

    齐子元正仰头打量面前这块石碑,突然听见齐让开口,猛地转过头去看他:“皇兄说什么?”

    “陛下,”齐让面上带着笑,语气温和,“将来就把我葬到父皇身边吧。”

    他说着回过身指了个方向,“就那块空地,也算依山傍水,当成死后长眠的地方正合适。”

    齐子元顺着瞧了过去。

    那确实是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比起元兴帝陵园的宏大壮阔……

    “待到皇兄百年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儿,”齐子元收回视线,仰起头继续看着面前的石碑,语气轻松,“说不定将来是我先死,还得劳烦皇兄帮我料理后事呢。”

    “你……”齐让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微微怔了怔,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那陛下想让我怎么帮你料理?”

    “要是我死了,才不用修什么陵寝,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再把骨灰随便撒到哪片山林里,也算尘归尘土归土,”齐子元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石碑,“至于立碑就更不用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成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皇帝,只能在位的每一天尽自己所能,至于后世如何评说……反正我又听不到。”

    这话简直算得上离经叛道,齐让听完怔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陛下倒是想得通透。”

    “算不上什么通透,我就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一双眼睛看向齐让,“既然活得好好的,干嘛急着去安排死后的事儿?”

    第三十四章

    从皇陵到龙首山的路途要近上许多,尽管山势陡峭、山路难行,一路颠簸劳顿后,还真在天黑前赶到了行宫。

    龙首山行宫始建于世祖年间,起初只有一座寝殿、几间汤室,经其后数代皇帝逐步的整修增建,宫室楼阁渐起,汤室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加上新修的花园、行宫外的鞠球场、还有依附于龙首山山势所建的各种亭台楼阁,到元兴帝年间,整个行宫的规模已经堪比皇城。

    上次来行宫还是为了探病,来去匆匆又心事重重,根本顾不及周遭的景致。

    今日难得有了闲暇,齐子元下了马车进到主殿简单梳洗之后也不休息,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轻便的小袖袍衫就又出了门。

    日薄西山,斜阳笼罩着华丽的楼台馆殿,散发出熠熠的余晖。

    许是因为温泉的缘故,行宫里要比皇城更暖上几分,明明只是初春,沿着曲折的宫墙先前走去,已经可以见到不少的花草,散发着许久不曾见过的盎然生机。

    行宫当日修建时花了许多工夫,离了主殿一路向外走去,入眼皆是富丽堂皇的雕栏画栋,再就是精心打造的花园,好看是好看,却莫名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城里,种种的精细华贵里都带了说不上来的拘束。

    这种想法一旦涌起,再瞧什么都不太对劲,逛下去的兴致也淡了几分,连面前成片盛放的杜鹃花都变得格外庸俗起来。

    就算是建在这山里的行宫,到底也还是皇家的行宫。

    齐子元想着,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陈敬素来细心,听见这叹气声立时有所察觉,循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一路心心念念要到行宫看夕阳,怎么见到了反而不高兴?”

    “……看是看到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抬手指了指西边的残阳,“但你有没有觉得,这儿的夕阳其实跟皇城里的也没什么分别?”

    “没有吗?”

    陈敬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龙首山山势陡峭,行宫虽然建在了半山腰,也离天际更近了许多,目之所及正是霞光漫天,绚烂而又夺目。

    还是和皇城里被宫殿遮蔽的晚霞不一样的吧?

    “没事,”瞧见陈敬满脸茫然,显然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齐子元笑了一下,“朕也是随口一说,可能……”

    可能是自穿越以来一直被迫待在皇城里,才对这次龙首山之行格外期待。

    在意的或许也不是什么夕阳,而是能够离开皇城,不用理朝务,不用带随从,随心所欲地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

    虽然已经从无所适从到逐渐习惯了现今的生活,适应了皇帝的身份,可在不敢显露的心底,他永远还是想做回那个自由而又烂漫的齐子元。

    “算了……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皇城里好。”

    到底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暂失落之后,齐子元很快找理由哄好了自己——虽然风景不尽如人意,空气还算新鲜,离了皇城好歹不用上早朝,也不用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朝务,更不用上郑太傅的课,抄那些越来越难读懂的古籍。

    这么想着,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情也好了几分,打算回去找间汤室好好地泡一会,再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就听见身后的陈敬低低地开了口:“太上皇!”

    “嗯。”

    熟悉的温润声音从身后响起,齐子元回过身,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齐让。

    入了春天气转暖,不用再穿厚厚的裘衣棉袍,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小袖袍衫,宛若一枝青竹一般清隽,身形还是有些清瘦的,但肩宽腿长的骨架犹在,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多了些许平日难见的英武。

    其实齐子元一直都知道齐让是好看的,蓦地转身瞧见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这人明明孱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又自带了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不可接近,精致的眉眼还是让自己为之惊艳。

    以前看过那些小说里形容主角什么刀刻般的轮廓、深邃似水的眼眸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

    但要真拿这些东西来形容齐让,又好像对不起面前这张脸。

    齐子元胡乱想着,看着齐让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突然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瞧过来的时候,再没了起初的冷漠——就像现在,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下,显得格外的柔和。

    不自觉的,齐子元唇边就带起了笑:“皇兄!”

    “陛下,”齐让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双突然漾出笑意的眼上,一瞬的停顿后才又开了口,“在这儿做什么?”

    “我先前没怎么来过行宫,”或许是晚霞过于耀眼,齐子元忍不住错开视线,回道,“想趁着离晚膳还有一会,四处转转。”

    “这行宫内的景致……”齐让跟着朝四周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是啊,”齐子元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嫌弃,“原还想着到山上看看落日,现在看着和皇城里也没什么分别。”

    “落日?”齐让略思索后道,“行宫外西北方有座向翠峰,峰上临着山崖的位置有座观云亭,在亭上可瞰整个行宫的景致,也能观西边崖下的云海。看落日或许有些迟了……陛下要是起得来,明日天亮前过去也能看看这山间的日出。”

    “好啊!”齐子元转过身子朝着西北方向看去,似乎真的看见霞光中观云亭影影绰绰的影子,双眼也跟着亮了几分,“皇兄一起吗?”

    话问出口,他又后悔起来——那向翠峰看起来没多远,毕竟在行宫外,想要到峰顶总还得爬一段山路。

    “皇兄要是不想的话……”

    “无妨,”少年人的纯粹和直接总是很难拒绝的,齐让转过头遥遥地朝着观云亭看了一眼,“我也许久没见过皇城外的风景了……一起吧。”

    “好!”明明只是看个日出,还是在行宫跟前,齐子元却好像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约定,弯了眼睛,整张脸上都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明天早上,我在行宫门外等皇兄。”

    或许是受到了感染,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唇,看着面前突然就欢欣起来的齐子元:“好。”

    心底有了期待,再看面前的风景就顺眼的多,尤其是面前这片杜鹃花,在晚霞掩映下显得格外绚烂绮丽。

    “刚忘了问,”齐子元用一根手指在花瓣上轻轻点了点,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这是要去哪?”

    “许戎耐不住,吵着让维桢带他先去了汤室,我闲来无事,去看看他们。”齐让说完,看了齐子元一眼,“陛下一起吗?”

    “好,”齐子元立刻应声,“我正想一会去看看阿咬呢!”

    “那走吧。”

    夕阳又向下落了几分,天际的霞光也逐渐变得暗淡,陈敬点起了提前备好的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面照着路。

    “行宫也挺好的,”走了一会,齐子元突然开口,“有皇城里没有的清静和安逸。”

    “原先行宫也没这么清静,”齐让抬手指了个方向,“除了随侍的朝臣、宗亲,那边的院落里有常年住在这儿的伶人,加上这行宫里原有的侍从和工匠,比皇城里也差不多。”

    “是吗?”齐子元顺着齐让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不见他们?”

    齐让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中毒之后,这行宫里所有的人都进了大理寺。”

    ……倒是把这个忘了。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齐让脸上,半天没说话。

    “陛下不是一向畅所欲言,”齐让看着脚下的路,“怎么突然犹豫起来?”

    “我……”齐子元脚步微顿,看了眼已经十分有眼色地走到了几步之外的陈敬,视线转回到齐让身上,“我只是想知道,秦远真的是下毒害皇兄的人吗?”

    秦远?

    齐让有些意外地抬眼,借着不远处陈敬手里的灯笼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齐子元:“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知道凶手已经伏诛,满朝上下没人再有异议,前朝的事儿有了了结就不该再提,但我还是很想知道……”鼻息间似乎还回荡着那股血腥味,齐子元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光线昏暗,少年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明亮,齐让看着,不自觉就想起那一日自己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许励,他说不能因为怀疑就直接要了一个人甚至很多人的命。

    哪怕对方是许励,又或者是为祸朝纲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的秦远,但在他眼里,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是我让人抓了秦远送到大理寺的,”齐让微微抿唇,眼帘低垂,“所以陛下可以放心,他死得也不算冤枉。”

    第三十五章

    这话并不算作假。

    自元兴十年任内常侍起,秦远便和内侍省其他太监勾结在一起,广受贿赂,四处敛财,甚至擅夺民田、卖官鬻爵,说是罪不容诛也不为过。

    奈何齐让继位时朝局混乱、威胁众多,不得已选择了退让,只没收了贪得的钱财,将人赶回了老家。

    算起来也过了十多年,苟活到现在,他死得确实不算冤枉。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下毒的幕后黑手……

    齐让微阖眼帘,在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背后的种种齐子元是不知道的,听了齐让的话,他先是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问道:“是皇兄让人抓了秦远送到大理寺,为什么?”

    “彼时陛下初继位,了结此案不光能安抚群臣,也能树立威信,坐稳皇位,”齐让看着他,缓缓道,“只有朝局安稳,大梁的江山才能稳固。”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齐让的意思。

    “江山稳固……”

    将这四个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齐子元点了点头,格外认真地回道,“我知道了。”

    “陛下向来通透,”齐让安静地看了他一会,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转回目光到不远处的陈敬身上,“前面快到了,走吧。”

    “好!”

    齐子元应了声,跟在齐让身后向前走去。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夜色遮蔽了行宫,露天的汤室里点起炭盆,驱散了晚间的凉气。

    江维桢坐在汤池边,裤脚挽起,半截小腿泡在温热的池水里,在他手边放了盏泥炉,上面温了壶竹叶青,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你倒是惬意,”一进门瞧见这幅画面,齐让挑了挑眉,回眸朝汤池里看了一眼,“许戎!”

    “太上皇!”许戎正泡在汤池边较的浅水里,没人陪也能自得其乐,听见声音他下意识应声,扭过头瞧见了跟在齐让身后的齐子元,立时从水里站了起来,“哥哥!”

    “唉!”齐子元笑着应了声,瞧见许戎浑身湿漉漉的样子,连忙开口,“快回水里,小心着凉!”

    许戎乖乖点头,又缩回水里,只露出小脑袋在水面上,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齐子元:“哥哥,你不下来和我玩吗?”

    “我……”齐子元转过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齐齐看了过来,诧异过后,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行宫里没有旁人,陛下想玩去就是了,不用问我。”

    “也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去询问了齐让的意见,齐子元笑了一声,到帷帐后脱掉身上繁复的袍衫,换了件轻薄的中衣便下了水。

    池水温热,水面上蒸腾起淡淡的雾气,晚风拂过浸湿的皮肤,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干脆整个潜进水里,好半天才探头出来换了口气。

    “哇!”围观了全程了许戎忍不住惊叹出声,“哥哥会泅水,好厉害!”

    汤室里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齐子元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甩了甩浸湿的头发:“其实也不算会,就是知道怎么换气,再随便扑腾几下,落水了不至于淹死……你要学吗?”

    许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正儿八经学游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姿势也好要点也罢早就丢在了脑后,索性温泉池也不是什么适合游泳的地方,一大一小凑到一起,倒更像是在玩水。

    “咱们陛下水性居然还不错,”江维桢正看着汤池里的两个,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拿起了泥炉上的酒壶,立时扭过头,“阿让?”

    “你早上说,我最近身体好了不少,脉象也稳了很多,”齐让说着话,给自己倒了一盏,“喝一盏酒也没什么。”

    “……我那是想让你多出去走动一下,”江维桢抢过酒壶,看了看被齐让攥在手里的酒盏,沉默了一瞬,“就这一盏。”

    “好。”

    齐让端起酒盏,浅浅喝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微微有些许苦涩,却又能回味到延绵的甘甜。

    忍不住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瞧见他的样子,江维桢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以前也没觉得你多善饮,怎么突然就念念不忘了。”

    “可能越是不让喝,才越觉得想喝,”齐让又喝了一口,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酒盏,“人生在世,若能有点念念不忘的,也是好事。”

    “这倒是!”江维桢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汤池,声音放轻了几分,“先前你一直被这江山社稷束缚着,我倒是希望你能……就像这小皇帝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也挺好。”

    “没心没肺?”

    齐让抬眼朝汤池里看去,正扶着许戎教他浮水的齐子元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后,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就又潜进了水里给许戎做示范。

    “或许是吧,”盯着汤池不知道看了多久,齐让终于收回视线,指尖在手里的酒盏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声音里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但确实挺好的。”

    说完,又浅浅地喝了一口酒。

    一盏酒并不多,齐让却喝了好一会,倒是他身边的江维桢,说话的工夫已经喝了五六盏,只是这人一向酒量好,面色和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有一双眼睛,要比往日里更亮了几分。

    “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什么也不想的把酒言欢了,”江维桢晃了晃空空的酒壶,“就是这竹叶青还是淡了些,不如北关的烈酒。”

    齐让看了眼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对“把酒言欢”四个字不置可否,只接了后半句话:“想回北关了?”

    “唔,也还好,阿瞳来了都城,我记挂的就少了,”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就是有时候多少会怀念北关的自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让有关北关的印象都来自江维桢,他从没去过那里,却知道那里有都城没有的辽阔大漠、苍茫的落日还有浩瀚的星空。

    一杯酒尽,身上渐暖,似乎连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齐让仰头看了看天,难得感慨:“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北关看看。”

    “你要是想,总能去,”江维桢转过头,看见齐让放下了空的酒盏,意外挑眉,“真只喝一盏?”

    “大夫的话总要听,”齐让轻轻笑了起来,“还想活到去北关那日呢。”

    自醒来之后,齐让便习惯了身边再没内侍宫人,倒是侍立在一旁的陈敬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他添了一盏茶,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道:“太上皇,该用晚膳了。”

    仁明殿的内侍总管跑来提醒自己该用晚膳?

    齐让觉得莫名其妙,抬眸瞥见对方看着汤池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瞬间了然。

    “送到这儿来吧。”齐让喝了口茶,目光转向汤池里的两个,声音提了几分,“陛下,泡汤不宜过久。”

    “好!”齐子元立刻应了声,将还试图在水里扑腾的许戎抱了起来,“我们这就上去。”

    在温水里泡了太久,齐子元的脸颊微微发红,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被夜风吹过,忍不住又打起寒颤。

    “陛下!”陈敬急忙上前,用早就备好的披风将人裹了起来,“您小心着凉。”

    “朕自己来就行,”齐子元抹去脸上的水,把抱在怀里的许戎塞给陈敬,“快帮阿咬换衣服,别让他着凉。”

    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陈敬已经习惯了他在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的坚持,应声之后,便抱着许戎去更衣,由着齐子元自己裹着披风慢慢上了岸。

    换掉了湿透的中衣,重新穿了外袍,又额外裹了件披风,被夜风吹透的身体才暖了一点,只是过长的头发实在难干,齐子元只好勉强擦了几下,披散着头发从帷帐后绕了出来。

    “陛下,”目光在少年脸上微微停了一瞬,齐让指了指面前的炭盆,“夜风起了,坐这儿取取暖,待会用晚膳。”

    “我都要忘了还没用晚膳了,”齐子元也不客气,挨着齐让坐了下来,而后就看见空了的酒盏,又看了看齐让的脸,难以置信道,“皇兄喝酒了?”

    明明是得了江维桢的应允,被齐子元这样地问,齐让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心虚,掩着唇轻咳了一声:“维桢。”

    “嗯?”江维桢还没回神,就迎上了齐子元看过来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只喝一盏,于身体无害。”

    “那就好!”江维桢开了口,齐子元便放下心来,看着齐让认真道,“这才几个月,皇兄就能尝酒了,用不了多久,皇兄就能痊愈了!”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等我痊愈了,陛下在生辰宴上欠下的酒也该归还了。”

    想起之前生辰宴上自己为了阻拦齐让喝酒差点醉死过去,齐子元莫名有些感慨。

    明明也没过去很久,再面对这人的时候,却再没了当初的畏惧。

    “别说当时欠下的酒,”他笑着开了口,语气真诚,“陪皇兄不醉不归都行。”

    第三十六章

    夜色渐深,整个行宫也跟着沉寂下来。

    大抵是在在温热的池水里泡了太久,勾起了一整日的颠簸劳顿,才吃完晚膳没多久,齐子元就打起了呵欠,一双清澈的眼底也隐隐地泛起了水光,却还十分努力地偏着头去听江维桢讲北关的风土人情。

    意识已经涣散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和饭吃了一半就靠在江维桢身上昏睡过去的许戎如出一辙。

    “时候不早了,”齐让放下手里的汤盅,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江维桢,“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哦……好,”反应过来齐让在说什么后,齐子元掩着唇又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那皇兄,明早行宫门口见。”

    “嗯,”看着他困恹恹的样子,齐让扬了扬唇,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好。”

    “那我走啦!”齐子元放下心来,又朝着江维桢挥了挥手,才摇摇晃晃地起身。

    “明早行宫门口见,”目送齐子元带着陈敬出了门,江维桢转过头看向齐让,“去干什么?”

    “去观云亭,”齐让回道,“看日出。”

    “看日出?”江维桢意外地挑了挑眉,“难得你能有这种兴致。”

    “不是正好应了你的希望……这么久了,我也该离开皇城,好好地看看大梁的河山,”大抵是被说话声所惊扰,蜷在江维桢怀里的许戎不安地动了动,齐让循着动静看过去,声音放轻了几分,冲着江维桢抬了抬下颌,“咱们也回去吧?”

    “好,”江维桢单手抱着许戎,另一只手递了披风给齐让,低低道,“别着凉了,明早看不了日出。”

    “知道。”

    齐让接了披风,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夜空,心底竟隐隐地生起了些许期待。

    时隔数月再住进行宫,换了身份,换了寝殿,也睡得还算安稳——或许因为也换了心境。

    许是因为太过放松,竟然难得做起了梦。

    一会是皇城门外,还未继位的新帝面上挂着得体却虚伪的笑容,在他身后文武群臣浩浩荡荡,对着马车上的自己齐齐开口:“恭迎太上皇回宫”;一会到了除夕夜,同样一张脸,双眼却更加明亮的少年半趴在书案上,声音很轻却又十分认真地说:“希望皇兄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前世今生,来回往复。

    在梦境里沉浸了太久,被叩门声吵醒的时候,齐让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目光在有些陌生的寝殿里转了一圈,直到看到床榻另一边卷着被子睡得正香的许戎才慢慢地找回了意识。

    同样被吵醒的江维桢趿拉着鞋子匆匆去开门,片刻后又回到内殿,看见床榻上已经醒了的齐让压低了声音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反正今天也看不了日出了。”

    齐让替许戎掖了掖被子,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江维桢:“怎么了?”

    “说是新帝病了,浑身上下烫得厉害,人也迷迷糊糊的,”江维桢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回道,“这次随行没带御医,那位陈总管实在没办法,才想着请我过去帮着看看。”

    “病了?”齐让微顿,回手替许戎掖了掖被子,“我和你一起过去。”

    天还未亮,阴沉沉的乌云遮蔽了刚露出地平线的朝阳,淅沥沥的春雨落在青石砖上,发出阵阵轻响。

    “这种天气也看不了日出,”齐让微抬纸伞,目光穿过雨帘打量着还沉睡着的行宫,“倒是省了遗憾。”

    “日出而已,太阳天天都要升,今天看不见还有明天呢,”江维桢一边走一边接话,“就是这小皇帝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昨晚泡汤池的时候着凉了?”

    “也许,”齐让点头,思绪微转,不知想到什么,“也可能是前段时间过于劳累。”

    “过于劳累……也是,又要上早朝,又要批奏本,还要上郑太傅的课,一日都闲不得,”江维桢想了想,语气有些感慨,“新帝登基之后真有点让我刮目相看,别的不说,光坚持每日一朝……大梁开国以来,除了太祖也就只有你了。”

    “他确实勤勉,”油纸伞单薄,有雨水溅到伞下,沾湿了衣摆,齐让垂眸看着,声音不自觉地飘忽起来,“我有时候会想,要不是他不……”

    “要不是?”迟迟没等到下文的江维桢扭过头,“他……小皇帝怎么了,不什么?”

    “没什么,”齐让回过神,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走快些把,新帝病着呢。”

    江维桢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追问下去。

    主殿内一片灯火通明,随行的所有内侍都被叫进了殿中,迎面就是一片忙碌。

    进了内殿瞧见床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齐子元,江维桢忍不住困惑起来——都烫成这样,还用厚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外面这么多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布巾都干了,劳烦陈总管换一条过来。”

    江维桢说完,在床榻边坐下,拿开覆在齐子元前额的湿布巾,又掀去盖在他身上的厚被子,才拉过那条滚烫的手臂摸起脉来。

    陈敬拿了新的湿布巾过来,看见他神情专注面色凝重一时不敢上前,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不动声色站在床尾的齐让。

    “给我吧,”齐让伸手接过湿布巾,“有维桢在,不用担心。”

    “是,”陈敬应了声,犹豫了一下又小声开了口,“陛下实在烧得厉害,不得已才这个时辰去请江公子,扰了太上皇休息,还望太上皇恕罪。”

    “无妨。”

    齐让淡淡应了一声,便收回了视线,陈敬瞧着他的样子,也不敢再打扰,躬着身子退到几步之外。

    过了好一会,江维桢才终于诊好了脉,先接过齐让手里的湿布巾,又吩咐人替齐子元擦拭身子更换中衣,而后才来到早已备好纸笔的书案前,开始写方子。

    床榻前立时被忙碌的内侍围住,齐让看了一眼,回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研墨一边开口:“如何?”

    “脉象浮紧,风邪入体,”江维桢写完手里的药名,朝着床榻看了一眼,声音低了几分,夹杂了一点笑意,“你说这仁明殿的人是不是都跟那小皇帝一样没心没肺,就不怕我在这方子里动什么手脚,要了他的命?”

    久在皇城里伺候的,最是谨小慎微,却连陈敬都没丝毫的不安,唯一的解释大概也只有——他们的主人平日里对永安殿和齐让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

    “想要他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齐让研墨的手微顿,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见惯了这皇城里见不得人的勾结,突然不习惯了?”

    “要是以前,还真怀疑是不是这小皇帝故意做戏,陷害我下毒害他,”江维桢耸了耸肩,“几次三番地接触下来,倒是不担心了。”

    “是这样,”齐让笑了笑,伸手在江维桢的方子上轻轻敲了敲,“不过还是要谨慎一点,待会抓药、煎药你也亲自盯着,中间别过旁人的手。”

    “知道,”江维桢点头,“没有你未必就没别人,总不能在这行宫里再吃一次亏。”

    方子写完,江维桢又仔细检查过,才拿了方子亲自去抓药,忙忙碌碌的内侍也跟着退了下去,只留了陈敬在内殿里伺候。

    “太上皇。”稍稍松了口气,陈敬终于想起给齐让奉了茶。

    “嗯,”齐让接了茶,目光回转,看了眼才擦了身换了中衣面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点的齐子元,“陛下这幅样子不宜再奔波,让人送信回皇城,暂且休朝几日,紧要的朝务依旧由中书省代为处理,其余的等陛下好了再说。”

    朝务的事儿陈敬不敢置喙,但齐子元烧成这样,再神的药也不能一日就恢复,确实是该留在行宫休养几日,便应了声:“是。”

    而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齐让自己,借着昏黄的烛光,不自觉地就将视线转到了床榻上。

    大抵是实在难受,齐子元睡得并不安稳,整个蜷成了一团,无意识地呢喃了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话后,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少年突然变得格外可怜。

    齐让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茶盏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低低唤道:“陛下,陛下,”

    “谁?”

    齐子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慢慢汇聚,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齐让?”

    许多年没被人叫过名字的齐让怔了怔,还没开口回应,床上的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后,好像终于找回了意识,又改了口,“皇兄。”

    “……是我,”齐让伸手摸了摸齐子元还微烫的前额,“维桢去煎药了,喝过就会好了。”

    “好,”齐子元的脑子还不怎么清明,下意识应了一声,目光茫然的在齐让脸上停留了一会,好半天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声音沙哑地开了口,“皇兄,我想喝水。”

    第三十七章

    齐子元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终于又回到了只生活了几个月的大学校园。

    已是春回大地,新学期的学校一片生机,天真稚嫩的大学生们在教室和寝室间奔波往返,虽然也有课业的压力,自在和惬意一如往昔。

    齐子元开心地在校园里穿梭,却发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亲近的室友、熟悉的同学、又或是严厉的老教授,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的影子,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一切恍若如故,但天大地大,再没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齐让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声音很轻,带着未经掩饰的担忧和关切,穿过层层迷雾,温和却坚定地将他从痛苦的梦魇中唤醒过来。

    大概是烧了太久,齐子元虽然勉强醒了,浑身上下都难受的厉害,脑袋昏昏沉沉,额角也隐隐作痛,不得不由着齐让将自己扶坐起来,又借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微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干涩的唇舌舒服了不少,混沌的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这才抬眼朝四周看去。

    殿内只点了几盏红烛,四下里昏暗一片,内侍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内殿里好像只有齐让和自己。

    “皇兄,”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齐子元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了下去,“天还没亮吗?”

    “亮了,”齐让将水盏放回小桌上,回转视线看向床榻上还一脸懵然的人,“外面下了雨,今天看不了日出。”

    “下雨了吗?”齐子元转过头,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隐隐约约似乎真的能听见雨声,不由喃喃道,“还真是有点可惜。”

    看不见日出自然是遗憾的,但齐子元也清楚就算是没下雨,莫名其妙烧成这样的自己也没办法爬到那个观云亭上去,所以只是随意地感慨一下,却不知道配上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加上脸上未干的泪痕,显得格外的委屈。

    齐让瞧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锦帕递了过去。

    “怎么了?”

    齐子元朝那方熟悉的锦帕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场景也莫名有点熟悉,抬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哭了满脸的泪。

    当着齐让的面哭也不是第一次了,齐子元倒也没觉得多丢人,伸手将那锦帕接了过来,轻轻开口:“谢谢皇兄。”

    “不用在意,”齐让摇了摇头,看着齐子元慢吞吞地擦干泪痕,神情也更轻松了点,才又开了口,“我让陈敬派人送信回皇城,近几天暂且休朝,要紧的朝务自有中书省负责,陛下好生休息,不用担心。”

    “嗯,”齐子元头还晕沉沉的,也没尽职尽责到床都下不了了也要赶回去处理朝务的地步,点了点头,“有劳皇兄。”

    “要不要再喝点水?”瞧见他蔫巴巴的样子,连一向亮晶晶的眼睛都黯淡了许多,齐让沉默了一瞬,又开了口,“或者想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送过来?”

    “不要了,我不饿的,”齐子元胡乱地揉了揉额角,迎上齐让的目光,后知后觉道,“陈敬什么时候去请的江公子,是不是打扰了皇兄休息?”

    “没打扰,”齐让拉过旁边的薄被,盖在齐子元身上,“那就再睡一会,药煎好了我叫你。”

    “好。”

    虽然应下了,齐子元却并没多少睡意,闭起眼睛倒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又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床顶发愣。

    齐让起身给自己倒了茶,回转视线瞧见他这幅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坐回床榻边看着他:“睡不着?”

    “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先看了眼齐让手里的茶盏,目光又转到他脸上,半坐起身来,“不然……皇兄,我们说会话吧?”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语调微微上扬,带了平日里没有的撒娇意味。

    “……嗯,”齐让喝了口茶,迎上那双好像含了水光的眼睛,“想说什么?”

    “说……”

    齐子元眨了眨眼,也有些迷茫。

    若是平日里,主动找个话题和齐让聊上一会也不算什么难事,但他现在人还烧着,脑子也不完全清醒,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齐让,可怜兮兮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人一病起来,好像连年岁也跟着变小了。

    “你……”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更和缓了几分,“这皇城里里外外也没什么可聊的,不然,聊聊你在乾州时候的事儿?”

    “我在乾州……”齐子元一滞,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干脆掩着唇咳了起来。

    “陛下?”

    齐让微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少年过热的体温穿透单薄的中衣蔓延过来,直烫得他整个人一滞,垂下视线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眼齐子元因为咳嗽而红起来的脸,突然有些后悔心血来潮而起的心思。

    有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再去确认了,最起码不用在这种时候。

    “还好吧,”眼见齐子元渐渐止了咳,齐让温声开了口,“喝点水?”

    “哦,”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声,“好。”

    小半杯水喝了下去,齐子元总算平复下来,迎上齐让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抱歉,皇兄。”

    “为什么突然道歉?”齐让放下水盏,微微疑惑。

    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当年在乾州的时候不太懂事,成日里只知道玩乐,不知道要怎么跟皇兄说。”

    “没关系,”齐让眸光微闪,却也没再深究下去,而是转了口吻,“就是突然想起你先前说过在乾州的惬意……我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连都城里都没怎么去过,难免会有点好奇。”

    “我……”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凝在齐让脸上,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不然……皇兄,我们一起去都城逛逛吧?”

    “嗯?”齐让一时没回过神,“去都城?”

    “我就是想着,反正这几日也要休朝,身边跟着的人也不多,等回了皇城,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齐子元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可以吗,皇兄?”

    “我想想……”齐让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突然伸出手,在他前额上摸了摸,“那就看陛下这几日恢复的如何吧。”

    正说着,内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陈敬提着食盒匆匆忙忙地进来,身后跟着个老神在在的江维桢。

    “醒了?”瞧见床榻上半坐起身的齐子元,江维桢朝陈敬看了一眼,“正好把药喝了。”

    食盒打开,苦涩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齐子元从小到大身体都还算不错,喝中药更是第一次,光是瞧见陈敬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就忍不住皱起一张脸,犹豫再三,看向了江维桢:“这药是不是也可以不喝?我应该只是普通感……着凉,退了烧自然而然也会好的吧?”

    “看来陛下是信不过我了?”江维桢挑眉,从陈敬手里接过药碗,“我当着陛下的面喝一口,如何?”

    “啊?”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江维桢的意思,连忙摇头,“不是不信任江公子,我就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让开口接过他的话:“怕苦?”

    其实也不算是,毕竟冰美式的苦自己就能吃得了,但这中药又和冰美式不一样。

    也懒得再做解释,齐子元点了点头,在暴露了自己怕疼的事实后,又认下了怕苦的人设:“……是。”

    “这样啊,”江维桢轻轻笑了一声,“那陛下就更该趁热喝了。”

    齐子元眨了眨眼:“趁热喝就不苦了?”

    “那倒不是,”江维桢把药碗递到齐子元手里,“但是凉了只会更苦。”

    齐子元:“……”

    所以这药今天是非喝不可了?

    “陛下,”瞧见他捧着药碗,满脸的犹豫,齐让缓缓开了口,“还想去都城吗?”

    齐子元点了点头:“想。”

    “那好,”齐让语气和缓,“喝了药,后日我们便去都城。”

    不知道为什么,齐子元总觉得眼前的江维桢和齐让,一个像在逗小孩,一个像在哄小孩。

    但他到底不是小孩,良药苦口的道理总还是懂的,再加上有齐让的承诺,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捧着碗喝了下去。

    发自内心的说,这药不算难喝,并不全是想象的苦涩味道,入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甜味……但也不怎么好喝就是了。

    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齐子元接过齐让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喝完了。”

    “嗯,陛下可真厉害,”江维桢毫无感情地夸赞了一句,拉过他的手腕又摸了摸脉,而后才道,“里面有安神的药材,陛下正好再睡会,等药效起了,发了汗,烧也差不多就退了。”

    “哦,好。”

    齐子元慢吞吞地躺回枕上,迎着三道目光,不怎么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又得了悉心的关照,两副药后齐子元差不多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第三日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叩响了齐让寝殿的门。

    “……陛下还真是,”江维桢打开殿门,迎面瞧见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精力充沛。”

    “还好,都已经卯时正了,平日这时候早朝都上一会了,”齐子元跟在江维桢身后进了门,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江公子怎么还没换衣服?”

    “我从小在都城长大,城里的大街小巷就没有没逛过的,今天就不掺和了,就让韩应跟着阿让就行,”江维桢说着话,又打了个呵欠,“陛下微服出行,多带几个近卫更好。”

    “也是……”齐子元语气里多了毫不掩饰的羡慕,“江公子还在北关生活了这么多年,逛都城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了。”

    “其实北关和都城……”江维桢顿了顿,到底说不出“北关和都城差不多”这种话,干脆改口道,“其实陛下要是想,可以去北关巡行。”

    齐子元微微睁大眼:“真的?”

    “陛下是一国之君,想去自然可以,”江维桢道,“等到了北关,我倒是可以带陛下好好转一转。”

    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齐子元还是高兴起来,点了点头:“那一言为定。”

    说话间两人进了内殿,齐让已经换好了衣袍,正靠坐在软榻上,给半倚在他身上的许戎念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念完书上的后半句话才开口:“陛下来了。”

    “皇兄,”齐子元招呼完,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后知后觉辨别出他正给许戎念的是自己几个月前才学完的《大学》,再看向许戎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起来,“阿咬。”

    “哥哥!”许戎坐起身,有些好奇的看着齐子元,“哥哥今天好像不一样了?”

    “不一样吧,”齐子元笑眯眯地转了个圈,全方位地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袍衫,“我专门让陈敬帮我找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比平日的都好看!”许戎说着扯了扯身边的齐让,“是不是,太上皇?”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又一起看了过来,齐让只好抬眼,朝齐子元看去。

    因为要微服,这人穿了一件浅色的圆领袍,如墨的长发高束成髻,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固定在其间。与往日的天子常服相比,少了些许贵气威严,却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确实是好看的。

    “嗯,”齐让应了一声,合上手里的书,“现在出发?”

    “好,”齐子元说完,又看了看许戎,“阿咬也不跟我们去吗?”

    “我去过都城啦,”许戎晃了晃脑袋,“维桢哥哥说今天要带我去找阿……”

    “小不点……”江维桢轻咳了一声,打断许戎的话,“正好今天得闲,我带小不点回趟江家。”

    “那也好,”齐子元点了点头,转向齐让,“皇兄,我们走吧?”

    “好。”

    未免人多眼杂过分引人注目,齐子元只带了几个身手了得又可靠的近卫随行,马车也换成了更轻便的,不算宽敞,仅他和齐让两个人也刚好坐得下。

    随侍的其他人跟着原来的马车沿官道先行回了皇城,他们这一车十余骑从行宫的偏门而出,走小路直奔都城。

    前两日才下过雨,天气也暖了几分。

    一路下山,所见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鸣叫,比离开皇城的时候还多了几分春意。

    齐子元靠在车窗上,顺着敞开的车帘一路向外望去,一草一木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时不时地还要和身边的齐让谈论几句。

    齐让话不多,却有问必答,断断续续地竟也聊了一路。

    太阳越升越高,路的尽头隐隐地出现了高大的城门。

    “皇兄,”齐子元语气里不自觉就带了雀跃,“我们要到了。”

    “嗯。”

    齐让掀开车帘,也跟着向车外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行宫到都城的这条路也没那么漫长。

    “陛下,”韩应的声音适时从车外响起,“进城之后去哪儿?”

    “去……”齐子元对都城一无所知,开了口又迟疑起来,扭头看向齐让,“皇兄?”

    “陛下没有想去的地方?”齐让回问。

    “我也不知道,”齐子元想了想,“只要是皇城里见不到的,哪儿都行。”

    “这样啊,”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对着马车外回道,“进了城随意找条热闹点的街巷停下就行。”

    “是。”

    凭着近卫的令牌顺利进了城门,在城内又行进了一会,隐隐地已经能听见叫卖声。

    “陛下,太上皇,”马车停了下来,韩应的声音又响起,“前面的街巷不方便马车行驶,只能停在这儿了。”

    “好。”

    齐子元应了声,率先下了马车,回身朝着车里伸出手:“皇兄!”

    齐让微垂视线,目光停在那只清瘦的手上。

    少年的骨架并不大,却总是本能一般来照顾和呵护更年长的自己。

    “有劳。”

    齐让伸出手,更宽大的手掌落到齐子元手上,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个巷口,下了车随意选了个方向走了一段,入眼便是一片街市。

    和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见的景象有点相似,沿街遍布着酒肆、茶楼、饭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商铺,街面上还有来来往往的商贩,叫卖声不绝如缕。

    穿越过来几个月,齐子元第一次有了自己生活在古代的实感。

    见齐子元突然停了下来,齐让有些诧异:“怎么了?”

    “没,”齐子元回过神来,朝着齐让笑了一下,“就是觉得……好像站在这里,才算是真的活着。”

    齐让抬眼,顺着他的目光朝前面看去,屋舍俨然,街巷纵横,商贩和行人往来,确是皇城里看不到的热闹和喧嚣。

    “陛下,”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格外清晰,“站在这里也更能明白,到底为什么要坐到那个龙椅上。”

    齐子元微微一滞,视线回转:“皇兄……”

    “不说今日就想随意逛逛吗,”齐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漾出一个笑脸:“好!”

    同样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街市上走过,齐让并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对齐子元来说,入眼的一切都很新奇。

    不管是沿街商铺里陈列的布匹香料古玩字画,还是来往摊贩担子里的日用器皿泥人玩偶,甚至路边的杂耍卖艺说书算命,他都要凑过去瞧上一眼。各类的吃食,只要是皇城里没见过的,也都要各自尝过,直看得随行的几个近卫不住皱眉,却也不敢出言阻止,只能加快脚步跟得更紧一些。

    就这么转了大半个街市,过于亢奋的齐子元才终于感觉到了点疲惫,后知后觉地看了眼一直安静地跟在身边的齐让:“皇……”

    刚一张口,瞧见齐让轻轻挑起的眉头,连忙朝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改了口,“让哥,我们找个地方歇歇?”

    从未听过的称呼让齐让微怔,目光落在少年沁出了薄汗的前额上,才点了点头:“前面有间茶楼,就去那儿吧。”

    临近晌午,茶楼里正热闹,来往的商客,过路歇脚的行人,甚至还有几个年岁各异的书生。

    齐子元跟齐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顺着半敞的窗子向外看了看,目光就有转回到那几个书生身上,尤其听见他们明显各不相同的口音,更是有些好奇。

    齐让点了茶,又配了几道茶点,跟着齐子元的目光往那几个书生身上看了一眼,淡淡道:“这附近有间试馆,应该是参加春闱的士子。”

    春闱在即,各地的应试者都要提前抵达都城,前段时间齐子元批了不少跟春闱有关的奏章,闻言忍不住又朝那桌上看了一眼。

    影视剧小说里状元探花遍地都是,但实际古代读书人光是想考中个秀才已经是件十分困难的的事儿,尤其想起当年学过的《范进中举》,再瞧见那桌上那位须发都已经花白的士子,齐子元忍不住皱了皱眉。

    “若不是曾祖当年坚持开科取士,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入仕的机会,”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齐让轻轻开了口,“即使这样,朝中现在还有大半的人是靠着恩荫入的仕。”

    处理了几个月的朝务,齐子元对朝中局势已经逐渐明朗。

    从现代人的视角,他愈发理解齐让当初的种种举措,从一个皇帝的身份,他更明白齐让在推行这些时会遇到什么样的阻力。

    他抬眼朝齐让看去,声音极低:“所以皇兄当年不惜得罪世家老臣,也坚持要擢升宋清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

    “是,”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齐子元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突然又开口,“宋清虽然是我一手擢升,在陛下初继位时几次唐突,但其为人公正耿直,在中书省几年从无私心,为了大梁也算尽心竭力。”

    “我知道,”齐子元认真点头,“皇兄放心。”

    第三十九章

    一盏茶喝完,又吃了几样茶点,齐子元便一扫疲惫恢复了上午的活力,出了茶楼便又逛了起来。

    自大梁开国以来,都城内坊市的界限逐渐模糊,城内店铺林立,稍微宽敞一点的街巷都形成了街市,虽然看起来大都相似,却又有各自的特色。

    齐子元兴致盎然,每条都要去转一转,哪怕刚刚吃饱,各种吃食也还是买了不少,加上要带回去给许戎的小玩意、给江维桢的草药甚至还有给周太后的香料,不知不觉的占满了几个近卫的手。

    齐让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却也不阻止,一路陪在身边,由着齐子元随心所欲地走,直到因为他好奇试图走进传说中的瓦市时,终于开了口:“还是改日吧。”

    “嗯?”齐子元回过头,扫见几个近卫为难的神情,也不坚持,“好。”

    转头便又朝着其他街市走去。

    就这么一路逛到了太阳落山。

    暮色苍茫,摊贩们陆续收了摊子,往来的行人也各自归家,街边的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白日的喧嚣逐渐散去,却又多了几分安逸祥和。

    “天要黑了,”齐子元站在皇城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又要回皇城了。”

    齐让偏过视线,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借着昏暗的暮色,将那双眼底的留恋看了个一清二楚。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宽慰一下,齐子元先看了过来,开口道:“这几天谢谢皇兄。”

    “谢我?”齐让语气疑惑,“谢我什么?”

    “要不是幸好有皇兄在,我现在还在行宫养病呢,不然也是回了皇城,被一堆太医守着,然后吃各种难喝的药,再被各种各样的人轮流探望,”齐子元回手指了指面前的街巷,“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都城里闲逛。”

    齐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脉是维桢诊的,药是他开的,甚至连煎药都是他亲自,你该谢他才是。”

    “江公子为我看病开药自然要谢,但他又不是太医,要不是因为皇兄,肯定懒得管我,更别提亲自煎药,”齐子元说着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给皇帝看病麻烦的要死,治好了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治不好就是无能,要是有别人故意陷害,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了。”

    齐让没想到会从齐子元嘴里听见这样的说法,愣了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维桢当年被他师父引荐进太医署时倒是说了差不多的话,而后骑了马就直奔北关,留他师父在太医署差点被气病。”

    “依着江公子的医术,进了太医署就是浪费了,”齐子元缓缓道,“与其拘束在这一方皇城里,为了所谓的显赫和声名成日里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倒不如驰骋在辽阔的北关,反而自在惬意。”

    齐让看了他一会,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若是维桢听见刚才的话,该以陛下为知己了。”

    “江公子的知己倒也算不上,我大概是……”

    推己及人。

    齐子元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看着面前的齐让转了语气:“所以还是要谢谢皇兄。”

    “既然这样,”齐让缓声道,“陛下的谢意我便收了。”

    “不止谢意,”齐子元说着,迎着齐让惊讶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有谢礼。”

    齐让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盒子打开,露出了一块雕成了鸟形的白玉扇坠,玉质不算上乘,却胜在工匠手艺精巧,圆润光泽,却又能看出鸟羽的纹路。

    “我也不懂这些东西的好坏,刚才看见的时候觉得有点像小白,”见齐让一直看着扇坠沉默不言,齐子元小声解释道,“所以就想买下来送给皇兄。”

    方才这一路齐子元买了太多东西,这扇坠在其中并不显眼,齐让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也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其中居然是专门要送给自己的。

    仔细看起来,其实也没怎么像小白,但……

    从小到大,比这更精巧更华贵的扇坠齐让见过不知多少,却莫名地觉得眼前这块格外顺眼。

    他拿起扇坠,指尖在鸟羽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抬眸朝齐子元露出个笑容:“多谢。”

    见他喜欢,齐子元便高兴起来,回头指了指韩应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这些是给江公子和阿咬的,就劳烦皇兄帮忙带给他们啦。”

    “嗯,”齐让点了点头,将扇坠收回盒子里,又把盒子贴近怀里揣好,才往韩应手上看了一眼,“也替他们谢谢陛下。”

    “皇兄不用客气。”

    齐子元弯着眼睛摆了摆手,回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街巷。

    这几天泡了温泉,借着养病休息了几天,还得了空闲在都城里逛了大半日。吃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喝了民间十分有名的香引,逛了都城里大半的街市,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去要开春闱的贡院门口转了一圈——已经远远超过了离开皇城时的预期。

    虽然到底没能看到龙首山里的日出,但人生漫长,留点期待给以后也挺好的。

    这么想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齐让:“皇兄,城门快关了,我们回去吧。”

    齐让弯了眉眼,轻轻点头:“好。”

    离开了几日,皇城里一切如故。

    宫人内侍们忙碌了一整日,除了还当值的,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留下一座座威严肃穆的寝殿在暮色之中显得格外沉寂幽静。

    齐子元乘着御辇一路到了仁明殿,白日里先回到皇城的陈敬迎了上来:“陛下总算回来了。”

    看着其他内侍接过了近卫手里的东西,齐子元才放下心地下了御辇,看着瞧见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的陈敬问道:“这半日皇城里有什么事儿?”

    “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太后遣人过来送了些吃食,顺便问问陛下恢复的如何,”陈敬掌着灯笼,一边替齐子元照着脚下,一边解释道,“被奴婢含糊过去了。”

    “你和母后的人说了谎?”齐子元有些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近卫刚拿了朕的令牌从安华门进的皇城,这会母后应该已经知道了朕白日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白日里陛下不在,让太后知道了也是平白担心。说不定还要派人去寻,扰了陛下难得的兴致,”陈敬回道,“这会陛下平安回来了,就算太后想治奴婢的罪也没关系。”

    齐子元看了他一会,而后笑了起来:“放心吧,就算是母后,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治我身边人的罪。”说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陈敬的手臂,“朕在城里带了礼物,让人送到慈安殿去,顺便给母后报个平安。”

    虽然很奇怪齐子元居然能从皇城外带回礼物,陈敬还是立时应了声:“是。”

    陈敬办事一向妥帖,不仅仁明殿内收拾的井井有条,还提前吩咐尚食局备好了晚膳,不多时就送了过来。

    白日里虽然走了许多路,却也吃了不少的东西,折腾到这个时辰,齐子元竟也没觉得饿,对着一桌精致的御膳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吃了两块糕点喝了一小碗汤。

    “陛下病才好一点,今天又奔波劳顿了一整日,”陈敬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犹豫着开口,“不然奴婢让人去请位太医过来替陛下瞧瞧?”

    “没事儿,就是白天吃的多了,现在还不饿,”齐子元摇了摇头,“再说,前脚回皇城,后脚就请太医过来,满朝文武怎么猜且不说,要是让江公子知道,还以为是怀疑他。”

    “江公子医术高明,这几日照顾陛下更是尽心竭力,奴婢都看在眼里,”陈敬吩咐人收拾了桌案,回过头看见齐子元一脸困倦地打起了呵欠,连忙道,“奴婢让人去准备热水,陛下也好沐浴更衣,早些休息。”

    “是要沐浴更衣,休息的话还早,”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微阖眼帘,声音里带了些许疲惫,

    “这几日堆积了不少朝务,朕也该看看,省的明日早朝又一无所知。”

    时日久了,陈敬已经十分清楚自家陛下的习性,虽然觉得才病了一场又一路劳顿,多少应该好好休息一晚,但还是应了声:“那奴婢先去准备热水,梳洗更衣后陛下也好放松些。”

    “嗯,”齐子元睁开眼,顺手拿起一份奏本翻开看了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陈敬。”

    陈敬从门口回过头:“陛下?”

    “让人再去架阁库找找往年的奏本、诏令……文书也可以,”齐子元说着话,在手里的奏本上轻轻敲了敲,“不管是皇兄在位时,还是先帝年间的,最好从曾祖年间开始,所有跟开科取士有关的,都找来。”

    陈敬勉强记下,却还是难免茫然:“陛下您这是……”

    “一个两个都在推荐春闱主考的人选,”齐子元抖了抖手里的奏本,眉头微皱,“那朕总要仔仔细细地了解一下,春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第四十章

    人果然不能过得太安逸。

    这是齐子元被陈敬从睡梦中唤醒时的第一个念头——先前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适应了寅正起床的作息,才休息了两三天就功亏一篑。

    前一晚处理朝务时有多热血,现在就有多后悔。

    看着外面将亮未亮的天色,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不自觉地又阖上了眼睛。

    “陛下?”

    陈敬带人备好了梳洗的东西,一进门看见明明已经起床的齐子元又倒回了床榻上,不由叹气,“陛下身体才刚好,昨夜睡那么晚,奴婢看您这脸色……不如叫太医过来看看,也正好再休息一日?”

    “不用叫太医,朕就是没睡够,”齐子元慢慢坐起身,闭着眼接过陈敬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含糊道,“假期过后第一天上学难免会觉得痛苦。”

    尤其前一晚还熬夜补了作业。

    “什么?”陈敬接过水盏,茫然问道。

    “没什么,”喝了水,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休息好几天也该上朝了,再说,今天早朝……”

    他回转视线,朝着被各种文书、奏章堆满了的书案看去,“春闱的事儿,也该有个定论了。”

    陈敬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见齐子元这么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那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入春之后天也长了些,过往上早朝的时候天还是暗的,这会已经可以看见漫天的朝霞。

    梳洗过后齐子元的困意也散了不少,一路看着若隐若现的朝阳,又想起了没能看成的日出,还没来得及生起一点感慨,御辇已经停在了奉天殿外。

    “陛下,”半天没见齐子元动作,陈敬忍不住小声提醒,“奉天殿到了。”

    “来了!”

    齐子元收回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下了御辇。

    同样是休息后第一天上早朝,文武群臣却是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齐子元一路从他们中间走过,忍不住好奇古代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保养之法。

    一如往昔的还有早朝的枯燥和繁琐。

    虽然有中书省帮着处理,这几日还是攒下了不少朝务,只是这些朝臣们一向不会好好说话,再小的事儿也能变成一板一眼的长篇大论,几句话就把齐子元好不容易消散的困意又勾了起来。

    强打精神听完一个接一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禀奏,挨个给了或有用或没用的回应,按照惯例差不多到了退朝的时候,朝臣们也各自垂首敛目地站回了原位,齐子元却没急着起身。

    “众卿都说完了?”他半靠在龙椅上,慢悠悠地开口,“那朕倒是有些困惑,今日怎么都没人提春闱的事儿,比如……主考人选?”

    话落之后,满殿沉寂。

    倒不是春闱的事儿有什么不能提,实在是自齐子元登基以来,每日早朝都只是处理禀奏,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朝政。

    多少让阶下的朝臣们措手不及。

    “怎么都不说话?”齐子元单手托着腮,看起来有些苦恼,“春闱在即,主考还未定,众卿不也都很着急吗?”

    “春闱主考人选素来由圣上裁定,”站在队首的周潜最先回过神来,上前道,“臣等谨遵陛下决断。”

    “是朕来裁定,众卿也可以提提建议,”齐子元面上带着笑,“反正奏本里也建议了不少嘛。”

    他语气和缓,一如往日一般单纯,落到阶下朝臣们耳中,却不自觉地揣测起这话里的深意。

    毕竟过了这么久,尤其是经历过北奚使臣送礼的事儿,再没谁还会觉得龙椅上的小皇帝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天真少年。

    齐子元稍稍坐直了身体,目光从殿中缓缓扫过,在那些奏章上推荐的主考人选脸上稍作停留,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几个月下来,虽然不怎么干涉,这朝中的形势,他也看出个大概。

    虽然曾祖年间便已开科取士,朝中紧要的官职仍被世家占据,寒门学子即使入了仕,也很难越过他们在朝堂中有所作为。

    直到齐让继位,不顾老臣们反对,一举擢升了数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安置在朝中各个紧要的位置,才稍稍改变了世家出身的官员垄断朝堂的局面。

    但之后齐让中毒,一无所知的新帝登上皇位,世家们抓紧了时机,明里暗里地采取了不少动作,奈何齐子元始终坚持现状,不肯擅变,一直不见成效。

    眼下的春闱便成了他们难得的机会。

    但这些世家大族看起来目的相同、利益相关,实际上盘根错节、各怀鬼胎,光是一个主考的人选,其中就不知掺杂了多少利益纠纷,自是没办法拿到这朝堂上来坦明。

    尤其在齐子元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更是没人愿意站出来当这只出头鸟。

    正好随了齐子元的意。

    将阶下的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也没见有人站出来,他又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朕本来还想参考一下众卿的意见……春闱在即,耽误不得,朕也只能自己决定了。”

    沉默了半天的朝臣们终于齐声开口:“臣等谨遵陛下决断!”

    “这样的话,那就……由中书侍郎宋清来主持此次春闱,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协理,”迎着满殿震惊的目光,齐子元弯了弯眼睛,“众卿不会有异议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明显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异议,没等朝臣们做出反应,就径直站起身来,“朕今天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退朝吧。”

    齐子元头也不回地出了奉天殿的殿门,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他在御辇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别让太傅等太久。”

    陈敬有些许迟疑,平日里散了早朝,只要天气允许,齐子元都会在外面转一圈再回去上郑太傅的课——据说是要换换脑子。

    今日倒迫不及待起来。

    齐子元坐到御辇上,瞧见陈敬的神情,压低声音解释道:“再等一会早朝的消息传出来,今天这课就别想上消停了。”

    陈敬眨了眨眼,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太傅他……”齐子元话说了一半,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加紧回去就是。”

    陈敬虽然依然不太理解,还是立刻应了声:“是。”

    如齐子元所料,早朝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

    江维桢脚步匆匆,招呼也没打,径直推开了永安殿的门:“阿让!”

    齐让正坐在书案前,握着许戎的手纠正他的字,落下最后一笔才抬起头:“不是去太医署抓药?”

    “正要去,”江维桢也不多做解释,直接道,“宋清来了。”

    齐让波澜不惊的脸上漾出些许困惑:“宋清?”

    “说是早朝的时候……”江维桢皱了皱眉,“算了,让他跟你说。”

    说完也不等齐让回答,扭头出去请人。

    自回皇城那日的早朝之后,齐让几乎再没和朝臣们打过交道。

    他虽然另有打算,明面上已经表明了态度——新帝已然登基,在朝的臣子便当效忠新帝。

    宋清等人虽有不甘,却也遵他的意思安分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上门来。

    “太上皇,”一进门,宋清便深深施了一礼,“臣贸然求见,还望太上皇恕罪。”

    “你既然来了,便是要紧的事儿,”齐让拍了拍许戎,看着他跟着江维桢出了门,才开了口,“早朝怎么了?”

    宋清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今日早朝上陛下下旨,要我来主持此次春闱。”

    “春闱……”

    齐让有一瞬的讶异,回想起前日在茶楼上的对话,又瞬间了然,而后又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感慨。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这一瞬涌起的诸多情绪,抬眼看向宋清:“你不想,还是不能?”

    “臣就是春闱入仕,深知又一个公正严明的主考的重要,又怎会不想,”宋清说着话,挺直了腰身,“至于不能……太上皇知道臣素来狂妄,若是连臣都不能胜任,这满朝上下也没人能当得了这个主考了。”

    殿试钦点的状元,博古通今、经明行修,自是该狂妄的。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宋清一滞:“臣只是……”

    “当日新帝登基大典,你在文武百官面前要他彻查我中毒的案子,之后新帝继位后第一次早朝,你当着一众朝臣要他还位于我,先后两次开罪于他,”齐让缓缓开口,“更别提你和一众新臣是我一手擢升,因为新政早成了我的心腹。以上种种,新帝继位后非但不曾打压,甚至又将春闱这么紧要的事交由你来负责,所以你心中难安,是吗?”

    宋清深吸一口气,应声:“是。”

    “宋清,”齐让看着他,声音轻了几分,“你十年寒窗苦读,入仕之后拒绝世家的拉拢,不遗余力地推行新政是为了什么?”

    宋清回视他,毫不犹豫地回道:“自然是为了大梁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

    “既然这样,”齐让向后半靠在椅上,“现在新帝给了你机会,去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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