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当日早朝上宋清站出来请齐子元退位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之后,自己居然会和这个传闻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皇帝在仁明殿里彻夜长谈。
当然,作为另一个当事人,齐子元也没想到。
过往他对宋清的印象主要来源早朝上的禀奏、经中书省批复过的奏章还有齐让,直到这晚才终于面对面地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真正地认识了这人。
他们聊了春闱,谈了对即将开始的殿试的打算,到后来甚至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当日齐让在位时极力推行的新政。
印象里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但有些固执的人在逐渐加深的对话中变得愈发鲜活起来。
齐子元也终于明白齐让坚持擢升宋清并以他为主导来推行新政,固然是因为这个寒门出身二十出头就能高中状元的年轻人的天赋和才学,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纯粹。
不管是当初站出来要齐子元让位还是这次为了春闱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宋清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造福天下苍生。
让素来坚持活在当下的齐子元也不免跟着生起了一点想要匡时济世的激荡……虽然在天还没亮就被叫醒上早朝的时候又散了个干净。
“这么快就天亮了?”齐子元闭着眼睛慢慢坐起身,“朕怎么感觉才睡没多久。”
“可不是才睡下没多久,”见他一副困恹恹的样子,陈敬急忙倒了盏茶递了过去,叹气道,“陛下几次三番地叮嘱那位宋大人,自己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朕也没想到会聊那么晚,偶尔这一次不妨事,散了朝回来再睡就是了,”齐子元接了茶喝了一口,意识稍稍清明了一点,“宋清人呢?”
“在偏殿睡着呢,”陈敬道,“陛下不是说今日宋大人不用早朝,奴婢就没让人去打扰他。”
“近几天早朝上也没什么正经事儿,耽误了也没关系。等今天放了榜定了殿试的事儿,他有的忙呢,”齐子元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等睡够了再安排车马送他回家,记得带着太医开的药……对了,先前我过生辰礼单上是不是有几支野山参,也一起拿上。”
陈敬应了却还是有点意外:“陛下怎么想起了那几支野山参?”
“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去让他拿回去补补身体,”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外衫,一边穿一边道,“别看宋清官拜四品又没有家眷要养看起来一身轻松,他那点俸禄,除了日常的基本开销,大多都拿去买笔墨字画了,哪舍得花在别处……到底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家境殷实。”
“这宋大人也是为人清高,”陈敬替齐子元理了理衣襟,“奴婢以前听说民间有些书画大家随便写几个字画幅画就能收几十上百两的润笔费,依着宋大人的才学,不是能收到更多。”
“民间的书画大家能收到润笔费是因为他的字画值那些钱,”齐子元坐到铜镜前,由着陈敬替自己束发,“宋清若是也这么做,又怎么去判断别人是因着他的字画,还是因为他的官职?”
陈敬动作微顿,而后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
“也不是你想得少,是一般人都不会想这么多……反正你花钱买了我的字画,至于本意是为了什么,只要不点破,我当不知道就是,偏偏宋清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钱财这种东西,虽然都希望多多益善,但要让他拿底线来换,是万万不可能的。”齐子元随手拿了一支青玉簪递给陈敬,“而且他那种人……日常所需也不过吃饱穿暖,有书读,有笔墨用就行,又何必为了点钱财费那么大的周章。”
陈敬替齐子元戴好冠,仔细检查过后,从铜镜里打量他的神情:“陛下对这宋大人可是赏识的很,难得见你提起哪位大人不是愁眉苦脸,还这么滔滔不绝的夸赞。”
“我先前提起别人的时候都愁眉苦脸吗?”齐子元笑了一声,对着铜镜检查了衣冠,“我对宋清可不止是赏识,而是……敬佩,入仕这么多年,他却能一点不受外界的影响,始终坚持初心,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奴婢现在瞧着这宋大人也挺好的,”陈敬附和道,“朝中要都是他这样的人,陛下不知道要多顺心。”
“他这样的能有一个已是难能可贵,”齐子元打了个呵欠,慢慢站起身,“礼部今日会把所有取录的贡士的墨卷都送过来,朕想在殿试前看一遍,先了解一下……等到了之后,让人直接送到永安殿去吧。”
“永安殿?”陈敬疑惑,“是要请太上皇先看一遍?”
“能够录为贡士的都是近三年来全国各地学识最渊博的,就我这《资治通鉴》都没学完的水平搞不好都看不懂他们的文章,守着皇兄也好询问,”齐子元揉了揉眼睛,“况且永安殿清静,朕待得安心。”
陈敬稍微明白了些许,却仍有些迟疑:“既然这样,陛下怎么不问太傅?”
“太傅?你猜朕为何要把这授课改成每三日一次,一是转过年后朝务越来越繁重,每日还要写那么多的课业朕有些吃不消,”齐子元垂下眼眸,轻轻摇头,“还有就是,这春闱归根到底还是朝务,朕与太傅还是只保持师生关系的好,”
陈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
如齐子元所料,这几天早朝上确实没多少正经事儿。
春闱的事儿早已告一段落,满意的不满意的也都没办法再折腾起水花,各地也都难得安生,没有起什么事端。
仿佛是硬凑出来了一点无关痛痒的日常禀奏,齐子元忍着困意听完,再给几句似是而非的回复。
从头到尾连句争论都没有,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散了朝,以至于一路往永安殿而去的时候,齐子元晨起时的困意都还没完全消散。
“怎么困成这副模样?”看着趴在自己书案上不住打呵欠的齐子元,齐让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壶,“只有三十多份墨卷,殿试前总看得完,不如先去睡一会?”
“还不用,”齐子元自己给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大半盏下去,而后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齐让的书案,“皇兄先看过了?”
“粗粗翻了一遍,还没细看,”看着他眼下的淡青,齐让轻轻摇了摇头,伸手又替他添满了茶盏,“听说你昨日与宋清秉烛夜谈了?”
“唔,本来他只是来禀奏取录的名单,后来就顺着聊了一会,谁知道怎么就晚了,”齐子元说完,顺手从齐让面前拿了一份墨卷,“幸好今天早朝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然我怕是要在朝堂上就睡着了。”
“宋清这个人若不是遇见了知己之人,也不会这么健谈,”齐让说着,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看来陛下对他也改观不少。”
“我对宋大人的印象其实一直都还好,以前只觉得他有点书生意气,有时候行事有点不近人情,”齐子元捧着墨卷,轻轻揉了揉眼睛,“现在倒是理解他的坚持了。”
说着话,他抬起头看向齐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皇兄和宋清是一样的人。”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轻轻挑眉:“我和宋清?”
“嗯,”齐子元点头,“只要觉得是对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好的事,哪怕满朝上下都反对,你们一样都会坚持……只不过皇兄背负的更多,顾虑的也要比他多。”
齐让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眼瞧着齐子元说着话逐渐合起眼帘,又问道:“那你呢?”
“我?”齐子元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是个普通人,想不到很远以后,也做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尽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儿,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对得起自己……”齐让喃喃重复完,回过视线发现齐子元已经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睡着了,不由轻轻摇头,“也不知道这一宿有没有睡上一个时辰。”
自然是没有得到回应的,齐子元整个人蜷在书案前,半个身子趴在书案上,明明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却依然睡得香甜,齐让却看得不住皱眉,最后干脆站了起来。
书案角落堆积的墨卷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阿让,”外殿的江维桢听见动静,开门进来,而后愣在当场,“小皇帝怎么了?”
“嘘,”齐让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人放到软榻上,朝江维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宋清聊了一整晚,天不亮又起来去上朝。”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带了几分无奈,目光在软榻上安睡的少年脸上停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扯过旁边的薄被替他盖好,而后回过身看向江维桢,“没事儿,让他睡会吧。”
江维桢朝软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齐让,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将外殿江维桢招呼着许戎去御花园玩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
偌大的永安殿好像在一瞬间只剩下了齐让,和在软榻上安眠的齐子元。
大概是困得很了,青天白日的即使遮了帘子殿内也十分的明亮,齐子元却睡得格外沉,连呼吸也比往日重了几分,让坐到书案前的齐让不自觉地抬眼瞧了过去。
睡着的少年总是十分的安静,平日里瘦瘦高高的身形,在床榻上蜷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感到了冷,用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
明明已经是临近弱冠的年纪,在朝堂之上也已能够独当一面,睡着的时候却还是和一个小孩一样,好像永远都不知道要有点防人之心。
齐让想着,轻轻摇了摇头。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从除夕夜说要守夜最后却睡了过去开始,对于齐子元几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在永安殿睡着的事儿,他早已习以为常。
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朝局安稳而尽可能地保持和睦,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这少年消除了敌意,又是什么时候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永安殿甚至逐渐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齐让其实也说不清楚。
大概就是日积月累的,某一日突然回过神来,便已经养成了习惯。
并且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就像是此刻,明明已经坐回了书案前,并且翻开了一份墨卷,垂下视线看了好一会,却还是没办法集中心神,不自觉地就抬眼看向了软榻上那个睡得无知无觉的人。
就这么愣愣地在书案前坐了一会,齐让终于拿着那本怎么都看不进去的墨卷站起身来,最后朝软榻上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内殿。
外殿里,韩应抱着鞠球正要出门,听见开门声下意识转头看去,语气讶异:“太上皇?”
“嗯,”齐让在外殿的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他怀里,“不是要去御花园,怎么又拿鞠球?”
“江公子怕小公子又动心思要捞荷花池里的鱼,让带了鞠球一起去好陪着他玩,”韩应说着朝外面看了一眼,“今天天气还不错,太上皇要一起去御花园逛逛吗?”
“不用了,”齐让重新打开手里的墨卷,“我还有事务要处理。”
“哦,”韩应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内殿门,明显不解他为什么要出来处理事务,却识相地没有问出口,“那属下就不打扰您了。”
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齐让自然察觉到了韩应刚刚的动作,不自觉地也跟着朝内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深深吸了口,垂下视线看向了手里的墨卷。
等齐子元终于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睁开眼瞧见陌生的床顶时,他有一瞬恍惚,偏过头看见枕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的许戎时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永安殿。
幸好齐让已经十分了解自己,不然代入他的视角,说好了要来看墨卷的人,进门话还没说几句就睡过去了,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齐让……
齐子元坐起身,探头朝书案方向看了过去,不仅没瞧见那道清瘦的人影,原本堆在上面的墨卷也不知挪去了哪里。
侧耳向外听去,四下里也都是静悄悄的,除了身旁正睡着的许戎,整个永安殿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
这种感觉就好像之前趁着下午没课在寝室里睡午觉,睁开眼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在床上,然后就会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孤独感。
幸好现在天还是亮的,也幸好身边还有个许戎。
齐子元摇了摇头,晃掉脑海里涌起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而后回身扯过薄被,给许戎盖好后下了软榻,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听见开门的声响,端坐在外间书案前的齐让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醒了?”
“皇兄,”瞧见他手里的墨卷,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一直在这儿看墨卷?”
“之前和他们去御花园了,才看一会,”说着话,齐让放下手里的墨卷,指了指另一边的桌子,“先喝杯茶,我让他们送午膳过来。”
“我以为早过午膳的时辰了,”齐子元站在铜镜前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奇怪道,“阿咬不是都睡着了?”
午膳半个时辰后午睡是许戎自进宫以后就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是过了,许戎和维桢他们一起吃了,”见他半天都没能重新束起发,齐让笑了一声,招了招手,“过来。”
“嗯?”
齐子元回头对上齐让的目光,立时会意,回身来到他身边,蹲坐下来,“阿咬和江公子他们一起吃了,那皇兄你没吃嘛?”
“嗯,”齐让一边说着话,一边拆开那支青玉簪,散开了如墨的长发,“还没吃。”
“皇兄平日里不是都跟他们一起吃的吗?”齐子元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齐让,感受到头顶轻微的力量,又乖乖低好头,“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没,”齐让拿着梳子,从齐子元的发顶慢慢地梳了下去,“我要是和他们一起吃了,待会你不是就要自己吃了?”
齐子元睁大了眼睛,唇边慢慢漾出了笑意:“哦。”
“再等一会,”齐让一边梳头发一边道,“马上梳好了。”
齐子元点头:“好。”
虽然平日里都是自己梳洗更衣,为别人束发确实第一次,齐让的动作极轻,带着少有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全无防备蹲在跟前的人。
等终于梳顺了所有的头发,将它们高束成髻,然后又戴好冠,齐让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好了。”
齐子元起身来到铜镜前,左右照过之后,笑眯眯地转过头:“谢谢皇兄。”
齐让伸手去拿茶盏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我以为现在不用这么见外?”
“这不是见外,是礼貌,也是正常情感的表达,”齐子元弯着眼睛,语气却格外认真,“即使是再亲近再互相了解的人,很多话也要说出口了,对方才能知道。”
“这样啊,”齐让也跟着弯了眼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我知道了。”
尚食局早已备好了午膳,得了吩咐很快就送了过来。
齐子元刚睡了一觉,坐在桌前的时候整个神清气爽,连食欲也比往日里好上不少,并且就像过往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十分热情的把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分享和推荐给齐让。
于是等整顿午膳吃完,齐让难得地多吃了小半碗米饭,让刚午睡醒来的江维桢分外的满意。
睡足了觉,吃饱了饭,又喝了一盏茶下去,齐子元终于又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瞧见齐让手边单独放置的一摞墨卷,他微微挑眉:“那些都是皇兄仔细看过的?”
“嗯,”齐让应了一声,“虽然还有一小半,但整体看下来,这批贡生的学识和眼界都超过了往年,可见不管是考试还是之后阅卷取录所行措施都是有效的。”
说完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齐子元:“尤其是糊名和誊录的主意。”
“……我也是突发奇想,”不好言明自己是借鉴了后人的经验,齐子元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这份夸赞,而后转了话题,“皇兄还没看过这次取录的名单吧,那你觉得谁的文章更优一下?”
“我觉得……”齐让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在旁边的墨卷里翻翻找找后,拿出一份,“若以我的判断,会更喜欢这篇。”
齐子元接过而后打开,如预料地看见了冯谦的名字,点了点头:“连皇兄也这么说,看来冯谦这个会元是名副其实了。”
“冯谦……”齐让略思索,而后询问道,“闽州冯家的?”
“嗯,正好是宋清的同乡,”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还担心会不会被人说他偏私同乡,平白引起些没必要的争执。”
“朝中不乏本就对宋清不满的人,尤其在他做了这次主考之后,他们若是想起争端,不管以谁为会元都能找到理由,”齐让垂下眼眸,眉头却微微皱着,“这个冯谦……最起码能稍稍安抚一些本就还算安分的世家。”
说着话,他把冯谦的墨卷又拿回手里,翻开仔细看了看:“冯家这些年在闽州还算安分,也可能因为自周老夫人……”
他顿了一下,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你应该知道周老夫人,也就是母后的母亲出身于冯家吧?”
齐子元点了点头:“知道。”
“周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周冯两家走动颇多,尤其母后才进宫的那几年,冯家更是借了周家的势在闽州当地为所欲为,后来周老夫人仙逝,大抵是觉得少了倚仗,而我又没父皇那么好说话,再没听说冯家人做什么过分的事儿,”齐让在那墨卷上轻轻点了点,“没想到不仅安分了,还洗心革面,出了个会元。”
第五十三章
有了齐让的解惑,齐子元的墨卷看得十分顺利,不仅读懂了那些对他来说有些晦涩的文章,还明白了其中的隐喻,甚至敢于试探着去分析每一篇的优劣,对其作者的行文习惯进行一些猜测。
尽管因为学艺不精,许多分析和猜测都是幼稚而又可笑的,齐让却总是耐心而又纵容的,他会发现那些观点里的可取之处,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见解,却不强行要求齐子元接受,反而要他听过之后再去看那墨卷,而后形成自己的理解。
就这样看了一日墨卷,齐子元就生起了一种若是先前给自己上课的是齐让而不是郑太傅,自己说不定真能学有所成的错觉。
于是第二日在上过郑太傅的课之后,齐子元把课业一并带到了永安殿来写——他甚至想过把那些堆在书案上的奏章带过来一起批了,却也深知这皇城里毕竟不是只有他和齐让两个,若是真这么干了,难得已经安生了一段时日的周太后怕是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更别提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
春闱刚结束,眼看殿试在即,还是别自找麻烦的好。
对于一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出现的人,包括齐让在内的永安殿所有人却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江维桢还让人提前备好了茶水糕点。
至于仁明殿的人更是早已习惯,陈敬甚至还专门准备了不少一同带去永安殿的东西,比如齐子元用惯了的笔墨、喜欢的北苑茶还有午睡时用的枕头和薄被。
在近乎身边所有人的纵容下,齐子元第二日在永安殿待的时间更长,不仅看墨卷、读书、写字,用了午膳后午睡,一直待到天黑了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回仁明殿,处理当日的朝务。
其实这不仅改变了他自己数月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齐让的。
但很显然,齐让没有任何的意见——尽管他也从未明确地表示过赞同,但包括齐子元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他的纵容。
尤其江维桢,在确认了齐子元今日也会出现在永安殿后,心安理得地留下齐让带着许戎一起出宫回了江家。
“所以江公子为什么每次回江家都要带着阿咬,”进门发现江维桢不在,齐子元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他不想单独和江姑娘相处吗?”
“许戎这个年岁,也不是非用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给他一本书一杆笔,自己也能待上半天,所以只要想,即使回了江家,他们也有单独相处的工夫,”齐让解释道,“是阿瞳喜欢小孩,却又迟迟下不定决心生一个,回都城后瞧见许戎可爱懂事十分喜欢,一直惦记的很……加上江家到底比皇城里自在,许戎也能借机撒撒欢。”
“这样,”齐子元在齐让对面坐下,脑海中还在想着他刚刚的话,“所以江姑娘为什么下不定决心,因为先前的事儿?”
“她大概是觉得生了孩子,就多了为人父母的职责,再上疆场的时候都要多份顾虑,总不可能再像过往那样肆无忌惮,”齐让淡淡道,“维桢自己就是随心所欲长大的,在这种事儿上倒没那么多担忧,但他身为医者比常人更清楚女子怀胎生子的凶险,更不会去要求阿瞳做不想做的事。”
齐子元再次被江维桢二人异于这个时代的清醒和通透所震撼,半天才问道:“那江老将军呢和江老夫人呢?他们毕竟只有江公子这一个儿子,不会急着想抱孙子吗?”
“我外祖此生大半的心思都在军中,不然也不会在生了我母后之后这么多年才又有了维桢,旁人家想要子嗣是为了继承家业,但你看维桢就知道了,我外祖连他都指望不上,更不会寄希望于还不存在的下一代。”齐让缓缓道,“军中能人辈出,将来自有能扛起帅旗的人,是不是姓江又有什么关系。”
“江老将军深明大义,难怪能把江公子养得那么好,”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看向了齐让,“那皇兄呢?”
“我怎么了?”齐让倒了盏茶递到他面前,“我虽然比维桢年长两岁,但他毕竟是我的舅舅,他的事儿连外祖、外祖母都不管,我自然也没意见。”
“不是江公子的事儿,”齐子元捧着茶盏,一双眼看着齐让,“当日皇兄醒来后,有人担心你不甘心就此退位,曾经建议我保证将来会立皇兄的子嗣为太子,百年后还位于皇兄一脉。”
齐让微微眯了迷眼:“陛下愿意?”
“若是皇兄……”齐子元本想说若是皇兄的子嗣,自己当然是愿意的,话说了一半,最后却改了口,“所以皇兄想要子嗣?”
“以前是因为我自诩年轻,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无暇顾及此事,至于现在……”齐让微微顿了顿,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齐子元,“当日留下许戎是不想让他留在许家那种地方,后来发现确实是个聪慧可爱的孩子,有这么一个跟着我耗在这皇城里就够了,非要一个自己的血脉说不定还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乖巧懂事。”
“那……”
齐子元素来是个直接坦率的,可突然却发现,即使到了今天,他和齐让的关系已经如此亲近,有很多话他还是没办法问出口。
比如……齐让现在还想拿回皇位吗?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到底有怎样的筹谋和打算?
见他一直迟疑着没说出后面的话,齐让微挑眉:“怎么?”
“没,”齐子元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想问今日这茶茶香怎么这么浓?”
“这不是昨天你才让陈敬送来的北苑新茶,”齐让笑问道,“之前还想问你,各地进贡的茶这么多,怎么就偏好这北苑茶?”
“可能……”
因为穿过来之后喝到的第一口茶就是这北苑茶。
这种理由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齐子元想了想,稍微改口道,“因为我从乾州回到都城后最先喝到的就是北苑茶。”
他说着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其实不懂茶,只是当时喝着觉得还不错,也就没怎么再尝试其他的。”
“茶本就是用来喝的,每个人口味不同,喜好也不同,又何来懂或者不懂一说,”齐让说着话端起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嗯,”齐子元弯了眼睛,也端起茶盏,跟着喝了一大口,“闲聊了这么半天,今天的墨卷还没开始看呢……两日过去我才看了五份,再不抓紧点,殿试前要看不完了。”
“前日才张了榜,礼部筹备殿试也还需要时间,来得及,”齐让劝慰道,“况且未必需要把每一篇文章都读透了才能主持殿试……入朝为官才学固然重要,但若只会纸上谈兵,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这倒是……不过每天看看他们的墨卷也还是挺有趣的,总比看那些不知所云的奏章强。”说着话,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能改改动辄就长篇大论的习惯,明明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儿,偏偏要费尽周章地写那么长一篇,还要有各种的赘述和拽文,常常我第一遍看完都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回头去再看一遍,白白浪费工夫。”
“朝中确实有些人行事如此,”瞧见齐子元的表情,齐让轻轻笑了一下,“看久了大概也能知道是哪些个,再遇见他们的奏章可以押后再看,没什么紧要的事也可以干脆不回”
“还可以不回的吗?”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先前不是每封奏章都回批复?”
“那是因为送到我这儿的奏章大都是紧要的,”齐让道,“现在你是一国之君,便该由着你的规矩来,让朝臣们适应你的行事习惯,猜你的喜好,收敛自己的行为。”
眼见齐子元面上有犹豫,齐让轻轻摇头,继续道,“我知道你生性良善,即使对身边的内侍也不会任意驱使。但朝堂中的这些人,你若不压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
齐子元知道齐让的话是对的,登基这几个月,他和朝臣们其实一直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他其实并没有非要压住这些朝臣的心思,但也有自己不能退让的底线,就像是先前齐穆棠的事儿又或者春闱的事儿,但凡他退让一步,这朝中局势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果然还是要更坚定一些。
“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皇兄放心。”
“嗯,”齐让也点头,“对你我一直很放心。”
正说着话,半敞的殿门突然被叩响,自齐子元来了永安殿就极少露面打扰的陈敬站在门外,低低开口:“陛下,京兆尹求见。”
“京兆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齐子元有些疑惑,抬眼见齐让点了点头后,才开了口,“那就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是,陛下。”
第五十四章
京兆尹孙朝,永安五年进士,宋清的同榜。
齐让继位后一直致力于打破世家对朝局的垄断,在位十余年几次开科取士,录取了近百名寒门出身的士子,因而出身于望族孙家的孙朝能从其间脱颖而出一路坐到京兆尹的位置,可见其才学和品行。
不过据说孙朝其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不管是和世家的子弟还是同榜的进士都无交集——或许这也是齐让放心重用他的原因。
世家之间多有亲缘,所以仔细论起来,齐子元和孙朝也算是远亲,但继位以来几个月也只在早朝上和他打过照面,外加批复过几份从京兆府送来的案卷。
而今日孙朝居然主动请见,甚至在自己没在仁明殿的情况下专门寻来了永安殿……所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正想着,书案对面的齐让突然站起身来。
“皇兄?”齐子元诧异,“你去哪?”
“天气正好,”齐让温声解释,“我去御花园转转。”
“这是永安殿,若是回避也该我走才是,”齐子元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仰着一张脸眼巴巴地开口,“就是事后我还要把孙朝禀奏的事儿再给皇兄转述一次,有点麻烦。”
“你啊……”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面上多了点笑意,“就不怕孙朝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他既然来了永安殿,自然是不怕被皇兄知道,”齐子元凝神看着他,“而且我以为这么久了,皇兄应该知道,不管朝内朝外的事,我对你素无隐瞒。”
“我自然是知道的,”齐让微抿唇,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正是因为知道……”
“皇兄,”齐子元开口,打断了齐让的话,“你我脾气、秉性还有行事的习惯素来都是不一样的,你背负和顾虑的东西,也是我无法想象的,所以无需和我一样事事坦诚,我只要知道你不会害我就好了。”
“好,”齐让喉头微哽,深吸一口气之后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我保证不会害你。”
齐子元弯了眼睛,眉眼带笑:“我相信你。”
齐让迎着那张明媚的笑容,缓缓地坐回了书案前。
片刻后,陈敬引着一身公服的孙朝进了门。
孙朝已年近四十,面相上看起来却不过二十有余,只是身形不高又过于苍白清瘦,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总管着都城极其周边二十多个县。
自进到殿内,他便一直躬着身,连头都没抬一下,明显对齐子元为什么会在永安殿毫不在意,却又不忘礼数周到地朝齐让也行了礼:“臣参见陛下,参见太上皇。”
“免礼,”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引他入座又看了茶,“孙大人今日匆忙进宫,可见是有紧要的事要禀奏?”
“是,”孙朝捧着茶盏,浅浅喝了一口以示礼貌,而后才又开口,“禀陛下,今晨闽州举子杨诠到京兆府控告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
齐子元端起茶正要喝,闻言手一抖,整盏茶顺着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一旁侍立的陈敬整个一惊,急忙上前查看,“您没事吧?”
“没事,茶是凉的。”
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放心,自己垂下视线看见沾湿的前襟,却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一方锦帕递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而已,”齐让面色沉静,那双虽不见笑意的眼里却待着让人莫名的安心,“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锦帕上依旧泛着淡淡的香气,清清冷冷地萦绕在鼻息间,冲散了齐子元心头涌起的烦乱。
“好,”他接过锦帕擦了擦前襟的茶渍,等着内侍收拾好脚下的茶盏,才转过视线,看向一直安坐在原处的孙朝,语气平静,“你刚刚说,闽州举子杨诠状告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有什么凭证?”
“他说自己亲眼目睹,即是人证,并有数十名同期举子与他同行。他们一路从驿馆过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闹出了不小的阵仗,所以即使没有什么实际凭证,臣也无法置之不理。”眼见齐子元蹙起眉头,孙朝却依然冷静,起身拱手道,“但此事牵扯甚广,尤其宋清官拜中书侍郎,又是陛下钦定的春闱主考,臣与他同朝为官品级相同,不敢擅专,只好进宫来请陛下决断。”
在齐子元眼里,私受贿赂、偏私舞弊这八个字怎么都跟宋清扯不上关系。
但如孙朝所说,这个杨诠有数十名同期举子同行,又有附近百姓围观,闹得阵仗这么大,若是就此置之不理,连他这个皇帝都有处事不公的嫌疑——尤其宋清还是他顶着满朝的反对坚持任用的主考。
可依着现代人的想法,“谁主张,谁举证”,总不能因为你们人多,空口白牙地说上一顿,就要宋清来自证清白吧?
齐子元目光微垂,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抬起头看向孙朝:“那个杨诠现在何处?”
“臣本想带他同来面圣,”孙朝说着话,面上终于多了不耐,“但其他的举子好像生怕臣会趁机加害于他,执意要求同行,臣无法带着几十人进宫,便将他们都留在了京兆府后堂,留专人看守。”
齐子元听完,不自觉皱了皱眉。
从方才他就在想,这个杨诠到底是何许人,不管这次是不是诬告,张榜不过第三天,他一个闽州而来的落榜举子在没有任何实际凭证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容易地获得几十名同期举子的支持,还让他们如此同心地对抗京兆尹……
思绪微转,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脑海——
这段时日早朝上好不容易才安分了的朝臣们……是真的安分了吗?
从决定任用宋清为主考开始,齐子元就一直隐隐地感到不安,当时只以为是难得主动做了次决断,多少会心生忐忑,现在才后知后觉,是因为不管宋清的这个主考还是这次春闱,都进展的太顺利了。
虽然遭到了各种各样的反对,但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在早朝上吵吵架,上书痛斥又或者是在仁明殿门口长跪不起,除了齐子元不堪其烦,整场春闱从筹备到最后阅卷结束的张榜没有受到任何实际的阻碍。
垄断朝局数代的世家,在感到自身利益被损害时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正想着,一盏茶递到了面前。
“陛下,”齐让轻轻点头,“孙大人还在等你的回话。”
“朕……他们不能来,朕去就是,”齐子元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平复下来,“既然想要朕断案,朕总要先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孙朝自进了门就没怎么变化的表情里终于多了几分讶异:“陛下要亲去京兆府,面见那几个举子?”
“此事关系到整场春闱,朕跑一趟也是应该的,而且,不止朕……”齐子元想了想,“宋清现下在做什么?”
“臣派人去询问过,宋大人自春闱结束后便回了中书省,现下正在中书省处理事务。”孙朝回道。
“他果然是一刻都闲不住,”齐子元思忖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而后抬头,“既然是告他的,也该让他露个面,就劳烦孙大人去趟中书省,叫他一起。”
“臣遵旨,”孙朝话落,躬身朝着齐子元又施了一礼,“那臣先告退。”
齐子元应了声,眼看孙朝退了下去,才端起面前的茶盏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没这么简单……”沉默了一会,他转过视线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陈敬,“备车马,朕要去京兆府看看。另外传朕口谕,召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同往。举子控告主考……这么紧要的事,三法司总该在场。”
还是第一次听见齐子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陈敬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奴婢遵旨。”
而后便快步退了下去。
直到陈敬走远,齐子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不由开口:“皇兄……”
“落榜的举子控告主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齐让温声道,“此次春闱从筹备到最后张榜都极近严谨,陛下做了能做的所有,无须自责。”
果然齐让是明白他的。
齐子元从方才起就捏紧的拳头慢慢地放开,整个人向后靠坐在椅上,目光微散:“若只是落榜的举子心有不甘控告主考,是非黑白彻查过后总有定论。可这个杨诠来者不善,我担心他还有后手准备……那就是我害了宋清了。”
“若真是那样,”齐让安静地看着他,“你就不能还他公道了吗?”
齐子元一滞,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是了,只要宋清是清白的,总能水落石出。”
“嗯,”齐让应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陈敬已经在等你了。”
齐子元扭过头,果然看见了因为来去匆匆而略喘的陈敬正候在殿门外,便站起身来:“那皇兄,我现在去京兆府了。”
“我身份特殊,不便同往,”齐让朝门外看了一眼,“让韩应随你一起。”
“不用了,”齐子元摇头,“我这次不是微服,除了仁明殿近卫还有宿卫随护,京兆府也有府役,不会有事的。”
“到了京兆府人多眼杂,总要有个信得过的自己人在身边才能放心,”齐让说着也站起身,走到门口,“韩应。”
“是,”一直守在门外的韩应立刻应声,“属下定会保护好陛下。”
第五十五章
京兆府离皇城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出了安华门一路乘马车过去还没用上一刻钟。
天气正好,街面上行人商客来来往往,一如往日般热闹,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只觉得嘈杂,尤其瞧见京兆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时,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这都城的街巷上感到悠闲和安逸。
“陛下,”韩应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府门外人太多,为了免生事端,只能委屈您从侧门入府了。”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又想起来问道,“孙朝回来了吗?”
“回陛下,孙大人已经先行回了京兆府,”韩应回道,“此刻正在侧门外候着。”
齐子元点了点头,而后才意识到韩应看不见,又开了口:“那我们抓紧过去吧。”
虽不是微服出行,但齐子元素来不喜欢麻烦,今日的事情更不想声张,便舍了繁复的仪仗和銮驾,选了辆轻便的马车,随护的宿卫也尽可能地减到了最低,这才没惊动那些百姓,顺顺利利地绕到了京兆府偏门所在的巷道。
孙朝果然已经候在了偏门外。
“参见陛下,”眼见齐子元下了马车,孙朝躬身施礼,“刑部尚书吕励大人、御史大夫曾蔼大人已经候在内堂,大理寺卿孙久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告了假,是由少卿周济桓大人代替的。”
“无妨,反正现在大理寺实际主事的也是周济桓,”齐子元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孙朝进了侧门朝内堂走去,“宋清到了吗?”
“宋大人和臣一并回的京兆府,现也在府内等陛下召见。”孙朝接了话,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先不急,朕要先见见那些举子,尤其那个杨诠,”齐子元道,“就在内堂吧,让几位大人一起。”
孙朝应声:“是。”
一进内堂,果然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如此匆忙地将几位大人请过来,辛苦了。”齐子元在正中的椅上坐下,面色平静地受了几人的礼,“都坐吧。”
“多谢陛下,”几人依言入座,口中还不忘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职责。”
“今日还真是要诸位帮忙分忧了,”齐子元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几人脸上陆续扫过,最后在周济桓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等在一旁的孙朝,“带人进来吧。”
京兆府的内堂并不小,却也不方便几十个举子同时入内,因而孙朝只带了杨诠一人进门,其他人虽被府役和宿卫拦在门外,却能听得见堂内的动静,便也没再吵着要同行,隔着一道敞开地门观察内堂的景象,也悄悄地打量着那个坐在上位的年轻皇帝。
齐子元也在看着他们。
几十人里有老有少,看衣着有的家境富裕,也有的略显窘迫。从面目来看有的神情激愤,也有的满脸懵然,面对披坚执锐的宿卫,不自觉地生起了畏惧退缩之意。
除了都是参加过今年春闱的举子,在他们身上再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处。
却能共同汇聚在这里,跟着那个杨诠一起指控宋清。
杨诠……
齐子元收回视线,终于看向了跟着孙朝进门后就径直跪在了堂中的人。
“你就是杨诠吧,”虽然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这人不简单,但眼瞧着对方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齐子元到底还是没办法接受,淡淡开了口,“先起来再说话。”
杨诠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齐子元的目光,犹豫之后站起身来:“谢陛下。”
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凝神打量着这个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男人。
从面相来看,这个杨诠估计比在座的周济桓还要长上几岁,体型富态,衣饰考究,只有两鬓微微花白,不知是先前就有的,还是这几天长出来的。
大概是齐子元实在太过年少、气势不足,以至于第一次见他的杨诠没生起丝毫的畏惧之意,迎着明显考究意味的目光,依然神态自若。
果然不是个普通人。
“杨诠是吧,”
齐子元收回视线,端起刚刚府役送来的茶,浅浅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刚要喝又停了下来——临出门前陈敬千叮咛万嘱咐,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无人试毒,以防万一还是不要用这里的茶点。
却又不好直接把茶盏又放回桌案上,齐子元垂下视线,打量着杯盏上的花纹,继续道,“你控告此次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
杨诠应声,语气不卑不亢:“是,陛下。”
“状告主考可不是小事,”齐子元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顺势放下手里的茶盏,“你说他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是收了谁的贿赂,又偏私于谁?”
杨诠回道:“自然是春闱会元冯谦。”
“冯谦?”齐子元眯了眯眼,语气却还十分平静,“有何证据?”
“学生亲眼所见,至于物证……”杨诠拱手道,“学生相信,只要彻查此案,一定会找到物证。”
不知为什么,听完他最后一句话,齐子元的心头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微皱起眉,沉吟了一瞬又开了口:“物证暂且不提,你既然说自己亲眼所见,那就详细说说。”
“是,陛下,”杨诠又拱手,“学生杨诠,闽州人士,三个月之前,与几名同乡一起到都城来参加三月的春闱。因人生地不熟,难免心生忐忑,后听说中书侍郎宋清大人也是闽州人,便由同乡们牵了线,提了家乡的土仪去府中拜访,盼得能结交一二,若是这次能考中,那将来同朝为官也算旧识,就算考不中……学生过往听说宋大人学识渊博、品性高洁,能得见一面,也算学生的荣幸。”
能考中举子的学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远万里来到都城,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想法设法地拜到一些有名望的朝臣门下,这在历届春闱中都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尤其有些才学过人在当地声名鹊起的学子,还会有朝臣主动去拉拢,大都只是私底下的结交,不会影响到春闱的公正,历代皇帝都不会干涉。
只是……难为这个杨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齐子元微低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呢?宋清收了你的东西?”
“自是没有,宋大人不仅没收学生的东西,甚至,学生连宋府的大门都没进去,”杨诠道,“学生虽然有些灰心,只以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与他人结交,却没想到转身要走的时候,看到了冯谦的马车停在宋府门外,跟着冯谦的小厮捧着几个礼盒就被请进了门。”
“就这些?”齐子元抬起头,“若朕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宋清还不是春闱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只能证明冯谦派人上门拜访了宋清,不能凭此就断定宋清偏私舞弊……至于是不是收受贿赂,确实要查查。”
“若是仅凭这些,学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当朝要员?”杨诠说着,声音更大了几分,“学生控告宋清是因为在开考那几日,学生亲眼看见他在冯谦号舍前几次三番停留,还递了东西给他。冯谦此人不学无术,若没有人帮助,又哪来的本事摘得会元?”
齐子元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面上却并不显:“冯谦不学无术?”
“学生在闽州时,曾和冯谦在一个学堂读过书,后来因为先生实在不满他游手好闲、胸无点墨,亲自上门退了他的学,后听说冯家又请了先生到冯府里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还是冯家本事大,才几个月,冯谦就参加了当年的乡试,并且一次中举。”杨诠坦然道,“在场的举子里也有闽州人士,当着他们,学生没必要说谎。”
“他们……”齐子元转过视线,看向门外,“他们也都是人证?”
“不管是去宋府还是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东西的,都只是学生一人,”杨诠微躬身,“他们只是不忍学生一人孤立无援,跟过来想帮着学生一起求个公道。”
“朕知道了,”齐子元垂下眼眸,敛起眼底的情绪,思忖了片刻,才又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人,“判案朕不擅长,几位大人怎么看?”
坐在齐子元旁边的曾蔼年岁最长,品级最高,率先开口:“禀陛下,这人所言虽然听起来还算合理,但他既为原告便算不得人证,既无其他人证,他手头又无物证,若是只因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审问春闱主考、当朝要员,哪怕最后证明宋大人无罪,也难免让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开,以后这春闱主考怕是无人敢做了。”
齐子元微阖眼帘,却没说话,再睁眼又转向下一个:“吕大人呢?”
吕励应了声,目光先朝着门外扫了一圈,才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关系紧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决断,怕是难以堵住外面那些悠悠之口。”
曾蔼闻言反驳:“吕大人,难道只因为门外人多势众,就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我们的同僚?你们刑部平日里都是这么判案的?”
“曾大人,在下可没有这个意思,”吕励立刻道,“怀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况且在下觉得,彻查此案才能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不是吗?”
“你……”
曾蔼话说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济桓轻咳了一声打断:“二位大人,这里毕竟不是朝堂上,若这么争执下去,岂不是让外面的举子们看了笑话?”
“那你说,此事要怎么办?”曾蔼看向周济桓,皱眉问道。
“陛下,臣以为……”周济桓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既然这个杨诠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两家也请过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容后再判断呢?”
第五十六章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周济桓的目光。
自那日在慈安殿因为大婚的事闹得不欢而散后,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济桓几乎没再照过面,此时迎上那双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穿来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阁内,这人面无表情地当着自己的面用一柄匕首了结秦远的画面。
大概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刚穿过来那日的茫然和惶恐。
但毕竟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眼看着一条人命了断在自己面前也无能为力的小皇帝了。
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齐子元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周大人说的有道理,如此单方面的指控,总要听听被控告者所言。”
说着话,他看向孙朝:“冯谦现在何处?”
孙朝微躬身回道:“禀陛下,因为还要参加接下来的殿试,所以冯谦仍居于驿馆中,臣这就派人前去传召。”
“嗯,”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就先请宋大人过来吧。”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三日,宋清的面色稍微好了点,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许,两颊上却还是不见一点肉,整张脸看起来还没巴掌大,尤其站在略显富态的杨诠身边,显得尤为清瘦。
但那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进到堂内迎面看见主位上的齐子元时,还漾出了一点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来,不见丝毫的窘迫或者不忿。
一如上次见面时的坦然。
却让齐子元愈发的难受——这人为了朝堂尽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这会却偏偏是被叫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喉头微微哽了哽,目光只在宋清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来,随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
“参见陛下。”
宋清仿佛没察觉到齐子元的态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礼,抬眼扫见下首的几个人,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挨个点头示意。
齐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数了十个数字,稍微平复了心绪后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来京兆府是为何事?”
“刚在后堂略有耳闻,”宋清转过视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杨诠:“臣不认识这位举子,他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
“学生只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宋大人现在朝中担任要职,自然不会认识学生这样的小人物,”还没等齐子元开口,杨诠便接了话,“但宋大人总该认识冯谦吧,不然又怎么独具慧眼地选了他做此次春闱的会元?”
“冯谦能成为会元,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实称得上是此次春闱的最佳,这是所有参与阅卷的同僚们一致的意见,非我一人决断,”宋清说着,目光顺着杨诠的脸一路向下,将他整个扫了一遍,而后才轻轻笑了一声,“就像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文章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文理不通,看起来读了不少的书,却全无自己的主见,仅凭着这样的水平想要入仕,还差得远。”
“你……”
能来到都城参加春闱的举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落了榜也常觉得是时运不济或者怀才不遇,而此刻宋清居然当着堂内堂外的一众人直接点破了杨诠的不足,让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眼见杨诠整张脸涨的通红,指着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位置离他最近的周济桓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咳了一声,漠然开口:“杨诠,你方才说宋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从进了门没见有丝毫敬重也就算了,现在是还打算当着陛下的面冒犯朝廷命官吗?”
周济桓声音不大,却让杨诠整个一凛,那一瞬涌上心头的激愤也跟着退了干净。
他下意识地转头朝正位看了一眼,发现从进门起面色都很和缓的小皇帝这会已经沉下了脸,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即使不仔细看,也能猜得出来里面此刻写满了不虞。
再年少的皇帝,到底也是皇帝,尤其在这样的场合,自己还是不要冒犯天威的好。
“学生……学生自知此次落榜是因为自身欠缺,对此次阅卷并无异议,”杨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冯谦的文章被定为此次最佳,学生也无异议,因为那文章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自然也不是他的水平。”
“所以你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冯谦的文章是由我代笔的?”宋清发出一声嘲弄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他那篇文章在你们这批举子里固然算好,硬要赖给我,未免有点可笑了。”
“宋大人替人代写总不会一点不掩饰等着人来发现。您身为主考,早早知道考题,可惜被锁在贡院中不能与外界联络,无法泄题。索性提前将文章写好,开考后再递给冯谦,待他抄写过后再毁了您那份,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够发现,又或者即使有人碰巧撞见,却也拿不出凭证来……就像是此刻,”杨诠也轻笑了一声,“宋大人早就料理好了一切,自然敢来和学生当面对质,就是吃定了学生拿不出那份您亲笔写的文章。这么说来,从冯谦那儿收受贿赂的事儿,您也是不会承认了?”
“既没做过,又为何要承认?”宋清淡淡道,“不止今年,自我为官以来,每逢春闱递送拜帖或者土仪、礼品的学子数不胜数,不管他们来自何处,又是何人引荐,我都未曾见过,至于东西,更是一样都未受过。今年冯谦或许让人上门过,可能也送了东西,但按照我府里多年养成的规矩,是断然不会收的,你上过门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宋大人既不承认,学生也无话可说,”杨诠对宋清的态度毫不意外,也不执意去辩驳,而是回转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拱手,“陛下,学生请求和冯谦当面对质,或者叫来他的小厮随从仔细问问那日的情况。”
陷到现在这个局面,冯谦确实成了关键。
齐子元心中烦乱,却也只能看向孙朝:“冯谦来了吗?”
“来是来了,”孙朝面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犹豫,凑到齐子元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冯谦并不在驿馆,府役们花了会工夫才打听到,发榜后这个冯谦表面是不想被来贺喜的人打扰,实际是和几个交好的举子在烟柳巷包了几个花魁……现下人还是醉着的,臣让人给他灌了两盏茶,正在后堂等着。”
“他……”因为孙朝的动作,堂外的举子们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齐子元抿了抿唇,“算了,带进来吧。”
孙朝应了声,匆匆忙忙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带着两个府役搀着个脚步踉跄的年轻人进到内堂里。
隔着几步距离,齐子元已经可以清楚地闻到这人身上混杂的酒味、脂粉味,不由皱起眉头——不管杨诠有没有凭证,冯谦现下这幅模样难免不让人怀疑。
“孙大人,”齐子元闭了闭眼,“你来问吧。”
孙朝点头,走到冯谦跟前,示意那两个府役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人:“冯谦?”
“谁叫我?”冯谦晕乎乎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京兆府,”孙朝冷声道,“有同场考生状告你贿赂考官、科场舞弊,你可承认?”
“贿……贿赂考官、科场舞弊,”冯谦用力地晃了晃头,似乎极力想要清醒过来,“谁说的?”
“我……”杨诠正要开口,却被孙朝冷声打断,“本官审案,不喜旁人插嘴。”
说完,他又转向冯谦:“谁说的不重要,你只说有没有此事?”
“当然没有!”冯谦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晃了两下又整个摔在地上,声音也大了起来,“到底是谁嫉妒我,跑过来诬告?”
孙朝明显不想被这醉鬼沾上,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却一如既往:“那你手下的小厮去宋府送东西也不是奉你的意了?”
“宋府?哪个宋府?”冯谦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到底是谁在诬告我,要是让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府役掩住了嘴,只能拼命的挣扎,发出嘈杂的呜咽。
“陛下,”一旁的曾蔼摇了摇头,“冯谦现下醉成这副样子,问出来的东西也做不得数,不如让他先下去醒醒酒,也省的在这里惊扰了圣驾。”
齐子元虽然没那么容易被惊扰,但也知道曾蔼的话说的没错,便点了点头,示意那两个府役将人带了下去,而后看向了孙朝:“把他的小厮随从都叫到京兆府,分别询问冯谦自抵达都城后的所为,而后汇集了一起拿过来。”
孙朝立刻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点了点头:“陛下稍歇,臣这就去。”
第五十七章
冯谦不愧出身大家,一路从闽州过来,光马车就准备了十多辆,随侍的仆从小厮、护卫加起来更是有几十个。其中大多的只是干些跑腿打杂的活,时常一天到晚都见不到冯谦一面,每个都询问不仅浪费时间,也实在是没必要。
因而孙朝只从中挑了几个平日里跟冯谦最亲近、最受信任的,分别安置到不同的房间单独问讯,纵使这样,等挨个问过、写好状纸又盖上手印再呈到齐子元跟前,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齐子元靠坐在后堂的软榻上,接过孙朝递过来的状纸挨个翻看。
这一日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难免有些疲倦,幸好孙朝早已预估到了需要等候的时间,早早将人请到了后堂。
不用一直面对那些明知要等很久也不肯散去的举子,纵使根本没法入睡,只安静地闭上眼躺了一会,也感觉松了口气,先前繁杂纷乱的意识也逐渐清明起来。
“状纸上的内容和他们每个人都确认过了?”匆匆扫了眼第一张上的内容,齐子元又抬起头看向了孙朝。
“陛下放心,都确认过了,有几个不识字的,也挨个给他们读了一遍,”孙朝如实回道,“确认无异议后才盖了手印。”
齐子元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垂下视线继续看了下去。
花费了一个时辰才获得的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还没用上一刻钟。
依状纸上所言,那个冯谦往日在闽州的时候确实不怎么靠谱,被书馆的先生退学也确有其事,还惹得其父冯安平大怒,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直到乡试结束,都被关在家里读书,再没能出门一步——至于乡试冯谦是不是靠自己通过的,就不是几个小厮能知道的了。
反正在小厮眼里,就是冯谦中举后,冯安平心花怒放,不仅大排筵宴,给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发了不少的奖赏,还准备了几马车的礼品,让冯谦一并带到都城,用来结交和打点。
甚至连要结交和打点的名单都事先准备好了。
至于冯谦,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闽州前事先被冯安平警告过,到都城后一直还算安分,整日待在驿馆里读书睡觉,也不怎么和其他举子走动。直到发榜后,确认自己中了会元,便故态复萌又去了烟花巷。
“那几个小厮都确认,东西的确送进了宋府,”齐子元放下状纸,拧起眉头,“并且未被退回?”
“回陛下,所有人都是分开审问的,回答虽然不尽相同,除了因为时日渐久,有些细节记不清楚,整体上并无出入,也不像是事先串过供,”孙朝顿了顿,又道,“据他们所说,冯安平准备的都是闽州的特产土仪,只是为了表示心意,并不贵重,宋大人纵使收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一点特产土仪,收了固然不能代表什么,”齐子元把状纸递还给孙朝,“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硬要宋清承认自己收了根本没见过的东西。”
孙朝捧着状纸,沉默了一瞬:“事已至此,陛下,宋大人府上……。”
“……去他府上问问吧,”齐子元抬手捏了捏额角,同意之后又忍不住嘱托,“只是普通询问,阵仗不用太大,也别惊动周遭的百姓。”
“臣明白,”孙朝拱手,“来回估计还要些工夫,臣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不用,”齐子元摇了摇头,“待人回来了过来告知朕。”
“是。”
孙朝应声,施了一礼后,缓步退了下去。
门开了又关,有一瞬齐子元似乎听见了前面内堂的嘈杂和烦恼,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进到京兆府就默不作声但一直不离左右的韩应终于开了口:“这已经小半日了,陛下水米未进……您要是不放心这京兆府里的东西,属下去城里买一点回来?”
“不用,”齐子元回过神来,“朕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东西可以不吃,水总不能不喝,”韩应朝齐子元明显干涩的唇上看了一眼,犹豫着开了口,“属下随身带了水囊,您若是不嫌弃……”
“水囊?”齐子元有些奇怪,“怎么想起带这个?”
“属下给太上皇做近卫前,曾在江老将军军中待过几年,”韩应说着从身上摘下水囊,“北关干燥少雨,沙漠又多,便养成了随身带水囊的习惯。”
“那朕就不客气了。”齐子元接过水囊,打开盖子后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小半日的干渴缓了不少,连心情好像也好了点,“多谢。”
“陛下客气了,”韩应立刻回道,“属下奉了太上皇的命,保护和照顾陛下便是属下的使命。”
“幸好皇兄让你跟着来了,”齐子元微阖眼帘,忍不住轻叹,“朕今日好歹……”
见他话说了一半,韩应有些许迟疑:“陛下?”
“没事,”齐子元轻轻摇头,“我睡一会,孙朝过来叫我。”
说是想睡一会,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一会是杨诠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指控,一会是宋清据理力争地辩驳,还有个喝得醉醺醺的意识都还不清楚的冯谦,大着舌头否认自己的会元是作弊得来的。
费尽心思整理完思绪,种种困惑齐齐涌上心头——冯谦的会元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杨诠如此行为究竟源于自己是对冯谦的怀疑,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若真的有幕后之人,就打算只凭着这些单方面的口供,强行拖宋清下水?
“陛下,陛下!”
就这么思绪混乱地躺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却又在听见韩应声音的瞬间恢复了清明。
“孙朝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正对上韩应的眼睛,茫然了一瞬,看见了他身后的孙朝,“去宋府的人回来了?”
“是陛下,”孙朝回道,“臣派人问过了宋府的门房、管事另随便叫了几个仆从问过,也在府里简单查看过,宋大人确实从不受学子的拜帖,更没收过任何人的土仪或者礼品。”
齐子元刚想松口气,目光凝在孙朝脸上,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但是?”
“府役在宋大人书房查看过往送到宋府的拜帖时,找到了这封信,”孙朝说着话,将拿在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据说是压在放拜帖的盒子下面,看痕迹是已经拆过,并且看过很多次的。”
齐子元伸手接了信,一眼就看见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宋清亲启”。
“信是谁写的?”他将信封攥在手里,迟迟没勇气打开,抬头看向孙朝。
孙朝一字一句缓缓答道:“闽州,冯安平。”
果然。
齐子元闭了闭眼,竟没有丝毫的意外。
刚刚半梦半睡的时候仍觉得困惑的事,在这一瞬得到了回答。
虽然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不是冯安平亲笔所写,但能让这种东西出现在宋府,绝不可能是杨诠这样外地来的落榜举子能做到的事儿。
看来幕后指使早做了十足的准备,有这么一封信在,即使齐子元有意偏颇,宋清也还是被拖入了这场浑水里。
“召其他几位大人过来吧,”齐子元一边说话,终于打开了手里的信,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一味掖着藏着,反倒说不清了。”
“是。”
等孙朝将其他几人请进内堂,齐子元已经看完了整封信,如他所料,信上的内容便是冯安平以同乡之谊为由头,并许以重诺,要宋清在春闱一事上给与冯谦关照,至于如何关照,倒是并未言明——按照时间推算,写信的时候宋清还未被委任为春闱的主考。
“先前冯家小厮的状纸、还有这封信上的内容,几位大人现在都看过了,”齐子元端坐在椅上,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那几位觉得,此案现在应该怎么办?”
曾蔼和吕励面面相觑,反倒是周济桓起身拱手:“陛下,周家与冯家是姻亲,此事已经牵扯到了冯安平,按律,臣当避嫌,臣会回禀孙久大人,再派别人过来协理此案。”
“你……”齐子元本想说你不是已经多年不回周家,但毕竟周济桓和周家并未真的断绝关系,名义上还是周家的养子,按律确实该避嫌,便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二人,“两位大人觉得如何?”
曾蔼手里还捏着那封冯安平的信,犹豫了一会,叹气道:“禀陛下,臣是相信宋大人清白的,但这信毕竟是从他府中发现的……”
齐子元手指不自觉地捏紧,骨节间发出轻响:“曾大人就说,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臣觉得……”
曾蔼支吾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他旁边的吕励先行开了口:“臣觉得,眼下人证物证皆有……哪怕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该先将一干人等收监,严加拷问之后,自然知道是谁在说谎。”
第五十八章
“严加拷问……”齐子元将这几个字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吕励,“那依吕大人的意,一干人等都指谁呢?”
“回陛下,臣以为在查明事情真相之前,所有涉案人员都不无辜,所以不管杨诠、冯谦还有所有涉及到此案中的小厮、仆役都应该投进刑部大牢再行拷问,”吕励微抬眼,正对上齐子元分明带着考量意味的目光,不由一顿,“至于宋清宋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按律不得随意刑讯,只革职拿问就可以了。”
“原来吕大人还记得大梁的律法,”齐子元发出一声低笑,突然抬手将手边的茶盏整个掀到了地上,“朕今日才知道,你们刑部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
瓷制的杯盏落到地上,清脆而又刺耳,温热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
“陛下?”
站在正前的吕励下意识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沾到手上的水滴才回过神来,抬头发现室内的其他几人已经跪倒在地,急忙也跟着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都起来吧。”
齐子元从怀里摸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掉刚才溅到手上的茶水,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经起身的几个人。
这是他自继位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发脾气,甚至还摔了个茶盏。
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在场的几个,甚至连从刚才起就一脸事不关己的周济桓都明显吓了一跳——毕竟先前不管是齐穆棠的事儿,还是宋清的事儿,不管朝臣们如何坚持,如何反对,都没让齐子元又一丁点的失态。
但正如齐让所说,朝堂中的这些人,若压不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
“朕以为吕大人任刑部侍郎多年,会比朕清楚……”齐子元随手把蹭脏了的锦帕扔到桌案上,“酷刑之下必出冤案。”
吕励一滞:“臣……臣只是觉得,此案关系着此次春闱的结果是否公正,须得尽早查清,才能给所有参考的举子甚至天下的学子一个交待。”
“吕大人也说,得尽早查清,”齐子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吕励跟前,微垂视线,看着他的眼睛,“既然这样,便该想想该如何去查,而不是全指望着靠着严刑逼供就去获得真相。”
明明还是少年人的形貌,却莫名其妙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势,迎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着带淡淡笑意的眼睛,吕励第一次生起了畏惧之意。
“陛下教训的是,”他又躬了躬身子,拱着手回道,“臣知错。”
知错?
齐子元在心底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
不止这个吕励,在场、甚至全朝堂的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测圣心,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
自己要是信了才是天真。
挥了挥手,算是把这件事掀过去,齐子元转过视线,看了一眼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孙朝:“虽然找到了这封信,但此案疑点重重,须得仔细查证……既然杨诠告到了京兆府,那此案就由京兆尹主理,大理寺和刑部协理,御史台监审,列位大人不会有异议吧?”
孙朝有一瞬诧异,回神后也不推脱,毫不犹豫地开口:“臣遵旨。”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后,也跟着应声:“臣等并无异议。”
“至于涉案的人员如何处置……刑部大牢是什么样子,朕略有耳闻,还是先在京兆府内找几间空屋子将他们分开安置吧。除了派人看守限制出门外,饮食起居上不能有任何苛待,”齐子元微顿,抬眸扫了吕励一眼,才继续道,“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审涉案的人员,更不得有刑讯逼供之事。”
孙朝有一瞬迟疑,而后抬眼看向齐子元:“陛下,包括宋清大人吗?”
“他既涉案,也只能如此,”齐子元闭了闭眼,“在此案查清之前,暂停他在中书省的职务。”
孙朝点头:“是。”
“既然杨诠怀疑冯谦中举也是靠舞弊,便连带乡试一并查起,朕会另外下旨命闽州太守、学政等相关人等全权配合,”齐子元说完,目光从面前几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务必要尽快找到证据,查清事情真相。”
众人齐齐应声:“臣等遵旨。”
“那几日就先到这儿吧,折腾了这大半日,列位大人也辛苦了,尽早回去休息吧,”齐子元揉了揉额角,看向孙朝,“孙大人稍候。”
其他人得了令,纷纷施礼告辞,只留下孙朝还留在堂内:“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尽早彻查此案,还无辜者清白,也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你任京兆尹这几年,素来公正严谨,朕自然放心,只是此案毕竟不是寻常的案子,牵扯的……”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不光要在案情上费心,所有涉案人员的安危,也务必要保证。”
孙朝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看着齐子元:“陛下的意思是……”
“朕既已被迫答应彻查此案,你们又在宋府找出了冯安平的信,杨诠今日费尽了周章地搅和就算是成功了,也就是说……他的使命完成了,”齐子元垂下眼眸,“但如果煽动了这么多的举子陪着他来控告当朝官员的杨诠出了意外,别说宋清这个本就涉案的主考,你这个判案的京兆尹,还有朕,都不可能再摘干净了。”
孙朝微哽,立刻明白了齐子元话里的意思。
如若杨诠死了,这些随同而来的举子只会觉得是朝廷维护宋清这个主考,杀人灭口,到时不管再拿出怎样的证据来证明宋清的清白,也不会再被相信。
整个朝堂,甚至于齐子元这个皇帝将会失去这些举子乃至于天下学子的信任。
所以派人看守不仅是限制出行,也是保护好他们的安危。
“臣明白了,”孙朝连忙道,“不止杨诠,臣会派得力的府役负责每个人的安危,请陛下放心。”
“人在京兆府,朕总归是放心的,”齐子元抬手捏了捏前额,“时候也不早了,朕差不多要回皇城了……宋清现在哪,朕要见他一面。”
第五十九章
京兆府大概是整个都城办事效率最高的地方,只这一会的工夫,宋清已经安置进了京兆府后宅内的空屋里。
两个府役守在屋门外,远远地瞧见有人走近,立时戒备起来,直到看清走在前面的孙朝的脸,才缓缓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
“大人!”等人到了近前,二人才发现孙朝后面的齐子元,连忙又躬身,“参见陛下。”
孙朝回过视线,见齐子元面上并无不满,便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府役让开门口的位置,上前推开了紧闭的屋门:“陛下,宋大人就在里面。”
不知是不是孙朝有意安排,这屋子虽然不大,里面的东西却还很齐全,不仅有床、有书案,甚至还有整整一架的书。
齐子元进门的时候,宋清正站在那架子前,专心致志地翻找自己想看的书。
“瞧见你这样,朕倒是放心不少,”齐子元弯了眼睛,唇边难得又带了笑,“还想着让你借着这次好好休息一阵,结果还是闲不住。”
“陛下?”宋清从书架前回过头来,拱手施了一礼,“天都要黑了,臣以为您已经回皇城了。”
“一会回,”齐子元回手关了门,眼见屋子明显变得昏暗,皱着眉走到书案前点燃了上面的红烛,“总得见见你才能放心。”
“是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宋清说着话,扫见齐子元比平日里明显低落的神情,突然躬身,深深一揖。
“朕是来看你,想跟你说说话,又不是想来听你反省,”齐子元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宋清入座,“再说若要反省也该朕反省……春闱进行的如此顺利,朕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还在那儿沾沾自喜。”
宋清刚坐下,听见齐子元这话又要起身:“陛下要是这么说,臣简直羞愧至极,臣身为……”
“好了,打住吧宋大人,难道你打算在这儿跟朕对着反省,然后抱头痛哭吗?”齐子元笑着拍了拍宋清的手臂,“其实皇兄说得对,从筹备春闱到最后张榜,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但有些事是没办法预料的,想生事端的人总会有由头和办法。”
宋清微顿,迎着齐子元的目光沉默了一瞬,也跟着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是臣在这儿钻牛角尖了。”
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也放松下来:“所以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
“是,”宋清应声,“陛下想聊什么?”
“冯安平那封信是在你书房里放拜帖的盒子下面找到的,”齐子元看着宋清,略有迟疑,“这地方其实很隐蔽,又偏偏在京兆府的人去查看拜帖的时候能轻而易举的被发现,所以朕想着……会不会是你府里人所为?”
“臣平日里有带公务回府的习惯,因而早有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书房的规矩,”宋清回道,“而且,我府里人口单薄,包括管事在内的几个老仆都是在闽州时的乡亲,都还算可靠。”
“这么说来,也可能是有人摸进你府里将信藏了进去……”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府里还是要仔细查一次。你放心,朕已经下过旨,严禁任何刑讯拷问,提审时三法司须全部在场,所以不会伤害到你府里的人。”
“陛下……”宋清看了齐子元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封信毕竟是从臣书房里找出来的,您今日瞧见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是那信真的是冯安平写给臣的呢?”
“那信当然有可能是冯安平写给你的,他费劲心思给冯谦带了那么多东西到都城来,写封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而且这信很可能不止写给了你,所有他送了东西的朝臣家里说不定都有,”齐子元摊手,“但他写信是他的事儿,就算这信你收了也拆开看了,朕还是不信你会帮冯谦在春闱舞弊,更不信冯谦那篇文章是你写的……你有更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才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折损自己。”
“臣……”宋清张了张嘴,最后干脆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能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死而无憾!”
“呸呸呸!”齐子元也跟着起身,扶住宋清的手臂,“朕现在可听不得这样的话!”
宋清直起身子,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不由失笑:“是,臣不该说这种话,臣答应陛下会保重身体,待此事了结后,帮陛下筹备好殿试。”
“你还记得就好,”齐子元弯起眼睛,“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当朕给你放了个长假,在这里好好休息一阵。”
说着话,他朝四周看了看:“这屋子虽然小了点,幸好东西还算齐全,饮食起居上你有什么需求也尽管跟孙朝开口。”
“臣平日里和孙大人素无交集,倒是没想到他……”宋清说着,摇了摇头,“这间屋子是孙大人平日里在京兆府的住处,现下让出来给臣了,他便要每日赶回孙府住了。”
“孙朝平日里住这儿?”齐子元多少有点意外,不仅意外孙朝平日里居然就住在京兆府这间小屋子里,更意外他为了安置宋清,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他生性虽然孤僻了些,行事倒是和你有些相似,这案子他来做主审,朕确实放心不少。”
“臣倒是到了今日才发现,”宋清想了想,“待此案了结,臣该好好谢谢孙大人借住之恩才是。”
“那到时候朕在仁明殿摆宴,请了孙朝一起,”齐子元立刻道,“不醉不归!”
“好!”宋清应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眼见天要黑了,陛下早些回去吧。”
“朕也确实要走了,”齐子元伸手,轻轻拍了拍宋清的肩膀,“你早点休息。”
虽然几经保证后,汇聚在京兆府里的举子们终于散去,但为了以防万一,齐子元依然是从侧门离开的。
马车早早地候在了偏巷里,训练有素的宿卫警觉地侍立在一旁,观察着四下里的动静。
齐子元朝孙朝摆了摆手,一边上马车,脑海里还在回想这一整日的种种,还有自己的处置和应对,生怕有什么纰漏。
然后他就被本该空的马车里莫名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什……”
惊诧只停留了一瞬,借着手里的灯笼散发出的昏暗光线,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皇兄,你怎么在这儿?”
“白日里一个人在永安殿无趣,去江家待了一阵,”齐让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正好来接你一起回去。”
来接你一起回去。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竟然觉得,那个冷冰冰的充满束缚的皇城好像有了那么一丁点家的感觉。
有齐让陪着的话,回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天已擦黑,临近宵禁,街面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影,目之所及多少有点寂寥和萧索,却因为齐让的出现,让齐子元没来由的心安下来。
明明齐让也没做什么,更是话都没说几句,但好像只要他坐在这里,就能安抚掉压在齐子元心头一整日的纷乱和忧虑。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应对,却又忍不住地担心——担心这案子后面还藏着更多的始料未及,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还宋清清白,没办法给天下的学子更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就好像又回到了刚穿过来那一日,整个人茫然又惶恐,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但又不一样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皇城走去。
齐子元偏过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齐让的脸
“在看什么?”少年的目光毫不掩饰,即使光线昏暗,齐让依然有所感应,“才过了一日就不认识我了?”
“没,”齐子元收回视线,长长舒了口气,“就是觉得这个时候能看见皇兄真好。”
“饿了吧?”齐让轻声道,“我从江府拿了吃的,要不要吃点?”
话说完,察觉到身边人的迟疑,齐让又笑了一声,补道,“不是阿瞳做的。”
“那要吃点,”齐子元立刻应道,“先前心里有事,这会放空下来还真觉得饿了。”
“因为走得匆忙,只来得及拿了些糕点,”齐让说着从旁边拿出个精致的盒子,“江家的糕点是赶不上尚食局的,你将就吃口,等回去了再好好用晚膳。”
“好,”齐子元应了声,从盒子里拿了一块不知是什么的糕,直接塞进嘴里,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我可能是真的饿了,觉得比尚食局的好吃多了。”
“那就多吃几块,”齐让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水囊,“这车里不方便带水盏,只能用这个喝水了。”
“嗯。”
齐子元接了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又连吃了两块糕点之后,感觉空了大半日的胃终于舒服了点。
“皇兄,”看着齐让将糕点和水囊都收好,齐子元终于又开了口,“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的案子怎么样?”
“回去有的是工夫,”齐让凝神看着他,“我瞧你现在累得很了。”
“是挺累的,”大抵是整个人松懈下来,齐子元说着话,就打了个呵欠,“那我睡一会,等回去了再慢慢讲给你听。”
第六十章
大抵是因为这一整日耗费了太多心神,从京兆府到皇城短短一段路,齐子元却睡得格外的沉,直到马车一路进了皇城停在了仁明殿门口,他还靠在齐让的肩上睡得无知无觉。
陈敬提着灯笼掀开车帘就瞧见这个画面,一瞬的错愕后,他犹豫着凑上前,还没想好要不要将齐子元叫醒,就见齐让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掌灯。”
陈敬愣了愣,本能一般向后退了两步,让开了车门的位置。
齐子元虽然清瘦,到底已经是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加之马车又略显狭窄,虽然有韩应和陈敬的帮助,也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被扶到齐让背上的时候,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还是混沌不清的,加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时根本无法辨认出自己是在哪里,鼻息间的气息却格外的熟悉:“皇兄?”
“嗯,”齐让将人向上托了托,“是我。”
“哦,”齐子元还是困得厉害,将脸埋进齐让肩头,昏昏沉沉地又合上了眼睛,“我再睡会。”
温热的呼吸扑在颈间,齐让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微偏头朝自己肩上看了一眼。
近段时日下来,两人间的关系愈发亲密,却从未有过这样近的距离,只这么微小的一个转头,嘴唇几乎擦过了齐子元的侧脸。
春日的衣料并不算厚,所以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少年的体温,甚至还能听见舒缓而又有力的心跳声。
也可能是自己的心跳。
这么想着,齐让单手托着齐子元,另一只手悄悄地摸了摸心口。
“太上皇?”见他停下脚步,跟在一旁的韩应忍不住开口,“不然属下来背?”
“没事。”
齐让回过神来,重新扶住齐子元的膝弯,背着人一路进了殿内。
仔细回想起来齐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到仁明殿来过。
前世新帝继位后,也是住进了仁明殿。齐让回宫后身份尴尬,跟新帝除了一些不得不照面的场合,几乎再没有过明面上的交集,更别提主动到仁明殿来。
实际上在前世的那段时日,他连永安殿的门都很少出。
因而再进到仁明殿的暖阁内,他难得地生起了一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然,也确实是隔世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仁明殿的格局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但看起来却又不太一样。
比如奏章不光出现在外间的书案上,还出现在了暖阁内的软榻上,还有枕边那只长相略显奇怪却又分明是齐子元会喜欢的布老虎,都是记忆里明显不会出现在仁明殿的东西。
见齐让站在软榻边迟疑了一瞬,陈敬急忙上前帮忙将齐子元扶到了枕上躺好,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回过身见齐让看向了软榻边散落的奏章,低低解释道:“陛下这几日一直忙着看墨卷,攒了些不算紧要的奏章睡前看。”
“嗯,”齐让应了一声,目光越过那些奏章,拿起了枕边的布老虎,“……这是上次在城里买的那只?”
“是的,太上皇,”陈敬压着声音小声道,“上次陛下从城里回来拿了不少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这只布老虎,说是虎头虎脑的很可爱,还说老虎是百兽之王,驱邪避灾,放在枕边就能不做噩梦了。”
“是吗?”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视线看了眼安睡着的齐子元,将手里的布老虎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枕边。
齐子元是被饿醒的。
几乎一整天水米未进,在马车里吃下的那两块糕点在睡梦中很快就消化的一干二净,再浓重的睡意终于扛不过愈发汹涌的饿意,悠悠醒转了过来。
室内只点了一盏红烛,散发出昏暗的光线,不算明亮,却足够让齐子元看清自己是回到了仁明殿。
到底是住了几个月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竟也产生了一种终于回家了的安心。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齐子元慢慢坐起身,用力地晃了晃还有点迷糊的脑袋,刚准备出去找点吃的,视线偏转,突然发现了蜷在书案前的人。
即使那人整张脸都埋在手臂上,从齐子元的视角瞧去,只能看见因为消瘦而显得不那么宽厚的脊背,却偏偏能把自己一路从仁明殿外背进暖阁里。
明明是刚发生的事,在齐子元的记忆里却模糊的好像是一场梦。
平日里他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从齐让的背上睁开眼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要任性一下,并且心中十分确认,齐让会纵容自己的任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齐让的时候齐子元便有了这种底气。
其实很多时候他并没有把齐让当成过一个年长者,大概因为在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里,齐让也从未把自己置于过年长者的位置,没有说教也没有试图掌控,即使是引导,也是极近可能地站到齐子元的视角,支持他的决定,陪着他成长。
却又总在很多个瞬间,齐子元能从齐让身上感受到来自年长者的保护和包容,那种时候的齐让很像一个哥哥,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要去信赖和依靠。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把齐让当过哥哥。
齐子元轻手轻脚地从软榻上下来,走到书案边,慢慢地蹲坐下来。他在齐让寝殿睡着过很多次,却还是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齐让,也还是第一次,齐让到自己的寝殿来。
睡着的齐让格外的安静,在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的暖阁内,都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让齐子元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依然坐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的侧脸。
他有时候忍不住会觉得神奇。
像齐让这样的人,过往自己只会在历史书上见到,到现在,却是自己占了他的皇位,试着去接手并且守护这个他视为毕生的责任和使命的江山。
虽然并不在意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皇帝,但齐子元还是会有点好奇,将来史书记录自己在位的这段时期,又会如何来描述自己和齐让的关系?
胡思乱想间,空空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仿佛在提示齐子元刚刚为了什么而醒。
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又朝着齐让看去,而后就对上了一双带着困惑,却又格外温柔的眼睛。
“醒了一会了?”齐让坐直身体,“怎么坐在这儿?”
“看看你,”齐子元撑着书案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皇兄你才是怎么坐在这儿?”
“知道你睡不了多久就会醒,”齐让道,“想着坐在这儿看会书,不知道怎么也睡着了。”
“是啊,岂止睡着了,还睡得沉着呢,”齐子元说着抽了抽鼻子,朝他伸出手,“那么长的腿蜷在这书案前,也不觉得难受。”
“我过往从没有过在书案前睡着的经历,”齐让笑了一声,也跟着伸出手,由着齐子元将自己拉起来,“大概是跟你一起待久了。”
“那你可要跟我多待待才好,”将齐让拉了起来,齐子元顺手点燃了书案上的红烛,“江公子可跟我抱怨过,说你思虑太重导致格外少眠。”
“他现在都开始和你抱怨我了?”齐让轻轻挑眉,语气里却带了笑意,“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光是睡眠,还有身体……”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前日维桢抽空替我诊了脉,体内的残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虽然一时半会可能还恢复不了以前那样,但也不用日日再拿药熬着了。”
“是吗?”齐子元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皇兄你以后是不是可以重新去骑马射箭还有练武了?”
“可以了,”齐让低下视线,朝手上看了一眼,“虽然这双手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
“我听江公子说过,皇兄自幼是跟着江老将军学的武艺,要不是为了这个江山,跟着江老将军去北关的话,也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将军的,”齐子元认真道,“所以只要皇兄想,总会慢慢恢复的。”
“嗯,”少年在安慰人的时候总是十分的认真,亮晶晶的眼里闪着真切的关心,让齐让忍不住受到感染,心底也多了几分对之后的希冀,“等忙完当下的事,可以再去龙首山休养几日,到时候我带你去山上的围场。”
“好啊!”齐子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对自己既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的事实浑不在意,“我一定会抓紧了结这个案子。”
齐让点了点头:“嗯,你一定会。”
因为心底有了期待,对当下横亘在面前的困扰,也多了解决的信心,也可能刚刚睡足了一觉,起来又跟齐让聊了这一会,齐子元恢复了不少元气,朝着外面看了看:“都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尚食局是不是都已经歇了?”
“陈敬让人备了吃食,就等着你醒呢,”齐让朝着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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