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门外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跟着陈敬的声音传进堂内:“陛下,仵作已经完成了查验。”
“嗯,”齐子元和孙朝交换过视线后,才又道,“请进来吧。”
京兆府的仵作年岁已经不小,须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据说已经在京兆府待了二十余年,经手查验过成百上千具死法各异的尸首,经验丰富,手法老道,让孙朝这个京兆尹都敬佩不已。
到底是经验老到的老仵作,进门后看见坐在堂中的齐子元也不慌张,学着陈敬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陛下,孙大人。”
大热的天气,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验了这半天的尸,老仵作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一张脸也晒得发红,齐子元瞧在眼里,不由皱眉:“辛苦了,先喝些水再慢慢说。”
话落陈敬便倒好了水送到了跟前,老仵作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水,而后长长呼了口气:“多谢陛下。”
“无妨,”齐子元摇了摇头,又示意他入座之后才又开口,“尸首查验好了,如何?”
“回陛下,死者的死因是乌头中毒,属下在其床边喝过的水盏里验出了毒,还在其怀中找到了一张白纸,纸上残留的粉末正是乌头粉末,”仵作回道,“据宿卫说,近日来并无人进过死者房间,送到死者屋里的饮食也事先经过验毒,所以属下推测毒药是死者自己私藏,并且加到水盏里以自尽的。”
听完禀报,又问了些细枝末节,齐子元便让陈敬将老仵作带下去休息,自己思索着向孙朝开了口:“看来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周济桓思虑确实周全,既给自己准备了从案件中抽身之法,也料想了一旦事发如何能让自己死得更体面。”
“确是如此,”孙朝点了点头,略沉吟后开口道,“陛下,既如此,再加上先前那份供状,便可认定周济桓是畏罪自尽,那此案便可就此结案了。”
“那便辛苦孙大人了,”齐子元思索道,“朕对律法不如你精通,后续就仍由你为主,经三法司核对后再行处置便可。”
“臣遵旨,”孙朝应声后,又有些许犹豫,“不过若按律的话,周府上下还有一些紧密的亲族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牵连。”
“连坐之法本就不合理,借此改了也好,朕相信这次众世家不会再反对了,”齐子元徐徐道,“周府上下,凡有确凿证据涉及此案又或者近段时日查出的过往其他案件,按律处置就是,其他无辜者,不管是家眷、亲族还是府中的仆役,让他们离了周府自寻出路吧。”
孙朝起身拱手:“陛下宅心仁厚,是万民之福。”
“若真的是万民之福就好了,朕其实清楚为君者不可过于良善,应该更杀伐果断些,可还是……”齐子元说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没关系了。”
孙朝眨了眨眼,语带困惑:“什么?”
“没事,”齐子元道,“朕只是突然生起了一点感慨。”
齐子元既这么说了,孙朝也不好再问,看了眼他仍发红的两颊:“今日天气太热了些,臣让人去弄些冰饮过来,陛下在这堂内稍歇一阵?”
“不用麻烦了,”齐子元顺着孙朝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发烫的脸,“你还有结案的事要忙,朕就不打扰了。”
“也好,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连间冰室都没有,陛下确实不宜久留,”孙朝说着,躬身施礼,“那臣恭送陛下。”
回程的马车依然是闷热的,纵使敞着车帘,也没感觉到一丁点的微风。
不知是在太阳下走了太久,还是来回奔波有些疲惫,齐子元只觉得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积压了太多事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想借着回程的路好好思考一下周济桓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却发现没有一点思绪,不自觉地就合上了眼帘。
“陛下?”瞧着他的样子,陈敬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还好吧?”
“朕睡会,”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了仁明殿再叫我。”
因着不想打扰到睡梦中的齐子元,陈敬早早拿了令牌,让马车一路顺利地进了皇城,最后停在了仁明殿门前。
齐子元还靠在车壁上睡得无知无觉,陈敬凑近了些刚准备将他唤醒,瞧见他发红的脸颊不由皱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所料的感受到了微烫的温度。
“陛下?”
陈敬急忙开口,连唤了几声,在睡梦中的人才勉强掀了掀眼皮,涣散的目光在陈敬脸上慢慢汇聚,意识也稍微回拢了些许:“陈敬,怎么了?”
“陛下,我们到仁明殿了,”陈敬道,“奴婢摸着您身上热得很,看起来也不怎么精神,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齐子元下意识拒绝,刚要起身下马车,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坐回了原处,让自己稍微缓了缓,“朕还真是有些难受,可能是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中暑了。”
“那奴婢……”陈敬知道齐子元平日里最不喜见太医,尤其不喜喝药,犹豫了一下哄劝道,“陛下,还是让太医来看看的好,若您不喜太医开的药,奴婢去永安殿请江公子过来?”
“你是要去请江公子还是要跟皇兄告状?”齐子元晃了晃发晕的头,“虽然朕不喜欢吃药,但现下这种情况,还是请太医过来一趟吧。”
陈敬稍稍松了口气,朝着马车外吩咐之后,又浑身扶住齐子元的手臂:“奴婢扶您进去。”
齐子元虽不愿意,奈何实在头晕乏力,只能借着陈敬的力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暖阁内早早备了冰鉴,让蓦地从炎热的室外进到其中的齐子元感到了难得的凉意,但还没等他走到冰鉴前,一旁的陈敬先开了口:“陛下才沾了暑气,不好再受凉。”
“也是。”
齐子元应了一声,由着陈敬扶着自己歇在了软榻上。
片刻之后,太医跟着前去请人的小内侍匆忙而来。
齐子元继位半年多,除了前段时日不能安眠只病过一次,还是在行宫里由江维桢诊治的,平日里除了定期的请脉,几乎不和太医们照面,此刻躺在软榻上,看着须发花白的太医跪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诊脉的样子不由皱眉,刚想起身,那太医已经放开了手:“陛下确是中了暑,臣这就去开方,陛下还须多加休息才是。”
“嗯,”虽然躺着,齐子元身上依然没有多少力气,“母后今日如何?”
“回陛下,臣今晨去请脉的时候,太后的脉象已经十分平稳,”太医立刻回道,“连早膳也比前几日吃得多了。”
“那就好,母后身体为重,朕中暑的事儿就不要再惊动她了,”齐子元说着,又转向了一旁的陈敬,“带陈太医去开方吧,天气炎热,冰鉴里备着的冰饮记得给陈太医带一份。”
陈敬应了声,引着陈太医退了下去。
暖阁内又只剩下齐子元一个,大抵是在马车睡过的缘故,虽然依旧头昏眼花,意识却十分清醒,再没有分毫的睡意——许是因为方才提起了周太后。
自周济桓出事以来,周太后虽然不闻不问,但从她一直以来对周济桓的信任,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也看得出来对这个人的在意。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也曾起过懵懂的情愫,若被周太后知道周济桓的死,总归还是要伤心一场的。
虽然那是周济桓选给自己的结局。
这么想着,对已经死了的周济桓,齐子元愈发的不能原谅。
明明家世显赫、前途无量,却偏偏谋害了宋清,也将自己陷入了这样无法回寰的境地。
想起周济桓临死前说的话……或许他真的是想让齐子元坐稳这个皇位,一步步地成为大梁真正的主人,但他也确确实实是从未把齐子元这个血脉不明的小皇帝放在眼里的。
他大抵是想要弥补一点年少时的遗憾,想要将年少时最在意的那个人和她最在意的“儿子”送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掌控无尽的权势。
却从未真的在意过他们母子究竟想要什么。
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奉献值得人为之动容吗?
齐子元摇了摇头。
最起码他是不会的,周太后……应该也不会吧。
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进到暖阁内,齐子元微阖着眼帘也懒得睁开,不怎么情愿地开口:“药这么快就煎好了?”
“是我,听说你上午出了门,想着过来看看,”清润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地担忧,“怎么病了?”
“皇兄?”齐子元睁开眼,看着齐让在软榻边坐了下来,迎上那双分外温柔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委屈起来,“我好难受啊,皇兄。”
少年的声音比往日更低了几分,尾音却不自觉上扬,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让齐让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发软。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齐子元发红的脸,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依然微凉的手掌感受到的热度更甚,不自觉就皱起眉头来:“怎么这么热?”
“是啊,”对方微凉的手对齐子元来说却正合适,他弯了弯眼睛,“不过现在这样好多了。”
第八十二章
在齐子元印象里,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中暑其实算不得什么事,及时通风降温,多补充一点水分,再休息一阵也就能恢复了。但这里毕竟是医疗技术落后的古代,自己又偏偏占着个‘贵重’的身份,自是无人敢忽视。
尤其还有齐让在场。
因而当陈敬捧着自己守在药炉前亲手煎好的药而来时,虽然光是闻见扑面而来的草药味,齐子元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却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和纠结的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眼见那张小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齐让立时递过了水盏,看着齐子元一口气喝下半盏后,又从陈敬捧着的小碟里拿了一颗蜜饯喂到他嘴里,“吃了就不苦了。”
“好,”齐子元乖乖点头,将蜜饯含在口中,感受到草药的酸涩味道慢慢淡去,神情也轻松了一点,虽然整个看起来还有点蔫,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的,笑眯眯地看着齐让,“谢谢皇兄。”
“药是太医开的,蜜饯是陈敬找来的,”齐让说着话,从陈敬手里接过沾湿的布巾,替齐子元擦了擦脸,“有什么可谢我的?”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光是看见皇兄坐在这里,就能让我觉得安心了。”说到这儿,齐子元垂下眼帘,声音低了几分,“皇兄,周济桓死了。”
齐让的动作微顿,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上午的事?”
“嗯,一大早孙朝让人传信过来,说是周济桓招认了,我便想着去看看,”齐子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事先藏了毒药,当着我的面服毒自尽了。”
“他既害死了宋清,过往又有诸多的错处,这样的死法已是便宜他,”齐让将湿布巾递还给陈敬,看着他退出门外,又转回视线看向齐子元,语气和缓了许多,“吓到了?”
“也不算,就是有点……”齐子元微闭眼,“从得知他是害死宋清的凶手起,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给宋清报仇,但瞧着他就这样死在我面前,又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既觉得这是他的报应,又难免会唏嘘。”
说着话,他睁开眼,眼底带了迷茫:“我是不是有些矫情,没事儿在这儿自添困扰。”
“没有,这样很好,”齐让看着他认真道,“没有因为仇恨失去本心,有矛盾有纠结,这样才是活着。”
齐子元安静地听完齐让的话,眉眼弯了弯,突然间就觉得因为周济桓的死而积压在自己心间的那丝困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在这个生存模式、观念、制度都跟过往迥然不同的时代,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支持和保护自己,已经足够了。
很多积压在心间的疑问突然也没必要再问出口了。
他有自己的固执和追求,齐让亦然,一如自己的来历是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齐让自然也有他不能袒露的心迹。
纵使有所隐瞒,齐让依然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最信任的人。
除了浅浅的笑意,没有得到任何回话,齐让却也不在意,而是又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先前凉了些,便稍微放心了些许:“还难受的话就睡一会,睡醒起来就好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那皇兄呢?”
“反正闲来无事,”齐让收回了手,缓声道,“我在这儿守着你。”
齐子元开心起来,又开口:“那把冰鉴挪得近些,这天气怪热的,皇兄别再中暑了。”
“知道了,”明明自己难受成这副模样,却还忘不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齐让忍不住失笑,心口却又觉得格外柔软,伸手安抚一般拍了拍少年的手,“睡吧。”
“好,”明明答应了,齐子元却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皇兄……”
“嗯?”迎上那眼巴巴的样子,齐让声音都轻了几分,“睡不着?”
“是有点,刚刚回来的路上睡了一会,”齐子元睁大了眼睛,带了期待,“不然皇兄给我讲个故事?”
“像你给许戎讲的那种故事?”齐让轻轻摇头,“那我可不会。”
“这样啊……”齐子元抿了抿唇,一脸失望的样子,“那算啦,我自己闭上眼睛躺一会,也许就能睡着了。”
“你啊,怎么病了还喜欢撒娇了,”明知道他是故意这副神情,齐让依然无可奈何,“我平日里哄许戎睡觉都是给他念些晦涩难读的书,你要不嫌枯燥,我念给你听?”
齐子元下意识朝着书架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齐让,莫名觉得这说不定真是一种哄睡的好办法,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不知怎么,齐让总觉得他这幅样子和许戎不想午睡的时候莫名的相似,轻轻笑了一声后才又道:“那闭好眼睛。”
“好!”齐子元应了声,这一次终于闭上了眼睛,“可以开始讲了。”
“我想想讲什么……”齐让说着话,下意识地朝齐子元看了去,目光落在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而后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最后凝在因为生病而有些干涩的唇上,莫名觉得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放在床边的水盏喝了一口,才终于开了口,“乾,元亨利贞,文言备也……”
齐让的声音极低,却平白的能让齐子元心安,再加上确实是晦涩难懂的内容,还真的让齐子元生起了困意,意识愈发涣散,而后慢慢睡了过去。
少年清浅的呼吸声打断了齐让,他垂下眼眸,看着齐子元睡得无知无觉的脸,良久,长长地舒了口气。
齐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连星星点点的梦都没做一个,更没想到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依然是齐让的脸。
暖阁内光线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让齐子元一时间分不清时辰,他也并不急着分辨,圆睁着一双眼睛,用目光描绘着伏在自己枕边安睡的人的轮廓。
不知道齐让到底睡了多久,但时日久了,互相的了解让齐子元十分清楚,这人素来浅眠,哪怕是自己现在坐起身来,也能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但瞧着他这样坐在地上,上半身伏在自己身边的睡姿,又总觉得有些心疼,犹豫间正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齐子元有一瞬的惊愣,更是难得地从那双总是清清冷冷看向自己却又十分温柔的眼底见到了些许的茫然。
却也只是一瞬,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的时候,齐让便回过神来,坐直身体,先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脸,而后点了点头:“好多了。”
“嗯,头不晕了,”齐子元说完,往外看了一眼,“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
“不是天要黑了,是要天亮了,”齐让跟着向外看去,“应该已经过了寅时了。”
“寅时?”齐子元瞪大了眼睛,“那皇兄你就这么在这儿坐了一夜?”
“没有一夜,先前在书案那儿看了会书,”看见齐子元的表情,齐让笑了一声,“说好了要守着你。”
“皇兄……”齐子元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道,“那现在时候还早,不然皇兄你上来再睡会。”
说着,他向旁边动了动,留出软榻边的位置。
齐让看着榻上的少年,眸光微闪,最后摇了摇头:“就不睡了,正好你也醒了,趁着这会还不算热,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齐子元不由讶异,“去哪?”
“待会你就知道了。”齐让说着站起身,唤了人进来伺候齐子元梳洗。
不知道是年轻底子好,还是前日太医的那副药见了成效,梳洗过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齐子元觉得颇为神清气爽,直到听见齐让一边梳洗,一边嘱咐陈敬将煎好的药送过来,才又皱起眉头:“还要喝?”
“这方子能清热降火,天气炎热,路途又漫长,还是喝了好,”齐让道,“要是实在难喝,让维桢再过来替你开点好入口的药?”
“这么热的天,就别折腾江公子了,”齐子元抽了抽鼻子,思绪微转,“路途漫长,我们是要去……龙首山?”
“还想着出了皇城再告诉你,好留些惊喜,”齐让笑了一声,“听说这几日休朝,郑太傅也告了假,你既耐不了热,正好去龙首山避暑。”
“我是先前也动过这个心思,但前段时日案子未结,母后又病着,”齐子元轻声道,“就想着等母后生辰过了再去。”
“昨日我让人去给母后送了些东西,说是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齐让道,“今日出发,母后生辰前来得及赶回来,不必担心。”
既然齐让已经做了计划和安排,这时候再开口拒绝,未免太扫兴了些,所以没再有任何顾虑的,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好,皇城里天气热,也叫上江公子和阿咬一起,若是方便的话,还有江……”
他顿了顿,扫了眼一旁的内侍,后面的话没再继续下去,但齐让已经意会,轻轻点了点头:“放心,都安排好了。”
第八十三章
天色微明,朝阳隐隐地从天际露出一点轮廓,却已经隐隐地能感受到热意,让齐子元不禁感慨,趁着这个时候出城真的是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因着要在行宫住上几日,所以这次并未刻意隐藏行程,但随行却是按照齐子元的秉性特意从简,只带了几个内侍和随行的近卫,再由宿卫一路护送,行进的速度也要快上许多,没多时就驶出了都城,沿着官道一路进了山里。
上次到龙首山的时候还是春天,万物复苏,树木刚刚萌发新芽,而现在已是盛夏,入眼已是另一番景致,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地长成了一片浓重的绿,遮蔽了越升越高的太阳,连空气也更清新起来。
齐子元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山里的空气好,光闻着就觉得心情都跟着好了。”
“空气哪有什么味道,”齐让正捧着一本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看,闻言失笑,“你就是在皇城里待得太久,近段时日里心事又太多,能出来散心自然会心情好。”
“那倒是,”齐子元点头,回转视线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皇兄在看什么书?”
“维桢找给许戎的,”齐让将手里的书册展现给齐子元看,“记录了一些民间传闻还有些神灵怪异的故事。”
“唔,”齐子元探头看了一眼,更是好奇,“皇兄怎么想起看这种书了?”
“晨起收拾行囊的时候突然看见便一起带上了,”齐让说着,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也正好你再睡不着想听故事的时候,不至于还念那些枯燥的东西。”
“我昨晚……”
想起前一日自己的样子,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抬眼迎上齐让的目光,却突然间不想给自己做任何的辩解。
人在病着的时候总会变得有些脆弱,想要获得更多的关心和呵护,这也没什么好去辩解的。
更重要的是,齐让都明白。
这么想着,齐子元弯了眼睛,毫不客气道:“那好啊,我等皇兄看完了讲给我听。”
齐让笑了一声,还真的点头应下:“好。”
齐子元愈发的开心起来,干脆扒着齐让的肩头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马车摇晃,纵使齐让稳稳地捧着书,只看了半页齐子元就觉得头晕眼花,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旁边还在看得专注的齐让:“马车太晃了,光线也忽明忽暗,对眼睛不好,皇兄还是等到了再慢慢看吧。”
“嗯?”齐让虽然诧异,但还是如言合上了手里的书册,跟着齐子元一起,向窗外看去。
反正无事可做,齐子元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色,顺便找了话题:“江公子他们要多久能到?”
“他们先回江家接了阿瞳,”齐让回道,“大概要比我们晚上一会。”
“昂,”齐子元点了点头,声音轻了几分,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江姑娘真的能来吗?”
“能,”齐让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离开都城已有十余年,身形和容貌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维桢又想了些办法,让她能够顺理成章地进到行宫还不被发现。”
“什么办法?”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好奇道。
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故意卖起关子:“待会见了你就知道了。”
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愈发地期待起来,一边继续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边在心里猜测江维桢到底想了什么办法,倒给这本该枯燥的路途找了事做,没怎么注意,马车就已经驶进了行宫的大门。
如齐让所说,不多时,江维桢几人也到了行宫,齐子元一路的困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看着面前身穿青色小袖袍衫,长发高束成冠,显得尤为清俊的江淇,惊讶地半天没开口,直到对方拱手施了一礼,才回过神来:“这行宫里并无旁人,不用多礼。”
“没有多礼,正常的礼数而已,”江淇面上笑眯眯的,“瞧着陛下的样子,是不认识我了?”
“倒不至于不认识,”齐子元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有些惊讶,你这幅样子居然也很合适。”
这倒是实话,江淇本就比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常年在北关的习武生活,让她筋信骨强,肤色也深了几分,再加上磊落飒爽的性格,穿上这身男装确实不见违和。
“合适吗?”江淇垂下视线看了眼身上的袍衫,“我本想着不来了,但阿让专门让维桢和阿咬来接我,便换上了这身,不被人发现就好。”
“你要是不来,江公子大概也不会来了,”齐子元一面引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倒茶,“都城天气炎热,你整天在江府待着也怪无聊的,行宫里要凉爽的多,山上还有围场,皇兄还说要教我骑射呢。”
说完他看向一旁正喝茶的齐让:“是吧,皇兄?”
“嗯,”齐让放下茶盏,“今日一路折腾过来难免劳顿了,明日再去,如何?”
“我当然可以,”齐子元坐回椅上,看向江淇,“江姑娘呢?”
江淇捧着齐子元倒好的茶,笑着应声:“我自然也可以。”
“那就……”齐子元话说了一半,一旁正拿湿布巾给许戎擦脸的江维桢开了口,“陛下怎么都不问我?”
齐子元歪了歪头:“江姑娘去,江公子不去吗?”
一句话说完,剩下的三道目光都看向了江维桢。
江维桢:“……我自然要去。”
“那我为什么还要多余再问一句?”齐子元弯了眼睛,朝着已经擦好脸的许戎张开手,“阿咬也一起去吗?”
“我要去的!”许戎立刻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我最近跟着韩应哥哥学了好多功夫,韩应哥哥说我可以学骑马射箭了。”
“是吗?”齐子元将他抱到腿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我们可以一起学啦。”
“哥哥是应该好好学学啦,”许戎好脾气的由着他捏,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语气认真,“阿瞳姐姐说练武可以强身健体,这样哥哥就能少生病啦。”
“我……”齐子元失笑,无奈地替自己辩解,“我也没有总生病嘛,昨天是中了暑,但现在不也好了吗?”
“差点把这个忘了,”一直笑着听他们说话的齐让突然开了口,“等吃完晚膳,还要再吃一次药。”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些:“……皇兄可以晚膳后再提醒我的。”
“我是怕晚膳后你再借口身体已经好了,将药逃过去,”齐让道,“当着许戎的面再说一次,晚上他便会看着你。”
“良药苦口哦哥哥,”许戎听完齐让的话,立刻点了点头,还学着齐子元刚刚的样子,也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晚上我会看着你的。”
“知道啦,”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在那只作乱的小手上轻轻弹了一下,“药我一定会喝的,现在先去吃午膳总可以吧。”
许戎抬眼朝齐让看去,见他笑着点头之后,才奶声奶气地开口:“可以啊!”
说着话,便从齐子元腿上爬了下去,跑到江淇身边:“我好几天没看见阿瞳姐姐了,我要和阿瞳姐姐坐在一起。”
眼见江维桢挑起眉头,齐子元笑了起来:“好,那让你坐在阿瞳姐姐和维桢哥哥中间。”
江维桢:“……”
因为在山间,纵使是晌午,也能感觉到凉爽的风,齐子元嫌殿内憋闷,索性让人将午膳摆在了花园里的栖霞阁上。
山里的太阳光似乎也变得和煦起来,坐在开阔的阁楼上,既能感受到微风拂面,又能借着开阔的视野将整个花园收入眼中,齐子元喝了口微凉的乌梅汤,终于有了避暑的实感。
桌上有小朋友吃饭时,他身边的人都会比较忙乱,齐子元吃了一会,忍不住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口口声声对许戎坐在自己和江淇中间而不满却还不住地给他夹菜、擦嘴、喂水而忙得不亦乐乎的江维桢,目光微转,不自觉地又看向了托着腮面带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的江淇,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块明显挑过刺的鱼肉落到齐子元碗里,跟着齐让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在笑什么?”
齐子元并不算挑食,但因为怕麻烦,在穿越前就极少主动吃鱼虾蟹之类的东西,穿过来之后因着不喜被人伺候,陈敬之类也只以为他是不爱吃,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齐让发现,每每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十分自然地帮忙料理好,再夹到齐子元碗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心情好,”齐子元夹起碗里的鱼肉,细细地咀嚼过才咽下,而后才抬眼看向齐让,“又回龙首山了,上次没看到的日出,这次应该能看到了吧?”
“日出?”齐让微顿后了然,不假思索道,“明日一早,我去叫你。”
“好啊。”齐子元点了点头。
第八十四章
向翠峰距离行宫并不算太远,从西北的角门而出,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上一阵,就到了这座绿树环绕的秀丽山峰之下。
“向翠峰好像比想象的还要高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这路看起来还算好走。”
“当初修建观云亭的时候,专门开凿出这么一条路。不过山林间难免有枯枝烂泥,现在光线又暗,还是要小心脚下,”齐让说着,将手里的灯笼朝齐子元方向偏了偏,让他能够更清楚地看见脚下的路,“一路出来都在打呵欠,昨夜又没睡好?”
“唔,是有点,”齐子元说着话,瞥见齐让皱起的眉头,立刻解释道,“这次不是因为忧思重啦,是因为想到要早起看日出就觉得高兴,精神太过亢奋,所以睡不着。”
就像是小学的时候得知第二天要春游,就总会兴奋的睡不着,一会起来检查一下书包里的零食,一会趴着窗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下雨。
大抵都是因为怀了太大的期望,生怕有一丁点的变故发生。
仔细想想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一次日出而已,今日看不见还有明日,上次因为生病又下雨耽误了日出也没多大失落,这次倒是像个小孩一样按捺不住。
也可能是因为……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朝齐让看去。
太阳还隐在地平线下,晨光熹微,却刚好够看清那张分外精致的脸,又或者根本用不着任何的光线,哪怕是闭上眼,齐子元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齐让的轮廓。
虽然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很明显的是,一起看日出这件事,早已超过了日出本身。
有日出看固然是好的,纵使赶不上日出,一起在山林间走一走,又或者只是在行宫的阁楼里对坐着喝上一盏茶,也会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原来,让自己昨夜辗转反侧来期待的其实是将要共度的时间。
思绪飘转间,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身边的齐让也跟着停下脚步,举起灯笼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走不动了?”
“嗯?还好,也没有走多远,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不动。”
齐子元说着话,扭头看向刚走过的路,目光落在不远不近地跟着的近卫身上,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是断然不想在爬山的时候还要带着近卫随行,但陈敬坚持向翠峰是在行宫之外,须得有人随护才能放心,齐子元这才不得不应下,带了两个近卫一起出了门。
齐让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点了点头:“你这两个近卫虽然年轻,连日里看下来倒还算稳重可靠。”
“嗯,”齐子元应了声,“据说是母后专门从军中挑的。”
其实不止这两个近卫,仁明殿上下,从陈敬这个内侍总管到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还有日常在仁明殿轮值的其他近卫,全是周太后悉心挑选的,刚穿过来的时候,齐子元曾以为这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掌控仁明殿每一点风吹草动,时日久了才逐渐确信,这只是一个母亲毫无保留的关爱。
就是不知道要是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一直用心呵护的这个少年并不是亲生的,又会不会后悔这么多年的付出?
齐子元皱了皱眉,察觉到身边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又立刻晃了晃头,清掉脑海里的思绪,随口问道:“阿咬昨天不是吵着要来看日出,怎么没一起?”
“和你一样,昨晚亢奋的半宿没睡着,”齐让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起的时候他才睡下不久,要是吵醒了,这一路都难安生。”
“那我还是比阿咬强的多,刚刚陈敬叫我的时候,都没挣扎就爬起来了,”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突然想到,“那要是阿咬起来发现我们来看日出没有叫他,岂不是会很伤心?”
“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有着盎然的兴致,”齐让笑道,“行宫这么大,他随便转一转注意力就分散了,还有维桢他们陪着,顾不上我们。”
“也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我像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应该比他还贪玩呢。”
齐让扭过头来看他,眉眼里带着未经掩饰的笑意:“就算是贪玩,应该也很可爱。”
应该……
齐子元听见这两个字轻轻挑眉,而后面上便又漾出了笑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一边对着齐让说道:“皇兄你现在是这样说,要是看着我每天不读书偷跑出去玩,先生教的东西总也记不住,甚至还缠着你帮我写先生留的课业,不管读书写字还是练武都和小尾巴一样跟在你身后,肯定就不会觉得可爱了。”
齐子元只是随口一说,齐让的脑海里好像就已经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出乎意料的,并没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或许偶尔会有些困扰,但……
“若是能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齐让凝眸看着齐子元,“我的少年时期应该会很幸福。”
虽然他并未言明,但齐子元却听出了那未尽的话里的意思。
“没关系的,”他一眨不眨地迎上齐让的目光,“虽然晚了些,只要一直在就好了。”
齐让微微蹙起的眉头舒缓开来,笑着点了点头:“好。”
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吧。”
天光愈发明亮,隐于地平线下的太阳慢慢苏醒,一路说说笑笑的二人也终于走到了峰顶。
入目是一片苍松翠柏,观云亭就隐于其中,一侧是茂密的树林,另一侧是陡峭的山崖。
齐子元站在亭中,扶着围栏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层峦叠嶂、群山幽壑,缭绕的雾气宛若云海,而真正的云海,已经被天际的霞光染成一片金红。
“好美!”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回头朝齐让招呼,“皇兄,太阳要升起来了!”
“嗯。”
山林里的晨风微凉,齐让从近卫手里拿过披风,进到亭子里披到齐子元肩上,而后站在他身边,一起遥遥地望向了崖下。
那是齐子元回去再上五年的汉语言文学也无法描绘出的画面,初升的太阳是温和的,也是绚烂的,穿透了山林间的雾气,慢慢地探出头来,金红色的光芒笼罩着林海,给这片山林还有世间万物带来了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天。
“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一宿不睡都值了,”齐子元扭过头,正对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对着那张被朝阳镀了光的清俊面容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喃喃地唤了一声,“皇兄。”
“嗯?”齐让伸手替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顺带将兜帽一并戴好,“要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齐子元转回视线,看向越升越高的朝阳,“我想要的都在了。”
齐让睁大了眼,眸光微闪之后,也跟着转过视线,向崖下看去:“也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
就这么并肩在崖口看着朝阳完全升起,齐子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视线打量着所处的这座观云亭,顺势在石凳上坐下,语气里带了讶异:“我先前只以为是个简单能遮阳避雨的地方,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峰顶建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亭子。”
“这亭子是父皇当年专门找了工匠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齐让挨着他坐下,“说是这向翠峰是集了天精地华之处,方便他偶尔过来修炼。”
“天精地华?若真是这种好地方,修这么个亭子不是反而碍了事,若真的潜心修炼,为何不找个深山老林也省的受打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明明是只想享受这皇位带来的尊贵,却不想为天下苍生承担任何的责任。”
话说完,迎上齐让的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可不仅仅是不尽责的上任皇帝,也是齐让的亲生父亲,不由咬了咬唇:“对不起,皇兄,我不该如此评价父皇。”
“你说的本也没错,父皇这一生……”齐让轻轻摇头,“到底是只为他自己而活的。”
若换从前,齐子元会立刻反驳齐让,人生短暂,为自己而活又有什么不对?但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半年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身为一国之君,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兴衰,天下苍生的存亡,注定了是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的。
沉默了一瞬后,齐子元低低道:“所以皇兄便只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了?”
“以前是这样的,”齐让也不否认,微低头看着齐子元,“现在的话,我的人生又有了别的重要的存在。”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齐让的目光,因为二人坐得足够近,他可以清楚地从那双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就好,”齐子元轻声道,“即使大梁的江山依然重于一切,但能有这么一个存在,能让皇兄快乐起来,就已经够了。”
第八十五章
太阳又升高了些,照进亭子里,给刚被晨风吹得两颊发凉的齐子元带来了阵阵暖意,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遥遥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茂密的树林。
微风拂过,翠绿的枝叶沙沙作响,掀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绿色的波浪,是十分怡人的画面,稍有些文采的人瞧见,或许能写出一篇精彩的散文,而落到齐子元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只刚刚入门的大一新生眼里,好半晌只感慨出了一句:“好多树啊!”
齐让还坐在石桌前,正托着腮看他,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齐子元投过来的视线,立刻掩唇轻咳了一声,语气正常地附和道:“确实好多树。”
齐子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计较,转回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带来的清新空气,又突然道:“其实皇兄才应该过来好好看看。”
齐让眉梢微挑,带了些许困惑:“怎么?”
“你成日里都坐在书案前,守着昏黄的灯不分黑白的看书写字,”齐子元回过头看向齐让,语气认真,“多看看绿色,对眼睛好。”
齐让不明所以,迎上他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他身边,跟着一起遥遥地看向了面前的林海。
“我以前听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几个瞬间,当时年纪小,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齐子元微闭眼,任由微凉的风吹在脸上,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感慨,“现在倒是越来越能体会得到了。”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禁侧目:“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朝局再混乱,烦心的事再多,”齐子元睁开眼,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能有这一刻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他的语气所动容,有那么一瞬,齐让很想问问眼前这个少年,让他觉得值得的是不是不止眼前这壮美的风景?
但当迎上那双在朝阳的映衬下愈发明亮而坚定的眼睛时,突然觉得很多话无需再问了,所以他缓缓开口,语气认真:“不止几个,会有更多更难忘,更让你觉得值得的瞬间。”
“好,”齐子元点了点头,唇边漾出笑纹,“皇兄说了,那就一定会有。”
看过了日出,也赏够了林海,随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因为欣赏风景而短暂消失的困倦又涌了上来,齐子元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询问的目光看向齐让:“皇兄,现在回去?”
“好,”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微微停留,“还能不能走得动?”
“这点路程还是没问题的,”齐子元说着话,跳下了亭子的台阶,仰着头笑着看向齐让,“就是走不动也要回去呀,也不能就住在这峰顶,还是撒娇放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非要皇兄给我背下去?”
“也不是不可,”齐让撑着亭子的围栏,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阳光里的少年,面上带着笑意,“撒娇放赖也好,背你下去也好,都可以。”
“我又不是阿咬那个家伙,”齐子元弯着眼睛,“况且……”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齐让突变的表情和不远处近卫的惊呼声所打断,齐子元下意识回身,正瞧见一道凛冽的寒光从眼前闪过。
电光火石之间,恍惚发生了许多事情,等齐子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几步之外,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面孔正躺在地上不住抽搐,胸口插着一把一掌长的匕首,伤处正在不断地向外冒血,染红了原本就破旧的衣料。
齐子元后知后觉地认出那把匕首就是刚刚从自己眼前闪过的那道寒光,原本的目的是插进自己的心脏。
“还好吗?”齐让半蹲下身,见齐子元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由皱眉,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来不及顾及许多,下手也失了分寸。”
“不用抱歉,皇兄,”齐子元抬手,十分坚定地将齐让的手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要我的命,而你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这个人算我们一起杀的。”
“你……”齐让刚要说话,突然发现那只抓着自己手的清瘦手掌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眉头凛起,声音也变得凝重起来,“受伤了?”
“嗯?”齐子元下意识低头,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才发现右臂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一指长的伤口,冒出的血迹浸透了深色的衣料,之后沾染到了手上,这才被齐让发现,“好像是刚刚混乱间被匕首蹭到了一下,这么小的口子,我都没注意。”
“小口子?”
齐让拧着眉头,撕掉了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袖子,露出了还在流血的伤口。其实严格算起来,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因为那把匕首实在锋利,划开了皮肉,落在眼里实在有些狰狞。
“皇兄?”眼见齐让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齐子元低低地开了口,“真的没事,别担心。”
过往习武的时候,齐让受过比这严重多的伤,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确实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偏偏是在齐子元身上,就变得分外的难以忍受。但受了伤的人,还要用这样哄劝的口吻来安慰自己,齐让还是勉强地开口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止血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
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自己的反射弧实在太长,齐子元终于感觉到了从伤处蔓延开来的痛感,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疼?”齐让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瞧见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不由放轻了声音,“稍微忍一忍,先止了血好吗?”
“没关系的,皇兄,”齐子元深深吸了口气,“你继续就好,也不算很疼。”
齐让凝眸看了他一会,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继续往伤处上药。
这瓶止血的药粉是江维桢亲手所配,每每外出都会叫齐让带在身上,尤其这次到龙首山来有去围场的打算,倒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发挥用处。
眼见伤处流出的血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止住,齐让又洒了一层药粉,才又低头从里衣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将上了药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好:“暂且这样,待会回去了再让维桢处置。”
“我看这样就可以了,江公子就算是神医,处置皮外伤也不过这样了吧,”齐子元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抬头朝齐让弯了眉眼,“幸好有皇兄在。”
“是我疏忽了,”齐让拉过齐子元的右臂,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没有血迹洇出后才稍稍放心,站起身将齐子元也从地上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幸好没有别的伤。”
“要是没有皇兄,我这条小命说不定都不在了,”齐子元说着,看向一左一右守在那行凶者跟前的近卫,“怎么样?”
“禀陛下,已经没了气息,”回完话,突然两个近卫都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护卫不利,请陛下治罪。”
“朕又没什么事,有什么可治罪的,”齐子元摆了摆手,“起来说话,朕现在的手臂也不方便来扶你们。”
两个近卫对视之后,站起身来,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
“你们……算了,”齐子元转过头,朝地上的尸首望去,“能认出是谁吗,怎么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来刺杀朕?”
“禀陛下,此人衣着破烂,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近卫回道,“一时还不能辨别其身份。”
“不知道是谁……”齐子元歪着头思索道,“是别人买的凶,那怎么买一个这样的?”
齐让一直敛着眉没说话,听见齐子元这句话,抬眼看了过去:“怎么?”
“既是想要刺杀我,总要找个身手了得的,然后小心谋划,寻得一个可乘之机,以求一击必中,”齐子元撇了撇嘴,“这人虽然出现的突兀,但身手实在不怎么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来当刺客的。”
见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地分析起刺杀自己的事,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具尸首上:“这里毕竟在行宫之外,先尽早回去,后续再行调查。”
“好,”齐子元应了一声,见那两个近卫已经利落地上前去收拾那尸首,便也没再多言,回转视线发现齐让在看着自己,“怎么了?”
齐让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我背你。”
“嗯?”齐子元睁大眼睛,“皇兄,我伤的是右臂,走路没关系的。”
齐让顺着朝他的右臂看了一眼,眉头轻蹙:“但……”
“皇兄若是不放心的话,”齐子元伸出完好的左手,拉住齐让的袖口,“让我拉着就好了。”
齐让微垂目光,看着勾着自己袖口的两根修长的手指,内心几近犹豫之后,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第八十六章
起初的时候,齐子元对右臂上的伤口还不以为意,一路向下走着,照例和齐让说说笑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直到说到兴起,抬起右手比划的时候,牵痛了伤处,才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
不出所料地迎来了齐让的侧目:“伤口痛了?”
“唔,还好,”齐子元低头朝右臂上看了一眼,见衣料还好好的没有渗血的迹象也不放在心上,“江公子这药粉确实有效,刚一路走过来,我都忘了自己还受了,这才忘形扯到了伤口。”
“再有效也还是要养上一段时间才能痊愈,”齐让说着话,余光瞥见那道已经处置的很好的伤口,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饮食起居总要受些影响。”
“反正这几天养在行宫,也没什么要处理的朝务,伤口愈合之前,我会尽可能少用右手,用不了几天就好了,”齐子元扯着齐让衣袖的左手轻轻晃了晃,“其实想想已经很是幸运了,虽然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刺客,只是划了这么一个小口子,性命无忧,而且……”
他抬头看了看已头顶愈发明媚的太阳,弯了弯眼睛,笑着看向齐让:“我们今日出来是为了看日出的,日出看到了,受点小伤也没什么关系,就当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的好了。”
“你啊,”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也弯了眉眼,语气里带了无奈,也带了宠溺,“倒是乐观。”
“其实不是我乐观,这伤要是落在别人身上,甚至皇兄自己身上,你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紧要,却因为是伤在我身上,又是在你的眼皮下受的伤,皇兄才一直沉着面容、皱着眉头,”齐子元歪头想了想,而后用打趣的口吻道,“皇兄这算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齐让微顿,而后轻轻点头,“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如此坦率的承认,倒让齐子元十分意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回应,只愣愣地看着身旁人的侧脸。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太确认的,但是朝夕相处间,感受到的关爱和呵护是做不得假的,不光旁观者看得出来,当事人其实更是最清楚的。
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在不合适的时机摊开来说,很多事没有解决,蓦地开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确是无法预估的。
既如此,还不如就保持现在的安宁,至于以后……反正齐子元行事一向讲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么想着,齐子元也不再困扰要如何回答,牵着齐让的袖口,继续向前走去。
然后就被突然地攥住了左手手腕:“当心脚下。”
“嗯?”齐子元低下头先朝左手看了一眼,才看见脚下那支拦路的枯树枝,大步跨过去后,又开口,“谢谢皇兄。”
“没事,”齐让说着话,缓缓放开了右手,目光在空落落的掌心停留了一瞬,才又无事发生一般开口,“继续走吧。”
“好。”齐子元又伸出手,拉住了齐让的袖口,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左手腕间残留的触感,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犹豫了一瞬,手指悄悄探进宽大的袖口,寻到那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
齐让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人,对方却仍看着脚下的路,神色自若的好像无事发生一般,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主人的心迹。
齐让眸光微闪,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藏在袖中的手却已将齐子元的手十指紧扣地反握住,而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剩下的路程竟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西角门,看着早已候在跟前的陈敬,齐让才终于放开了齐子元的手,朝着行礼问安的陈敬点了点头:“维桢他们呢?”
“许小公子醒来后不见陛下和太上皇,猜到您二位没有带他就去看日出了,闹了一小会,被江公子哄去了南边的鞠球场,”陈敬回道,“现下正玩着呢。”
“果真跟皇兄说的一样,”齐子元笑了一声,“兴致起的快,散的也快。”
“可不是,奴婢刚瞧着他们玩了一会,这许小公子年纪虽小,精力可旺盛的很,好半天了也不见他累,”陈敬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他们二人进了角门,蓦地抬头,瞧见了齐子元手臂上包裹的衣料,不由讶异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一点小伤,”感受到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摸了摸鼻子,回手指了指不远处跟着的近卫,还有被他们用两根树枝一路抬回来的尸首,“在山顶上出了点变故。”
“这是……”陈敬的目光在齐子元右臂和那尸首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好半天才道,“刺客?”
“是,”齐让回过视线,朝那尸首看了一眼,淡淡开口,“派人去把维桢叫回来吧。”
“是……”陈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神情还有些慌乱,“那陛下的伤……”
“皇兄已经替我止了血,也包扎好了,”齐子元伸手拍了拍陈敬的肩膀,“而且,江公子就是大夫啊。”
“啊……是了,奴婢真是慌了头了,”陈敬一拍额头,“奴婢这就去请江公子。”
眼瞧着陈敬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齐子元忍不住笑了一声:“见惯了他处事妥帖,难得见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
“你只离开行宫这么一会,就遇上了刺客,他怎么可能不慌,”齐让转过视线,朝那两个近卫吩咐道,“将这刺客的尸首带回主殿,再命宿卫将行宫戒严,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后你亲自带人,到这刺客出现的地方仔细搜查,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近卫闻言先朝齐子元看去,见他点头后,立时拱手应声:“属下这就去办。”
“嗯,”齐让看了看已经高悬于天空的太阳,转向齐子元,“天要热起来了,先回主殿。”
一路走回主殿,江维桢也已经赶了回来,刚迈进门里,就忍不住开口:“陈敬说你们在向翠峰上遇见了刺客,还说陛下受了伤?”
“是,”齐让微挑下颌,将地上的尸首示意给江维桢看,见他要上前去查看尸首,又开了口,“先给子元看看伤。”
气喘吁吁进门的陈敬已经上前帮着齐子元褪去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扎伤口的衣料,露出了虽然已经止了血,仍有些狰狞的伤口,不由惊道:“怎么伤这么重!”
江维桢闻言一惊,顺着朝伤口上瞧去,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只伤了皮肉,血也及时止住了,按时换药,过几日就慢慢愈合了。”
他说着话,拉着齐子元的手臂又仔细看了看,而后重新上了药粉,又从陈敬手里接过细布,将伤口仔仔细细包扎过后,拍了拍手:“好了。”
齐子元轻轻动了动右臂,而后笑着开口:“多谢江公子。”
“应该的,”江维桢说完又忍不住奇道,“陛下这次倒是不怕疼了?”
“也还是疼的,”齐子元说着揉了揉眼睛,“忍忍倒也还能承受。”
“看来我们陛下长大了,”江维桢笑了一声,“是吧,阿让。”
一直沉着面孔看他换药的齐让没有接话,反而突兀地问道:“伤处无毒?”
“自然无毒,不然陛下哪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江维桢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伤口不是你亲手处置的,有毒无毒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啊?”
“确认一下,我才放心。”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稍停留了一瞬,齐让回道。
江维桢有些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转过视线看向地上的尸首:“你杀的,下手这么重?”
“一时情急,来不及犹豫,”齐让说完,也站起身走到那尸首前,“方才近卫搜查过,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时倒确认不了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总不能是偶然出现在向翠峰上,随机选了个人刺杀,又偏偏选中了当今圣上吧,”江维桢说着,弯腰将尸首上那柄匕首拔了出来,仔细翻看后摇了摇头,“这匕首也没什么稀奇的,没有任何的纹饰,做工也有些粗糙,像是街头随便找了家铁匠铺打的。”
“我已经让近卫原路回去搜查了,看看是否能找到些踪迹,”齐让垂着视线,思索着开口,“知道我们会去向翠峰看日出的人并不多,此人能在护卫最少的时候出现,该是有人透露,所以这行宫里的人……”
“行宫里的人先不急着查,”齐让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江维桢打断,“我又仔细看了看,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你认识他?”一直坐在一旁听他们两个说话的齐子元重要按捺不住,也跟着凑到尸首前,“是谁?”
“陛下或许不认识,但阿让应该记得,”江维桢抬眼看向齐让,“这是齐穆棠的三子,齐……齐什么来着?”
齐让微微敛眉,接过了江维桢的话,缓缓开口:“齐培。”
第八十七章
“齐培?”齐子元略迟疑,“齐穆棠的子女或是早逝,或是因罪而流放,这个齐培……”
“八年前,齐穆棠被褫夺爵位后,因为可怜他年迈,阿让准他留在了都城,他的几个儿子因为参与欺压封地百姓、贪污赈灾银两皆被处以流刑,齐培就在其中,”江维桢回忆着开口,“他当日被押解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去街上凑了热闹,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得很。”
“就在街上看几眼?”齐子元不由低头看向了地上的尸首,却并未发现那张脸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脸上连块胎记都没有,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住?”
“我记人可不仅仅是皮囊,还要看骨相,”江维桢满不在乎道,“别说是现在,就是他尸首都腐烂了,只剩下骨头,凭着他的头骨,我也能认出来一二。”
“……江公子光是当大夫有些屈才了,”齐子元忍不住道,“我看京兆府那位老仵作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江维桢扔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匕首,接过陈敬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略点头以示谢意后才接话道:“技多不压身嘛,现在这不就用得着了。”
“这倒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如果这刺客真的是齐培,那他是因为我当日不肯答应为齐穆棠恢复爵位,所以想要杀我为他爹复仇,可他不是在流放,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皇兄当日将他流放到了何地?”
“这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流放嘛,无非就那么几个地方,”江维桢回道,“西南多瘴之地,东北苦寒之地还有就是……”
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了自从认出这刺客身份后,一直沉着面色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齐让,“阿让?”
齐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后,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偏转视线,看向了齐子元:“当时北奚战事刚了没多久,北关人烟稀少,所以那几年,处以流刑之人大多遣去了北关做劳役。”
“北关,”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迟疑,“北关路途遥远,一路来到都城,仅靠齐培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吧?”
“从流放地逃脱其实并不难,但一路回到都城所需的盘缠,还有途径各地查验的路引……”齐让缓缓道,“自是有人相助。”
“能将齐培从北关流放地接来都城,还知道我何时身边守卫松懈,可见这人的身份和能力,”齐子元坐回椅上,一边思考一边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却偏偏让齐培这种人来动手,可见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而是……想要让我因此而猜忌负责镇守北关的江家?”
“你……”
江维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扭过脸朝齐让看去,却发现对比自己的讶异,对方却是一脸的意料之中,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回身在旁边的椅上坐了下来。
“怎么了?”齐子元瞧见他的反应,放下手里的茶盏,“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那倒不是,就是……我知道陛下一向聪慧,看事情通透,”江维桢略犹豫,还是开了口,“但,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齐培能逃出北关是江家的疏漏,又甚至,就是江家将他送到都城的呢?”
“北关那么大,军中事务又繁琐,总不至于还要江老将军亲力亲为地看着那些做苦役的犯人吧?”齐子元抬眼看着江维桢,“至于江家将他送到都城……又要准备盘缠车马,又要准备路引,费这么大周章又图什么?江公子和我每日都能见到,我又几次三番到江府去,想要杀我干嘛找这么个废物?”
“陛下还真是……”江维桢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就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维桢代家父及江家上下,多谢陛下信任。”
“理所应当的事儿,江公子怎么这么客气?”齐子元道,“想这个主意的人无非是觉得,江家是皇兄的母家,又手握兵权,我一定忌惮的很,有这么个对江家动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而我一旦动手,不管江家还是皇兄都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却不明白,我与皇兄……”
话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飘到齐让身上,四目相对之后,他轻轻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转了语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过。”
“阿让和陛下斗起来,能够得利的……”江维桢眯了迷眼睛,“北奚?”
“北奚那个新主送了那么多贡品,又花了那么多本钱来结交都城官员,其野心可见一斑。北奚境内多沙漠,粮食匮乏,水源稀少,想要图谋的无非是大梁的国土和钱财,却因为忌惮江家,而不得不有所收敛,”齐子元思考着开口,“但若是我自己毁掉江家这一得力的防线,甚至和皇兄内斗起来,乘虚而入的收益可就大多了。”
这话倒是和先前齐让的不谋而合,只是齐让毕竟在位多年,见惯了朝内朝外的各种阴谋诡计,也见识过北奚的贪婪和野心,可这小皇帝年不及弱冠,竟能在这一会的工夫,仅因为地上这一具尸首,就想到了这么多,还真是头脑清晰,心思缜密。
江维桢心里想着,忍不住感慨起来:“经过今天,我对陛下又一次刮目相看。”
“我就是随意揣测了一下,也没有证据,”江维桢这样的态度,倒让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齐让,“皇兄怎么看?”
“我和你想得差不多,”齐让回视齐子元,“所以,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他既然想挑拨我和皇兄还有江家的关系,我偏不让他如愿,”齐子元弯了弯眼睛,“装糊涂嘛,我最擅长。”
“这样未尝不可,但我觉得……”齐让缓缓开口,“这次没能得手,北奚新主也总还会找别的机会,与其还要再做防备,不如就此顺了他的意,陛下留着许励那个饵,不也是这个目的?”
“当时我是想借着许励来看看北奚国主到底打着什么算盘,”齐子元看着齐让,“可现在,他的目的是江家。”
“所以陛下也想到了将计就计的办法,”齐让语气肯定,“只是不想用。”
“江老将军驻守北关多年,江家更是世代忠良,”齐子元轻声道,“若是要将计就计,总是要委屈了他们的。”
“陛下也说我父亲驻守北关多年,所以在他老人家心中,没有什么比北关的安稳更重要,”江维桢听懂了齐子元的犹豫,“若能粉碎北奚的图谋,就算效仿当年黄盖演一出苦肉计,他老人家也乐意的很。”
“……也还没到苦肉计的份上,”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感叹,“江公子还真是‘孝顺’。”
“不是苦肉计,那陛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江维桢思量着,“北奚想要趁虚而入,无非是想办法削弱江家兵权,让北关脱离江家的掌控,这不是容易的很?”
“容易……的很?”齐子元抬眼朝齐让看去,面上还有犹豫,“皇兄?”
齐让回视他,语气温缓:“你心中还有疑虑?”
“是,”齐子元诚实点头,“我其实不光是担心委屈了江家,更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将计就计不成,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圈套里,拖累了大梁江山……”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也低了几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子元……”
齐让凝神看着身旁的少年,仿佛穿过这张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不会的,”他缓缓开口,语气十分坚定,不知道是在和齐子元保证,还是在向前世的自己保证,“有我在,定会保大梁江山无虞。”
“好,”不知道是不是被齐让的语气所感染,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我会和皇兄一起,守住大梁江山。”
“现下一切都明晰的很了,这尸首也没什么可查的了,”见齐子元终于做了决定,江维桢也放松下来,“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要将计就计,自然是要等着对方先有所动作,”齐让说着话,抬眼朝一旁侍立的陈敬看去,“将陛下在龙首山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伤势要说的更严重些,再说刺客已经伏诛,陛下震怒,要查到凶手身份之后诛其九族。”
“诛……九族,”陈敬眨了眨眼,求助地看向齐子元,“陛下,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合适?”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诛九族,说得严重些,后续再闹起来才理所应当,”齐子元点了点头,“就按皇兄说的去做就行。”
“是,奴婢这就去办,”陈敬应了声,又忍不住问道,“那行宫的人是否还要排查?”
“查是要查的,总要闹出些阵仗来,才不会让人起疑,”齐子元道,“别真的查出来就行,不然后面的戏就没法做了。”
陈敬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第八十八章
右臂的伤口虽不严重,却还是给齐子元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每日按时换药,饮食几近清淡这些暂且不论,连生活习惯也不得不跟着改变,不管是吃饭喝茶还是提笔写字都要尽可能不动右手,以免牵动伤口耽误愈合;又因为伤口不能沾水,不仅洗澡要受影响,连出汗也要尽可能避免,所以别提到围场打猎的计划,就连到鞠球场上和许戎踢会鞠球都成了奢望,只能坐在看台上,充满艳羡地看着场上玩得正欢的两大一小。
“平日里也不见你多喜欢鞠球,”齐让倒了一盏泛着凉气的乌梅汤递到齐子元手边,“怎么这会这么失落?”
“我对鞠球确实没多喜欢,但是和大家一起玩是不一样的,”因为几次三番习惯性用了右手而牵拉到了伤口,齐子元的右臂被江维桢用布料固定在了胸前,用完好的左手接了乌梅汤,喝了一口才回眸看向齐让,“皇兄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用陪我的。”
“也不是有意要在这儿陪你,”齐让给自己倒了杯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我不会鞠球。”
“嗯?”齐子元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皇兄居然不会鞠球?”
瞧见他的反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么惊讶?”
“可能是在我心中总会觉得皇兄是无所不能的,”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齐子元也觉得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又道,“想想也是,皇兄少时不仅忙于学业,还要学习骑射武艺,时不时地还要替父皇分担朝务,哪还有空闲时间来玩乐。”
“其实空闲时间总还是有的,只是我那时候坚信玩物丧志,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一丝一毫的浪费,”齐让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杯盏,语气飘忽,“像一根弦一样紧紧地绷着,总有撑不住断了的那日。”
“但是现在那根弦不是放松了吗,”齐子元道,“在断之前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
齐让微愣,而后笑着点了点头:“是来得及。”
“那皇兄要不要下去踢会鞠球?”齐子元歪着头看他,一双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我们一起,我会小心伤口的。”
“虽然我很想答应,”齐让冲着齐子元身后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但是陈敬似乎找你有事。”
“陈敬?”
齐子元回过头,果然看见陈敬远远地走来,从略显急迫的脚步来看,应该确实是有要紧的事儿。
“好吧,”齐子元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走到跟前的陈敬开了口,“什么事儿走得这么急?”
“禀陛下,”陈敬喘匀了气,才回道,“上将军许励求见。”
“许励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我还以为他要再等上几天才会露面,”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
“去吧,”齐让点头,“我若在场,就耽误了许将军发挥。”
“那好吧,”齐子元不情不愿地起身,“只能我自己去会会他了。”
许励已经在主殿里候了有一会,眼见齐子元进来,立时上前行礼:“参见陛下。”
“行宫不是皇城,许将军不用多礼,落座就是,”齐子元说着话,自己坐了下来,抬眸看向陈敬,“给许将军看茶。”
陈敬应了声,微抬下颌,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内侍立刻上前给许励倒了茶。
“多谢陛下,”许励接了茶,喝了一口之后才抬起头看向齐子元,扫见他的右臂神色立时紧张起来,站起身拱手道,“臣掌宫禁宿卫,却让陛下遭遇刺客,损伤了龙体,实在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是那刺客,和许将军又有什么关系,那日去向翠峰,是朕自己屏退了宿卫,遭遇刺客也怪不到宿卫头上,许将军不必担心。”齐子元口中这么说着,面色却沉着,微垂着眼帘,语气也是淡淡的,“这大热的天,许将军专程从都城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臣自得知陛下遭遇刺客后,担心非常,恨不能立刻便来龙首山探望陛下、向陛下请罪,”许励微低着头,语气诚恳,“后听闻陛下因刺客的身份而烦心,便决意待查明此事后,再来向陛下禀奏。”
“刺客的尸首运到大理寺当日,便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齐子元靠在椅背上,用完好的左手托着腮,面色不怎么好看,“比起这个,朕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都城,还跟着朕来到了龙首山。”
“臣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许励连忙回道,“从大理寺那听说这刺客的身份是本该在北关流放的犯人齐培后,臣便命人去查验了近段时日拿着北关路引入城的记录,之后根据记录找到了齐培进入都城后的落脚处,正是已经荒废了的齐穆棠生前的住处,在其中找到了一些齐培的随身物品、盘缠,还有就是,让他能够一路顺利抵达都城的路引。”
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册。
“路引?”齐子元立时坐直了身体,朝着陈敬示意,“拿来给朕看看。”
陈敬将路引接了过来,拿到齐子元面前,还贴心地打开,露出上面的内容。
为了避免有冒认身份的情况发生,大梁的路引记录十分详实,从具体家庭住址到年岁、相貌家中情况、要去往的地方、出行的目的都一一记录在其上,其后还盖着县、府、州的官印用来验明真伪。
齐子元单手拿着路引,仔细扫过上面的内容后,抬眼看向许励:“这上面是他人的名字,所以这个齐培是偷了别人的路引,冒认了他人的身份?”
“臣起先也这么觉得,”许励回道,“后瞧着这路引上对相貌的描述,连耳后有块疤都对的上,总像是有人专门为齐培量身打造了这份路引……还有搜来的那些盘缠,齐培这些年一直在服劳役,成日里能够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又上哪来凑这么多的银两?”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齐培送回了都城,甚至指使他来刺杀朕?”齐子元微微蹙起眉头,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路引,在右下角的州牧官印上停留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了许励,“那许将军觉得这人是谁?”
“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贸然揣测。”许励说着话,看了眼一旁的内侍。
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把手里的路引放到桌上,看向陈敬:“朕有话要问许将军,都下去吧。”
陈敬立时会意,应声之后带着殿内侍立的内侍陆续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齐子元二人,他用左手十分别扭地拿起一旁的水盏喝了一口,才看向许励:“现下殿内再无旁人,许将军尽管揣测就是。”
“其实臣也只是瞧见这封路引之后才想起来,”许励拱手道,“北关不比其他州府,因着先前与北奚的战事,并未设州牧,州中大小事务由军中一并决断。”
“军中……”齐子元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江深?”
许励点了点头,又跟着道:“臣只是觉得,或许有这种可能,毕竟……陛下去向翠峰这样的事,只有身边格外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晓。”
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但若是江深想要杀朕,又何必非这么大的周章,朕与皇兄一起在行宫休养,江维桢也在身边,若是他来动手,得手的机会不是更大?”
“若真的让江维桢来动手,岂不是太过明显?找一个八竿子都扯不上关系的齐培,不是更能减轻嫌疑?”许励说到这儿,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试探的口吻,“况且,陛下,就算江家没有帮助齐培,让这么个危险的人逃离流放地不说,还拿了路引一路来到了都城,江家难道就没有失察之责吗?”
“失察之责……”齐子元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左手托着下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根,“江家掌管着数万大军,关系着边关安危,出了这样的纰漏,也确实是该整顿整顿了。”
听见最后这句话,许励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露,一脸恭敬:“陛下圣明!”
“朕若是圣明,便该早些采取点举措了,只是皇兄那里实在麻烦的紧……”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起头看向许励,“朕以为,许将军是站在皇兄那边的。”
许励连忙拱手:“臣虽与太上皇有姻亲,却是陛下的臣子,自是要为陛下考虑,效忠于陛下。”
“许将军不愧是聪明人,也难怪父皇在世的时候,专门选了贵府的千金做未来的皇后,”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我这皇嫂福薄了些,不然许将军又何至于在这宿卫委屈了这么多年。”
许励微微睁大了眼,喉头微哽,好半天才道:“能得陛下此言,臣此生无憾。”
“怎么就至于无憾了,”齐子元笑了一声,“别着急,许将军,此生还长着呢。”
第八十九章
顺利达成此行的目的之后,许励也不再多逗留,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之后便主动告退,倒省了齐子元找理由送客。
“总算走了,再多待一会,朕就要露馅了,”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单手去解固定右臂的布条,“也不知道这老狐狸会不会信。”
“别说是许励,奴婢若不是事先知情,都是要相信的,”陈敬说着话,伸手帮齐子元解开布条,看他将手臂搭在桌上不再动作,才放心下来,“这伤口已经在愈合了,陛下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朕知道啦,一点皮肉伤而已,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把朕当成小孩了,”齐子元说着话,提起那布条看了一眼,“也不是骨折,就为了不让我乱动而已,难为江公子还想了这种法子。”
“还不是太上皇担心陛下,专门叮嘱过江公子,这两日陛下每次换药,太上皇都在旁边一脸担心,”陈敬说到这儿,不由感慨道,“说起来,大概是习惯了太上皇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蓦地瞧见他沉着面孔,还真将奴婢吓了一大跳。”
“皇兄不光是担心,大抵还有自责,”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从未言明,但是能看出来,对于我在他眼前被刺杀还受伤的事儿,皇兄一直耿耿于怀。”
“太上皇到底是心疼陛下,”陈敬将桌上的布条收了起来,又给齐子元倒了盏茶,“奴婢入皇城多年,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世家里,都难见太上皇和陛下这样的兄弟情谊。”
“兄弟情谊……”齐子元垂下眼帘,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再抬起头时,面色如常,“皇兄还在鞠球场吗?”
“应该是还在的,这几日那许小公子每次去不都要玩上一两个时辰才肯走?”陈敬想了想,试探道,“陛下是想再过去?”
“要去哪?”齐让拉着许戎的手迈进门,目光落到齐子元身上,发现他解了固定手的布条便问道,“不舒服?”
“手臂有点酸,”瞧见齐让,齐子元眉眼间立时绽开笑意,朝许戎招了招手,“正想着去鞠球场找你们呢,怎么回来了?”
“许戎饿了,带他回来吃点东西,”齐让在齐子元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拿过他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看向一旁的陈敬,“准备午膳吧。”
“是,”陈敬应了声,又问道,“奴婢先去拿些糕点来,给许小公子垫垫肚子?”
“也好,”齐子元点了头,“正好朕也有点饿了。”
“陛下晨起没睡够,困恹恹地也没吃多少东西,可不是该饿了,”陈敬笑了一声,“奴婢这就去拿。”
“我也要去,”许戎由着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捏自己的脸,眼看陈敬要走,含糊不清地开口,“我也要去灶房!”
“这……”陈敬抬眼看向齐让,“太上皇?”
“那就领着他一起吧,”齐让点了点头,“也省的眼巴巴地在这儿等着。”
陈敬应了声,牵了许戎的手一起出了门。
“江公子他们呢?”齐子元说着话,想起了陈敬刚给自己倒的茶,伸手拿起时才发现只剩下半盏,却也不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中午这会正热,还在鞠球场?”
“知道许励在,担心阿瞳碰上,维桢便带她去找地方乘凉,”齐让道,“我本也顺便想看看许励若是还没走的话,帮你赶赶人,倒是没想到,在内门口和他碰了个正着。”
“你们居然碰到许励了,”齐子元放下茶盏,眉头微微皱起,“他没和阿咬说什么吧,我记得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阿咬可是怕他的紧。”
“有我在场,他自然不会和许戎说什么,”齐让说着话,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和我说了不少的话。”
“说什么?”齐子元轻挑眉头,“他不会蠢到前脚在我这儿挑拨完了,后脚又去讨好你吧?”
“那倒没有,就是正好瞧见许戎,问了问他的近况,”齐让笑了一声,“顺水推舟地说,反正我既无妻室又无子女,又和许戎如此投缘,不如干脆将他收为继子,就记在阿瞳名下,这样以后逢年节祭典,也能有后人去她陵前磕头奉香。”
“原来他当日将阿咬带到你跟前,打的是这个主意?”齐子元眯起眼睛,“所以,阿咬其实姓齐?”
“猜到了?”齐让失笑,“虽说没想过要瞒你,但连这也猜得到,可比维桢要聪明的多。”
“江公子是因为信任皇兄,并且对阿咬的身世不在意,所以懒得去想。其实我先前只猜到阿咬会有些来历,不是普通的许家小孩,其他的也没想那么多,但刚刚听说许励的打算……”齐子元摩挲着手指,思索着开口,“先前我总想不通,他放着现今的身份和许家的权势,为何非要去和北奚联手,由着北奚国主驱使。现在倒是想明白了,等着当渔翁的可并不只一个。北奚国主等着我和皇兄相斗而趁虚而入,到那时战事一起,朝堂内外必定一片混乱。你我膝下都无子嗣,若是阿咬可以成为皇兄的继子,他便可以趁乱以先皇后之父的身份扶他登基。若想更叫人信服,阿咬必须也出身宗室,才更合理一些。”
虽然早知道齐子元的聪慧通透,但他只凭着蛛丝马迹的猜测,竟然吻合了前世大半的走向,齐让不由沉默,迎上齐子元眼里的探寻,才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许戎确实出身宗室,是父皇的幼弟齐炘之孙,论起来应该和你叫一声叔父。”
“竟然是齐炘之孙?”齐子元说完,又觉得奇怪,“齐炘封地江州,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和宗亲之间都很少联络,怎么和许家勾结上了……我先前也没听说齐炘府里还有这么个孩子啊?”
“因为许戎原本也没有生活在齐炘府里,”齐让说着摇了摇头,“当年祖父驾崩,齐炘回都城奔丧,与一女子结下情缘。之后那女子生下了一子,便寻去了江州,但因为是国丧期间有的这孩子,齐炘为自保,对过往种种矢口否认,只给了些银两就将人打发了,那女子只好又辗转回了都城,独自将那孩子养大。”
“所以那孩子就是阿咬的父亲?”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难为许励还能找到阿咬头上。”
“因为那女子本姓许,当日许家发现她未婚怀子便将她逐出了家门,”齐让缓缓道,“在我中毒昏迷后,许励应该就打起了这家孩子的主意,只是因为多年失联,找过去费了些工夫,等将许戎带回许府的时候,你已经继了位。”
“怪不得阿咬也姓许,应该是他爹就随了母姓,”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头看向齐让,
“那他爹娘还有祖母……”
“我让人去打探过,他祖母因为体弱多病多年前便已去世,他爹娘……”齐让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许戎被带走的那晚,他家里着了一场大火,屋舍尽毁,人也都被烧死在其中。”
齐子元喉头微哽,咬着牙关问道:“许励干的?”
“京兆府上门查过,没找到什么证据,便当成意外结了案。”齐让垂下眼帘,轻声道。
齐子元咬着下唇:“阿咬不知道吧?”
“许励当日对许戎虽然严厉,却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这些,毕竟小孩子是最不会说谎的,”齐让道,“他该是吓唬过许戎,不准他提起父母,必须乖乖听话以后才让他们见面,所以这段时日这孩子对着我和维桢,也没怎么提过父母,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偷偷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还会在梦里哭。”
想起之前在御花园里堆雪人那次,毛绒团子一样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和自己说,能不能给他用雪人堆成爹娘……那大概是初进到皇城这个牢笼里的小孩少有地表达着对爹娘思念的时候。
虽然过了这么久,已经逐渐适应了皇城的生活,也愈发地依赖和信任身边的大人们,但在许戎心里,应该还是一直在期待着和爹娘再见面的日子。
“许励!”齐子元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震惊,声音都颤抖起来,“堂堂都城,天子脚下,强抢别人幼子,还害人性命,如此肆意妄为,我当初就应该,就应该……”
“现在也还来得及,待这个局做完,所有的账也可以和许励算算清楚了。”齐让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戎他们快回来了。”
齐子元抬头向外看了一眼,隐隐地仿佛已经听见了许戎说话的声音,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皇兄,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好,”齐让点头,“我答应你。”
齐子元一滞:“你都不问是什么事?”
“我知道,”齐让缓声道,“等许戎再大些,懂了事,也能辨得了是非之后,我将这些都告诉他。不管他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又是什么身份,总该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第九十章
等许戎捧着一碟桂花糕在陈敬的惊呼中跑进殿内的时候,齐子元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半靠在椅背上,笑着跟在后面的陈敬摆了摆手:“不用担心,他捧着吃的才不舍得摔跤呢,是吧,阿咬!”
“是呀,韩应哥哥说我现在下盘特别稳,才不会摔跤呢,”许戎把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放在桌上,从里面精挑细选了一块喂到齐子元嘴边,“哥哥,这是我特意给你拿的桂花糕!”
“唔,谢谢,”齐子元张嘴接了桂花糕,一边吃,一边有些好奇地看着守着小碟自己吃得不亦乐乎的许戎,“你怎么不分给皇兄?”
“维桢哥哥说,小孩子才喜欢吃甜食,”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认真答道,“太上皇已经是大人啦!”
齐子元咀嚼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正迎上一旁正喝茶的齐让带着笑意的目光,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也是大人了。”
许戎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眼底带着分明的怀疑,良久,妥协一般点了点头:“好吧。”
“什么叫好吧?”齐子元吃完了口中的桂花糕,又喝了口茶,拉着许戎追问道,“我哪里不像大人了?”
“哥哥看起来是很像大人的,”许戎靠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齐子元右臂上包扎伤口的布料,“可是哥哥怕吃药还怕疼,今早换药的时候还哭鼻子了呢。”
“我那是本能反应,”齐子元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并不是真的要哭!”
“没关系的哥哥,”许戎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说过的,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
“……你记性还真好,”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这个小家伙,齐子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许戎的脸,“真不愧是皇兄教出来的。”
“我倒是觉得他像你的很,不管是模样还是性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争辩了半天,齐让终于开了口,“你小时候大概就是这副样子吧?”
“我小时候吗……这么说起来是有点像,”齐子元歪着头看了看许戎,带着些许感慨,“也不知道阿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能一直像你一样,那倒是件好事,”齐让安静地看着齐子元,目光温柔,“你这样的天真和通透可不好养。”
“那是因为皇兄懂我,才会觉得我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许戎的脸,“阿咬以后要是能像我一样没心没肺,那是挺好的,不像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皇兄在,他总会很好地长大……我也会一直守着他的。”
“那就说定了,”齐让垂下眼眸,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底带着少有的期待,“今后一起教养许戎,直至他长大。”
听起来是关于许戎的约定,其实又不止。
齐子元伸手去拿桂花糕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眸迎上齐让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果然明白。
看着那双只瞧过来就胜过千言万语的眼睛,齐让弯了眼睛,唇畔漾起温柔的笑意。
“陛下,”殿门外适时响起了陈敬的声音,“午膳已经备好了,现在开膳吗?”
“好啊,”齐子元点头,“把江公子他们请回来就开吧。”
“是。”陈敬领了命,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
“要开膳了,阿咬,桂花糕就先不要吃啦,”齐子元接过齐让递过来的锦帕替许戎擦了擦嘴,“我带你去洗手,等着开膳了。”
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接过齐让倒好的水喝了一大口,而后低头整理了前襟沾染的碎屑后,才摇摇头:“我已经长大啦,可以自己去洗手的。哥哥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吗?”
齐子元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话,笑着点了点头:“那要仔细洗干净哦。”
“知道啦!”
许戎应完,转身就向外跑去,直惊得殿外候着的内侍不住惊叫。
听着外面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抬起眼眸顺着敞开的殿门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齐让的时候,声音低了几分:“先前当着江公子,我一直都没问,许励是咎由自取,但江姑娘那里……”
“她现在是江淇,许家的种种都与她再无关系,”齐让缓缓道,“而且她久在北关,多年来见多了北奚人侵扰边镇、欺凌百姓,早已对他们恨之入骨,许励为一己私欲,竟私通外族,即使是生身父亲,做下这样的错事,依着阿瞳的脾性,也是不会包容的,更别提早在许励为了权势利益将独女送进皇城时,她们的父女情意便已经断了。”
“道理是都明白的,但总也会是难过的吧,到底也曾是自己的骨肉至亲,”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又开了口,“借着周济桓案,我让人改了连坐之法,所以等此事料理完,应该也不会牵扯太多许家人进来,至于真的参与其中的,不管是依据大梁律法,还是我自己的本意,都不会再姑息。”
“人活在世,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阿瞳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你秉公处置,便已是对她的尊重,”齐让说完,思绪微转,沉吟着开口,“许励既已入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齐让:“我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启程回皇城。”
“午膳后?”齐让难得讶异了一瞬,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齐子元右臂,“你还伤着,怎么这么匆忙?”
“许励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回皇城,这样不就更显得我是被他说动的吗?”齐子元缓缓道,“越匆忙,就越显得我想对江家动手的迫不及待,这饵料便越逼真。”
“倒也好,”齐让想了想,便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那便你独自回去,我在行宫再休养几日,等得了江家的消息再回。”
“我也是这么想的,果然皇兄懂我,”齐子元笑了一声,看着身边的齐让,又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点惆怅,“做戏要做全套,要‘整顿’江家,就不好再和皇兄像以前那样了。”
“只是表面上不一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变化,”齐让说着话,声音轻了几分,忍不住嘱咐道,“回去要小心手臂,按时换药,不紧要的朝务不用急着处理。”
“知道啦,”齐子元应了一声,明明是他自己提议要做的局,此刻却怎么想都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了齐让一会,撇了撇嘴,“皇兄也要照顾好身体,不要成日里坐在书案前,既劳神又伤眼睛……我会让阿咬和江公子替我看着你的。”
齐让点了点头,满眼的笑意里却藏着难以言明的失落。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既已开了局,也没有再停下的道理,所以一起用过午膳后,齐子元便真的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来的时候是和齐让一起,回程却只剩下自己,又想起回到都城要处理和面对的种种事端,和难以忍受的酷热,对着车窗外和来时一样的风景,再没了欣赏的兴致,被午后温热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马车角落里坐着已经随着颠簸不自觉打起呵欠的陈敬,听见这声叹息立时清醒过来,抬眼上下地打量齐子元,语气紧张:“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奴婢让人吩咐太医在仁明殿候着吧?”
“伤口没事,江公子的药好用的很,用不着折腾太医的,”齐子元趴在车窗上,语气低落,“就是好不容易离开皇城,还没待上几天就要回去了,说好了要去围场也没来得及。”
“陛下伤了手臂,现在也不方便去围场,过几日就是太后生辰了,本也要回去,”陈敬劝慰道,“等给太后过了生辰,料理完当下的事,陛下的手伤也该好了,到时候再回行宫好生住上一段时间也更安心。”
“到时候……”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马车碾过路面留下的车辙印,声音飘忽,“到时候这朝局变成什么样,朕人在哪里,谁又说得准呢。”
“陛下怎么突然悲观起来了?”陈敬微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运筹帷幄,又有太上皇相助,自然是能化解当下的事端,保朝局稳定,江山稳固。”
“当下的事端自是能够解决的,朕倒不是忧心这个,至于其他的……”齐子元托着下颌自己思考了一会,再回过头的时候,方才面上那屡忧虑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语气也更坚定起来,“找人替朕去京兆府传个话,让孙朝天黑前来一趟仁明殿,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天黑前?”陈敬顺着向车外看了一眼,本想说按着现在的速度,回到皇城也差不多要天黑了,不如好好歇息一日的好,但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应了声,“奴婢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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