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孙朝话落,仁明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子元整个缩在圈椅上,一手端起剩下的半盏茶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搭在椅上的手紧握成拳,修得精短整齐的指甲陷进肉里,带来隐隐的疼。

    那一日看着宋管事对着宋清的尸首痛哭流涕悔的时候,齐子元也或多或少地想过,他是不是被威逼恐吓了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或者事先根本就不知道那下到茶盏里的是砒霜。

    毕竟是相识多年,宋清待人又宽厚,若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又怎么可能如此地背弃他?

    而到此刻,才不得不确信那个看起来懦弱苍老的可怜老者什么都清楚,甚至从一开始的沉默的帮凶到最后亲自动手地要了宋清的命。

    齐子元没办法形容自己这一瞬的心情,只觉得那一日看见宋清尸首时涌起的恨意又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心。

    只要一想到宋清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死在了曾经一心信任的人手里,他就恨不得立刻到京兆府去,一刀了结了那个凶手的性命,送他下去给宋清陪葬。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让那宋管事这么轻易地去死,反倒是给他解脱。

    况且,幕后的指使还没有查清。

    思绪翻涌间,一只微凉的大手覆到齐子元手上,轻轻地将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拉开,露出被指甲划破的掌心。

    齐让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朝侍立在一旁的陈敬看了过去:“陈敬!”

    “哎呀,陛下!”陈敬顺着看过来,瞧见齐子元的手掌立刻紧张起来,“奴婢去拿止血的药,要不然还是请……”

    “没事,”齐子元回过神来,迎着三道不同方向看过来的目光,扬唇笑了一下,顺手扯过袖口的布料在掌心轻轻擦了一下,抹去那一点淡淡血迹,满不在乎地开口,“不小心划了一下而已,等太医过来都愈合了。”

    陈敬一滞,还要再开口,齐子元已经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微微弯着,语气淡淡的却不容拒绝:“朕没事,不用在意。”

    陈敬犹豫了一下,抬眼见齐让也摇了摇头,只好应下,退到了一旁。

    齐子元这才回过视线,朝身旁的齐让看去:“皇兄,我没事的。”

    “嗯,”齐让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袖口那一道淡淡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才终于收回视线,转向了孙朝,“那个宋管事还交代了什么,比如,那个威胁并且指使宋樟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只找过宋樟,并未和宋管事照过面,宋管事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听宋樟说过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衣着也很体面。”孙朝说着,摇了摇头,“这父子俩也是糊涂,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答应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事后宋樟居然还敢去找那个人去拿路引和银票,大概就是这样被灭了口。”

    “他们糊涂遭了报应是他们活该,倒把这案子变得愈发难了,”齐子元皱起眉,“唯一见过他的宋樟已经死了,仅凭着宋管事这几句话就想在这偌大的都城里找到人……根本不可能。”

    “仅凭着宋管事几句话,想凭空找到这么个人是难得很,”孙朝道,“但他既杀了宋樟,又把他投进了护城河里,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过往更复杂的凶杀案臣也遇到过,定能找到真凶,了结此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是淡淡的,一双眼里却是平日里少见的笃定,齐子元看着,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查案审案你比朕要擅长得多,既然你敢笃定,那朕便相信你,只是……”

    他目光落在孙朝脸上,看着已经更过衣看起来一如往日般得体的人,还是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一日冒着雨而来浑身湿透狼狈而又疲惫却又忍不住想立刻向自己禀奏春闱相关的宋清,眸光暗了暗,叹了口气之后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案子是要查的,也还是要保重身体。”

    孙朝没想到他后半句居然会是这样的嘱咐,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多谢陛下关心。”

    话说完,他抬头朝齐子元看了一眼,忍不住又道:“陛下近段时日清瘦了许多,更该保重龙体才是。”

    “查案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儿都推给了你,朕每日在这皇城里,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不能更保重了,”齐子元说着摸了摸下颌,“可能是瘦了点,过几日就长回来了,不用担心。”

    孙朝又看了他一眼,明显不认可这话,却也不好反驳,沉默了一下,转而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宋管事?”

    “朕……”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平静了许多,“先关着,别让他死了,待到抓到幕后指使了结此案后,再依律处置了吧。”

    “是,”孙朝应声,“臣遵旨。”

    “那没有别的事……”

    齐子元向外看了一眼,估摸了时辰后,原本想留孙朝在仁明殿用午膳,又想到君臣共用膳时那些等级森严且没完没了的规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饭本是件开心的事儿,但若是这么一顿吃下来,不管是孙朝还是自己,又或是尚食局的宫人还是仁明殿的内侍大概都会十分辛苦。

    属实是没什么必要。

    所以,清了清嗓子,齐子元又转了口吻,“你这段时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想要禀奏的都已经说完,孙朝也确实再没有什么留下来的意愿,躬身又朝齐子元和齐让分别行了礼:“那臣便告辞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示意陈敬将人送出去,自己靠坐在圈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手还疼吗?”

    齐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齐子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垂下视线朝着自己的掌心看去。

    那是一道格外细微的伤口,浅浅地破了皮,流了一点血,只刚刚那么随意抹了一下,就几乎看不出痕迹,至于痛意更是早已淡去,若不是齐让突然开口,齐子元甚至都已经忘了这件事。

    “不疼的,我是怕苦,嗯,也怕疼,但这种小伤口真的没什么事儿,要是不仔细看,都找不到伤在哪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看向齐让,“皇兄不用担心。”

    齐让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口没什么事儿,他自幼习武,磕磕绊绊各种淤青创伤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细微的伤口更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但落在齐子元身上,却又好像不太一样。

    尤其是每每抬眼瞧见他袖口那道极淡的血痕,都觉得格外的碍眼。

    “皇兄?”眼见齐让看着自己不说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齐让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没事。”

    “真的?”齐子元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来,摸向齐让的额头,“刚刚就想说,天气都这么热了,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凉,不是生病了吧?”

    齐让整个一滞,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齐子元。

    齐子元神色自若,手在齐让额头上短暂停留后,又收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松了口气:“还好,不热。”

    “嗯,”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让齐让忍不住想要抬手,最后只是捏了捏手指,状似不在意地开口,“我自幼便如此,刚又在荷花池边吹了风,不妨事。”

    “唔,没事就好。”

    齐子元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齐让手上看去,那是一双格外修长的手,因为一直待在室内而显得格外白皙,却又是骨节分明的,显得劲瘦有力,虎口和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那是先前不曾有过的。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抬起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齐让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手上看去,然后点了点头,“既然残毒清了,总不能还像过往那样整日待在殿内不出门,所以得了空闲便练了练剑。”

    “是吗?早我就听说过,皇兄当年是跟着江老将军学的武艺,尤擅使剑,”齐子元弯了眉眼,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见到皇兄的武艺了。”

    “你若是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你,”齐让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摩挲着掌心的薄茧,“只当是强身健体也未尝不可。”

    “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那块料,但我还挺想试试的,”齐子元点头,“那不仅是武艺,骑马射箭,皇兄能不能都教教我?”

    其实这个请求十分莫名其妙,作为一个皇帝,若真的想要研习武艺,自然可以从军中或者宿卫里选专门的人来教,怎么都没有让太上皇来的道理,但齐让却不觉得奇怪,点头应下:“好啊,反正来日方长,只要你想学,一点一点的,我都可以教给你。”

    齐子元弯了唇,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陈敬去而复返,进门行礼后才又开口:“陛下,时辰差不多了,用午膳吗?”

    “嗯,”齐子元应下,又不忘嘱咐,“皇兄一起。”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奴婢已经吩咐了尚食局,将太上皇的午膳一并送到仁明殿来。”

    第七十二章

    夏意愈发浓厚,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一日胜过一日,逐渐超出了齐子元的承受范围。

    穿过来半年多的时间,早已习惯和适应了当下的身份和每日的生活,却没想到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再次感到了水土不服。

    过往那些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不能打游戏也喝不到冰美式之类的困扰,在体感至少有三十五度的炎热天气里却没有空调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其实身为皇帝,已经能享受到许多算得上是珍贵的降温消暑的方法,比如最上好的衣料做的衣衫,比如精心设计过的冬暖夏凉的寝殿,又或者专门贮藏的冰块,但对比起现代科技带来的直接和方便,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不如一个普通大学生舒服。

    果然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穿越到古代,当年高中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地学习理科,就算不能搞个什么工业革命,靠着所学的知识让生活更便利点应该不成问题,总好过学了多年文史,到了这里还像是个文盲,还要被迫从写字开始练起。

    想着想着,齐子元放下手里的笔,胡乱地抹了抹前额的汗,而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累了吧,”一旁研墨的陈敬立时放下手里的墨条,拿了一块浸湿的锦帕奉到齐子元手上,“从用过午膳您就在这儿练字,也该歇会才是。”

    齐子元接过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因为太热而昏沉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这不是想着母后生辰快到了,好歹自己亲手写一幅‘寿’字。”

    说着话,他把锦帕递还给陈敬,垂眸往纸上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写来写去都这幅样子,感觉阿咬都要写得更好一点。”

    “陛下这话就是玩笑了,许小公子虽然聪慧,但到底年岁摆在那里,笔都还握不稳呢,哪里就及得上陛下了,”陈敬笑着劝慰道,“奴婢虽然不怎么识字,但一日一日地陪着,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别的不说,郑太傅不是很长一段时日没特别要求陛下练字了吗?”

    “唔,说起来好像是,”齐子元歪了歪头,“朕还以为是太傅懒得管了。”

    “是陛下自己要求越来越高才是,”陈敬说着话,从匆忙进门的内侍手里接过食盒,“奴婢让尚食局备了冰酪,陛下要不要吃点?”

    “是要吃点了,”齐子元从自己才写的那几个字上回过视线,看着陈敬端出来的冰酪,又忍不住感叹,“都城这夏日这么热,你们过往都是怎么熬的?”

    “先帝在的时候,一入了夏就会带着太后离开都城到山里避暑,到了太上皇继位,更勤于朝务,自己很少离开都城,倒是会专门派人送太后去行宫休养,”陈敬回忆道,“奴婢当年跟着太后去过,山里草木旺盛确实是要比都城里凉快许多,尤其到了晚间,还能有凉风吹在身上,不像皇城里从早到晚好像都差不多。”

    “龙首山吗?”齐子元接过冰酪,拿着汤匙无意识地搅拌了一会,“朕念叨着要去龙首山休养一阵已经念叨了好久,眼看天气都热起来了,还是困在这皇城里……总想着处理完手头的朝务就休息几天,然后就又来新的,也难怪皇兄过往都很少离开皇城。”

    “先帝当年都是带着文武群臣一起去行宫,有什么朝务也可以及时处理,”陈敬解释道,“这样也能安生地住上一段时日,等天气凉了再回皇城。”

    “带上文武群臣一起?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上他们的侍从仆役还有家眷,再加上内侍宿卫还有各种负责饮食起居的人,光车马就不知道要准备多少,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而且朕把这一大堆人折腾到行宫里,自己是方便了,都城里或者皇城里有什么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回奔波传话甚至去处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闹这么大阵仗就只因为朕觉得都城热,想去山里休息几天……还是算了吧。”

    陈敬微滞,而后连连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陛下体恤臣下,是大梁江山的福气。”

    “你满心都是怎么让朕过得好,当然只考虑朕的感受,但朕既坐到了这儿,总得多想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吃了一大口冰酪,混着冰碴的乳酪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将凉意蔓延到全身,连带心情都在这一瞬好了起来,“也不是体恤谁,就是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还是等母后生辰过了看看能不能得闲去休息几天吧。”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

    一碗冰酪吃完,累积在心头的烦闷也散了不少,齐子元垂眸往书案上看了一眼,到底没再伸手去拿那支已经被自己捂得温热的毛笔,而是转头向外看了看:“朕去御花园转转。”

    陈敬愣了愣,有些迟疑:“外面日头正当空,陛下这会去御花园?”

    “总在殿里闷着也还是热得很,”齐子元点头道,“荷花池边总会凉快一点,又有树荫遮蔽,说不定还能吹吹风。”

    陈敬想了想:“那奴婢陪您过去。”

    本意是想去荷花池边乘凉,出了殿门,被炙热的太阳直接照在脸上,齐子元便有些后悔,总觉得刚吃下去那一碗冰酪在这一瞬间就被蒸腾了个干净。

    但既然出了门,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齐子元拒绝了陈敬回去取华盖备车驾的想法,沿着宫墙根的阴凉,几乎是小跑着一路往御花园而去。

    然后就看见了正坐在池边柳树下的齐让。

    “怎么跑得满头是汗?”远远地听见脚步声,齐让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年,“那边的石头不稳,当心一点。”

    “好,”齐子元应着,走到齐让身边,挨着他坐到了池边的石块上,让自己正好被柳树的树荫笼罩,“皇兄怎么在这儿,这时候阿咬不是要午睡了?”

    “睡了一会就热醒了,维桢就带了他来纳凉,”齐让说着,指了指面前的荷花池,“在那里。”

    齐子元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荷花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半个身子几乎都潜进了水里,各自只露了半张脸在水面上,看起来格外的自在。

    “阿咬这样……”齐子元低头向下看了看荷花池的水,“没关系吧?”

    “维桢小时候没少在护城河里泅水玩乐,”齐让弯唇道,“有他在不用担心。”

    既然齐让这么说了,齐子元便放下心来,再看向荷花池里,不由多了几分羡慕:“这个时候泡在水里确实要凉快不少。”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齐让:“皇兄怎么不一起?”

    “都城年年都这么热,我习惯了,”齐让徐徐道,“而且,我也不会水。”

    “皇兄居然不会水吗?”齐子元微微挑眉,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齐让因着他的语气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是维桢,从小就喜欢上山摘草药下河摸鱼,不会水又有什么奇怪?”

    “也是,”齐子元想了想,而后道,“可能在我心中,皇兄什么都会吧。”

    “我看你成日里守着陈敬,也和他一样会说这些话了,”齐让弯了眼睛,看着齐子元因为一路跑来,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这会四下里没什么人,要是热的话也可以下去玩会。”

    “今日就算了,”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最近孙朝每日都会来禀奏案子的进展,我要是下去玩水了,他来了还要等。”

    “孙朝……”齐让思索着开口,“冯安平被押解至都城已经有几日了,还是没进展?”

    “他安排人帮助冯谦在乡试舞弊的证据确凿,相关人等都已招认,他无从抵赖,早早地认了,”齐子元缓缓道,“春闱这里……大概觉得罪责太大,便咬死了说人在闽州并不知情,但冯谦的供词摆在那里,还有冯家的小厮,依着孙朝多年审案的本事,想让他招认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估摸着就这一两日就能有动静。”

    “等冯安平彻底招认,宋清的冤屈也就能洗刷了,”齐让微垂眼帘,“到底是谁勾结了冯安平帮着冯谦舞弊从而毁了春闱,也该见分晓了。”

    “其实这案子到现在这成都,已经见分晓了,”齐子元说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从冯安平进都城开始,有些人便已经耐不住了,知道孙朝那人眼不揉沙,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想从刑部和大理寺探听冯安平到底招了什么,大概是还存了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就此能够脱身。”

    齐让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从那双眼底看见了些许黯然:“子元……”

    “其实当时孙朝曾建议过,将所有参与春闱的考官一并收押直到案件了结,但我想着,一是不知道这案件何时能了结,总不能就将人一直关着,二是,这对那些清白的人来说到底不公平,所以便改为了派人盯着各府的动向,没想到还真有了发现,”齐子元轻声道,“知道那人是谁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失望,毕竟冯谦舞弊是板上钉钉的事,既不是宋清所为,那便是其他的同考……对比起来,我更在意总算能还宋清一个清白,让他干干净净地下葬了。”

    第七十三章

    其实从齐让的视角来看,某些时候的齐子元过于心软处事也不够狠戾。

    若换是旁人,早就把这些涉嫌舞弊的人尽悉收押,花些工夫挨个审问一遍,用不着等冯安平抵达都城便可以了结此案。

    但自己的视角未必就是对的,既然案子还是能了结,也没必要进行一些讨人厌的说教。

    更何况,面对这样波云诡谲的朝局,仍能保持原有的心软和天真,才显得面前这少年尤为可贵。

    这么想着,齐让便没有说任何建议的话,只是缓声道:“能够洗清冤屈,清清白白地走,对宋清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嗯,”齐子元点了点头,思绪飘散,语气也感慨起来,“其实死了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活着的人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谋害宋清的幕后真凶到现在还没查到,若是舞弊案也不能结案,我连去宋清陵前祭拜的脸都没有了。”

    正常话聊到这里,齐让是该劝慰一句“宋清不会怪你的”,但正如齐子元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对身后的事儿一无所知。

    真正会怪齐子元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所以齐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

    沉默却坚定的陪伴,这对齐子元来说已经足够。

    就这么坐了一会,隐隐地感觉到有期待已久的微风吹过,带来了几分难得的凉意,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这时候龙首山是不是会更凉快一点?”

    “应该会,不过我也没在这个时节去过龙首山,”齐让偏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想去了?”

    “嗯,都城太热了,而且这段时日我有点累了,”在齐让面前,齐子元从不掩饰分毫,说着话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才又道,“等母后生辰过了,我把手头紧急的朝务处理完,一起去歇几天吧。”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仿佛是料定了齐让不会拒绝自己。

    果然,齐让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好啊。”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齐子元弯了眉眼,只觉得积压在心头的烦热好像也散去了许多。

    夏意正深,层层叠叠的莲叶中已经可以瞧见粉色的骨朵,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一片了无边界的碧绿里,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下来回穿梭,掀起阵阵水纹。

    再加上不远处正潜在池水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齐子元难得地有了一点除了炎热之外的夏日的实感。

    其实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有美景观赏,有人陪伴,成日里无忧无虑的,不用想很多,这古代的生活也未尝不能忍受。

    当然,要是能再有一台空调就更好了。

    眼见身边人突然安静下来,齐让偏过头,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在想什么?”

    “嗯?”齐子元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和缓,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向往,“在想…日子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齐让微顿,转过视线朝荷花池里看了一眼。

    算起来也没过去很久,身边人的成长是显而易见的,仔细看起来,却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他坐拥天下,享四方朝拜,万人敬仰,看起来无限荣耀,所求依然是这一刻的安愉而已。

    这皇位是他不得已而接受的责任,人人争夺的权势利益也不过是拖累。若是没有这些,这少年的人生说不定会更加的绚烂,也会更加的快乐。

    可没有这些……也该没有自己吧?

    毕竟自己才是真的该负担起这万里河山的那个。

    这是父皇和大梁的列祖列宗赋予自己的使命,也是重生这一世的唯一目的。

    为了大梁的江山倾尽所有,这对以前的齐让来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却在这一瞬,从心底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失落。

    人的生活里果然不能有变数,尤其这变数是一种希冀。

    这么想着,齐让的眸光暗了几分,眼帘微垂,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

    “皇兄,”齐子元没得到回应,转回视线正对上齐让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齐让轻轻摇头,眉眼微弯就转了话题,温柔一如往昔,“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继承皇位,现在会在做什么?”

    “没继承皇位?”齐子元眨了眨眼睛。

    从穿过来第一日就坐到了这个皇位上,被束缚到这个牢笼一样的皇城里,一日挨着一日地过,他还真没想过之外的事情,此刻听齐让问起,也不自觉地跟着畅想起来。

    “可能会在山里避暑?也可能压根就在一个很凉快的地方,毕竟大梁这么大,我没必要非要在一个地方待着嘛,北关肯定是要去的,看看江公子说过的大漠,还要去南边走走,见见不一样的山水,还有……”说到一半,齐子元顿了顿,“这么想着,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少,能做的事也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若没有继承皇位,自己也只能代替原主在乾州当个藩王,非奉召不得离开封地半步,而齐让也没有点破,只是顺着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笑:“大梁山河辽阔,按照你的习性,说不定真的会天南地北地走上一遍。”

    “还是皇兄了解我,”齐子元点了点头,“我小时候看过很多……江湖侠客的故事,也就是我不通武艺,不然像他们那样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也未尝不可。”

    “不是说了要跟我学武艺?”齐让笑着看他,“我慢慢教你,说不定真有那一日呢。”

    虽然听起来像是绝不可能的事,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正说着话,不远处游廊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和紧跟在后面的孙朝,长长地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来:“孙朝这时候来了,舞弊案差不多该有进展了,这岸边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皇兄,我们一起到亭子里吧。”

    齐让点头,跟着站起身来,一起往池边的亭子走去。

    如齐子元所料,孙朝顶着午后的太阳匆匆忙忙地过来,确实是舞弊案有了进展,在一再的讯问且最后搬出了冯家上下的老小作为威胁,冯安平终究还是招认了买通礼部侍郎苗康帮助冯谦在春闱时舞弊的全过程。

    听见苗康的名字,齐子元十分的平静,只是点了点头:“果然是他。作为同考官,是除了宋清这个主考之外,少数能事先看到考题的人,礼部也素来是负责春闱的主要部门,在不知道考官是谁的时候,提前打点礼部的人总没有错……朕没记错的话,他也是进士出身?”

    “是,陛下,苗康是元兴十五年的进士,因才思敏捷,在殿试上被先帝所夸赞,赐进士出身。”孙朝如是道。

    “被父皇夸赞过的才学……”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偏偏来替冯谦那种人写春闱的文章。”

    “苗家也算临州的望族,只是近些年来愈发衰颓,苗康已年过四十,却只能在礼部做个四品的侍郎,心中一直颇有不甘,因而冯安平不仅送了他厚礼,还许了重利,说是……”孙朝说到这儿,看了齐子元一眼,才把后面的话说了下去,“说是陛下有意在世家女中选皇后,冯家有个正当龄的姑娘,才貌双绝、品行过人,深受太后喜爱,就算不能进宫为后,凭着冯家和太后的姻亲,封个贵妃不成问题,到时候定会想方设法地提携苗康,以作回报。”

    一直波澜不惊的齐子元瞪大了眼睛,半晌冷笑了一声:“倒是朕低看了冯安平,原来他早就把主意都打到了朕身边,冯家女的画像上月才送到都城,他倒是早在春闱前就笃定了能做这个国戚……所以,苗康居然也信了?”

    “冯家女能不能入宫为后是以后的事儿,但冯家是太后的姻亲,又是闽州的望族,况且若能帮着冯谦考取进士入朝为官,便是现成的助力,”孙朝回道,“或许有些风险,但对苗康来说,已是很容易的事了。”

    “确实是很容易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头来,“苗康现在人在哪?”

    “冯安平招认后,臣怕生事端,便安排府役和事先负责看着苗府的宿卫一起上门将人带回了京兆府,”孙朝说着,拱起手来,“未事先征得陛下同意便收押朝廷命官,还望陛下恕罪。”

    “若是等朕同意了再动手,说不定已经生了事端,那时候才是朕的罪,”齐子元缓声道,“既然收押了,就正常审问吧,等他招认了,再和三法司一同按律商议处置的事。”

    “臣明白,”孙朝应声后,又道,“臣今日上门,不止是为了舞弊案。”

    “那个杀宋樟的人找到了?”齐子元讶异。

    “臣已经确认了此人身份,”孙朝顿了顿,“只是此人身份特殊,所以臣专程前来禀奏陛下,想问陛下的指示。”

    第七十四章

    “身份特殊?”齐子元有一瞬的迟疑,看向了面前的孙朝,“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什么特殊的,不必忌惮。”

    “臣倒不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是……”孙朝皱起眉头,“臣推测此人或许是杀死宋樟的凶手,却未必是害死宋大人的真正幕后指使,担心若是贸然行动,此案终结在此,而真正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

    齐子元怔了怔,立时明白了孙朝话里的意思。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有这么大的野心和胆子,并且设下这么大的局只为了要宋清命的人身份不会简单。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亲自出面和宋樟这样的小人物接触,更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人。

    所以除了孙朝查到的这个杀害宋樟的凶手招认,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什么凭证来给此人定罪。

    更大的可能是如孙朝所顾忌的,凶手承担起所有罪责,了结此案,真正的幕后指使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后续的事儿待会再慢慢商议,”齐子元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先说说,这个杀害宋樟的身份特殊的人是谁?”

    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大理寺少卿周济桓府上的管事周顺。”

    “周济桓?”

    齐子元睁圆了眼睛,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关于这个幕后指使,他心中只有个笼统的范围,只觉得对方应该官级不低、出身也不凡,却怎么也没想到周济桓身上。

    倒不是在他心中周济桓是多端正的好人,毕竟第一次照面时,就被迫从这人手里“见识”到了杀人现场,更别提他后来对周太后的帮助和唆使,还有对自己婚事的越界都足以见其野心和狠绝。

    但齐子元一直以为,宋清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一心推行新政打破被世家垄断的朝局,幕后指使选择直接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也借此给自己这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皇帝一点威慑。

    而周济桓虽然是周家的养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脱离了周家的羽翼,从外官做起,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和周家极少往来,更不见其和其他世家有所牵扯。

    所以,如果他是那个幕后指使,他又为何要害死宋清?

    见齐子元震惊到半天没说话,孙朝沉默了一瞬,才又开了口:“回陛下,当下只能证明是周顺杀了宋樟,至于周顺是不是还有幕后指使,这个幕后指使又是谁,臣没有任何凭证。”

    “朕明白。”

    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齐子元下意识扭过头,正好和身边的齐让对上视线,纷乱的心神自然而然地就安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目光看向孙朝,“先说说这个周顺是怎么回事吧。”

    “是,”孙朝应了声,便顺着说了下去,“陛下也知道,前段时日臣为了查出宋管事口中那个联系宋樟的神秘人,派人将铺子周围整条街巷都走了一遍,确实有人见过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到铺子里去,却只以为是寻常顾客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晨,有个名叫钱三的人跑到京兆府来,说他不仅知道那人是谁,还亲眼见到了那人是如何杀害的宋樟。”

    这个钱三就是平日里时常和宋樟厮混的泼皮之一,和宋樟一样也是个赌徒,却没有宋樟那样好的命,有一个愿意贴补自己的亲爹,平日里只能靠着坑蒙拐骗的勾当,好不容易弄到些钱便钻进赌场里,时常输到吃饭的钱都没有,就跑到宋樟的铺子里混些吃喝,时日久了,对他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也略知一二。

    那日也是他在赌场里赌了一整晚,把浑身上下的钱都输了干净,大清早的饥肠辘辘便打算去铺子弄些吃的,结果在巷口就远远地瞧见宋樟背着个小包袱匆匆忙忙地出门,只以为他是又找了什么弄钱的法子,便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能不能趁机分一点。

    然后他便一路跟着宋樟,把他和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照面,又被这人打到后脑丢进护城河的全过程都看进了眼里。

    “那……”齐子元抿了抿唇,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思索着问道,“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周顺的?”

    “沾了赌的人都是六亲不认的,眼见宋樟被丢进护城河里,这个钱三不仅没想着救,甚至想着那中年人看起来不一般,自己说不定可以借此事讹上一笔,就又跟着他,直到看见他进到周府,”孙朝回道,“钱三虽然不识字,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总还是知道的,担心要是直接上门去,说不定连自己这条小命都要搭进去,就收了这个心思,之后就把这件事儿抛在了脑后,直到那日瞧见府役去打听宋樟的事,又赶上最近没了混吃喝的地方,便偷偷来了京兆府,想看看能不能要一点赏银。”

    说到这儿,孙朝嘲弄地笑了一声:“同是赌徒,这钱三的脑子就要比宋樟好的多。”

    “倒是没想到,最后会因为他这样的人,来确认了这凶手的身份,”齐子元说完又有些迟疑,转过头去看齐让,“皇兄,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既然有了人证,自是该让凶手归案,”齐让垂下眼眸,“至于是否有幕后指使,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凭证,也只能先审了这个周顺再说。”

    “也只能先如此了,不然我怕若是再耽搁下去,连这个周顺都要跟着逃脱了。”齐子元咬了咬唇,思绪微转,而后道,“先前舞弊案,周济桓说因与冯家有姻亲而避嫌,那现在他府里的管事涉及了命案,更该避嫌才是……这段时日就让他停下手头的事务,好生在府里休息一下吧。”

    孙朝挑眉,有些诧异先前若没有实证轻易不处置人的齐子元居然直接停了周济桓的职务,甚至禁了他的足——虽然是以一种十分委婉的说法。

    但事情到了当下这个地步,也确实是如此处置才更得当。

    于是孙朝拱起手:“臣遵旨,臣这就……”

    “等一下,”安静了半晌的齐让又开了口,他抬眼朝着齐子元看去,“还有一人要处置。”

    齐子元思绪还沉浸在那个周顺身上,下意识回问:“谁?”

    “杨诠,”齐让缓缓开口,“虽然冯谦舞弊确有其事,但就连冯谦自己都不知道给他递字条的人是谁,杨诠却一口咬定亲眼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了东西……诬告朝廷命官总是要负些责的。”

    “杨诠,杨诠……”齐子元喃喃道,“朕倒是把他忘了。”

    虽然现在看来,这杨诠不过是个将宋清牵扯进此案的引子,但偏偏是他这个引子,才导致后续的事发生,让想要宋清命的人能够得手。

    “治他的罪倒是不急……从一开始我便怀疑过,一个落榜的举子到底为什么要来诬告宋清,”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坚定了许多,“既然这样,便也好好审审这个杨诠吧,从他的嘴里应该能比那个周顺嘴里问出更多东西。”

    孙朝点头:“是。”

    话说完,他看了齐让一眼,见对方垂下眼帘,拿起石桌上放着的茶喝了一口,便知道这是再无其他事情,回过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手:“那臣便告退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辛苦了。”

    孙朝顿了顿,到底没再说出客套的话,只是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眼看着孙朝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齐子元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后有一盏茶递到了他面前。

    “喝点,”齐让温声道,“虽是热的,但更能解暑。”

    “真的?”齐子元接过茶盏,微热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却还是端起来浅浅喝了一口,“没有想象的热。”

    “放了有一会了,”齐让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为了周济桓叹气?”

    “是,”齐子元将下颌压在石桌上,略显粗糙的石面硌着皮肤,他却懒得起,“其实我有点想不通,周济桓为什么要害宋清。”

    “周济桓虽然已经脱离了周家,但到底还是世家出身,”齐让道,“多年来他虽然从未依仗过周家,但朝中内外的这些人与他结交时,未尝不是因着他是周家人,周家的利益若是受损,他也定会被牵连。”

    “那,若他真的是幕后指使,按照他的深沉和心计……就像这次若不是那个钱三,大概连周顺都能逃脱,”齐子元皱起眉头,“我岂不是没办法定他的罪,只能任由他逍遥法外了。”

    “纵使一时能逃脱,也不会一辈子都无纰漏的,”齐让放下茶盏,凝神看着齐子元,“你是这天下的主人,你若是想要他的命,总是能做到的。”

    要他的命吗?

    齐子元一滞,下意识地避开齐让的目光,垂下视线看着面前的茶盏,半晌后,终于开口:“若他真的是害死宋清的幕后指使,杀人偿命也确是理所应当的。”

    第七十五章

    因着有钱三这个人证,又经周边多个商贩确认过,周顺确实是先前去铺子里的那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周顺就十分痛快地承认了杀害宋樟一事,但也一如所料地否认了曾威胁指使宋樟陷害宋清。

    “所以,他说自己之所以杀宋樟,是因为私人恩怨,”齐让微倾身,给对面的齐子元倒了盏茶,语气里带了几分嘲弄,“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府的管事,和一个整日里在赌场厮混的赌徒有私人恩怨?”

    “说是先前去宋樟的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丢了家传的玉佩,几次三番上门都是为了讨要,宋樟起初说东西不在铺子里,后面就借机向他要钱,难免地就起了争执,”齐子元懒洋洋地靠在椅上,接过温热的茶盏沉默了一瞬,低头轻轻吹了两下,“他还说是争执间为了自保才将宋樟打倒的,见他后脑一直在流血,人又昏迷不醒,只以为是已经死了,怕被发现,才心惊胆战地将人投进了护城河里。”

    “乍一听倒像是那么回事儿,”齐让听完低低笑了一声,抿了口茶,“实则经不起一点推敲——不管是他一个管事怎么会亲自跑到那么个小铺子里买东西,还是自家主子就是大理寺少卿,丢了玉佩却既不报官,也不让府里的府役帮忙讨要,反而自己几次三番地上门和一个无赖扯皮,倒显得是个多可怜的老实人。”

    “这个周顺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说辞骗不了人,但是很显然,他并不在意,”齐子元摊了摊手,眼见茶盏上的热气散了些许,终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钱三虽然亲眼见到了周顺杀人,却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因何……当事人宋樟已经是具尸体,当下也再找不出别的凭证,所以只要周顺咬死了不吐口,还真没办法证明宋清的死和他有关。”

    “还真是意料之中,”齐让摇了摇头,抬眸看了眼齐子元,目光在他脸上微微停留,“不过看你的神情……杨诠那里有了进展?”

    “嗯,”齐子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

    “是我了解你,”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若没有进展,你也难有闲心顶着正晌午的太阳来我这儿喝茶。”

    “皇兄确实了解我,”齐子元弯了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茶盏上摩挲,“孙朝用了些手段对那个杨诠好好审问了一番,还恐吓他说,谋害宋清的凶手还没抓到,他若还不招认,就只能将他认为同谋,谋害朝廷命官……是要凌迟的。”

    “能够轻易被收买了来诬告他人的,自然也不会有多坚定,”齐让微顿,“所以,是周济桓?”

    “嗯。”

    永安殿到底比不上荷花池边凉快,哪怕敞了门窗,只一会的工夫齐子元的前额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盏温热的茶。

    他抬手在额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才继续说了下去:“杨诠六岁开蒙,二十出头就中了举,自诩才华横溢,一心想要考取进士入朝为官,偏偏十多年下来仍是个举子,自觉怀才不遇,又刚好让他知道了冯谦那种人中了会元,难免心存怨怼。而这个时候,周济桓找上门来说会帮助他揭露冯谦春闱舞弊……”

    “所以在他眼里,”齐让轻轻挑眉,“自己倒是正义的?”

    “自欺欺人罢了,若真的是为了揭露真相,又怎么会明知宋清无辜,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既能扳倒嫉恨许久的纨绔,又能因此结交上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在他眼中,能让冯谦那种人中了会元,宋清这个主考也未必无辜。”

    “或许也还有嫉恨当日去宋府拜访却连门都没进去,终归是蝇营狗苟之辈,也难怪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只能写出那样虚浮的文章,”齐让感叹过,浅浅喝了口茶,才又问道,“他指认周济桓可有凭证?”

    “周济桓派了自家的府役去驿站将他约去了一家偏远的茶楼见面,虽然刻意背了人,但这都城里是没有秘密的,仔细地查起来,总会有见过他们一起的,还有就是……”齐子元抿了抿唇,继续说了下去,“他去京兆府控告宋清的那日,是事先收到了一张周济桓亲笔写的字条,大意是证据已经备好,他可以行动了。原本那张字条是应该烧掉的,但他留了点心机,将那张字条卷进银票里,和其他钱财一起托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举子,顺利逃脱了京兆府的搜查……也可能还有周济桓的。”

    “也难为周济桓会留下这种纰漏,不过或许他本就没打算留杨诠的命,”齐让思忖着开口道,“毕竟一般来说这种案子都会交由大理寺来审理,届时他再找了避嫌的由头,就算杨诠死在大理寺,也和他扯不上关系,却没想到你会坚持把案子留在了京兆府,倒让他一时找不到动手的时机。”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长叹了一口气:“若是这样,我倒是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案子虽然是孙朝查的,但若没你的信任和支持,也没办法进展到现在,”齐让说完,迟疑了一瞬,又继续道,“还有件事你要知道……纵使周济桓承认了指使杨诠诬告宋清的事,这种罪责是不足以要他给宋清偿命的。”

    “我知道,”齐子元点了点头,“所以刚刚过来之前我已经下旨,将周济桓‘请’进了京兆府,同时派宿卫协同京兆府役一起搜查周府,审问周府下人,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些别的证据给周济桓定罪。”

    “你已经让人去抓周济桓了?”齐让难得有些讶异,思绪微转,“那……你下完旨就跑到永安殿来,其实是躲清静的?”

    “是啊,”齐子元说着话,干脆抱起膝盖,整个在圈椅上缩成了一团,“周济桓虽然只是个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姓了周,这些年朝内朝外的也结交了不少,我命人抓了他的消息前脚传出去,后脚来求情的就能跪满仁明殿,大热天的我才不想和他们扯皮,而且我怕……”

    说着话,他犹豫了一下,但对着齐让还是说了出来,“我怕母后也会来。”

    “母后?”齐让眯了眯眼,“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偶尔会觉得,母后和周济桓之间的关系过于亲近了,倒不是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妥,只是,”齐子元思索着开口道,“周济桓这些年和周家极少往来,却偏偏和母后走得很近,做些谋划也就算了,饮食起居的小事也分外关心,虽说有名义上的姑侄关系,但到底不是亲的,而且他多年不娶,偏偏只留了个母后以前的侍女在府里管事……”

    齐子元说着,抬头看向齐让,“皇兄?”

    “你确是敏锐,”齐让安静地听完他的猜测,先喝了口茶才回忆着说道,“周济桓本也算是名门出身,后家里生了变故,父母双亡,被周潜接到周府养的时候还不到五岁。母后与他年纪相仿,周家这一脉又子女甚少,便自幼时常一起教养,一路青梅竹马地长大,可能也就因此存了情愫。”

    “那……”齐子元试探着问到,“周济桓和周家极少往来,是因为当初周家将母后送进宫做了继后?”

    “当时母后十几岁的年纪,自是不愿到这深宫里来,据说在周府里闹过好大一场,但过后还是嫁了,至于母后嫁之后,周府里如何我并不清楚……老周大人,也就是你的外祖还在世的时候,周济桓还是住在周府的,直到他任了外官,和周府的关系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淡了,”齐让说着又摇了摇头,“但世家大族间就是这样,纵使厌恶,却又难免利益攸关,要依附也要守护,既生在其中,享了权势带来的种种,便逃不脱了。”

    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低着头想了一会,又忍不住叹息:“既然这样,母后说不定真的会来为周济桓求情。”

    虽然平日里没见他们之间有何踰矩,但想起周太后戴在手上的那串翡翠佛珠,或许对当年那段情谊念念不忘的不止周济桓一个。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替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担心应付不了母后?”

    “那倒不是,既是周济桓有罪,我便不会放过他,但我就是……”

    就是这半年的相处后,难免会把周太后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尤其是在感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关爱和保护之后难免动容,尽可能地给予回应,想哄着周太后开心。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亲自伤了她的心。

    齐子元说着话,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难以形容的惆怅:“马上就要到她的生辰了,我还答应着要陪她一起去净尘寺呢。”

    第七十六章

    连续多日的高温炙烤后,都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天色阴沉,黑压压的云层遮蔽着天空,豆大的雨滴从天际落下,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清早一睁开眼就瞧见这幅画面,因为连日酷热而引起的烦躁好像也跟着消散了一干二净,江维桢打了个呵欠,把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点雨水,忍不住感叹道:“总算下雨了,再这么每日晒下去,我都想回北关避暑了。”

    “今年确实热了些,这场雨来的及时,不仅能降降温,”齐让斜倚在窗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也省了有心人还要费尽心思地撺掇子元去求雨。”

    “嗯?”江维桢环起手臂,回过视线看着齐让,“虽然我这几年一直在北关,但也记得都城以往入了夏雨水也不多。算起来今年还下了几次,距离上次下雨也才过了十多日,热归热,护城河里的水又没少,怎么就至于求雨了?”

    “求雨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证明连日干旱,是天象异常,”齐让微垂眼帘,轻轻笑了一声,“说明上天在示警,觉得帝王不够仁德,若不及时更改,说不定会牵累百姓。”

    “归根到底不还是为了周济桓的事儿,朝里朝外地闹了这么多天,发现周济桓唆使他人构陷宋清的事确实洗不干净,便想借着天象替他免罪?”江维桢听完,忍不住轻哼,“小皇帝还不够仁德,换作别人别说是周济桓,就他们这些求情的,都能以结党营私为由一并收拾了。”

    “也未必不想收拾,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是随心所欲的。我当年料理宗亲好歹有江家和许家支持,”齐让抬眼,目光穿过雨帘,遥遥地望向远处朦朦胧胧的宫殿,声音也跟着缥缈起来,“他要动的偏偏是最可能作为依靠的周家人。”

    “周家……”江维桢搓了搓手指,思索后开口,“我看这几天周家也没什么动作?”

    “构陷宋清的事儿可大可小,又只是周济桓一人所为,周家这时候若急着掺和,反而会引火烧身,反正就算严格按律法来定罪,周济桓最多也不过是流放,若朝臣们再求求情,再加上干旱的事儿,说不定最后只是免个官,”齐让摇了摇头,“不过,他们这几日也该要坐不住了。”

    江维桢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看着齐让:“什么意思?”

    “彻查周府起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查到些周济桓谋害宋清的证据,却没成想找到了一些当年周济桓任外官时强占民田而得来的田契,”齐让道,“子元便下了旨,要顺着这些田契查下去,把周济桓为官以来的种种所为一件一件地都查清楚,还让孙朝发了悬赏,凡能提供证据者,皆重赏。”

    “这……”江维桢张了张嘴,“小皇帝这是非要把周济桓定死不可了?”

    “若只是周济桓,那倒还好些,”齐让低声道,“周济桓近些年来看似和周家不怎么往来,总还是息息相关,更别提还要连着早年的事一起查下去。”

    “也是,别说周家,满朝上下这些大家族若真是查到头上,又有几个能干净,”江维桢说着话皱起眉头来,“小皇帝继位也才半年,连个亲信都没有,本想着借着春闱改一改朝局,现在弄成这副样子,若是非要动周家的话,岂不是自讨苦吃?”

    “周家是要料理,但不是现在,更不能从他的手,”齐让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身来,“帮我备辆马车。”

    “备车,你要出去?”江维桢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这么大雨,你要去哪?”

    “去城里见位故人,”齐让开口,截断了江维桢想要同行的话,“不好太声张,韩应跟着我就行。”

    “好。”

    虽然意外,但对于齐让的决定,江维桢鲜少追问,毕竟若是想说,不用问齐让也会开口。他转过身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那小皇帝要是来了怎么说?”

    “他今日不会过来,”齐让淡淡道,“母后病了,他无事的话会去守着。”

    “病了?”江维桢怔了怔,思绪微转,“说起来,周济桓的事儿,周太后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说话间齐让已经到了水盆边,一边洗脸一边回道,“借口身体不适,拒绝了任何的觐见,连周潜的夫人都没进的去慈安殿的门。”

    江维桢更是意外:“也没去找小皇帝替周济桓求情?”

    “你不了解母后,当年父皇之所以选她做继后,可不仅仅是因着周家……她在皇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自有她的处事原则,更明白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齐让擦干了脸上的水珠,转过视线看向江维桢,“在她心里未必不想替周济桓求情,但周济桓的罪责是实打实的,这时候开口只是为难子元而已。”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江维桢听完,感慨地点了点头。

    “亲生母子……”齐让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从铜镜里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江维桢,“马车?”

    “嗯?”江维桢回过神,“我现在就去。”

    大雨如注,直到齐让盛着马车一路出了皇城仍未止歇。

    “太上皇,”韩应的声音混着雨声传进车里,“咱们现在去哪?”

    “城北有一座三清观,”齐让掀开车帘顺着向外看了看,“就去那里。”

    “三清观?”韩应讶异道,“道观?”

    因着先元兴帝沉迷修道,导致齐让对道士深恶痛绝,继位后将皇城里的道士都驱逐出了都城,都城里原本兴盛的几座大道观因着原本的高官富户怕被齐让猜忌而不再供奉香火而衰落下来,仅剩了几座小的藏在街市之中鲜少有人问津。

    而现在,齐让居然主动要去一座道观?

    对于韩应的惊讶,齐让丝毫不意外,应了一声后又道:“今日是十五,我要见的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观里,我现在去,正合适。”

    得了回答,韩应也不再追问,立时回道:“属下明白了。”

    而后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往城北而去。

    许是因着天气凉爽了许多,虽然下着大雨,街巷上仍能看见不少打着油纸伞或者披蓑戴笠的行人,韩应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那间几乎隐于街巷中的三清观。

    将马车在观门口停下,韩应歪着头打量着这座明显十分狭小且破旧的道观,尤其看着那紧闭的观门,正迟疑着,齐让已经掀开车帘探出了身子:“到了?”

    “是,”韩应正了正头顶的斗笠,“您稍候,属下这就去叩门。”

    “不用,”齐让从马车里拿过一把油纸伞,“一起进去吧。”

    韩应点头,立刻从马车上跃下,抖了抖沾在蓑衣上的雨水,而后伸手将齐让扶下了马车,一同来到了观门前。

    这三清观大概有些年头,观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铜制的门环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齐让却浑不在意,毫不犹豫地拉起门环轻轻地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略显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而后观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衣着破旧,头发也已斑白的老道士打开门,瞧见齐让后微点头:“信士脸生,所来何事?”

    “今日十五,来奉香。”齐让淡淡答道。

    得了回应后,那老道士也不怀疑,向后退了一步,将门大开,让出门口的位置:“既如此,信士请便。”

    说完,也不再理会门外这两个陌生面孔,转过身朝自己的屋子而去。

    “太上皇,”眼看着那老道士进了自己房间,韩应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这道士怎么……”

    “正经修道之人就像我那姑母一样,是懒得理世事的,”齐让淡淡道,“进去吧。”

    韩应点头,跟在齐让身后进了观门。

    这三清观如预料中一般狭小,刚迈进观门,迎面看见的就是主殿,左右两侧有几间屋舍,该是观里的道士们平日里居住、生活、讲经的地方,所以几乎是逛无可逛,只走了几步,就进了主殿。

    主殿里的陈设一如这三清观的外观一样简陋,三清的塑像也和外面的观门一样褪色褪到有些斑驳,立在光线昏暗的殿室里,更显得有些可怖。

    齐让却浑不在意,自顾拿了几炷香,点燃之后却也没拜,径直插进了香炉里,直把旁边的韩应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正犹豫间,就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惊动。

    韩应下意识地向齐让靠近了一点,警醒地扭过头,看见了撑着油纸伞一路走进殿内的人,借着殿内昏暗的烛火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边人所打断。

    “这么大的雨也还是要坚持到这三清观里来,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还真是一点没变”,正看着神像沉默的齐让回过身来,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没有丝毫的讶异,“太傅。”

    第七十七章

    一向鲜有人来的三清观平白多了香客已经让人十分讶异,更别提这人是对寻仙问道一向厌恶的齐让。

    郑煜站在原地,借着香案上的红烛散发出的昏暗光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如一支青竹一般立于面前的齐让,半天没有开口。

    “怎么?”齐让向前走了几步,十分自然地拿过郑煜手里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雨伞,递给了一旁的韩应,看着他退到门外后才又开了口,“太久未见,太傅已经不认识我了?”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让郑煜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老臣只是没想到,太上皇会到此处来,”说着话,郑煜施了一礼,“见过太上皇。”

    “太傅客气了,”齐让面色平和地受了这一礼,淡淡开口,“我厌恶的只是那些唆使父皇沉溺炼丹追求长生不理朝政的道士,不然这道观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拆了,太傅这些年又去哪里奉香呢?”

    “老臣以为这种隐于街巷里的道观不会有人在意,”郑煜微敛眉,目光凝在齐让脸上,“果然没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太上皇。”

    “也未必,”齐让说着话,拿了香点燃,回递到郑煜手里,“太傅不是也瞒了许多?”

    郑煜垂下目光,看了眼手里的香,走到香案前朝着三清的神像拜过之后,将香插进香炉里,看了眼香炉里原有的几支香,而后才回身看向齐让:“老臣原以为太上皇今日是来奉香的,现在看来,是来算旧账的。”

    “自然是为了奉香,”齐让缓声道,“也想顺便和太傅叙叙旧。”

    “叙旧?”郑煜道,“老臣还以为,太上皇今后都不想再看见老臣。”

    “我先前也确实这么想过,”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但太傅到底没真的致仕,自是有必须要照面的理由。”

    郑煜看了齐让一眼,而后就回转视线,仰视着三清像:“既然这样,太上皇又何必绕弯子,有话直说便是。”

    “这样更好,”齐让说着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也不理会还看着三清像的郑煜,兀自开了口,“我今日来找太傅,是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

    短短一句话,让郑煜整个愣在当场,他扭过头,看着安坐在蒲团上神色自若的齐让:“周济桓构陷宋清是有错,但也该按律处置才是,什么叫让周家放弃周济桓?”

    “太傅对朝中之事果然还是一清二楚,”齐让仰着头,眼角微扬,“既然这样,您也就更该明白,周济桓有错的可不止是构陷宋清一件事,若是一件一件地追查下去,别说是他,整个周家可都要牵扯到其中了。”

    郑煜低着头,迎上齐让的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但从郑煜的角度望过去,只感受到了嘲弄,让他不自觉就皱起眉头,挪开了视线:“像周家这种人丁兴旺的家族,总会有人出错,一如周济桓,自己的错处自己承担就是,和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要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呢?”齐让支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比如,弑君?”

    极轻的两个字,却让郑煜整个一抖,却又强自冷静下来,淡淡地开口:“太上皇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让看着郑煜绷起的侧脸,和不自觉握成拳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太傅果然知道。”

    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郑煜依然看着前方:“老臣并不明白太上皇在说什么。”

    “太傅不明白没关系,”齐让徐徐道,“只要顺着周济桓一点一点查下去,很快满朝上下都会明白了。”

    “你……”郑煜喉头微抖,终还是没忍住又转过身看向齐让,“所以是太上皇唆使陛下严查周济桓,借而扳倒周家?”

    “太傅好歹也做了陛下半年的老师,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要严查周济桓,是因为周济桓本就有错,任何人都唆使不得。不过也是,太傅教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见有多了解我,”齐让摇了摇头,“若是我想扳倒周家,又何必从周济桓身上费周章呢,只凭着刚刚那两句还不够吗?”

    郑煜沉默了一瞬,看着齐让半天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地不解:“太上皇既早知下毒之事周家是主谋,又为何沉默至今日,放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剪除新帝羽翼的机会?”

    “周家也能算是羽翼,他们扶植陛下登基,为的难道不是自己吗?”齐让歪了歪头,唇边带着点笑,“一个年少的,没有什么阅历看起来十分好摆弄的小皇帝不也是太傅想要的吗?”

    “当日……”郑太傅抿了抿唇,“当日太上皇昏迷不醒,朝臣们各怀心思,北奚新立的那个国主也不安分,老臣为了大梁江山社稷考虑,才上书太后,请立宜王,以稳朝局。”

    “这话太傅留着将来写进史书里就是,又何必在这种时候拿来骗我?”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不要拐弯抹角,我便有话直说了,对着一直供奉的三清,太傅也该坦诚一点才是。”

    郑煜一滞,下意识回身看向殿中虽然褪了色却依然威严的神像,不由生起了几分惧意,用力地捏了捏手指,才又开了口:“既然不想扳倒周家,太上皇今日到底是何意?”

    “我刚不是说过了吗,”齐让徐徐道,“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

    郑煜拧起眉头:“老臣为何要这么做?”

    “太傅当日劝立新帝是为了稳定朝局,那到了今日,就不希望朝局安稳了?”齐让道,“这么久了,太傅也该了解一点陛下的秉性,若顺着周济桓真查到周家头上,查到他们多年来所做的种种,包括当日弑君的事,是绝对不会姑息分毫的。到那时,周家难道还会想今日这般安分吗?”

    齐让说着话,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刚继位不过半年根基还不稳的年少新主和盘踞了上半年的世家若真的斗起来……”

    郑煜眯了眯眼:“这两者若是斗起来,不管谁得胜,不都该是太上皇所期盼的吗?届时趁虚而入,不是拿回皇位的最好时机?”

    “等着趁虚而入的可不只有我一个,”齐让道,“太傅刚不也说了,北奚的新主可并不安分。”

    郑煜凝神看着齐让:“你……”

    “若是拿回皇位要以半壁江山甚至整个大梁为代价,”齐让一字一顿,“那这皇帝不做也罢。”

    郑煜微哽:“太上皇既然觉得老臣能说服的了周家,就不怕老臣把今日之事也都告诉他们?”

    “难道不告诉,周家就不把我当成威胁了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再下毒害我一次?”齐让笑了起来,“况且太傅和周家也没那么齐心,当日与他们一起另立新帝,也是因为觉得我推行新政、擅动‘祖宗之法’于社稷无利,现下朝局还算安稳,太傅也不想再起波澜吧?”

    郑煜垂下眼帘,不置可否,好半天才又开了口:“那太上皇又怎么知道,老臣说服的了周家?”

    “若只是宋清的事儿,周家当然会愿意保一下周济桓,但若继续查下去,牵扯到周家的利益……周济桓归根到底只是周潜的养子,近年来和周家也极少往来,这些日子闹下来,周家里也未必没人动过放弃他的心思,毕竟日子过得好好的,谁又愿意无缘无故地卷入事端里。”齐让道,“太傅这时候出面,晓以利弊,再答应给与支持,相信周家会乐意用一个周济桓来换日后的安稳。”

    郑煜轻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看着齐让,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太上皇是天生的帝王相,论起心术和筹谋,陛下终是不及的。”

    “到了这种时候,太傅还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思?”齐让终于从蒲团上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褶皱,“我自出生就和这皇位捆在了一起,读书写字研习经子史集都是为了将来继承皇位当一个好皇帝,陛下本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却被你们硬推到了这个位置上,现下又拿来和我相比,未免太不公平了点?”

    “也是,其实和同龄人相比,陛下已经算是十分聪敏,只是有时候稍显天真稚嫩,”郑煜说完,又有些复杂地看了齐让一眼,“我倒是没有料到,隔着一个皇位在其中,太上皇与陛下之间却好像并无嫌隙。”

    “难道太傅希望我们为了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吗?”齐让摇了摇头,抬眼向外看了看,“听起来雨好像要停了。”

    “既如此,”郑煜跟着看了一眼,道,“老臣便先回了。”

    说完转过身,朝着紧闭的殿门走去。

    正当他要伸手拉开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齐让的声音。

    “太傅,”齐让轻声道,“当日周家想要下毒害我,你提前知道吗?”

    “在皇位一事上老臣是对不起太上皇,”郑煜的手按在门上,闭了闭眼,“但老臣此生只有太上皇一个得意门生,又怎么舍得你平白殒命。”

    第七十八章

    久违的大雨只给都城带来了半日的凉爽,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炎热,甚至还要热上几分——最起码齐子元的主观感受是这样。

    前几天到了晚上多多少少还能感受到一点凉意,去早朝的时候太阳没完全升起,也不会觉得也多难受,到今天仅是在奉天殿坐了半个时辰,身上的纱衣几乎就被汗水浸了个透,等迈出殿门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脸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这种天气里自己还坚持来上早朝到底是图什么。

    图那些没完没了的争执吗?

    身后隐约传来了喧哗声,齐子元停下脚步,回头向奉天殿方向瞧去,看见了陆续向外走的朝臣,还有他们身上被汗水洇湿的朝服。

    从皇城里一路出去到各自的府邸,至少都要小半个时辰,顶着这样炎炎的烈日,更别提其中还有不少都过了五十岁,这么折腾到家,少不得有人要中暑。

    “先休朝几日吧,反正每日都是那些事,吵来吵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齐子元收回视线,一边朝仁明殿走,一边朝身边的陈敬说道,“谁有要紧的事再来禀奏就是,大热的天,朕也提不起精神,彼此放过算了。”

    “是,奴婢待会就去传旨,”陈敬应完,思绪微转,“正好太傅这几日也告了假,陛下不如趁着这个间隙去龙首山休息几日,也好避避暑?”

    “朕是想休息几日,”齐子元揉了揉眼睛,“但母后身体一直未见好,不宜劳顿,朕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丢下她自顾去避暑……再等几天吧。”

    “太后的身体……陛下不用太过担心,”陈敬劝慰道,“太医不也说是天气炎热加上太后自己忧思过重的缘故,休养些时日就好了。”

    “忧思过重……忧思的源头不解决,一时半会又怎么好的了?”齐子元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周济桓落案后,周太后便借口身体不适拒拒绝了包括周府人在内的所有觐见,没过两日竟真的病了,自周济桓出事后一直不想面对周太后的齐子元这才赶去探望,却没想到病榻上的人不仅没有如料想一般替周济桓求情,更是仿佛不知情一般从头到尾都不曾问过一句。

    但到底在心中还是在意的。

    眼见齐子元面色沉了下来,陈敬沉默了一瞬,试探着问道:“陛下回仁明殿换过衣衫后,还去慈安殿探望一下太后?”

    “这会天太热,让母后好好休息一下,省的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朕,”齐子元手遮在眼前,遥遥地朝前方看了看,“等太阳落山热气散些朕再过去。”

    “是,”陈敬应声,“那奴婢待会让人请太医再过去瞧瞧太后今日是不是好了点,也好让陛下稍微安安心。”

    “让尚食局也换几样菜式,看看母后是不是能多吃一点,”齐子元想了想,又道,“让人去寿成殿问问姑母近来可还安好,如果愿意的话,傍晚凉些能不能去慈安殿陪母后说说话。”

    “是了,太后素来与静宁公主交好,若有她陪着说话话,心情也会好些,而且奴婢听说公主因为多年修行心外无物,说不定真能宽解太后一二呢。”

    陈敬说着话,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内侍,对方立刻会意,转身往寿成殿而去。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仁明殿,一进门,齐子元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衫——送到皇城里的已是最上乘轻便的料子,但遇上这样的酷暑也是徒劳,这会已经被汗浸湿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殿内早已备好了水,放了一点冰,带着微微凉意,齐子元就着洗了一把脸,昏沉了一早上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这才刚辰时就热成这样,”喝了口茶,润了润唇舌,齐子元舒了口气,“朕以为前几日就够热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更热。”

    “到了这时候,是要热一点的,”陈敬将找来的新外衫奉给齐子元,“过了这十来日就会缓上一点。”

    “这会没旁人,朕先不穿了,”齐子元接了外衫,顺手放在了手边,“待会……”

    话只说了一半,敞开的殿门就被叩响,内侍的声音跟着传了进来:“陛下,京兆尹急奏。”

    “孙朝?”齐子元抬眼,顺着向外看去,并没瞧见孙朝的身影,“他人呢?”

    听出齐子元口吻急迫,那内侍连忙回道:“禀陛下,孙大人并不在,只遣人送了信过来。”

    “既是有信怎么不早说!”陈敬说着上前接了信,又匆忙递到了齐子元手中。

    齐子元接了信,匆忙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沉默了一瞬后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外衫一面穿到身上,一面朝着陈敬道:“备车马,去京兆府。”

    “陛下……”

    陈敬愣了愣,但瞧着齐子元的脸色,没敢再多言,只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前去准备。

    太阳愈发耀眼,纵使乘了马车也难掩炎热,齐子元却仿佛无察觉一般,捏着那封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信一路沉默,直看得随行的陈敬忍不住担忧起来。

    直到马车在京兆府门外停下,一直心事重重的人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将那信收到怀中,朝着陈敬点了点头,神色自若地下了马车。

    孙朝得了信,已经候在了府门口,瞧见齐子元后先施了礼,一边引着人向府内走去,一边道:“臣原本打算先传个信安陛下的心,待晚些时候料理完京兆府的事再进宫详细禀奏,倒是没想到陛下竟亲自来了。”

    “反正朕也无事,正好过来看看,”齐子元说完,又问道,“他人在哪?”

    “如陛下吩咐,这段时日并不曾苛待他,”孙朝道,“所以一直关在后宅的空屋里。”

    齐子元皱了皱眉:“是先前宋清的那间?”

    “隔壁,”孙朝回道,“宋大人那间,臣已让人封存。”

    齐子元回过视线,扫见他前额的汗和下颌上泛青的胡茬,顿了顿,轻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了。”

    “为人臣子,替君分忧,是臣的本分,”孙朝说着话,脚步微微顿了顿,“况且,宋大人之死,多少源于臣的疏忽,彻查此案找到真凶,是臣哪怕豁上这条命也该做到的。”

    原来这段时日里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齐子元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孙朝的肩膀:“查案固然重要,但朕也不想再豁上任何人的性命了。”

    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而后才点了点头:“是。”

    说着话便走到了后宅,瞧见熟悉的院落,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便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间已经封存上的屋子,恍惚间好像还能想起那一日傍晚在里面和宋清说话时的样子。

    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一时兴起想要见的一面居然会成为最后一面。

    见齐子元一直看着那间屋子,孙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被晒得发烫的青石砖,“天气这么热,宋清的尸首……”

    “臣先前专门派人将宋大人的尸首迁到了城北的冰窖,”孙朝道,“待这几日案子彻底了结,便可下葬了。”

    “下葬……”齐子元偏过视线,看向了身后的陈敬,“从朕的私库出银两,让礼部帮着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办一场丧礼。”

    陈敬应声:“奴婢明白。”

    交代完宋清的身后事,齐子元最后朝着那间屋子看了一眼,才又转向了孙朝:“人在哪间?”

    孙朝伸手,指向了右手边一间有宿卫守着门外的屋子:“陛下,那间。”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径直朝着那间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们等在外面就好,朕一个人进去,有许多话,朕也想亲自问问他。”

    孙朝闻言点了点头,朝着门口的宿卫吩咐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锁。

    同是京兆府内用来暂歇的屋舍,内里的陈设相差并不多,一样的木床和桌案,只是少了那一架的书。

    狭小也是一样的,齐子元只站在门口,就能将整个房间收入眼底,包括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

    目光凝在那人脸上,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周大人,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能如此的淡定。”

    “倒是没想到这种天气陛下也要专程过来,”周济桓半坐起身,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的齐子元,却并没有要下床行礼的意思,“反正都到了这时候,臣就算不施礼,陛下也不会见怪吧?”

    “朕当然不见怪,毕竟从第一次照面时,周大人施的礼就不是心甘情愿的,”齐子元向前走了几步,在椅上坐了下来,“都到了这里,周大人还是随心所欲一点。”

    “陛下还真是一点都不让臣意外,”周济桓缓缓道,“表面看起来天真,心里却从来都不糊涂。”

    齐子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扬了扬唇:“摊上周大人这样的臣子,朕又怎么敢糊涂?”

    第七十九章

    齐子元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周济桓却不甚在意,依然靠坐在床边,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齐子元脸上扫过,语气也是淡淡的:“原来陛下今日过来,只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纵使在这种地方待了多日,他身上似乎还沾染着久在大理寺养成的冷漠和肃杀,虽然一张脸看起来苍白而又清瘦,看起来颇为憔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一如往日般冰冷,只这么扫过来,就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起了和这人第一次照面时的慌张和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那日只知道害怕的齐子元了。

    “难得有机会,口舌之快自然要逞。”抬起眼眸毫不避讳地回视过去,齐子元徐徐开口,语气温和,甚至带了点笑,“不过朕今日过来,主要是为了送周大人最后一程。”

    “臣才刚在供状上签了字,就算是三法司一致同意要将臣问斩,也差不多要等到秋后,”周济桓挑起眉头,轻轻笑了一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看来是想杀我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才又抬起头,“最起码在宋清无辜殒命前,朕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命。”

    “宋清?”周济桓撇了撇嘴,歪着头语带困惑地看着齐子元,“说起来臣倒是一直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那个寒门出身的家伙如此信任。”

    “宋清一心为国为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吗,”齐子元双手环在胸前,反问道,“周大人?”

    “自陛下继位以来,臣一直尽心竭力,从无二心,”周济桓声音不高,语气端正的却好像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臣自觉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对陛下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齐子元抬眼看他,眉头皱起,声音微提,“原来在周大人眼里,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为了一己私利铲除异己、谋害同僚、草菅人命?”

    “在臣眼里宋清这种人还不配称为异己,任他在朝里如何折腾也不会给臣造成任何威胁,”周济桓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他确实颇有才学,但可惜是和陛下一样天真的人,任由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只会害了陛下,所以归根到底,臣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也要除掉他,是为了陛下。”

    “这么说来,当日当着朕的面诛杀秦远,身为大理寺少卿却要插手朕的婚事,还有诸如此类的各种明里暗里的动作,”齐子元几乎冷笑出声,盯着周济桓的眼睛质问道,“也都是为了朕?”

    “陛下在乾州待了多年,外无兵权可用,内无朝臣拥护,想要坐稳皇位唯有步步为营。先了结谋害太上皇案安抚人心,再娶世家女以获世家支持,借而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余势,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济桓迎着齐子元的目光,耸了耸肩,“但陛下偏偏要亲近太上皇,明知宋清被世家视为眼中钉,不惜得罪世家也要重用,臣只能亲自出手,替陛下了结这个麻烦。”

    “麻烦?”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坚定了许多,“所以过往你就是这样哄骗母后的?”

    周济桓不动如山的神情在听见齐子元提起周太后时终于有了波澜:“太后……”

    “母后或许曾信过你的鬼话,但到底是和你不一样的,她知道虽然这皇位不是朕主动要坐的,但既然坐在上面的是朕,如何当这个皇帝,将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就应该由朕说了算,”齐子元截断了周济桓的话,一字一顿,“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朕好,字字句句却都带着傲慢。朕继位这半年里,你每每面对朕,从未将朕当过这天下之主,言谈举止看起来恭顺,实际上却把朕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稚子。”

    周济桓安静地听齐子元把话说完,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几分:“太后近来可还安好?”

    “周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母后的呢?没有血缘的侄子、青梅竹马的旧识,还是利用她的信任来为自己谋划利益获取权势的骗子?”齐子元微抬眼,语气冷淡,“不过哪种都没关系,因为母后是否安好,也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周济桓眯了迷眼,仿佛才认识面前这个小皇帝一般,“你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要激怒我?”

    “激怒你有什么用?反正你已经招认画押了,你指使人栽赃陷害宋清,毒害他的性命便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你到底是所谓的为了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朕并不关心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历程,”齐子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周济桓,“今日过来,说刚刚的那些话,只是不想让你在临死前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太安心而已。”

    周济桓沉默着听完了齐子元的话,而后终于坐直了身体,捞过床边小桌上放着的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水:“既然这样,我也不该对陛下太心软的,有些话我本想着要带进坟墓里的,但现在却想说出来也给陛下添些困扰,就当是礼尚往来?”

    他喝了一大口水,抬眸看向齐子元,轻声道:“陛下不是觉得我从未把你当过这天下之主吗?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一个从民间随意抱来的小孩,又怎么配坐在那龙椅上受我朝拜?”

    齐子元拧起眉头,一双眼盯着周济桓:“你什么意思?”

    “思柔当年确实怀有一子,生产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个死胎。那两日先帝带了他那些道士巡视建了一半的陵寝,知道此事的只有思柔的贴身侍女和产婆,我祖父便派我去找了这么一个婴儿过来,换掉了那个死胎,”周济桓捧着水盏,低低道,“当时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更没闲暇顾及思柔,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便被她寄予了全部的希望。我当日只是想给她在这世上再留个慰藉,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帮着她把这个我亲手抱回的孩子送上皇位。”

    “所以……”齐子元缓缓道,“母后并不知情?”

    “她当日因为难产几乎丢了半条命,生下那个死胎便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是我奉了祖父的命亲手操办的,不管是找婴儿过来,料理死胎,还是封口……”周济桓又喝了一大口水,“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只以为自己费尽力气才生下那个婴儿,更是当成了珍宝一样来呵护疼爱。”

    原来是这样……

    古人重亲缘血脉,尤其皇室,所以其实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己都是没资格坐到这个皇位上的,也怪不得周济桓过往会是那样的态度。哪怕自己穿着冕服坐在龙椅上,在他眼里也终究还是十几年前抱进这皇城的一个身份低微的婴孩而已,这天下和权势,更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得到。

    但他到底不会料想到,坐在龙椅上的人早已不是他当日抱回来的那个婴孩,这天下和权势也不过是负累而已。

    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床榻边:“所以你现在说出来是想告诉朕,朕根本就不配坐到这皇位上,更没资格要你的命?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为何不干脆戳穿朕的身世,让朕和整个周家一起,陪着你万劫不复?”

    “你不怕?”周济桓抬眼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若不是为了思柔,你也好,周家也好……”

    他说着话,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跟着整个人蜷成一团,剧烈地瑟缩起来。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不住地向外涌,越来越多,直至染红了整个前襟。

    “你……”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人,却不知要如何下手,怔了一瞬便扭过头,朝着门外提声呼道,“来人!”

    一干人等尽悉候在院中,听见呼声匆匆忙忙地应声,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床榻上的周济桓却仿佛看不见突然涌进屋子里的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方向,强忍着腹部的剧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勉力道:“你确实,没有资格,要我的命。”

    说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孙朝伸出手在周济桓鼻息处轻轻探了一下,“人没了。”

    “嗯。”

    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却仿佛还能看见那一片碍眼的红,便又睁开了眼,看向了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周济桓。

    穿过来的第一日,亲眼看着这人毫不犹豫地杀了秦远,到了今日,又亲眼看着他用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

    喉头微哽,百般的情绪全都积压在心间,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首缓缓开口:

    “杀人偿命……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全是你咎由自取。”

    第八十章

    片刻之后,仵作跟着府役匆忙赶来,让本就狭小的屋子变得愈发拥挤,也愈发闷热。

    “陛下,”眼瞧着齐子元前额沁出了一层薄汗,陈敬急忙拿出锦帕递了过去,看着他擦了汗才又探头小心翼翼地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小声道,“奴婢瞧着这仵作要查验一会,这里人多眼杂又闷热,奴婢陪您到外面稍歇一会?”

    “也好,”仵作验尸的时候确实不该有太多人在场,齐子元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孙朝,“孙大人一起吧。”

    孙朝闻言点头,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朝着门外做了请的手势,“陛下这边请。”

    太阳依旧是火辣辣的,将脚下的青石砖晒得发烫,热意穿过鞋底蔓延到全身,只走了几步齐子元就被上下两个方向的热气烤得头晕目眩两颊发热。

    察觉到齐子元的不适,孙朝加紧了脚步,一路擦着汗将他引进了府内的正堂。

    炎热是依旧的,但好歹屋舍宽敞、门窗也都是开着的,不至于像刚刚那般憋闷,让齐子元多少缓了口气。

    “陛下,”陈敬从随行的内侍手里接过水囊,奉到齐子元手边,“天气太热了,您多喝些水。”

    “好,”齐子元从陈敬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感觉喉间终于舒服了一些,才又道,“朕与孙大人有事要相商,你们去外面等会吧。”

    陈敬应了声,又拿出一条锦帕递给了齐子元,才带着随行的内侍、近卫一起退到了门外。

    “坐吧,孙大人,”齐子元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向旁边还站着的孙朝,“这里是京兆府,你自便就是,不用理会朕。”

    “多谢陛下,”孙朝应声后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顺手端起手边的水盏喝了一口,才又道,“虽然仵作还没查验完,但依着臣的经验来看,周济桓的死因应该是中毒。”

    “毒是他自己备的,”齐子元垂下眼帘,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这是他给自己选的结局。”

    孙朝微滞,声音低了几分:“这是臣的失职。”

    “他陷害宋清,草菅人命,按律也是该死的……虽然这种死法有些便宜他,”齐子元抬眼看着孙朝,语气和缓,“你这段时日殚精竭虑,能让周济桓这种人认罪已是十分不易,又何来失职一说?”

    “臣……”孙朝皱了皱眉头,语气略有迟疑,“因为周济桓身份特殊,朝中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京兆府,臣只能每日对其进行例行询问。过往的几日,他都是一言不发,今早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开了口,不仅承认了唆使杨诠栽赃陷害宋清春闱舞弊之事,还将指使府里管事谋害宋清还有宋樟性命的事儿都供认不讳,并且十分利落地在供状上签了字。”

    说着话,孙朝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供状呈给齐子元:“陛下来之前,臣正在检查这份供状。”

    齐子元接过供状匆匆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上面周济桓的名字和通红的手印,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昨日到今晨,周济桓都在做什么?”

    “一直待在房里,饮食起居和以往无异,”孙朝说到这儿,又突然补道,“不过昨日下午,周潜大人来过,只说要看看周济桓现下如何,臣以为他是想看看臣有没有刑讯逼供,亲自引着他到门口看了一眼……眼瞧着人无碍,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周潜……”齐子元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供状,思绪微转,“除了周潜,这段时日周家也再没有其他人到京兆府来探望过?”

    “是,周济桓府上的人早在封府那日便尽悉带到了京兆府内一同接受审问,自然无人来探望,”孙朝回道,“周家本家除了昨日的周潜,更是再无人来过。”

    “当初要你去抓周济桓,朕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周家的反应,”齐子元喃喃道,“但是从头到尾,他们平静的让朕惊讶。”

    孙朝到底世家出身,又在京兆府待了多年,思绪微转就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陛下是觉得周济桓突然招供,之后又服毒自尽是与周家有关,那臣……”

    “算了,周济桓既死,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按着朝中现今的局势,能让凶手伏法了结宋清案已是十分不易,”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供状,“来日方长,急不得一时。”

    明明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虽然有时天真,在一些事上有些固执,但其表现出的眼界和见地时而会让孙朝觉得震惊。先前瞧见他面对宋清案时表现出的近乎孤掷一注的态度,多少会让人以为他到底少不经事,过于追求真相却不考虑朝局。

    而直到此刻孙朝才确定,这位只继位半年的年轻皇帝,远比自己料想的还要通透从容,他既要坚持查明真相,捉拿真凶,还已故之人清白,却又知道该在何时收手,保持当下朝局之中微妙的和谐平衡。

    虽然行事仍会有疏漏,但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

    孙朝思量间,齐子元已经将手里的供状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又将细枝末节的地方看了一遍之后,才抬起头来问道:“这供状上所有内容都是周济桓招认的?”

    “是,一字不差,也按例让周济桓确认过后才签了字,”孙朝瞧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是有什么疑虑?”

    “没有,和所料都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齐子元合上手里的供状,递还给孙朝。

    自宋清任春闱主考后,周济桓便开始了自己的谋划。按照他的本意是想在春闱里找些纰漏陷宋清入局,再行后面的计划。但此次春闱从筹备开始,不管是封锁贡院、糊名还是誊录,都尽可能避免了过往容易出的纰漏,降低了舞弊发生的可能,让周济桓一时没能找到机会,直到阅卷之后,冯谦一举夺得会元。

    冯家近些年来与周家的交集虽然少了许多,但在关系到儿子前途的事儿上,冯安平联络了朝中诸多的旧相识,自然包括了周家这个姻亲。周济桓自是懒得为冯安平和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费心神,收了信只匆匆看过就丢到了一边,却没想到这个不屑一顾的姻亲倒是给自己创造了机会。

    早在各地举子入都城后,周济桓便派了人在驿馆附近的茶楼饭馆观察了一段时日,几乎没怎么费劲地就选中了杨诠这个自诩怀才不遇、自进了都城就一直在费尽心思结交各地的举子以期能够搭上一丝半毫的关系而认识些许朝臣、又刚好与宋清和冯谦都是同乡的假君子,为了表示诚意,也更快地引杨诠入局,周济桓亲自和他见了面,并且许了些并不会实现的承诺,一盏茶的工夫便让杨诠应下了其后的动作。

    如齐子元所料,周济桓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奔着宋清的性命去的,以杨诠来构陷若能成功是最好,即使事后查明了真相,宋清人已经不在了,身后的清白又有什么用。并且按照他的计划,待宋清死后便要和了结宋樟的性命一样了结杨诠,这样纵使将来案子被追查下去,舞弊的是冯安平父子和苗康,构陷宋清的是杨诠,谋害宋清的是宋樟父子,既能除掉宋清这个心腹之患,又能从案件中抽身,却没曾料想,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进展下去,也还是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

    更不曾料想,齐子元查清案子找到幕后真凶的决心。

    “谋害宋清的动机,”看着孙朝将状纸收好,齐子元又开了口,“周济桓没提过?”

    “是,”孙朝点头,“只说自己想要宋大人的性命,没说任何缘由。”

    “倒是要谢谢他没义正言辞地说是为了朕,”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查明了这个案子,朕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觉得……”

    他说着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里,一时半会抽不得身。”

    这段时日齐子元的状态孙朝也看在眼里,他抬眸扫过那张因为刚刚在太阳底下晒过到现在还发红的脸:“陛下这段时日过于耗心神,趁着结了案,也该好生休息一阵,养养精神。”

    “是该歇歇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孙朝面前的书案,眸光微闪,“宋清那封没写完的奏章……”

    “那奏章上的字迹确是宋大人所写无疑,周济桓也没有特意提及过那封奏章,”孙朝道,“臣瞧着那字迹端正,并无异常,该是中毒前所写,所以料想,该是宋大人原本想写奏章向陛下请罪,但落笔之后不知怎么,便又停下了。”

    “朕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分极其无奈的笑意,“他因为选了冯谦做会元,自己又扯进了舞弊案而觉得有愧,许是想写封奏章来请罪,落笔之后可能又想起,朕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便又停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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