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和你说话, 听见没!”纱羊拉着司樾的头发,“睁眼!我知道你没睡。”
“旺财,你真是越发聒噪了。”司樾烦得扯下脸上的书, “须知会叫的狗不咬人, 不会叫的才是好狗。”
“你终于承认了, 就是给我取了个狗名字!”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司樾掏了掏耳朵,“那个…什么事来着……”
“别转移话题!”纱羊飞到她眼前,叉腰怒道, “不许叫我旺财!不!许!”
“那叫来福。”
“不还是狗的名字吗!”纱羊怒拔两根头发, “我有名字,叫我纱羊!”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司樾往后一仰,把书盖回脸上,“我不叫了, 你忙去吧。”
“哼,这还差不多。”纱羊拍了拍手, 转身离开。
飞了几寸, 她蓦地停下, 转过身来喊, “不对!我说的事你还没答应呢!”
“什么事?”
“别装蒜。”纱羊扯了司樾脸上的书, “我刚才和你说了,蓝瑚宁楟枫马上就要走了, 你就教他们一点法术吧。”
“不是我不教,”司樾睡不了觉, 无奈地睁开眼,“你想让我教他们什么?我可不会法术, 我只会咒术。”
“你,你一点法术都不会吗?”纱羊问。
“怎么,我像是会法术的人?”
“那倒不是,”纱羊有些失望,“只是我觉得,你应该会一点的。”
司樾虽然不老,但也活了几千年,除去灵台的三千年,在外头还有三千多年。纱羊以为她或是看过仙法的书籍,或是见过、学过一两个,没想到真的不会。
“高看高看。”司樾躺在摇椅上,晃悠来晃悠去,把自己晃得眯眼,“好了,你现在知道了,别来烦我,我要睡觉了。”
“但是、但是……”纱羊飞到她另一侧,“蓝瑚和宁楟枫都这么喜欢这里、喜欢你,他们虽然不能拜师留下,但也真的很想在临走前从你这里学到点什么。”
“司樾,”她落在了扶手上,推着司樾的手背,“就算没有小魔头,这几个孩子日后也都不容易。”
“他们在那偌大的昇昊宗里斡旋,凌五和紫竹更是为了保护主子,年纪轻轻就惨遭横死。咱们改不了他们的命运,起码对他们好点儿吧?”
“这话奇怪,你真可伶他们,怎么不去改他们的命?”
纱羊挑眉,“那是命薄定好的,我怎么能改。”
司樾笑了,“哈,谁说命薄是给人定命的,要真‘定’了,怎么煌烀界还能闹出个灭世魔头来?”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天有天规,我不能违背规矩。”纱羊说。
“是么。”
纱羊把话题扯了回来,道,“再说,你这一年拿了蓝瑚多少好东西,银耳、燕窝、鹿肉、茶叶、银狐坎肩……收了人家那么多束脩,总该传她点什么吧。”
“她可没说那是束脩,”司樾睁开一只眼瞥她,“我还陪他们打牌了呢。”
“那是人家在陪你!”
“是吗。”司樾挥挥手,“随便了。”
“你!”纱羊真有些生气了,她飞起来,瞪了司樾一眼,“你真是没心!”
说完她又气愤地哼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翅膀震得格外用力。
她飞出去,把司樾的态度委婉地转达给了蓝瑚。
蓝瑚听罢,久不言语。
“你别难过,她不教你,我可以教你。”纱羊来之前摘了一枝玉兰花苞,“你看,只要这样,花苞就会绽开了。”
她双手贴在绿色的花托上,闭着眼低吟了一段法诀。
淡淡的白光亮起,在柔光的环绕下,玉兰瓣瓣分离,直至彻底盛开。
蓝瑚的目光随着花朵的绽开而恢复了神采,看着那洁白的玉兰,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法术虽然不能让枯木逢春,但可以让花苞打开,你的境界越高,能打开的花苞就越多,到了筑基时,还能用在仙花上。”纱羊把开放的玉兰递给蓝瑚,蓝瑚双手接过,和紫竹一起嗅闻。
见两个女孩都被玉兰吸引,纱羊暗暗松了口气。
她会的仙术不多,还好蓝瑚紫竹都年幼,再大一点怕就要哄不住了。
中午吃了饭,宁楟枫悄悄问蓝瑚,“纱羊师姐可给你答复了?”
蓝瑚摇了摇头。
宁楟枫叹了口气,“终归是我们平凡粗笨,没能入真人的眼。”
“师姐劝我,也就这些日子了,不如大家敞开心怀、痛快玩玩。” 蓝瑚别过脸去,嘴上如此说着,眉宇间却还是有几分遗憾。
宁楟枫本也是失望的,但看蓝瑚如此,便不忍再说些丧气话让她伤感。
他抿了抿嘴,忽而一笑,“对了,咱们排练得差不多了,今儿下午就请真人来看吧。”
蓝瑚知道他这笑是用来宽慰她的,和纱羊那朵玉兰花一样。
她遂也没有扫兴,跟着露出几分轻快来,“好,你去请吧。”
“嗳。”
这天午后,宁楟枫便请了司樾和纱羊去湖边看了他们的演出。
恒乞儿和他套着狮皮,把一连串的基础动作都走了一遍,配合上蓝瑚的编曲,鼓点都落在了步子上。
锣鼓小钹叮呤咣啷一通响,配合着那彩色的狮皮,着实热闹。
等这一圈走完,宁楟枫和恒乞儿脱下狮皮,热得脸上全是汗。
他期待地问司樾和纱羊,“真人和师姐以为如何?”
“很喜庆!”纱羊拍手,“是一头活泼的小狮子。”
闻言,几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司樾摸了摸下巴,“但走路的狮子有什么可看的?舞狮舞狮,你们也没舞起来啊。”
几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别这么挑剔,”纱羊对司樾道,“你也不想想正儿八经的舞狮是人家练了几年的功夫。我是知道的,师傅就教了他们这些,他们都排上了,几个孩子能练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纱羊这话还不如不说,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听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司樾很是嫌弃,“这好一通响,到了就是狮子走了几步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让人越来越没劲。我是无所谓,只怕这鼓锣觉得委屈。”
蓝瑚眸光微转,上前道,“那我把曲子改改,改得平和一点。”
“这三样通天响再改也改不平和。他俩还是小狮子——老狮子就算了,小狮子怎么能不跑不跳?”司樾道,“要我说,搭个梅花桩,那才像话。”
“梅花桩?”
司樾一打响指,湖面上忽而升起了两列木桩。
高高低低,交错而立,自岸边朝着湖心延伸出去,高的出水半丈,矮的出水三四尺,每一根只有大腿粗细。
几个孩子脸色微变,纱羊道,“要在这湖上跑跳,未免也太危险了。”
“什么?危险?”司樾倒比他们还惊,“我就是怕他俩摔地上摔坏了才设在湖上,这样掉下去也没事,还能凉快凉快。”
“虽然如此,可时间也不多了。”蓝瑚犹豫道,“再有半个月就是去鸿蒙玄域的日子,紧接着又是结业考核,满打满算也不到两旬的工夫了……”
“两旬——哎呦,哎呦呦,”司樾吊着眼角看宁楟枫和恒乞儿,敲着扶手感叹,“习武三年的天之骄子,过目不忘的天才小子,几根梅花桩,两旬都不够用呀?”
“你别阴阳怪气的,”纱羊叉腰,“不能好好说话嘛。”
宁楟枫抿了抿唇,扭头看了恒乞儿一眼。
恒乞儿没有看他,只看着司樾,开口道,“够。”
宁楟枫微微睁眸,他纵然是被司樾的激将法激中了,可也知道在梅花桩上舞狮的难度有多大,哪里是他们两个外行人二十天就能做到的?
“嗳——”司樾起身,掸掸衣服,“这还差不多。下回可别耽误我的时间看病狮了。”
她大摇大摆走了,纱羊看了看几个孩子,最终还是跟上了司樾。
走远之后,她揪着司樾的头发骂道,“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好意练给你看,再说这节目也是你提出来的,人家原也不想表演这个,大过年的,你怎么一句好话也没有。”
“难看就是难看,我又没说错什么。”司樾拢着袖子往前走。
“本来嘛,他们又不是戏子。这迎新活动就是场让孩子们高兴高兴的散伙饭,你说两句好话,让他们高兴高兴不行吗,好话又不要你的钱。”
司樾停了下来,和纱羊对视。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教育他们做一个诚实的人。”
“是么。”纱羊抱胸,“你拿黄金贿赂白笙的时候,诚实哪去了?”
“那是高级课程的内容,他们得从诚实这种基础课学起,学好了才能学高级的。”
“你…”纱羊一跺脚,“你怎么那么多歪理!”
“厉害吧,这也是高级课的内容。”司樾抬步往前走,“以后再教你。”
“别走——”纱羊气呼呼地追去,口中呼道,“我要拔你的头发!”
司樾挑剔一番后走了,留下一群孩子对着梅花桩沉思。
“这么窄的木头,只刚够一脚的。”蓝瑚担忧道,“真要在上面舞狮,一天不知道得掉下去多少次,纵然这里温暖宜人,也经不起这样练呀。”
“真人也太刁难了些,”紫竹附和道,“马上就是结业考了,真真是不给一点时间温习。”
“来这里几天,真人都不曾指点过我们修行,难得提了这么一件事,要是我们再做不到,那也实在说不过去。”宁楟枫也是叹气,“反正就一个月了,善始善终罢。”
几人还在讨论,忽然发现恒乞儿不见了。
一转头,只见恒乞儿正站在湖上,已经跳上第一根梅花桩!
他正伸着脚去够第二根,脸色苍白,迈出去的腿和立着的那条腿都有些发抖。
几人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着他,让他落水。
恒乞儿抬起的脚已经落在了第二根梅花桩上,但他试了几下都不敢把自己送上去。
挣扎了半晌,最终他一把抱住了眼前的木桩,这才算彻底稳住了身形,几人也才能够正常喘气。
“你怎么就上去了。”宁楟枫走到湖边,打量着恒乞儿的动作后,愈加担忧,“连踩都难踩,这要怎么跳呢。”
恒乞儿抱着木桩,在双手的借力下,勉强爬了上去。
他呼吸有些粗重,手脚都发颤。
不是因为桩子窄,而是怕底下的湖。
他可以在湖边洗脸,但绝不敢全身都掉进湖里。
时隔一年,在井中被雨水一点点漫过身体的冰冷感又传遍了四肢,令他呼吸不稳,瞳孔放大,手脚也没了力气。
“不然明儿再练吧。”蓝瑚看出恒乞儿有些不对劲,出汗竟比之前蒙在套子里还多,遂道,“也不差这一下午了。”
“不错,”宁楟枫颔首,对着恒乞儿伸出手来,“咱们先回去休息,再商量个法子吧。”
恒乞儿没有回头理睬宁蓝二人,他抱着柱子,去碰第三根梅花桩。
离岸越远,那落水的窒息感便愈加强烈。
才走了不过两根半的桩子,他便汗如雨下,嘴唇发白。
可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只盯着前面,盯着眼前的桩子。
他的动作连踩都算不上,充其量叫做爬,且是慢到不能再慢的爬。
第三根梅花桩比第二根矮,恒乞儿从不知道,原来下去比上去要难上百倍。
去往矮桩上时,他不得不低着头,看着下面晃荡的湖水。
那粼粼的波光摇得他心神惝怳,整个人仿佛都不再稳当。
汗水流进眼睛里,他闭了闭眼,可很快又睁开。
闭着眼睛,在黑暗之中听水声,让他更加惶恐不安。
恒乞儿发了狠地和自己作对,这恐惧化作尖利的刀子,斩得他心尖发颤,可也将他心中的一些乱麻斩断。
在这恐惧之中,他不必胡思乱想,不必矫情僝僽。
尽人事,听天命。他做了他一切能做的,他不想后悔。
看着恒乞儿已慢吞吞地挪到了第三根桩子上,宁楟枫收回手,对着蓝瑚紫竹和凌五道,“罢了,他向来倔得不行。你们先回吧,我也看看这梅花桩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瑚又看了他和恒乞儿一眼,轻轻点头,“好吧,小心些,早些回来。”
第52章
打这天起, 宁楟枫和恒乞儿的日程就变了,和那梅花桩较上了劲。
宁楟枫是第一个落水的。
猝不及防掉下去,噗通一下子, 溅起的水花把恒乞儿都打湿了。
“哈哈哈哈哈!”湖边树上顿时传来一阵笑。
恒乞儿青蛙似地抱在桩子上, 宁楟枫飘在水上, 抹了把脸。两人寻声望去,就见司樾倚在树枝上,手里拿着个啃了两口的灵果,正毫不客气地大声嘲笑。
宁楟枫抹了把脸, 游到最矮的桩上, 撑着桩面爬了出水。
“有道是,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司樾翘着腿躺着啃了口灵果,笑道,“你倒比恒大先落汤。”
恒乞儿虽然抖得厉害, 但时刻紧抱桩子,根本不敢像宁楟枫那样在桩上跳跃。
宁楟枫爬上了桩子, 打算稳住心神从头来过, 然而这一次刚一迈脚, 脚底便一阵打滑。
他哎呦地惊叫了起来, 整个人在空中挣扎了两下, 随即咚的一声又砸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比先前更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樾笑得拍腿。
宁楟枫泡在水里, 从头发丝到脚趾缝都沁凉了。
他吐出两口湖水,鼻子里倒灌了水, 难受得很;连着两次失败,心里也难受得很。
宁楟枫拍着水面, 大喊了两声凌五,喊完才想起来,凌五跟着蓝瑚打鼓,哪能来伺候自己。
他只得闭上嘴,自己爬到桩子上。
熟料这次还没迈步呢,只是站在上面拉了拉湿透的衣服,脚下便像是踩了块丝绢,把他整个滑进了水里,溅起好大的阵仗来。
“我说爷,”司樾啃了口灵果,躺在树上对他道,“把您那蜀锦苏绣的千层底鞋脱了罢,这里没白玉阶,那烂木头不配让它踩。”
宁楟枫在水里仰头看着她,听了这话,爬上桩子后脱掉了鞋袜,赤脚站在桩上。
这一下,他忽然踏实了许多;褪去了吸满水的鞋袜,脚上也轻了不少。
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桩,虽然还滑,却比穿鞋时好上了不少。
宁楟枫豁然开朗,欣喜地看向司樾。司樾啃完果子,把核一扔,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的脚尖在空中打了个转,“继续——”
恒乞儿见此,也脱了自己的鞋子。
他本就不常穿鞋,来裴莘院第一次穿棉鞋时便觉得脚下踩棉花,轻飘飘软乎乎地走不稳道儿,如今把鞋脱了,比宁楟枫更觉踏实。
恒乞儿的脚底长着点茧子,从前这茧子树皮般厚,穿了一年的鞋,就剩下薄薄一层,可也要比宁楟枫强上不少。
宁楟枫的脚如女儿般光滑细嫩,他在粗糙的木头桩上跳了几次,便觉得脚疼。
没了软厚的千层底做缓冲,那骨头直接撞在木头上,只隔着一层脚底皮肉,这直击骨头的痛感让宁楟枫很不好受。
骨头上的痛慢慢传到皮肉上,这一天结束,宁楟枫回到房里,凌五看着他的脚,脚底磨破了一层皮,底下紫红,上面有些地方都磨开了,稍一碰就是一阵抽气。
“主人……”凌五抬头,惊愕地看着宁楟枫。
宁楟枫抱着自己的脚,“你去把药拿来。”
凌五立即取了药,半跪在地上给宁楟枫擦,一边擦一边低声道,“主人,这可怎么使得,只怕是连鞋都不能穿了。”
宁楟枫一边咬牙忍痛一边道,“又不是头一回了,当初练剑时手掌不也这样?”
“哪有,”凌五道,“头几天只是红而已,后来您被师傅罚的那一次才磨了泡。”
“你轻些!”宁楟枫嘶了一声,又对旁边的恒乞儿道,“恒大,你放轻松些,落水就头两次难受,一旦落多了,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恒乞儿今天一整天都在桩子上慢慢地爬。
宁楟枫今日落了不知多少次的水,可晚上的时候已经能连贯地在桩子上小跳了,到后来,他走三个来回,恒乞儿都没走完一轮。
恒乞儿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这样胆小,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在桩子上舞狮?”宁楟枫道,“咱们三个里,只有你的个子能当狮头,这也不是能换的事,你要是不行,那整出节目就都完了。”
“……”恒乞儿抓紧了身上的被子,半晌,开口道,“我知道。”
凌五上完了药,宁楟枫双手撑在身后,把自己挪上炕,扭着头看恒乞儿,“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是头一个上桩的,今天真人在,你倒是畏首畏尾了。”
凌五放完药,回来炕上给宁楟枫捶腿,闻言笑道,“准是害羞。”
恒乞儿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来,抱着膝盖不说话。
“你不愿说就算了。”宁楟枫道,“可你得记着日子,咱们没多少时间了。”
恒乞儿点头表示知道,随即把被子一拉,背对着两人躺了下来。
第二天,恒乞儿天不亮便起身。
他看了眼旁边沉睡的宁楟枫和凌五,独自穿了鞋,去到了湖边。
灰紫色的上空只有一层薄淡的天光。
夜里,暖色的花影变得清冷,他走到湖边,站在那两列梅花桩前,沉默地眺望。
风一吹,花枝响。
恒乞儿脱了鞋子,试探着用脚尖沾了水。
凉水碰到脚趾,他惊慌地往后跳去。
和白日阳光下的湖水不同,此时这黑暗冰冷的水让恒乞儿回想起了那口井,那口井里的水也是这样的凉。
可他没法就这样回去。
身后的蓝瑚紫竹凌五每天都在练习曲子,和他一道的宁楟枫已经能在桩上跳了。
何况,这是司樾提的任务。
除烤鸡烤鸭烤鱼外,这是一年来她唯一一次布置的任务。
恒乞儿一早就明白这个理,所以他头一个上的梅花桩。
如今,他站在湖边,深吸一口气,想要一鼓作气扎进水里,打消那些无用的恐惧。
吸足了气,他鼓着胸口闭着眼往前冲。
冲到水前,那脚猛地定住了,紧接着快速往后退,一连退了半丈远。
恒乞儿胸腔里的气呼得泄去。
他看着那夜色下的湖面,想要再来一次,可这一回,他连冲的念头都提不动了,只彷徨地在湖边杵着。
好半晌,他终于又下定了决心,卯着头,挺着胸,铿锵坚定地往前走。
走到湖边,又猛地转身,颤巍巍地往后退。
恒乞儿低着头,挫败极了。
他正打算回去,忽然间,眼前一闪。
有一只萤火虫飞过。
恒乞儿抬头,那萤火虫就在他眼前半尺不到的地方,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从左飞到右。
这是恒乞儿头一回见到萤火虫。
他虽是乡下孩子,可几乎没有离开过恒家村,恒家村里没有萤火虫。
这小小的蓝绿色的发光虫子,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伸出手,想要抓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那萤火虫倏地矮身飞开,绕去了前头。
恒乞儿跟了两步,伸手再抓,那小虫又从他掌下溜开。
它停在了湖边的花树上,恒乞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双手慢慢合拢。
噗的一下,他合起掌来,那小虫竟又从他指缝里溜了,飞去了另一树的枝上。
恒乞儿将脚步放得更轻,注意力也愈加集中,屏气凝神地不敢呼吸,悄悄跟过去。
还不等他落掌,萤火虫便有所感知似地飞走。
它飞得慢慢悠悠、摇摇晃晃,看似缓慢、近在咫尺,却让恒乞儿如何也抓不住。
一人一虫绕着湖地跑,转了两整圈。
未央天,全世界都暗沉沉的,唯有这点小小的光芒灵动可爱。
恒乞儿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一点光上,早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终于,那萤火虫落在了一片绿色的叶上。
恒乞儿盯准了它,屏住呼吸,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扑——
噗通——
他身下溅起一阵水花!
那绿叶正是湖上的浮萍!
冰冷的水一下子挤满了恒乞儿的下.身,他的脸瞬间煞白,双手在水面上无谓地划拉两下,匆忙扭身,焦急地想要回岸。
这一回头,他激起的水浪声忽而惊得林中一片嗡鸣。
扑啦啦……
昏暗的林间,无数的小灯亮起。
不知多少休憩的萤火虫被他落水的声音惊得飞出了林。
一闪一闪的莹绿色光芒自四面八成朝湖面涌来。
千百流萤盘旋湖上,虫荧如星,暗湖如幕,将这些荧光一一照映。
恒乞儿愣在了水中。
他抬起头,头上是闪烁飞舞的绿星;
他低下头,身陷在流淌的星河之中。
湖面映满了星星点点的萤光。
他在湖里,一迈腿,两侧的流水便是流动的星带;
他掬起一捧水,便是掬起了一片星。
恒乞儿大睁着眼睛,他被这些热闹的绿星包裹其中,如此震撼,如此美丽。
他不由自主地往湖中走去,那里荧光团聚,浮萍上落着一只亮莹莹的萤火虫。
他破开水走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合掌。
那虫子被他拢在双手之间,从指缝中发出幽幽绿芒。
无数的星星包裹着他,他亦包裹着最亮的那一颗星。
纵然凉水可怖,可此时浸透他的不是水,是奇幻的星。
林子深处,司樾倚着树,斜眼望着远处的湖景。
她将最后一口灵果咬下,把核丢在树根旁,哼笑一声,掸了掸屁股,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荡回屋,睡她的浮生觉去了。
第53章
停云峰多了两个赤脚男童。
宁楟枫和恒乞儿的脚上长满了血泡, 就是不跳桩子的时候,也轻易不敢穿鞋。
蓝瑚惦记他们,又不好去看浑身湿透的外男, 便把每日的午饭装进饭盒里, 让凌五送去, 免得恒乞儿和宁楟枫还要来回多走上一段路。
“小心点,别洒了。”这日蓝瑚把饭盒递到凌五手中,临了又问他,“这几日楟枫哥哥和恒大还抄经么?”
“头两日还抄些, 这几日回来倒头就睡。”凌五道, “剑和笔都搁置了。”
紫竹小声嘟囔道,“真人也真是的,好好的大家公子,剑也不练,字也不写了。”
蓝瑚扫了她一眼, 她闭上嘴,低头往后退去。
出来一年, 紫竹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不止是紫竹, 许是被裴玉门的气氛感染, 和离家时相比, 两对主仆相处时都随意了不少。
凌五紫竹变得活泼大胆, 而宁楟枫和蓝瑚也放下了不少架子。
“你一会儿去把他俩的笔墨拿来。”蓝瑚道,“剩下的, 我替他们抄。你和他们说,左右结业也不考太平经, 这些日子就不必计较它了。”
“嗳。”凌五应了一声,“我代主人和恒大谢过您了。”
“去吧。”蓝瑚抬手, “他们该饿了。”
凌五去湖边送了饭,远远的,就看见他的仪态翩翩的主子弯着腰,头顶着恒乞儿的屁股,双手抓着恒乞儿的腰带,两人在梅花桩上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别扭地跳着。
“诶!”恒乞儿一脚跳出去,宁楟枫起跳慢了些许,扯着恒乞儿歪了身子,双双噗通坠入水中。
两人都已习惯了落水,除了掉下去的那一声叫外,入水后如归家般熟稔。
宁楟枫一边划水一边对恒乞儿抱怨道,“你慢点,我还没踩稳呢。”
恒乞儿皱了皱眉,“你快点。”
“是你慢点!”
“你快点!”
“你慢点!”
两人无谓地吵了两句,看见了凌五,便往岸边游来。
站在岸上,他们拧了拧湿透的衣服,宁楟枫问凌五,“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了,主人。”凌五指了指天,“已经正午了。”
“已经正午了?”宁楟枫抬头一看,低呼一声,转头看向恒乞儿,“又耽搁了时辰,今天下午怎么也得走熟这桩子。”
恒乞儿点点头,表示知道。
“您俩还是先吃饭吧。”凌五跪坐下来,把饭盒打开,将盘子摆了出来,并转达了蓝瑚的话。
宁楟枫和恒乞儿盘腿坐着吃饭,听了凌五说的,宁楟枫感叹一声,“实在是劳烦她。”
“主人,你们练得如何了?”
提起这个,宁楟枫就叹气,“这梅花桩我俩是会跳了,并在一块儿倒也能走,可扮做狮子似地跳——实在太难。每次至多不过中段就得落水。”
“还有十一天的时间。”凌五道,“九天就能跑一半了,剩下那一半,再要九天不就成了吗。”
宁楟枫摇了摇头,夹了箸菜,“希望如此吧。”
他饿极了,吃饭也不似最初那般又是金盆洗手,又是茶水漱口,又是挽袖和同食者礼让。如今浑身透湿,席地而坐就开始大口吃饭,远远望去,已和恒乞儿打成一片,看不出大分别了。
宁楟枫和恒乞儿计划在梅花桩上完成摆头、跑动以及最后的一个托举动作,中间插.入两次定势。
大体来说,就是一路跑过梅花桩,在最后的桩子上做一个托举便算完成。
这一个过程看似简单,可如今还没套上狮皮两人就炸得湖水频频作响,再要套上狮皮,还不知如何麻烦。
他们不敢怠慢,吃完饭稍一歇息便立刻又去桩子上。
隔了两天,宁楟枫和恒乞儿脚上的血泡都已成厚皮,也不再磨出新泡。
不知是脚上的皮厚了,还是两人已然习惯,总之,在梅花桩上跳跃时,痛感已微乎其微。
这一日,两人在太阳落山时终于完成了一次连贯的跑跳,从头到尾没有落下水。
恒乞儿和宁楟枫战战兢兢地站在最后两对木桩上,小心地扭头,望向通往岸上的一根根木桩。
他们喘着气,却几乎没有声音,看了好一会儿才忽地大叫起来。
“成了!成了!”
宁楟枫撒开恒乞儿,直起身子,高兴地刚喊了两声,脚下便一阵湿滑,倒入了水中。
可他在水中还是笑着,“太好了,终于成了!”
恒乞儿扬起嘴角,这湖上的每一根木桩子都和他们一样,是透湿的。
他站在木桩上,回头望着身后黑色的木头,转过身来,望着眼前开阔的湖。
成了、成了。
他不再怕水!
此时他立在水上再没有丝毫的恐惧,有的只是振奋和欢喜!
“再来!”宁楟枫往岸边游去,对着恒乞儿唤道,“再来一次!”
恒乞儿转过身,跳着一桩桩木头,来到了岸边。
他站稳身形,宁楟枫拉着他的腰带,低下头,两人小声含着一二一二,往湖心跳去。
不过半路,也不知是谁慢了谁快了,噗通噗通又掉下了水。
他们从水里钻出,甩了甩头,相视一愣。
“不怕,”随即,宁楟枫道,“有一就有二,我们已成了一次,明天肯定就大成了!”
恒乞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们又朝岸边游去。
湖水被夕阳涂得金红灿亮。
一说夕阳残血,又说黄昏比金,是血是金全赖人说。
至少在此时的两个孩子眼中,这必不是一潭凄凉的血池。
宁楟枫和恒乞儿振奋无比,恨不能立刻就套上虎皮。
可这舞狮刚有了大进展就不得不搁置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床,正要赶往湖边,去被凌五叫住。
“主人,您忘了,今天是去鸿蒙玄域的日子!”
宁楟枫和恒乞儿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凌五从炕上下来,“前日蓝瑚姑娘还叮嘱过你们,你们都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说。”宁楟枫和恒乞儿对视一眼,眸中流露出遗憾,“那今日是练不成了。”
“主人不是很早就盼望着去秘境么,怎么如今这幅模样?”
“想是想,可这临门一脚了突然把我带走,还不如让我和恒大留下来练梅花桩呢。”宁楟枫回到炕边,弯腰穿起了鞋。
好些日子没穿鞋,这千层底竟踩得他有些不习惯了,原地跺了跺脚才适应。
恒乞儿也有些失落,可这日程也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
丙堂乙堂都去过了秘境,这一日轮到甲堂的学生了。
山长亲自来停云峰接几个孩子。
宁楟枫和恒乞儿早上还有些闷闷不乐,和蓝瑚一道吃了早饭、聊了两句秘境的事后,马上又期待起来。
时隔大半个月,他们回到了裴莘院的宿舍中,颇有种返乡的亲切。
山长命甲堂的弟子吃过早饭稍作整理后,于巳时三刻在学院的广场上集合。
平时让这些孩子们守时,他们都不情不愿,唯独这一次,巳时一刻,甲堂的十个孩子便来齐了。
宁楟枫、恒乞儿、蓝瑚五人站在一块儿,和另外五个孩子一样,也在讨论秘境里的事。
宁楟枫摸着腰间的小木剑,“不知道里面可有妖邪?”
这一次去秘境,山长要求所有弟子佩剑。
虽没有让他们大展剑术的地方,但光是配剑游秘境这一事,便让孩子们兴奋不已。
“哪来的妖邪,”紫竹道,“就是猛兽也轮不到我们上呀。”
“那会不会有先人留下的宝贝?”
“都那么多年了,有也轮不到我们呀。”
这些道理宁楟枫也知道,但他就是怀揣着一份莫名的期待,“兴许在一隐秘处,只有我们找到了呢。”
“主人,您要什么宝贝没有,”凌五道,“还念着这里的东西。”
“这不一样。”宁楟枫说。
到了巳时三刻,山长来了场上。
见学生都已到齐,他点了点头,最后一次强调道,“进入鸿蒙玄域后,一切听我命令。若有人擅自离队,我便立刻将其送出秘境。这一行你们要多看、多听、多问,结伴而行,莫要顽皮。”
孩子们齐声应道,“是。”
“好。”山长转过身去,从广袖里取出一面镜子飞到前方。
那镜子落地便扩大至一人半高,镜面上泛着层层水波,奇异非常。
山长负手,率先走到镜前,“走罢,莫要跟丢了。”
他率先入内,孩子们在他身后排着队,挨个穿过镜子。
宁楟枫是头一个,他来到镜前,迈步朝镜中走去,那镜上的水波荡了几回,他整个人便如入水一般消失不见。
凌五紧随其后,之后是恒乞儿。
他不似宁楟枫和其他学子那样全然兴奋,对着这从未见过的东西,不免有些警惕。
他顿在镜前,抬头往上看,见镜子上镌刻了几个古文。
左边是「观天观地观清镜」
右边是「听风听露听朝夕」
察看了镜子的全貌,恒乞儿半瞌下眼睑,这才迈步朝镜中走去。
跨过那一道镜面,眼前白光大作,恒乞儿下意识抬手抵挡,光芒很快褪去,他放下手来,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第54章
目光所及, 被翠绿挤满。
高树矮草,灌木藤蔓。
恒乞儿身边是芭蕉,脚下是嫩草, 身后长着山苏, 前方是不知名的大树, 树上挂满了绿藤。
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阴凉水汽,不知何处传来鸟啼虫鸣。
这里的草木比鸟虫更具鲜活,它们仿佛是活着的,正在浅浅地呼吸。
一吸, 便纳走日光热气;一呼, 便喷吐出清新的水汽。
从肃杀的冬景蓦地来到这里,恒乞儿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绿痛了。
“这是木宿真人以南方密林为型建造的一方天地。”山长的声音从后面悠悠传来,“其间的花草树木本都生长在南方。”
裴玉门是北方的门派,契地所收也都是北方的孩子,这里的植被又大又翠, 水灵灵凉清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光景。
有孩子问:“南方的冬天还这么绿吗?”
“不错, ”山长捋着胡须, “南方冬日亦是草木茂密, 绿叶常在。”
孩子哇的出声, 想象不出绿色的冬天是什么模样。
山长提步上前, 走到了孩子们的前头,“跟我来。”
孩子们的脚步紧跟着他, 眼睛却到处转。
“我原以为停云峰已是草木仙境……”蓝瑚转了半圈,惊叹着笑道, “停云峰被师姐照料地井然有序,可这里草木杂而不乱, 密而不紧,真是天然之美。”
宁楟枫也是懂美的大家公子,可他是风灵根,不比身为水木灵根的蓝瑚更有感触。
“阿嚏——”此时此刻,停云峰上修剪盆栽的纱羊打了个喷嚏。
她左右扭头,目光定格在了躺在屋口摇椅上的司樾,“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怎么随口诬赖人。”司樾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你自己太聒噪,必是从前的那些蜻蜓或是这山上的虫子在骂你。”
“才不会!”纱羊回过身,继续修理她的小松树,“今天难得听不见锣鼓声了。蓝瑚倒比我想得还要认真,居然真的天天拍着那对旧钹。”
她一边修,一边对司樾闲话道,“那三件乐器也是交上了好运,我那天看见,舞狮的班主是从好旧的破箱子里扯出来的,那箱子上的灰都能写字了,也不知多久没有人碰。挪箱子的时候,还跑过去一只老鼠。
“现在它们被蓝瑚拿着帕子擦了,上面的红绸又被紫竹洗了,日日放在两个姑娘的闺房,沐着熏香,看着美人,听着道法,时间久了,怕是要成精哩。”
司樾哼笑一声,“你真是天界待久了,不谙世事,要是这么容易成精,那世上全都是妖精了。”
“嗯?”纱羊回头,不解其意。
“小世界哪有那么多的灵气,只有仙神佛祖旁边的器物才有这等境遇。”
“可蓝瑚是第一仙子,日后修为也不低呢。”
司樾笑道,“远着呢,远着呢。”
她在摇椅上伸了个懒腰,“清静,真清静,我要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再叫我。”
“天塌下来了,叫你有什么用。”纱羊睨了她一眼,“叫你起来落井下石么。”
司樾没有理她,一仰头,闭着眼睡了过去。
纱羊便回过身,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
她抬起头,看了看。
阳光和煦,万籁俱寂。
这些日子虽然吵,却热闹欢喜。
因为舞狮一事,几个孩子天天玩在一起。
纱羊想,这样,小魔头也算是和宁楟枫蓝瑚成为朋友了……姑且算是朋友?
恒乞儿沉默少言,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平日里从没见他和谁主动交谈。
他还是冷淡,但宁楟枫显然已经把恒乞儿当做了朋友。
纱羊不禁担忧,若是小魔头还像上一世那样,掳走蓝瑚、杀了宁楟枫,那宁楟枫和蓝瑚该有多难过……
她心里祈祷,希望这一世的小魔头能看在儿时的情分上,对两人手下留情,放他们生路。
另一边的鸿蒙玄域中,山长已经带着孩子们走了一个半时辰,孩子们再是兴奋,也有些累了。
“前面的林中长有果实,你们可以采来充饥。”山长合掌,“不可贪多浪费。五人一组,结伴而行,一个时辰后回来此处,有事立刻唤我。”
他知道孩子们不想被一直拘着,便留了一个时辰让他们自由行走。
鸿蒙玄域不算太大,里面也无妖邪,只有几头温驯的凡兽。
那些虎豹本性凶残,但千年来太多裴玉门弟子进来参观,它们一旦伤人便会被打回去,久而久之,也不敢再招惹人类了。
以防万一,山长还给每个孩子们发了一个香囊,里面塞有符箓,即可驱赶虫蛇,也能抵挡野兽的攻击。
这里也没有湖泊河流、高山悬崖,总之是个安全的去处。
孩子们早已摩拳擦掌,山长一松口,他们便往外跑去。
甲堂十人,分为两组就是五人一队。
宁楟枫、恒乞儿、蓝瑚、凌五、紫竹自然一道行走。
这一片林子结了各式果子,几人如出笼的小鸡,看这个新奇,看那个也新奇。
“这是……香蕉?”紫竹站在树下往上望,“小姐,我们采香蕉来吃吧!”
“还真是香蕉。”蓝瑚仰头望去,“可这么高,怎么够得着呢。”
宁楟枫和凌五也在树下望着,“这树也没有枝杈,又太软,不能攀爬……我们尚不能御剑,还是算了吧。”
恒乞儿也抬头望着。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弹弓,这是他来裴莘院后做的。
当时带来的菜刀丢了,他就去捡石子防身,之后便又做了这个。
“呀,还是恒大有准备。”几人回头,注意到他的动作,纷纷让开,给他施展的空间。
“要黄的。”怕他没吃过,不知道好坏,紫竹在一旁提醒。
恒乞儿拉开弹弓,瞄准了坠着香蕉的那一根树茎。
普通的石子很难将其穿透,他静下心,将全身的气注入石子,其后手指一松,那被蕴含了练气力量的石子飞出丈高,一瞬间便将树茎穿透!
“下来了下来了!”紫竹拍着手高兴地叫了两声,和凌五一同去捡。
比人头高的一串香蕉落在地上,他们抱回来,那上面足足有四五十支。
“这么多我们怎么吃的完呢。”蓝瑚迟疑道,“山长才嘱咐了不能多拿。”
宁楟枫道,“装在储物器里带走,回去慢慢吃。”
“好。”蓝瑚颔首,对着恒乞儿笑道,“是你‘猎’来的,东家先请。”
恒乞儿收起弹弓,上前掰了两支。
他从没吃过香蕉,盯着看了一会儿后,低头就咬。
“诶诶!”宁楟枫紧忙把他拦下,“这可不能带皮咬,你看,得这样剥开。”
他把黄皮剥开,露出里面洁白可爱的肉来,恒乞儿愣了愣,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再张口咬去,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如何?”宁楟枫问,“甜吗?”
恒乞儿一边嚼着一边点头,这哪里是水果,简直是糕点!
这天地真妙不可言,竟还能孕育出如此美味。
其余几人也分吃了香蕉,又把剩下的交由紫竹保管。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这一路采果闲谈,煞是有趣。
“今日才知何谓道法自然,又知为何修道需要辟谷。”宁楟枫一边啃着从未见过的水果,一边感叹道,“身在自然,自然有道。那些搁满油盐酱醋的俗食,再是精巧,又哪里比得上这天生地养的精华可口。”
“主人,您也就是现在一说。”凌五戳穿他,“等吃上半年的果子,您怕就得去想搁满油盐酱醋的俗食了。”
蓝瑚和紫竹笑了起来。
“诶,你们看!”她忽然停下,掩着唇小声地指向了远处。
几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就见碧绿的藤蔓上爬了一只细小的青蛇,若不是蓝瑚指出,他们根本注意不到。
那青蛇的不远处是一只毛虫,蛇正僵在藤上,盯着毛虫,显然是要捕食。
几人身上戴有驱蛇防虫的香囊,倒不害怕,但见了这景,不免慢下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一方。
“那毛虫真是可怜……”紫竹在一旁小声道,“不如把蛇赶走吧?”
“不知常,妄作,凶。”蓝瑚小声地对她说,“那毛虫吃了叶子,叶子未尝不可怜?吃不到毛虫,饿死的蛇又未尝不可怜?”
紫竹懵懂地点点头。
宁楟枫亦是点头,赞成蓝瑚,“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啊。”[1]
“主人别背书了,您看!”
那蛇微抬起头,猛地向前一串,一口咬住了大半截毛虫。
毛虫拼命扭身,把细细的小蛇摇得晃荡起来。
虫和长虫斗在一起,一个死命挣扎,一个死咬不放,过了片刻,蛇毒发作,那虫子慢慢不动了。
小蛇仰头,一点点把它吞下肚,随后慢慢爬走了。
几人看了一场虫虫斗,嘘声抹汗,不知为何,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搏斗似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被各种植物鸟虫吸引。
一晃多时,正觉得该回去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竹林。
“呀,好大的竹林!”紫竹拍手,“吃了那么多果子,嘴里甜瑟瑟的,不如就在这里歇息,拔些笋来煮汤喝。”
“这个好!”宁楟枫点头。
蓝瑚笑吟吟地睨着她,“你也真是不忌讳,不怕当一回曹孟德么。”
“这又不是紫竹,我怕什么。”紫竹笑道,继而偏头,“这是什么竹子?”
蓝瑚上前,扶着竹竿绕了一圈,“这是罗汉竹,只是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粗的罗汉竹。”
普通的罗汉竹只有婴儿小臂粗细,可这里的足有成年男子腕粗。
两边密竹不见边际,竹子极密,许多地方不容下脚,独中间有一条窄道可容人行走。
宁楟枫见那路湿滑逼仄,不容易走,便道,“蓝瑚,你和紫竹去找地方架锅生火,凌五,你陪着她们。我和恒大去采竹笋,一会儿再碰头。”
蓝瑚有些迟疑,宁楟枫下巴指了指那小道,对她说,“这路不好走,枝杈又杂,你和紫竹去了,仔细划破裙子。”
蓝瑚闻言,便颔首同意了,“你们也小心点,别摔着了。”
“嗯。”宁楟枫又叮嘱凌五道,“保护好她们。”
“放心吧主人。”
几人便分头行动,蓝瑚带着两人去了别处找地方架锅。
这里植物茂密,又无空地,他们便去远处寻找合适的地方。
剩下宁楟枫和恒乞儿沿着那条小道往竹林深处走去。
这片竹林不知生长了多少时间,竹子高耸入云,粗壮繁密,纵看见了笋,也被竹子挡住,很难过去。
宁楟枫一边走一边低头寻找,他手里提着一只篮子,找了半日才装了三五根笋,口中道,“早知道这路这么难走,就不该贪嘴来。”
他又扭头望向身后,两人走了不少的路,现在已看不见来时的路口。
“几时了?”他问。
恒乞儿摇头,这茂密的竹叶把太阳都遮住了,看不见天色。
“我们出来也好一会儿了,会不会已经到了回去的时候?”
恒乞儿想了想,“应当还有两刻钟。”
听了这话,宁楟枫停了脚步,“只有两刻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恒乞儿不反对。
两人转身,正要折返,恒乞儿倏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宁楟枫在他身后问,“为什么不走?”
恒乞儿抬着头,望了望四周,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正要询问宁楟枫有没有听见,那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一道无端的狂风卷来,四周竹叶沙沙作响,竹竿都弯折了下来。
两人回头,那狂风愈盛,下一刻,恒乞儿没来由地心脏一缩,大喊:“蹲下!”
他自己先蹲了下来,宁楟枫紧接其后,两人蹲在地上,自觉头上飞过去什么东西,呼吸之间,待他们抬头时,四周的罗汉竹赫然断开,往两边倒下。
一阵灰色的厉风从他们头顶飞过,风如镰刀割麦般,将数百根竹子齐齐斩断!
那遮天蔽日的竹子纷纷倒下,露出了被阴云覆盖的天穹。
两个孩子顿时脸色煞白,他们躲在残余的竹根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吼——!
霍然间,一声暴戾的兽吼响起。
他们惊恐地骋目望去。
见百丈外有一庞然大物,端的是野猪的模样,却比普通的野猪要大上三五倍,嘴前顶着一对镰刀般的獠牙,光是那獠牙就有人臂长短。
不仅如此,那野猪身上散发着黑色的诡烟,一眼望去便是邪气冲天。
它正在烦躁地刨土,一边刨一边又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吼叫。
那根本不是猪的叫声,比虎啸还要可怖。
宁楟枫惊恐地和恒乞儿对视。
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说这里只有几头温顺的凡兽么,怎么出来个浑身冒黑气的邪物!
恒乞儿哪里知道。他趴了下来,秉着呼吸,躲在竹根间,小心翼翼地往前爬。
管它是什么东西,为今之计,脱身要紧!
见他这般,宁楟枫也学着他的模样,蹑手蹑脚地往前爬。
可这地上都是竹叶,他们一动,难免发出声响。
这声音本不大,那妖兽离他们也还远,但恒乞儿随即后背一颤,只觉得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他瞳孔放大了两分,呼吸都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短短几息后,随着一声暴怒的兽吼,恒乞儿猛地起身,站在裸露的竹根间,拼了命地往前跑。
宁楟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突然起身。
他一回头,赫然看见那庞大的妖兽瞪着一双通红如血的眼睛朝他们这边奔来。
那笨重的身体每一次迈步都震得土地发颤。
猪鼻喷吐着臭气,铜头把密密麻麻的断竹撞开,铁蹄踩在上面,一落便踩断一片竹。
一 双血色的眼睛正盯着两人,宁楟枫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待一回神,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跟在恒乞儿后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两人跑出了一段路后,不仅没有甩掉妖兽,反而距离愈小。
恒乞儿大睁着眼睛,放声大喊,“山长——山长——”
宁楟枫被他点醒,一边跑一边喊,“山长——山长!”
山长还没来,那妖兽却要来了。
两人不敢扭头,只觉得灼热的呼吸喷在了后背,火烧一样灼痛。
脚下只有这么一条窄窄直径,他们是想跑也跑不快、跑不好。
宁楟枫脸色发白,已有些呼吸不上,恒乞儿比他冷静些,可也是六神无主。
他想要绕开野猪,却又没有其他的路,这么直来直往的一条道,他们速度比妖兽慢,早晚是要被追上的。
电光火石之间,恒乞儿的脚自发动了起来,他忽地纵身一跃,踩上了旁边断裂的竹子。
那竹子被野猪的妖风斩断,露出两寸多长的截面。
他踩着那竹子的断面,在断开的竹子上连跳数次,往别处跑去了。
宁楟枫已经没了思绪,只顾着跟着恒乞儿,恒乞儿跳上了竹子,他也跟着跳了上去。
那竹子的截面比两人的脚掌稍窄,但他们踩在上面,不知为何十分稳当,又十分熟稔。
恒乞儿跳出几丈后,蓦地一愣。
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这片竹林、这些齐齐断开的竹子,不正是稍小一些的梅花桩么!
他的脑子转不动了,可长满过血泡的脚却是记忆到了骨子里,替他做出了反应。
见那妖兽又朝他们冲来,恒乞儿急忙回头,对着屁股后的宁楟枫喊,“分开!分开!”
宁楟枫一顿,愣愣地点头,什么也顾不上了,只下意识听着恒乞儿的话,和他分开。
两人分头在这片偌大的竹林上不停跳跃。
那妖兽停了下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一掉头,冲着块头比较大的宁楟枫追去了。
恒乞儿这才得以停下,稍歇一口气。
他站在竹上喘着粗气,看了看被妖兽追的宁楟枫,又看了看远处的安全去处。
走……还是留。
想起宁楟枫借给他的书,凌五送他的发绳。
恒乞儿一咬牙,于竹上立稳不动。
他从怀中拿出弹弓、取出石子,灵气裹于石子上,对着野猪屁股拉开了弓。
第55章
得亏宁楟枫每日勤修苦练, 身强体健,又是风灵根,这才没有立即被魔猪追上。
他在竹子上纵横跳跃, 脚尖一点便蹿了出去, 脚跟都不必着地, 任这竹子比司樾的梅花桩要窄、任这竹子不太平实,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都算不得什么了。
宁楟枫真如一只轻燕,在竹上轻盈快速地飞蹿, 甚至显出了几分轻功的意味。
虽然如此, 他可不是风轻云淡,相反,宁楟枫惊慌失措,恐惧到了极点。
他额上身上都被汗水浸透,一双眼睛睁得极大, 小脸又青又白,连回头都不敢。
什么沉稳对敌, 什么剑势、什么练气, 在被如此庞大的妖魔追赶时, 这些东西并非抛却脑后, 而是实在用不出来。
宁楟枫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不掉下去的, 脑子里什么也没法想,只记得害怕和跑。
他的目标大, 魔猪只追着他,地上横七竖八地拦满了断住也不避让, 那四蹄带着巨大的身躯落下,把竹子踩得咔咔断裂, 这声音落在宁楟枫耳里,和自己的骨头被猪嘴啃食时一模一样。
恒乞儿立在后方的竹上,凝气于指尖上的石子,对准了魔猪的屁股射去一子。
砰——
那汇集了恒乞儿全部力量的石子弹在猪臀上,像是击中了一堵铁墙,附着着坚硬猪毛的猪皮又黑又油,别说见血,就连一点划痕都没有。
虽没有伤,但魔猪还是感觉到了这小小的挑衅。
它转过身来,看见了远处拿弹弓的恒乞儿,前蹄就地刨了两下,便对着恒乞儿嚎叫着冲来。
恒乞儿呼吸发颤,射完一子后,立即去拿第二子,准备射向魔猪的眼睛。
他极力稳住手,让自己冷静,可当那巨大邪恶的魔猪朝他奔来,大地的震颤、魔猪身上的恶臭,以及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都如泰山一般,无形地压制住了恒乞儿。
他掏石子的手指一抖,夹在两指间的石头顿时滚落下地。
他急急忙忙再去拿一颗,那魔猪已近在咫尺,大张猪嘴,露出无比腥臭的血盆大口,如深渊一般,大到可将恒乞儿整个吞下!
恒乞儿僵在原地,他听见了宁楟枫喊他跑,可他跑不了,骨头筋脉都化作一股酸水,酸软无力,叫他连心脏都跳不动了。
那巨口几乎包裹住了他,刹那间,一道金光刺来,一把散发着法光的长剑抵在了猪口的上颚下舌之间,叫它合不拢嘴、咬不下去。
紧接着,恒乞儿腰间被人一揽,被带离了猪口。
他抬头一看,正是赶来的山长救了他!
山长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带着恒乞儿去了宁楟枫处,两个孩子一对眼,皆是死里逃生的后怕。
山长来了。
平日里清瘦的山长,此时身影何其伟岸!
他挡在两人身前,手上捏着剑诀,皱眉盯着痛苦甩头的魔猪,对两个孩子低语一声,“快走!”
宁楟枫和恒乞儿一愣。
此时他们并不理解山长这一声快走的意义,只道是山长担心他们的安全,便转身跑去。
可两人还没跑过两丈,便倏地听见一声异响。
他们回头,那魔猪身上的黑气竟蓦地蹿升了不少!
如果说先前只是“散发”,那么此时,魔猪身上的黑气就如火焰一般在它身上剧烈燃烧。
山长的剑竖在它的嘴里,魔猪合不了嘴、吐不出剑,被剑尖刺破舌头,痛得跺蹄甩头,发出一声声疯狂凄厉的吼叫。
它越是用力合嘴,那剑越是刺入舌头。
忽而,它似是痛得受不住了,仰头冲天,从喉中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的高鸣。
吼——
蓦然间,一圈黑色的风刃从它喉中冲出,那风刃割断了口中的剑,又朝四周扩散出去。
风刃所过,飞沙走石,绿竹扬起。
山长脸色一变,双手同时抵于身前,集力筑起一道护墙,扭头对着宁楟枫、恒乞儿喝道,“还不快走!”
“山长!”宁楟枫和恒乞儿一怔,这一回,他们都从山长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件事——
这头魔猪,是连山长都没法抵挡住的大魔。
忽而间,一声“楟枫哥哥!”自远处响起。
宁楟枫望去,就见蓝瑚三人惊恐地站在竹林外。
面对眼前的情形,他们同样无力也无措。
疼痛激怒了魔猪,它不再追逐,只仰着头,一边前肢刨地,一边愤怒地嚎叫。
一圈又一圈的黑色风浪自它为中心扩开,山长死死抵挡着,给自己和身后的几个孩子清出一道安全地。
他同样听见了蓝瑚的声音,遂加重了语气,“还等什么!带上其他学子,快走!”
他脚前移出了两道痕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被黑风击退。
山长没有进攻,他为几个孩子抵挡风浪已拼尽了全力,再没有余力去攻击魔猪,即便有,恐怕他也不是这妖魔的对手。
“可是您…”宁楟枫舍不下山长,恒乞儿更不能舍下。
山长对他来说,比宁楟枫更加重要,他是除白笙外第二个真心待他的长辈。
恒乞儿摸上腰间的木剑,他不走。
“我已通知门主和长老,他们马上就来。”山长后脚一斜,定住了身形,“不要碍事,走!”
听了这话,宁楟枫才理智回笼。可恒乞儿还盯着那魔猪。
“门主马上就到,你我只会碍事,快走!”他抓住恒乞儿的肩膀,把他摇醒,随后便朝着蓝瑚的方向而去,一边从竹上跳过,一边对他们喊,“快跑!”
恒乞儿听进了宁楟枫的话,又看了眼仿佛被黑风吞没的山长,一咬牙,转身跟着宁楟枫而去。
见几个孩子开始跑了,山长心下稍稍松气。
可事不遂人愿,他愿意一直在这里抵挡黑风,魔猪却不愿意。
它嚎叫几次都没见血,便低下头,不再白费力气。
嚎叫声渐渐止住,那肥硕的身子一伏,骤然间,它高高跃起,遮天蔽日,径直跃过山长,落到了几个逃命的孩子身前。
咚——
一声巨响,它重重落地,大地几乎被震开,四周扬尘纷飞。
几个孩子猛地定住脚步,就见几尺之外,一头小船似的黑色魔猪立在他们之前,嗜血的猪眼正紧盯着他们。
魔猪的阴影投下,几乎把五个孩子全都拢了进去。
这样近的距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方才恒乞儿的感受,一时间呆呆地软了手脚,没了思绪。
“孽畜!”山长眦目欲裂,立即动身赶去孩子们身边。然他刚一提气,五脏六腑便火烧似的疼痛,令他膝盖一软,半跪了下去。
那数波强劲的黑风到底还是伤了他。
他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且几十年来都在教书育人,不擅除妖,又上了年纪,实在力不从心。
魔猪再无阻拦,低下头,露出一对镰刀似的獠牙,对着孩子们冲去。
几人这才想起跑来,他们仓皇地往两边奔逃,但听“啊——”一声痛呼,也不知是谁。
恒乞儿脸上一热,被什么湿热黏稠的东西溅到,接着鼻腔里就闻到了些许血腥味。
“小姐!”“蓝瑚!”随着宁楟枫嘶声的高呼,恒乞儿奔跑间回眸看去,方才痛呼的正是蓝瑚!
她的整个右肩鲜血淋漓,血如泉涌。
隔着衣物看不见到底伤了多少,但那血很快流满全身,把她半边身子全部染红。
蓝瑚身娇体贵,是五人中跑得最慢的,魔猪的那一冲,獠牙差点没把她整个胳膊撅下来。
宁楟枫脚下一转,飞扑去蓝瑚身边,揽住了面色惨白的她。
魔猪一冲不成,回过身来,刨了刨地,再度冲撞。
它对准了受伤的蓝瑚,蓝瑚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刺激了它,令那双眼睛愈加猩红可怖。
“小姐!”紫竹跪在蓝瑚身边,想要扯她走,可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衣服后,连土地都浸湿了。
紫竹动也不敢动,走也不能走,急得哭了出来。
蓝瑚动弹不得,那魔猪冲来,宁楟枫红着眼,拔出身侧木剑,吼道,“孽畜!我和你拼了!”
他举剑上前,对着魔猪刺去,魔猪巨口一张,咬住了剑身,像是啃竹笋似的,咔嚓咔嚓地把那木剑咬断吞下。
宁楟枫一愣,下一刻,猪鼻一拱,把他拦腰挑起,甩飞出去二三丈。
“主人!”凌五心焦如焚,想要去救宁楟枫,却被巨大的魔猪拦着。
紫竹抱着唇色发白、失血过多的蓝瑚,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
凌五拿着剑,挡在两人之前,却也是螳臂当车,毫无办法。
恒乞儿看着这一切,嘴角一痒,舔了舔,才发现是刚才蓝瑚被刺伤时溅到他脸上的血。
那血在他舌尖上化开,余下的还沾在恒乞儿的脸上,飘进了他的鼻腔。
鲜血的味道忽地让恒乞儿一阵恍惚,冥冥之中,他好像在哪里闻过这样的血……
还不等他细想,那撅开宁楟枫的魔猪又朝着蓝瑚冲来。
恒乞儿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和强忍着举剑的凌五。
他咽了口唾沫,伸手进外衣内侧,拔出一把黑色的匕首。
那匕首通体漆黑,如黑鲫背色;
匕首上烙有金色鱼纹,在白日里熠熠生辉,又似金鲤一般。
它出现在阳光下,纹样折射出暗沉的金光。
停云峰上。
躺着摇椅睡觉的女人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对黑中带紫、紫至发黑的眸子来。
恒乞儿双手握着匕首冲上前去,但听锵——的一声响,他用匕首抵在了魔猪的右獠牙下。
匕首和獠牙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瘦小的恒乞儿竟没有被撞飞!
一层奇幻的金纹从匕首上荡开,替他抵消了魔猪的力量。
身后三人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巨大的魔猪和瘦小的恒乞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恒乞儿咬着牙,纵有宝物加持,他的手臂依旧被震得生疼,仿佛骨头都要断了。
魔猪后退两步,它似是有些畏惧那层金光,也不和恒乞儿硬碰硬,绕了半圈,换了地方继续朝着蓝瑚冲去。
“小心!”凌五高喊,恒乞儿急忙转去另一侧抵挡魔猪。
他握着那匕首,手掌里都是黏腻的冷汗,待魔猪冲来,他心下一横,紧闭双眼,不管不顾地往前刺去——
“睁眼,睁眼——”
黑暗之中,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一贯的懒淡,一贯的拖沓。
“闭着眼还能刺得中么。”
恒乞儿猛地睁开眼睛。
黑发黑眸,柳枝扎发,一身麻衣的女人赫然站在他身旁。
她伸着一只手,控着魔猪的鼻子。
那巨大可怖的魔猪就这样定在了她身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司樾真人!”身后的凌五紫竹激动地高喊出声。
“嗳。”司樾抓着猪鼻的五指一收,那小船大的魔猪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叫,下一刻,全身都化为黑烟,消融在了空中!
风一过,最后一点黑色也被吹散。
那几乎杀死孩子们、又击溃老山长的妖魔,就在司樾五指的一收一放间,化为了灰烬。
四周一片狼藉,到处是折断的绿竹,可再不见半点巨兽的身影,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恒乞儿望着司樾,他呆呆地望着,眼鼻忽而一酸,低下头来,小小地唤了声,“师父……”
这一声,哭似的。
司樾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即手下一轻。
恒乞儿全身脱力,一闭眼,昏了过去。
他脱了力,可右手还死死握着那把金鳞匕。
最后的意识里,只留下一句:师父……
第56章
恒乞儿眼睛一闭, 软倒了下去,司樾伸手,抓住了恒乞儿的肩膀。
他昏了过去, 另一边紫竹哭着喊道, “真人、真人!救救我家小姐!”
司樾弯腰, 把恒乞儿放在地上,朝着浑身是血的蓝瑚走去。
蓝瑚的嘴唇已经发灰,肩膀被獠牙刮掉了半截,没了肉, 连骨头都被撞碎半根。
司樾蹲在蓝瑚身前, 隔着衣服看了眼她伤处,蓝瑚虚弱地唤了声,“真人……”
“别别别。”司樾抬手,让她别动,那手掌覆在了蓝瑚的伤处, 淡淡的紫芒散发而出。
“一副柔弱的样子,性格倒是厉害。”她一边给蓝瑚治疗, 一边笑道, “痛可忍, 苦也要会咽才好。”
蓝瑚外柔内刚, 看似世故圆滑, 可前世却因丈夫被杀、宗门被屠而在地牢里吞金自杀。
她到底是名门大家出身,读过书, 是有脾气的。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调侃小姐。”紫竹哭道, “小姐她如何,这手还能好吗?以后还能弹琴吗?”
“你自己看, ”司樾收手,“还痛么。”
说话间,蓝瑚的血已然止住,她动了动肩膀,竟已没有半分痛苦。
她坐了起身,另只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衣服下面已光滑一片,和原来并无差别。
蓝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才顾上害怕,湿着眼睛对着司樾道,“多谢真人。”
司樾摆手,又去看被撞晕的宁楟枫和受伤的山长。
这一趟踏青,本是为了放松高兴,却把孩子和老师都折腾得受了伤。
门主和几位长老赶到后,紧忙安顿了山长和甲堂的学生,停了第二天的课,门里的气氛都有些紧张。
“鸿蒙玄域里怎么会有妖魔?”
大长老眉头紧皱,对着白笙道,“去年山下出现水鬼,还能说是偶然,可鸿蒙玄域一直存放在我峰内……这件事不寻常,白笙啊,让各峰严查自身,找几位长老来和我一起制作护身符箓,发给所有弟子和山下百姓,再派人手到附近巡查,一日两巡。”
白笙领命,“是。”
接连两件祸事,裴玉门的管事们不得不提高重视。
该做的都吩咐下去后,大长老又对门主道,“所幸这一次有司樾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是否备礼去停云峰?”
傅洛山的脸色十分复杂,往常这些命令应该是他下的,可今日他迟迟没有说话。
“大哥?”二长老看出了些端倪,“莫非您知道这妖魔的来历?”
傅洛山长叹一声,“我怎会知晓。”
“我想也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停云峰,一面感谢司樾出手,一面向她打听那妖魔的来头。”
几人纷纷称是,独门主傅洛山一拍扶手,“谢什么,她既是裴玉门的峰主,做这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还要什么谢礼。”
二三长老都惊讶地看着他,“大哥?”
傅洛山挥手,“好了好了,你们先去吧,不必去谢她,这件事我会查。”
几位峰主只得离开,白笙送走他们后,迟疑地看了向皱眉不展的傅洛山。
白笙眸光微移,片刻后又垂下了视线,只拱手道,“师父,那弟子就去了。”
傅洛山嗯了一声,随即抬眸看向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对司樾如此刻薄?”
白笙低头达到,“一年前,门里有一十万灵叶的进项。我问您怎么填,您说,是司樾师叔斩杀魔狼所得。”
“你果然聪明。”
门主仰头,长叹一声,“无功不受禄啊……水鬼那次,我还道是偶然,如今看来……唉,她那时向我立下保证,眼下也的确没出什么大乱子,可到底愧对山长和学生。尤其是宁蓝两家,这、这该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
“左不过赔礼道歉。”白笙对他躬身拱手,“师父,就由我去两家走一趟,向他们负荆请罪。”
“你?”傅洛山看向他,“唉,只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白笙一笑,“和十万灵叶相比,算不得委屈。”
这一厢议事,另一边的停云峰上,几个孩子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纱羊听说后,震惊地追问司樾,“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怎么会出现在裴玉门的秘境里?命簿上可没有记载这样的事啊!”
司樾的出现是一场意外,如果没有她在,山长和恒乞儿不死也是重伤,如此就一定会被命簿记下。
司樾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蓝瑚低低的啜泣。
炕上躺着宁楟枫和恒乞儿,宁楟枫被撅飞出去后,后脑撞了地,昏迷不醒。
恒乞儿虽没有大碍,可一直也没醒来。
蓝瑚坐在炕边,挽着帕子捂着嘴,眼眶通红地守着宁楟枫,低着头哭泣。
当初入学,宁楟枫和恒乞儿争夺司樾。
那时她还在心里埋怨宁楟枫,觉得他心浮气躁、不堪重用,不曾想是她误会了他。
今日面对那穷凶极恶的妖魔,宁楟枫本已跑远了,却在看见她受伤时,毫不犹豫地折返回来,为她冲上去搏命。
她原还在为不能拜司樾为师而遗憾,可这一遭后,她是再难舍下宁楟枫了。
“不用担心,”司樾被这细细的哭声弄得耳朵发痒,“他的伤可比你轻多了,我已化开了他头里的瘀血,第二天准醒。”
“是啊,蓝瑚。”纱羊也暂且放下自己的惊诧,先去安慰蓝瑚,“你们也都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呢。”
天色已晚,蓝瑚也不能一直待在司樾的房里。
她揩了揩眼睛,站起身来,和紫竹对着两人一拜,“有劳,若是他们醒了,还请来叫我。”
“你放心。”纱羊送她们出去,也推了推隐忍泪意的凌五,“你也回去休息罢,明天你主人才要你服侍呢。”
凌五摇头,求道,“让我留下吧。”
纱羊看了眼司樾,司樾摆手,“多一个不多。”
“好吧,”纱羊道,“那你就留下吧。”
安顿了几个孩子,到了后半夜,凌五也靠着炕,在地上睡着了。
纱羊给他拿了条被子盖上,飞到在司樾身边,轻声问:“你真的不知道?”
司樾在摇椅上打盹,纱羊推了推她,“司樾,醒醒,和我说话。”
“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妖魔出世了?”她在司樾耳边问:“或者是哪个门派起了野心、练了邪术,在骚.扰别的门派?”
司樾还是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回话。
“司樾、司樾——”纱羊又推了推她,却引得凌五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顾忌着几个孩子,纱羊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得作罢。
眼下这屋里就她一个人醒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纱羊飞了两圈,无事可做,便飞到了司樾腿上,蜷成一团,也睡去了。
这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唯有一根红烛流着蜡泪。
在纱羊沉睡后,摇椅上的司樾缓缓睁眸。
她抬手覆住了腿上的小虫,另只手一翻,掌心里躺着一块紫黑色的晶石。
这晶石小小一枚,乍一眼漆黑如墨,可在烛火的照耀下又透出两分紫意,和一年前从水鬼体内取出的那枚同出一脉,十分相像。
司樾盯着晶石看了一会儿,末了,收紧五指,将这晶石捏成齑粉,随手撒去。
那只覆盖着纱羊的手抬起,食指摸了摸纱羊的脑袋。
她仰头靠着摇椅,双眼放空望着屋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一晚各人都睡得不安稳,翌日一早,蓝瑚和紫竹便又去司樾房里探病。
如司樾所说,太阳甫一升起,宁楟枫果然醒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对上蓝瑚一双泪意楚楚、欲哭还休的眼睛后,猛地回想起了一切,急忙抓住了蓝瑚的手,“你怎么样?”
紫竹在后面瞪大了眼睛,蓝瑚也是指尖一颤。
可她没有挣开,只是低下头,避开宁楟枫过于直白的眼神,轻声道,“我没事,多亏了司樾真人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宁楟枫上下打量了一番蓝瑚,目光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见那里果然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主人,”凌五趴在炕边,又哭又笑地看着他,“您可有哪里不适?”
“我没事。”宁楟枫透过他,看见了后面的司樾,脸上一喜,感激道,“多谢真人相救。”
“不客气不客气。”司樾挑眉,“先把人姑娘松开。”
宁楟枫一愣,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蓝瑚的手不放。
蓝瑚的头已低到不能再低,而紫竹也急得踮了脚,就差上前把宁楟枫的手撕开了。
“啊,”宁楟枫如梦初醒地急急松手,对着蓝瑚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着急你的身子。”
紫竹本就大睁的眼睛睁得愈加大了,“二爷!您说什么呢!”
什么叫“着急你的身子”!
宁楟枫也发觉过来,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着急,是担心、是担心!”
蓝瑚起身,再不敢待在炕上。
她去了紫竹身边,和宁楟枫隔了半丈远。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你已大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她便提裙和紫竹离开,再不看宁楟枫一眼,唯有转身时,才露出了一对赤红的耳尖。
纱羊看着这一幕,心里满足。
月老的线果然不错,这一次即便两人的经历变了,可感情还是在的。
这一次秘境之行虽然凶险,可也加深了几人的羁绊。
不止是宁楟枫和蓝瑚,纱羊听说,危机关头还是小魔头站出来保护的他们。
这一世,小魔头大抵是不会再抓蓝瑚放血了。
没了小魔头作梗,这对亡命鸳鸯必能善始善终,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世。她和司樾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凌五和紫竹……他们的命和小魔头无关,纱羊便也不能干涉他们的死局。
多少有些遗憾。
眼下,受伤的宁楟枫醒了,可恒乞儿依旧昏睡。
到了中午,纱羊有点急了,“他也没有受伤,怎么还不醒呢?”
“可是要用什么药吗?”宁楟枫问。
昨天是蓝瑚守他,今天轮到了宁楟枫守恒乞儿。
如果不是恒乞儿机敏,他们恐怕在竹林就要被魔猪咬死了。
宁楟枫记着恒乞儿用弹弓帮他的情,心中十分感念。
司樾吃完饭回来,听他们这么问,扭头瞥了眼炕上的恒乞儿。
恒乞儿的呼吸还算平稳,可眉间微皱着。
“他好像很痛苦。”宁楟枫回头看向司樾。
司樾摆手,“八成只是做的梦不如意。”
“你真的确定他无事?”纱羊焦虑地在恒乞儿上面乱飞,“会不会是和邪物近距离接触后邪气入体了?”
司樾睨她一眼,“那他早该入体了。”
纱羊一顿,看了眼司樾。
“那倒也是。”
门外响起了轻柔的脚步,蓝瑚入了门,一眼就看见了炕上昏睡的恒乞儿。
她蹙了蹙眉,“还是没醒么……”
宁楟枫摇头。
“紫竹。”她侧过身,示意紫竹把食盒放在桌上,“我给他带了点参汤,一会儿要是醒了,就喝一点吧。”
“嗳。”纱羊点头,接了汤,“谢谢你了。”
几个孩子聚在屋里,担忧地看着炕上的恒乞儿。
他们心中都有些不安,觉得如纱羊所说,是邪气入了体,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昏睡那么久。
恒乞儿到底为何不醒尚不可知,但他正如司樾所说,此时正深陷梦境,不可自拔。
这场景熟悉而陌生。
恒乞儿皱着眉,四周皆是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心脏和丹田传来阵阵刺痛。
只因身在梦中,这痛楚似强似弱,说不上来到底痛还是不痛。
他的肉.体在司樾的炕上完好无损,并无伤痛,可他心里却觉得,自己应当是极痛的。
这似痛非痛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久到恒乞儿放弃了感知时,眼前倏地一亮,出现了光影。
他睁开眼,打量四周,自己正处于一间简朴的寝室内。
一低头,自己原来是在床上盘腿入定。
这张床他从未见过,却莫名地眼熟。
还在打量周边环境时,恒乞儿忽而心头一热,紧接着嘴角溢出了一道黑色的血。
他伸手一揩,茫然地看着手上的黑血。
怎么回事,他受伤了吗?
为什么他的血是黑色的?
还不等他理清思绪,嘴巴便自己动了起来,低低地念了句,“黒麟。”
这声音比他要成熟许多,恒乞儿似乎在哪听过。
片刻,他想了起来,他是在一年前那次发热时的梦里听过!
难道他又梦见了长大后的自己?
思索之时,眼前落下了一道黑烟。
紧接着,那黑烟下幻出人影,一身黑衣的男人低头跪在他身前,似在等待他的指令。
恒乞儿一阵错愕,这人是谁?
好在不需要他想,身体便自己开了口,“拿来。”
黑衣男人双手上捧,献出了一支玉制的药瓶。
恒乞儿一抬手,那药瓶便飞到了他手中。
长大后的他,手指比现在长很多,可肤色却好像更加苍白。
恒乞儿握着这玉瓶,心中疑惑。
这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直觉是自己吐血后要吃的东西。
自己要吃什么呢……
打开瓶塞,恒乞儿把瓶口对着手掌一倒。
一颗米色的小硬块从瓶口滚出,恒乞儿盯着看了一会儿,放入口中——
是饧糖!
是师父常给他买的饧糖。
看着这玉瓶,他心中有点违和,总觉得里面装的不该是饧,而是别的什么苦极了的东西。
但熟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他便不计较什么了。
随着糖在口中融化,身上那股似痛非痛的感觉也渐渐消失。
“主人,”跪在他身前的男人抬眸,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还是少吃……”
恒乞儿皱眉,他从没多吃,每次都是十分珍惜地吃的,连师父都叫他快点吃、别藏那么久,这人怎么还让他少吃。
见恒乞儿皱眉,男人猛地低头,“属下多嘴,请主人恕罪。”
他的反应让恒乞儿愈发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急报。
“主上!”
有人在门外喊道,“昇昊宗宗主宁楟枫带人来攻,要我们交出蓝瑚。”
第57章
“主上!昇昊宗宗主宁楟枫带人来攻, 要我们交出蓝瑚。”
听见这话,恒乞儿一愣,身体却已从床上起来。
他下了床, 伸臂扯落床头挂着的一件大氅。
那大氅由黑狼毛制成, 入手瞬间, 恒乞儿倏地心尖刺痛。
一股强烈的情感波澜荡起,和之前梦里的一样,又是那种半喜半厌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他并不知道这里有一件大氅, 但身体已经熟稔地将其披了上身。
恒乞儿想把它脱了, 直觉这东西很贵,不是小孩子能随意碰的。
无奈,这梦的主人是他,身体却向来不听他使唤。
披上大氅后,恒乞儿迈步出门, 门外已跪着好些人。
恒乞儿吓了一跳,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给他下跪。
他警惕着他们, 想看看都是什么人, 可脚下不停, 连眼睛都不可斜视, 他就这样看都不看一眼地往外走, 目中无人地从跪着的人中阔步穿过。
待他走过,那些人才纷纷起身, 跟在了他的身后。
恒乞儿穿过长廊,这廊上没有彩绘, 却有不少精致的镂空花雕和浮雕,四周有一股好闻的木头味, 可廊外却几乎没有花草,地面都被青石板铺平,显得十分单调。
如此看来,这木香来源于廊上的建材。
恒乞儿被动地往前走着,一边惊疑地观摩前方景色,一边戒备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两列人。
这长廊弯折了数次,走了足有大半刻钟,穿过了不知多少屋宇,才终于看见了前庭和大门。
前庭的地上依旧是青石板,依旧是没有花草。
恒乞儿感到奇怪。
未来的他住在这里,师父住在后面的湖心岛上,那纱羊师姐呢?
不论是暂住的裴莘院,还是久住的停云峰,师姐每到一处都要把那里捯饬得桃红柳绿,日日都要先照料植物再去吃饭。
一年前他梦见的那座湖心岛上树木繁多,可花卉少见;这座庭院里更是连一棵草、几棵树都看不见。
师姐呢?难道后来师姐没有和他们一块儿?
她是独自去历练了吗?
就算一时走了,或是再不回来了,难道就没有留下什么花草吗?
恒乞儿有些失落。
师父对他来说是高山仰止,而纱羊则是涓涓细流,是和他说话最多、对他最体贴的人。
这份失落后,恒乞儿又不免想,他为何会如此自然地觉得这里是他和师父的家?
这也难怪,他对这里了如指掌,又有那么多人跪他——或许他在这里做掌事、做管家?
不,这想法很快被恒乞儿否决。
他也没有根据,可心里就是知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这些人都听命于他。
如此看来,他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产业。
他既得了别人的尊重,又能奉养师父,算是出息了吗……
思索间,他已迈过大门。
甫一出门,恒乞儿心中一惊——门外非街非巷,竟是一片壁立的断崖!
他立在门前,二三十丈外就是黑色的崖尖,和对面的山崖遥相呼应。
两崖翘起,崖尖相对,中间隔了六七十丈,唯有一根铁链相连。
恒乞儿看不见自己所在的崖有多高,但对面的山崖却是极其嶙峋,望不见底。
裴玉门也建在山峰上,可都是些温和的青山,门下是缓和的台阶,哪里会有这样陡峭的悬崖?
这根本不是人可走得上来的地方。
门外立着一群人,乌泱泱约有百余位,统一着黑服,手中都持着兵器,在恒乞儿迈出大门时,亦是纷纷跪下,口中唤道,“主上。”
恒乞儿的身体亦是目中无人地径直穿过,大步来到了最前端。
对面的崖上立着不少人,一眼望去,白衣锦带,数目比他身后多出三五倍。
为首的男人一身白锦长袍,腰佩玉带,头束银冠。
相隔甚远,可恒乞儿奇异地能清他的全貌。
那人五官端正,天庭饱满,面如冠玉,十足的君子相貌。只是一对墨玉眸蒙着怒意,正恨恨地望着他。
宁楟枫……
恒乞儿一眼认出了他来,这衣服正是他头一回见到宁楟枫时他身上穿的,那五官也是他熟悉的形状。
他正要唤她,便听锵的一声响,宁楟枫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指向了他。
“恒箫!我今日来此,只问一句,可是你掳走了我的妻子?”
妻子?
恒乞儿又是一愣,宁楟枫结婚了?他的妻子……莫非是蓝瑚?
他满心疑惑,嘴上却道,“是又如何。”
此话一出,对面崖上的昇昊宗弟子们顿时躁动起来。
“你!”宁楟枫双眸大睁,气得剑尖发抖,“我昇昊宗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对我!”
恒乞儿比他还急,自己怎么会做出掳人妻子这样的事来!
若是师父知道了……恒乞儿想不出司樾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但要是山长知道了,一定气得捶胸顿足,追着他打断十根戒尺、关他半年禁闭也不为过。
他急着解释,可嘴上却淡淡道,“开价。”
宁楟枫一愣,“什么?”
“开价,我买她。”
崖上的昇昊宗弟子们再也按捺不住,愤怒地拔了剑,“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宁楟枫更是怒发冲冠,“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羞辱,今日我便踏平你的珏尘宗!”
说罢,他纵身一跃,脚尖落在两崖之间的铁链上,提剑朝恒乞儿冲来。
恒乞儿想要摇头摆手,这绝非他的真心话,他也绝不敢这么想!
若是山长知道了——别说山长,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自己说了什么。
可他没能摇头,也没能摆手,反而脚尖一点,一跃便是数十丈,径直落在了那根铁链中央。
到了这里,恒乞儿终于知道了这座崖有多高。
底下迷雾一片,深不见底,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无凭无依,竟只踩着一根腕粗的铁链!
他害怕得心底发颤,可身体比他骁勇,两脚一前一后而站,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宁楟枫带着一串青色的残影冲来,那长剑如风,对着恒乞儿的脖颈而削。
在裴莘院,恒乞儿是和宁楟枫对练过无数次的,可现在踩着一根细细的铁链,身下就是万丈悬崖,纵然他看得清宁楟枫的动作,也一步不敢踏。
他不敢踏,他的身体倒利索得很。
双脚退步,上身微侧,那剑尖从恒乞儿喉前而过。
一击落空,宁楟枫动作不停,回身抽剑,身不向前,可剑尖划出一道青色的弧型剑风,朝着恒乞儿的胸口削去。
恒乞儿一惊,宁楟枫的身法从来都很俊俏,长大后的他剑势愈发漂亮。
白衣长剑,立在链上,那一击转身回抽利落干净,仙逸凌然,宛如白鹤。
剑气已至身前,恒乞儿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寄托于自己的身体。
他从大氅里出右手,小臂抬至胸前,那青色的剑气仿佛打在了一堵气墙上,在恒乞儿身前三尺出霍然散开。
宁楟枫见此,眉眼愈加严肃。
手中长剑指天,往上一送,令剑浮于空中。
他双手捏诀,剑上青光幽幽,幻出九道剑影,如环排列。
右手作剑指,他指向前方的恒乞儿,九道青色剑影接连射.出,快得看不清踪迹。“去——!”
恒乞儿心中大惊,偏偏面无表情。
他提着大氅的一角,将其一扬,挡在身前,那九柄剑影如方才的剑气一般,都在他身前破碎。
宁楟枫微愕,动作顿住。
恒乞儿松了口气,正要和他解释,身体便点步上前,如箭窜出,鬼魅般至宁楟枫身前,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
“宗主!”宁楟枫身后传来惊呼,他自己也是瞳孔骤缩。
他们震惊,恒乞儿也震惊——停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近距离相对,宁楟枫的每一丝神色都落入他的眼中。
那对温润的黑眸里载满了愤怒和仇视,这神情让恒乞儿倏地一颤,心里难受。
他从来不喜欢宁楟枫,可想起这一年对练、打牌、同寝,还有那晚偷的枣、那天打的雪仗以及这些日子一同练的梅花桩……
他说不清自己对宁楟枫是何感想,他自然认得清身份,不会妄想和宁楟枫这样的官宦巨室之子结交。
可人非草木,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厌恶宁楟枫,所以鸿蒙玄域里,他没有跑,救宁楟枫,也救蓝瑚。
“最后一次,”奈何无论恒乞儿心中如何作想,他口中依旧漠然道,“开价,或是把头留下。”
宁楟枫被掐住脖子,脸色涨红,却极力从牙关挤出两个字来:“休想——”
一圈至纯的罡气从宁楟枫丹田爆发而出。恒乞儿迅速后退,后跃落下,又在链上退了两步才停下。
脚下的铁链被宁楟枫的真气荡得晃动不止,连环相互碰撞,发出吱呀声响。
宁楟枫剑指抹过长剑,宝剑熠熠生辉,法光愈盛。
他低喝一声,双手持剑,对着恒乞儿拦腰而斩。恒乞儿向后一退,宁楟枫便以更强的气势冲来。
青剑迭出,速度之快重影不断,恒乞儿退得快,宁楟枫追得也快。这一路斩杀,直到恒乞儿后退十丈,靠近了身后的崖。
在又一剑削来时,恒乞儿后脚脚尖打开,终于定住了身形,不再后退。
他从腰间一抽,祭出自己的利器——金鳞匕。
匕首握于掌中,他侧身反手截住了宁楟枫的剑。
锵的一声震响,一个双手持剑下压,一个单手反握着匕,僵持在了崖间。
金鳞匕挡住了宁楟枫越来越快的攻势,可握着它,恒乞儿却莫名有些违和感。
似乎……有些短?
相持片刻,恒乞儿小臂用力,一层金纹荡开,将宁楟枫击退数步。
宁楟枫后脚脚尖点在铁链上,将那铁链踩凹几分,发出牙酸的响。
他落了地,立刻毫不停顿地借力起跃,锦靴下徒留 一根被他踩得晃动的铁链,旋身自上空携剑刺向恒乞儿。
恒乞儿上步侧身,避开了这一剑,宁楟枫迅速落下,在链上转步两周,立稳身形。
两人交换了方位,隔空对视。
恒乞儿望着宁楟枫,余光倏地一抬,看见宁楟枫身后的崖上正有人悄悄执起蝴蝶镖,对准了宁楟枫的后背。
他猛地一惊,这一次身体没能束缚住他,让他顺从心意地开了口,扬声叫道,“住手!”
宁楟枫一怔,回过头去。
崖上的珏尘宗子弟亦是一怔,立即收了蝴蝶镖,跪下请罪。
这一幕令宁楟枫的眸色微变。
他再度打量起恒乞儿,眼中有愤怒,也有惊疑、困惑,可不论如何,掳走蓝瑚、口出狂言都是事实,他不屑地冷笑一身,甩剑扬尘,朝恒乞儿冲去,心中唾弃他的虚伪。
宁楟枫是风灵根的修士,他的剑速极快,恒乞儿有些眼花缭乱,可他反手握着金鳞匕,竟奇迹般次次挡下了宁楟枫的剑。
虽然金鳞匕无一错漏,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趁手,像是借用了别人的武器似的。
恒乞儿想,这也无可厚非。
这一年来他学的都是剑,金鳞匕只做炊具,根本没有好好练过,比起平日里惯用的木剑自然是短了许多。
可对着青光烁烁的宝剑,除了这把师父赐予的金鳞匕,他也再没有其他武器可用了。
两人打了数十回合,宁楟枫如何也伤不到恒乞儿分毫。
他定住脚步,抬剑怒指向他,“素闻珏尘宗主恒箫练得一手诡剑,你为何不用佩剑,是在消遣于我?”
恒乞儿茫然,他哪来的佩剑,他只有山长发的小木剑,眼下也没带在身上……
他不知如何回答,身体便替他做了回答。
他压低上身,脚下用力,如鸿雁般朝宁楟枫掠去,黑色的大氅扬起一道黑影,眨眼间已至宁楟枫身前。
恒乞儿感到了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腻烦又躁乱,心底窜出一股想将眼前人碾碎的暴戾来。
右手握着匕首,可他却伸出了左手,似乎这具身体实在不习惯用匕首,且厌烦了短小的匕首带来的捉襟感。
五指成爪,他对着宁楟枫探出,宁楟枫目光一紧,后撤竖剑于胸,就要念诀。
恒乞儿上身矮下,一腿扫向他的下.身。宁楟枫一惊,直觉恒乞儿的气势变得暴躁许多,他断了剑诀,急速后撤,腿前凉风袭过,只差毫厘就要被踢到。
他将将后退,恒乞儿迅速追上,金鳞匕对着宁楟枫心口刺去,宁楟枫顾不上还击,被迫左侧避开掌风。
他这一侧,虽然让开了心口,却把右侧暴露在了恒乞儿手下。
那双黑瞳闪过一道冷芒,恒乞儿左手斜扬,一爪刮向了他的右肋,五指如短刀,隔着皮肉抓碎了其内的骨头。
宁楟枫登时呕出一口浊气,压抑痛呼。
他右肋尽断,尚未调息,恒乞儿径直扣住了宁楟枫的额头。
宁楟枫瞳孔一缩,想要后退,却发觉头上的那只手如铁爪一般,死死地将他控住。
他欲抬剑斩向恒乞儿的胸腹,手里的剑刚一动,蓦然间,恒乞儿收腹屈膝,扣着宁楟枫的额头,将他的眼鼻狠狠朝自己膝盖撞去。
砰——
这一撞着实不轻,宁楟枫眼前瞬间暗了下来。
巨大的痛楚霸占了心脑,当即没了反应。
恒乞儿抬起扣着宁楟枫额头的手,看着那半是昏厥的男人,眉间一皱,不耐烦地低声道,“多事。”
说着五指用力,竟要徒手捏碎宁楟枫的头骨。
不……
恒乞儿心中一震,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何他出手突然如此狠辣?
眼见自己就要杀了宁楟枫,他不由得在心底呐喊:不!别杀他!他不是坏人…他是……
话到嘴边,恒乞儿却说不出来了。
是什么……
宁楟枫于他算是什么……他们之间,算什么……
他抿着唇,定定地望着眼前痛苦的宁楟枫。
他想要松手,可左手像是粘在宁楟枫的头上,怎么也松不开,非要取了他的性命才罢休。
不、不行,不能杀他——
恒乞儿咬牙,他使劲全部力气,依旧不能撼动那只手分毫。
霍然间,他看见了右手握着的金鳞匕。
漆黑匕首模糊地倒映出他的脸来,双眼漆黑,满脸冷厉。
他右手一颤,那匕首也跟着一抖,金纹顿时折射出刺眼的光来。
「小子,不许拿它杀人,知道吗」
师父……
恒乞儿眸色一戾,蓦地抬起匕首,对着自己的左腕剁去!
咔嚓——
当匕首齐根剁下手腕,周遭情景忽如镜面破碎!
五光十色都化作碎片、变为齑粉,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在这漆黑中,他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都晚上了,他怎么还没醒?你到底靠不靠谱!”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
师姐、师父……师父!
恒乞儿蓦地睁眼,光明重回视线。
他睁开眼睛,两张熟悉的脸顿时映入眼帘。
大的是宁楟枫,小的是纱羊。
“恒大!”坐在炕边的宁楟枫惊叫出声,他怔忪了一瞬,随即一把抱住了恒乞儿,带着两分沙哑,在他肩上道,“我还以为、以为你……”
“你吓死我们了。”纱羊也飞到了恒乞儿眼前,抱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恒乞儿懵憕地坐在炕上,一时分不清这是哪儿。
许久,他眼中才有了神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他低头看了眼抱着自己的宁楟枫,再度抬眸,透过宁楟枫看见了屋里的蓝瑚、凌五、紫竹,还有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司樾。
“我……没事。”他张了张口,拍了拍宁楟枫肩,“你们呢?”
“我们也都没事。”蓝瑚掩着唇,她本是平静的,可在恒乞儿醒来后,在宁楟枫沙哑的声音里,也红了眼圈。
“没事就好,”宁楟枫退了几许,深深望着恒乞儿,继而又笑道,“恒大……恒弟,这次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和蓝瑚只怕都要留在镜子里了。”
恒弟?
恒乞儿眨眼,他几时成了宁楟枫的弟弟。
“是啊恒兄弟,”蓝瑚亦是对着他欠身作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一次真是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恒乞儿朝蓝瑚看去,他什么时候又成了蓝瑚的兄弟。
“好了好了,”司樾挥手,“感谢大会去你们自己屋里办,这炕都被占了一天一夜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司樾一开口,恒乞儿便立刻望着她。
察觉到恒乞儿的目光,司樾哼笑一声,“怎么,受惊了,想要撒娇?”
恒乞儿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告诉师父,他记着师父的话,守了承诺。
可最终只是连连摇头,什么也没说。
恒乞儿下了炕穿鞋,宁楟枫扶着他,“别起那么猛,仔细头晕。”
这样体贴的宁楟枫让恒乞儿有些不习惯,可他也没有甩开宁楟枫的手,由着他扶住自己。
等恒乞儿穿好鞋,几个孩子便向司樾和纱羊告辞,一道往西厢房去了。路上宁楟枫还在问:“你真的没事了?”
恒乞儿点头,“嗯。”
“真的没事?”
“嗯……”恒乞儿脚步一停,扭头看向他。
宁楟枫急忙问:“怎么了?”
恒乞儿摇头,迟疑片刻后,问道,“你以后要娶谁为妻?”
宁楟枫一瞬间睁大了眼,接着双颊赤红。
他身后跟着的蓝瑚亦是脚步一顿,低着头急忙改了道,回自己屋里去了。
宁楟枫连忙回头看了眼身后,见蓝瑚回了屋,大约是没有听见,才小声地疾语,“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恒乞儿没有搭腔,心里想着,自己被宁楟枫好一顿打,虽没打着,可最终也断了腕,这么糊里糊涂地闹了一场,总要问个清楚。
他摸了摸左手手腕,又瞥了眼宁楟枫。
幸好只是做梦,若是真的,真不知该如何了事……
不,这怎么会是真的,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抢别人的妻子。
“你也真是,睡了一场,竟然说起这些浑话。”宁楟枫撇了撇嘴,复又笑着搭上了恒乞儿的肩膀,“好了,快随我回去,让凌五把参汤热一热。”
“参汤?”
“对,蓝瑚特地给你熬的。”
几个孩子都进了屋子,这座小院又归于了平常。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纱羊带来的煌烀界命簿长卷内,有两处闪过了一道微光,隐隐约约地改了几行字,末尾写作:
[宁楟枫,善终]
[蓝瑚,善终]
第58章
鸿蒙玄域一事, 事发时,孩子们害怕得厉害,可平复得也快。
裴玉门还笼罩在魔猪的阴影里时, 停云峰的几人已恢复了日常的训练, 只是吃饭碰头时才后怕地提上几句当时的事。
“门里到现在也没个交代, ”宁楟枫有些担忧,“我们倒是无事,只怕家里人知道了,要为难山长和门主。”
纱羊听了, 也有些心惊胆战, “可不是么,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样的事。门主虽说要查,可也没什么头绪,恐怕对方背后的来历不是裴玉门能招惹的。”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了鼓着腮帮子还夹菜不停的司樾。
司樾筷头一顿, 左右看了看,“都看我干嘛。”
“司樾, 你和那东西交了手, ”纱羊替孩子们问了出来, “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什么来历, 又怎么会出现在秘境里?”
“是什么妖怪要用我说么,一看不就知道了。”司樾夹起了一块红烧猪肉, 在几人眼前抖了抖。
“连山长都不敌它,”凌五道, “它是有金丹的修为么?”
司樾把肉塞嘴里,“你说是就是吧。”
“这叫什么话。”纱羊打了下她的手, “你认真点。”
司樾诶呀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都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操心也无用。我看,还是多吃几口肉要紧。”说完她又去夹了一块。
几人面面相觑,可司樾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们不过是刚刚练气的孩子,要是连金丹期的门主和长老们都束手无策,那他们又能查出什么。
“真人说的是,多想无益。”宁楟枫也夹了块肉,放到了恒乞儿碗里,“恒弟,你可得多吃点才行。”
自恒乞儿醒来后,他就从“恒大”变成了“恒弟”,从“恒同窗”变成了“恒兄弟”。
初听时不适应,可听了两天,恒乞儿便也习惯了。
他吃了宁楟枫给他的肉,接着便只吃碗里的饭,再不去夹菜。
不管是和司樾还是和众人一起吃饭,恒乞儿一直保留着不主动夹菜的习惯。
不管桌上的菜多好、他有多饿,只要别人不给他,他就不吃,只吃自己碗里的。
“唉,”宁楟枫一次性给他多夹了几块,“在停云峰我们是客,不好意思便罢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吃快吃。”
恒乞儿看着碗上冒起来的肉,油滋滋,晶亮亮,他咽了口唾沫,瞄向对面的司樾和纱羊。
纱羊道,“宁楟枫说得对,你总是在饭桌上客气。菜端出来就是给人吃的,有的人已经定了型、不长身子了,还拼命捡好的吃、和小的抢着吃——你倒是该和这样的人多学学才是。”
恒乞儿的目光越发拘谨了。
他盯着司樾看了一会儿,见她浑然不觉那话说的是自己,且没有任何异样,便立即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了饭,恒乞儿照旧和宁楟枫练那梅花桩。
“本以为只是个游戏,没想到竟救了命。”
练了一上午,三人在湖边吃饭时,宁楟枫感叹,“若不是跳了这梅花桩,恐怕我都出不了竹林、见不到你了。”
这“你”指的是凌五,凌五正给宁楟枫揉腿。
宁楟枫感叹后,又担忧起来,“虽然如此,我已许久没有练剑,只怕到时候丢人现眼……”
凌五知道,他怕的不是在裴玉门的结业考核上丢人,就算宁楟枫久不碰剑了,裴莘院里也没几个他的对手。
他怕的是之后去三大仙宗里丢人。
“主人,我看您的腿结实了不少,”凌五出言安慰道,“您平时练剑练得勤,却没怎么顾过腿。记得您头一次挑战司樾真人、还有后面几次,不都总是摔倒么。我看这也是个好机会,把您这双腿给补上。”
宁楟枫一愣,随即笑道,“你说得对。”
他第一次挑战司樾时,就当众摔倒闹了笑话。这是下盘不稳的缘故。
从前家里的师傅只教他扎马步,来了裴莘院,山长又是从头教起,腿的部分又只是扎马步,平地上站着不动他学会了,可却没人教他如何保持平衡、如何用脚抓地。
宁楟枫看向湖上的几根木桩,放下碗筷,拉着恒乞儿起来,“来,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接着练。”
恒乞儿还在啃馍,倏地被他拖走,赶紧把剩下的馍塞进嘴里。
宁楟枫的心态有了极大的转变,一开始只是为了让最后的时光不留遗憾,如今却开始思索起了梅花桩对提高剑术的意义。
过了几天,两人终于完成了这一套舞狮的动作,孩子们再请司樾来看。
司樾看完,摸了摸下巴,看她这表情,几个孩子便心里犯怵,知道又让她不满意了。
“我说,”司樾看着几个孩子,“你们见过狮子是怎么跑跳的吗?”
几人摇头,那哪是七.八岁的孩子能见识的场面。
“那猫呢,猫总见过吧?”
几人还是摇头。
紫竹在司樾诧异的眼神下,开口道,“宅子里不许养猫。妈妈说,那东西身上虱子多,又要捉老鼠,脏得很。何况各院主子养鸟的不少,猫在院子里,怕会伤了主子们的爱鸟。”
凌五和宁楟枫跟着点头,他们家也是这么说的。
恒乞儿同样没怎么见过。
恒家村是裴玉门最东北处,气候寒冷,到了冬天人都不一定熬得过去,何况动物。
或许是有的,但他没怎么见过,毕竟恒乞儿家里穷得连老鼠都没有,若有老鼠,他先得抓起来吃了,自然也就不会有猫来了。
“那怪不得了。”司樾颔首,指着梅花桩道,“你们这演的也不知是什么狮子。”
“若是扮演初次跳桩的小狮子,就干脆别蹦。猫儿到了生地,都是小心翼翼地伸爪,垂着尾巴、缩着身子走的;若是扮演已经会跳桩的大狮子,就开心点,别好似老得骨头都僵了。”
纱羊骂道,“你的要求也太多了!”
几人沮丧又茫然地盯着她,既难过又没得到司樾的认可,又茫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等司樾走后,宁楟枫一叹,“其实我们也知道,动作上不够熟。”
套上狮皮后,他们全副精力都放在了“不落水”上,哪有余力去想什么狮子、什么灵动。
“只剩几日了,”蓝瑚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恒乞儿看了司樾离去的方向一眼,转身走去了桩边。
见他如此,宁楟枫一哂,“还能如何,只能再练了。”
两个孩子又操练起来,蓝瑚在节目上清闲,主动揽下了恒乞儿和宁楟枫的功课。
紫竹和凌五本是想帮忙的,蓝瑚却说,“你们两个谁能模仿他们的笔迹?”两人便无话可说了。
抄经书容易,可要用别人的笔迹抄,那便不是易事了。
光是临摹两人的字迹就花了蓝瑚不少时候。
几个孩子各去忙碌。
第二天早上,在他们吃早饭时,司樾从山下回来,怀里鼓鼓囊囊。
“真人!”几人起身问好,惊奇她今日竟没有睡到晌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纱羊问出了他们不敢问的话,“我都不知道你不在屋子里。”
司樾哼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实话。”纱羊又问,“你一大早上去哪了?”
司樾走到桌边,伸手把衣襟展开。
几个孩子好奇地望去,紧接着,那掀开的一角里赫然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耳朵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呀!”紫竹惊喜地叫了起来,“是猫!”
“嗳——”司樾得意地笑着,把那布包彻底打开,一只白底黄斑纹的小猫露出了脑袋。
“这叫雪地金缕,也叫绣虎。没有狮子,拿只小虎来凑合凑合罢。”
那黄白小猫约莫两个月大,身子还未长好,耳朵大,脸蛋尖,一双眼睛中央黑,外圈紫,翘着一支金簪似的竖直尾巴,毫不怕生,上了桌就开始嗅闻各个盘子。
紫竹欢喜道,“小姐,它好有趣儿。”
蓝瑚亦是亮着眼睛点头。
这么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面前,孩子们都欢喜极了,唯独纱羊不太高兴,“这东西是哪来的?”
“捡来的。”司樾坐在了桌旁,夹了块肉丢在了小猫边上。
那绣虎立即低下头凑过去闻,闻了以后张口试探地咬。
纱羊别过脸去,对这猫很不待见,比对鸟更不待见。
鸟吃虫是为了活命,可猫既不需要虫子来果腹,偏偏总喜欢扑虫下来,拆了翅膀玩弄——这比鸟可恶,直到了可恨的地步!
可孩子们围在一起,喜欢得不行,她也不能说什么扫兴的话来,只能抱着胸,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好了好了,”司樾用筷子敲敲碗边,“都吃了吗,吃完了就带着它去玩儿罢。”
“嗳!”那猫已经落到了蓝瑚怀里,宁楟枫正伸手摸它的头,恒乞儿也歪着头看,可他眼里不是欢喜,而是习惯性的警戒。
倒不是蓝瑚抱的猫,而是被水木属性的温和吸引,小猫自己跳上了她的腿。
几个孩子带着猫跑了。
蓝瑚抱着猫走出了几丈,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往桌边望去,迟疑地看向了纱羊。
孩子们一走,纱羊马上对着司樾嚷嚷,“我绝不允许家里养猫!”
听了这话,蓝瑚立刻往旁边的花树后面藏了藏身形。
司樾捻着桌上的菜吃,“堂堂六重天的仙子,连只猫都容不下?”
“没错!百花田里绝不允许猫进入!不只是我,所有小仙子都是这样!我容得下鸟容得下鱼,但绝容不下猫!”
见她如此义愤填膺,司樾嘿嘿了一声,“瞧你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谁让你抱只猫来!”纱羊更气了,司樾根本不明白对于小虫来说,猫有多么讨厌!
鸟和鱼,吃虫便吃了,可猫呢,明明不用吃,却要将他们凌迟处死后吃一半丢一半。
她撑开翅膀,瞪着司樾,全身上下都在表明,她和猫势不两立!
“我不过是看他们连猫都没见过却要舞狮,荒唐得紧,所以才捡了只来,让他们看看猫到底是怎么跑、怎么跳的。”司樾解释道,“你只管安心,还有几天他们就走了,到时候让那两个丫头把猫也一起带走。”
“真的?”
“真的。”
纱羊这才消了点气,掰着手指数,“这么说,那东西还要在这里待上七天?”
“是咯。”
纱羊鼓了鼓脸,极不情愿道,“好吧,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我躲着它就是了。”
司樾的这片心意,几个孩子们也都能领会。
“小姐,快来呀!”
远处传来呼唤,花树后的蓝瑚一颤,没有出声回应,只是抱着猫往他们几个那儿去了。
他们带着小猫去了花林里玩。
“小姐你看,它、它会爬树呢!”
“仔细摔着它!”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瘦小的猫伸出前肢,抱着树干往上爬。
紫竹在底下虚托着它,宁楟枫道,“咱们也别总是‘它’、‘它’、‘它’的,得取个名字呀。”
“真人不是说,它叫绣虎么。”
凌五笑了起来,“绣虎说的是它的品种。”
“原来如此,”紫竹扭头,“小姐,您说它叫什么好?”
小猫已爬到了枝上,低着头想要下来。
可上来容易,下去却畏高,于是那几只小脚不安地前后踩踏,探头探脑、踟蹰地寻找出路。
宁楟枫一愣,扯了扯恒乞儿,“这可是定势?”
恒乞儿亦是一愣,见到了真物,他恍然大悟。
宁楟枫道出了他心里的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猫儿停下的时候该是踌躇不前的!因为踌躇无措,所以才要定下来!”
蓝瑚一笑,“真人这只猫可真比仙丹,才来了半刻钟呢,就叫二爷醍醐灌顶了。”
宁楟枫笑了笑,露出两分腼腆来。
“你方才既说取名儿,想来必是有了。”蓝瑚扯回了话题,牵着袖子,伸出手来,“请吧。”
宁楟枫左手握拳,虚掩在唇前,想了想后,又转身看了圈四周。
四周皆是绚烂的花树,他一抬头,小猫正伸出一只前爪拨弄着枝上的桃花。
宁楟枫福至心灵,开口道,“有一句蝶恋花,‘闲折海榴过翠径,雪猫戏扑风花影’——叫它花影如何?”
“花影…花影……”蓝瑚低低念了两遍,也抬头看向那只小猫,“好,它身上花斑朵朵,叫花影再合适不过。”
得到了蓝瑚的认可,宁楟枫看向恒乞儿,“恒弟,你说呢?”
恒乞儿无所谓猫叫什么,他都没有名字,哪还管猫有没有名儿呢。
但这是师父带来的,他便认真地想了想,“嗯,过了年,就是春了。”
这词写的是春日的景色,他觉得出处不错,合时宜,寓意又好。
可听了这话,蓝瑚和宁楟枫却是脸上笑意一收,一个半瞌下眼睑,一个抿了抿唇。
过了年,他们却再也看不见停云峰的春景了……
宁楟枫看了恒乞儿一眼。
总是这样,每每他下定决心,准备和恒乞儿说时,他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叫他不忍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恒乞儿左右看了看。
两人的情绪并没有外露多少,可他还是感知到了气氛有些不对。
难道是他说错了什么?
“小姐,它似乎想要下来了。”紫竹轻轻开口,望向那只试图下树的猫。
蓝瑚立刻开口挽回气氛,“啊…那就抱它下来吧,许是饿了,给它弄点吃的。”
“好。”
“恒兄弟,你别站在后头。”蓝瑚一回头,抱着猫往恒乞儿那儿走去,“既是真人抱来的,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怎么能不抱抱它呢。”
恒乞儿连连摇头,双脚也往后退去,全身心都在抗拒。
“害羞什么,”宁楟枫顶住他,撺掇道,“看,它在看你呢。”
恒乞儿低头,发现那只猫儿果然在看他。
黑漆漆的圆眼,周边一圈紫色的环,他愣了愣,总觉得这眼睛似曾相识——
师父……
恒乞儿一怔,这眼睛和师父像极了!
他愣怔的这一瞬,蓝瑚便侧过身,把猫放到了恒乞儿手上,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恒乞儿惊得差点把它甩到地上。
“仔细点,它可乖了。”
对着师父的那双眼睛,恒乞儿不敢放肆,僵着身子,伸直了双手,毕恭毕敬地托着它,脸上全是无措和惶恐。
恒乞儿饿的时候杀过鸟、捕过鼠,却还是头一回碰猫。
小猫不胖,方才爬树时,恒乞儿清晰地看见了它皮下的肋骨,他本以为会是个瘦骨嶙峋的触感,却没想到,它连骨头都是软的。
软软热热的一团,在恒乞儿手中扭动着站起身来。
恒乞儿大睁着眼睛,见那小猫在他手上调转身子,对着他张开嘴,露出尖利的四颗奶牙,发出“喵——”的一声叫。
恒乞儿全身一抖,被烫着似的赶忙把它还给蓝瑚,惊恐地向后退去,再不肯靠近了。
几人笑了起来,凌五道,“究竟你是猫还是它是?怎么胆子比猫还小。”
恒乞儿脸色微白,掌心里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这世上竟有骨头都是软的东西,偏又长得像极了师父。
他实不敢碰,怕稍一用力就捏死了这位猫师父。
第59章
停云峰上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小花猫。
它不似训过的鸟儿会什么把戏, 也不似狗那样亲人,连叫也不怎么叫,可这么一只小生灵来到了孩子们身边, 却带来了一份新奇而欢喜的生动。
几人都鲜少接触猫, 怕弄伤了它, 加之司樾告诉他们,猫不喜欢和人太近,于是除了给它在蓝瑚屋里安了个窝、一日喂三餐外,再不敢做多余的事, 只悄悄跟在后面, 观察它的一举一动。
纱羊对于自己的花园里闯进来一只猫的事情十分恼火,连着两日都没有露面。
她不在,小猫便去扑其他的虫子。
五个孩子蹲在树后,露出一双眼睛,看猫儿是怎么扑虫的, 又看它在花林间如何玩耍嬉戏。
从前他们不动舞狮为何总是摇头摆尾,在看见真正的猫儿后, 一切都变得鲜明了起来。
有花瓣落在它头上, 几个孩子便看见了它是如何甩掉花瓣、如何舔毛、又如何追着尾巴转圈圈。
有猎物出现, 它便伏下身子, 腰肢轻晃, 屁股扭动,继而猛地往前蹿去。
摆头、跑动、舔腿、追尾、定势。这五个基本势, 从人的动作移到了猫的身上,活灵活现, 煞是逼真。
观察了两日小猫,宁楟枫提出要改动作。
“要熟练地在梅花桩上跑跳, 恐怕是来不及了。”宁楟枫和恒乞儿商量,“不如前半截多加定势,表露小猫对桩子的好奇和迟疑,后半截再开始跑动。如此一来,我们在桩上也有个熟悉的时间。”
恒乞儿点头,“嗯。”
“你别光‘嗯’啊,”宁楟枫道,“要有什么想说的,你也可以告诉我。”
恒乞儿没什么想说的,但他记得一年前来裴玉门时,白笙嘱咐他要多说话——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吃了苦头。
他想了想,回忆着那只猫,慢慢开了口,“我想……跳完桩子后再绕回来。最后一幕,让狮子的前爪搭在第一阶梅花桩上。”
宁楟枫照着他所说的,在脑中排演了一遍,随即眼睛一亮,“妙呀!猫儿探索了梅花桩后,觉得有趣,于是想再玩一遍!好,好,活灵活现,就这么办。”
两人操练起来,距离除夕前夜只剩下五天,且还有两天要回学院考试。
文试定在了第二天,山长接了孩子们回去,考半日的工夫。
下半日回来后,宁楟枫和恒乞儿马不停蹄地又去练,全副心思都扑在了舞狮上,连结业考的结果都不甚在意了。
饭桌上只剩下司樾、蓝瑚、紫竹、凌五和那只跳上了两个男孩空位的猫儿。
蓝瑚侧着身,筷子夹了鸡肉喂它。
她偏着头,打量着小猫吃饭的模样,虽没怎么见过猫,但蓝瑚总觉得这只小猫的眼睛有点特殊……
她悄悄抬眸,望向了扒饭的司樾。
是了,这只猫的眼睛和司樾有点像……
“怎么,”司樾注意到她的视线,“你也有好吃的要喂我?”
蓝瑚笑道,“真人想吃什么?”
“有好的尽管拿来,”司樾剔着牙,“我不挑。”
蓝瑚一敛眸,她摸着小猫黄澄澄、毛茸茸的头,嘴角微抿,“我有芙蓉玉雪糕,真人可吃得?”
“吃得吃得。”司樾说。
“我有海棠甜春羹,真人可吃得?”
“吃得吃得。”
“我还有梅煎松雪茶,真人可吃得?”
“吃得,都吃得。”
蓝瑚望向司樾,“这些东西做起来容易,只是材料还得问主人讨。”
司樾的目光随她瞥了眼猫,继而长叹一声,“小小年纪,谁把你变得这么漂亮的?”
蓝瑚羞赧地垂头,“真人待我们用心,可也没有为客驱主的道理,若是这样,我们反而心中不安了。”
“好了好了,你这个大好人。”司樾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一会儿让她来找你。”
蓝瑚和紫竹起身送她,“多谢真人。”
司樾果不食言,临睡前把纱羊找了回来。
小蜻蜓叩了叩蓝瑚的门,门一打开,她下意识往那猫窝望去。
见窝和房里都没有猫,这才舒缓了脸色,松了口气。
“怎么了?”纱羊问,“听说你们要问我讨什么东西?”
“师姐来了,快里面坐。”蓝瑚起身,紫竹去给纱羊倒了水。
“不用客气,有事就说吧。”纱羊道。
“师姐,去年冬天,我们在裴莘院里采了两罐青松雪。”
蓝瑚陪着纱羊在炕上坐下,“这几天乱糟糟的,又是排练、又是备考、又是遇上了妖魔,我想着,把那两罐雪启开,煎一壶梅茶给大家尝。”
“原来是要梅花。蓝瑚,你真好心。”纱羊道,“我也很久没有喝雪水了,可这凡…这里的雪不干净,你们看不见,我的眼睛是能看见的,那雪里全都是尘埃,脏得很,不如取冰来煎。”
“脏?”紫竹有点不高兴,“那可都是小姐和我选的高枝上的雪,一点儿也不脏。”
蓝瑚推推她,让她别使性儿,又对纱羊道,“这么晚了,去哪里取冰呢?”
凡尘里的雪不管多高,都是脏的。纱羊不便和两人解释,遂顺着蓝瑚的话往下道,“这个好办,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飞出窗外,两人还奇怪她去哪里,转眼间纱羊便抱着一大盆冰球回来了。
“真的是冰。”蓝瑚和紫竹接来一看,惊道,“颗颗通透饱满,这是哪里来的?”
“司樾凝的。”纱羊道,“你们还要梅花不是?走吧,我带你们去采。”
“嗳!”
两人跟纱羊去了花林里,半个时辰挑挑拣拣,折了几支梅回来,坐在屋里一起把花从枝上分到盘中。
这个时候宁楟枫和恒乞儿练完了梅花桩,和凌五一道回屋。
见姑娘们的房门打开着,里面亮着光,传来说笑,宁楟枫遂上前叩了叩门框。
“在做什么呢?”他问。
“宁公子回来了。”紫竹起身迎他,后面炕上传来蓝瑚的笑声,“进来罢,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宁楟枫转头看向恒乞儿和凌五,“走,去看看。”
三人进了屋,就见炕前烧着小炉,炉上在煮水。
蓝瑚在炕上坐着,炕桌上斜着几支梅花和几个碟子,她正择下花来,把梅分进碟中,手边的窗台上还摆了一盆冰球。
三人进屋,看见了炕桌上同在择花的纱羊,纷纷唱喏,“师姐。”
纱羊手上动作不停,扭头对他们道,“蓝瑚和紫竹在煎茶,你们去洗洗手吧。”
紫竹端了水盆来,凌五从她手里接过,让宁楟枫和恒乞儿净了过手,再靠近炕桌。
“怎么折了那么多?”宁楟枫翻了下桌上的梅花枝条,那枝条上是各色的梅花,有的红,有的白,色彩斑驳,好不漂亮。“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今晚的茶已经在煮了,”蓝瑚细嫩的指尖将花掐下,放到玉瓷碟里,“剩下的是要晒干,存着往后吃的。”
宁楟枫了然,“原来如此。”
他侧身坐在了炕边,“那这次吃的是什么?”他问完一抬头,发现恒乞儿还站在门口,遂起身坐去了蓝瑚的对面,对恒乞儿招手,“诶,恒弟,坐啊,品茗哪能站着。”
站在女儿闺房里,恒乞儿实在有些不知所措,见宁楟枫离开了蓝瑚,单独坐在了另一侧,他才如释重负地走过去,挨着宁楟枫坐下。
紫竹倒完两人的洗手水,回进屋来,打量了眼炕上。
她本是坐在蓝瑚对面的,现在被两个男孩占了,便去了蓝瑚那一侧,挨着主人一块儿择花。
蓝瑚没有关心座次的变动,手上不停,回了宁楟枫的话,“香气已经出来了,你们不如自己猜猜,那壶里是什么花。”
宁楟枫嗅了嗅,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凌五笑道,“别说闻了,就算是喝我也喝不出分别来啊。”
“你这么说,这茶给你喝可真是委屈了。”紫竹笑话他,“告诉你吧,那炉子上是白梅煎冰。”
“煎冰?”宁楟枫疑惑道,“不是煎雪吗?”
“本是煎雪的,”纱羊道,“但这里的雪脏,就用冰了。”
恒乞儿看着她们择花,又看向了那顶炉子。
他头一回知道“茶”这个字,还是宁楟枫借给他的书上写的。
他问宁楟枫茶是什么,宁楟枫告诉他,就是用沸水煮一种叶子,煮出来的汤有一股心旷神怡的清香。
说完宁楟枫便让凌五煮了他们带来的茶,恒乞儿喝了两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没有糖甜,没有肉香,但又比白水有点滋味。
今天是他头一回见到用梅花煎茶。
发现他正盯着花和炉子看,宁楟枫也想了起来从前的事。
“恒弟,你还没有喝过梅花茶吧。之前的绿茶你说苦,这梅花茶可不再苦了,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尝尝。”
恒乞儿顶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他,宁楟枫也不知怎的,每次被这双眼睛一看,就忍不住说起话来。
“虽然味道比绿茶更加清淡,但不同的梅、不同的雪,搭配起来味道又各有不同。”他从桌上折下一朵红梅来,“我不通茶道,也说不上来什么,但要我说来,还是红梅煎雪最好。”
“红梅煎雪……”恒乞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对,红梅煎雪,那炉子里的是白梅煎雪。”
凌五哦了一声,指向那黄梅,“这就是黄梅煎雪?”
“错了错了,”宁楟枫道,“这叫金梅煎雪。”
“那这是粉梅煎雪。”
“又错了。”紫竹学着宁楟枫的样子,冲他笑道,“这是春梅煎雪。”
凌五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恒乞儿却还是一脸迷茫。
纱羊对他解释,“你知道翡翠分春彩么?春是紫色,彩是绿色,像这样粉紫色就算作春色。”
恒乞儿也恍然大悟了。
他今晚又学到了些东西。
茶水滚了,紫竹下炕,把那小壶一提,为众人倒了茶出来。
茶水撇去煮过的梅花不要,单又放了朵新鲜的白梅。
恒乞儿捧着茶杯,看那朵盛开的白梅浮在茶上,如白莲浮于湖上,飘飘忽忽,颤颤巍巍。
这感觉果然和宁楟枫请他吃的绿茶不同,说不出的惹人喜欢。
“等等,忙什么。”几人正要喝,蓝瑚连忙道,“都没了规矩不成?”
经她提醒,宁楟枫连忙放下杯来,“是了是了,我们先给真人送去,叫她老人家先尝。”
他从紫竹手里接过一盏合了盖的茶盏,和恒乞儿一道去了主屋,说明了来意,把茶敬给了司樾。
等他们回来,几个孩子才上了炕,开始品茶。
恒乞儿低头啜饮了一口,怕破坏了那朵漂亮的白梅,喝得极其小心。
“如何?”蓝瑚问他。
他点点头,道,“好。”
“怎么好?”蓝瑚笑吟吟地追问。
恒乞儿抿了抿唇,想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宁楟枫拍他的肩,“如你这般,文试的策论该不会只写了一个字吧?让我猜猜,你写的是‘嗯’还是‘好’?”
恒乞儿摇头,“我写了三百。”
“失敬失敬!我竟不知您能一气儿说出三百个字来!实叫人刮目相看!”
众人一阵哄笑,连纱羊都没有忍住。
恒乞儿瞥了宁楟枫一眼,宁楟枫连忙拱手讨饶,“我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恒乞儿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和他听惯了的那些讥讽嘲笑相比,这实算不得什么。
“考完的东西,还提它做什么。”紫竹道,“说话间就要到武试了。”她望向蓝瑚,“我只担心小姐……”
几人的笑意一收,蓝瑚搭上紫竹的手,“我又不会去和人争强斗狠,左不过认输就是了。”
“您真能认输倒好了。”紫竹嘟囔道。
蓝瑚的确不是争强斗狠的人,可当对手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孩子时,她是决计不能丢蓝家的脸的。
武试之后,几个孩子就要离开裴玉门。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默默喝茶。
恒乞儿垂眸,望着自己在茶汤中的倒影。
武试将近,拜师典礼便也近在咫尺。
他指尖收紧,悄悄望向了主屋的方向。
是好是坏、是走是留,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拖了。
第60章
蓝瑚做东, 用了一壶茶,巧妙地让纱羊留了下来,化解了猫虫相斗的局面。
距离除夕还剩四天, 这时候, 文试的卷子都已批改出来, 登记了分数,只等这两天比完武试、最后一天办完宴会,便要在除夕上午送孩子们回家了。
武试被分为两天,所有学生打乱名号, 抽签决定对手。
七十六名学生共三轮比试, 由七十六决三十八,三十八决十九,十九决十。
第三轮时,从十九位学生里取引气最早的一位,轮空入选。
这届裴莘院引气最早的是恒乞儿, 加之他已是司樾真人弟子,按理说, 他应该是所有学生里最得意最自在的, 可在武试前的这一晚, 恒乞儿却久久没能入睡。
离结业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横在恒乞儿心中的结也膨得越来越大。
又是一天的梅花桩训练, 宁楟枫早已累得熟睡,恒乞儿却蜷着身子, 握着那把金鳞匕,没能闭眼。
安静的夜里, 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 恒乞儿听见了对面紫竹和蓝瑚的低语。
“调皮的小东西,怎么还不睡呢。”
“你把我的络子拿来吧,玩累了就睡了。”
“嗳。”
恒乞儿握着金鳞匕的手一紧,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没了声响。
他坐了起来,穿了鞋,扭头看了眼睡着的宁楟枫和凌五,随后轻悄悄地推门离开了屋子。
恒乞儿握着匕首站在庭中,身前身后的厢房都暗着,他侧过身,看向主屋,那里也没有灯光。
司樾睡了。
他一下子泄了气,半宿的纠结和为难到此都没处可诉。
低垂了头,恒乞儿借着月光看了眼手里的匕首,那上面的纹路折射出微凉的金光。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门,可师父睡了,他也不想马上回去,就是回去了也睡不着。
恒乞儿想,不如到处走走,他也没几次看停云峰的机会了。
想着,他将匕首揣进怀里,沿着小径散步。
两边的花树和他第一次来时并无区别,这里的花间错着开着,花期也比凡花长得多,似乎永远不会有颓然萧索的一天。
恒乞儿以为只有蓝瑚宁楟枫这样的人才会对美景恋恋不舍,没想到他跟着他们读了一年的书,竟也矫情起来,开始学着爱美了。
可他不比他们心思纯净,这美赏了两眼就开始烦扰,不到一刻钟他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步子,把花屏蔽到了一旁。
他到底没有蓝瑚那么爱花,他想的只是自己,想的是,或许师父会念在这一年的情分上,留他下来。
不管司樾留不留他,恒乞儿都做了决定,他要在拜师大典前向司樾坦明自己的一切。
他不该瞒她。
走着走着,他还是不自觉来了湖边。
这一个月来,他和宁楟枫天天来这里,就是脑子不想,脚也学会了自己过来。
望着那明镜一块的湖,闻着四周清清淡淡的花香,恒乞儿忽而心中酸胀,只觉夜凉如水,身如只雁似的孤寂。
这里不是他的家,恒家村也不是他的家,他没有亲人,没有家,也就没有归处……
如果他不曾上过学,不曾和蓝瑚宁楟枫这样的人物接触,那他也就不会想这些。
一年以前,他想的只是馍、热汤和肉菜,纵形单影只,也从来不会有半点孤独。
若裴玉门来村里收徒的那天,他没有出门,或许苟延残喘几年饿死,或侥幸长大当个伙计、小贩,然后娶妻生子,每天忙碌着自己的营生,想法多赚几个钱。
偏生他来了这里,学了什么“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和他有个劳什子的关系。
他认识了那么多圣人、君子的名字,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连猫都有名字……
恒乞儿耷拉着脑袋,心中愈发酸涩。
他读了书,却不似宁楟枫蓝瑚那般有雄厚的家世、明理的家人支持他们学以致用。
恒乞儿所读的书,淤泥似的堵在心里。
他想用它来建屋造瓦,却没有人能帮他一把,只能是越读泥越多,越读泥越烂罢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宛如深陷泥淖,因年纪尚小、理不清思绪,随后通通归结于是自己太过矫情,可外人一听便知——
他想要个家,一个好家。
站了一会儿,恒乞儿觉得无趣了,他又往前走,习惯性地去了梅花桩边。
跳上第一根桩子,恒乞儿站在桩上环视全湖,蓦地对上了一双黑紫色的眼睛!
“啊!”恒乞儿惊得叫出了声,万没有想到湖里还有人在!
在他的右前方,司樾脱光了衣服,泡在水里,身前飘着一张托盘,盘上放在酒菜,手里正捏着一个小酒杯。
对上恒乞儿的双眼,她勾起一抹笑,“讨厌,流氓~”
恒乞儿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师父?”
“哦?原来看得见,我还以为你是看不见我呢。”司樾往后一靠,酒杯隔空敬了敬恒乞儿,“悠着点,明天还要早起。”
恒乞儿跳下梅花桩,从岸上跑去了司樾身边。
他跪坐到了司樾身后的岸边,又喊了一声,“师父。”
司樾咂着酒,斜眼看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恒乞儿今晚出门,就是为了找司樾坦白的,本以为她睡下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他张了张口,可最终出口的却是,“谢谢您……”
“什么?”
“谢谢您来救我。”
司樾哦了一声,想起来他说的是鸿蒙玄域里的事。
她倾身,拿起托盘上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杯,背对着恒乞儿道,“大恩不言谢,你要有良心,以后就好好报答我。”
“您怎么会知道我出事了?”恒乞儿又问。
“忘了?那匕首上缠了我的神识,你有事,我自然知道。”
恒乞儿看着司樾,本以为司樾是个瘦小的女人,不曾想她躬身倒酒时,肩膀一收,后肩便露出了浅浅的背肌来。
和那猫的背一样。
他盯着司樾裸.露的后肩看,想起秘境中,司樾一手就控住了那头巨大的魔猪,轻轻一捏就让它化为了灰烬。
他久没有出声,司樾回头一看,见他正盯着自己发呆。
她不禁噗嗤一笑,“你小子,厉害了啊。”
恒乞儿不解,茫然地偏头,对上了司樾戏谑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师父到底是个女人,自己不该这么盯着看的。
“回去睡罢。”司樾催他,“大晚上别瞎晃了。”
恒乞儿摇头,他的话还没有说,且“我睡不着。”
“小小年纪倒有心事了。”司樾侧开了身子,“好罢,今晚月明,那你也下来泡泡。”
恒乞儿肩膀一颤,下意识地摇头。
他背上有镇灾星的符文刺青,怎么敢在人前脱衣,尤其还是司樾。
想到这里,他本摇着的头忽而一顿。
既不知如何开口,不如索性脱了衣服,把这符给师父看……
恒乞儿抿了抿嘴,片刻,又轻轻一点头,站起来把衣服脱了。
他脱得极慢,不敢去看司樾,将目光放远了去。
望着湖心,恒乞儿这才明白司樾为何会在这儿,又为何会说“今晚月明”。
已近新月,只剩下浅浅一弯钩的月亮却亮得出奇。
那一弯月落在水上,飘飘荡荡,被水洇大了数倍,使中间的湖水都晕染上了银白的光。
恒乞儿了然,师父是来赏月的。
最后一件里衣也褪去了。“师父。”他站在岸上问:“您也会赏月?”
“这叫什么话,”司樾挑眉,“我凭什么不能赏月了,我不光赏月,我还拿月亮下酒呢。”
恒乞儿愣了愣,他本是觉得司樾赏月和他赏花一样,都有些不合适的另类,但后半句“拿月亮下酒”一出,他又觉得这事于司樾来说真是合适得不了,有两分司樾式的洒脱风雅。
他半瞌下眼睑,衣服已褪尽,可他还抓着最后那件里衣没有松手。
“师父……”他又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仙呢。”
司樾啧了一声,“你故意刁难我是不是?我一辈子都没成过仙,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恒乞儿低着头抬眸看她,“您觉得我能……”他话音一顿,许久,才又低声道,“师父,我算是个好徒弟么。”
司樾眯眸,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仰头喝了酒。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差得远呢。”
这是司樾第二次和恒乞儿提这话,恒乞儿猜,在司樾心里,能帮她做事、给她送饭的就是好徒弟。
他马上说:“我以后会变好的。”
“你到底下不下来。”
“嗯……哦。”恒乞儿垂眸,终是松了手里最后一件衣服。
他用双手撑着岸边,一点一点地没入水中。
甫一下水,司樾就一巴掌拍在了他肩上,“和美人师父共浴,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干什么,真没礼貌!我又不会吃了你。”
恒乞儿稍愣了下,思考何谓美人,是脸、是身、是骨还是心——
很快他就不去想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肩上的那只手上。
只差半尺,那只手就能碰到他背上的刺青。
他低低嗫语,“可我,也许会吃了您。”
“哈!”司樾顿时笑了起来,一只手掐住恒乞儿的腮帮子,捏了捏,“好小子,舔舔自己的牙槽,牙都还没长出来呢。”
恒乞儿看了司樾一眼,并不笑。
“师父,若我说的是真的呢,真的能杀死你呢。”
司樾收了手,晃了晃指尖的酒杯,“时也命也,若真如此,除了认命,还能如何?”说罢,她看了眼天上的月,哼笑着将杯中酒饮尽。
果真是拿月亮下酒。
恒乞儿看着她,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他不觉得司樾是个会认命的人,可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这疑惑一闪而过,到底他此时的重点不在于此。
待司樾将酒饮毕,恒乞儿闭了闭眼。
他横了心,蓦地转身,激起一阵水花,将后背展露在了司樾眼前。
僵着脖子,他双手于水下攥紧,闭着眼一鼓作气道,“师父,我瞒了您,我是个灾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