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因为赶回的及时,早朝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提前等在仁明殿的郑经耳中,所以除了休息这几日耽误了课业并且忘记了上堂课学的东西惹得一向严谨的郑太傅不满,整堂课也还算上得相安无事。

    虽然获得了加倍的作业。

    “陛下,”前脚送走郑太傅,后脚陈敬推开暖阁的门,压低了声音道,“太后正在来仁明殿的路上。”

    “朕就知道母后会来……”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正对着厚厚的《资治通鉴》发愣,闻言慢慢坐直身体,满脸无奈,“母后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

    “陛下要是不想见太后,不然……现在就去永安殿,或者干脆请太上皇过来?”陈敬瞧见齐子元的样子,思索着开口,“太后就算想说什么,有太上皇在场多少也会顾忌。”

    “唔,有道理,”齐子元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陈敬你变了,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怕被母后知道。”

    “奴婢只想替陛下分忧,”瞧见齐子元的样子,陈敬也跟着笑了一声,而后问道,“那奴婢去请太上皇?”

    “算了,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总有皇兄不在的时候,母后这面肯定还是要见,”齐子元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脸上的笑意散去,神色认真起来,“今天早朝是朕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主动做的决定,其后的种种,自然也该自己来面对……朕有这个准备。”

    看着面前少年认真的样子,陈敬怔了怔。

    从登基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个穿着冕服一脸懵然的小皇帝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成长了起来。

    而这期间付出了多少,有又多少无奈,自己作为贴身内侍,最清楚不过。

    在心底叹了气,陈敬躬着身开了口:“奴婢去殿外迎接太后。”

    “好。”

    齐子元应了声,合上面前的《资治通鉴》,顺手捞了本奏章看了起来。

    等到周太后进门的时候,齐子元已经看了一会奏章,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周太后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而后才站起身,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行礼:“母后。”

    “哀家来的不巧,打扰了皇儿处理朝务,”周太后说着话,目光扫过齐子元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苍白的脸,立时皱起眉头,“不是说病已经好了,皇儿怎么看起来还这么憔悴?”

    “病确实是好了,”齐子元说着话,走过去扶着周太后落了座,适时解释道,“昨夜处理了点堆积的朝务,睡得有些晚,待会吃过午膳睡一会就好了。”

    周太后回过视线,看了眼堆满了奏章的书案,语气放和缓了些,又带了点无奈:“哀家知道朝务紧要,但皇儿病才好,还是应该多注意身体。”

    “母后说得儿臣记住了。儿臣近段时间忙着处理朝务,一直没空去慈安殿探望,现在还要母后来担心儿臣的身体,”齐子元给周太后倒了茶,奉到她手里,“瞧着母后也清减了许多,更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在许多事上齐子元都无法认同周太后,却从未怀疑过对方的目的和动机——一个母亲对唯一的儿子近乎本能的爱。

    因而尽管知道那一切都是给予原主的,作为受用者,齐子元还是愿意在适当的程度上给与一些属于儿子的回应。

    “皇儿……”周太后捧着茶盏,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半天才发出一声感慨,“皇儿长大了。”

    类似的话在登基那天齐子元也听过。

    只是那时候他刚穿过来,面对自带威严的周太后只有惶恐和担心暴露身份的忐忑,并不能体会她看着数年不曾见面的亲子身穿冕服坐上龙椅成为天下之主的心情。

    而现在,经历了这几个月,虽然不算朝夕相处,却多少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齐子元回身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看着周太后喝了口茶,才缓缓开了口:“母后今天来,是为了春闱的事儿?”

    周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微顿,一双眼里是分明的讶异。

    齐子元知道那是为什么——先前不管是宗亲的事儿还是大婚的事儿,自己都端了一副懵懂的样子装傻充愣地拉扯,今天突然这样直接,多少有点猝不及防。

    “母后,以宋清为此次春闱主考,是儿臣翻遍了历届春闱的文书,又看了百官们的奏章后深思熟虑的决定。”见周太后捧着茶盏不说话,齐子元又开了口,“宋清学识渊博、秉性正直,又是寒门出身,一路从乡试到殿试最后得了状元,最是能理解这些举子们的心思,满朝上下再没人比他更合适做主考。”

    “若只论才学和过往经历,他确实做的了主考,”周太后放下茶盏,看着齐子元,“但皇儿,这宋清背后……”

    “母后担心宋清是皇兄的人?”齐子元截断了周太后的话,反问道。

    “若只是哀家担心倒也罢了,”周太后皱眉道,“皇儿可知道,今日早朝过后宋清径直去了永安殿。”

    “宋清要真是皇兄的人,暗中想和皇兄有什么联络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让母后发现,”齐子元并没多惊讶,反而托着下颌思忖道,“皇兄退位数月都相安无事,偏偏这时候宋清跑了趟永安殿……大概是和母后一样不理解为什么朕会选了他做春闱的主考。”

    “哀家知道这段时日皇儿和太上皇走得近,也乐得见你们兄弟融洽。但皇儿,身在帝王家,有些时候不可太过天真。”见齐子元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周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先前不同意借助宗亲的势力也就罢了,大婚的事又一时半会定不下来,若是这个时候再让宋清这些人起了势头,后果不堪设想。”

    “母后眼里不堪设想的后果……是皇兄会借助宋清拿回皇位?”齐子元给自己倒了盏茶,“那儿臣倒是有些想不明白,您说为什么皇兄不在刚醒来的时候就动手呢。”

    周太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拧起眉头,却没回答。

    齐子元也不在意,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皇兄在位多年,在这朝中既有宋清之类精明能干的亲信,又有掌管宫禁宿卫的岳丈许励,外祖江深老将军更是手握重兵。相反我们母子……那时我刚登基,因为常年在乾州,连朝臣都不认识几个,母后更是多年来一直困在这深宫里,背后虽然有个周家,却也不是全然和我们母子站在一起的。若皇兄那时动手……”

    “他那时动手未必就能成功,”周太后终于开了口,“江家虽然手握重兵,可是北关偏远,调兵会都城并不是容易的事。至于许家,淑德皇后早逝,这段姻亲也跟着名存实亡,而许励为人心机深沉,最擅左右逢源,并不值得信任。至于宋清之流虽然能干,到底出身寒门根基不牢。除了这些,齐让虽然在位多年,这朝中的文武群臣,未必就站在他那里。”

    “不站在皇兄那儿难道就一定会站到我这儿?”齐子元微垂眼帘,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两声,“父皇虽然只有皇兄和我两个儿子,祖父却并不是只有父皇一个儿子,更或者,如果想的话,这江山也不一定非要姓齐。”

    这话从一个皇帝嘴里说出来,简直令人震惊,周太后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其实母后明白我的意思,也明白皇兄的意思,不然当初又怎么会按着皇兄的意愿,用秦远了结了刺杀案,”齐子元道,“皇兄没有一举成功夺回皇位的把握,您也没有能了结他的信心,与其我们兄弟相斗让别人得了可乘之机,不如让我先坐稳这个皇位,保住大梁的江山社稷。”

    “……是,”周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承认了齐子元的猜测,声音也低了几分,“既然皇儿清楚,齐让当日没动手只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更不该再重用宋清等人。”

    “可是母后,我不用宋清他们,又该用谁呢?”齐子元轻轻叹了口气,“母后您出身周家,最是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腐朽,世家子弟凭借着恩荫,随随便便就可以入朝为官,若是再让他们去做春闱的主考,寒门子弟又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周太后张了张嘴:“可……”

    “我知道皇兄存在一日,就对这皇位存在着一分威胁,所以母后才苦心经营,想方设法地去去除他在这朝中的势力,”齐子元抿了抿唇,“可是母后,我坐上这个皇位,总不能就只是为了打败皇兄吧?”

    他回转视线,看着堆积在书案上厚厚的的奏章,“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既然占了这个位置,我就想为这大梁的江山和天下的百姓竭尽所能。这样即使将来某一日有了什么契机,皇兄还是拿走了本属于他的皇位,回想起在位的这段时日,我问心无愧。”

    第四十二章

    “皇儿……”

    周太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久久地看着齐子元。

    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她一直是觉得有所亏欠的。

    生在这帝王家,享受了无与伦比的尊贵,却也同样承受了种种的无可奈何——不管是当年让十岁出头的齐子元远离生母远赴乾州当藩王,还是在朝局混乱的时候召他回都城继承大统,都不是他们母子主动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宁愿齐子元能一直留在乾州当一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藩王。

    所以也只能竭尽所有去守护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却从没想过当年离开时还懵懂的孩童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保护,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把大梁的河山和天下百姓扛在了肩头。

    “尽管口口声声说你长大了,哀家总还是把你当成小孩,想要去引导你,甚至掌控你。”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太后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齐子元的一双眼里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绪,“虽然出乎意料,也不是完全认同和理解,但哀家还是很高兴你能有自己的主见和坚持。这些年没在哀家身边,你也还是很好地长大了,长成了比哀家料想的更像一个皇帝的样子。”

    自穿越以来,齐子元见到的周太后一直是强势又威严的。

    她十几岁入宫,坐在这皇城里最尊贵的位置上,历经了三代皇帝,面对过重重的阴谋与勾结,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极少会像现在这样袒露心迹。

    哪怕原主在的时候,母子之间应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推心置腹。

    这么想着,他难免有些心软,向前走了几步,在周太后面前蹲下,微仰起头,语气也放轻了几分:“所以母后,就让儿臣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吧。”

    周太后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睛,缓声问道:“如果哀家不同意,你会改变此次春闱的人选吗?”

    “不会,”齐子元毫不犹豫地开口,“不止母后,哪怕这满朝的文武都不赞同,只要宋清还是最合适的人选,儿臣就不会改。”

    少年的眼睛如往日一般明亮,却又带着从未变过的坚定。

    周太后看在眼里,心底有几分无奈,却又有欣慰。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而后点头:“那哀家知道了。”

    或许是被齐子元说服,又或者是了解了齐子元的坚定,接下来的日子,周太后果真没再过问春闱的事儿。

    少了最大的阻力,齐子元依然没获得多少清静——归根结底周太后在意的是齐让的威胁,宋清担不担任主考这件事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对朝中的很多人来说,却是切实地影响到了自身利益。

    “所以,”齐让停下教许戎写字的笔,看着半趴在自己书案上的少年,“陛下今日跑到我这儿来,是躲清静的?”

    说完,伸手拍了拍许戎,示意他继续练字,自己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愁眉苦脸的齐子元手边。

    “唔,差不多,”齐子元接了茶,却还趴在书案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早朝上吵来吵去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奏章也可以当没看见,还有来仁明殿的,进门话也不说,直接就跪,不然就是哭天抹泪,痛呼让宋清做主考有违祖制,于社稷不利,你要问他违背了哪条祖制、怎么对社稷不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问就干脆昏死过去……一个个演技这么好,每天来上朝真是委屈他们了。”

    明明是在抱怨,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不止齐让,连正在一边喂鹦鹉的江维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陛下怎么不干脆就拒见,有近卫在,难道还怕他们硬闯?”

    “他们是不会硬闯,他们只会跪在仁明殿的门口,不管陈敬怎么去劝,见不到我就不走,”齐子元无奈道,“也不能真的让近卫去把他们抓走,所以只好我走了。”

    齐让坐回书案前,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后悔了?”

    “没有,当初做决定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齐子元喝了口茶,“说实话,这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后的缘故,反正周家几个大家族都很安分,剩下这些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吵是吵了点,归根到底都是道德绑架,反正我又没什么道德。”

    齐让愣了愣:“什么?”

    “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要挟以达成自己的诉求,归根到底还是要被要挟的人在意他们的性命……当然我确实挺在意的,”齐子元说着,摸了摸鼻子,“所以让陈敬去太医署请了几位太医过去,那些大人们若是有什么不适,也可以及时诊治。时日久了他们自觉没趣,也就不来了。”

    说到这儿,他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这段时间,朝堂内以春闱为主,并没有别的要紧的事儿,正好郑太傅也告了病,我就当稍微休息一下了。”

    齐让轻轻挑眉,和站在木架前的江维桢交换了视线:“郑太傅告病了?”

    “嗯,说是那日来皇城的时候吹了风,年纪大了身体耐不住,”齐子元微垂眼眸,“也可能是因为我任用宋清气病了……皇兄当年推行新政,郑太傅不是也极力反对吗?”

    齐让正要去纠正许戎的字,闻言抬起头朝齐子元看去:“陛下连这也知道?”

    “这皇城里哪有什么秘密,更别提郑太傅当初可是当朝和皇兄起的争执,”齐子元撇了撇嘴,“太傅大概一直觉得……我虽然天资不如皇兄,做皇帝也不如皇兄果决有远见,但胜在乖顺听话也还算努力,或许可以当个守成之君,没想到我虽然不如皇兄,却还是做了和皇兄一样的事。”

    “你并没有不如我,”齐让安静地听他说完话,才开口,“只要你想,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皇帝。”

    “我从来没想过要超越皇兄,”齐子元看着齐让,认真道,“皇兄对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我只是因为坐到了这个位置,尽可能去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至于以后……我没想过,我甚至连春闱结束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能够做好当下的事,已是十分不易,”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当年若是有陛下的通透……”

    “我也不是通透,我是……”齐子元歪着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从小没人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健康康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对其他的事,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皇兄却不一样,出生即是太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贵,也承担了这天下最重的担子,自然不可能像我这么没心没肺。”

    “你……”齐让眼睫颤了颤,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半天才道,“那就希望陛下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

    “好,”齐子元弯了弯眼睛,举起手里喝了一半的茶盏,“皇兄的祝福我收下了!”

    话落,扬手喝光了杯中的茶,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果然不能一直待在仁明殿,和皇兄聊一会,我心情好多了。”

    齐让明明没说什么宽慰的话,甚至还被反过来安慰了几句,但时日久了,早已习惯了对方的

    性格,也不多言,反而将手里的笔递了过去:“那陛下来陪许戎写一会字?”

    看着悬在面前的笔,齐子元微滞,微垂视线,正对上许戎充满期待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皇兄,我的字你也见过,就别误人子弟了吧?”

    “练了这么长时间摹本,陛下的字也进步了不少,”齐让说着站起身来,让出位置,“虽然还差火候,教许戎足够了。”

    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也不再纠结,立刻起身绕了过去,在许戎身边坐下:“阿咬在写什么?”

    许戎朝他身上靠了靠,而后才乖乖回道:“《中庸》。”

    上次见面还在读《大学》,这才几天,已经到《中庸》了?

    不愧是齐让教的孩子。

    这么想着,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看去。

    齐让刚给自己倒了杯茶,感觉到投过来的视线立时抬起头来,而后笑了起来:“他年岁还小,学这些只是为了认字,顺便读来当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倒是挺合适的,”齐子元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皇兄是要按着自己小时候来要求他呢。”

    “我像他这个年岁也只是刚开蒙……”话说了一半,齐让微顿,目光在许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齐子元身上,“陛下好像一直没问过许戎的身世?”

    “那皇兄知道吗?”齐子元反问道。

    齐让点头:“知道。”

    “皇兄知道就好了,”齐子元说着,伸手轻轻捏了捏许戎的脸,“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他叫阿咬,至于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第四十三章

    对许戎来说,练字并不算什么辛苦的事儿,对齐子元却未必。

    尤其难得空闲还要一直坐在书案前,多少有点自讨苦吃。

    因此没多一会他就先放下了笔,得了齐让同意后毫不犹豫地领着许戎到院子里玩起了鞠球,然后把自己玩了个筋疲力竭,用完午膳哄许戎午睡的时候也挨在旁边跟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了半个时辰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色暗了许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齐子元懵然地坐了一会,看见身旁还睡得香甜的许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轻手轻脚地下了软榻,穿上外袍和鞋子出了门。

    齐让正坐在殿外游廊上赏雨,或者也不是赏雨。

    他整个人靠在软椅上,微闭着眼,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软椅,又合上了眼帘。

    齐子元便在那软椅上坐了下来。

    许戎还在睡着,江维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身边齐让清浅的呼吸声。

    齐子元有时候会觉得,永安殿是这皇城里的净土。

    每次来到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坐上一会,喝上一盏茶,也可以忘掉朝堂里的烦扰,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虽然十分坚定春闱主考的人选,这段时日他依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压力的来源并不是朝堂内外的反对意见,而是他自己——在皇位上坐的久了,愈发明白自己每一个决定甚至无心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旁人的一生。

    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要勇于做出决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当一个皇帝,尤其是一个好皇帝,或许真的需要一些与生俱来的魄力。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扭过头,朝身边看去,而后就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四目相对,齐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稍稍坐直了些许,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

    齐子元垂眸往那盏茶上看了一眼,又抬眼看向齐让。

    虽然知道现任皇帝和太上皇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没办法做到毫无保留。

    但是莫名其妙的,仅是坐在这里,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就能获得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安宁。

    还有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和魄力。

    齐子元捧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回过视线发现学着齐让又靠回了软椅里,这次却没闭眼睛,而是安静地看着游廊外的雨。

    齐子元便也跟着赏起了雨。

    就这么一起在游廊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陈敬忍不住过来询问齐子元要在哪里用晚膳,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皇兄,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

    齐让也不挽留,放下手里的茶盏点了点头:“雨还未停,回去的路上当心。”

    “好,”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的纸伞,弯了眼睛,“那我改天再来打扰皇兄。”

    齐让也跟着笑了起来:“好。”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永安殿里亮起了烛火。

    看着齐子元从视野里消失,齐让才从软椅上起身,回到了殿里。

    江维桢正按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古方配药,旁边跟着个极力想要帮忙的许戎。

    “正好,快帮我把小不点拉走,”看见齐让,江维桢仿佛看到了救星,“他和你小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学医的天赋。”

    齐让难得瞧见他在配药的时候这么手忙脚乱,站在桌案前笑着看了一会,才朝许戎招了招手:“我念书给你听。”

    “好!”许戎立刻把一直攥在手里极力想要塞给江维桢的药材放下,“还念《中庸》吗?”

    “我又不指望你去参加春闱,不用非得四书五经,”齐让伸手拿掉了他头上沾着的药渣,“话本也行。”

    许戎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又有些困扰:“可是我有好多话本,念哪一本呢?”

    “你可以自己选,”齐让笑道,“但按你的性格,怕是要选好一会了。”

    “才不会,我现在就去拿!”

    许戎说完就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内殿。

    “总算消停会!”眼见许戎进了内殿,江维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探头在药方上看了一眼,一边说着话,手中的动作没停,“我有时候真觉得神奇,四书五经那种枯燥东西小不点都听得进去甚至还能背得下来,就这点药材,他怎么一个都记不住。”

    说着,他一手拿起一样药材,伸到齐让跟前:“这个当归,这个独活,从外形到气味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教他认了至少一刻钟,信誓旦旦地说记住了,只要我伸手,一定会拿错,我原本配一副药才要多久,他在这儿帮了会忙,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可能就跟你小时候前一日学过的字第二日就忘了一样吧,”齐让顺手将那两样药材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之后,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这不就是一模一样?”

    江维桢:“……”

    他低头看了看齐让手里的药材,又抬头看了看齐让的脸,一瞬沉默后,劈手将药材拿过来,放回了原处。

    “算了,看见你我就该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是学不来医术,”说着,江维桢直接转了话题,好像多聊一句都是对桌案上这些药材的不尊重:“你和新帝在游廊上坐了一下午,聊什么了?”

    “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天气,品鉴了今年的新茶,”齐让对这些药材也确实不感兴趣,顺着他的话回忆道,“也有好一阵一直在赏雨,都没怎么说话。”

    “新帝还真是来躲清静了,”江维桢轻轻挑眉,一边找自己要的药材,一边诧异道,“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聊聊春闱的事儿。”

    “春闱的事儿他处置的很好,不管是下令宋清等人搬进贡院以断绝和外界的联系,还是之后对试卷糊名和誊录的要求,连带开考那几日贡院周围宿卫的安排,事无巨细……哪怕是我在位,也未必想得到这么周全,”齐让说着话,顺手拿起一根山参闻了闻,“他虽然年纪小,看起来温和好相处,却极有主意,虽然口中抱怨着,但这段时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见谁能让他改了这主考的人选。没有困惑和犹疑,自然也不需要专门拿出来聊。”

    江维桢听着,轻轻点头,又忍不住感慨:“我先前觉得,先帝那副糊涂样子,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江家的血脉。现在看见小皇帝这样……难不成是因为周家的血脉?”

    齐让正要把山参放回桌上,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或许吧。”

    “以前不是都不让我说先帝的错处,”江维桢奇道,“今天怎么不管了?”

    齐让把手里的山参扔到江维桢面前:“忘了。”

    江维桢瞪大了眼睛:“忘了?”

    “先前不让你说,一方面是怕你说惯了,在外面一时不察惹下口舌的麻烦,另一方面是……自欺欺人,”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像是我在皇陵里立的那块圣德碑,精心矫饰碑文极尽夸大父皇的功绩,试图让后世相信他真的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最后骗的是自己而已。”

    “你那块圣德碑也不是完全矫饰,”见齐让这么说,江维桢反倒改口,“我虽然没赶上,也听说先帝在位初期还是做了许多事,要不是后面沉迷修道也不至于……唉,人无完人嘛,先帝虽然是天子,现在看来,也还是个普通人。”

    “是啊,人无完人……天子亦是凡人。”齐子元说着话,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明日安排人去打探一下周家的消息。”

    “周家?”江维桢抬眸,“打探什么?”

    “太后或许能被新帝说服,但周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家族素来是利益为先。我担心他们知道新帝打定了主意不会更改,暗中起了别的心思,”齐让思索着开口,“宋清几人进了贡院,外面又有宿卫看守,暂且可以放心,就怕开考那日再起变故……总之还是先去打探一下。”

    “明白,”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刚不是在说新帝,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了?”

    “天子亦是凡人……新帝聪慧通透,在处置春闱的事儿上极尽周全,却唯独不善察人心,”齐让摇了摇头,“他天性温良,习惯了以善意看人,处事也一贯坦荡,朝堂中这些肮脏的心思,怕是想都没想过。”

    江维桢毕竟出身江家,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和一个十几岁就当了皇帝的外甥,多年来也跟着见识了不少,齐让一提,便皱起了眉头:“朝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还不如疆场上直来直往的刀剑……那你不打算和新帝说一声?”

    “他连和北奚勾结的许励都不会轻易处置……就算说了,也只是平增困扰而已,”齐让摩挲着手指,“像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须得有切实的罪证和合适的时机,才能一举掀翻。”

    第四十四章

    日子一天天过,朝堂上关于春闱的争论也逐渐止歇。虽然总还有些不死心的,在奏章被退回后跑到仁明殿后长跪不起,但不管是日晒还是雨淋,中暑还是着凉,除了得到太医的悉心诊治和送到府里的珍稀药材补品,没一个能让善良单纯的小皇帝改变主意。

    几次三番的折腾了几次,终于到了开考这日。

    春雷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齐子元,他茫然地睁开眼,瞪着熟悉的床顶,逐渐恢复了意识。

    殿内一片昏暗,一时分不清时辰,齐子元揉了揉还在突突跳的心口,又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稍微平复了一点,才慢慢坐起身来,对着外面唤道:“陈敬!”

    “陛下?”陈敬听见声响,匆匆忙忙地进了门,瞧见他面色苍白的捂着心口,连忙上前来,担忧道,“您这是怎么了?”

    “做了噩梦,又被雷声吓到有点回不过神,缓会就好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递过来的水,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陈敬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齐子元的额头,感受到还算正常的温度稍稍放心了些许,温声劝道,“今日休朝,陛下可以再睡一会。”

    “一闭眼就做噩梦,睡不着了,”齐子元喝了水,感觉稍稍舒服了一点,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皱起眉头来,“怎么又下雨了?”

    陈敬接了水盏放回小桌上,点头道:“下了有一阵了。”

    “怎么古往今来都是一到考试这天就要下雨,”齐子元说着,起身来到窗边,拉开窗子向外看了看,“前几天都好好的,一开考居然这么大的雨……”

    “陛下,古语说遇雨则吉,”陈敬跟到窗边,瞧见齐子元还是皱着眉头,立时劝慰道,“在开考这天下雨也算是好兆头了。”

    “但愿吧,”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朝着书案看了一眼,“今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吗?”

    “奏章陛下昨日都看完了,今日的还没送过来,若说紧要的事儿……”陈敬思索着,“太后前几日让人送过来的画像陛下还没看。”

    “画像……”

    虽然那日在慈安殿被反将了一军,周太后依然没放弃立后的事儿,陆陆续续地往仁明殿送了几次画像,齐子元也不拒绝,只借口朝务繁重要等春闱过了再说,勉强糊弄到了现在。

    其实已经完全忘到了脑后。

    这时提起来多少有点心虚,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这次多少份?”

    “奴婢那日数过,二十余份,”陈敬回道,“送画像的人说这次的都是来自江南望族家的千金,最是温婉柔顺,乖巧可人,太后从中挑了一部分专门给陛下送过来的。”

    “温婉柔顺,乖巧可人……”齐子元皱了皱鼻子,“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形容。”

    陈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不由反问:“陛下不喜欢温婉柔顺的?”

    “怎么说呢……其实词本身没什么问题,”齐子元想了想,“但人其实是复杂的,哪是几个词就概括了的。而且是人就会有脾气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能有人活着就只是一味听别人的话,讨别人的欢欣。”

    陈敬沉默地听完,感觉自己理解了齐子元的意思,又十分困惑:“但陛下是天下之主,听您的话讨您的欢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朕是天下之主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对,文武朝臣没事儿都还会反驳朕几句呢,前几天跪在仁明殿门口那些个你忘了?”齐子元扭过头瞧见陈敬愈发迷茫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是非要找个人来反驳我和我对着干,而是……”

    他说着话,思绪有些飘散,“虽然是要共度一生,但每个人依然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脾性、自己的思想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觉得有血有肉的人之间才能相互吸引……那画像终究只能挂起来做个装饰。”

    陈敬似乎是被齐子元颠覆了三观,瞪着眼睛愣了半天,才迟疑道:“那今日这画像陛下还看吗?”

    “不看了吧,画像再好看,朕也只觉得是画师技艺了得,但又不是让朕选画师,”齐子元想了想,“母后那边要是问,就说朕都看过了,觉得都还不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反正先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吧。”

    “是,奴婢明白了,”陈敬应了声,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没忍住又问道,“那陛下今日要做些什么?”

    “今日吗?”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窗外的雨,“朕想去贡院看看。”

    “去贡院?”

    大清早地被敲开殿门江维桢已经十分茫然,得知面前被雨水浸湿了衣摆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小皇帝是想去贡院更是诧异。

    “是啊,”齐子元也不解释原因,只是道,“朕已经让他们备好了车马,来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

    “这个天气?”江维桢顺着半敞的殿门向外看去,卯时刚过,又因为阴云密布,外面是一片昏暗,瓢泼大雨落在地上,很快在青石砖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陛下光从仁明殿过来衣摆都湿了,到贡院去岂不是要淋透了?”

    “淋透了就换嘛,这种天气士子们都还是要去考试,朕只是去看看,还有马车和雨具,”话说了一半,他越过江维桢,看向内殿方向,声音轻了几分,“皇兄……我吵醒你了?”

    “没,我醒了有一阵,”齐让站在内殿门口,身上还穿着中衣,平日里高束成髻的长发也披散在肩头,神色里难得带了几分慵懒,“陛下要去贡院?”

    “嗯,今天没什么事做,一时兴起想去看看,”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一起吗?”

    “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做,”顶着江维桢不解的目光,齐让点了点头,“一起吧。”

    江维桢难以置信:“阿让?”

    两道目光同时看了过去,齐子元抿了抿唇,目光里带着迟疑:“皇兄的身体不能去吗?”

    “……能,”迎着那张还沾着雨水的脸,江维桢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别淋雨就行。”

    “我会照顾好皇兄的,”齐子元保证完,又看向江维桢,“江公子一起吗?”

    “贡院我就不去了,倒是可以一起出皇城,反正也没事做,正好回江家,”江维桢想了想,“我去叫小不点。”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皇城,在御街街口分开,一辆朝着江家的方向而去,另一辆直奔贡院。

    离开考还有一会,贡院附近停了不少的马车,还有三三两两的学子,有的撑着纸伞,有的披蓑戴笠,排着队准备接受门口宿卫的检查而后进入贡院。

    “幸好考试用的笔墨纸砚还有过夜的被褥都让礼部统一准备的,”齐子元顺着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忍不住道,“不然这么大的雨,带进去也都淋湿了。”

    齐让收回视线看着他:“连三餐都统一安排,陛下考量的确实周全。”

    “我就是想与其每样东西都去翻找有没有夹带,不如统一准备一样的嘛,”齐子元轻声道,“而且……我知道能考上举子的家境多少都过得去,但到底是全国各地跋山涉水过来的,在那小小的号舍里一待就是三天,饮食起居还是统一安排更好一点。”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难得见齐子元神情严肃,齐让不禁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了。”

    “是啊,我只能尽可能地保证这是一场公平的考试,”齐子元深深吸了口气,语气感叹,“十年寒窗苦读,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的。”

    雨越下越大,贡院外排队的学子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个也进了门,驻守在贡院四周的宿卫开始清场。

    四周的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去,韩应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陛下,太上皇,宿卫朝咱们马车来了。”

    “嗯,”齐让应了一声,看向身边的齐子元,“要进去看看吗?”

    “进去会影响秩序吧?说不定也会影响参考学子的情绪,”齐子元摇了摇头,“看见顺利开考我就放心了。”

    “那走吧,”齐让对着马车外吩咐道,“先离开这里。”

    “是。”

    韩应回完,马车便再次启动,缓缓地离开了贡院。

    天昏地暗,风急雨骤,一路沿着长长的街巷前行了一会,连人影都没瞧见几个,一向繁华热闹的都城在暴雨中不得不沉寂下来。

    齐子元原打算再逛一逛,这会也没了兴致,半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好像下不完的雨,有些无奈:“只能回皇城了。”

    “索性陛下回去也无事做,”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开口,“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子元转过头看他,眼里是分明的期待:“去哪?”

    在车窗上趴了太久,他脸上也溅了雨水,齐让瞧着,不自觉就伸出手去:“待会陛下就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入春之后天气暖了许多,齐让的指尖却还是凉的。

    齐子元怔了怔,直到感到那手指从脸上轻轻蹭过,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给自己擦雨水。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举动,过往和稍微关系好的室友勾肩搭背喝一瓶水在一张床上睡觉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但对他和齐让来说,却又是有些突兀的。

    哪怕近来算得上是朝夕相处,他们之间最亲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像刚刚那样拍一拍肩膀,又或者递过来一方锦帕。

    这么想着,齐子元忍不住抬眼,朝齐让看去。

    四目相对,齐让有一瞬的凝滞,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好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眉眼微微弯了弯,脸上漾出笑纹:“谢谢皇兄。”

    “没事。”

    齐让面上淡淡的,却在齐子元收回视线后忍不住低头朝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而后才掀开车帘,对着韩应低低吩咐了几句。

    狂风骤雨仍未止歇,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

    齐子元对都城并不熟悉,掀开车帘瞧见的也只是空荡荡的陌生街巷,连个人影都没有,时不时地还要溅一脸的雨水,索性也不再向外看,放下车帘坐正了身体。

    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齐让身上。

    可能因为是被迫接受这个身份,虽然口口声声叫着“皇兄”,齐子元却从来都没有过把身边这人真的当过哥哥。

    他们之间的熟识和亲近是日积月累的,与原主身上自带的血脉没有任何关联,虽然起初有过伪装和隐藏,但之后的每一次相处,展现在齐让面前的不是占了他皇位的昭宁帝,而是那个来自现代的大一新生齐子元。

    那齐让呢?

    他和原主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的兄弟关系,之后这段时日展现出来的种种温柔和呵护,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他面前这个齐子元?

    脸上的雨水已经擦干了,却好像还停留着微凉的触感,让齐子元忍不住抬手在脸上轻轻摸了摸。

    齐让察觉到他的动作,微抬眼,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

    齐子元摇头,手指却在脸上又揉了两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齐让的视线在那红痕上微微停留,而后阖起眼帘:“雨下得太大,要等一阵才能到,陛下可以小憩一会。”

    “嗯。”

    齐子元应了,也跟着闭起眼,思绪慢慢飘散起来。

    居然真的在这昏暗的马车里睡了过去。

    齐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好像做了梦,以至于被叫醒的时候还沉浸在其中不能完全抽离。

    明明是印象深刻的一个梦,睁开眼却又忘了个一干二净,直留下莫名的惊痛,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齐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在纷杂的风雨声里依然清晰:“醒了?”

    “……嗯。”

    齐子元应了声,找回抽离的意识,慢慢坐直身体,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掀开车帘望出去,只瞧见一条狭窄的偏巷,还有一道不知通向哪里的角门。

    “这里是江家的偏门吗?”齐子元回过视线,有些好奇的看向齐让。

    “微服出行不宜不引人耳目,只能委屈陛下来走这偏门,”齐让解释完,突然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齐子元,“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江家?”

    “皇兄自幼在皇城长大,对这都城也没比我熟多少,”齐子元把手伸到马车外,由着雨水淋湿掌心,语气轻松,“这种天气里临时起意想去的地方,也只有江家了。”

    “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齐让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有几分感慨,“我也有好多年没来过江家了。”

    即使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大多的时间都用在了课业上,到后来继了位朝务繁忙更是不得闲暇,没多久外祖父和江维桢也先后都去了北关。

    到身死的那一刻,好像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进过江家的门。

    似乎察觉到了齐让瞬间变化的情绪,齐子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却也没出口劝慰,而是拿起放到一旁的油纸伞递了过去:“那我们走吧,皇兄。”

    齐让接了油纸伞,目光却停在齐子元脸上,而后笑了一声:“好。”

    雨势比晨起出门的时候还要大得多,即使撑了伞,进了角门跟着府里的小厮一路沿着回廊前行,等终于进门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淋湿了大半。

    齐子元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提着衣摆随手抖了两下,回身瞧见齐让身上的雨水,想起了出门前江维桢的话,立时紧张起来:“皇兄你……”

    “这点雨水不要紧,但是再耽搁一会搞不好连着陛下你都要着凉,”江维桢拿着两条布巾从里间出来,将其中一条扔给齐让,另一条递给齐子元,“我让人准备了干净的衣袍,先各自将就换一下吧。”

    有江维桢在,齐子元便放心下来,拿了布巾跟着小厮去后面更衣。

    虽然已经穿过来几个月,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齐子元都还是会觉得麻烦。

    即使是这江家里随便找出来的衣袍,比不上天子常服的繁复,一层层地穿完也还是折腾了好一会。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齐子元忍不住庆幸——幸好头发没有淋湿,不用重新束发,不然没有陈敬在旁帮忙,自己说不定只能披头散发地出去。

    等他回到厅内,发现齐让已经先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圈椅上,面前摆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却沉着一张脸,明显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是见你们淋了雨,阿……”江维桢话说了一半,余光瞥见齐子元,立刻侧过身,“正好,陛下,这碗是你的。”

    齐子元这才发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同样的药碗,不由迟疑:“我也要喝药吗?”

    “哪有什么药,”江维桢不满道,“这是才煮好的热姜汤。”

    “热……姜汤?”

    齐子元走近了,凑到那碗前轻轻嗅了嗅,确实闻到了一点淡淡的姜味。

    却还是没有多少喝下去的勇气。

    正犹豫间,一个年轻的姑娘牵着许戎进到厅中,见仨人对着两碗姜汤相顾无言,先开了口:

    “我鲜少下厨,但确实是热姜汤不会错的。”

    说完,迎上齐子元的目光,她躬身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皇城外不用多礼,”下意识地回完,齐子元扭头看向齐让,“皇兄,这位姑娘是……?”

    “是我外祖的义女,也姓江,单字淇,常年随我外祖父驻守北关,闲暇时回府里照看一二,”齐让说着,抬眸朝江淇看过去,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江淇也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别来无恙。”

    “原来是江姑娘,”齐子元从齐让身上收回视线,转到江淇脸上,“今天冒然过来,叨扰了。”

    “陛下不用客气。”江淇说完,又看向那碗热姜汤,“陛下才淋了雨,还是喝了热姜汤驱驱寒气……形色可能差了些,但我刚刚尝过,确是能喝的。”

    “就是嘛,”江维桢也跟着开了口,还不忘推了推不动如山的齐让,“好歹是阿……淇的一番心意,你忍心辜负?”

    齐让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看向江淇:“我不食姜,今日这心意怕是真的要辜负了。”

    “我倒是把这个忘了,”江淇歪了歪头,一双眼底带了期待,“那陛下能喝吗?”

    “我也……”

    齐子元刚想顺着推拒,许戎却跑到了跟前,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淇姐姐说的没错,我刚刚也尝过了,不苦的,哥哥不用怕!”

    齐子元:“……”

    他垂眸往那姜汤上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喝的。”

    说完,迎着几道目光端起了那碗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虽然卖相不怎么样,那热姜汤的味道确实不算太差,最起码要比先前喝过的中药要好喝的多。

    就是不知道放了多少红糖,入口之后没尝出多少姜味,只感到了浓重的甜。

    “有劳江姑娘了,”齐子元放下空碗,朝江淇笑了笑,“确实还不错。”

    “陛下不嫌弃就好,”瞧见齐子元一口气喝光了整碗姜汤,江淇明显高兴起来,回过视线看见齐让前的那一碗又有点惋惜,“就是可惜多煮了一碗。”

    “不可惜,”齐让倒了一盏水递到齐子元手里,顺手把面前的姜汤推到江维桢跟前,“维桢。”

    江维桢看着面前的碗,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头,还没回神,就听见齐子元也开了口。

    “我倒是忘了……江公子一大早抱着阿咬一路走到马车上肯定也淋了雨,”说着话,他放下手里的水盏,语气诚恳,“江公子虽然医术高明,但医者也还是有生病的时候,还是也喝一碗吧。”

    “你们……”

    江维桢张了张嘴,迎上江淇关切的目光,又改了口:“好。”

    而后端起面前的姜汤,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齐子元和江淇莫名的投缘。

    大概是因为虽然看起来要更年长一些,但这位江姑娘生性磊落飒爽,言谈举止里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憨,让自穿越过来每天面对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齐子元终于有了一种遇到了同龄人的亲切感。

    再加上还有个极力想拉着两人一起玩的许戎,没多一会就熟识起来。

    “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自己家里看阿瞳和新帝一起玩投壶……”江维桢从不远处的两大一小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齐让,“说起来你也挺莫名其妙的,一大早的顶着大雨跟他去贡院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人带过来了。”

    “嗯,”齐让抬眼看他,“你介意?”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都这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小皇帝的脾气秉性,”江维桢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就是想着,等这消息传到朝里,还不知道又掀起什么波澜……你可别忘了,他才重用了宋清,刚安生没几天。”

    “没有今日这一趟,”齐让伸手给自己添了盏茶,淡淡道,“他们也未必安分。”

    “也是,”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朝里这帮家伙,生怕你跟小皇帝关系好了,巴不得你们两个斗的你死我活才安心。”

    “其实他们不是怕新帝和我关系好了,而是怕……”齐让垂下眼眸,浅浅喝了口茶,“怕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不肯老老实实地由着他们摆弄。”

    “这小皇帝确实长了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不过幸好……”江维桢忍不住感叹,“要真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还不知道这朝局变成什么德行。”

    变成什么德行?

    不算久远的前世记忆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里。

    先前齐让一直觉得,没走上前世的老路是因为自己占据了主动权,从醒来的那一刻就极力在避免重蹈覆辙。

    可到此刻才突然发现,面前这个迥然于前世的齐子元,未尝不是一个重要原因。

    重生后的前路本该是孤苦而又艰难的,却因为少年的通透和坚定多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希冀。

    齐让抬起眼眸,看着不远处因为好不容易中了一矢而欢呼雀跃的齐子元,唇边漾起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江维桢将那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看了一眼。

    江家虽也是世家,家族庞大,亲缘深厚,江深这一脉却人口稀少——他年少从戎,常年住在军中,后宅里只有一位夫人,生下一双儿女。

    江皇后入宫后早逝,江维桢成年后去了军中,到前几年不愿独自待在都城的江老夫人也迁去北关,只留了几个还算牢靠的家仆负责日常打理。

    江家族亲之间还算亲近,偶尔会过来帮忙照看,到江维桢回都城后却也不轻易上门打扰。

    直到这会,这座空荡了多年的宅院恍惚有了那么一点幼时家的感觉。

    “挺好的,”江维桢收回视线,从齐让手边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家里已经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临近晌午,滂沱的雨势才逐渐转小,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这雨总算停了。”江淇向外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江维桢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江维桢明显习以为常,还顺带从怀里摸出锦帕,替她擦了擦前额沁出的薄汗。

    齐子元将他们格外自然的互动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视线发现有一盏茶递到了近前。

    一瞬讶异后,他将茶盏接了过来,弯了眼睛:“谢谢皇兄。”

    齐让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在齐子元身上,直到看着他一口气喝光了整盏茶,才垂下眼眸,端起自己的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

    许戎到底比不上成人的精力,天刚亮就跟着江维桢从皇城出来,又玩了一整个上午,这会蔫了不少,靠在江维桢身上揉了揉肚子,眼巴巴地开口:“我饿了。”

    “饿了?”江维桢捏了捏他的脸,“那正好,我让他们去准备午饭。”

    “还是我去吧,天晴了,你带阿让和陛下四处转转,”江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正好陛下第一次上门,我想亲手做个菜。”

    一句话落,厅内陷入了一瞬的沉寂。

    热姜汤的甜味似乎还在嘴边,但对着江淇面上盈盈的笑意,齐子元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谢绝的话,不由看向了齐让。

    四目相对,齐让轻轻点了点头,适时开了口:“还是让维桢陪你吧。”

    说完,微抬下颌,看向江维桢:“如何?”

    “……行,”江维桢拉过江淇的手,“府里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算起来,阿让比你还要熟一点呢。”

    “那也好,你可以帮我想想做什么菜,”江淇说着话,摸了摸许戎的头,“阿咬一起吗?”

    许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甚至主动拉着她的手朝着灶房走去,留下江维桢朝着齐让挤了挤眼睛,才跟着出了门。

    厅内只剩下齐让和齐子元两个人。

    “外面晴了点,”齐让先开了口,“我带陛下四处转转?”

    齐子元本也有此意,立刻点了头:“好。”

    于是便并肩出了门,沿着回廊向后宅走去。

    许是祖宅的缘故,江家占地不小,亭台楼阁花园池塘一应俱全,只是因为年头太久,看起来有些老旧,却也能看出精心修缮和打理过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齐让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这里是我母后以前在府里的住处。”

    齐子元微滞,看着齐让已经推开了院门,便跟着走了进去。

    这院子并不算大,位置却极好,临近着花园,却又不会受到前院的打扰。

    院内种了几棵高大的梅树,花已经落了,刚冒出一点嫩绿的叶子,给这久无人居住的院子添了些许的生机。

    见齐子元一直盯着那梅树看,齐让轻轻开口:“我母后最喜欢这几棵梅树,所以入宫后才让人在永安殿院里也栽了几棵。”

    怪不得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不止那几棵梅树,整个院子包括室内雅致周全的陈设,都和永安殿里格外的相似。

    江皇后少女时期该是过得十分惬意的,所以才会在进宫之后,把这座小小院子里的一切一并带了进去。

    没想到最后都成了另一个人的念想。

    齐子元忍不住看向了齐让。

    “母后嫁给父皇的时候才十几岁,”察觉到他的视线,站在屋门口的齐让抬眼看了过来,“直到离世再没回来过。”

    他的语气淡淡的,并不显难过,却带了些许遗憾的感叹。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开了口:“所以皇兄当年才愿意放淑德皇后离宫?”

    “你……”齐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在寿皇殿见过淑德皇后的画像,”齐子元适时开口,“江姑娘那对梨涡和画像上的差不多。”

    齐让轻轻挑眉:“只凭一对梨涡?”

    “那倒不是,毕竟过了十多年,和那幅画相比,江姑娘模样变了不少,”齐子元笑了起来,“是上午玩的时候,阿咬不小心喊了一次‘阿瞳姐姐’,虽然他立刻改了口……再想着刚见面的时候你和江公子的态度,顺着猜了一下。”

    “你还真是……”齐让笑着摇了摇头,“本想着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先前和阿瞳也从未见过面,没想到就凭着这一丝半缕的东西猜出来了。”

    “其实……皇兄可以否认的,”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此事关系紧要,反正我也无凭无据,只是随意猜测。”

    齐让微低头,一双眼安静地看着齐子元:“陛下现在确认了,难道会告诉别人?”

    没有一点犹豫的,齐子元立刻摇头:“当然不会。”

    齐让笑了起来:“所以我何必否认呢?”

    “皇兄……”齐子元怔了怔,也跟着笑了起来,“谢谢。”

    这道谢其实是莫名其妙的,齐让却并不觉得意外,而是转过视线,看向院里的梅树:“其实我当年也没想那么多。”

    “嗯?”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话,思绪微微转了转,“那是因为什么?”

    “母后当年是自愿嫁给父皇的,皇城里虽然有几多的拘束,但他们当年确是恩爱的,所以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小长大的皇城有哪里不好。但阿瞳不一样,她虽然自小长在许家后宅里,却自幼习武,养成个不喜拘束的性子,”齐让思索着开口,声音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大婚那晚,我刚一进门她就提剑刺了过来,打算杀了我之后再自刎谢罪。”

    “江姑娘她……”齐子元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半晌才道,“之后呢?”

    “我当时年岁还小,本也只是为了借许家的势,没有娶妻的打算,夺了她的剑便走了,”齐让道,“到后来……许家确实给了我不少助力,却未尝不是隐患,古往今来外戚乱政的事屡见不鲜,一个母族强大的皇后对我来说并不完全是好事,便随了她的意,让她走了。”

    第四十七章

    虽然猜到了江淇是假死脱身改名换姓的淑德皇后,却没想到背后的故事会如此……简单。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那江公子呢?”

    “维桢?”齐让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我刚看他和江姑娘……”齐子元说着,语气迟疑起来,“他们两个没在一起吗?”

    “就知道瞒不过你,”扫量着齐子元的神情,齐让思绪微转,突然笑了起来,“所以你以为在阿瞳入宫前他们就两情相悦,而我是为了成全维桢,才同意阿瞳假死脱身?”

    看见齐让的笑,齐子元心中有了数,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概是小说电视剧看多了,才会在刚刚瞧见江维桢跟许瞳的互动,就先入为主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现在稍微想想也觉得离谱——许瞳自幼长在许家后宅,而江维桢据说早早就跟着太医署的老太医研习医术,过往江许两家也没多少交情,在许瞳进宫前,两人说不定面都没见过,更别提生什么情愫。

    更何况……

    “是我狭隘了。江姑娘当年不过十几岁,为了挣脱桎梏不惜舍弃许瞳的身份,这样的勇气和果决,我却猜测她是为了儿女私情。”齐子元认真道,“而且,这么想对你和江公子也不公平。”

    齐让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却很平静:“怎么不公平?”

    “按照江公子的为人,不可能在明知父皇已经为皇兄定了和许家的婚事,还任由自己和许家姑娘接触甚至暗生情愫,”齐子元缓缓道,“同样的,皇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江公子的心上人。”

    “维桢暂且不论,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娶?”齐让垂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当年年幼,不知道我初继位时的处境,更不明白这桩婚事会给我带来的助力。”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齐子元看着齐让的眼睛,语气笃定,“就像当年想要打压许家越来越盛的势头其实有无数的办法,皇兄却偏偏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成全了江姑娘……没了许家的助力固然可惜,但即使当初没有这桩婚事,或许要再费些周章,皇兄也还是一定能够稳定朝局,顺利亲政。”

    少年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齐让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恍惚间好像陷了进去。

    “我……”他喉头微哽,而后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该如此轻信他人。”

    齐子元歪了歪头:“皇兄又不是他人。”

    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齐让却不自觉地沉默。

    他觉得自己是该说点什么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抬手轻轻摸了下心口:“我带你再去别处逛逛?”

    “好啊,”齐子元转过视线,朝四下里看了看,“我想去那边的花园。”

    江家的花园自然不能和有专人精心打理的御花园相比,但胜在正是百花齐放的时节,入眼是一片姹紫嫣红,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面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娱乐方式太少,自穿越之后,齐子元对这些曾经浑不在意的花花草草越发喜欢,每个都要上前看上一看,凑近了闻闻花香,辨认一下品类。

    齐让便由着他,偶尔在他认不出的时候适时提醒,再一起向前走去。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将盛放的所有花都看了一遍,也到了荷花池跟前。

    在池边的亭子里坐下,齐子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视线看向齐让:“我光顾着玩了,皇兄走累了吧?”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齐让缓声道,“陛下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也不是小心翼翼,就是……”

    齐让身体恢复的情况,齐子元是看在眼里的,一如他一直清楚眼前这位是一个身居高位、心思深沉且手脚健全的成年人,却还是本能地想要去关心和照顾。

    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转了语气,“我就说皇兄的身体会慢慢变好的。”

    齐让愣了一下,才想起齐子元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那时他刚重生,还深深地沉浸在前世的记忆里,面对主动来探望的新帝,满心满眼都是防备和揣测,才会直到现在才感知到少年人当时的真心实意。

    幸好还不算太晚。

    “嗯,”齐让弯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这副样子,倒让齐子元准备的玩笑话没法继续下去,回过视线看向荷花池:“里面好像有鱼?”

    “是有,”齐让也跟着朝荷花池看去,语气里带了点笑意,“我小时候鲜少有机会来外祖家,偶尔一次,维桢就会十分高兴,拉着我来看他养在荷花池里的鱼,当时应该养了几十条,他给每条都取了名字,挨个介绍给我,要求我记住。”

    “江公子还真是从小就跳脱活泼,和江姑娘还挺相配的,”说到这儿,齐子元扭过头去看齐让,“他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

    “嗯?”话题突然跳回到这里,齐让明显愣了一下,再瞧见他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好奇?”

    “可能……见了太多因父母之命、家族利益还有各样目的而成的婚事,甚至连我自己的婚事都难免要被考量这些,”齐子元缓缓道,“难得见到两个人在一起只是因为彼此,就觉得格外可贵。”

    “陛下的婚事……”齐让面上的笑意淡了些,“母后虽然急了些,但确实是为了陛下考量。”

    “我知道,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强硬地直接拒绝。不过除夕那日皇兄说的话我还记得,”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现在还差得远,但最起码的将来的枕边人是谁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决定的。”

    “陛下现在这样,已经比我当日要强得多,”齐让安静地看了齐子元一会,缓声道,“以后也必定能得偿所愿。”

    “我和皇兄的处境都不一样,又怎么能放在一起比,”齐子元道,“至于以后的事儿,更是要以后再说。当下我倒是更想知道……江公子他们两个的事儿。”

    话聊了一圈,居然又转了回来,齐让不由失笑,而后倒真的讲了起来。

    如齐子元所想,在许瞳入宫之前和江维桢确实连面都没见过,虽然在大婚之后,江维桢偶尔进宫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集,是江维桢受了齐让的嘱托,将假死后的许瞳带出都城。

    “阿瞳一心想逃出皇城这个牢笼,却也没想过之后的事儿。维桢见她武艺精湛,便给我外祖写了信,把人送去了北关。”齐让说着,笑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当日阿瞳吃的假死药还是维桢配的。”

    “那他们……”齐子元眨了眨眼,“因为这个动了心?”

    “那次短暂交集大概只是给彼此留下了一点印象,”齐让道,“之后两个人一个继续在都城学医,一个在北关自在肆意,直到维桢千里单骑回了北关,两人才熟识起来。”

    那时候许瞳已经改名换姓成了江深的义女,跟着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成了北关小有名气的女将军,而江维桢医术高明不喜拘束,宁可弃了都城太医署的要职回到军中当个小小的医士。

    本就是相像的两个人,朝夕相处之后愈发契合,动心便也是格外自然的一件事。

    “当时维桢还专门写了封信给我,讲了阿瞳这些年的变化,也讲了他们之间的情愫,”齐让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那时候我才明白,离开皇城对阿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江姑娘该是格外感谢皇兄的,”齐子元缓缓道,“不管当时因为什么样的原因,皇兄又怀着什么目的,却是让江姑娘彻彻底底地摆脱了皇城这个牢笼,也离开了许瞳这个身份带来的种种桎梏,开始了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新生。”

    说着话,他的语气也忍不住感慨起来:“或许对于她来说,直到离开皇城到达北关的那一刻,才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明明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突然变得格外的老成,连目光也变得飘忽起来,明明是看着荷花池,却又不知道望向了哪里。

    齐让看在眼里,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陛下……”

    “嗯?”

    齐子元回过神来,回过头来正对上齐让的目光,一瞬的沉默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了口:“皇兄以后能不能不叫我陛下,最起码,只咱们两个的时候不这么叫?”

    齐让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怔了一下才回问道:“那叫什么?”

    “叫……”齐子元想了想,“我都忘了小时候皇兄是怎么怎么叫我的?”

    小时候?

    齐让仔细回想了一下,只想到了同样疏离客气的:“皇弟?”

    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不然,皇兄就叫我的名字吧?”

    “名字吗?”齐让微微顿了顿,终于缓缓开口,“子元。”

    齐子元弯了眼睛:“嗯!”

    第四十八章

    雨后初霁,笼罩在天际的层云逐渐消散,被遮蔽了大半日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影踪,映在荷花池上,微风拂过,漾起粼粼波光。

    深深地吸一口气,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齐子元半靠在凉亭的围栏上,被斜照进亭内的阳光晃得不自觉眯起眼睛,却也不肯避开:“我发现天晴之后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齐让正喂着荷花池里的锦鲤,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是担心春闱?”

    “唔,毕竟关系紧要,多少有点担心,”齐子元说着话,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不过比起春闱,现在我更担心咱们的午饭。”

    “午饭?”齐让笑了一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撒到荷花池里,拿出锦帕擦了擦手,偏头看向齐子元,“刚那碗姜汤真那么难喝?”

    “其实也……还好,就是过甜了点,”到底是江淇的一番好意,齐子元极近小心地措辞后,突然扭过头看向齐让,微挑眉头,“所以皇兄是早知道江姑娘的厨艺,才借口不食姜的?”

    “我确实是不食姜,也确实见识过阿瞳的厨艺,”想起先前那道同样齁甜的补汤,齐让弯了眼睛,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放心,有维桢在今天最起码也能有碗白粥喝。”

    “江公子只会煮白粥吗?”齐子元沉默了一瞬,“不然我们也去灶房看看,实在不行我可以煮面。”

    “陛……”只说了一个字就见到齐子元挑起的眉头,齐让立刻改了口,“你还会煮面?”

    “最简单的素面还是可以的,口味未必有多好,”齐子元道,“最起码应该比江姑娘那碗姜汤强一点。”

    “那……”齐让话说了一半,远远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转过头看见了正沿着回廊跑来的许戎,语气里带了点遗憾,“看来今天没机会尝了。”

    “没关系,”齐子元想了想,“等皇兄生辰的时候,我亲手给皇兄煮一碗长寿面。”

    齐让唇边漾起笑意:“好。”

    说话间许戎已经跑到了近前。

    “太上皇,哥哥,”他仰着一张沾着灶灰的小脸,笑眯眯地开口,“阿淇姐姐让我来叫你们回去吃饭!”

    “好,”齐子元伸手替他擦了擦脸,“看来阿咬今天帮了不少忙。”

    “那当然,”许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阿淇姐姐说我可棒了!”

    “嗯,棒,”齐子元在擦过的地方轻轻捏了一下,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阿淇姐姐做了几道菜?”

    “阿淇姐姐没有做菜呀,”许戎回道,“维桢哥哥说阿淇姐姐的手是拿剑的,不用非进灶房,还说以后要我跟着她学武艺呢。”

    “江公子还真是……”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随即笑着看向齐让,“那皇兄,我们回去吃饭吧?”

    齐让弯腰将许戎抱了起来,而后才应声:“好。”

    江家厨子的手艺十分精湛,几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明显比不得御膳精致讲究,却是齐子元穿过来之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也可能因为一起吃饭的人。

    无拘无束的氛围,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往和同学朋友们一起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除了江淇还有点遗憾没能亲自下厨招待齐子元。

    阳光正耀眼,几个人索性坐在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

    许戎听了一会,窝在江维桢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呼吸声浅浅地传了过来,让齐子元也不自觉地跟着打起了呵欠。

    “陛下?”江淇刚讲完初到北关时水土不服的趣事儿,放下茶盏看向齐子元,“你初到乾州的时候,还习惯吗?”

    “嗯?”齐子元呵欠打了一半,刚起的困意让他整个人都有点迷糊,愣愣地看着江淇,“乾州……”

    “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齐让突然开口,“时辰还早,天黑前回皇城就来得及,去睡一会?”

    “会不会不太方便?”齐子元犹豫道。

    “没事儿,阿淇一直都住我的院子,”江维桢看着他一脸困倦的样子,“我让人收拾一下主宅。”

    “不用麻烦,”齐让道,“我刚瞧过了,母后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

    “可……”江维桢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迎上齐让的目光又改了口,轻轻拍了拍怀里的许戎,“那行,你带陛下过去吧,我们带小不点回房。”

    齐让应了声,转过视线朝着还坐在椅上的齐子元点了点头:“走吧。”

    齐子元应了声,揉了揉眼睛,起身跟了出去。

    留下江维桢还坐在原处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了?”瞧见他的样子,江淇忍不住奇怪,“不是要带阿咬回屋,怎么坐在这里发愣?”

    “你有没有觉得阿让变了?”江维桢抬头看着她,“阿姐的房间闲置这么多年了,除了阿让小时候过来留宿过,其他人除了打扫,可是进都不能进的……当年我要和他一起住都被赶了出来!”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江淇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却又带了几分感慨,“不过阿让确实变了不少……他当年为了皇位,连跟我的婚事都能答应,现在却能和新帝相处这么融洽。”

    “起初也没那么融洽,装装样子而已,”江维桢摇了摇头,“谁成想新帝是这副脾气和秉性,就连我这几次三番地相处下来,都不自觉地放下了成见……别的不说,我看他对阿让是真的关心和信任。”

    “那阿让他……”江淇蹙起眉头,“以后总还是要拿回皇位的吧?”

    “他这一辈子都为了这大梁的江山而活,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他自有考量,不用担心。”

    江淇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一路跟着齐让走到江皇后的院子,齐子元才回过神来,拉了拉齐让的袖口:“皇兄,这里到底是你母后的旧居,我过来午睡……不太合适。”

    “永安殿也是我母后的旧居,陛下先前不是也小憩过,”齐让推开门,回过头来看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间院子,不用在意那么多。”

    齐子元抬头,在那双眼底看见了熟悉的温柔,方才涌起的那点顾虑便散了去:“好。”

    室内只有一张软榻,齐子元和衣躺在上面,忍不住看向了齐让:“皇兄,你怎么办?”

    “我鲜少午睡,”齐让从书案前随手拿了一本书,在软榻边坐下,“睡吧,我守着你。”

    “好。”

    齐子元闭上眼睛,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刚刚一路走来消散的睡意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没多一会就真的睡了过去。

    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再醒来时,齐让竟然还坐在软榻边。

    齐子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坐起身来:“皇兄?”

    “醒了?”齐让合上手里的书,“正好,刚许戎还过来叫你和他一起去钓鱼呢。”

    “钓鱼?”齐子元挑眉,“荷花池里的?”

    “嗯,”齐让笑着起身,“先前他就一直觊觎御花园的鱼,只是皇城里到底不方便,到了这儿有阿瞳纵容,每次都要去荷花池折腾一圈。”

    想起先前齐让说的话,齐子元忍不住道:“荷花池里的鱼不都是江公子养的,他居然同意?”

    “荷花池里的鱼早不知换了多少次,维桢自己也认不清了,”齐让道,“不然你以为是谁教的许戎钓鱼?”

    “这样啊……”齐子元从软榻上下来,“那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阿咬一起玩了。”

    过了晌午,阳光依然明媚。

    江维桢和许戎却浑不在意,一人一根钓竿坐在荷花池边玩得不亦乐乎,江淇陪着他们坐了好一会,也不见有鱼咬钩,独自跑到亭子里避起了阴凉。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扭过头,看见沿着回廊并肩走来的二人,便招了招手:“荷花池边晒得很,过来坐!”

    “我先去陪阿咬玩一会,待会再过来!”齐子元说完,朝齐让挥了挥手,转身朝荷花池边的二人走去。

    齐让独自进了亭子,在江淇对面坐了下来,看着石桌上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悠闲。”

    “这些年在北关,别的都还好,就是偶尔会想送到皇城的新茶,”江淇说着话,给齐让倒了一盏,“你身体好些了?”

    “维桢的医术,你该比我有信心的,”齐让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他为了救我匆匆忙忙地丢下北关一堆纷乱赶回来,辛苦你了。”

    “军中的事儿我处理惯了,”江淇摇了摇头,抬眸看着齐让,“就是父亲一直很担心你,先是担心你的身体,到后来知道新帝登基……不过瞧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是可以写信回去,让他老人家放心了。”

    齐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我现在什么样?”

    “维桢今天和我说,你这辈子都在为大梁江山而活……”江淇缓缓道,“我今日看着,你倒是终于稍稍地为自己而活了些。”

    第四十九章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去贡院看看,没想到居然在江家优哉游哉地过了大半日,直到日暮西山,齐子元才终于坐上了返回皇城的马车。

    晨起离开皇城的时候阴云密布疾风骤雨,再回程却是晴空万里。

    一如齐子元的心情。

    回想起这一日,明明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钓鱼吃饭,陪许戎玩一些不擅长的游戏,却让他找到了过往和家人朋友一起时才能感受到的安心和踏实,出门时因为担心春闱而生起的焦虑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回到仁明殿看见被新的奏章堆满的书案时,也没觉得有多难以接受。

    毕竟穿过来已有几个月,他早就清楚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开始,就注定了和闲适安逸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他也可以摆烂,由着朝堂内外文武群臣去折腾也置若罔闻,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废物,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一无所知地丢了这条小命。

    可他齐子元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人活这辈子,总该为了点什么,糊里糊涂地活着未尝不可,但要是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未免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于是,靠着这一日短暂的休息给自己蓄了点电,齐子元便又打起精神恢复了宵寝晨兴、朝务课业两头忙碌的生活。

    就这么忙了两日,终于等到春闱落下帷幕。

    虽然开考的时候遭遇了暴雨,但宋清为人严谨细致,又有得了齐子元指示的各部配合,不管是早早住进贡院免了在暴雨中奔波的考官们,还是虽然冒着大雨入场但及时换掉了湿衣袍甚至每人领到一碗热姜汤的士子们都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让整场春闱还算顺利地告一段落。

    不管考得如何,对参考的士子们来说都算了却了一桩历时三年甚至更久的心事,陆陆续续地走出贡院的时候都能稍稍松口气。

    对以宋清为首的一众考官们来说,考试的结束却只是忙碌的开始。

    自曾祖年间开科取士至今不过百余年,其后包括齐让在内的几代大梁皇帝都是在一次次的考试中逐渐完善规则和制度,因而不管是誊录还是糊名阅卷,都没有任何的先例可参考——作为想法提出者,齐子元只有考生的经验,对于如何实施如何落实全无头绪。

    繁重的担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宋清和一众协理考试的官员头上。

    日复一日地忙碌中,春意愈加浓厚,天气也愈发多变起来。

    出门上朝的时候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乍现的朝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红,怎么看都该是一个大晴天,等散了朝迈出奉天殿,迎接齐子元的却是如注的暴雨。

    纵使撑了纸伞,更有御辇早早地候在奉天殿门外,一路折腾回仁明殿,衣摆和鞋袜还是湿了个透。

    “往年都城也这么多雨吗?”齐子元从陈敬手里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坐在软榻边换湿了的鞋袜,“朕每日待在皇城里,奉天殿仁明殿两点一线还这么不方便,这都城里的百姓们岂不是更麻烦?”

    “陛下有所不知,都城和附近的地界素来是晴天多雨天少,几乎每年春种后,钦天监都要为了求雨的事儿绞尽脑汁。暴雨对日常生活是会有影响,但不用再担心灌溉的事儿,百姓们高兴着呢。”陈敬将干净的外袍放到齐子元手边,“继位第一年就赶上个难得的丰年,可见陛下福泽深厚。”

    “朕哪有什么福泽,只求着在位的时候顺顺利利,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自己就行了,”齐子元脱掉身上沾湿了的外袍,轻轻抽了抽鼻子,“春闱结束都快二十日了,也不知道朕这次这么折腾,会收到什么样的结果。”

    陈敬倒了茶递到齐子元手边:“奴婢在陛下身边这些时日,眼见您每日为了朝务殚精竭虑,想来这结果总会是好的。而且……”

    话说了一半,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也说在朕身边有些时日了,”齐子元喝了口茶,微抬头看向陈敬,“还有话不敢说吗?”

    “奴婢不是不敢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陈敬习惯性地低头,却没想到正对上了齐子元的目光,愣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奴婢十岁出头就被家里送进皇城,算起来也快十年了,从未见过陛下这样的皇帝。”

    “朕这样的皇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进宫的时候父皇已经驾崩,算起来也只经过皇兄一个皇帝……朕自然是不及皇兄的,但在许多举措上一直延着皇兄留下的经验,也没有太多不同吧?”

    “奴婢想说的不是这种,奴婢是想说……”陈敬道,“陛下好像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皇帝。”

    齐子元怔了怔,而后笑了起来:“朕继位还不到半年,多少没完全适应身份嘛。”

    “奴婢在皇城里这么多年,见识过也听说过各样的人和事,前朝的皇亲国戚也好,皇城里的妃嫔贵人也罢,也没一个像是陛下这样,”陈敬微皱眉头思索着措辞,“刚刚淋了一场雨,您会想着百姓们日常生活会不会不便;春闱开考您会担心那些从外地长途跋涉过来的举子们会不会饮食起居不便,还有……”

    话说了一半,陈敬突然跪了下来:“那日您在永安殿伤了脚踝,却还想着若是惊动了太后奴婢和仁明殿上下都难免责罚,而费尽心思地将伤处掩藏起来。”

    “你……说话就说话,平白无故地跪下干嘛,”齐子元伸手将陈敬拉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无奈,“都多久的事儿了,也值得突然行这么大礼。”

    “奴婢当日被太后指派过来伺候陛下的时候,只想着恪守本分尽心尽力就是。一日日地过来才知道能到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分,”陈敬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身道,“奴婢字不识得几个,不懂朝务,更不懂春闱,只觉得像陛下这样的皇帝该是长命百岁千秋万代的!”

    “前面还好好的,怎么越说越夸张了?”齐子元弯了眼睛,笑着摇头,“好了,就是聊到这儿随口一说嘛,不用这么费尽心思来哄我开心。刚折腾回来,你衣摆也湿了,赶紧去换了吧。”

    陈敬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还在想他刚刚说的话。

    其实这皇帝一天天的当下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一日日适应着身份,不知不觉间心态也会发生多多少少的改变。

    齐子元也只有尽可能地坚守本心,让这改变发生的慢一点、少一点。

    纵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天真,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为人该有的良善。

    “陛下,”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守在门外的内侍低低开口,“中书侍郎宋清求见。”

    “宋清,这是阅卷结束了?”齐子元回过神来,赶忙开口,“快请进来!”

    自那日早朝后,宋清便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政务,住进贡院全身心地筹备春闱。好不容易考试结束又有阅卷的重担,为了杜绝舞弊的事儿,依然锁着贡院的门,除了偶尔送到仁明殿的奏本,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系。

    算起来齐子元已经有几十天没有见过他的面,因而瞧见内侍身后那个头发凌乱、蓬头垢面,又因为淋了雨而整个湿透狼狈不堪的人影时,明显愣了愣,一时很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色朝服年轻俊秀的书生对上号。

    “快给宋大人拿条布巾,再找身合身的衣裳换上,”直到对方已经躬身施礼,齐子元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张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脸上,“再请位太医过来,替宋大人诊脉。”

    宋清接过内侍递过的布巾,擦干了满脸的水,听见齐子元的话连连拒绝:“不用请太医,臣身体无碍,待和陛下禀奏完,回去好生睡上两天就好了。”

    他看起来是疲惫而又憔悴的,眼底是分明的青灰色,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明显对阅卷的结果十分满意,迫不及待地顶着暴雨赶来禀奏。

    他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此次春闱共一千零二十名考生……”

    “你这幅样子,朕怎么听得下去,”齐子元无奈地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转向守在旁边的内侍,“先带宋大人去换衣服,再备点热茶、还有吃的,吃饱喝足之后再睡一觉,待太医诊过脉,确定没事儿了再回来禀奏。”

    “陛下,臣无碍,臣……”宋清举着手里的册子刚要上前,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袍又顿住脚步,“臣这幅样子面圣,确有御前失仪之嫌。”

    “是不是失仪,朕说了算,”齐子元向前几步,从他手里接过册子,轻轻拍了拍他已经湿透的肩膀,“册子我先看一会,宋大人休整好了,再慢慢给朕讲这春闱的事儿。”

    第五十章

    直到宋清不情不愿地跟着内侍去了偏殿,齐子元才抽空打开了他那本册子。

    这次春闱的规模并不大,全国各地赶来参与的考生不过千余名,最后被记到这本册子里的拟录取人选的更是只有三十五个,通过率之低,让齐子元这个刚刚参加过据说“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高考的现代人都忍不住咋舌。

    但齐子元也知道,春闱到底和高考不一样。

    按梁律,通过春闱的士子即可参与殿试,而凡入殿试者皆可授官,或入朝中或去地方,品级和职责虽有不同,却都将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福祉。

    仅一次考试或许不能完全地考察出一个人的才学品行,对比过往的世袭和恩荫,已是极大的进步。

    作为皇帝,齐子元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保证公平,并在最后选人用人的时候擦亮眼睛……哪怕对其他的九百多人来说过于严苛。

    册子上的名字都是陌生的,齐子元一个一个地看过,又看了后面的年龄、籍贯种种信息,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日在贡院门口见过的士子们。

    他们千里迢迢从各地长途跋涉而来,身上背负着自己、全家甚至全村镇的希望,却只有手里这三十五人能达成所愿,余下的只能回到故土,重新投入日复一日地苦读中,然后寄希望于下一次春闱。

    而实际上他们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直到此生终了,都是没机会进入这朝堂的。

    毕竟碌碌无为才是普通人的一生。

    “陛下,”换了身衣衫的陈敬轻手轻脚地进门,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奴婢刚去了偏殿。”

    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他:“宋清怎么样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给宋大人换掉了湿衣衫,又上了热茶和吃食,”陈敬倒掉齐子元案上的冷茶,又重新斟了一盏,“等他吃饱喝足精神也好了些才让太医诊的脉。”

    “那就好,”齐子元接过茶盏,却没急着喝,“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宋大人是劳神过度,给开了补气安神的方子,”陈敬缓缓道,“宋大人大概是太累了,喝了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奴婢又让人点了安神香,现在瞧着……一时半会怕是不会醒了。”

    “反正偏殿也没人,由着他睡就是,再紧要的事儿总没有身体重要,”齐子元放下茶盏,指了指一旁的册子,语气无奈,“三科考试加起来是三千余份墨卷,先糊名再誊录之后还要对读一遍才能分送阅卷,等结束阅卷还要再复核。旁人大概只需要完成分内的职责,他身为主考又是个生性严谨公正的……朕方才瞧着他那脸色,怕是为了赶时间,有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

    “这宋大人也真是……”陈敬听完,忍不住感慨,“这考试固然是重要,但他自己又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熬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是因为他太知道这考试有多重要,所以才想尽快结束阅卷,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也可能……”齐子元顿了顿,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册子,“想给朕一个交代。”

    不知是太医的方子太神,还是陈敬后加的安神香过于有效,又因为齐子元有意的纵容,宋清在偏殿一直睡到了天擦黑。

    等他终于睡足了,匆匆忙忙地回到主殿的时候,齐子元正在用晚膳。

    “宋大人,”齐子元抬眼,看见宋清身上邹邹巴巴的外袍和明显匆忙间扣错的扣子,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睡好了?”

    “臣几次三番御前失仪,实在罪该万死,”宋清说着跪倒在地,“请陛下赐罪。”

    “不是说了嘛是不是御前失仪朕说了算,”见陈敬已经上前将宋清扶了起来,齐子元弯了弯眼睛,“睡了大半日也该饿了,一起吃点?”

    “臣……”宋清迎上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愣了一下才回道,“臣不敢。”

    “朕知道你是不想和朕一起吃,让他们在外殿备了一桌,”眼见宋清又要拒绝,齐子元又补道,“反正朕吃东西的时候你要等着,还不如趁这会也去吃点,你也不想待会回来跟朕禀奏的时候饿得肚子咕咕叫吧。”

    宋清沉默了一下,只好应了声:“臣叩谢陛下。”

    “叩谢就算啦。”

    齐子元说完,朝陈敬看了一眼,陈敬立刻会意,引着宋清朝外殿而去。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仁明殿内早早地点起了烛火。

    睡足了觉,又吃了饱饭,重新整理过衣袍的宋清除了面色还有点憔悴,俊秀挺拔一如往日,让齐子元再瞧见他时,心里舒服了不少。

    “朕今日的朝务都处理差不多了,”示意宋清在对面坐下,齐子元语气温和地开了口,“所以时间很充裕,春闱也好日后的殿试也罢,宋大人有何想法都可以慢慢来说。”

    作为春闱的主考,除了提交拟定的名单,对于整场春闱和阅卷中的种种经验也好、问题也罢,宋清进行了一些总结想向新帝禀奏,但……

    “殿试?”他迟疑道,“殿试不是陛下亲自主持?”

    “朕知道皇兄在位时,每逢殿试,从命题、主考到最后的阅卷都会亲自负责,朕自然是想效仿的,但……”齐子元指了指摊在书案上的册子,“依着朕的水平,别说来考名单上这些士子,就是落考的那些,也是不配的。”

    宋清先前从未单独和齐子元打过交道,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愣了愣才回道:“陛下是天子,又何有不配之说?”

    “名义上自然是配的,但从客观水平来说,朕还差得远呢,”齐子元道,“殿试的排名决定着日后授官,所以殿试的时候,朕还是需要宋大人的帮助。”

    宋清喉头哽了哽,短暂地犹豫之后,拱手道:“因着太上皇对臣有知遇之恩,并且过往朝中关于陛下的……所以臣在陛下初继位时屡次冒犯,但陛下继位以来种种举措让臣心服口服,臣今后会尽忠职守,不负陛下所托。”

    “朕知道,”齐子元看着他,“不过你要先答应朕,筹备殿试尽心即可,不能再像现在这么不眠不休,不然……”

    他思索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后半句,“不然朕就去告诉皇兄。”

    宋清明显一怔:“太上皇……”

    “宋大人可是皇兄亲选的状元,正宗的天子门生,”齐子元理所应当地开口,“皇兄的话总要听吧?”

    “……陛下放心,”宋清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臣会保重身体,不再过度操劳。”

    “有宋大人这句话朕就放心多了,”齐子元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册子,“这名单朕看过了,上面三十五人里,有二十人是寒门出身,其余十五人虽然来自都城外,家世门第都不算一般,又或者早早拜到了名儒门下。而且朕仔细对比过,这三十五人里,三十岁以下的士子只有五人,全在那十五人里。”

    因着先前糊名和誊录的主意,宋清对齐子元能从一份名单中看出这么多已经不觉得奇怪,立刻回道:“禀陛下,事实就是世家子弟从开蒙起不管是读的书还是拜的师还有眼界、人脉总是要优于寒门出身的学子的,所以即使不凭恩荫,他们入仕的机会也是要更多。但是最起码……经过开科而选出来的世家子弟是有真才实学的。”

    “是啊,”齐子元抿了抿唇,而后点头,“世家垄断朝局并非一朝一夕,也不能指望一次考试就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陛下不顾众人反对,以臣为主考,又提出糊名和誊录的举措,已是给了寒门学子极大的机会,”宋清道,“真才学上比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朝小册子上又看了一眼,“这个冯谦便是此次会元?”

    “是,陛下,”宋清回道,“其文平实自然、语句简练,寓意却幽深,阅卷的同僚们一致觉得该以其为会元。臣调出他的墨卷核对过誊录并无差错,便同意了。”

    说着话,他看见齐子元有些复杂的神情,又道,“陛下是有异议?”

    “朕倒不是对你们的判定有什么异议,就是刚朕发现,这个冯谦和你同是闽州人,而且这个冯家又正好是周家的姻亲,”齐子元叹了口气,“等张榜后,朝中的议论怕是会不小,或者说你偏私同乡,或者说你讨好周家……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

    “当日除了糊名后,瞧见冯谦的名字,臣也十分意外,专门让人去把他乡试的墨卷一并调了出来,确定了那文章就是他的手笔。至于偏私同乡亦或者讨好周家……臣在闽州时和冯家从无交集,连他家大门在哪开都不知道,到了都城除了在朝堂上和两位周大人争执过,私下也再无走动。”宋清说着挺直了腰身,朝着齐子元拱手道,“所以朝中随便议论就是,反正臣问心无愧。”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