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淑兰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大为光火。
她一时竟然忘记使唤那些五大三粗的嬷嬷,亲自抢前两步,竖起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戳向来回搬运的侍从,呵斥道:“一群狗奴才,都做什么呢?还不快停下!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们个个都忘了本分,要将许家的家当白送给外头的乞索儿!”
明面上好像是在数落下人,实则有心人都周知,她话里话外其实全在指责三郎君昏了头,还捎带脚骂了远在高阳观的前三夫人。
被隐射的人脸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许纵若无其事,既不惶恐、也不气恼。
只是在晨曦的清光下,他的长睫似乎颤动了一下,连带着那片在他眼睑下垂落的深邃暗影,也跟着微微动摇。
他朝侍从们点了点头,这是示意他们不必管吴淑兰的意思。这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护身扈从,不同于许府那些寻常的家生子,他们虽然也称奴,遇事却忠心耿耿,只听许纵一人的话。
许纵左手背于身后,才不紧不慢道:“母亲想错了。儿与媚珠虽已和离,一则儿尚未献予她三年衣粮,有失体面;二则媚珠遗落了这些自随之物,需近日送去。
几日前,母亲将正房的许多物件都归入库房,故此,儿今日才命人打开。今日搬出的多余布匹,儿已悉数记在账上,以日后俸禄来抵。”
他的话一砸出来,吴淑兰便语塞了。
越是簪缨世族,越注重名誉声望。纵使破镜难圆,夫家为表大度宽和,往往会在分开后,再单独赠予女方一笔足够她三年布匹粮食花销的款项,已成心照不宣的陈规。
而按《熙律》所载,和离后,首饰衣衫、珍玩器皿皆属于女子的随身物品,夫家不可随意霸占或处置。
但实际上,许纵钻了熙律里一个微妙的空子——柳媚珠并不想带走这些东西,她是自愿扔下这些锦衣玉食的。这种情况下,夫家可以自行处理。
然而许家累世公卿,家族颜面举足轻重。
他态度如此光明磊落,吴淑兰做了大半辈子端庄贤惠的高门主母,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阻拦他搬那些案几屏联——显得好像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小气,贪图儿媳妇留下的东西,扣押着不给。
许纵句句公允,左一个为许家考量,右一个需遵从律法,说来说去,好似真就全无半点偏私。
这件事哪怕闹到许父面前,也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反倒会让她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好、好,你长本事了……”
吴淑兰往外吐了两口浊气,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眼睛在身前人的脸上剐来剐去,好像头一次认清了自己这个好儿子。
许纵依旧着袍衫,依旧是暗沉沉的黛色,眉目间的恭敬一如寻常。
可吴淑兰就是知道,有什么剧烈的变化已经在这具曾经温驯的身体里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吴淑兰的脸缓缓静了下来。这不是该发火的场合,她清楚现在该做什么,像是以往无数次她不得不审时度势一样。
她脸上的平和像是僵硬的面具,皮笑肉不笑道:“好,我还当吾儿是要不分青红皂白、昏头巴脑地全搬去给了谁呢,担心你是不是被她一言半语给蒙骗了,才一时心急。都怪下人传事不利,惹出误会。”
柳媚珠好命啊,哪怕是在和离后,她这个清雅的好儿子还要跟条狗一样上门眼巴巴给她送钱花。
可她究竟凭什么?
望着两辆载满的马车驶离,吴淑兰眼里恨得要流血。
*
许纵来到高阳关的时候很不赶巧,柳媚珠前脚刚和松萝木荷拎着渔网,偷偷溜去后山捕鱼了。
十来天没闻见肉味,柳媚珠每日盯着屋舍前那片湖里活蹦乱跳的鱼,馋得走不动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养病的时候不干别的,就和松萝成天算计怎么捞上来几条。
至于渔网,还是那位肖似教导主任的坤道给她们的,柳媚珠不久前才得知她的名字是李修洁。
今日李修洁走到她们面前,把身后拖着的渔网一递:“道观不可食荤腥,从南墙出去,到后山西侧,那里有条溪流。”
柳媚珠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她接过时脑子还是懵懂的。后知后觉看着手里的渔网,乐颠颠笑出来声,李修洁哪儿是什么教导主任呀?她是古代的哆啦a梦还差不多,什么都能变出来。
有路径有工具,一行三人遂欢欢喜喜出发了,果真发现了一条小溪,柳媚珠总算痛痛快快饱餐一顿,解了一半馋瘾。
她满身烤鱼味,原路返回,偷偷溜回来,却迎面撞上在屋舍前站着的许纵。
柳媚珠疑惑地停下脚,道:“你怎么又来了?”
许纵回身见她的装束,略一顿道:“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柳媚珠初初病愈,在屋里憋了好几天,去了溪边自然不肯老老实实在岸上呆着,还和松萝木荷两人嬉笑戏水了一阵。
是以,这回不仅挽着袖子,连白皙的小腿也露出来了。
腿肚上泛着一层水光,湿漉漉的后脚跟半踏着鞋履。绸裙胡乱团住,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上的渔网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纵使衣衫不整,却娇艳不减,还添了几分洒脱随性。
长安城都知晓柳媚珠颜色好——若单纯比起容貌,比她还国色天香的大有人在。
可论及坦率可爱的娇态,论及她对心上人执着的情意,当时哪个小郎君没有暗地里羡慕过许纵?
柳媚珠喜欢一个人,是真的愿意掏出一颗真心给他的。她学着许淙山爱她的方式去爱许纵。旁观者尚且能感到温热,何况是置身于她爱意之中早已习惯的许纵。
只是许纵不知道,柳媚珠一旦回转心意,与她袭来的爱意一样决绝。
柳媚珠看见他,也没怎么整理仪容。只是放下裙摆,叫木荷松萝先将渔网晾起来。
她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许纵道:“一盏茶的工夫。”
其实他等了一个时辰,错过了午膳。
他站在这个屋舍前,便不自觉地想,媚珠去做什么了?要多久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孤身在外,可会遇到什么不测?
这些担忧反复消耗着他的耐心,将等待的每时每刻无限地延长,好似永无尽头。
他忽而记起从前,在他每次因公务离家时,只能呆在府邸中的媚珠会不会也是如此焦心地盼他回来?
她的信一封接着一封,许纵在外也清楚她每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多想他。
他将其视作理所当然,却连一封信都吝啬递回去给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沉迷于这些儿女情长。
现在,柳媚珠已经不愿再等他了。
心里惶然地发了抖,许纵侧过脸,抬手一摆,不远处的双禄就将马车驱了过来。
柳媚珠一瞅,车厢内琳琅满目,一半都是从前她用过的物件。
除此之外,还装了足足半车布匹——云锦、蜀锦、软烟罗,这些布匹无不色泽光利、稀少名贵,一斗抵十金。
许纵见她檀口微张,神色有些茫然,天真之态丝毫未变。好似又回到了那年西窗下,他教妻子执笔练字时的情形。
他语调软下来,开口解释道:“媚珠,你写和离书时,忘了添上一句:三年衣粮,便献柔仪。”
柳媚珠定定瞧着他,恍然大悟道:“哦,你今天是来给我送钱的?”
类似于现代的赡养费嘛。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一说,女人和离便等同于净身出户。
柳媚珠那时候光想着早日和许纵一刀两断,更不会贪图许府那点银子,所以没有往上写。
大抵是因她说得太过直白,许纵有些臊意地低声接道:“是,我今后每月都会来送一回。”
柳媚珠笑了:“许纵,你骗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衣粮应该是一回付清的,你每个月来高阳观来回跑做什么?你休沐的日子很多么?”
许纵不再言语了。
他的意图在这阵沉默中昭然若揭。柳媚珠歪头瞧他,一时倒是生出新奇来了。
许纵就站在她身侧,身影修长、清癯秀越。他的面容一向很肃静,像是一块触手冰冷的白玉,现在却目光略显躲闪,不敢看她。
柳媚珠踮脚凑上前,许纵垂下眼帘,屏气任由她靠近。他从前最是恪守礼节,如今在清净的道观、开阔的湖边同她亲近,却动也没动。
谁也没有避开,两个人呼吸相接、气息融为一体,鼻尖与鼻尖相对时,柳媚珠问道:“还是说,你想见我?”
许纵心若擂鼓,可他听到柳媚珠紧随而来的下一句话:“可是许纵,我不要想见你,也不要这些补偿。”
旖旎的气氛猛地破碎,柳媚珠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许纵怔愣地望进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她的爱和憎都分明,绝不混淆。
白玉布满裂纹,轻碰一下就要碎了。
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瓢凉水,许纵脸色发白地重复道:“你该要的,应该要的。”
这么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反正都是钱,不要白不要,柳媚珠耸了耸肩,无奈道:“好吧,但是我要一次付清。还有,付清之后,你就别来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许纵的魂魄像是浮在空中飘忽不定的云,俯瞰着自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他默了默,很想说什么,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愤怒还是懊悔,还没开口,嗓子已经开始发抖。
柳媚珠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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