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路颠簸劳顿,终于回到皇城的时候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笼罩着整个皇城,让本就巍峨华丽的宫殿更显金碧辉煌。
白日的炙热还没消散,难得兴起的晚风也是热的,让扶着陈敬手臂从马车上下来的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回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因为有了对比,山间的清凉让这都城的酷热变得愈发难以忍受起来。
“陛下,”见齐子元站在马车下望着仁明殿的匾额久久沉默,陈敬适时地开口提醒道,“孙大人已经到了,正候在外殿。”
“朕这就过去,”齐子元回过神来,“让膳食局备些清凉解暑的吃食送来。”
陈敬应了声:“奴婢这就去。”
因着齐子元要回来,仁明殿内早早地备好了冰鉴,倒让本该闷热的殿内比室外还凉上几分。
孙朝到了已经有一会,正端坐在椅上捧着内侍奉上的茶盏心不在焉地喝着。听见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立时抬起头来,而后就瞧见一身浅色小袖袍衫的年轻皇帝脚步匆匆地进到殿内来。
几日的休养让齐子元气色好了许多,连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面上也不见丝毫的疲惫,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元气,唯有右臂包裹起来的伤处和这一身格格不入,显得格外碍眼。
孙朝放下茶盏,起身施了礼,再抬头时,目光不自觉地就停在齐子元的右臂,眉头微微皱起,语带担忧:“前日听说陛下在龙首山遭遇刺客,还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那刺客出现的突然,所以不小心划了个口子,不要紧,”齐子元在椅上坐下,示意孙朝也落座,“天气炎热,还要你专门来一趟,辛苦了。”
“陛下前脚从龙首山回来,后脚就召臣而来,必是有要事,”孙朝坐回椅上,“而且,就算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本也打算到龙首山去探望陛下,也把这几日的事禀报一二。”
“这几日的事……”齐子元单手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略沉吟了片刻,知道陈敬识时务地带着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了下去,才开了口,“周济桓的案子?”
“是,”孙朝点了点头,“因要结案,这几日臣一直在整理周济桓案相关的卷宗,从一些周府下人的供词里,又发现了一些周济桓过往做下的事,其中大都是任外官时所做,类似私占土地、收受钱财之类,已经按照供词去追查相关人员,却有一件臣心存困惑,所以想着来向陛下禀奏。”
“你既然想着来专门找朕,就不会是小事,”齐子元放下茶盏,凝神看着孙朝,“但说无妨。”
“去年八月,周济桓府里的一个长随奉命将一对不知身份的老夫妇送出了都城,安置在城外几十里的一个村子里,并且每隔十日过去送一次钱粮,直至陛下继位。”孙朝轻声道,“臣派人去那村子里查过,那对老夫妇在陛下继位后的第二日,因为意外失火,死在了那间房子里。”
“又是意外失火……”听见这四个字,齐子元立时就想起了许戎的父母,不由闭了闭眼,“这对老夫妇的身份查到了吗?”
“臣派人去查过,这对老夫妇本是安州人士,多年前为逃水患而来到都城,因为没有土地,以做苦力为生,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所以臣又让人去查了他们的子女亲眷,”孙朝回道,“他们膝下本有三子两女,逃难时不幸夭亡了一子一女,所以到达都城之后,为了糊口,便将不足十岁的二子送进了皇城。”
齐子元隐隐地听出了些许疑虑,微皱眉头,问道:“然后呢,这二子人在哪里?”
“早几年一直在皇城内,都是做些繁重的粗活,后来便托了些关系,求了当时的内侍总管,”孙朝道,“调去了行宫。”
“行宫?”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人现在……”
“当日太上皇在行宫中毒后,因一时查不出凶手,行宫内所有有嫌疑者,都被送往了大理寺,”孙朝回道,“其中有几个因为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先后死在了大理寺狱中,其中就包括了那位。”
“这么巧又死了,”齐子元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仔细回想着孙朝刚刚的话,“回想起来去年八月差不多是皇兄中毒的时候,而朕登基那日也正是谋害皇兄的所谓幕后指使伏法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
“臣只是心存疑惑,觉得实在是巧合,”孙朝犹豫了一下,坦诚回道,“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妄下断言……而且,陛下也说了,太上皇被投毒一案早已结案,凶手秦远也已伏法。”
“秦远被皇兄遣回原籍已有多年,又何必突然对皇兄发难,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齐子元垂下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地砖上的纹路,思绪发散,“所以是周济桓买通了那个内侍给皇兄下了毒,条件是厚待他的双亲,却在秦远‘归案’之后悄悄处置了那对老夫妇,将所有的痕迹都掩藏的一干二净。又或者,不止周济桓?”
孙朝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
“朕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周济桓服毒自尽,仅是为了不死在朕手里吗?当时我们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宋清的死与他有关,若再有周家在朝中斡旋,仅凭着构陷宋清一事,根本不足以要他的命,”齐子元说着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但若是周家并不想保他呢?当时因为周济桓不肯招认,朕执意去挖他的陈年旧事,若顺着查下去一定会查得比今日还深,说不定就会查到周家头上,谋害一国之君……”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向孙朝,语气笃定起来:“所以那一日周潜出现,并不是真的关心周济桓,反而是给他的一个讯号,一个周家放弃了他的讯号。”
饶是孙朝经历了种种或繁复或凶险的案件,此刻也不由沉默,好半天才开口:“那若真是如此,陛下打算如何,谋害一国之君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周家必定会无比小心,而且就算真的查出了罪证,陛下……”
说着话,他的声音低了几分,语气诚恳,“且不论太后的存在,周家毕竟是累积了数百年的世家,牵扯着不知多少人的利益,即使是陛下,轻易也难动得了他们。”
“朕也没想过要动周家,”齐子元说着话,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朕只想着犯错之人能得到应得的惩罚。”
孙朝一滞,犹疑着开了口:“那……”
“此事如何处置朕还要再想想,但是先查一查倒也无妨,”齐子元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抬头看向孙朝,“除了此事,周济桓案处置的如何?”
“事关宋清案的所有周济桓的罪证、供词等一应提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复核,涉案之人皆已按律判处,待大理寺和刑部确认无疑后,便可彻底结案,”孙朝回道,“周府其他确认与案子无关的人,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愿,尽悉释放,由着他们去自寻出路了。”
“好,”齐子元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道,“周济桓的家眷呢?”
“家眷?”孙朝愣了一下,才回道,“陛下,周济桓并无妻室,后宅里只有一位太后昔日的贴身侍女负责周府的琐碎家事,臣仔细查过,这个侍女只负责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对其他事端一无所知,便一并释放了。”
“这样……朕也好向母后交待了,”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面色也正常了许多,“此案到了今日,也算了结了,这段时日,实在是辛苦了。”
“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而且,能够让周济桓归案,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也算是了了臣的一桩心事,”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不然等宋大人下葬,臣都无颜去他的坟前奉香。”
“宋清人已不在,自是没办法再谢你了,”齐子元说着话,突然起身,朝着孙朝深深一揖,“朕却实在是该谢你的。”
“陛下不可!如此便是折煞臣了,”孙朝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扶住齐子元的手臂,“陛下还带着伤,怎可如此!”
“不这样,朕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心底的谢意了,”齐子元直起身子,弯着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朕在这朝中可用之人并不多,能有孙大人如此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地帮着查清此案,实在是朕的幸运。”
孙朝沉默了一瞬,而后躬身朝着齐子元也深深施了一礼:“能遇到陛下这样的国君,是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福泽。”
“若能如此,朕倒是死也能瞑目了,”齐子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孙朝,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朕倒是还有一件事关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事要劳烦你。”
第九十二章
不出半日,孙朝被任为安抚使,即日赶赴北关察治奸宄、巡查边境的消息传遍了前朝后宫,毫不意外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其实江家在北关多年,手握重兵,根基深厚,又是太上皇齐让的母族,新帝对其打压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儿。早在齐子元初继位时,朝中就不少人揣测甚至献过策,但齐子元不仅毫无动作,甚至还和太上皇齐让愈发的亲近起来。
群臣不解,却也乐得这种安稳,倒是没想到他会在刚费尽周章处置了周济桓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举措,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前几日那桩和北关沾了些关联的刺杀案。
朝中不乏聪明人,捋清了前因后果之后,心中逐渐有了判断——
归根到底,刺杀案只是个由头,到底与江家有没有关联也不好说,毋庸置疑的是齐子元确确实实是要对江家动手了。
仔细想想倒也能够理解,初继位时朝局不稳,蓦地动手不仅动机太过明显,江家也未必没有防范,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时间,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小皇帝已经逐渐在朝中立了足,又赶上有了发作的由头,江家若是没有不臣之心,总要吃些哑巴亏,若是有不臣之心,更显得小皇帝师出有名。
但这朝局怕是再难安稳下去了。
朝臣们心中所想齐子元心中也能猜到个大概,却浑不在意,下了旨意后便以养伤为由,拒绝了一切觐见,从早到晚歇在仁明殿里,除了一些事关紧要不得不批阅的奏折,其余朝政一概不理,或是读书或是睡觉,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殿门前的树荫下听着蝉鸣鸟叫安静地发呆。
却是他自穿越以来,难得地享受到的闲暇,但这闲暇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没几天就到了周太后的生辰。
自那日匆匆忙忙地跟着齐让去了龙首山,母子俩便再不曾见过面,回到皇城虽也有几日,齐子元却只是遣人去慈安殿送了些东西,以养伤为借口一直不曾上门探望——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太后,不管是周济桓突如其来的死,还是自己占据的这具身体那见不得光的身世。
但终究是不可能一直逃避的。
因着周太后不喜热闹,便取消了生辰这日的宴筵,改为了去净尘寺奉香——发生了如此多的事端后,周太后还愿意去这净尘寺,齐子元其实是意外的,但他承诺在先,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周太后做些什么。
净尘寺在都城城郊的山里,路途不算遥远,却也要耗费些时辰。去奉香总不好到的太晚,因而天还未亮,齐子元就被任劳任怨的陈敬从睡梦中叫醒。
好不容易休养了几日蓦地又过回了这种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子,齐子元分外不适,耷拉着眼皮在床榻边坐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朝着陈敬问道:“朕那幅字裱好了吗?”
“自是裱好了的,”陈敬说着,从书案上拿过一个细长的盒子,“奴婢正打算拿给陛下看看呢。”
“看就算了,那字写成什么德行朕心里有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语气无奈,“原想着在行宫这几日让皇兄抽空指点一下,结果伤了手臂,只能从过往的字里挑这么一幅,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嫌弃。”
“奴婢不怎么识字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迹进步极大,连太傅都近段时日都不再逼着陛下练字了,”陈敬将盒子收好,示意身后的内侍将梳洗用的东西端进来,“这字是陛下的心意,太后不仅不会嫌弃,一定会喜欢的很。”
“喜不喜欢的……”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朕只希望她能开心点就好了。”
作为齐子元的贴身内侍,陈敬对他的心思了解的很,闻言立时开口道:“瞧见陛下太后就会开心了。”
“这皇城里的事儿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齐子元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朕还是先洗漱吧。”
用微凉的水洗了脸,齐子元整个清醒了不少,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衣,还专门替自己选了一支青玉的簪子,站在铜镜前仔仔细细地察看。
“还是难得见到陛下这么在意自己的衣饰,”陈敬将齐子元挑选的玉佩替他佩戴好,直起身子将人整个打量了一遍,“这衣料还是太后先前定下的,陛下穿着果然合适。”
“朕也是想着这个,才专门选了这身,”齐子元低着头检查了一下衣襟,又问道,“皇兄回来了吗?”
“刚奴婢得了信,说是太上皇决定直接从行宫去净尘寺,”陈敬回道,“就不回皇城了。”
“这样也好,依着现在的形势,就是回来了也不好再同车出发,”齐子元说着话,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算起来,都好几天没见到皇兄了,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太上皇虽不同去净尘寺,总还是要一同从净尘寺回皇城的,”眼见齐子元有些失落,陈敬也不由感慨,“奴婢也希望此事早些过去……陛下这几日虽然难得清闲,却还是不如在行宫里和太上皇一起的时候自在。”
“皇兄在的时候,朕总是心安的,”最后理了理衣摆,齐子元借着铜镜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走吧。”
马车正候在仁明殿外,接上齐子元后,在皇城里转了一圈,来到了慈安殿。
齐子元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就看见周太后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了出来。
回想起来也不算很多日未见,齐子元却莫名涌起了一股生疏感,直到看着周太后走到近前,目光一如往日般温和却又含了几分关切,才回过神一般行了一礼:“母后。”
“瞧见皇儿气色还不错,哀家也就放心了,”周太后抬眸,将齐子元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伤可好些了?”
“本就不妨事,现下也快愈合了,”齐子元说着话,语气里带了歉意,“是儿臣不好,这几日没去探望母后,还平白让您担心。”
“哀家现下身体康健,本也用不着天天探望,”周太后伸出手,替齐子元理了理衣襟,“皇儿的心思哀家都明白。”
听见周太后这么说,齐子元喉头不自觉哽了哽,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露出一点笑容,伸手扶住周太后的手臂:“儿臣扶您上马车。”
周太后也弯了眼睛,轻轻点头:“好。”
不管是周太后还是齐子元都不喜欢太大的排场,因而这次去奉香,除了贴身的近侍和随行的宿卫,文武朝臣又或者是宗亲的亲眷都未得同行,只选了辆宽敞的马车,母子二人同乘。
扶着周太后落了座,又从陈敬手里接过了路上要用的茶盏吃食,一应安排妥当后,齐子元才终于也坐了下来。
马车缓缓地启动,一时间耳边只剩下了车轮碾过青石砖路面发出的声响,时隔数日,母子二人再次单独共处一个空间,却一时无言。
齐子元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毕竟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对于周济桓之死,周太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总怕自己冒然开口反倒打破此刻的安宁。
最后到底是周太后先开了口。
她半靠在车壁上,目光穿过半敞的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窗外路过的街巷,语气感慨:“算起来,哀家有好多年没走过这都城的路了,外面的街巷也早不是哀家记忆里的了。”
齐子元顺着向外看了一眼,温声道:“母后要是愿意,找个稍微凉爽的日子,儿臣陪你在这都城里好好逛逛就是。”
“那倒不用,哀家也只是一时感慨,”周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拂过腕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碧绿的佛珠,“这都城里早已没有了哀家的家,哀家也没什么逛的兴致。”
齐子元微垂视线,目光凝在那串佛珠上,抿了抿唇:“母后……”
“周济桓之死是他咎由自取,皇儿不必介怀,哀家也不怨你,”周太后拨弄着佛珠,轻叹了口气,“若要怪,其实应该怪哀家,这些年来对于他做的一些事,哀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大抵是在这皇城里待得久了,便变得麻木冷漠起来,对于不会损及自己的事,也懒得去过问,才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周济桓这些年或许帮了母后不少忙,但他做下的错事也怪不得母后头上,”齐子元开口道,“很多事看起来是为了母后又甚至为了朕,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而已。”
“他的野心……曾几何时,他的心愿其实是周游大梁,最后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终老,”周太后拨弄佛珠的动作微顿,目光有些飘散,“奈何生在这世家,人便不能再做自己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说周济桓,却又好像是在说自己。
齐子元听得心中难受,起身半蹲在周太后跟前,仰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母后当日的心愿是什么?”
“当日的心愿?……时日太久了,哀家记不清了,”周太后偏着头思考了一会,而后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齐子元,“现在的话,哀家只希望皇儿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就这些吗?”齐子元抿了抿唇,“我以为您会希望我成为一个好皇帝。”
“其实哀家从一开始就清楚,你并不想做这个皇帝,但当时朝局混乱,你若不来做,换了别人也容不得我们母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将你送到了这个位置,”周太后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语气温柔,“起初的时候自然是希望你能独揽大权,掌控朝局。可时日久了,尤其经历了其后的种种波澜,哀家倒是宁愿当日不曾把你召回皇城。”
“但儿臣毕竟是回来了,还坐在了这皇位上,”齐子元缓缓道,“所以母后不用担心,也不用后悔,儿臣能保护好自己,更能护好您。”
“哀家知道,”周太后轻轻点头,“能走到今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挑开了心结,齐子元从心底松了口气,再面对周太后时自然了许多,母子间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一路说说笑笑的,让前往净尘寺的这段路程轻松了许多。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陈敬的声音立时从车外响起:“陛下,太后,净尘寺到了。”
齐子元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马车是停在了山门外,不由回头朝周太后看了一眼,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担忧,轻轻笑了一声:“既是来拜佛,便该诚心一些,多走几步路而已,哀家也不至于就受不了。”
“那儿臣陪着您慢慢走。”
齐子元说完,先下了马车,而后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周太后扶了下来。
齐让已经候在了山门外,瞧见齐子元二人下了马车,他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齐子元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偏转视线,朝着周太后施了一礼:“见过母后。”
“今日只我母子三人,阿让不必如此多礼,”周太后微微颔首,一如以往面对齐让时那般温和,“这么热的天气,哀家本想着让你在行宫好好休养,却没想到你还专程赶过来这趟。”
“今日是母后生辰,身为人子儿臣也该尽尽孝心,况且当下这个时候,儿臣若是不来,岂不是让人误会儿臣与陛下间起了什么嫌隙?”齐让说着话,目光转到了齐子元身上,“多日未见,陛下的伤可好些了?”
虽然是关心的话,语气却是淡淡的,面上也不见什么表情,隐隐的似乎还带了几分不耐。
已经许久没从齐让口中听见这样疏离又冷漠的称呼,齐子元不由怔了一下,迎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才又回过神来,将涌上心头的几多情绪勉强压了下去,微微扬了一下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地开口:“有劳皇兄记挂,朕已经好多了。”
“我也觉得是,”齐让似笑非笑,轻轻哼了一声,语带嘲讽,“陛下不顾劳顿返回都城连夜便召见了孙朝,想来伤处是没什么影响的。”
“今日是母后的生辰,”齐子元微抬眼,毫不逃避地迎上齐让的视线,“皇兄若是想讨论朝务,不如等过了今日?”
“我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要过问朝政的意思,陛下不用放在心上,”齐让说着话,微微侧身,朝着周太后示意,“眼见太阳越升越高,母后还是先进殿奉香吧。”
周太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齐子元,而后才点了点头,扶着侍女的手臂先行向前走去,留下他们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皇兄不走吗?”眼见周太后已经进了山门,齐子元才又开了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齐让,却不能再说更多的话。
齐让没接话,目光落在齐子元右臂上,而后朝陈敬瞥了一眼,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后,才终于道:“陛下也请吧。”
这净尘寺并不算大,但因为整间寺是沿着地势修在了山上,四下里绿树环绕,空气清新,竟是难得的好景致。
齐子元一路向前走着,听着四下里清脆的鸟叫,忍不住想起了只住了几日的龙首山,而后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几步之外的齐让。
安静地向前走着的齐让似有所查,脚步微顿回过头来,而后就迎上了齐子元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间,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袒露了无数的心事。
齐子元收回视线,看着脚下的石阶,在心底忍不住自嘲——明知道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为了先前好不容易设下的饵也是不能太过亲近的,面对这样陌生的齐让,却还是难免从心底生起了几分委屈。
不过是几日的工夫,竟起了这么多黏黏腻腻的情绪,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胡思乱想间,注意力便也不怎么集中,虽然看着脚下,却还是一不小心踩空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齐子元的手腕,在他站稳之后又迅速地松开。
“陛下纵是有再多的心事,”齐让微微蹙眉,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佛嫌弃至极,“也该当心脚下才是。”
腕间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触觉,齐子元不怎么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多谢皇兄关心。”
齐让扫了他一眼,没再接话,回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负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给上好的衣料留下了鲜明的褶皱。
“陛下,”见齐子元还站在原地,陈敬低头朝他脚下看去,“您的脚踝没事吧?”
“没事,”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母后要到主殿了,我们快些走吧。”
看着他走了几步,确实没见有什么不适,陈敬这才放下心来,快步跟了上去。
第九十三章
作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当代大学生,齐子元自然是不信神佛的,算上穿越前的十八年,到寺庙里奉香也是人生中的头一次,却在迈进殿门的那一瞬不自觉的被四下里安静到有些沉重的气氛所感染,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难用言语能形容的了的画面,不管是高大威严的佛像,又或者是缭绕的香雾,还有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木鱼声,都给齐子元这个无神论者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就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寄希望于这些冷冰冰的佛像,尤其是当他抬起头凝视着那栩栩如生的佛像时,竟真的从那双本该无神的眼底看出了一丝悲悯。
也难怪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尊贵如周太后也还是要不辞辛劳地到这山林间奉上一炷香。
虽然没有许多繁琐的流程,但为了保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几个人的安危,宿卫早早地将净尘寺上下肃清了一遍,屏退了无关人员,只留下一位年迈的僧人守在佛像前,全程陪着三人献香祈愿。
怀揣着好奇和敬畏,齐子元在那僧人的引导下献了香,而后跪在了佛像前正中的软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别人跪拜神佛皆是心中有所求,可他跪在这里,却只想享受在这一刻难得的安宁。心念微动,他缓缓睁开眼,微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许久之后,才慢慢躬下身子叩了首。
齐子元素来是个乐天知命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想为自己求的,但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也难免想要试上一试,于是思来想去到最后,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悄悄地许愿——若这天地间真的有神佛,就希望可以保佑同在殿中的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两个人此生平安康健,顺遂无虞。
一个十分简短的愿望,齐子元却思索了良久,等他再睁开眼,身边的二人已经尽悉起身,左手边周太后正仰着头看着佛像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右手边的齐让……
殿内光线昏暗,齐子元却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齐让信不信神佛,但在这样的场景下,人的反应是做不得假的吧,虽然有诸多不得已,这人的注意力却还是放在了自己身上……先前从心底涌起的委屈突然间就消散了个干净。
相处的模式或许是要改变的,但齐让还是记忆里的齐让,这点是不会变的。
齐子元微垂眼帘,将眼底的笑意掩藏,扶着陈敬的手臂慢慢站直身体,朝站在佛像前的僧人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仍立于佛像前的周太后:“母后,已让人提前备下了斋饭,现在过去吗?”
周太后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回身,反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摘下那条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放在了香案上。
齐子元微怔,低低开口唤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因着对周济桓的憎恶,齐子元自然是不愿意周太后再与他有丝毫的关联的,但眼瞧着她的举动,却不由自主地担忧。
“既是在这里开光,便让它归于这里吧,”周太后久久地看着那佛珠,许久之后才终于回过身,朝着齐子元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的笑容,“去吃斋饭吧。”
齐子元朝香案上看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上前扶住了周太后的手臂:“好。”
上一次母子三人一起用膳还是除夕夜,时隔大半年的时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也换了地点,但再坐在一起的时候,却还是似曾相识的氛围。
其实周太后对齐让的忌惮和防备早已在这大半年里齐子的成长中逐渐地消散,但相差不过十余岁的继母子关系注定了让他们没办法像亲生母子一样亲近,纵使再无恶意,也只能勉强维持着皇家的周全和体面——若是早些时候,和二人关系都发生了突飞猛进变化的齐子元还能在中间调节一下气氛,偏偏按照当下的境况,他和齐让也不好有太多的互动。
于是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除了一些故意而为之的关切,多余的话都没说上几句。所幸的是这顿斋饭远远超过了齐子元的期待,清淡简单的菜式也能做得色香味俱佳,倒让本打算为了周太后随意将就几口的他吃的心满意足。
因为没有过多的交流,一顿饭吃完也不过刚过午时,因着其后没有宴筵,也不急着赶回皇城,时间充裕不说,又顾及到周太后的身体,齐子元便做了决定,在净尘寺暂歇一阵再动身回皇城。
说是要暂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休养的太好,明明天不亮就起床,一路折腾了这小半日,齐子元却没有丁点睡意,贴心地将周太后送进了歇息的寮房后,便带着陈敬和一众随侍护卫,百无聊赖地在寺里转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正耀眼,孜孜不倦地炙烤着大地,山间虽然凉爽,走了一会,齐子元前额还是沁出了汗,身上的衣料也逐渐的被汗水浸湿。
陈敬素来细心,眼见他如此,便放慢了脚步想着找一处能遮阴的地方歇息,而后就瞧见了不远处树林间的凉亭,还有安坐在其中的齐让。
“陛下……”陈敬脚步微顿,下意识朝身后看了看,才小声提醒道,“太上皇在里面。”
“朕知道,”齐子元说着话,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视线看向陈敬,声音微扬,“怎么,皇兄在的地方,朕就去不得吗?”
陈敬连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陛下愿意,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那朕今日就要去这座亭子,”齐子元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敬一眼,“你们都在这儿等着,不要打扰朕。”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
倒不是对身边的内侍和近卫不信任,只是这偌大的净尘寺里未必就没混进几个有心之人,因而一路进到那凉亭里,齐子元都绷着一张脸,直到确定四下里再没旁人能听见自己说话,才悄悄地舒了口气,低低开口:“皇兄……”
“怎么没去休息,”齐让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若离得近了,就可以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看见分明的关切,他端坐在石凳上,抬眼将齐子元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声音放得极轻,“脚踝没事吧?”
“脚踝?”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想起奉香前自己踩空的事,连忙回道,“没事,就是当时分了心不小心踩空了,还好有皇兄在。”
“其实当时我也有分心,”齐让弯了眼睛,“还好是分到了你身上。”
纵使有很多事已经是心知肚明的,蓦地从齐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齐子元还是不由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是分明的难以置信:“皇兄?”
“我就是有些不太习惯,”齐让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朝着对面的石凳抬了抬下颌,“难得寻了机会,坐一会,好好说会话。”
“好,”齐子元依言坐了下来,朝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又将目光转回到齐让身上,“皇兄好像瘦了。”
“才几日,”齐让弯了眼睛,目光几乎是凝在齐子元脸上,“哪就瘦得那么快?”
“才几日吗?”齐子元撇了撇嘴,语气里带了惆怅,“就是快马加鞭的赶路,孙朝也得还有几日才能到北关……也不知道布完这盘棋还要多久?”
“是要费些时日,”齐让轻声道,“但若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这一切便都值得。”
齐子元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到底是场景不合适,即使知道四下里无人能听见,除了简单的关心,一时也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后,终是齐让率先开了口:“也差不多了,再坐下去该惹人怀疑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却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眼巴巴地看着齐让,“皇兄今日一起回皇城吧?”
“嗯,戏既然开幕了,总要参与进去,”齐让缓缓道,“维桢也会一并回去,若有什么事,可以找牢靠的人传信给他,反正他时不时的会带许戎在皇城里闲逛。”
“好,”齐子元点了点头,终于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齐让微抬眼,安静地看着他:“照顾好身体。”
“皇兄也是。”
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地吸了口气,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向凉亭外走去。
眼瞧着齐子元走来,陈敬立时迎上前来,却迎面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由停下脚步,微躬身道:“陛下,太后已经休息好了。”
齐子元沉着一张脸,语气淡淡的:“既然母后休息好了,那便回去吧。”
“是,”陈敬应声过后,朝着树林间的凉亭看了一眼,“那太上皇……”
“你还怕皇兄找不到回皇城的路?”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皇兄的事,我们还是少操心的好。”
陈敬微低着头,连连应声:“是,陛下。”
第九十四章
申时刚过,太阳向下落了些许,却依然是明晃晃的晒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将周太后送回了慈安殿,又陪着说了会话,眼见她因为天气炎热和来回的劳顿而生起了倦意,齐子元送出了事先准备的生辰礼,主动告辞回了仁明殿。
皇城里依旧是炎热的,不过是从慈安殿到仁明殿这一段短短的距离,身上簇新的袍衫被汗水浸了个通透,因而一进门齐子元就坐到了冰鉴前,拿出了一直冰在里面的乌梅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微凉酸甜的乌梅汤顺着喉管一路向下,驱散了萦绕在身上的暑气,让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还有这冰鉴,不然真不知道这夏日要怎么过。”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乌梅汤,齐子元终于稍稍活过来些许,一边脱身上的外袍,一边朝着陈敬问道,“今天的奏章多吗?”
“回陛下,和昨日差不多,”陈敬朝着殿内的其他内侍挥了挥手,看着他们都下去之后,才又放低了声音道,“陛下派去寻人的近卫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齐子元动作微顿,视线从陈敬脸上扫过,心下了然,“没找到人?”
“也算是找到了,就是……”陈敬犹豫了一下,迎着齐子元皱起的眉头,小心回道,“人现在在江公子那儿。”
“江公子……江维桢?”齐子元抓着袖口的手慢慢捏紧,直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
陈敬回身替齐子元拿了件外衫,闻言不由迟疑:“陛下?”
“没事儿,”齐子元将脱下的外袍随手放在一旁,接过陈敬手里的外衫,一边穿一边道,“虽然有一瞬的意外,但仔细想想,这样才合理,不是吗?”
“这样?”陈敬摇了摇头,“奴婢愚笨,没懂得陛下的意思。”
“以后会知道的,”齐子元慢慢地系好衣带,起身走到书案前,顺手拿了张纸,“这会天气热,傍晚稍凉快一点江公子应该会带着阿咬去御花园玩,找个牢靠的人把这张字条给他送过去,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包括阿咬。”
陈敬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一边研墨一边应了声:“陛下放心,待会奴婢亲自去办。”
“你亲自去办,朕自然是放心的。”
齐子元说着话,提笔蘸墨,在纸上缓缓落下一行小字。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暮色降临,皇城里又陷入了惯有的沉寂。
没有了太阳的炙烤,也并没有凉快多少,暖阁内大敞着窗子也感受不到丁点的风,陈敬只好让人将冰鉴挪得离书案更近了些许,好让一直潜心批阅奏章的齐子元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凉意。
“人啊,放松久了总要还回去,”齐子元甩了甩手腕,瞥了一眼书案旁堆积的奏章,“一日一日地看着还不觉得有多少,攒到这一起恍惚又回到了先前熬夜抄书的时候。”
“陛下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先前太上皇不也说挑些紧要的朝务处理就是,”陈敬劝慰道,“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又没午睡,陛下看一会就早些休息吧。”
“再不紧要也总要处理完,伤口虽然没完全好,也不怎么妨事了,”齐子元说着话,抬头朝正对面大敞的窗子看了一眼,“长夜漫漫,正好找点事做。”
陈敬刚要开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下意识抬眼望去,正瞧见一个人影从窗子翻了进来,凭空出现在暖阁内。
“你……”看清这人的脸,陈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问我还不如问问你家陛下,”江维桢说着话,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向安坐在书案前的齐子元,“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为了避过巡夜的宿卫和守在门外的近卫可费了不小的力气。”
“辛苦,”齐子元弯了眼睛,转眸看向陈敬,“我有事和江公子说,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能靠近暖阁。”
陈敬立时会意,躬身施了一礼后,匆匆忙忙退了下去,从外面关上了暖阁的门。
“看这架势陛下应该是有十分紧要的事要说了,”江维桢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轻轻挑眉,“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是要连阿让都瞒着的。”
“皇兄他……”齐子元放下手里的奏章,给江维桢倒了盏茶,看着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才开口道,“没察觉吧?”
“我专门寻着他哄小不点睡觉的这会出来的,就算他起来不见我,也只会觉得我是跑到哪纳凉去了,”江维桢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我保证不会让阿让知道,现下可以说是什么事儿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齐子元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语气和缓,“就是想问问,江公子安置周济桓府里那位妇人,是不是帮皇兄做的?”
“我专门把人安置在了和江家无关的地方,自己甚至都没露面,”江维桢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我没派人监视你或者江家的任何人,”齐子元缓缓道,“只是刚好我也要找那位妇人。”
“我听说那妇人在周府只管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和琐碎家事,对他做下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不然京兆府也不会将人放了,”江维桢不由奇怪起来,“你跟阿让怎么都盯上了她?”
齐子元微抿唇,凝眸看着他:“皇兄没有告诉你缘由?”
“阿让素有分寸,他不主动提的事我也从来不多过问,”江维桢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垂着眼帘想了想,“那说吧,那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公子应该知道,那妇人在进周济桓府里之前曾是我母后的贴身侍女,”齐子元捏了捏手指,缓缓开了口,“她是周府的家生子,和我母后一起长大,后来又跟着一起进了皇城,十多年来一直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忠心不二。”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听说她在周府的时候就心悦周济桓,所以后来太后才做主让她进了周济桓府里,”江维桢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所以这事儿和太后有关?”
“确切来说,是和我有关。”齐子元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周济桓临死前,大抵是为了给我找些不痛快,所以说了一件经年的秘密,他说……当年母后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了一个死胎,当时父皇正在外巡视皇陵,所以周家人便从外面抱了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换掉了那个死胎。”
迎着江维桢惊讶的目光,他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字一句缓缓将最后一句话说完:“那个婴儿就是我。”
“所以你……”蓦地知道这么一个皇家密辛,江维桢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思绪,“那阿让他……”
“当年知情的除了几个周家人,就是在场的稳婆和我母后的贴身侍女,甚至连我母后都不知道她唯一的血脉其实根本就没来到这个世上,”齐子元垂下眼眸,低低叹了口气,“我事后让人查过,当年的稳婆早已被周济桓灭了口,除了周家人那个妇人就是现今唯一的知情人,所以,皇兄该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世,才想把那妇人掌控在自己手中。”
江维桢脑子还是乱的,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下意识想要替齐让解释:“十多年前的事,阿让怎么可能知道,他找那个妇人说不定是为了别的事,比如周济桓……”
“你刚刚不也说那妇人对周济桓所为一无所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其实我一直知道皇兄没有急于拿回皇位是为了朝局安稳,让我好奇的是,他怎么就敢笃定解决北奚这个心腹大患后还能拿回皇位,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他手中一早就有了筹码,不管何时只要曝出我的身世,这皇位就要理所应当回到他那里。”
“阿让他……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的这件事,早先他或许有过这样的打算,但现在……”江维桢抿了抿唇,抬眼看向齐子元,“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他身边,他一日日的变化也都看在眼里,他与你相处时的关心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点作伪。”
“我知道,也确信皇兄他不会害我,甚至偶尔能感觉到在皇位与我之间,他越来越多的挣扎,”齐子元说着话,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上的奏章,“皇兄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从小就把延绵大梁的江山社稷当成了自己的责任,登基之后更是殚精竭虑没有一日懈怠,他就是天生的皇帝,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待眼下的问题解决,也该还给他的。”
“……你倒是懂他,他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大梁的江山活着,”江维桢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问道,“把皇位还给他……那你呢?”
“江公子又不是没听说过我在乾州时的名声,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怎么配当这天下的主人。更别提我根本就不是先帝血脉,要再占着这位置,齐家的列祖列宗早晚有一日要被气到从皇陵里爬出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我对这皇位从来就没什么执念,实在是当日局势紧迫,母后不得已才把我从乾州叫了回来。起初的时候,我其实只是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但后来发现自己占的这个位置实在紧要,一言一行关系着天下百姓,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竭尽自己所能,可还是出了不少纰漏,还搭上了无辜人的性命……我这大半年其实累得很,因为坐在那皇位上就再不能做自己了,要是当日有的选,我更想和江姑娘一样,找一个北关那样的地方,天高地阔无拘无束地活。”
话说到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低低感慨道:“你看这皇城,看似华贵无比,到了晚上连颗星星都看不见,没意思的紧。”
“这皇城确实没意思的很,”江维桢也跟着起身,站在他身边顺着朝窗外看去,“我从小就不喜欢到皇城来,别人看着阿让天潢贵胄尊贵无比,我瞧见的只有看不完的书,处理不完的朝务,还有各怀鬼胎的文武朝臣。他在位十多年,为了这江山尽心竭力,也没见享到什么福,到最后还差点连小命都搭上……其实他当日醒来的时候,我提议过要带他一起回北关,但是他说,这天下是他亲手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他才是它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天底下确实再没有人比皇兄更名正言顺了……他在意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唯我独尊的荣耀,或者是唾手可得的权势,他想要的是,大梁江山永固,百姓长宁,”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暖阁上堆着的奏章,“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皇城,也觉得那位置无趣的很,但既然那是他想要的,我想让他如愿。”
江维桢靠在窗上,回过视线看着他:“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和阿让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要是听见你刚刚那番话,他会少许多纠结。”
“会谈的,但不是现在,”齐子元道,“把皇位还给皇兄之前,我还要做件事情。”
“所以你叫我来的目的其实在这儿?”江维桢略沉吟,“说吧,什么事儿?”
齐子元回到书案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而后才缓缓道:“我要动周家。”
“哪个周家?周济桓已经死了,你不会是要对周潜下手吧?”江维桢看着齐子元,迟疑道,“是因为阿让?”
“是,”齐子元点头,“虽然还没有明显的证据,但我可以确认,当初指使行宫的内侍给皇兄下毒的幕后指使应该就是周潜。”
“……其实我当初也曾怀疑过,毕竟自从他执意提拔宋清他们,并且推行新政,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便愈发不可调和,周家是世家中的大族,除掉阿让将你送上皇位,获益最大的就是他们。”江维桢说着话,眉头皱了起来,“周家盘桓数代,和其他世家之间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查到了确凿的罪证,想要将其覆灭,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连皇兄在位时面对这些世家,也只能是先提拔寒门逐步削弱他们的势力,我也没想过仅凭自己这点本事,就颠覆得了周家,”齐子元放下茶盏,看向江维桢,“我只想让罪魁祸首伏法,让周家再不能威胁到皇兄。”
“你……”江维桢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语气诚恳,“其实阿让未必就对付不了周家,你反正都要退位了,又何必给自己惹下这么个麻烦?”
“皇兄当然对付得了周家,只是有些事由我来做更合适一些,皇兄和世家本就矛盾重重,纵使周潜谋害国君在先,贸然对周家动手,也还是会引起其他家的警惕,觉得他是借题发挥想要打压世家,”齐子元缓缓道,“周家是我名义上的母族,若由我来动手,摆出铁证,目的就显得纯粹的多。其实世家之间关系紧密却并不齐心,行事素来以自己利益为主,即使是周家内部也各有各的心思……我对周家发难的时候,由皇兄出面给其他家分一点甜头以作拉拢,再坐回皇位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找阿让联手,”江维桢叹了口气,“还是你其实知道,此事有诸多隐患阿让必然不会同意。”
齐子元笑了一下,没有否认,他微抬头,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我其实也犹豫过,但除了江公子,我再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对皇兄绝无二心。”
江维桢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说说吧,都想让我做些什么。”
第九十五章
等江维桢终于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齐让却还未休息,正端坐在书案前,守着盏昏黄的灯埋头不知在写什么。
听见门口传来的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
或许是心虚,四下里明明是昏暗一片,江维桢却总觉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探寻,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看了个透。
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毕竟从小到大自己在齐让面前都宛若一张白纸,没有过一丝一毫地欺瞒,现下却背着他和齐子元暗中勾结——虽然本意是好的。
“这皇城里太热了,趁着天黑没太阳,去御花园纳了会凉,谁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江维桢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转移话题道,“小不点睡了?”
“你走没多久就睡着了,”齐让收回视线,注意力又转回到书案上,“今天怎么样?”
江维桢正要去逗弄一旁架子上的小白,闻言动作一顿,扭过视线看向齐让,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你白日不是回了江家,”齐让抬起头,目光凝在江维桢脸上,“府里怎么样?”
“……你问府里啊,”江维桢轻咳了一声,一边摸着小白的顶冠一边回道,“和你预料的差不多,隔壁的几位叔父、父亲之前在军中的旧友还有朝中和江家有姻亲的几家都想了办法来打探消息,有的还表示只要我点头,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在早朝的时候给小皇帝施点压,我一一都回了话,说是等到父亲的消息再做决定。”
“外祖那边差不多也该收到消息了,”齐让提笔蘸了蘸墨,“等孙朝到了北关,就可以开始给北奚布局了。”
“北奚那边有父亲在自然不用担心,”江维桢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许励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许励虽为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实际并没多少掌兵的经验。”齐让缓缓道,“等他确信北奚在边关真的得手,朝中守备空虚,就会主动动手,我们只要张开网等着就是。”
“整个宿卫府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许励能驱使动的不超过一半,其中还有不少是世家送进去养身体的,”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许励不会以为就凭着这点人手,就能逼宫谋反了?”
“平日里自然不能,但若真的北奚大军压境,朝中这些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或许还真能得手,”齐让说着话,轻轻笑了一声,“就是得手之后,能在那个位置待多久,就不好说了。”
“这倒是,北奚人狼子野心,若真的得了机会,怎么可能就甘心北关那一点地方,”眼看着小白被自己逗弄的不太耐烦,江维桢终于收了手,在齐让对面坐了下来,“许励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太蠢,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几日他应该就会开始动作,让我们的人盯仔细了,看看朝中是不是还有人与他有勾结,”齐让一边写字一边道,“只掌握动向就可以,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去干涉。”
“明白,”江维桢应了声,探头朝齐让的纸上看了一眼,“都这会了写什么呢,先前小皇帝可是专门嘱咐过我,让多盯着点,怕你天天废寝忘食的熬坏了身体也伤了眼睛。”
“眼前摆着这么多事情,他还记得这种小事儿,”提到齐子元,齐让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唇边漾出了笑意,“给太傅的信,抓紧写完,好让人趁着夜色送出去。”
“太傅?”江维桢不由奇怪,“怎么突然想着给他写信了?”
“北关有外祖在,我自然放心,而朝中……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若不能一朝铲除,总要拉拢几个,不指望他们能够相助,最起码别坏了我的事,”齐让说着话,终于落了笔,“我与太傅之间虽然有诸多的分歧过往也有不少嫌隙,但最起码能确定,他是一心为着大梁好的。”
这倒是跟齐子元的打算不谋而合,奈何这话现在不能说出口,江维桢便只点了点头:“我待会亲自去送……就说府里有事,这个时辰出皇城才不会惹人怀疑。”
“嗯,”齐让拿起刚写好的信检查了一遍,才装进信封里递给了江维桢,“辛苦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江维桢接了信,顺势收进怀里,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刚要走,又突然看向齐让,“对了阿让,你让我安置的那个妇人……”
齐让抬眼看他,昏黄的光线下,眼底的困惑清晰可见:“怎么?”
“也没什么,就是……”江维桢顿了顿,“因为时间太匆忙,她现下住的那间院子狭小的很,又在瓦舍附近,四周不太消停,所以我想着要不要再重新找个宽敞点的地方?”
“不用折腾了,那样的地方才不会惹人怀疑,”齐让道,“她在都城里也住不了几日,等这阵过去,再替她换个身份,而后送去北关。”
“送去北关?”江维桢睁大了眼睛,“你费了这么大劲来安置她,还专门派了人来守着,我以为是有什么紧要的用途,最后却是要送到北关去?”
“她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齐让缓缓道,“却也不想她落到别人手里。”
“你……”江维桢垂下眼眸瞪着齐让,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去送信吧,”齐让安静地回视他,“路上当心点。”
“知道,”江维桢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信写完了你也早些休息,不然我就让人去告诉小皇帝。”
“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好了,”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也慢慢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休息,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江维桢说着话,朝他摆了摆手,“走了,明早和阿瞳吃完早饭再回来。”
“嗯。”
齐让应了一声,看着他出了殿门,消失在夜色里,才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去洗漱。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的局势一如齐让所料,文武百官虽然各有各的心思,暗中在做着各样的打算,表面上还是能恪守本分、各司其职,总体上相安无事。
直到孙朝一路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北关,消息也陆续传回了都城。
最初几日,孙朝只探查了齐培等人流放之地,在经了江深同意后以失职为由惩治了几个小吏,顺带接手了刑讼之事,没几日,将近五年的案宗翻阅了一遍,孙朝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当地的财赋和民政,上上下下的查问过一遍,最后干脆开始插手军中的事务。
朝中持续了多日的安宁终于被打破。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兵部尚书李延,他先是几次三番的上书给齐子元,没得到回应后又求见了两次,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在终于恢复的早朝上开了口。
“陛下,孙朝不过一介书生,审案判案或许有些经验,对军中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李延站在队首,声音朗朗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北关位置特殊,关系到我大梁西北安危,岂能容他如此胡闹?”
多日未曾早朝,蓦地又面临这样的局势,齐子元多少有点不适应,他半靠在龙椅上,眼帘微垂,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才终于开了口:“朕知道北关位置特殊,正如此,才派了孙朝过去替朕察治奸宄,没想到了李尚书口中反而成了胡闹,这么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那朕倒要问问李尚书,这北关连个流放之人都看不住,还让其拿着路引来到都城刺杀朕,这都不该整治一番……还是李尚书觉得,那并不是失职,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臣并无此意,齐培一事北关却有失职,”李延一滞,连忙回道,“只是北关事务繁琐,又因为身处要塞,事关西北安危,素以军中之事为主,对于其他事务难免有纰漏,但请陛下念在北关多年平稳无虞多加宽宥。”
“朕自然宽宥得了,”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诚恳,“所以朕派孙朝过去,不也是想替他们分担一二吗?”
“臣知道陛下本意自是为了北关好,只是……”李延顿了顿,“孙朝到底只是一人,若事事都要过问也难免分身乏术,这样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李尚书这么说,也有道理,”齐子元点了点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两下,而后道,“朕年少,对边关的戍务并不了解,还是这次孙朝去了才知道北关的军务、政务还有民务累积在一起这么繁重,倒是辛苦了江老将军多年来一直以一己之力来负担。”
李延隐隐地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还没开口,就听见齐子元继续道:“既如此,就以中郎将郑云睿为转运使,即日赶赴北关,与安抚使孙朝、镇将军江源分管北关民务、政务及军务,至于定国公江深,多年来劳苦功高,晋为尚书令,授上柱国,待其回朝后,再加封赏。”
第九十六章
话音落下先是一片沉寂,跟着就是回过神后的哗然。
在场的文武群臣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齐子元之所以遣孙朝前去北关就是为了打压江家,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办法——
尚书令也好,上柱国也罢,听起来是封赏,却等于是要用这两个没有实权的名头将江深召回都城,夺了他手里的兵权。虽然看似公正地留了其族弟在北关,但江源到底只是个镇将军,不管是统兵的能力还是在军中的威信都是及不上江深的,更何况还有凭空多出的转运使和安抚使,必然会从各方面对其进行牵制,直至彻底瓦解江家对北关的掌控。
明升暗降,遣使分权,其实算得上是聪明的办法,但用来对付光是凭名号就足以威慑包括北奚在内的西域诸国的江深……
江深或许可以离开北关,但若北关真的没了江深,西北近十年的安宁还能延续吗?
齐子元半靠在龙椅上,宛若听不见阶下的哗然,似笑非笑地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最后看向了队列中的郑云睿:“中郎将对朕的旨意有异议?”
“臣……”郑云睿回过神来,立刻摇了摇头,刚迈出队列准备接旨,就被站在正前的李延打断。
“陛下,定国公镇守北关多年,在西北诸地都甚有威望,贸然将其召回都城,极有可能动摇军心,于边关安危不利,”李延仰起头,看着龙椅上的齐子元,朗声请道,“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收回成命。”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李延这话是在场许多人的心里话,只是在当下这样的场景以这么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多少有些冒失——纵使成日里笑吟吟的看起来十分好脾气,但坐在那龙椅上的到底是执掌生杀的天下之主。
果不其然,听完李延的话,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他坐直身子,微眯起眼睛看了李延一会,轻轻哼了一声:“李尚书这话倒是有意思,是你说北关身处要塞事务繁重要朕宽宥他们的疏漏,朕不仅宽宥了,还专门派了人前去分担,又感念江深多年来驻守北关劳苦功高,以他为尚书令,统领百官,你却又要朕收回成命。朕倒是奇怪,朕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就不能安排北关的事务?还是说在朕不知道的时候,北关早就改姓了江,驻守边关的数万将士效忠的也不是朕,而是他江深?”
“臣绝无此意!”李延一怔,立时跪倒在地,连声回道,“臣可以以性命作保,江家在北关驻守多年,对大梁忠心不二,未曾有过半点私心!”
“朕先前倒不知道李尚书和江家这么亲近,不惜拿性命来替他们作保,”齐子元说着话,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阶前的李延,“那又有谁来替你作保呢?”
“臣……”
“差不多可以了,李延,你是兵部尚书,又不是御史,”李延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被齐子元摆手打断,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声音低沉,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朕身为一国之君,做决断时还要先问过你才行吗?”
李延迟疑了一瞬,整个伏在地上:“臣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朕只是在非战之时调度一下北关的人手,到了你嘴里都快成了残害忠良识人不清的昏君了!”齐子元慢慢坐回龙椅上,垂下眼帘思考了一会,“李延冒犯天威,妄议朝政,贬为员外郎,另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而后抬眼从阶下神色各异的朝臣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和缓,“对于朕刚刚的决定,众卿还有异议吗?”
异议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在当下这种场合,再看看还跪在阶下的李延,再开口也没有意义。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回答齐子元的是齐齐的回应:“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齐子元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面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朝着郑云睿抬了抬下颌:“还不接旨?”
郑云睿这才终于得了机会,立时跪地谢恩:“臣谨遵圣喻。”
“早这样不就好了,白白浪费这么多工夫,”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天气热得很,今日就到这儿,退朝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自顾其身沿着御阶一路向下,走过还伏在地上的李延身边的时候,脚步微顿:“朕今日处置,你可还有不服?”
李延闭了闭眼,哽着喉头一字一顿回道:“臣心悦诚服。”
“那就好,”齐子元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兵部事务繁琐,朕也是给你个机会休息一下,也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臣子。”
说完,他一甩衣摆,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齐子元在早朝上斥责并惩治兵部尚书李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前朝后宫,最后合着新鲜出炉的旨意一起传到了北关。
非战之时,一国之君调任官员本就是理所应当,更何况齐子元又是封尚书令又是授上柱国,表面功夫做得十足,纵使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调任背后的打算,江家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旨——不然就是坐实了自己拥兵自重,心怀叵测。
圣旨虽然接了,北关的波澜却只是刚刚开始。
先是一向身强体壮的江深还没等交接手中的事务就突然生了病,没几日接手主持军务的江源失足坠马受了重伤,于是,没有任何的过度,北关的包括军务在内的大小事务尽悉落在了安抚使孙朝和转运使郑云睿头上。
明面上看起来,这正好遂了齐子元的意,但很显然的是,没有江家人的配合,仅凭在北关待了不过月余极少接触军务的孙朝和刚刚长途跋涉抵达的郑云睿根本就掌控不了北关境内这几万大军。
纵使没有遭到明面上的反对,从练兵到布防再到粮草,大大小小的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很快就传到了深受江家威慑多年的西域诸国耳中。
没过多久,一道加急军报抵达都城,北奚联合西域诸国组成盟军,直入大梁境内,大肆劫掠北关周边村镇,矛头直指北关城。
第九十七章
都城刚经历了一场久违的暴雨,难得在站满了人的奉天殿里也能感受到些许凉意——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军情自带让人心凉的效果。
殿内的氛围倒是一片热火朝天,毕竟除了边关偶尔的摩擦,大梁境内已经十多年没起过战事,北奚突然联合西域诸国搞出这么大阵仗,难免让过惯了安生日子的文武朝臣们慌了手脚。
对比起来,端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倒显得十分的平静从容。
他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漫不经心地敲着龙椅的扶手,目光低垂,看似十分专注地盯着膝上的奏报,实际思绪早从午膳要吃什么转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是不是要谢了,最后忍不住开始猜测虽然一直没断过联系却已经许久都没能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齐让现在在做什么。
看书,写字,或者研究这条意料中的军情?
反正总该是比现在的自己自在。
阶下的争论愈发的激烈起来,内容也早就从最快的退敌之策、北关的兵马粮草够不够应敌逐渐变成了该不该让江家重掌北关军权。碍于龙椅上小皇帝的威严,许多话说得委婉,但明显感觉得到,不少人都将这次突然兴起的战事归咎给了齐子元对江家的动作。
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确是如此。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站在齐子元这边的,比如即使出了周济桓案也没见起丁点嫌隙认真扮演好舅舅的周潜,比如和江家一样是武将世家却因为郑太傅几乎致仕而稍显没落的郑家,再比如……
齐子元从没什么条理的思绪中回过神,目光偏转,在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正侃侃而谈的许励脸上。
这人惯常是个八面玲珑的,平日里在朝堂上,除了涉及到宿卫的事儿,极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今日倒是难得主动。
却也是在意料之中。
“众卿吵了这么半天,”齐子元从许励脸上收回视线,指尖轻轻点了点膝上的奏报,“该是吵出不少退敌之策了吧?”
喧哗渐止,让齐子元的耳朵总算得了短暂的安宁,他伸手在耳上揉了两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的文武朝臣,心中暗自揣测谁会成为第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的人,而后就瞧见一个面孔有点生,一身青色武将袍的年轻男子从队列的末端站了出来,拱手施礼:“战局紧迫,西北百姓饱受战乱困扰,臣斗胆叩请陛下,恢复定国公总领北关军务之权,以期能够尽快退敌还西北安宁。”
齐子元将这男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偏头看向身边的陈敬,对方立时会意,附耳过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是前一阵去世的成国公常安之子常钦,因其父恩荫刚进的骑都尉,和江公子两家是世交,自小就相识。”
难怪会觉得刚那番话的语气似曾相识,真不愧是江维桢的发小。
齐子元心下了然,轻轻点头,面上却不显露,只淡淡地瞥了常钦一眼,还没等开口,许励已经站出了队列,对着常钦驳斥道:“常小公子不过一个小小的骑都尉,军营都没去过几次,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大殿里谈论战局?”
“自然比不得上将军有资格,”被如此贬低常钦也不恼,甚至还露出点笑容,语气和缓,“光是在宿卫府就待了十多年,统兵经验丰富的很。”
“你……”对方这幅样子,一味纠缠反倒失了身份,许励冷哼一声,回过身朝着齐子元深深一揖,“陛下,西域这些小国根本不足为惧,反倒是江深,明明接了圣旨却一直称病不还,现下难道就能病愈统兵了吗?以臣之见,他们江家称病的称病受伤的受伤,任由北关军中乱成一团,演变成今日的局势就是为了威胁陛下,若今日真的遂了他们的意,今后这北关怕是真的要改姓江了。”
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似是真将许励的话听了进去,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慢慢握紧,而后又松开,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许将军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况且定国公已经病了多日,总不能强行将人从病榻上拖起来,叫他去统兵退敌……”
他话说了一半,将朝臣们各异的神色收入眼中,才又徐徐地开了口,“朕仔细看过奏报,进犯我大梁的这支盟军看起来来势汹汹,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劫掠村镇、偷袭边军,从来不敢正面应战,更别说靠近北关城。北关境内加起来五万有余的驻军,随便抽一两支出来给他们些教训就是。”
“陛下,别说只有五万余驻军,就算是十万驻军,不能凝心聚力的话,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常钦根本没理会齐子元这番话里蕴含的态度,只听着他话音落下,便出言反驳,“这支盟军确实不值得担忧,但陛下难道没瞧出其后的隐患?”
齐子元瞪大了眼睛,语气不耐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支盟军虽然是北奚联合起来的,但北奚统共也只出了一支不足千人的轻骑兵……那北奚国主自继位以来一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难道只能掏出这么点家底?”常钦微躬身,语气恭敬却直接,“臣认为,那北奚国主只是想拿这支盟军试水,其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一步棋在候着,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定国公统兵之权,解决北关驻军中的问题,以便应敌。”
一番话说完,满殿沉默,跟着便是一片哗然,从群臣的反应来看,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常钦差不多,都在担心北奚是不是还有后着,也因此才想要尽快恢复江深的统兵权,毕竟在许多人眼中,光是江深的名字,就足以威慑西北,不然西域诸国也不会偏偏挑他不在军中之时动手。
看着纷纷站出来附议的朝臣,齐子元沉了面色:“不管北奚还有什么后手,五万北关驻军应对不了,加他江深一个反倒可以了,如此危言耸听,朕看你们是……”
话说了一半,被殿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声的叫喊声打断:“陛下!河东急报!”
齐子元大惊,整个从龙椅上起身,看着那个气喘吁吁进到殿内的近卫:“你说哪儿急报?”
“禀陛下,”那近卫喘了口气,勉强回道,“河东急报,北奚国主亲率三万大军兵分四路,大举进攻河东四州,河东守军勉力迎战,河池关已经落入敌手,其他各处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河池关……那不是离都城只有几百里了吗,”齐子元整个懵在龙椅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近卫,“北奚明明只与北关接壤,北奚大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河东?”
第九十八章
殿内的朝臣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急报砸了个猝不及防,直到听见齐子元这句话,才陆续回过神来。
北奚一向狼子野心,伺机发难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河东与之相距至少有上千里,中间还夹着个一向安分守己的大梁属国东氐……
“回陛下,”顶着满殿的瞩目,那近卫开口回道,“北奚大军是从东氐借了道,进入大梁后的粮草供给,也是东氐帮忙运送的。”
“怪不得……三万大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河东,”齐子元神情恍惚地跌坐在龙椅上,喃喃开口,“现在要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朝臣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想应对之策,先确认了一件事——龙椅上的小皇帝此刻已经完全慌了手脚。
想想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从河东到都城只有几百里的距离,还都是一马平川的腹地,稍有闪失,北奚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都城。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从未有过被外族攻入河东的先例。
旁的战争败了,最多也不过是割地赔款,河东若是失守……
原本以为北奚是借着北关外的盟军来投石问路,到现在才知道,居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暗度陈仓。
那北奚国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蛰伏许久,一朝发难,竟让大梁直接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满殿上下还沉浸在错愕之中,方才还在为了江家而据理力争的常钦已经率先清醒过来,他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语气居然十分平静,不见分毫的惶恐:“陛下,河东既已告危,当务之急该是尽快调配粮草军资,遣兵驰援才是。”
“遣兵……”齐子元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仿佛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点头绪,“对,援兵,既然北奚的目的在河东,北关的盟军就不足为惧,那就从北关……”
“陛下!”常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齐子元的话,“北关到河东相距千余里,等圣旨到达北关,再等他们筹备好人马赶往河东,北奚人说不定都打到都城下了。”
大抵是彻底被吓昏了头,齐子元根本无暇去计较常钦语气里的不恭敬,只是下意识地回问道:“北关来不及,那还能派谁?”
“陛下,”常钦抬起头,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队列前一位一身红色朝服的武将身上,“信安侯郑煊所辖两万大军此时正驻扎在祈关。”
遍观大梁四境,祈关内这两万驻军确实是能最快驰援河东的军队,只是……
有朝臣犹豫着开了口:“陛下,信安侯所辖这两万大军之所以常驻祈关,为的是护卫都城,若是遣去了河东,都城的安危……”
“驰援河东难道不是为了守护都城安危吗?”常钦朝那朝臣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看向齐子元,“陛下,凡事有轻重缓急,若不能解河东之危,纵是用这两万大军死守都城,也撑不了多久。”
事关重大,齐子元下不了决心,他咬了咬唇,目光从殿中扫过,语气犹豫:“众卿以为如何?”
常钦说的是实话,但那两万大军也确实是都城最后的依仗,朝臣们议论不止,最后居然是许励站了出来:“陛下,河东形势紧迫,不如先遣祈关军驰援一二,纵使不能大胜,只要能拖延北奚人的攻势,等其他援军赶到,便能够化解当下的危局。”
齐子元没想到许励居然会站出来附议常钦,好半天才回问道:“那都城怎么办?”
“护卫京畿本是宿卫之责,”许励缓缓道,“即使都城有变,守城不能,臣与宿卫上下也会誓死护卫陛下安全。”
“你……”齐子元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握紧成拳,转向了一直沉默着的郑煊,“信安侯?”
郑煊目光低垂,不知想到了什么,好半天才应声道:“臣愿率祈关军前往河东,驱除奚人,守卫大梁安危。”
“朕知道了,”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那朕就把河大梁安危和朕的身家性命一起交给你们了。”
他抬眼将大殿中各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众卿今日辛苦了,退朝吧。”
雨后初霁,明晃晃的太阳悬于正空,给手脚发冷的齐子元带来了一点难得的暖意。
他停住脚步将手伸到眼前,看着阳光穿过指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身后奉天殿内,朝臣们谢恩的声音刚止,正陆陆续续地起身,准备向外走,陈敬回头看了一眼,才凑到齐子元身边小声提醒起来:“陛下,您晨间起来到现在水米未进,奴婢让尚食局备了东西,回去吃点吧。”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一边沿着御阶向下走,一边低低感叹,“到了这一步,朕就再没有一点退路了。”
“陛下放心……”陈敬劝慰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变成了惊叫,“陛下!”
而后慌乱地伸出手,勉强扶住了突然倒地的齐子元。
北奚借路东氐突袭河东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再加上齐子元惊怒交加下病倒的消息,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只能寄希望刚从祈关出发的两万大军能发挥些作用,最起码能稍微拖延北奚人一段时日,却没想到大军出发没两日,河东就接连传来噩耗——为保存战力,等到祈关援军,河东总管彭郎不得不下令回撤兵力,北奚人连下河东六城,愈发迫近都城。
消息传回,不止朝堂,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慌乱,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普通百姓都开始担忧起来,平日里热闹的街市逐渐冷清,偶尔有人汇聚在酒肆茶楼,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随心。
朝臣们倒是还能勉强坚守本分,但许多人也因为河东越来越劣势的战局愈发犹疑起来,甚至动起了迁都的念头,奈何那日差点滚下奉天殿外御阶的齐子元尚在养病,只能将一封封奏章送进仁明殿……也有不少送往了永安殿。
但无一例外,都没得到回应。
迫不得已下,世家各自做起了打算,更有许多富户开始整理财产,购置车马粮食,以便随时外逃。
对比都城内的兵荒马乱,仁明殿内却是一片平静。
齐子元半靠在软榻上,一边吃着陈敬刚送来的糕点,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先前江维桢送来的话本,在他手边堆着厚厚一堆未曾看过的奏章,额外有几封来自河东的军报倒是打开过,扫了几眼之后,又随手丢在一边。
穿过来大半年的时间,为了这皇位竭尽所能,却没想到在这紧要的当口做起了昏君。
偶尔想想,齐子元也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夏末秋初,天气凉了不少,晚风顺着半敞的窗子卷进暖阁,直吹得软榻上的齐子元不住打起喷嚏。
“陛下虽说不是真的病了,也该小心身体才是,怎么这个时候了还让人敞着窗子。”陈敬从外殿进来,瞧了个正着,说着话就要去关窗,差一点就撞上了顺着窗子翻进暖阁的江维桢。
陈敬:“……”
齐子元从软榻上瞧过来,立时弯了眼睛:“现下明白我为什么敞着窗子了吧?”
“明白了,”陈敬朝着江维桢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地转身向外走去,“奴婢去给江公子备茶。”
暖阁门从外面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这几日过得倒是悠闲,”江维桢挨着软榻坐下,神情轻松,“都城现在可乱成一团了。”
“要是不乱,不是白费了我们这么多筹谋,”齐子元放下手里的话本,把放着糕点的碟子往江维桢手边递了递,“你这时候过来,该是差不多了?”
“唔,许励比我想得要谨慎的多,一直不漏痕迹地调整宿卫的轮值,总算把几个心腹守领安排妥当,”江维桢顺手拿了块糕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回道,“这会他正在宿卫府里给这几个守领讲解自己的计划呢。”
“他再拖延下去,朕倒是没什么关系,信安侯怕是要不耐烦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目光顺着仍敞着的窗子看向外面,“河东那里怎么样了?”
“有我父亲在,陛下不用担心,”江维桢咽下糕点,轻轻拍了拍手,“这会说不定已经和那北奚国主照面了。”
“我还真有点好奇,那北奚国主苦心蛰伏好不容易下了这么一步好棋,最后发现竟是个圈套会是什么心情,”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皇兄思虑周全,看透了那北奚国主,不然我就真成了害大梁国破的罪人了。”
“哪有那么多的不然,都到了这份上,也不用再顾虑那么多,”江维桢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明日有得折腾呢,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
“就是明日有得折腾,今晚才要睡不着的,”齐子元抿了抿唇,略思索了一会,突然开口,“都城里都乱成这幅样子了,是不是也就没人再在意我跟皇兄了?”
江维桢眨了眨眼,轻轻点头:“好像是这样。”
“那正好,”齐子元翻身坐起,“我要去见他。”
第九十九章
入夜后的永安殿总是十分安静,尤其江维祯不在的时候。
许戎白日里跟着韩应习武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精力,用过晚膳不久就自己趴在软榻上睡着了,齐让替他盖好被子,又熄了内殿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迎面正撞上一张数日未见却依旧熟悉的笑脸。
“你……”齐让面上的讶异转瞬间消失,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不知怎么就伸出了手,“夜间风凉,怎么穿这么少?”
齐子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只没比夜风暖上多少的手覆在脸上,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回道:“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衣裳。”
“那我……”
齐让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刻意压低的气声截断。
“不用啦,这殿里又不冷,”齐子元说完,伸手越过齐让,将内殿门轻轻带上,“我们到那边去吧,别吵醒了阿咬。”
这种时候不管齐子元说什么齐让都是不会拒绝的,所以他立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这段时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齐让见过几次,永安殿确是很久都未来过了,布置陈列一如先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站在木架上翅膀微张一双豆豆眼里充满戒备和好奇的小白。
“这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了?”齐子元走到木架前,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小白,“先前算是白喂你了。”
话音刚落,小白突然就歪着头主动用顶冠蹭了蹭他的手指。
“呀,还认识我?”齐子元眼睛亮起来,扭过头看向齐让。
“你先前每次过来不是喂食就是陪它玩,也算是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不认识?”齐让在书案前坐下,目光始终落在齐子元脸上,“那边有风,过来坐。”
“好。”齐子元又轻轻摸了摸小白的顶冠,回身直接坐到齐让身旁,半趴在书案上看着他,“还以为皇兄要问我怎么突然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齐让端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回道,“并没觉得突然。”
“皇兄知道我为什么会来?”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回问道。
“因为我也想见你。”
齐让说着话,把倒好的茶盏递到齐子元手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十分自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请喝茶”。
“皇兄……”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清晰地感觉到了突然变快的心跳。
瞧见他的样子,齐让弯了眉眼,笑着回问:“怎么了?”
“没事,”四目相对,齐子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而后才又开口,“就是皇兄把我的话说了,让我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了。”
“不说也没关系,你人在永安殿就很好了,”齐让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是你前一阵让让送来的北苑茶……北苑每年只产那么一点新茶,怎么都让人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又不爱茶,喝什么都差不多,送到皇兄这儿才不浪费,”齐子元捧着茶盏,朝着齐让歪头笑,“这样我也可以有理由到皇兄这儿来蹭茶喝呀。”
“你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还需要理由了?”齐让笑了一声,“这次的贡茶我都给你留着呢,以后天天都可以喝。”
“好啊,”齐子元垂下眼眸,看了眼手里的茶盏,而后抬起头来,突然道,“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要是喝多了茶,就更睡不着了吧?”
“嗯?”齐让正伸手去拿茶壶,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着他,“那你是想……”
“先前不是说等皇兄身体好了,一起不醉不归嘛,”齐子元说着话,放下手里的茶盏,伸手在书案底下摸了摸,拎出一个坛子来,“所以我把当初生辰宴上欠皇兄的酒一起带来了。”
齐让目光落在那个酒坛上,明显是意外的,但迎上齐子元充满期待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那稍微喝一点,你极少饮酒,多了会头疼。”
“陈敬已经让尚食局准备醒酒汤啦,”齐子元将酒坛放在书案上,语气认真,“我今日就要和皇兄不醉不归。”
见识过这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一盏就醉的酒量,再听见他这样坚定的语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地点了点头:“那好,我陪你慢慢喝。”
说着站起身,找了两个酒盏过来。
不出所料的,齐子元带来的果然是上好的竹叶青,倒进酒盏里显出澄澈的黄色,扑鼻的酒香里夹杂着清醇的竹香,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气。
齐让端起酒盏,轻轻地嗅了嗅,而后抬眼看向对面的齐子元:“想说什么吗?”
“我……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齐子元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盏,“等明日吧,等明日解决了许励这个麻烦和都城的危局,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我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口了。”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其实皇兄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知道,”齐让握着酒盏的手指慢慢捏紧,声音不大,含着温柔的笑意,“或许我们想说的是一件事。”
“那就好,”齐子元也弯了眉眼,伸手和齐让轻轻地碰了碰酒盏,“那我们今晚只喝酒,至于其他的,都留到以后。”
“好,”齐让点了点头,手腕微抬,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酒,“所有的一切,都留到以后。”
纵使先前喝过一次,齐子元还是不很能适应竹叶青的口感,但目光看着齐让,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仿佛完成什么使命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都喝光了,”齐让愣了愣,急忙把方才倒好的茶盏递了过去,“这又没有旁人,不是说慢慢喝就好?”
“不知道,”齐子元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竹叶青的醇厚的口感里夹杂的甘甜,“可能是觉得今天的酒格外好喝。”
“明明是一样的酒,怎么今日就格外好喝了,”齐让失笑,单手拿起酒坛,“那还要继续喝吗?”
“要的,”齐子元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将酒盏向前推了推,“谢谢皇兄。”
不知是不是才喝过酒的缘故,少年的目光愈发的明亮,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仿佛闪着光,只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就让人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皇兄?”齐子元喝光了齐让才递来的茶,抬眼发现自己的酒盏还是空着的,不由疑惑,“怎么了?”
“嗯?”齐让回过神来,终于伸手替齐子元斟满了酒盏,“没怎么,就是突然回想起你生辰那日了。”
那时候的自己刚刚重生过来没多久,一直沉浸在前世的遗憾和痛苦之中,面对和记忆里迥然不同的齐子元时充满了戒备和疑虑。
幸好的是,自己并没有因为那戒备和疑虑就故意和齐子元保持距离——也可能是没办法,毕竟少年的单纯和明媚是不容拒绝的。
“我生辰那日……”鲜少喝酒的人纵使主观上再乐意,也没办法一两次就提升酒量,只这么一会,齐子元就已经感觉到意识开始涣散,他用力睁大了眼睛,一边伸手去接齐让才倒好的酒,一边本能地反驳,“不是的。”
齐让给自己也倒了盏酒,语气依然温和:“什么不是的?”
齐子元端起酒盏,伸过来跟齐让的碰了碰,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抬手喝了一盏,而后才回道:“我的生辰才不是那天。”
齐让握着酒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带了哄劝的口吻:“那你的生辰是哪日?”
“是……”齐子元歪了歪头,用愈发昏沉的脑子极力思考了一会,刚要回答,目光落在齐让手上,语气不满,“都碰了杯,皇兄怎么不喝?”
“我……”齐让连忙抬手喝光了手里的酒,“刚在说话没来得及,现在喝完了。”
“是吗,我要看看,”齐子元说完,就撑着书案半支起身,将小半个身子都凑到齐让跟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他的酒盏,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是都喝完啦!”
“现在高兴了?”齐让说着话,试探着伸出手虚虚地扶住齐子元摇摇晃晃的身子,声音里带了点无可奈何,“也不知道今日算不算出息,好歹喝了两盏才醉。”
“我才没喝醉!”尽管意识已经几近模糊,齐子元还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话还没说完就因为手脚发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被齐让提前伸出的手顺势揽住了腰,又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
“好好好,没喝醉,”齐让搭在齐子元腰间的手微微顿了顿,手指捏紧又慢慢放开,而后顺势向上,拍了拍少年人的背,“晕不晕,要不要让他们把醒酒汤送过来?”
晕当然是晕的,甚至脑子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齐子元本能地摇了摇头,歪了歪身子让自己靠在齐让肩上,却不知道是对方太高还是自己的姿势不对,仍觉得不怎么舒服,垂下目光盯着齐让的腿看了一会,顺势就枕了上去。
“你……”
这大概是印象里两人间最近的距离,隔着单薄的衣料,齐让甚至能感觉到少年酒后略显急促的呼吸,明明无比确认自己没有喝醉,脑子里却好像混了浆糊一般,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也没能伸出手将人推开,只能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好半天后才开口,低低地唤了一声,“子元。”
齐子元已经十分醉了,却意外地并没有睡着,目光虽然涣散,一双眼却还是睁着的,明亮一如往日,甚至隐隐地仿佛带了水光。
“皇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你不是皇兄。”
齐让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带了好奇:“那我是谁?”
“你是……齐让,”齐子元一字一句地回道,“你是齐子元的皇兄,不是我的。”
第一百章
眼前这个少年根本就不是前世那个自大的废物这件事齐让比任何人都清楚。
起初的时候也有想过要弄清坐在龙椅上的人的真正身份,但一日日地相处下来,有些事逐渐变得不再重要。
对今时今日的齐让来说,这人或许不是前世那个齐子元,却早已成了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他选择把这个疑虑隐藏在心底,连对江维桢都没想过透露分毫,甚至打算将来一直带进坟墓里,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被酒醉后毫无防备的的齐子元自己戳破。
“你……”齐让喉头轻颤,凝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少年,带着劝慰,“你不就是齐子元吗?”
“我是齐子元……不对,”齐子元皱着眉头极力思考了一会,“你不懂,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齐子元。”
“我懂,”齐让眸光闪烁,声音温柔却又坚定,“我不止懂,还一直在庆幸。”
以齐子元当下的状况根本没办法理解齐让的话,更没办法听出那话里蕴藏的深意,他侧过身子将脸埋在齐让小腹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一点都不想当这个齐子元,也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不想待在皇城,世界那么大,我都过没看过……可我已经是皇帝了,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他,我也只能假装自己是他……”
温热的呼吸毫无保留地扑在了齐让身上,但眼看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齐子元,齐让也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耐心地哄劝道:“没有人把你当他,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你自己。”
“我是我自己……”齐子元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又摇了摇头,“可是我好像就快不是我自己了。”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拗口,可齐让却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坐在这皇位上,深陷进朝堂里,若真的像前世那位那样自私且傲慢,反而会过得更自在一点,偏偏齐子元不是那样的人,他想对得起大梁的江山,又想坚持自己的天真和纯粹,只能不断地强迫自己来接受改变和妥协。
就像是他们这一次竭力布下的这个局,纵使已经几近周全,其中也难免会有损失和牺牲,这对过往的齐让来说,其实是极其正常又不可避免的事情,可当齐子元变成了做决定的那个人时,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格外痛苦的。
他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牺牲和损失,需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需要去违背自己的本性。
他也确实做到了,并且表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却在这酒醉之后的间隙,忍不住暴露出心底的怀疑。
这皇位也好,皇城也好,纵使有千万人渴求,对齐子元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华贵的牢笼,他被禁锢在这里,被迫放弃外面更辽阔的世界,也被迫失去自我。
齐让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他素来清醒,自然也看得见齐子元的挣扎,却也更明白,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劝慰的,最后只能伸出手来,安抚一般拍了拍齐子元的手,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子元……”
熟悉的声音和呼唤让齐子元短暂地找回了一点意识,他扭过身子,目光涣散着,却格外努力地想要集中在齐让脸上:“齐让?”
许多年没被人叫过的全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这迷迷糊糊的少年唤了出来,齐让却没有丝毫的不适,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本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齐子元,自己也不是他的皇兄,两个本不认识的人,抛去身份、地位还有种种横亘在中间的存在,才能这样坦然地去唤对方的名字。
所以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声:“是我,我在呢。”
“是啊,你在呢,”齐子元说着话,慢慢伸出手来,在齐让讶异的目光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还好有你在。”
“要是我不在呢?”明知道以齐子元的酒量,这会很难得到一个清醒的回答,齐让还是忍不住拉下那只手,牢牢地攥在掌心,开口问道,“你还会坚持那么久吗,勉强自己一直待在这个无趣的皇城里?”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低到仿佛不想让齐子元听到——或者他从一开始想问的只是自己。
却没想到,醉到几乎不省人事的齐子元把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殿室:“这皇城确实无趣的很……”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强撑的意识终于完全溃败,慢慢地合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子元……”齐让凝神看着膝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少年,百般的话累积在心间,最后都化成一声长长地叹息。
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江维桢到了嘴边的呼唤在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时,化为了一声气音:“这……”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书案上的酒坛,又忍不住看了看还枕在齐让身上的齐子元,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说就来看看你吗,怎么还喝起酒了……醉成这样,这是喝了多少?”
“两盏,”齐让垂下目光,“醉了也好,最起码能好好睡上一觉。”
“那倒是,小皇帝到底没怎么经过事儿,这段时日虽然表面不显,但我看他要没这两盏酒,这一宿怕是都难入睡了。”江维桢说着话,回头看了眼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现在怎么办,我去叫陈敬过来接他回去?”
“夜深了,难得睡得沉,来回折腾再着了凉,”齐让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明早再说。”
“那也行,估摸着时辰,也睡不了多久,”江维桢点了点头,走到齐让跟前,“那我帮你把他抬到内殿去?”
“不用,”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齐让摇了摇头,拒绝了江维桢,“我自己来就行。”
“你……”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江维桢凝神看了齐让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行,那我正好去洗个澡。”
齐让宛若没察觉到他的迟疑,点了点头:“去吧。”
江维桢应了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外殿内又只剩下齐让和睡得毫无防备的齐子元。
有那么一瞬,齐让突然生起了一丝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妄想,但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年,又冷静下来。
人生漫漫,还有无数种可能,尤其对齐子元来说,只停留在这一刻未免太不公平。
所以齐让终还是倾下身子,将齐子元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内殿走去。
软榻上的许戎睡得格外沉,四肢摊开,占了大半的位置,齐让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顿,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将齐子元放在了里间更宽大的床上。
蓦地换了地方,睡梦中的齐子元似有察觉,眼睫微微颤了颤,靠外侧的手无意识地向外探了探,正好摸到了齐让撑在床沿的手,一边握住,一边喃喃地开了口:“齐让……”
“在呢,”齐让缓缓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用空闲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别担心,有我在,从今以后,你还是可以只做自己。”
如所料的,似是保证的一句话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出乎意料的是,正睡着的人似乎因为这句话睡得更加的安稳。
也可能因为一直坐在床榻边的人。
就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隐隐地听见外殿传来了声响,齐让才终于伸出手来,将那只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拉开。
他垂下视线,借着月光映进窗子投下的昏黄光线,看着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动作所惊动,在睡梦中皱起眉来的少年,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后干脆倾下身,在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江维桢刚刚洗过澡,正站在铜镜前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听见开门声,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怎么不直接睡了,还出来干嘛?”
“你知道的,我一向觉少,”齐让说着话,到书案前坐下,端起喝了一半的酒坛,朝着江维桢晃了晃,“一起喝点?”
“也行,让你们弄的,我还跟着有点紧张了,”江维桢用布巾随意在头上又擦了两下,回身替自己拿了个酒盏,这才走到书案前,在齐让对面坐下,轻轻嗅了嗅,“唔,竹叶青。”
“是,子元拿来的,”齐让接过江维桢的酒盏,替他斟满,“明早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江维桢接过酒盏,“信安侯的人都埋伏差不多了,只等着明早许励发难,再给他个意外之喜。”
“有意外之喜的不止许励吧,”齐让替自己也斟了盏酒,抬眼看着江维桢,“不是还有周家?”
江维桢握着酒盏的手微顿,抬眸正对上齐让的目光,喉头微微哽了哽:“小皇帝刚刚和你说的?”
“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就是喝醉了也不会透露分毫,”齐让微垂眼帘,低低笑了一声,“是我太了解你们了。”
“我……”江维桢咬了咬唇,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本我也没想瞒你的,你知道了,我倒是能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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