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齐子元从折磨了自己一整夜的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未全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睡在了永安殿。

    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偌大的寝殿只剩下自己,幸好身旁被褥上还残留着另一个人在这榻上睡过的痕迹。

    鼻息间是熟悉的清冷香气,对刚从宿醉中醒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的人来说并不算突兀,甚至莫名地让人感到心安。

    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稍微适应了一会才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下了床,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蜷在外间软榻上睡得正香的许戎。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皇城里大概也只有这小不点感觉不到。

    这样倒更好。

    齐子元在心底笑了一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也是昏暗一片,但齐子元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半敞的窗前那道清瘦的身影。

    听见声响,齐让回过头来,瞧见齐子元后,立刻回手关了窗子,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寅时刚过,怎么醒这么早?”

    “好像是做噩梦了,”齐子元歪着头思索了一会,而后又摇头,“但是又记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反正一整宿都累得很,醒了反倒轻松。”

    “昨夜你睡得早,没来得及喝醒酒汤,”齐让半靠在窗上,眸光温柔,“头疼吗?”

    “还好,脑子是有点不清醒,但已经比上次好得多了,”齐子元说着话,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抱歉皇兄,说好了不醉不归,结果才两盏酒我就醉了。”

    “饮酒而已,尽兴就好,”齐让弯了唇轻轻笑了一声,“反正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酒量。”

    “我应该喝慢一点的,幸好我喝醉了还算老实……吧?”话说了一半,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的语气不自觉地从坚定变成了犹疑,“我昨天没干嘛吧?”

    他皱了皱眉,极力想从星星点点的片段里回想起自己喝下第二盏酒之后都做了什么,似乎是枕到了齐让身上,好像还说了什么……

    “没做什么,”齐让适时地开了口,“就是睡得太熟,陈敬来送醒酒汤的时候没忍心把你叫醒。”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的坚定,让齐子元心底涌起的困扰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净。

    或许是说了些什么,但既然是说给齐让的,好像又没什么关系。

    “天好像亮了一点,”齐子元伸了个懒腰,回身坐在圈椅上,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江公子已经动身了?”

    “嗯,”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到底没说出“隔夜的冷茶不要喝”这样扫兴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凝神听了听,“许励应该已经动手了。”

    “这么早……”

    话说了一半,就被突兀地敲门声打断,下一刻陈敬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太上皇,陛下他……”

    “朕已经醒了,”齐子元说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殿门,看着门外的陈敬,“什么事?”

    “上将军许励同数位大人一并来了皇城,说是有要事求见,”陈敬躬着身子回道,“现下正候在奉天殿。”

    “一个两个的还真是勤勉,天都没完全亮呢,”齐子元微抬头,看了看还昏暗的天色,“来都来了,也是该见上一面了。”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还站在窗边的齐让,“皇兄。”

    “韩应与你同去,”齐让轻轻点头,“一切都在掌控中,不用担心。”

    “有皇兄在,我自然不担心,”齐子元说着话,弯了弯眼睛,转回目光看向陈敬,“那就走吧。”

    “可是陛下……”陈敬微顿,目光落到齐子元满是褶皱的袍衫上,“要不要换身衣衫再过去?”

    “嗯?”齐子元垂下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样不是正好,省的诸位大人们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瞧见我衣着得体、精神饱满,岂不心生怨怼?”

    “这……也是,”陈敬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御辇就在殿外,天色昏暗,您当心脚下。”

    齐子元应了声,回过头又朝殿内看了一眼,感应到那道似乎永远都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弯了唇角,理了理衣摆,大步迈出了殿门。

    休朝多日,奉天殿内难得又汇聚了这么多人。

    到底是习惯使然,在这种情形下,瞧见徐徐步入殿中的齐子元居然还不忘了躬身行礼。

    齐子元脚步微顿,目光从殿中扫过,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在眼中——跟预料的差不多,朝中三品以上世家出身的官员大都到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被哄骗了来,又知不知道许励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

    不过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来了,便算不得无辜。

    视线在队首的周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齐子元勾了唇角,大步上了御阶,坐到了龙椅上。“众卿都起来吧……”他说着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慢吞吞地接上后半句,“难为你们天都没亮汇聚了这么多人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回答他的是满殿的沉默,很显然,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这些素来精明的朝臣们也依然有所保留,轻易不愿当出头的那个。

    但既然来了,总会有人站出来——稍倾后,站在正前的许励向前走了两步,微仰头看着龙椅上的齐子元:“臣等是来请陛下下旨迁都的。”

    “迁都?”齐子元托着下颌,看起来依然是困恹恹的,语带不解,“我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一直以此为都,好端端地怎么要朕迁都?”

    “陛下,北奚大军势如破竹,已经直逼都城,”许励拱手道,“臣等知道陛下心有犹疑,但依着当下的局势,迁都已是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齐子元挑眉,目光从许励脸上转向其他人,“列位也都是这么想的?”

    “陛下,北奚大军在三日内连下六城,势头正盛,仅凭着河东残存的守军和祈关那两万人怕是难以抵抗,现在迁都还能有准备的时间,总好过等北奚人兵临城下……”在其他人的瞩目下,自进了殿一直沉默的周潜终于上前开了口,“臣等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和大梁基业着想。”

    “与其说是担心朕,舅父和列位其实是更担心自己吧?”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诸位大都出身世家,数百年的积累都在这都城里,若北奚人来了自是不会放过你们,但世家又重声望,深恐独自南迁会留下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名声,便想着由朕来做迁都的决定,对吗?”

    “陛下如此说,便是折煞臣等了,”眼见四周因为齐子元的回问而陷入沉默,许励适时开了口,“臣等或许有些私心,但迁都一事,确确实实是为了陛下着想的。”

    “是吗?”齐子元歪了歪头,“那朕倒是想知道,迁都之后呢,诸位又是什么打算,效仿朱温,挟持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控制朕,再在不听话的时候杀了朕另立新君?”

    “陛下是天命之子,臣等又怎敢做如此欺君罔上的事,”许励立时回道,“臣等只想请陛下下旨迁都,绝无冒犯之意。”

    “真的吗?”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那朕今日就是不同意迁都呢?”

    “臣等一心为了陛下和大梁江山着想,陛下又何必如此执拗?”许励慢慢地站直了身体,面上似乎带了无奈,但一双发亮的眼睛表明着,他今日前来就是在等这句话,“既然陛下的病还没好,臣等也只能替陛下做下决断,以保我大梁基业。”

    “拐弯抹角一大通,终于步入正题了,”齐子元揉了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额角,“列位大清早的过来,归根到底不就是来逼宫嘛,现在动手就是,不然不白费了许将军这么久以来的苦心布置?”

    “陛下……”察觉到四下里看过来的目光,许励勉强定了定心神,“陛下就算不愿迁都,又何必来诬陷臣对大梁对陛下的满腔热忱?”

    “此刻皇城外埋伏的宿卫也是朕的诬陷?”齐子元抬眼,看向阶下众人,有的讶异,有的惊诧,也有的面沉如水、神情莫辨,便继续说了下去,“朕知道,你们中有些人确实是担心都城安危想要来劝朕迁都,可有的人却是想趁着战乱四起、家国动荡之际,想给这大梁变变天,对吧,许将军?”

    一时之间,阶下的朝臣各自慌乱起来,有人后知后觉想起近段时日宿卫换防格外频繁,也有人后悔一时急迫受了蒙骗,只有许励还镇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安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陛下又是何必,原本只要您与列位大人听话一点,臣自会保你们平平安安地迁离都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臣怕是难保您的体面了。”

    “体面?”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终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御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励,“许励,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外族,不顾百姓安危,不顾家国兴亡,现在又有什么脸,在这儿和朕谈体面?”

    “你……”没想到这小皇帝到了这会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许励不由恼怒起来,“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话落,他拔出自进门就一直佩在腰间没有卸下的长剑就要往御阶上冲,跟着就被一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还没来得及看清抵在颈项上的长剑的主人的面目,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这么久了,许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

    “齐让?!”

    “太上皇!”

    奉天殿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身着小袖袍衫,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一队近卫的齐让身上,包括站在龙椅前的齐子元。

    “皇兄,”瞧见齐让,他眉眼间不自觉地就漾出了笑意,“你们的动作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齐让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齐子元身上,将他从上到下地扫量了一遍,便转了视线,看向御阶上被韩应用长剑抵着的许励:“许励勾结北奚人,挑起战事,欺君谋反,即刻拿下。”

    话落,跟在他背后的近卫立刻上前,不顾许励的反抗和挣扎,将人押出了大殿。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陷入了一阵难得的静寂,还没等满殿的朝臣将眼前的种种想清楚,就听见齐让又开了口:“今日许励逼宫,在场诸位皆是同犯,一并押下去,待事后仔细审问。”

    “我等今日是被许励诓骗来的!”有朝臣反应过来,立刻开口叫冤,“今日到此只是为了劝慰陛下迁都,对于许励种种所为并不知情!”

    “并不知情?”齐让站在御阶之下,背对着龙椅,直视那朝臣,“许励设下伏兵想要将你们一并拿下或许不知情,但你们这么一堆人汇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逼宫的吗?”

    “老臣现下才看明白,今日想要逼宫的另有其人才是,”一直沉默着的周潜突然开了口,“许励已经拿下,危局已解,陛下就在这殿中,太上皇却依旧披坚执锐,还自作主张来处置朝臣,你今日过来到底是为了帮助铲除叛乱,还是另有所图?”

    “就算我是另有所图又如何?”齐让抬手,慢慢握住腰间的长剑,目光微抬,扫过殿中每一张惊慌的脸,“还不到一年的工夫,诸位难道就忘了,这大梁的江山本该是谁的?”

    这句话说完,心思各异的朝臣们都陷入了沉默。

    这江山本该是谁的,自是没人会忘,甚至在一开始得知齐让醒了的消息时,满朝上下的人都笃定了他不会甘心就将皇位拱手相让,却没想到他真的就安安心心地将养起来,不过问一点朝中之事。

    原来竟是为了等待今日。

    许多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转向了龙椅前一动不动的齐子元。

    所以这小皇帝自以为是和太上皇联手作戏以铲除许励,到最后却被设计了?

    到底是天真了些。

    对于众人的心思,齐让浑不在意也根本不顾众人的辩解和抗议,吩咐人将这些出身了得、举足轻重的朝臣们尽悉带了下去,只剩下龙椅前的齐子元,和还站在他面前一头雾水的韩应。

    “你也下去吧,”眼看着最后被带走的周潜消失在视线里,齐让终于回过身来,看向了御阶上,“把这些人都看好,再让维桢安排好人手,盯着各家的反应。”

    “是,”韩应应了声,却还站在原地,“太上皇,陛下……”

    “下去吧,韩应,”齐子元缓缓地开了口,“我也想和皇兄单独聊聊。”

    韩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退了下去,将偌大的奉天殿留给了他们二人。

    “所以皇兄今日是要拿回自己的皇位吗?”齐子元慢慢走下御阶,在最后一级停下脚步,缓缓坐了下来,“其实皇兄可以不用这么急的,等……”

    “等你借着今日/逼宫的由头铲除周家肃清朝堂把皇位让给我还是等你和世家斗得鱼死网破再来收渔翁之利?”齐让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皇位既然是我要坐的,总该由我自己来收拾。”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齐子元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怪不得江公子这会都没露面,他到底还是站在你那边的。”

    “他若和你联手,就不是站在我这边了吗?”齐让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齐子元,“你继位不到一年,在朝中威信不足,周家作为太后母族,是你唯一的助力,你却执意要与他们翻脸,就算能把参与逼宫之事当成由头,就不怕他们鱼死网破,把……”

    “把我不是太后和先帝的亲子的身份揭露出来,”齐子元截断了齐让的话,歪着头看他,“所以皇兄明知我打算事后禅位给你,也非要在今天动手拿回皇位?”

    “反正都是这个结果,追究原因也没什么意义,”齐让闭了闭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事先写好的诏书,递到齐子元手里,“我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你落印就好。”

    齐子元展开那诏书看了一眼,上面文绉绉的措词让他本能地又头疼起来,却还是极力辨别出了里面的内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别人禅位都是要几近自省和检讨,这样才显得让位理所应当,皇兄倒好,唯一的理由是我身体不好,生怕别人不怀疑吗?”

    “诏书写得体面未必就堵的住世人的猜疑,”齐让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既已到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意那么多。”

    “好,我待会就落印,”齐子元合上诏书,抬眼看向齐让,“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废帝?”

    “你……”齐让喉头微哽,“我本想送你去北关,但眼下……虽然西域诸国并不为惧,到底在兴战事,所以我会重新封你为宜王,封地岭南。”

    “岭南……气候宜人,四季常青,确是个好地方,”齐子元垂下目光,略微思索了一会,“可是岭南到底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我今后可能都不会再回都城了,皇兄也还是坚持要送我去吗?”

    迎上那双明亮的,仿佛含着水光的眼睛,齐让几欲闪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那就如皇兄所愿。”

    第一百零二章

    天光渐亮,一道来自河东的急报打破了都城清晨的宁静——气势如虹的北奚大军在河东城外遭遇了定国公江深所率的北关大军的伏击大败而逃,河东之危暂缓。

    一时之间,满都城哗然。

    定国公和北关军就宛若一颗定心丸,既有他们在,北奚人便不足为惧,更不用再担心都城被卷入战乱里,稍稍安心之后,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北关距离河东上千里,本该在北关已称病数月的定国公江深和北关上万大军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河东?

    所以当日北关的种种变故,其实是故意卖给北奚人看的破绽,为的就是这一日?

    各种流言四下而起,然而还没等众人理清头绪,上将军许励协同诸位大臣一起逼宫谋反,被本该前去河东支援的信阳侯率军镇压的消息从都城里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昭宁帝齐子元积劳成病难以为继,为保朝堂安稳,故而还位于太上皇齐让。

    一夕之间整个朝堂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刚刚还因为河东大捷的消息而松了口气的朝臣们登时炸了锅。

    他们中有的对于许励逼宫一事提前知情,也有的明显一无所知,但不管是哪一种,事情变成了现今的走向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回过神之后就各自做起了打算,尤其几个牵扯进了许励逼宫案中的世家已经开始动作起来。

    但都和齐子元没什么关系了。

    禅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齐让理所应当地接手了种种纷乱的朝务,无事一身轻的前任皇帝正忙着收拾前往岭南要带的行囊。

    “陛……”陈敬手里捧着件厚厚的披风,迎上齐子元瞧过来的目光立时改了已经到了嘴边的称谓,“这天一日日的凉了,这件披风您还是带着吧?”

    齐子元本想说岭南四季如春,用不上这披风,看着陈敬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行,这一路过去总有冷的时候,带上也好。”

    “好,奴婢帮您把它装上,”陈敬叠着披风,突然又开了口,“您还是带着奴婢一起吧,山高路远的,奴婢也能照顾您。”

    “你父母家人都在都城,跟我走了,以后还怎么照看他们?”齐子元把床边那几本话本一并装进衣箱里,抬眸看向陈敬,“我已经跟皇兄打过招呼,等我走之后,你就到永安殿去,也当是帮我照顾一下皇兄的饮食起居。”

    “太上皇……”陈敬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您不怪他?”

    “这皇位本来就是皇兄的,他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反而因为要给我体面护我周全,平白等了这么长时间,还留了这么多的隐患和麻烦等着收拾,”齐子元起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翻看上面的东西,一边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也知道我对那皇位并没有留恋,将皇位还给皇兄,也算是互相成全。”

    “既然这样太上皇为何还要将您遣去岭南?”陈敬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语气里多了自己都未察觉地埋怨,“您留在都城又不会抢他的皇位!”

    “当下的都城看起来平静而已,我这个废帝身份敏感,稍有不慎就要被扯进乱局里,对我和皇兄都不是什么好事,”齐子元微垂眼帘,遮掩了眼底的情绪,“还有就是,皇兄大概会觉得我是想离开都城的。”

    “那您想吗?”想起自家陛下曾经在外当了多年的藩王,陈敬的语气迟疑起来,“您想离开都城吗?”

    “自然是想的,过去的这大半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皇城,去看看大梁的万里河山,”齐子元伸出手,拿起放在书案角落那支宣笔,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但到了终于能离开的时候,又难免……”

    “难免什么?”见他一直看着那支宣笔不说话,陈敬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齐子元回过神来,将笔收进盒子里一起放进行囊,“也收拾地差不多了,趁着天还没黑,我去看看母后,也跟她老人家告个别。”

    陈敬愣了一下,连忙应了声:“是,奴婢这就让人先去通传。”

    母子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因为齐子元在奉天殿外晕倒,周太后匆匆忙忙地赶来,虽然不知道齐子元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眼见他并无大碍,也不追问缘由便又放心离开。

    却怎么也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要告别。

    一路往慈安殿走去,齐子元的心情都十分复杂——将皇位还给齐让,于他自己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却不知道周太后能不能够理解并接受,尤其对她来说,好不容易盼回都城的儿子现下又要分离……

    虽然已经知道了周太后并非原主亲生母亲,但既承受了对方付出的关爱,齐子元还是希望尽可能地维系这段母子关系,想要哄着周太后开心。

    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难以两全。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了通传的缘故,慈安殿内格外的安静,内侍宫人们不知去向,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周太后一人,正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地抄经。

    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皇儿来了。”

    “母后,”齐子元走到书案旁,垂眸看了一眼纸上娟秀的字迹,才又开了口,“我来看看您。”

    “行囊都收拾好了吧,”周太后提笔蘸了墨,“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齐子元在书案前慢慢坐了下来,“儿臣……儿臣不孝,让您失望了。”

    “失望?”周太后抬起头来,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皇儿,你如实告诉哀家,将皇位让给你皇兄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不得已?”

    “那皇位本就是皇兄的,于儿臣来说只是负担,”齐子元立刻回道,“所以还位于皇兄是儿臣的决定,并非不得已。”

    “那哀家便没有什么可失望的,”周太后低下头,一边继续抄录佛经,一边道,“起初把你送到皇位上的时候,哀家或许是存过一些期许,希望你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希望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可时日久了,哀家也想明白了。虽然这其中有许多事哀家并不清楚,但既然这是你的决定,哀家便能够理解……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哀家只希望你能平安自得。”

    “母后……”齐子元咬了咬唇,“儿臣明日就要离开都城,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您。”

    “岭南是远了些,却也更自在,你能远离都城这些事端,哀家高兴得很,”周太后弯了唇,眉眼间带了温柔笑意,“按大梁的惯例,你本也该是在封地生活的,能有这大半年的时光,看着你长成今日这幅样子,哀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话是这么说,周太后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直看得齐子元也跟着难受起来,喉头哽了哽,突然冒出个很离谱的念头:“不然……”

    话说了一半,他又犹豫起来,这里毕竟是古代,不管是交通还是生活都不算方便,自己连岭南到底是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周太后又常年生活在都城,习惯了饮食起居有人照顾,跟着自己不仅要一路颠簸劳顿,说不定还会水土不服,若是染了病,在外面又不比皇城里有太医和各类珍稀药材。

    这么想着,他便又改了口,“等都城的事端了了,儿臣定会时常回来看您的。”

    “好,”周太后笑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砚台,示意齐子元帮自己磨墨,“这经书哀家抄了有几日,再有一会就抄完了,你明日走的时候一起放进行囊里,就当是哀家陪着你一起了。”

    齐子元拿起墨条,轻轻点了点头:“好。”

    说是再有一会,等周太后彻底抄完整本经书,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色笼罩着整个皇城,齐子元怀揣着那份饱含着心意的经书,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

    这竟然是他在这皇城里的最后一晚了。

    过去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这皇城宛若一个牢笼,森严、冷漠、处处泛着沉沉的死气,却在这一会,生起了几分不舍。

    想想倒也能够理解,自己虽然要离开了,可穿过来之后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却还在这里。

    这么想着,齐子元便做了决定,他转过脸,看向身边提灯的陈敬:“皇兄这会在做什么,我想去见见他。”

    “太上皇他……”陈敬顿了顿,稍稍提起手里的灯笼,朝不远处照了照,“您看那儿。”

    “嗯?”齐子元回过视线,顺着灯笼的方向看过去,昏暗的巷口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不由愣了愣,“皇兄?”

    “是我,”齐让应了声,“他们说你来了慈安殿,我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碰上了。”

    第一百零三章

    入夜之后在幽深的皇城里闲逛的感觉十分神奇,尤其身边是齐让的时候。

    四下里是一片昏暗,倒显得头顶的月亮分外明亮,让齐子元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仰头看了起来。

    齐让也不催促,跟着停下脚步,却没有看月亮,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齐子元脸上,缱绻而又温柔,似乎要在这一瞬借着手里那盏不甚明亮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将身边的少年牢牢地刻在心底。

    又或者,早就刻在心间了。

    化解大梁的危局重新拿回皇位是前世留下的心结,也是齐让重活这一世的唯一目的,可在达成所愿的当下他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倒不是因为北关和辽东的战事还未结束、朝堂之中世家各怀鬼胎隐患重重,毕竟与前世相比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好歹重活了一世,再面对和处理这些问题,齐让已经十分游刃有余。

    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从来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

    重生以来,不管是朝局的走向还是北奚人的动向都在齐让的掌控之中,唯独齐子元的出现带来了种种始料未及。

    他的单纯善良和通透让肃清朝纲平定乱局的路变得更加顺利,却也给齐让增添了许多从未想过的挣扎和纠结。

    没人知道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也没人清楚最后决定放这人离开皇城的时候他有多痛苦。

    其实有那么一瞬,齐让也想过干脆就将齐子元留在身边,都城的局势再混乱,多费些心思也总能庇佑的了他的安危,可当对上那双澄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时,不自觉就会想起过往很多次对坐闲谈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双眼亮晶晶地畅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皇城去看看大梁的万里河山。

    “皇兄,”就在齐让思绪飘散的间隙,齐子元终于从那轮圆月上收回视线,落在身边人身上,“这几日朝中可还顺利?”

    “嗯?”齐让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温声回道,“和预料的差不多,被牵扯进许励案的几家都不太安分,但有信阳侯那两万大军作为威慑,他们也闹不出多大的阵仗,过段时日等河东的战局稳定下来,我便找个由头将被许励蒙骗的那几个放了,小以惩戒之后再给各家一些安抚,此事便也差不多了结了。”

    “那周家……”齐子元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提醒道,“周潜放不得。”

    “我知道,他既以对我动过杀心,便再留不得了。况且不管是这次参与逼宫,还是先前指使人给我下毒……纵使要了他的命,也不算冤了他,”齐让略沉吟,而后继续道,“至于周家其他人,我会看在母后的份上,适当给予宽宥,以免赶尽杀绝反倒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齐子元听完,轻轻点了点头:“果然皇兄要比我思虑周全,处事也更妥帖。”

    “其实很多事上你比我要通透明白的多,我以前太急躁,觉得世家碍了事,就恨不得一口气把他们都清出朝堂,而后就遭到了反噬,”齐让提着灯笼,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经此一遭之后我才明白,打压世家也好,开创盛世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很可能直到我离世的那一日,这江山和朝堂也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没什么长进,但只要我竭尽所能,能保住现世的安稳,便已经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皇兄会做到的,”齐子元脚步微顿,语气认真,“其实在我心里,皇兄一直都是最契合当下大梁局势也是最了不起的皇帝。”

    “你……在你眼里,我总是好的,”齐让弯了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把手里的灯笼往齐子元脚下照了照,声音低了几分,“难得这会得了清闲,能这么漫无目的地逛逛,不该说朝中这些纷乱的事的,平白搅了兴致。”

    “其实我还好,并不觉得烦,”齐子元垂下目光,看着脚下灯笼映下的昏黄光晕,“那皇兄想聊些什么?”

    “我……”齐让提着灯笼的手慢慢握紧,“行囊都收拾好了?”

    “嗯,我想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额外陈敬又准备了一大堆,”齐子元声音里带了笑意,“幸好马车够大,才装得下这些东西。”

    “前去岭南路途遥远,虽然一路过去也有驿站,多备些东西总是好的,”齐让缓缓道,“白日的时候,维桢去太医署选了不少药,现下正在殿里调配,等晚些时候让人送过去,你明日一并带上。”

    “麻烦江公子了,”齐子元回眸看向齐让,“皇兄记得帮我向他道谢,也顺便和阿咬道个别。”

    “放心,”齐让又道,“阿瞳也备了东西给你,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但我瞧着样式实在有些惊人,所以一会送过去你看看就好,不要尝了。”

    “没关系,江姑娘的心意我收到了,”齐子元笑着应了一声,“皇兄还有要嘱咐的吗?”

    “还有……”齐让脚步微顿,“明日韩应会带着我的亲卫随你一同出发,另有一队宿卫会一路同行,负责你的安危,直到你抵达岭南。”

    “好,”齐子元耐心地听完,停下脚步看着齐让,“就这些了吗?”

    齐让看着那双在夜色之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是。”

    齐子元轻轻点头,语气里带着了然:“看来那日说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说的事皇兄是不打算再说了。”

    齐让一滞:“我……”

    “我明白,皇兄是觉得此去路途遥远,说不定就再无重逢之日,有些话若是说了,反倒徒增惦念,我跟皇兄不一样,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开口的。先前觉得日子还长,有些话可以慢慢说,可到了今日若还不说的话,会是要抱憾终身的。”齐子元开口打断齐让的话,语气坚定,“这几天我断断续续地想起了那日酒后我说过的话,发现自己已经将最后的秘密都已经托出了,就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所以,齐让……”

    他说到这里,慢慢弯了眉眼,微踮脚在齐让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声音不高却是难得的认真:“我喜欢你。”

    少年的满腔心意一字一句地落入齐让的耳中,他下意识抬手,在唇上轻轻摸了一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触即分的凉意。

    明明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听着对方用这样认真的语气郑重说出口的时候,只觉得五味杂陈。

    虽然过了这大半年,经历了朝堂中的种种,这人却好像没有丁点的变化,还保持着那颗纯稚的心,而后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自己。

    齐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唇边漾出了温柔笑意:“话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再不开口,也配不上你这句话了。”

    “没关系的,”齐子元弯着唇,笑意盈盈,“现在说也不晚。”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齐子元并不是我父皇的血脉,所以在一开始与你相处的时候,也从未拿你当过弟弟,而后更是发现,你甚至都不是原来那个齐子元。起初的时候,我只是庆幸大梁的江山落到你的手里,最起码不会变得太糟,到后来我开始慢慢庆幸,是你出现在我的身边。”齐让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过往我的人生里只有大梁的江山,直到你出现之后,突然多了很多期许和可能,我甚至曾经想过……”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而后笑了一下,带了自嘲的意味,“我这辈子不会再娶妻,自然也不会有子嗣,百年之后这皇位或者传给许戎或者在宗室里挑个可靠的,那这几十年里,是你又或者是我坐在这皇位上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可你后来发现我不喜欢这个皇位,”齐子元眸光微闪,声音里带了笑意又带了些许无奈,“也不喜欢皇城。”

    “你生性烂漫而又自由,本就不该被束缚在这皇城里,这江山本就是我的责任,自是该由我来承担的,”齐让弯着眼睛,喉头却微微哽了哽,“等以后,都城的事端了结了,你在岭南也待得无趣了,便送信给我,我亲自去接你回来。”

    “一言为定,”齐子元伸出手,将齐让的手拉了过来,小拇指勾在一起,“拉过勾就不能再变了。”

    “嗯,”齐让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拉到自己怀里,下颌轻轻压在对方肩上,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明日有早朝,不能送你出城了,一路顺风。”

    “好,”齐子元将脸埋在齐让胸口,寂静的夜色里,能够清楚地听见那强有力的心跳,这让他心底里涌起的那份酸楚消散了些许,眼底闪烁的水光也慢慢淡去,再开口时,声音也坚定了许多,“齐让。”

    “怎么?”齐让微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

    齐子元仰起头,看着齐让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开口:“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第一百零四章

    晨光熹微,一辆马车在宿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城。

    齐子元半趴在车窗上,顺着敞开的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思绪恍惚。

    过去的大半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到真的离开这一刻,竟没觉得有多高兴,满心满眼剩下的只有不舍。

    舍不得的倒不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城又或者是极近优渥的生活,而是那些曾让他觉得欢愉的回忆,和留在那些回忆里的人。

    齐子元隐隐地生起一种预感,外面的世界辽阔而又自在,但自己终还是会有回来的一日——因为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牵挂。

    所以前夜他和齐让说的话确是发自内心的,当下虽然要别离,终会有重逢之日。

    但有些事情虽然想得明白,在当下这一刻难免还是要难过。

    “公子,”眼见齐子元一直面色黯淡地看着窗外,马车另一端的韩应忍不住开了口,“我看您面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唔,没有,”齐子元摇了摇头,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就是前夜几乎没怎么睡,所以有点乏。”

    说到前夜,他眸光暗了暗,唇边漾出些许笑意,却又难掩苦涩。

    前夜在皇城里转了大半圈之后,齐让和他一起回了仁明殿,手拉着手一起宿在了那张他睡过大半年的床榻上。

    这是他们定情之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而后就要面对漫长的不知道尽头的别离,所以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的话,也一度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彼此,直到天光乍现,才各自起床,一个去上早朝,一个踏上这条漫长的旅途。

    齐让……

    齐子元抬手轻轻摸了摸心口,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觉得到里面氤氲起的种种情愫,有互通心意的甜蜜,更有面临别离的酸涩,满满涨涨地累积在其间,无法消散,也不想消散。

    从小到大他都算是生活在比较幸福的氛围里,感受着来自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关系不同方式也不同的关爱,也极尽可能地给与回馈,却从未体验过和齐让之间这样的感情。

    他们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年岁、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时代,却互相了解、彼此信任,什么都不用说,只看着彼此就能达到灵魂上的契合。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是齐子元从未料想过的,突兀地出现在他人生里的牵绊,却并不会因此觉得困扰——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该有些牵绊的,他们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却更让你感觉到活着的意义。

    也因而要一并承受附带的悲离痛楚。

    马车沿着清晨空旷的街道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都城,视野里再见不到巍峨壮观的皇城,齐子元终于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却没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交通不便利的古代,从都城到岭南几千里,像齐子元不急着赶路的行法,水陆交替差不多要用三个月的时间。

    离开都城的时候是夏末秋初,一路颠簸向南而去,秋意愈发深了起来,天气比预想中要凉的多,但明明已是深秋,路边仍是一片昂然的绿意倒看得人心旷神怡。

    齐子元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对这些迥然不同的景致也没太在意,韩应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却觉得格外稀奇,一路过来连话都多了不少,有意无意地给齐子元增添了不少陪伴。

    暮色西垂,又赶了一整天路的车马在郢城的驿馆门前停了下来。

    韩应先下了马车,示意随行的亲卫进驿馆里检查后,才将正在马车上打瞌睡的齐子元请了下来:“不是说南方都四季如春,这郢城入了秋也是一样的凉,幸好公子带了厚衣裳。”

    “郢城可能还不够南,”齐子元说着话,拢了拢身上那件陈敬特意装进行囊的厚披风,抬眼朝四周看了看,“但也比都城要暖上一点,都城这个时候……应该快下雪了吧?”

    “估计还要等些日子,”一路同行而来,韩应已经十分了解齐子元,知道他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并不用故意去迎合,便顺着接了一句,跟着转了话题,“这几日为了赶路,公子休息的都不太好,现下终于到了郢城,可以好好休息两日,等船只备好了,就可以改水路继续前行了。”

    “辛苦了。”齐子元说着话,跟在韩应身后进了驿馆。

    “这驿馆内已经提前检查过了,十分安全,”韩应说着话,伸手推开了靠中间的一间房门,“房间里备好了热水,公子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属下待会把吃的送过来。”

    “不急,你先吃过了再送来,”齐子元进了门,回头朝韩应嘱咐道,“反正我总要会工夫才能洗完。”

    韩应知道他的体贴和善良,也不再争辩,点头应了声,看着齐子元关上房门才转身朝驿馆后面走去。

    郢城地处大梁中南部,临江近水,水路便利,漕运兴盛,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连驿馆也比这一路而来的其他地方要精美周全的多。

    连日的颠簸劳顿,总算能好好地洗上一个热水澡,齐子元忍不住多耗了一阵,知道水温已渐渐转凉,自己也开始泛起了困意,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更衣。

    等换好衣服从里间出来,韩应正好拎了晚饭过来,除了食盒,额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一起递到齐子元手里:“也是巧得很,我们今日到郢城,这信也刚好今日到。”

    “皇兄知道我们的行程,每次寄信前都会专门估算时间,”齐子元一边拆信,一边朝韩应问道,“你吃过了吗?”

    “……晚饭刚好,是打算送过来就去吃的。”明明知道面前这人早就不是皇帝,也并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惩戒,眼见他挑起眉来,韩应还是不自觉心虚起来,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我就知道,”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一只手拿着那封还没拆完的信,另一只手掀开食盒的盖子,扫了一眼后开了口,“反正又是这么多,正好一起吃吧。”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自是没办法再拒绝的,所以韩应点了点头,伸手将碗碟从食盒里端了出来。

    说是要一起吃,但当下齐子元的注意力全在手中这封信上。

    离开都城一路往南而来,有各种各样先前不曾见过的风景,也多了许多新鲜的见闻,齐子元将它们一一记了下来,寄给了皇城里正因为军情、朝务而忙得不可开交的齐让。

    他本意只是想要分享自己当下的生活,却没想到会收到齐让的回信,厚厚的一封信上记录着朝堂内外的大小事宜还有周太后、许戎、江维桢、江淇甚至包括陈敬在内所有齐子元记挂着的人的近况。

    飘逸潇洒的字体居然用来写这样琐碎的事情,通篇上下没有一个“想”字,却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写信人的想念,让齐子元忍不住心软,人还在马车上就忍不住提笔回信。

    这么一来一回的便逐渐养成了习惯。几乎每隔十日,不管到了哪里,齐子元都能收到来自都城的信,雀跃着看过之后,再立刻回信,将自己满腔的思念借着那薄薄的纸张一路送往都城。

    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两个人明明不在一处,却能通过文字将自己的生活尽悉分享给对方,等待书信的过程也给让这漫漫的路途又增添了些许期待。

    “公子,”韩应给齐子元添了碗汤,“夜间天凉,喝碗汤暖暖身子。”

    “多谢,”齐子元伸手接了汤,目光却还在信上,“西域那几个小国都已经称降了,北奚却好像要铆足了劲和我们耗下去,也不知道这战事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北奚这次对河东动手,拼上了举国之力,先前占了那么多便宜,蓦地让他们放手退回去,恢复以往称臣纳贡的日子肯定不会甘心,”韩应接了话,“而且属下之前听说东氐使臣已经到了都城,不仅进贡示好,还保证了不会再给北奚任何的援助,更不会让他们再经自己领土回去,所以北奚人已然是没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不过有定国公和北关大军在,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虽然最后总能取胜,但战事拖久了对我们也不利,”齐子元说着话,已经将信上的内容都看了差不多,“幸好朝中最近还算安生,为了安抚这些世家,皇兄可是费了不少的工夫。”

    眼见他终于看完了,韩应悄悄松了口气,指了指那碗还未动的汤:“汤都要凉了,公子还是吃过饭再回信吧?”

    “自然,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都要拿不起笔了,”齐子元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好歹吃饱之后,字也能写得好看一些。”

    “公子还真是……”韩应笑了一声,正要再替齐子元添些汤,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叩响,“公子,有一封给您的请帖。”

    第一百零五章

    和都城相比郢城的秋意并不浓厚,既不见金黄的落叶,也难见湛蓝的晴空,甚至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秋雨。

    但除了空气实在是太过湿润,绵绵细雨中看到的景致确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了热水澡的缘故,齐子元睡了离开都城后难得的一个好觉,整个人神清气爽,才一出门就踩进水坑沾湿了鞋袜也没影响到心情,撑着纸伞沿着街巷一路优哉游哉地向前走着,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起了歌。

    对比起他的自在,韩应面上的神情明显凝重的多,一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向前走,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来往路过的行人。

    “难得有这一日的空闲,能在这和都城迥然不同的景致里闲逛,”齐子元微微侧目,朝身边看了一眼,“韩应,你也放松一点嘛。”

    “若只是普通闲逛,属下自然能够放松,”韩应回完,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子,那封拜帖实在莫名其妙,依属下的意思,那茶楼还是不去的好。”

    “我如今身份敏感,虽皇兄嘱咐了要多加关照,但一路南下各地官员也是极尽可能地避免与我有交集的,偏偏这位郢城总管,我前脚刚到郢城,后脚拜帖就送到了驿馆,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将我请到府里去,可见其心思叵测,我总得照了面才能知晓,”齐子元说着话,微微抬了抬下颌,朝不远处的城墙示意了一下,“这茶楼附近有巡防还有你早就安排好的近卫,我的安危不会有问题的。”

    从都城一路随行而来的近卫都是跟在齐让身边多年的,忠诚可靠又武艺高强,就算这茶楼里确实有异,护卫齐子元安全离开总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一路下来韩应对齐子元的秉性已经十分了解,知道他虽然温和善良,决定了的事却是从来不会改变的。

    到底是在皇位上坐过大半年的人,即使笑眯眯的,也总带了毋庸置疑的果决。

    既如此,韩应也不再费口舌去劝,只是跟着齐子元的脚步更紧了些。

    沿着街巷一路走马观花,好一会才终于到了拜帖上的那间茶楼,齐子元脚步微顿,仰头欣赏了一下正悬于门上笔走龙蛇的牌匾,而后才收了伞慢吞吞地进了门。

    正上午,又一直下着雨,茶楼里的人并不多,中间用来说书的台子都还空着,一路进了门也不见有小二来迎,只有个掌柜模样的年轻人斜倚在柜台里,漫不经心地算着账。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终于开了口:“楼上雅间,还请自便。”

    说着,也不管齐子元知不知道雅间在哪,便又垂下视线,继续算起账来。

    一路南下,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这样开店的还是头一次见。

    齐子元玩味地笑了一声,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下和韩应交换了眼神后,朝着不远处的楼梯走去。

    二楼更加的安静,途径的几间雅间都敞着门不见人影,直到最尽头的一间,顺着半敞的门看进去,终于瞧见一个被屏风遮蔽着的人影。

    “看来这位就是章总管了,”齐子元在门口停下脚步,也不急着入内,对着屏风内的人开了口,“雨天路滑,走得慢了些,劳烦久候。”

    “宜王殿下能来,已是在下的荣幸,稍候一会也是理所应当,”那人说着话,从屏风里绕了出来,朝着齐子元施了一礼,“只是还请殿下见谅,在下并不是章总管。”

    “你不是章总管?”齐子元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明显不满,“那封送到驿馆的请帖是假的?”

    “请帖确确实实是章总管所写……在下和章总管有些私交,便托了他帮忙将殿下请到了这茶楼来,”这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面上笑着朝跟在齐子元身后的韩应瞥了一眼,“至于在下的身份,只能向殿下一人透露。”

    “你……”齐子元眯了眯眼,和那老者对视之后,回过头朝韩应看了一眼,“门外等我就好。”

    韩应略有犹豫:“公子……”

    “你对本王的话有什么异议?”齐子元冷冷哼了一声,“还是说你一路跟着我过来不是为了护卫我的安全,而是监视本王的行踪?”

    察觉到那老者投过来的目光,韩应微躬下身子,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属下遵命。”

    等韩应出了门,又从外面关好房门,齐子元也终于落了座。

    他半靠在椅上,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面的人,直等到对方斟好了茶,递到自己面前,才缓缓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费这么大周章请本王过来又打得什么主意?”

    “我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那老者给自己也倒了盏茶,面上笑吟吟的,“至于我的打算,应该和殿下差不多?”

    齐子元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茶盏:“本王听不懂你的意思。”

    “方才得知我不是章总管时,殿下可是失望得紧,”老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也可以理解,殿下身份敏感,沿途官员避之不及,难得有一个主动下请帖的,殿下该是想着好好结交一番的,可惜来了瞧见的是我这个没什么用的。”

    “你……”齐子元下意识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你有话直说,本王懒得和你绕圈子。”

    “那就进入正题好了,”老者放下茶盏,凝眸看向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散去,看起来略有严肃,“先跟殿下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姓方,单名笠,周围人都叫我方先生,岭南人士,或者也可以说是南越。”

    “南越?”齐子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在位的时候南越不是就亡国了?”

    “国虽然破了,但到底南越人还没死绝,”方笠缓缓道,“我不就坐在这儿和殿下喝茶呢吗?”

    “你是南越遗民?”齐子元思绪微转,“那你找我是想……”

    “想和殿下合作,”方笠直接了当地开口,“这些年来,我和一些个南越旧臣一起也积蓄了一点力量,却总还是难以和梁军抗衡,因而就费了些力气结交了一些大梁内部的人脉,比如今日替我请殿下来的章总管,他手底下可掌管着万余人的舟师。”

    “既然这样,”齐子元微垂眼眸,手指也慢慢握紧,“你与章总管联手就是,又何必费心思等本王过来?”

    “章总管为人可谨慎的很,我们是南越旧臣,他与我们联手便是通敌叛国,手下的将士也未必乐意,”方笠缓缓道,“但陛下可不一样,毕竟那皇位本就是您的。”

    “原来方先生是想拿我当吉祥物,”察觉到对方称呼的变化,齐子元勾起唇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就知道,我想拿回那个皇位?”

    “陛下若是不想,今日也不会来了,”方先生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具体的计划我们已经做好了,只等陛下替章总管定一定心神,届时凭着他手下的舟师,再以陛下之名拉拢一下附近的守军,至少也能够占据淇江南岸诸地,和北边分庭抗礼不成问题。”

    “看来方先生都替我筹谋好了,”齐子元抬眸看着方笠“那方先生又想要什么呢?”

    “我们要的不多,”方笠回视他,“只要事成之后,陛下将岭南之地还给我们南越人即可。”

    “岭南……也不算贪心,”齐子元终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嗅了嗅之后又皱着眉头放了下来,“我喝惯了北苑茶,对这些实在喝不下。”

    “北苑茶确是好茶,只是可惜茶量实在少,尽悉进贡给了皇城,”方笠道,“等事成之后,殿下就又可以喝到北苑茶了。”

    “那便这样,”齐子元垂下视线思索了一会,“不过,刚你也瞧见了,我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得等我先想些办法打发掉。”

    “自然,”方笠点了点头,“陛下尽管开口,我们的人会极尽配合。”

    “好,”齐子元再次端起茶盏,和方笠手里的轻轻碰了碰,“那今日便先到这儿。”

    紧闭的房门乍一打开,韩应立时迎了上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关切的话又咽了回去,低着头行了一礼:“公子。”

    齐子元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就这么出了茶楼一直走到驿馆,齐子元都保持着沉默,直到终于进了房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公子,”也跟着憋了一路的韩应连忙开口,“您还好吧,里面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一把年纪了还不忘痴心妄想的蠢货,”齐子元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边磨墨一边道,“倒让我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韩应下意识回问道:

    齐子元微垂眼帘,捏着墨条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废帝这个身份只要在这世上存续一日,就会有人想借此让我和皇兄都不得安生。”

    韩应愣了愣,隐隐地觉得齐子元仿佛做了什么打算,连忙开口:“您是想……”

    “我先给皇兄传个信,让他提前做个准备,”齐子元放下墨条,拿起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至于我自己的打算,我待会会告诉你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五日后的傍晚,一封来自郢城的加急密信抵达了都城,一路送进了永安殿。

    入了秋后白日愈发的短,不到酉时天色就已黑了下来,永安殿内早早亮起了烛火,才用过晚膳的齐让惯例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

    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就又收回注意力到奏章上:“不是说今晚要回府里住,怎么还没走?”

    “正准备走,才一出门碰见这个,”江维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放到书案上,“立刻给你拿过来了。”

    “什么?”齐让顺着看过去,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熟悉的工整字迹,立时弯了眼睛,“怎么这个时候到了?”

    虽然讶异,拆信的手却没有一点犹豫。

    “这才两个月,你们来来回回寄了快二十封信,”江维桢看起来是在抱怨,看着齐让的样子,面上也跟着带了笑意,“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各地的风土人情都不一样,他瞧见了,总想找个人分享一二,”说话间齐让已经拆开了信,匆匆扫了一遍后,唇畔的笑容慢慢淡去,眉头拧了起来,“怪不得这次加了急。”

    眼见他变了脸,江维桢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出事了?”

    “还没,”齐让将信递给江维桢,“但若是没有这封信就不好说了。”

    江维桢接了信,只扫了两眼,就忍不住开口:“南越都亡国二十多年了,这帮老不死的还做梦要复国,怕是都忘了当日南越那个老皇帝在位的时候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也就算了,这个章桂,好歹也是一方总管,掌管着上万舟师,好端端地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南越遗民勾结在一起。”

    “你也说了他只是个总管,”齐让一边说着话,一边找出一张地图摊开在书案上,“郢城再富庶也只是一方之地,怎么比得上半壁江山的诱惑?”

    “半壁江山,”江维桢闻言挑眉,“就凭那一万舟师?”

    “他们蓦地发难,周边几个郡县守军本就不多,又没有防备,支撑不了几日,再把复立废帝的旗号挂起来,自然会有人跟着响应,”齐让伸手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章桂这样的可不止一个。”

    “这要是真让他们动起手来,还真是有点麻烦,”江维桢轻轻“嘶”了一声,不由感叹,“幸好咱们小殿下提前传了信回来……那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章桂想要出其不意,我也该给他个惊喜才是,”齐让思索着已经提起了笔,“江陵的舟师是前几年才建成的,日日演练却一直没经过战事,现下终于派上用场了。”

    “江陵……”江维桢顺着往地图上看了一眼,“你是要把江陵的舟师调去河阳郡,然后守株待兔?”

    “不止,”齐让点了点地图上郢城周围的几个郡县,“守株待兔总不如瓮中捉鳖。”

    “唔,”江维桢托着下颌思考了一会,而后点头,“这几个郡县一封,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这个章桂都别想跑了。”

    说话间齐让已经写好了密诏,封好之后递给江维桢:“将这密诏加急送往江陵,另外再让人给阿瞳送个信,劳烦她照料许戎一段时日。”

    江维桢拿着密信,语气迟疑:“她照料小不点倒是没什么,你是要……”

    齐让淡淡道:“我要去一趟郢城。”

    “郢城?”江维桢疑惑道,“既然安排了江陵舟师,几个南越遗民和一个章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吧?”

    “他们是不值得……”齐让垂下目光瞥了眼放在书案角落的密信,将深深的情绪隐藏于眼底,“许励谋反案已经了结,周潜下毒案也审的差不多了,世家刚得了好处,现下正安生,我离开几日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倒不是怕朝中……”江维桢话说了一半,凝神看着齐让,“你是不放心小殿下?”

    齐让抬眸回视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

    “你……”江维桢皱了皱眉,开口却不再是劝慰的话,“那我跟你一起去。”

    从都城到郢城上千里的路程,齐子元乘着马车走走停停足足两个月才到,而齐让和江维桢带着一队近卫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只用了十几天就进到了郢城地界。

    在这十几天里,发生了许多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定国公江深率领北关军夺下了被北奚人侵占的最后一城,生擒了御驾亲征的北奚国主;又比如郢城总管章桂突然起兵攻打临近的河阳郡,如所料一般进入了江陵舟师早已设下的埋伏最后溃败而逃。

    “章桂手下的舟师比我想得还要废物,好歹也是上万人,还没撑上半天,就四散逃窜了。”

    路边的茶摊上,江维桢看完才送来的军报,长长松了口气,“这一路赶过来人困马乏的,总算能稍稍歇口气了。”

    话说完,他转过目光看向一旁看完了军报也仍拧着眉头的齐让,声音不由低了几分:“阿让?”

    “我没事,”齐让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充满安抚意义的笑容,“待会还要继续赶路,好好休息一会。”

    “你……”

    江维桢张了张嘴,劝慰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郢城的乱局,自他们离开都城起,便再没收到任何有关齐子元的消息。

    这其实是不怎么应该的,因为按齐子元信上说,他只在郢城停留两日等船到了就离开,估摸着时间就算现下还在船上,按照他的习性,也会趁着途径渡口码头停船休息的时候寄信出来以报平安,可这一路过来,不仅没收到信,更是连一点和这人有关的消息都没听到,就仿佛……凭空失踪了。

    江维桢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却又不太敢说出口,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开口提醒道:“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也好在天黑前赶到郢城外江陵舟师的大营。”

    齐让从百般的思绪中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暴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天光,偶有闪电划破长空映亮黑漆漆的江面。

    几日的混战后,郢城的战事已经了却大概,江陵舟师完全掌控了局势,封锁了郢城通往四处的全部水陆通道,顶着如注的暴雨全力搜捕郢城域内的残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挑起战局的南越遗民们早已乘船离开了郢城水域,沿着淇江一路向南直奔岭南而去。

    多日没有消息的齐子元自然也在船上,甚至正优哉游哉地听着雨声喝着茶。

    方笠在舱外待了一会便被暴雨淋了个通透,浑身湿淋淋地推开门瞧见齐子元这幅样子不由皱起眉来,但迎上对方瞧过来的目光,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如往日一般和善:“陛下果非凡人,这种时候还有这般雅兴。”

    “反是他章桂造的,本王无非是耽误了几天工夫,等过两日到了岭南该怎样还是怎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齐子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话说回来这章桂也实在是废物,上万的舟师在手里,没有半日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幸好本王没听你们的同他一起出征。”

    “其实也怪不得章桂,毕竟谁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江陵舟师怎么会出现在平阳郡,”方笠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在齐子元对面坐了下来,凝眸看着他的眼睛,“不过,陛下真的甘心就这么回了岭南,后半辈子都拘在那一小块地方,仰人鼻息甚至受人掌控?”

    “本王倒是不愿意,”齐子元放下茶盏,手臂环在胸前,“现下章桂这枚棋子已然用不上了,本王不乖乖回岭南,难道要去都城负荆请罪吗?”

    “老夫和一众同僚苦心筹谋多年,自然不会只有章桂一枚棋子,”方笠温声道,“比如当下我们要去投奔的晖州总管蒋桉。”

    “晖州,”齐子元皱起眉来,“我们不是要去岭南?”

    “老夫自然也想去岭南,只是老夫南越旧臣的身份多有不便,成事之前恐难返旧土,”方笠衣服还湿着,面上却仍笑着,语气和缓却又不容置疑,“就只能委屈陛下陪我们奔波这一趟了。”

    齐子元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们这是要挟持本王?”

    “若陛下愿意配合,我等自然也会尊重陛下,又何谈挟持一说,”方笠说着话,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盏茶,而后浅浅喝了一口,“陛下身份尊贵,有我等护卫您的安危,也好过落入旁人之手,不是吗?”

    眼瞧着对方老神在在的样子,齐子元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怒气冲冲道:“你们这是拿本王当傻子吗?”

    “陛下息怒,这船上毕竟不是只有老夫自己,若是闹起来……”方笠缓缓道,“您的护卫们不在身边,老夫可不敢保证您的安危。”

    “你……”

    齐子元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跟着有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方先生,大事不好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艘梁军的楼船,马上就要追上我们了!”

    “梁军的楼船不是都在郢城水域内,怎么会来追我们?”方笠脸上的从容散了个干净,刚要起身出门,余光瞥见了安坐在对面显得莫名冷静的齐子元,“是你?”

    齐子元轻轻挑眉,神色自若地回视他的目光:“什么是我?”

    “这船上除了你,都是我多年的同僚和心腹……怪不得你能那么容易就甩掉那些护卫,”方笠沉着脸,“实际是派了他们一直在暗中监测我们的行踪而后传递给梁军?”

    “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梁军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被如此盯着,齐子元面上却依旧平和,甚至耸了耸肩,“更何况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章桂就一定会大败?”

    方笠眯了眯眼,刚要再说话,听见船舱外的在暴雨声中依然清晰的纷乱立时改了主意,拉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人吩咐道:“把他带到外面去!”

    船舱外乱成了一片,昏暗的江面上越来越近的楼船带来巨大的威压,让这些隐姓埋名安养多年的南越遗民们都慌了手脚,直到方笠带着齐子元出现在甲板上,他们才宛若找到主心骨一般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前往船头的路。

    “停船,”方笠一路带着齐子元来到船头,对着身边的侍从吩咐道,“掌起灯来,让他们看清宜王殿下的脸。”

    暴雨如注,只这么几步路,齐子元浑身上下就湿了个通透,浸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带着秋天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回过身看向方笠:“这就是方先生说的尊重我?”

    “形势紧迫,老夫也是没办法。”

    方笠说着话,朝身边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拔出刀,用闪着寒光的刀锋对着齐子元,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

    “陛下当下脚下,若是不小心掉到江里,可是撑不到楼船上的人来救的,”方笠又开了口,“要老夫说,陛下还是配合一点,让这楼船让开前路,放我们离开这里,老夫可以保证陛下的安危。”

    齐子元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站到了船头边缘,只要稍稍再退一步,就会跌入江水中,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回视线看向方笠:方先生怕是把我想得太重要了,这船是江陵来的,又怎么可能认识我是谁?”

    “江陵人不认得,给他们传递消息的陛下的护卫总该认得,”方笠仰着头看向已经到了近前的楼船上探出头的人影,“想来陛下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承担不起。”

    “都这种时候了,也难为你还叫我陛下,”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着朝那楼船上看了一眼,“刚方先生想要我和他们说……让他们让出前路,放你们离开,不然我今日要小命不保?”

    方笠环起手臂,借着侍从撑起的灯盏,看着几步之外的齐子元,总觉得在这一瞬,眼前的少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却还是接话道:“陛下明白就好。”

    “把你们放了?那你猜,我明明已经传信给了皇兄,只要等着他安排人来收拾章桂就好,为什么还要孤身一人坐上你们这艘贼船?”眼见方笠变了脸色,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南越都亡国了二十多年,你们这群蠢货都还没死心,若今日把你们放了,还不知道日后会给皇兄留下多大的麻烦。”

    方笠难以置信:“你和永安帝不是……”

    “你想说皇兄不是抢了我的皇位,我怎么还要帮他?你们尚且能为了一个早久亡了的国家苦心筹谋了这么多年,”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曾是这天下的主人,自是该守护这大梁的万里河山!”

    楼船上已经架起了黑压压的弩箭,只要一声令下,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将葬命在这暴雨中的淇江上,方笠再也伪装不下去,劈手夺过身边人手里的刀,嘶声道:“那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吗?”

    “我这条命……”齐子元歪了歪头,“只在我自己手里!”

    他说完微低头看了眼脚下黑漆漆的江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刚穿来那日站在御花园的荷花池前纠结的那半个小时。

    其实算起来也没有过去很久,却莫名其妙地好像多了许多勇气。

    这么想着,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在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入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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