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戌时正。
按照现代的时间来推算差不多是晚上八点,该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时候,皇城内却早已是一片沉寂。
仁明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散发着这皇城里少有的生机。
陈敬办事素来妥帖,早早让尚食局备了吃食,一直煨在灶上,只等着齐子元醒来便立时遣人送了过来。
上好的粳米煮的白粥,配了几道小菜,加上平日里齐子元最爱的糕点,额外还有炖了大半日的鸡汤,听起来稍显清淡,对一整日没怎么正经吃东西的齐子元来说却正合适。
睡到这个时辰起来,齐子元总觉得头脑昏沉,便搬了软椅坐在殿外的游廊上透气,没多一会吃食送过来,索性直接在游廊上摆了小桌,就地吃了起来。
游廊上到底狭窄,加上齐子元坚持,包括陈敬在内的所有内侍都退了下去,因而难得地在仁明殿内清清静静地吃上了一顿饭。
已是春末,入了夜也不会觉得冷,晚风吹过脸颊,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带来的暖意。
八角的宫灯在屋檐下随着微风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线,不算耀眼,但也足够映亮正下面的这方小桌。
“你这段时日憔悴了不少,”齐让在江家用过饭,到了这会也不觉得饿,便自然而然地拿起筷子,承担起了布菜的职责,“等明日维桢回来,让他替你开些药膳好好调养一下。”
“药膳?”齐子元正在咀嚼的动作微顿,面上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将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支吾道,“也不用吧,我就是……这几日睡得少了,好好睡上一天就没事了。”
“怕苦?”齐让轻轻挑眉,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放心吧,药膳不是药汤,不会苦的。”
“我……”被齐让看穿,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故作正经,“我才不是怕苦,是怕麻烦江公子。”
话说完,到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诊脉开药的事儿,维桢不会觉得麻烦,”瞧见他的样子,齐让跟着弯了眼睛,顺手盛了碗鸡汤递了过去,“不过你也确实该好好睡上一天,我听陈敬说,这几天从永安殿回来,你还会看奏章看到半夜。”
“那些奏章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早晚都是我要看的,而且……我不喜欢把当天的事情留到第二天做,”齐子元喝了口鸡汤,理所当然道,“皇兄当日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能就是因为我当日是这么过来的,”齐让说着,抬头看向对面明明只是在喝鸡汤,却仿佛要将整张脸都埋进碗里的少年,面上的神情不自觉地复杂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了感慨,“理智上来说,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好皇帝,让天下的百姓安居,让大梁的江山社稷稳固,但有时候……又不希望你和我一样,被这江山所累。”
“皇兄……”齐子元喝汤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
漫天繁星闪烁,落在齐让眼里,却不如面前少年的双眼明亮,好像只要这么看下去就会忍不住深陷其中。
所以齐让挪开了视线,借着朦胧的星光,打量着面前的院落,也顺便转了话题:“我已经很多年没到仁明殿来过了……上次过来,还是父皇驾崩那日。”
“父皇……我当时年岁太小,很多事都是近来从这皇城里听来的流言,”齐子元手里捏着汤匙,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他们说父皇在位初期,也还是勤于朝政的,后来先皇后薨逝,父皇伤心欲绝,才开始修行,以求能早日得道升天和先皇后长相厮守。”
自当年江皇后离世,先元兴帝招募道士入宫,一边修行一边炼制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开始,类似的传言齐让听说过无数次,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差不多的话居然还能传到齐子元耳中。
“母后薨逝的时候,父皇确实十分伤心,但没过多久便因着后宫需要一个主事之人为由,续娶了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周家独女为继后。丧妻再娶在普通百姓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更别提父皇是一国之君,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既已有了新后,又何谈要和我母后长相厮守,还让早已长眠于皇陵之下的人背上致使他荒废朝政求仙问道的责任?”齐让说着话,轻轻摇了摇头,“父皇开始修行,是因为他自己想要长生。”
“长生?”元兴帝在位后期的所为齐子元也有所耳闻,不由不解地摇了摇头,“当下都没活好的话,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能在皇位上坐得太久,生杀予夺、傲睨万物,”齐让淡淡道,“不自觉地就会想着要将这份独一无二的权势永远握在手里。”
别人当皇帝好像都是享受,自己坐在这皇位上感到的只有沉重的责任和压力——果然自己就不适合这个皇位。
齐子元这么想着,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齐让,齐让似有所感,回转视线看着他:“怎么?”
“那皇兄你呢,”齐子元轻声问道,“你想长生,想一直坐在这个皇位上吗?”
“很久以前或许想过,但现在……”齐让目光有些飘散,“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一辈子也未必只能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
从齐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齐子元是讶异的,却又忍不住觉得高兴。
他才坐到这皇位上几个月,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江山社稷的沉重。
余生漫漫,齐让也该试试为自己活一次。
“应该找些酒来的,”齐子元弯了眼睛看着齐让,“当日在龙首山的时候不是说,等皇兄痊愈了,要不醉不归的。”
“依你的酒量,大概有一盏酒要归了,”齐让笑了一声,夹了块糕点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今天太晚了,你明日还有早朝,等过一阵闲暇了,再慢慢喝。”
“好!”
齐子元应了一声,夹起那块糕点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说是饿了,看着摆在小桌上的吃食,齐子元其实并没有多少食欲,配着小菜吃了小半碗粥,又在齐让的坚持下吃了两块糕点连带一碗鸡汤,就放下了筷子,半靠在软椅上仰头看着满天璀璨又灿烂的星星。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在现代的时候,城市里灯火通明,掩盖了漫天星光,穿过来之后,繁星点点和幼时的记忆里一样耀眼,齐子元却很少能有闲暇好好地看上一会,“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星星,能记住好多星星的名字,还想着等长大了要当……要到这些星星上去看看。”
“到星星上去?”近段时日从齐子元口中听到过很多或者莫名或者奇怪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话,仔细想过之后,齐让大都能够理解,但当下这一句,怎么听都有点异想天开,“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那时候年纪小嘛,总觉得长大以后什么都可以做到,”齐子元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憧憬,“去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听起来是有点冒险,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浪漫。”
“自由和浪漫……”
齐让眸光微闪,忍不住抬眼朝齐子元看去。
少年的脸上是一如往日的盈盈笑意,一双眼遥遥地看着星空,又好像穿过那些明亮的繁星,看向了齐让不知道的地方。
过了这么久了,这人好像还是不怎么会掩藏心事。
也可能是因为在自己面前。
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齐让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察觉到齐子元因为这一动作而投过来的视线,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己又何尝不是?
“皇兄?”齐子元的目光凝到齐让的手上,“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齐让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又盛了一碗鸡汤递到齐子元手边,“再喝一点。”
“喝不下了,”齐子元揉了揉鼻子,“我可能还是太年轻了,没经过什么事儿,只今天这一点纷乱,就总觉得心神不宁的,生怕自己又有疏忽,再出什么变故。”
在齐子元睡觉的工夫,齐让已经从韩应那儿大致听说了在京兆府内的种种,闻言开口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管是有关春闱的种种准备,还是对案子的处置。不然按照孙朝的习性,是不会甘心听信于你的……出现在宋清书房的那封信看起来麻烦,但也只能证明冯安平给宋清写过信,宋清既然没做过,总能恢复清白。”
“这个我知道,可就算给宋清恢复清白,那个冯谦十有八九是洗不清了,选了这样一个人当了会元,整个春闱的结果都不能再作数了,”齐子元说着,叹了口气,“他若是真的舞弊,下狱或者流放都是咎由自取,但其他举子,尤其是好不容易考取了贡士的举子,未免太无辜了。”
“等整个案子都水落石出的时候,可以再加试一场,”齐让道,“既是要入朝为官,总不至于连这点变故都经受不起。”
第六十二章
夜渐深。
因为无人照看用来温鸡汤的泥炉早已熄了火,剩下的半盅鸡汤也凉了个透,在场的两人却浑不在意,半靠在软椅上,一面看着满天繁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直到陈敬轻手轻脚地过来,尽职尽责地提醒:“陛下,快子时了。”
“子时?”
齐子元有一瞬恍惚,扭过头朝身边看了一眼。
好像和齐让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明明只是吃顿晚饭顺便闲聊了几句,又借着难得的闲暇看了一会星星,不知不觉地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都这么晚了,”看着齐让面上明显的倦意,齐子元后知后觉,自己回来的路上是好好的睡了一觉,这人却只是在书案前蜷了那么一会,不由开口,“陪我耗到这么晚,皇兄今天辛苦了。”
“你知道我一向少眠,这么坐着和你说会话,也是一种休息,”齐让抬眸看他,“不过也是时候回去了,你明日还有早朝,早些休息。”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江公子今晚没回来吗?”
齐让点头:“没回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用不着他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也有自己的家和生活。”
“那倒是,”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看向齐让,“那永安殿今晚不就只有皇兄自己了?”
“不是还有韩应他们?”齐让说着笑了起来,“不然按你这么说,这仁明殿里每日不也只是你自己?”
“也是,”齐子元靠在软椅上,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齐让起身,“皇兄……”
“怎么了?”垂下目光对上那双和繁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齐让觉得这一瞬的自己可以答应这少年的任何要求。
“没怎么,”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想和你说晚安。”
齐让怔了怔,面上慢慢漾出笑意,轻轻点头:“晚安。”
而后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直到齐让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齐子元还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起身。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只觉得莫名空落落的。
其实方才和齐让也没聊什么紧要的东西,却莫名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又或者不是意犹未尽,而是……
依依不舍?
这四个字从脑海里涌出来的时候,齐子元自己都觉得惊讶。
大概是近来成日里待在永安殿,习惯了只要抬眼就能看见齐让坐在身边,哪怕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都能觉得心安。
所以才在齐让要离开的时候感到格外失落,甚至有了干脆留他在仁明殿安歇一晚的冲动。
如果刚刚真的开了口,齐让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的吧?
但自己到底不是冲动的人。
也不是能冲动的时候。
长长地叹了口气,齐子元从软椅上起身,最后又回头看了眼漫天的繁星,转过身进了殿。
“陛下?”听见脚步声,刚退下的陈敬立时迎了上来,“奴婢伺候您梳洗?”
“嗯,”齐子元应了声,朝书案上看了眼,“正好洗把脸醒醒神,把那些奏章看完。”
“……是。”
劝他早点休息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被陈敬咽了下去,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也早就清楚他的脾气秉性,虽然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却最是有主意的,他想要做的事,即使太后来了也未必劝得住。
太上皇倒是还有点可能。
说起太上皇,哪怕过了这么久,陈敬其实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身为皇帝的齐子元为何能如此毫无芥蒂地和太上皇相处——他在这皇城里待了太多年,最是清楚那些贵人们为了夺得皇位会做出怎样的勾当,但齐子元好像根本就不担心,对齐让的亲近和信任甚至已经超过了周太后。
庆幸的是,太上皇对自家小皇帝的保护和照顾也不像是假的。
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
因为平日里养成了良好的“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所以堆到齐子元书案上的奏章并不算多,虽然其中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并且因为太过于追求辞藻的华丽,读起来要费不少的工夫,但毕竟看得多了,也还算是得心应手。
除了又不得不睡得晚些,导致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提不起精神,但对比起来,批阅奏章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毕竟奏章又不会吵架。
尤其不会在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前提下,依然吵得不可开交。
齐子元坐在龙椅上,半托着下颌,目光看着下面,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一整日过去,杨诠控告宋清的案子早就在这朝中传了个遍,虽然明知此案尚无定论,但朝中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尤其先前激烈反对宋清担任主考的几个,仿佛终于抓到了机会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求齐子元严惩宋清。
还没等齐子元回应,平日里和宋清交好的几位便站了出来,针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进行驳斥。
然后就吵了起来。
从宋清到底有没有帮助冯谦舞弊吵到该不该让宋清担任主考,后面更是一度上升到该不该让寒门出身的学子入朝为官,然后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自齐让中毒后就暂停的新政。
齐子元心中愈发了然。
普通寒门士子入朝为官对这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影响,但宋清这种致力于要推行新政,改变世家垄断朝局的寒门士子不行。
所以他们当初反对宋清担任主考,既是不想朝中再添宋清这样的人,更是不想宋清又得到新帝的信任,继续推行了一半的新政。
归根到底,没有人愿意出让已经在手中攥了多年的利益。
不管是让给齐子元这个一国之君,还是让给这天下的百姓。
齐子元胡思乱想了一会,回过神来发现殿上的争执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倒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次朝中吵得这么激烈还是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宋清站出来要自己退位的时候。
到了今日居然是为了宋清吵起来。
虽然有点奇怪,但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
在心底笑过之后,齐子元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仍在慷慨激昂地控诉宋清极力推行新政后给朝堂带来的纷乱和弊害的老臣。
算起来其实也没过很久,但自己毕竟不是那个还要齐让来解围的小皇帝了。
“林大人,”等那老臣终于控诉完,自上朝后一直沉默的齐子元终于开了口,“朕年岁小,所以想问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方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是永宁九年的事儿。”
“永宁九年,那不是皇兄在位的时候?”齐子元歪着头,“那刚刚那番话,林大人对皇兄说过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太上皇在位时,臣也是极力反对新政的,只是太上皇一意孤行,坚持任用宋清推行新政。”
“一意孤行?”齐子元轻轻挑眉,“那按林大人的意思,朕不听劝阻非要以宋清为春闱的主考,到今日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朕一意孤行的报应了?”
那朝臣一怔,连忙跪地:“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此意!”
“就事论事吗?那是朕误会了,”齐子元笑了一声,“朕还纳闷,明明讨论的是今日宋清的案子,林大人偏偏要提起当年的事儿,还以为你是在借古讽今,想要提点朕呢。”
对方连连否认:“臣断无此意。”
“唔,没有就没有,起来就是,”齐子元向后靠在龙椅上,“有也没关系,暂且不论当年的事儿到底是不是林大人说的那样,反正跟朕也没关系,朕不会在意。”
对方微哽,叩首谢恩之后缓缓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里。
殿内难得有了一瞬的宁静。
齐子元掩着唇,勉强压下一个跃跃欲试的呵欠,温和地开了口:“刚刚讨论到哪了,继续就是。毕竟此案影响深远,朕也想听听列位臣工的意见。”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毕竟除了昨日在场的几位,剩下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始末,自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况且他们也并不是真的关心案件的真相。
“既然这样,此案就等有了进展再讨论吧,”意料之中的回应让齐子元十分满意,“若没有别的禀奏,便退朝吧。”
说完,也不等下面的反应,站起身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外正是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铺洒开来,虽然有些晃眼,却让人心情大好。
“案子成了这样,一时半会也不用看墨卷了,”齐子元抽了抽鼻子,“突然得了空闲,朕还有点不习惯。”
“这会天气好,不然陛下去御花园转转?”陈敬想了想,建议道,“奴婢前几日路过,眼见池里的荷叶都长起来了,虽然离开花还早,但绿油油一片也挺好看。”
“朕还真是好久没去御花园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说着话就朝御花园走去,还没走几步,迎面看见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地朝自己跑来,还没等他开口,身旁的陈敬先斥责道:“陛下面前,怎么如此冒失?”
那内侍急忙停下脚步,缓了口气才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话说完,又不住地急喘气。
仁明殿伺候的人素来得体,瞧见他这副样子,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齐子元心头,面上却还是十分平静:“什么事?”
“禀陛下,”那内侍总算喘匀了气,“京兆府刚来报,中书侍郎宋清前夜在京兆府内畏罪自尽了。”
第六十三章
“你刚说什么,”齐子元有些茫然地扭过头看了陈敬一眼,又转过脸看着面前的内侍,声音提了几分,“什么叫畏罪自尽?!”
那内侍迟疑了一瞬,刚准备张口解释,就被陈敬的惊呼声打断。
“陛下!”眼见齐子元身形晃了晃,陈敬急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您没事吧?”
临近晌午的阳光格外刺眼,直晃得齐子元头晕目眩,耳中也嗡嗡响个不停。
他抬手捂了捂耳朵,回眸迎上陈敬满是担忧的双眼,又扫了眼因为自己的反应明显慌乱的内侍,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低低道:“朕没事。”
说完,齐子元深吸了两口气,格外冷静地推开陈敬搀扶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朕要去趟京兆府。”
“……是,”陈敬将他面上的神情收入眼底,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躬身,“奴婢这就去准备马车。”
一路往京兆府而去,齐子元再没说过一句话,只趴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街巷上往来的行人,看起来格外的平静。
跟在一旁的陈敬却愈发担心,想说些劝慰的话,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京兆府只送了这么一句话过来,前因后果具体情况全都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再说些什么,都是无谓而已。
也只能任由这份沉寂蔓延下去。
从皇城到京兆府短短一段距离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京兆府门口停下来,陈敬在心底悄悄舒了口气,凑上前低声道:“陛下,京兆府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双格外沉静的眼睛。
“陛下,”陈敬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语气愈发小心翼翼,“您还好吧?”
“无事,”齐子元轻轻摇头,站起身来,“走吧。”
京兆府内已经乱成一团,府役们进进出出,是和上次来时迥然不同的忙碌。
齐子元来的匆忙,并未提前让人传信,因而直到他带着陈敬和几个近卫一路进到内院,一大早就因为查案而汇聚在京兆府内的人才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齐子元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孙朝,黑白分明的眼底不见丝毫波澜,更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笑意:“孙大人。”
“臣在,”孙朝抬头,正迎上对方仿佛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喉头微颤,突然跪倒在地,“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他身后的曾蔼、吕励还有京兆府内的少尹等一干人见此状也急忙跟着跪地:“请陛下治罪!”
齐子元垂下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面前的人,最后回转视线,又看向了孙朝:“他在哪?”
“还在原处,”其他几人皆是一愣,只有孙朝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犹豫,“但宋大人死状……臣担心陛下您……”
听见那个“死”字,齐子元瞳孔剧烈地收缩,负在身后的右手死死地攥紧了袖口,默不作声地穿过还跪在原地的几人,径直往后宅而去。
话只说了一半的孙朝愣了愣,手忙脚乱地起身跟了上去。
空屋里的陈列一如前一日,甚至因为阳光正明媚,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一切。
包括宋清。
“宋……”
齐子元喉头微哽,仿佛怕惊扰到谁一样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这间逼仄狭小的屋子,在书案前慢慢蹲了下来。
宋清正无知无觉地伏在书案上,素来清俊的一张脸肿得吓人,没有合上的双眼泛着血一般的红。
那模样其实是极为可怖的,也难怪刚刚孙朝会担心,齐子元却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反倒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彻夜长谈却再也不能给自己一点回应的人。
其实直到马车停在京兆府门前的时候,齐子元心中还存有那么一丝幻想。
或许是中间传话的人除了纰漏,又或者是为了案件能有进展故意的说辞……前一日还答应会保重身体帮自己主持殿试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呢?
然后迈进这间屋子,也彻彻底底地打破了那最后一丁点幻想。
他恍然清醒过来,这是个人如草芥的朝代,在穿过来的第一日,不是就见识过吗?
他们不光要你的命,甚至还要让你在死后背上畏罪自尽的污名。
畏罪,自尽?
齐子元抬眼,扫过书案上明显看了一半的书册。
这样的宋清何来的罪,又怎么可能自尽?
门外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极力压低声音的议论,虽然听不清楚,入耳只觉得格外的嘈杂纷乱,勾得齐子元心头逐渐生起了怒火。
他知道这是迁怒,却还是猛地抬头,对着门外轻喝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到朕跟前来说?!”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天地间好像在一瞬间就清静下来,只剩下齐子元和他面前宋清的尸首。
缓缓抬起手,将那双始终圆睁的眼睛合了起来,齐子元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唤出那个从进门后就哽住的名字:“宋清。”
只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对着一具尸首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自己一定会查清整个案子,抓住凶手,说自己一定会还他清白吗?
那是活着的人本就该做的事,说出来也不过是给自己心底一个慰藉而已。
人死了就是死了,做再多承诺再多保证也换不回来了。
换不回来了……
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齐子元感到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好像这样才能舒服一点。
然后他感到有一只微凉却宽厚的手掌遮在了自己眼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低低地响起:“这不是你的错。”
“皇兄?”
齐子元下意识扭过头朝身后看去,眼泪从眼角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落,一直落到颈间。
看着面前那双通红的眼睛,齐让半蹲下身:“想哭就哭吧。”
“好。”
齐子元闭起眼睛,双手掩面,真的毫不克制地哭了起来。
齐让挨着他坐下,抬眸朝书案上看了眼,不忍地闭起了眼睛。
就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齐子元终于放开手,一方锦帕立时递到了眼前。
哭了太久,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还带着未消散的哭腔:“皇兄,你怎么来了?”
“陈敬让人传了口信到永安殿,”齐让说着话,目光看向书案上的宋清,“我总要来看看。”
“宋清根本就不可能畏罪自尽,”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将那方锦帕死死地捏在手里,齐子元咬牙道,“有人陷害他还不够,还要他的命!”
“宋清的秉性确实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在清白还未分明的时候自尽,”齐让拍了拍齐子元的肩,“叫孙朝进来,先问问再说。”
“好。”齐子元应了声。
孙朝等一干人一直候在门外,只齐子元一个指令,便立刻进门来,先瞧见了坐在圈椅上的齐让,偏转视线才看到还坐在书案前的齐子元,还有在他身后,伏在书案上的尸首。
眸光立时暗了几分,而后才回过神来施礼:“陛下,太上皇。”
齐子元将他神情的变化都收入眼底,也扭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才开口:“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才哭过的小皇帝双眼通红,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其中的不自然,加上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而留下了皱褶的衣袍,怎么看都是狼狈的,却莫名其妙地多了平日里少有的气势。
或许因为那双漠然的眼睛。
孙朝抿了抿唇,开口道:“仵作勘验说是砒霜……这屋子门窗都是紧闭的,府役也一直守在门外,没听见有什么响动,只有桌边散落了一封没写完的奏章,上说‘愧对陛下’,所以几位大人推断,宋大人是畏罪自尽。”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浸了一大块墨迹的纸,双手呈给了齐子元。
从齐子元的视角来看,那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奏章,倒更像是一封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从最前的称谓来看,确确实实是写给自己的。
“臣蒙陛下圣恩,深表惭愧……”
“皇兄,”将信上的几个字反复看完,齐子元转过视线,将那张纸递给了齐让,“这是宋清的字吗?”
齐让接过信纸,垂下视线仔仔细细地看过,而后点头:“是。”
“我知道了,”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却不见任何情绪,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孙朝,“孙大人刚刚说,其他几位大人推断宋大人是畏罪自尽,那你呢?”
孙朝微滞,本能一般朝书案上又看了一眼,而后开口:“臣平日里与宋大人交集不多,但对其秉性也有所耳闻……虽然在宋府找到了冯安平的书信,想要以此来给宋大人定罪也是绝不可能的,所以,若臣是宋大人,无论如何不会在这种清白未定的时候寻死的。”
他说着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纵使是死,也是要清清白白的。”
第六十四章
清清白白。
齐子元闭了闭眼。
在今日以前,他一直以为当下最大的困扰会是如何查明案子,还宋清清白,却没想过只过了一日,案子毫无进展,宋清也……
思绪微转,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会不会从一开始,费尽周章地构陷宋清的人想要的就是宋清的命?若是能成功地奠实宋清是畏罪自尽的结果那是最好不过,就算最后查清了舞弊案……
已经死了的人也不可能再回到朝中了。
如此说来,将冯安平的信藏到宋清书房和今日毒害宋清的人或许未必是一个,但背后该是有着同一个指使,还有那个杨诠……事情到了当下这个地步,齐子元愈发确定,在他背后也一定有个主谋。
从最初的控告开始,一环连着一环,直到终于置宋清于死地。
正思量间,齐让终于放下了手里那封只有几个字的信,抬眸看向孙朝:“你刚说宋清是死于砒/霜,那砒/霜的来源查清了?”
“宋大人昨夜喝过的茶盏里,也验出了砒霜,”孙朝回道,“所有经手过茶盏的人都已被臣扣下,派了牢靠的人正一个一个审问,但昨日送到各处的茶水都是一样的,安排送茶的人也是随机指派的,所以臣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些人动的手脚。”
“嗯。”齐让应了一声,抬眼发现齐子元正沉默地看着几步外的床榻,不由道,“怎么?”
“那个包袱……”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孙朝,“那个包袱是哪来的?”
“昨晚宋大人传话让府里送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和平日里用惯的笔墨还有没看完的书过来,”孙朝道,“宋大人传话前和臣打了招呼,包袱也事先检查过没见异常才让带进的府内。”
“没见异常……”齐子元沉默了一瞬,“送东西的人是谁?”
“是宋大人府中的老管事亲自来送的,”循着齐子元的表情,孙朝跟着解释道,“这老管事是宋大人的同乡……宋大人父母早逝,幼时常得邻里乡亲的关照,后来他留任都城,赶上当地水患,便有不少同乡赶来投奔,宋大人就把他们都留在了府里干些除尘洒扫的活计,月银不算多,却也比在乡里要强得多。”
“也怪不得他府里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回转思绪又问道,“那这老管事现在在哪?”
“有大人怀疑宋大人是存了死志后,借机让人将砒/霜送进来,”孙朝回道,“因而已经让人去带那管事了。”
“要是想死何必非这么大周章,还专门等人送砒/霜进来?他们巴不得定实了宋清是畏罪自杀,好趁早结案给自己少些麻烦,”齐子元冷冷地哼了一声,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见他点了点头,才又道,“不过去带人了也好,不止这管事,原本因着那封信,宋府上下就都该好好问问。”
孙朝有一瞬犹疑:“陛下您怀疑宋府里……”
“朕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现在,任何人都有嫌疑,”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他,“你同意让人去带那管事回来,不也是在怀疑吗?”
“……是,臣久在京兆府,见过不知多少被自己身边信任之人所害的案子,”说到这儿,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但臣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宋大人身上。”
“朕又何尝不是?”齐子元垂下眼眸,“问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不得刑讯逼供,不止宋府的人,还有昨夜送茶的……除了幕后的真凶,被牵扯到此案中的未尝不无辜。”
“臣明白,”孙朝立刻道,“没有证据之前都只是例行的问话,绝不会发生屈打成招之事。”
“嗯,”齐子元应完,回过头看向书案,“宋清的尸首,还不能下葬吧?”
“是陛下,”孙朝回道,“臣已让人专门备了殓房,暂时安置宋大人的尸首,待结案后,再替宋大人入殓下葬。”
“后续入殓下葬的事,朕会安排人去办,”齐子元轻轻叹息,“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陛下……”孙朝微顿,想要出言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室内的另一个人。
齐让顺着朝齐子元脸上看去。
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平静,少年脸上的哀伤却还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秦远的死都能让他耿耿于怀数月,更别提是曾彻夜长谈一度视为知己的宋清。
可有些安慰是无谓的,尤其事关生死。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只有说出来的时候最容易。
齐让收回视线,顺着半敞的门向外看了一眼,才又看向孙朝:“一大早三法司的人都汇聚在京兆府,舞弊案可有什么进展?”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看着宋清尸首的齐子元也回过头来,探寻地看向孙朝。
孙朝没想到齐让不仅没有劝慰齐子元,还将话头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才回道:“在得知这边的消息前,臣和几位大人正在审问冯谦。”
“冯谦,”齐子元漠然道,“他清醒了?”
“是,陛下,昨日他被带下去之后就一直昏睡,直到今晨才醒,臣便立时请了几位过来,”孙朝说完,又问道,“陛下要亲自问问吗?”
“朕现下不想看见他,”齐子元道,“都问出什么了?”
“起初冯谦的说辞和醉酒时差不多,坚决不承认自己舞弊,后来臣随意出了个题目让他再做篇文章,他才不得不招认,”孙朝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供词,呈给齐子元,“冯谦春闱时的文章的确不是他自己所作,但到底是谁写的,他也不清楚。”
齐子元回眸和齐让交换了目光后,才问道:“什么叫他也不清楚?”
“自冯谦抵达都城以来的饮食起居还有探望什么人,给谁送土仪都是冯安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只负责老实地待在驿馆里,”孙朝回道,“等到开考时,有人将写好的文章悄悄塞进他的号舍,他誊抄了一次,等出来时再将原来那文章悄悄烧掉,至于是谁写的文章,又是谁递的,他一概不知。”
“摊上冯安平这样尽职尽责的老子,还真是他冯谦的福气,”齐子元冷哼一声,“那乡试呢?”
孙朝道:“冯谦说乡试容易的多,冯安平事先买通了考官,打听到了题目,找人提前写好文章,再让冯谦背下来,开考直接默写一遍即可。”
“还真是难为他们父子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来骗朕!”积压在心头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化成了愤怒,齐子元握紧了拳,声音也提了几分,“冯家已是闽州的望族,哪怕靠着祖荫也能殷实地过完几代,却还不满足,用这种方法毁了开科取士的公平,也毁了这么多人为了春闱花的心血,甚至……”
还有宋清的命。
“陛下……”
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深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却没发现齐让随之而皱起的眉头,又转向孙朝问道:“冯谦先前有没有见过冯安平写给宋清那封信?”
“回陛下,没有,”孙朝回道,“但臣也跟他确认过,那信上的字迹确实是冯安平所写,至于是什么时候送到宋府的,他也不清楚了。”
“朕真是瞎了眼,选了这么个糊涂东西当了会元,”齐子元捏了捏手指,“传朕的旨意,押冯安平及所有涉及去年闽州乡试舞弊的人员入京,朕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
孙朝拱手:“是,陛下。”
“你先去忙吧,”齐子元道,“朕在这儿待会,等宋府的管事带回来,再来通知朕。”
孙朝应了声,立时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二人对着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房门合上的一瞬,齐子元长长地叹了口气。
齐让终于从圈椅上起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想哭的时候可以哭,想发火的时候也可以发火,没必要非要冷静。”
“我不是想要冷静,皇兄,”齐子元轻声道,“刚刚那一瞬,我想杀了他们所有人,不止是下毒害死宋清的人,还是栽赃诬陷他的,还有在春闱舞弊毁了宋清心血的冯安平父子,然后我想到,我是可以做到的……不管事情最后的真相到底如何,也不管他们的罪责是大是小,只要我想让他们死,就可以杀了他们所有人。”
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到膝上:“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太可怕的事……失去底线和理智,视人命如草芥,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就不是我了。”
齐让有一瞬的怔愣,无论如何没想到在刚刚那一刻齐子元居然会想到这些,他咬了咬唇,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因为半伏在膝上而弓起的背:“没关系的,你还是你。”
“是啊,我还是我,”齐子元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了毫不掩饰的哭腔,“所以哪怕我恨得要死,也只能坐在这里,等着事情的真相。”
第六十五章
这一会的工夫连着哭了两次,即使是齐子元也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
幸好在场的只有齐让。
一直以来,好像不管自己做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言行,齐让都能够理解,并且在需要的时候给自己支持和鼓励。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当着齐让的时候齐子元从不会有丝毫的顾忌,不用在意场合,也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可以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肆无忌惮地做一会自己。
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在当下的境遇下,坐在这个皇位上,已是格外的不易。
这么想着,抬头迎上齐让的目光时,齐子元的心间涌起了莫名的情绪。
这人总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守在自己身旁,或是陪伴,或是守护,却不曾见他展露过分毫苦痛。
看着自己钦点的状元,一手擢升的左膀右臂落到这样一个结局,又怎么可能会不痛?
“皇兄,”齐子元眼睫颤了颤,声音沙哑着开口,“你还好吗?”
没想到齐子元会在这种时候问自己,齐让怔了怔,下意识回问:“我吗?”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齐子元,看向了他身后的书案。
其实前世宋清的结局并不比现在好。
新帝继位后,为了将齐让的势力清出朝堂费了不少的周章,当然齐让也没有坐以待毙,也做了各种各样的应对,于是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互抗衡,彻底搅乱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局。
而宋清几人也成为了两方博弈的牺牲品,没多久就被新帝找了由头治了罪,发配至东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听见有关他的消息,便是染了重病,不治而亡。
齐让原以为这一世会不一样。
起初不一样的是他自己,他极近忍让,尽可能地保证朝局的平稳,避免重蹈覆辙。没过多久,他发现更不一样的其实是齐子元,他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他的坚定纯粹还有通透,让齐让也一度以为,一切就会这么顺利地进展下去。
现在回头想想,大抵是和齐子元待得久了,自己也难免跟着天真起来了。
哪怕做了再多改变,但归根到底,这互相倾轧的朝局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人。
齐让闭了闭眼,回转视线到齐子元身上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我还好。”
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没逃过齐子元的眼。
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突然伸出手掩住齐让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有时候未必要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
蓦地被遮住视线的齐让有刹那恍惚,眼睫轻轻颤了颤,划过齐子元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而后对上了一双难得带了茫然的眼睛。
片刻之后,齐让最先回神,挨着坐到齐子元身边,声音很低:“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哭过了……母后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或许哭过。到父皇驾崩,满朝的眼睛盯着,纵使难过也是不能流一滴眼泪的。”
他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底格外的干涩,而后摇了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你看,到现在大概是已经不会哭了。”
人又怎么可能不会哭呢,只不过习惯了掩藏情绪,也习惯了掩盖软弱。
齐子元歪头看着他,听他说完话后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没关系的皇兄,我在你身边呢。”
“嗯,”齐让微微睁大了眼,而后点头,“我知道。”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并肩坐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守着具冷冰冰的尸首,互相陪伴。
直到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陛下,太上皇,”孙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去宋府的人回来了!”
齐子元立时起身,几步就到了门口:“找到那老管事了?”
“找到了,”孙朝回道,“不过……稍微出了点变故。”
“变故?”齐子元皱起眉头,“那老管事出事了?”
“府役上门的时候,那老管事正要悬梁自尽,”眼见齐子元神情凝重起来,孙朝立时解释道,“刚巧赶得及时,直接将人救了下来,确认无大碍后带回了府内,正在内堂等着。”
“好端端地居然要悬梁自尽……”齐子元回头看向齐让,“皇兄?”
“此事势必是和他有关了,”齐让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好问个清楚吧。”
“嗯,”齐子元想了想,又道,“把人带到这儿来吧,既然是宋府的管事,也该过来见宋清一面。”
孙朝向屋内看了一眼,立时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而后点头:“臣这就去带人过来。”
那管事年岁确实不小,满脸褶皱,须发也都已花白,步履却很稳健,看起来身体倒还硬朗,只是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精神也有些恍惚。
齐子元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而后向下,落在颈上那道明显的勒痕上。
看来悬梁自尽的事确是真的,大概也确实是命大。
收回视线后,齐子元朝齐让看去,见他点头,才示意孙朝将人引进了室内。
不算宽大的屋子里蓦的出现四个成人,多少有些逼仄,孙朝却浑若不察,也不介绍坐在一旁的两人,直接将那老管事引到了书案前。
“这屋子宋管事昨日来过,”孙朝站在书案前,回过视线看着那老管事,“书案上的人你应该也熟的很。”
“大人……”
进了门一直目光涣散、双眼无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者瞧见书案上宋清的尸首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整个跪倒在书案前,跟着痛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大人,我,我这就下去陪你!”
说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奔着几步外的墙柱撞了过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拉住了后襟。
孙朝看起来清瘦,力气却不小,一只手就止住了那管事撞柱的势头,还将他整个扯倒在地上。
寻死不成,那管事倒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直看得孙朝皱起眉,探寻的目光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的二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齐子元放开紧握的拳,徐徐起身,走到那管事跟前。
“宋管事,做戏做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瘫倒在地上,老泪纵横的老者,语气格外冷漠,“今日带你过来,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你的命……”
他回过头朝书案上看了一眼,才说完后半句话,“你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宋大人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那管事听完最后一句话,哭声愈发凄厉,伴随着不住地哀嚎:“是我对不起大人,是我对不起……”
“那就来说说,”齐子元蹲下身,看着那管事的眼睛,“你是怎么对不起他的?”
“……我,是我,”宋管事抽噎着回道,“是我在他的茶里放了砒/霜……是我害死大人的,是我害死他的。”
“你在宋清的茶里放砒霜?!”虽然事先也有过这种猜测,但是这一刻齐子元还是忍不住惊怒,一把扯住了宋管事的衣襟,几乎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宋清待你不薄,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他!”
宋管事还在不住地痛哭:“是我对不起大人,我私下收了别人送到府里的东西,欺骗大人已经悉数退了回去,没想到大人会被牵扯进什么舞弊的案子……我担心事后会被追究,昨天过来送衣物的时候,就鬼迷心窍地给他下了毒。”
“担心事后被追究?”齐子元猛地放开手,任由宋管事倒回地上,“宋清待你们这些乡亲素来宽厚,就算是追究,最多也只是让你离府,你因为这个就下毒要他的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宋管事掩着脸,“大人一向正直,府里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实在太害怕了,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在说谎,”齐子元厉声道,“指使你下毒的人到底是谁?”
“没有,什么都没有,”宋管事抽噎了两声,“没有指使,砒/霜是我下的,是我要毒死大人的,都是我……”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呜咽,和翻来覆去那句“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是对不起他,”齐子元一字一顿道,“你不光害死了他,到这种时候还要说谎,替幕后指使掩藏,他一辈子清清白白,你是要让他到了九泉之下,都还要背负着科举舞弊的污名吗?!”
“没有舞弊!大人没有舞弊,那些送到府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大人一概不知,他连谁送过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帮人舞弊!”宋管事说到后面,哭声又大了起来,“我们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前段时日还为了春闱不眠不休,人都瘦了一大圈……他不该是这个下场的啊!”
齐子元微抬头,强迫自己忍住已经夺眶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也不想毁了宋清的清白,那告诉我,宋清书房里的那封信是谁放的?”
第六十六章
除了承认宋清茶盏里的砒/霜是自己所下,这位宋管家嘴里再问不出一句有用的东西,既不承认有幕后指使,对宋清书房里莫名出现的那封信也表示一无所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下毒,只求一死来替宋清偿命。
齐子元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脚下从哀嚎转为了抽噎的老者。
从颈项上的勒痕还有刚刚意图触柱的举动来看,这宋管事并不是在做戏,痛哭是真的,求死也是真的,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荒唐。
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因为担心被追责而毒死待自己一向宽厚的家主,这样的理由即使齐子元再天真也不可能相信。一心求死固然是害死宋清后心中有愧想要偿命,更像是想用自己的死来了结整个案子,以掩盖真正的真相。
齐子元思量间,宋管事的抽噎声越来越小,最后瘫在地上没了动静,孙朝立时上前探了探鼻息,而后朝齐子元道:“陛下,应该是昏了。”
“就是不昏这幅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齐子元皱起眉头,语气冷漠,“先带下去。”
孙朝应了,对外面吩咐了一声,立时有两个府役入内,一左一右地将宋管事拖了下去。
屋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终于没了哭声,齐子元的思绪也顺畅了许多。
他回过身在齐让身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从旁边的小桌上滑过,思忖道,“他一心求死,倒像是想一人承担起所有罪责以保护什么人……”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向孙朝:“宋管事家里都有什么人?”
“宋管事的家人大多死在了当年水患还有逃难的路上,只剩下一个小儿子相依为命,”孙朝回道,“不过这个小儿子平日里并不待在宋府,听说宋管事这些年攒了些钱,替他在城里置了一间小铺子,卖些日用杂货以谋生。”
“……相依为命的小儿子,”齐子元微顿,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
“我和你想的一样,”齐让回视他,“舐犊之情,人之本能,他这般不顾恩情甚至要豁出性命,只能是为了这个相依为命的儿子。”
“那就先把他那儿子找到,”齐子元垂下眼眸,“父子俩见上一面,宋管事或许就能说实话了。”
“臣这就派人去,”孙朝说完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屋内的二人,“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臣让人备了吃的,陛下和太上皇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在齐子元拒绝之前,齐让先开了口,“我与陛下出去转转,也正好……仵作验过了,就把宋清的尸首迁到殓房去吧。”
孙朝有些意外,目光从齐子元脸上扫过,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宋管事儿子的铺子在哪还不知道,打探清楚再把人带回来总要费些工夫,总不能这段时间里还让这二位待在这间空屋子里,还对着具冷冰冰的尸首。
这么想着,他躬身行了礼:“那臣就不打扰了,待有消息后,再告知陛下和太上皇。”
街面上熙来攘往,是齐子元往日里最爱的热闹景象,对此刻的他来说,却只觉得嘈杂吵闹,提不起一丁点想去转转的兴致。
最后还是齐让做了主,上了马车径直往江家而去。
上次到江家来还是春闱开考那日,月余过去这里一切如故,并没发生多大变化,倒是齐子元的心境已经是天翻地覆。
回想起当日的紧张和忐忑,齐子元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以为只要竭尽全力,总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到头来选了一个一无所能一路靠着舞弊得偿所愿的会元,还害了宋清的性命。
这朝堂里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臣子,也同样容不下自己这样天真的皇帝。
终归是自己把这朝堂想得太干净。
事先得了消息,马车刚在江家侧门停下,江维桢就迎了出来,眼看着齐让将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齐子元扶下马车,他轻轻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地就朝齐让看去,见齐让轻轻摇了摇头,询问的话便又咽了回去,面上笑着朝齐子元道:“来的正好,江叔刚做了几道拿手的好菜,等着你们一起吃呢。”
“好啊,”齐子元也弯了弯唇,露出个笑容,“那今日又要叨扰了。”
江维桢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回手推开侧门,引着两人一路往正厅而去。
桌上依旧是几道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常菜,其中有两道是齐子元百般夸赞过的——不知是那江叔确实擅长,还是为了今日专门做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惊艳。
只可惜齐子元没什么食欲。
虽然他和往日一样大口吃东西,若无其事地说笑,却连许戎都看得出来那双一如往日一样弯着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笑意。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挑明,因而一顿饭吃得也还算温馨而又宁静。
饭后许戎难得地没缠着齐子元陪自己玩,乖乖地跟着江淇和江维桢去午睡,只留下齐子元和齐让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消食。
春末夏初,花园里绿树成荫,百花盛放,连带荷花池内的荷叶也长了起来,绿油油地蔓延开来,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中来回穿梭,给平静的池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才走了一会,齐子元身上就沁出了汗,索性在池边的柳树下坐了下来,将大半个身子藏在树荫下,托着下颌抱着膝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
“皇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我的心思是不是格外好猜?”
齐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把鱼食撒进池里,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已经尽力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但刚刚连阿咬都看得出来,还专门给我夹菜,也不吵着要我陪他玩了,”齐子元轻轻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以为这段时日自己长进了很多,到今天才发现,不过还是个喜怒形于色,又好猜又好骗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一如所料,齐子元到底还是将宋清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他从来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但宋清的命太重了。
“其实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纵使你精明谨慎,想动手的人也总还是会想办法,”齐让从怀里摸出锦帕,擦了擦掌心,“我在那龙椅上坐了十余载,自以为已经足够掌控这朝堂,不还是差点丢了命?”
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足够释怀,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提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小事,没有懊悔,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思绪微转,突然道:“所以秦远虽然死有余辜,但当日给皇兄下毒的主谋并不是他,真正的幕后指使就在这朝堂之中?”
“或许是,”齐让轻轻摇头,“我没有凭证,也无法确定今日指使那管事毒害宋清的人和当日下毒害我的主谋是不是同一个。”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目的应该都是一样的,”齐子元思索着开口,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所以除掉宋清,未尝不是对我的威慑。”
“光是为了一次春闱,确实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齐让道,“但你重用宋清,无异于继续推行新政的讯号。”
齐子元闭了闭眼,发出一声轻笑:“所以我坐上这个皇位,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一个安分守己最好听话好摆弄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一瞬,而后才开口:“这么说也没错,他们不指望你去开疆扩土,也不介意你是不是能让百姓安居……或许你什么都不做,只踏踏实实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反倒能得安生。”
“什么都不做……那我又干嘛非要坐在这个关系着天下苍生的位置上?”齐子元睁开眼,遥遥地看着面前的荷花池,声音有些飘散,“要是我刚登基的时候也就算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随了他们的意,我又怎么对得起宋清呢?”
“宋清……推行新政也好,担任春闱主考也好,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心中所愿,也都竭尽所能,”齐让劝慰道,“所以他不会因着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就后悔,更不会因为你重用和欣赏他而把这一切归咎于你。”
“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怪我,我到现在也没后悔过让宋清做春闱的主考,”齐子元轻声道,“我只是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才给了那幕后人这样的可乘之机。所以不管那幕后人到底是谁,藏得多深,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好,”齐让看着他,轻轻点头,“我会陪你一起。”
就这么在荷花池边坐了一会,阳光愈发耀眼,照进荷花池里,映出粼粼波光。
“要不要睡一会,”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齐让适时开口,“下午还要回京兆府,又要费不少心神。”
“按我现在的状态肯定是睡不着的,”齐子元道,“我闭上眼睛养会神就行。”
“也好,”齐让说着,向下坐低了身体,拍了拍左肩,“趁着这树下有阴凉,就在这儿歇歇吧。”
齐子元也懒得起身,偏过头毫不客气地靠在齐让肩上,而后合上了眼睛。
确实没什么睡意。
索性就这么靠在齐让肩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午后的风格外的和煦,吹在脸上带着暖意,却又不会像盛夏的时候那样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吞。
不知什么种类的小鸟藏在茂密的柳枝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散发着初夏的勃勃生机。
果然远离朝堂纷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齐子元忍不住想道。
却又不得不庆幸在这种时候还有齐让坐在身边让自己依靠。
就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齐子元睁开眼,看见了沿着游廊一路而来的韩应。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身体,而后站了起来。
齐让抬头看着他:“好些了?”
“嗯,”齐子元点头,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韩应的时候,神情也自若了许多,“有消息了?”
为了及时得到消息,韩应便留在了京兆府,这会匆忙过来,该是有了宋管事儿子的消息。
“孙大人从宋府仆役那儿打探到了宋管事儿子宋樟那间铺子的位置,派人去过之后发现那铺子是关着的,周边铺子的掌柜说昨天一早宋樟匆匆忙忙地出门后就再没见他回来,”韩应道,“他这铺子平日里也开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关就是几日,所以他们也都习惯了,问都没问过。”
“那现在是找不到这个宋樟了?”齐子元眯了眯眼,“不是说他靠这个铺子谋生,那平日里关门的时候都去做什么?”
韩应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了嫌恶:“据说这个宋樟初来都城的时候,成日里和一些无所事事的泼皮厮混,时常进出赌场,到开了这间铺子也没安分,但凡有一点进项,便关了铺子到赌场混上个一日半日,等到身上的钱都输光了才肯出来。”
“原来是个赌徒……”齐子元恍然大悟。
那个宋管事跟在宋清身边多年,看起来也算老实本分节俭,怎么也不该是会贪图那些礼品的人,但要是有个相依为命的赌徒儿子,就不一定了。
“孙大人已经派人去各个赌场搜了,”韩应道,“他保证一定会找到这个宋樟。”
第六十七章
不出所料的,宋清之死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开科取士以来考场舞弊的事儿一直屡禁不止,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还牵扯进了一位四品官员的性命。
震惊是绝大多数朝臣的第一感受,等逐渐冷静下来,便依着各自的立场有了各自的反应,早朝上也有了新的争吵由头——
宋清生前的至交自然不信他是畏罪自尽的说法,慷慨陈词,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而反对者坚称宋清是咎由自取,希望趁早结案,重开恩科,以宽天下学子之心。
但跟齐子元都没什么关系。
他每日惯常上朝,下朝后按时上课和批阅奏章,对京兆尹之外的所有关于此案的禀奏都置若罔闻,哪怕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也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会说,关于此案的奏章也不会得到任何批复。
倒让朝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态度。
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齐子元也愈发地犯懒。
先前忙碌的时候还要想法设法地抽出空闲去御花园转上一圈,现在稍微清闲了一点却连仁明殿的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只靠在软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愣。
齐让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不过几日的工夫,这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眼下的青灰色也更加的明显。
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眼底的心事,多了几分衰颓,看得齐让格外不习惯。
“皇兄,”见齐让进门,齐子元回过头来,露出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齐让在软榻边坐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陈敬和我说,你前一晚又几乎整夜未眠?”
“不是都如了陈敬的愿叫了太医过来,怎么还学会去你那儿告状了?”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瞧见齐让担忧的神色又解释道,“也不是又,其实前几天都睡得还行,就是总做噩梦,昨晚大概是潜意识里怕又做噩梦,辗转反侧地就没睡着。”
齐让抿了抿唇:“待会维桢会过来,替你诊脉,再开几副安神的药。”
“皇兄就别为难江公子了吧,太医晨间就来过,也开了安神药,但你知道的,安神药也管不了思虑过重,”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朝齐让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等案子结了,我的心事了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案子……那宋管事还是什么都不说?”齐让问道。
“他存了死志,又一心替儿子遮掩……大概只有找到宋樟才能让他开口了,”齐子元说着,又摇了摇头,“京兆府的府役把全城的赌场搜了一遍都没见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没有他出城的记录,说明人就在城中,”齐让想了想,“都城就这么大,既然已经安排了宿卫去找,这两日总会有消息。”
“嗯,”齐子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等过些日子,押送冯安平的人回来……希望这案子能有个了结。”
而后又转过视线,看向了窗外。
齐让没接话,看着齐子元的样子,隐隐地生起几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一如那日在江家即使没有食欲也尽可能地大口吃饭,齐子元也并不是故意不想好好休息,只是这个挂着宋清性命的案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一日不了结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所以劝慰和关心也不过是徒劳,能做的也不过是想办法帮忙早点结案,也当是给自己还有九泉之下的宋清一个交代。
说话间陈敬入内奉茶,顺带收拾了一旁凌乱的书案,而后又退了下去。
“刚上了太傅的课?”齐让喝了口茶,目光顺着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学了什么?”
“还在学《资治通鉴》,”齐子元捧着茶盏,却没急着喝,“正好是‘商鞅变法’那一段。”
“‘商鞅变法’?”齐让轻挑眉,“那不是在《周纪》里,你早该学过才是?”
“是学过,”齐子元轻轻喝了口茶,“许是太傅觉得我学得不精,再讲一遍当作提醒,省的我忘了商君的下场。”
齐让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傅还真是一点没变。”
“太傅当日想要致仕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但眼见我一日日的愈发‘不听话’又难免着急,”齐子元放下茶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应该十分后悔当日放弃皇兄送我坐上皇位。”
齐让有一瞬讶异:“你连这都知道?”
“猜的,但应该没错?虽然太傅在我登基之后就称病致仕,”齐子元道,“但他世家出身,四朝老臣,又是皇兄的启蒙恩师,若是他不同意,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这皇位?毕竟皇兄当时虽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但到底还是活着的,不是吗?”
“连你都看透的事……”齐让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当日虽然在朝上因为新政的事和太傅争执过,也只当成是师生间的理念不合,却忘了他也是世家的人,人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总会做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
“太傅是皇兄的启蒙恩师,皇兄自识字起便跟着他读书写字,难免受他的影响,抱有信任和期待,”齐子元道,“我这个年纪才跟着太傅读书,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面对一个陌生人,总能更客观一点。”
“这样更好,”齐让看了他一会,终于道,“师生和君臣的关系总该分得清楚些。”
一盏茶尽,陈敬去而复返,先是看了齐让一眼,才朝着齐子元道:“陛下,太后在来的路上。”
“母后有段时日没来过了,”齐子元有些意外,“不过我还以为前几日她老人家就会来呢。”
“既然母后来了,”齐让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那我先回去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也好,不然皇兄在这儿,母后有些话不能说,还要再寻理由过来。”
齐让沉默了一瞬,语气里有些无奈:“有时候倒是希望你不那么通透。”
“那皇兄不是要更担心了?”齐子元弯了眼睛,而后看向陈敬,“替我送皇兄出去,别忘了把昨日江州送来的新茶拿上。”
陈敬张了张嘴,倒是齐让先开了口:“你昨日就让人给我送过了。”
“我都忘了,”齐子元拍了拍额头,“那皇兄,再见。”
“嗯,”齐让点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待会让维桢过来。”
齐子元下意识想拒绝,但迎上齐让的目光,又点了头:“好。”
陈敬恭恭敬敬地将齐让送了出去,不多时又迎了周太后进来。
“母后,”齐子元从软榻上起身,“天气这么热,您怎么想着过来?”
“听说皇儿今晨召了太医过来,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周太后还没入座,目光从齐子元身上扫了一遍,蹙起眉来,“皇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不是入了夏,天气热了就吃不下东西,”齐子元引着周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回了软榻上,“太医来瞧过,也开了进补的药,母后不用担心。”
“瞧见皇儿这样,哀家又怎么不担心,”周太后说着,示意一旁的侍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陈敬,“哀家让人煮了乌梅汤,让陈敬给你盛了喝些。”
“好,”齐子元应了声,朝陈敬点了点头,“正好我这会有些渴了。”
事先冰过的乌梅汤,酸甜可口,还带了淡淡的桂花香。
“这样的天气喝一碗倒是合适,”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劳烦母后了。”
“上次还蹲在我膝前撒娇,”太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因为我以为母后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我执意任用宋清,结果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哀家当日既然选择支持皇儿,也没有今日又回头怪罪的道理,”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也是难以预料的。”
“可不是难以预料,”齐子元垂下眼眸,“我还以为只要我尽心竭力,便能够有个好结果,谁想到出了舞弊的事儿,还搭上了宋清的命。”
说完他掩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那个宋清……”周太后看着他,试探着问道,“皇儿觉得他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
“我?”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京兆尹和三法司在,总能查的清楚。”
周太后点了点头,思绪转了转,又问道:“哀家听说,你已经下旨让人押冯安平等一干人等来都城了?”
“不是说案子有决断前不能外传,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母后耳中了?”齐子元皱起眉,却还是回道,“那个冯谦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舞弊案到底如何,只能等审过冯安平再说。”
第六十八章
周太后听完应了一声,端起先前陈敬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子元凝眸看了她一会,垂下视线看了眼面前的乌梅汤:“母后今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什么?”周太后抬起头,和齐子元对上目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冯安平?”
“外祖母虽然不在了,母后和冯家的亲缘总还是在的,论起来,母后都还要叫冯安平一声表哥,”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描划着碗上的纹路,“儿臣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母后让人送来的画像里也有位冯家的姑娘?”
“哀家先前确实十分属意冯家那个姑娘,她与你年岁相仿,才貌双绝、品行端正,又赶上冯谦中了会元,将来在朝中是个不错的助力,还有就是冯家在闽州当地是望族,但根基到底不在都城,也不用担心将来皇后母族势大成为威胁。”说到这儿,周太后轻轻摇头,“但哀家也没想到这冯安平胆子这么大,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那冯家姑娘人再好,也是做不得皇后了。”
齐子元动作微顿,轻轻捏了捏手指:“所以母后不是来给冯安平求情的?”
“我与冯家是有亲缘,平日里走动一下,偶尔给些关照倒是没什么,”周太后抿了口茶,语气冷了几分,“但他冯安平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给自己的亲子铺路,毁了我皇儿精心筹备的春闱。”
齐子元怔了怔,抬眼看着周太后:“母后……”
“别说是冯家这样的姻亲,就算是周家……”周太后放下茶盏,眉眼微敛,再抬起头时,目光又变得格外温柔,“上次哀家答应过的,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齐子元抬眼,迎上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要说点什么。
其实一直以来,面对周太后时,他的内心都十分复杂。
起初的时候是生疏和畏惧,尤其眼见她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处置了秦远,更是多了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丢了这条小命。
到后来逐渐的相处,畏惧少了许多,也多了尊重和关心,甚至偶尔也会撒娇抵赖,但到底没办法把这个在后宫中倾轧下成为太后的女人完全当成自己的妈妈,难免又带了防备。
就像是今日,纵使知道周太后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却又总会怀疑她会带了别的目的,或者是替朝中的人甚至周家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来替冯安平求情,直到听完她刚刚的话,又恍然大悟。
自己自然知道这段母子关系是假的,周太后却一无所知。
在她眼里,自己始终都是那个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下来却又不得不早早分离的儿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也可能是一路支撑她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坚持下来的原因。
因而对于齐子元先入为主的防备和怀疑,她反而才是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这么想着,齐子元不由觉得愧疚。
自己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却又不能真正地像一个儿子一样。
“母后,”他喉头哽了哽,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到了嘴边的却只有一句极轻的,“谢谢您。”
“怎么又开始和哀家这么客气?”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朝内朝外的事儿本来也该由你做主,又有什么可谢哀家的,哀家本也只是希望你能稳稳妥妥地坐在这皇位上……虽然春闱的事儿不尽如人意,但你所做得已经比哀家预期的要好得多。”
“我会好好地当好这个皇帝的,”齐子元认真保证,“您放心!”
“你是我生的,我自然放心,”周太后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那现在这乌梅汤能再喝点了?”
“好,”齐子元弯了眼睛,立刻端起盛着乌梅汤的碗又喝了一大口,“好喝。”
瞧见他的样子,周太后面上也又有了笑容:“就是这样开开心心的才好,你不知道刚哀家进来瞧见你的样子有多心疼?”
“让母后担心了,”差不多的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却认真了很多,齐子元一口气喝了一整碗乌梅汤,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也提起了不少精神,“儿子很快就能调整好,会和先前一样……不,会比先前更好。”
“哀家相信你,”周太后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比刚才放松了不少,“不过你也不用太劳累,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等这些事了了,你也歇息一阵,远的不说,去龙首山行宫避避暑也好。”
“先前倒是有这个想法,皇兄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围场练练骑射呢,”齐子元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空碗,“现在……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你……”周太后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脸上停留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近段时日和你皇兄愈发亲近了。”
是肯定的语气。
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前段时日齐子元整日耗在永安殿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这皇城里本也没有秘密。
对于周太后突然提起这个,齐子元也没多意外,毕竟一直以来齐让都是她的心结,即使这么久了,并没发生什么让她担忧的事情,但涉及到皇位,总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对比先前直接的各种举措,现在只是这样提及,已经算是对自己的尊重和信任。
所以齐子元也认真地回答:“皇兄帮了我很多。”
“我也听说了一些,”周太后点头,忍不住带了感叹,“阿让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不在都城的这些年,他对我也甚是孝顺,能有这样一个兄长来庇护和帮助你,哀家其实是欣慰的,但偏偏有这么个皇位横亘在其中……”
“我明白母后的担忧,”齐子元缓缓道,“但人与人之间相处究竟如何,总是当事人最清楚,这段时日下来,我确信,皇兄是不会害我的。”
周太后凝神看着他,从那双没有往日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如以往的坚定。
所以她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再没说一点劝阻的话。
齐子元感到心底有一处变得格外柔软。
“母后,”他歪着头,目光落在周太后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下月就是您生辰了,在奉天殿开宴,让宗亲们一起来热热闹闹地给您过一次如何?”
“哀家这些年独自在慈安殿待惯了,倒是受不得这种热闹了,”周太后想了想,“哀家听说都城城郊的山里有一座净尘寺,平日里香火兴盛,甚是灵验,下月皇儿要是得闲,陪哀家过去烧上两炷香。”
作为一个哪怕经历了穿越这样离奇事的现代人,齐子元依然是不信鬼神的,但既然是周太后心中所愿,他也没什么必要拒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了,又有些奇怪:“母后过往不是都去城里的宝林寺,这净尘寺儿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前两日济桓让人送了串翡翠佛珠过来,说是在净尘寺开的光,”周太后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一串翠绿的佛珠给齐子元看,“哀家循着问了几句,觉得这净尘寺既是在山里,总是更清净,便想着亲自去一次,也当是受了这佛珠后还愿。”
听见周济桓的名字,齐子元微顿,抬眼瞧见周太后对那串佛珠爱不释手的样子,质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既然母后想去,儿臣一会就吩咐礼部去准备,等下月母后生辰,儿臣就陪您去一趟。”
“好,”周太后弯了唇,又把那佛珠戴好,“生辰那日能有皇儿陪着,哀家就开心了。”
难得在面对周太后的时候齐子元不想逃离,甚至格外享受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刻,
大概是感受到了齐子元的情绪,周太后在仁明殿坐了小半日,一起用过晚膳之后,才起身回了慈安殿。
“陛下,”陈敬送走了周太后,又匆匆忙忙地回来,“江公子来了。”
“嗯?”
大抵是和周太后的闲聊分散了注意力,齐子元心情好了许多,也比白日里有了精神,刚坐到书案前准备看奏章,先是讶异,而后才回过神来:“皇兄怎么记了一整日?”
陈敬躬着身子,接话道:“太上皇也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听见这话,齐子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这个,朕倒是想起来,是你到皇兄那儿告的状。”
时日久了,陈敬早已了解齐子元的秉性,知道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也不害怕,反而开口道:“陛下要是不想吃药,奴婢就去请江公子回去。”
“朕又没病,当然不想吃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不满道,“皇兄担心我的身体,江公子又专门跑一趟,见都不见,朕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说完,他忍不住瞪了陈敬一眼:“都怪你!”
“都是奴婢的错,”陈敬从善如流,“那奴婢去请江公子进来。”
齐子元摆了摆手:“请吧请吧……把母后带来的乌梅汤给江公子倒一碗,这个时辰了他不喝茶了。”
陈敬应声:“是,陛下。”
片刻之后,陈敬引着江维桢进到暖阁。
“陛下确实瘦了不少,”江维桢将齐子元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不过气色倒也没有阿让说得那么差。”
“方才和母后一起吃了晚膳,吃饱喝足后气色自然会好一点,”齐子元示意江维桢坐下,一边将手搭在腕枕上,一边替自己辩解道,“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病,安神药上午太医也开过了,还劳江公子天都黑了还专程过来一趟。”
“太医的方子和我的方子自然不会一样,”江维桢伸出手指,落到齐子元腕上,“毕竟太医又不知道陛下怕苦。”
“我……”齐子元还要反驳,眼见江维桢看过来的目光,又泄了气,小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怕苦,冰美式的苦我就受得了。”
江维桢正凝神诊脉,闻言朝他脸上看去:“什么?”
“没什么,”齐子元摇头,用闲着的一只手打开面前的奏章,“辛苦江公子。”
江维桢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挑眉,而后摇了摇头。
“怎么突然摇头,”面前的奏章毫无意外地是关于宋清案子的,齐子元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放到了一旁,一边去拿下一本,一边疑惑地看向江维桢,“脉象有问题?”
“嗯?”江维桢笑了一声,“没,就是看见陛下废寝忘食处理朝务的样子,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齐子元更疑惑。
“是啊,眼熟得很,”江维桢收了手,示意齐子元将另一只手搭在腕枕上,“早先我还一直觉得陛下和阿让好歹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怎么一点相似都没有,现在看着陛下行事,倒是和阿让当初一个样。”
“皇兄当年……”齐子元换了手,思绪有些飘散,“皇兄哪怕是刚继位的时候,也比我现在强得多吧。”
“说句不怕陛下治罪的话,我以前还真这么觉得,”眼见齐子元低头,江维桢又继续说了下去,“先前我对陛下不了解,现在看起来……处境不一样,也没必要非要放在一起对比。而且即使是阿让,当年焦头烂额又或者是无可奈何的时候也不少,最起码陛下要比他看得开。”
齐子元抬起头,迎上江维桢的目光,才后知后觉这人是在宽慰自己,顿了顿才道:“现下其实也有点看不开,但慢慢会看开的。”
“这点我倒是信。”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替齐子元摸过右手的脉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早已备好的纸笔,“陛下确实没什么大碍,但睡不好总会伤身,所以安神药还是要喝的,顺便加点进补的药材养养身子……阿让现在都要比陛下强壮了。”
齐子元托着下颌,看着江维桢在纸上写下一连串药材名:“那……”
“陛下放心,”江维桢道,“不会苦的。”
第六十九章
等江维桢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对比仁明殿的灯火通明,只有外殿点了烛火的永安殿显得格外安静,让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齐让。
“小不点睡了?”江维桢奇怪道,“大晚上的,站那儿干什么?”
“《尚书》第一段还没念完,就睡着了,”齐让回过头来,回答江维桢的困惑,“殿里太闷,透透气。”
“唔,正好,小皇帝让我给你带了乌梅汤,还冰着呢,”江维桢说着晃了晃一直提在手里的小坛子,“清凉解渴,开胃消食,这个时节喝正好。”
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却没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迎上齐让的目光,江维桢又立时会意,“你说小皇帝啊,脉象还行,主要还是忧思重,不过我瞧着他今天心情还行。”
齐让点了点头,顺着又问道:“开药了?”
“嗯,主要是安神进补,我还专门选了些不难喝的药材,等煎好了验过之后亲眼看着小皇帝喝完才回来,”江维桢打开坛子,倒了一盏乌梅汤递给齐让,“有时候觉得你也是神奇,朝局混乱你都相信他能处理好,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倒是不放心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小不点都不用人看着吃药吧?”
“要是小孩子反倒好了,就不会将宋清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齐让坐到椅上,接了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也不用一直这么耿耿于怀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尤其宋清那样清正的人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别说是小皇帝了,连我都难免觉得痛心,”江维桢轻轻摇了摇头,思绪微转,抬眼看向齐让,“我瞧着这舞弊案很快就能见分晓了,毕竟冯谦自己都承认了,接下来无非是等冯安平进了都城,但害死宋清的幕后真凶怕是没那么容易查得到吧?”
“嗯,”齐让点头,“唆使宋管事父子这种小人物,是不必本尊出面的,所以即使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所谓的幕后指使,也有极大可能只是一个替罪羊。”
江维桢皱起眉头来:“所以这个案子到最后搞不好就像你中毒案一样,再找一个‘秦远’出来顶罪,真正的幕后指使依然高枕无忧?”
“没有谁会一直高枕无忧,”齐让放下手里的杯盏,抬眸看着江维桢,“秦远不也是在还之前的罪?”
江维桢微敛起眉头:“你又有什么打算了?”
“现下还没有,等案子进展多了,自然就有了,”齐让捏了捏手指,略思索后又抬起头,“近段时日先是春闱,接着又是宋清的案子,有一阵没给外祖去信,北奚近来还安生?”
“过于安分了些……往年一入了冬,北关附近一些偏远的村镇总会遇到掠边,今年这眼看都入夏了,这些北奚人居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没越过边境一步,”江维桢摊了摊手,“父亲反倒担心他们是不是又怀了什么打算。”
“无非是休养生息,遵养时晦,”齐让淡淡道,“他们那个新国主年纪虽轻,倒是个沉得住性子的。”
“你说他是在等待时机,”江维桢忍不住问道,“等待什么时机?”
“自然是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齐让垂下眼帘,“大梁国土辽阔,不管是兵马和粮草都要比他们充足,再加上有外祖驻守在北关,贸然动手也不过是重演一遍当年的结局。但如若大梁内部出了什么状况……便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了。”
“难怪几个月没什么动作的许励前两日突然派人往北奚送了信,该是把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事儿都告诉给北奚人了,”江维桢皱眉道,“那就由着他这样,什么都不做?”
“春闱的事儿虽然闹得阵势大,却也不至于伤及国本,那北奚国主也不至于因此就觉得得了时机,”齐让道,“就当是帮许励递一张投名状了。”
江维桢微顿,思绪转了转:“所以你是想以后借着许励,来诱北奚人上钩?”
“应该不用等到我下钩,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创造时机,”齐让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费这么大力气才在朝中找了许励,总不会只为了当只信鸽用吧?”
“怪不得你让我盯紧了许励,”江维桢抽了抽鼻子,“这个许励,好歹也是当过国丈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北奚人收买了。”
“就是因为当过国丈,所以想要更多,”齐让道,“在你眼里是收买,在他眼里,是互相利用。”
“互相利用?”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我就怕他负担不起这么大的野心,回头自己再栽在那北奚国主手里。”
“你……”齐让抬头,目光落在江维桢脸上,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回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齐让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就是突然觉得,到底是亲翁婿,你对许励倒是了解。”
“谁和他是翁婿?”江维桢不满道,“许励的女儿可在十年前就葬进了皇陵,所以我跟他可没有一点关系。”
“嗯,是没有,”齐让说完,又忍不住笑着摇头,“你这种语气我倒是想起来,难怪当日认出阿瞳身份的时候,子元会以为你们两个是自幼相识、两情相悦但是被许励强行拆散。”
江维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皇帝居然还这么想过?”
“嗯,”齐让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温柔,“知道真相后,他立刻道了歉,说是自己狭隘了,这么想对阿瞳还有你我都不公平。”
江维桢怔了怔,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小皇帝还真是……”
话说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过目光,看向齐让,“阿让。”
“嗯?”齐让回视他,“怎么突然这么认真的口气。”
“就是突然想明白了,”江维桢道,“你当日甘心做这个太上皇,甚至主动出面帮小皇帝坐稳皇位,就是不想因为皇位和小皇帝相斗,给北奚人可乘之机?”
前世的种种经历犹在眼前。
齐让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是。”
“那……彻底了结北奚这个隐患之后,”江维桢蹙着眉头,“你打算把小皇帝怎么办?”
齐让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目光低垂,看见了手边还剩着的半盏乌梅汤。
“怎么办……”他端起乌梅汤喝了一口,“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江维桢轻轻挑眉——从以前的齐让口中可听不到这样的话。
一个从小就目标明确,冷静自制的人,又早早就做了皇帝,洞察人心、运筹帷幄才是常态,更别提涉及到的是他自幼就视为一切的大梁江山。
但对着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江维桢却没觉得有多意外。
毕竟早在不知不觉间,齐让的人生里逐渐多了江山社稷之外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受到感染,开始真的活着。
这么想着,江维桢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你跟小皇帝不是出生在这帝王家就好了,没有这皇位在中间,有这么个弟弟天天在身边,一家子其乐融融……”
“弟弟……”齐让缓缓重复这两个字,眸光微闪,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时候也不早了,今日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江维桢一滞,而后回过神来,点头应声:“好。”
江维桢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在正经事上总是十分稳妥,尤其行医的时候,一副看似普通的安神药喝下去,齐子元还真睡了一个好觉——也可能是一整日轮番开解下来,临睡的时候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睡饱了觉心情更好了几分,早朝上再听见争吵的时候,齐子元愈发能做到波澜不惊,甚至还提起精神听了一会,当然很快又走神,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只要这两个案子一日不了结,这争论就一日不会止歇,又或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又找到新的用来争论的话题?
倒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这才没过几日,就有人开始惦记中书侍郎的位置,还有就是将来重开恩科主考的人选,丝毫没想过掩藏一下自己的心思。
不过也是,有些本来就明显的心思,若是掩藏了反倒刻意。
胡思乱想着应付完了整场早朝,从奉天殿出去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才发现晨起的时候还算晴的天气,一场早朝的工夫,居然变成了雷雨大作。
“难得有点心情,还想去御花园逛逛呢,”齐子元也不上御辇,伸手从陈敬手里接了伞,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有段时日没下过这么大雨了,上次还是宋清阅完了卷,迫不及待地赶来禀奏的时候。”
其实也没过很久,这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但看着齐子元眼底的落寞,陈敬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加紧了脚步跟在齐子元身边:“这几天太热了,下场雨也能凉快一点。”
“嗯,”齐子元撑着伞,目光越过雨幕,遥遥地看向前方,“是挺凉快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他语气正常,面色看起来也还算轻松,仿佛刚刚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只是陈敬的错觉。
但不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的齐子元,着实让陈敬松了口气,顺着提议道:“反正今日也没有太傅的课,陛下要是想,去御花园逛逛也未尝不可,沿着游廊一路到湖心的亭子里,刚好还能赏个雨。”
“也好,”齐子元抬头向前方看了看,“正好去御花园要路过永安殿,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自己赏雨总怪没意思的。”
陈敬倒是不意外,点了点头:“那待会奴婢让人回去把昨日的新茶拿来,陛下也可以和太上皇一边赏雨一边品茶。”
赏雨和品茶,这是过往在齐子元的世界里绝不会出现的两件事,到现在居然也成了理所应当的事,甚至还会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明明穿过来也不过半年,却感觉好像凭空长了十多岁,连喜好都变得愈发沉稳,人倒也愈发静下来了。
这大概就是长大了吧,虽然长大要付出很多从未想过的代价。
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眼间又带了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到。”
第七十章
雨势渐小,却并没有止歇的意思,淅淅沥沥地落进荷花池里,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愈发翠绿,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齐子元倚在在围栏上,遥遥地望向池中,听着雨滴敲打着荷叶的声音,思绪不自觉地飘散。
齐让沿着游廊一路而来,入眼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放缓了脚步。
大抵是清瘦了太多的缘故,齐子元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两颊的软肉消退了不少,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上平白多了点棱角,修长挺拔地倚在那里,让齐让莫名有了一种那个单纯而又天真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
竟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其实前一日江维桢说得也没错,有些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齐让也会觉得自己矛盾的神奇。
一边觉得这少年聪敏通透,处事稳妥,思虑周全,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要给他引导和照顾。
就像现在,看着他长大本应该是欣慰的,却又忍不住会觉得心疼。
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将这少年一直呵护在羽翼之下,替他承担和面对外面这些风雨,让他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如往日一般天真烂漫。
但……没有人比齐让更清楚,齐子元的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是因为被呵护。
他或许还有稚嫩和不足,却始终是坚定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人裹挟着生存。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思量间齐让走进了亭子里。
正在观雨的齐子元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齐让脸上,立时弯了唇,眼角眉梢漾出笑意:“皇兄!”
“刚更衣耽搁了一会,”终于又瞧见久违的笑容,齐让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久等了。”
“还行,不算久等,”齐子元指了指旁边石桌上的茶壶,“茶还没好呢。”
齐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鼻息间闻到了新茶的清鲜的香气,和亭子外延绵的细雨意外的相和。
让人确实有了点品茶赏雨的兴致。
顺势在石桌旁坐下,齐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到齐子元脸上:“昨晚睡得还好?”
“嗯,早早地就睡了,一觉睡到今晨,一个噩梦都没做过,”齐子元在对面坐下,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一眼,而后才抬头看向齐让,“江公子怎么不过来,我正好当面谢他呢。”
“他说最讨厌下雨天,”见齐子元提起了茶壶,齐让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杯盏,放到齐子元面前,“既然见了效就多喝几日,难得闲暇,也该好好养养身子。”
“好,皇兄放心,”齐子元倒了盏茶,送到齐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捧在手里轻轻嗅了嗅,“说起来,我以前也最讨厌下雨了。”
齐让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目光却落在齐子元身上:“现在不讨厌了?”
“以前讨厌下雨,是因为下雨天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倒是觉得坐在这儿安静地看会雨也挺好的,”齐子元喝了口茶,弯着眼睛笑了一声,“可能因为长大了。”
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却戳破了齐让刚刚一路过来时的心事,他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点了点头:“是长大了。”
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感慨。
齐子元却听了出来。
不仅听出了其中的感慨,也听出了掩藏在其中的心疼。
看着面前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齐子元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低低地开了口:“皇兄。”
“嗯?”不出所料的,立刻就得到了回应,齐让偏了偏头,眼底带了点困惑,“怎么?”
百般的情绪涌上心头,让齐子元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齐让,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
这其实是一个格外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不介意,而是点了点头:“好。”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自己说什么,齐让都会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不要解释,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好”。
心底百般的情绪突然间就都散了个干净,齐子元低头喝了口茶,也跟着点头:“是挺好的。”
齐让抬眼看他:“什么挺好的?”
“现在,”齐子元缓缓道,“就这样,挺好的。”
其实很多话也未必非要说出口。
最起码当下这一刻,齐让是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吗?
至于未知的以后,那就留给以后的自己吧。
齐让仿佛感知到了齐子元的想法,抬起茶盏和他手里的轻轻碰了一下,而后点头:“是挺好的。”
都说春雨绵绵,已经入了夏,这雨居然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索性闲来无事,齐让和齐子元便一直坐在这亭子里赏雨,顺带真的品起了茶。
大概是平日里茶喝得多了,齐子元也逐渐能尝的出这江州送来的新茶和过往喝惯了的北苑茶的区别,当着齐让也不怕被嘲笑,肆意地谈论自己的感受,齐让安静地听着,后来便顺着讲起了《茶经》。
原本只是早年闲暇时无意间看过的书,齐让讲起来的时候语气也是淡淡的没有波澜起伏,齐子元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经隐藏的憧憬。
齐让喝了口茶,回过头迎上那双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对茶感兴趣了?”
“是有点,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品类的茶,同样一种茶又有那么多不同的喝法,”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感慨,“还有点羡慕陆羽……走遍大江南北考察茶事然后汇著成书,可能历经了辛苦和坎坷,但终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儿,应该是很快乐的吧!”
齐让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吗?”齐子元歪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喜欢到一直记在心间的事儿……唔,应该有过一些一时兴起,就像我之前说,很小的时候想到星星上去,等慢慢长大了发现很难实现便也不再执着,到来了……到登基之后,只想着能做好当下遇到的每件事儿就好。”
说到这儿,他回转视线看向齐让,“要非说喜欢做什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做当下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这其实算得上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听懂了。
迎着少年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临近晌午,雨势渐渐小了,有了止歇的迹象,星星点点地落进荷花池里,溅起阵阵涟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齐子元抬眼,看见陈敬沿着游廊一路小跑着过来,不由皱起眉:“难得雨停了,还想着待会和皇兄一起用个午膳,但看陈敬的样子,该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没关系,”齐让放下茶盏,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陈敬,“出了天大的事儿,午膳也是要吃的。”
“好,”看见齐让的样子,齐子元心头涌起的那丝不安散去,点了点头,“吃饱了饭才有精力解决问题。”
说话间陈敬已经进了亭子,先朝着二人各自行了礼,才又看向齐子元:“陛下,京兆尹来了。”
“嗯?”齐子元有些许意外,“孙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宋樟找到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陈敬回道,“孙大人急匆匆的,说是有事要禀奏,奴婢就赶忙过来了。”
“那我……”
齐子元看向对面,刚想开口告辞,齐让也跟着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起去,等料理完了,一起用午膳。”
齐子元弯了眼睛,笑了一声:“好。”
陈敬办事素来妥帖细致,不仅给孙朝上了茶点,还让人专门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是省了齐子元进门瞧见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时,勾起一些过往的回忆。
眼见齐让和齐子元一同进门,孙朝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起身施礼后,也不等回话,径直开了口:“陛下,太上皇,宋樟找到了。”
“果然找到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着问道,“在哪找到的,审了吗?”
“在城西的护城河里,”孙朝敛着眉头回道,“仵作看过了,是被人从后面敲昏之后扔进护城河里的,看样子已经有七八日了。”
“七八日?”齐子元推算了一下时间,“所以他离开铺子不久,应该就被人害了?”
“是,”孙朝点头,“算起来应该是跟宋大人一日。”
“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提起宋清,齐子元眸光微暗,不自觉地咬紧了唇,“但他这么死了,那幕后的黑手岂不是更难查了?”
“喝口茶,”一直没说话的齐让突然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而后转过视线看向孙朝,“若光是这件事,不至于你亲自跑这一趟,还有什么?”
“确实还有,臣……”孙朝缓缓道,“臣想着宋樟是查清这个案子的关键,但不至于他死了这案子就变成了无头案,他死了,他的尸体总还是能发挥点左右,所以就带去给宋管事见了一面。”
齐子元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思绪微转,便明白了孙朝的用意。
那个宋管事毒害宋清也好,求死也好,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宋樟人死了,再一味掩盖跟隐瞒又有什么意义?
不说他对宋清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歉疚,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却被害死,纵是再软弱无能的人,对那幕后的黑手也总该有恨吧?
这个时候来审问宋管事,说不定比把活着的宋樟拉到他面前当做威胁还要有效。
齐子元回过神来,看向孙朝:“审过了?”
“这个宋管事年岁大了,瞧见亲生儿子的尸体,又是在水里泡成了那幅样子,当场就吓昏了过去,”孙朝语气淡淡的,还透着些许嫌弃,“臣找了郎中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把人叫醒,然后就又和那日一样又哭又嚎、寻死觅活,最后臣不耐烦了,说要把宋樟的尸首丢进后院喂狗,他才稍微缓了点老老实实地答起话来……不然臣还能早些过来。”
“你……”
齐子元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孙朝,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自己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应对和处理这些事上,果然还是要专业人士。
眼见孙朝面前的茶盏空了,齐子元示意陈敬又给添了茶之后,才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都知道什么?”
“其实大都跟猜的差不多,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太一样,”孙朝朝陈敬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而后喝了口茶之后才开口,“这个宋管事算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来在宋府里也算尽心尽力,对宋大人也是心怀感激的……”
偏偏慈父多败儿,养了宋樟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的废物儿子。
那铺子不大,本也只够用来维持生计,加上宋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性,一年到头也赚不得几两银子,时不时的还要宋管事拿钱去填补,时日久了,宋管事那几分月银也不够了,宋樟便将主意打到了宋府。只是宋清是个寒门出身,没有家底,又是个清廉的性子,阖府上下的开销全靠着一点俸银,连稍微值钱一点能拿去当卖的东西都找不到。
直到偶然一日,宋樟到府里找宋管事拿钱,撞见了不知道哪来的举子提着东西上门,便冒充了府里的小厮将东西收下,然后再偷偷带出去典当。
然后就尝到了甜头。
起初宋管事并不知情,到后来无意中撞破,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只能选择帮着掩藏。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瞒天过海下去,却突然有一日,有人到铺子里找到了宋樟,手里拿着他过往典当的记录,要他把一封信藏进宋清的书房。
一封信而已,还是一封本来就写给宋清的信,总好过做下的事儿闹到宋清跟前,甚至再因为偷盗主人家东西被送进官府。
直到京兆府的府役搜出那封信,宋清因为舞弊案被关进了京兆府,宋管事才终于意识到,事情要远比自己想得要严重。
那个人再次找到了宋樟,这次要他把一包砒/霜下进宋清的食物里。
得手的话,宋樟会得到一张不菲的银票,还有离开都城的路引,如若不然,他会因为偷盗和参与陷害朝廷命官被下狱,然后在牢里丢了小命。
对一个赌徒来说,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选择,宋樟做了选择,收下了那包砒霜,交给了唯一有机会在京兆府的严防死守下接触到宋清的宋管事。
宋管事自然是有犹豫的,但是面对唯一的儿子苦苦的哀求,甚至还有以死相逼,到底还是收下了那包砒霜,然后在那晚去送衣物的时候,悄悄地倒进了对他毫无防备的宋清的茶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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