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喊出这句话后, 恒乞儿的眼睛便再不敢睁开了。
他每一根睫毛都在使劲,使的什么劲——恒乞儿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绷紧, 绷到身体都颤了。
他不是没有期待的, 诸多悲观之中, 也总是掺杂了两丝侥幸。
他幻想着,或许对师父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事,她那么厉害, 连妖魔都能轻松杀死, 去除他身上得到邪气应也轻而易举。
冥冥之中,恒乞儿觉得这一想法可能性极高,但他又不敢想得这么好。
自他出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不敢往好去想。
眼下他抛出了这句话,师父会说什么呢……恒乞儿刚起了念头, 忽而背上一阵湿凉。
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意识到, 师父在摸他背上的刺青!
“这是什么?”身后传来司樾的声音。
恒乞儿低着头, “是……镇我的符。”
“谁给你刺的?”司樾又问。
“两年前, 来村子里的巫女……”出口的声音涩然沙哑。
恒乞儿从未如此窘迫, 像是在大庭广众下撕开了所有蔽体的衣服。
在窒息的窘迫局促下, 他也就没有意识到,他既认定司樾是符修、是无比强大的修士, 那为何一个凡间巫女刺的符司樾却不认识。
司樾了然的啊了一声,偏过头看他, “你今晚不睡觉,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我看着了, 然后呢?”
恒乞儿一愣,沉默片刻后,嗫语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能再瞒您了……”
司樾的手从恒乞儿背上收回了。
她贴上来时,恒乞儿觉得凉,可那手指一收回,触碰过的地方沾了水,露在夜风里,愈发寒冷。
四周响起了呱呱虫鸣。
恒乞儿转过声来,仰视着司樾,好半晌吐出一句,“师父……我会孝敬您的。”
别…别赶他走……
恒乞儿吃了一年的饭,可身上还是皮包骨头,肋骨脊柱都看得见,一对锁骨露在水上,像是一对撑着他这艘瘦舟的细桨。
司樾望着恒乞儿,她抿了口酒,没有说话。
恒乞儿的心和他漉湿的背一样,凉了起来。
可这也在意料之中,他今晚来这里,本就是做好了和停云峰、和司樾再不相见的准备的。
片刻,司樾咽了酒,开口问他:“你觉得你是灾星么。”
恒乞儿垂着脑袋点点头。
他并不冤枉。
旱灾还能推脱,可他出生克死父母、连累奶奶饿死是雷打不动的铁证,他无话可辩。
“既是灾星,为何求仙?”司樾道,“你该入魔才是。”
“入魔?”恒乞儿迷茫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魔……没有来我们村招人。”
“啊,这倒也是,是魔的不对。”司樾一笑,“可你既受了委屈,日后还想庇护黎民么?”
“委屈……”恒乞儿蹙了蹙眉,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委屈,又道,“裴玉门待我好,我听门派和师父的话。”
若是裴玉门和司樾让他庇护黎民,那他照做就是。
“一口饭而已,就算得好?”
恒乞儿不解地看着她,“不好么?”
司樾一顿,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一口灌下酒,把杯子往托盘上一放,食指对着恒乞儿划了一圈,“转身。”
“哦。”恒乞儿乖乖转了过去。
他甫一转身,背上便传来细微的痒和热。
“好了。”
恒乞儿猛地回头看向司樾,眼中闪动着光彩一看便知是什么意思。
“别乐,”司樾摇了摇食指,“你背后的画还在,只是你每升一个境界,它就会淡一分,待你渡了劫,那画也就彻底没了。”
“渡劫……”恒乞儿脸上的惊喜瞬间化为失落,“连师父都没能飞升,我又怎么可能……”
“那我就管不了了。”司樾挑眉,“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灾星是你的命,只有你自己能改。我哪有改命的神通,要是能改,我倒想改改我自己的呢。”
恒乞儿惊道,“师父也想改命?”
“是啊,”司樾又拿起了酒壶,“改改我这天天钓袜子的破命。”
恒乞儿望着她,忽地反应过来,“师父!您还要我的,是不是!”
“你小子——”司樾睨着他,“坏得很。”
“这么巴缠着我,合着就是为了改命。我说咱们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就非认我作师父。小小年纪就这么工于心计,把这事藏了整整一年,长大后还不知道怎么狡猾。”
“师父,我…”恒乞儿想要辩解,可司樾说的都是事实,他的确是为了改命才缠上司樾的,也的确瞒了她一年。
可是、可是……“我不会害您的。”
这句话里决心有之,承诺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
他若想害司樾,何必现在说呢。
“得了,”司樾从托盘上撕了个鸭腿下来,塞恒乞儿嘴里,“左右我兜里就这几个钱,害也害不出什么名堂。”
恒乞儿拿着油滋滋的鸭腿,看了看司樾,又看了看鸭腿,接着大口咬了上去。
他一边嚼一边对司樾含含糊糊地说,“师父,我以前做过梦,梦见我长大成了富人,建了一座岛供养您。”
司樾把另外一个腿撕了下来,“什么岛?”
“一个在湖上的岛,上面可漂亮了,只您一个人住。”
“你就不能再出息点,建个什么翡翠宫、黄金屋给我吗。”
恒乞儿茫然地嚼着鸭腿。
司樾嫌弃道,“你看看你,连梦都做得这么寒酸,以后还如何出息。”
“下次记得梦一个真金白银的大宫殿给我,琉璃作瓦、金银作砖、玻璃作窗,要配良驹千匹,宫女三千八百人,舞姬、乐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罗汉宴,喝要琼浆液,泡要金池水,这才叫梦呢。谁要一个人住在小岛上啊,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还湖上的岛——你要我吃什么,自己钓鱼?你成心饿死我?”
恒乞儿听了,目瞪口呆。
“师父……”
“嗯?”
“您好世俗。”
“你懂个屁,”司樾指向他手里的鸭腿,“这也是世俗钱买来的,你高雅,还我啊。”
恒乞儿连连摇头。
他在司樾这里把托盘上的鸭子分吃了,吃了肉,睡意便涌了上来。
恒乞儿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去睡觉的,只是睡梦中都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师父没有赶他,没有嫌弃他,她虽没有直接去了自己身上的邪气,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够飞升——但恒乞儿想,他真的在乎邪气么。
只要这邪气不会害了师父和裴玉门,而他又能和师父在一起,继续现在的生活,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灾星。
可若师父要赶他走,就算他不是灾星了,那又如何。
恒乞儿以为自己在乎的是灾星,是身上的那张符,直到如今才明白,他在乎的是一个容身之所。
被司樾摸过背后,那刺青似乎真的再没有从前那种隐约的刺痛感了。
连着一个月的心结终于解开,恒乞儿如释重负地睡上了一觉。
翌日早上,还是宁楟枫把他推醒,“恒弟、恒弟,快别睡了,山长来了!”
恒乞儿蓦地睁眼,见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从炕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穿鞋往外跑。
“嗳,你的剑不要了!”凌五取了恒乞儿落在房里的剑追了出去。
恒乞儿一顿,接过来点头,“多谢。”
今日就是结业考试的最后一试,只等考核结束,过了除夕,他就能正式拜师了!
昨夜之前,拜师这件事还压得恒乞儿喘不过气,有了昨晚的那一湖皓月,今日再想,已是迫不及待,欢欣至极。
师父既对他好,又教了他破灾星之法,如此恩重,等拜了师,他一定好好孝敬师父。
几个孩子收拾妥当,正要辞行,许久不见的纱羊从主屋里钻了出来,“别忙。去的不止你们。”
几人惊喜道,“真人也要去?”
“自然,”纱羊点头,“她担了裴莘院先生一职,那肯定要观战评审的。”
紫竹笑道,“难怪真人今日起得这样早。”
司樾黑着脸、打着哈欠在纱羊后面出现。
她坐下就开始扒早饭,显然早起这件事让她心情不快。
山长等在院外,直到司樾吃完了饭,把筷子一搁,擦擦嘴站起来,“好了,走。”
几个孩子跟着他走了,唯有恒乞儿慢了一步,脸上有两分呆滞。
纱羊经过他时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恒乞儿望着司樾的背影,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此前一直想着坦白身世一事,竟忘了师父也是要观战的。
这些日子他都在舞狮,疏于练剑,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司樾真人首席弟子的名号参赛,还要被师父看着……
恒乞儿抿唇,脸上一片僵白,连走路也生硬了起来。
他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看着围着司樾说说笑笑的宁楟枫、蓝瑚,不禁又想到,宁楟枫、凌五是板上钉钉的,蓝瑚和紫竹的剑法差一些,可她们文试和德行的分数不会低。
不管怎么说,这四人都没落选的可能。
届时拜师,他们必是要选司樾的……
想着他们都管司樾叫师父的样子,恒乞儿心中多少有些疙瘩。
可他一回头,望着那三座凹型的院落,中间的桌子上还留着六副吃剩的碗筷和几盘小菜。
他的碗左边挨着宁楟枫的碗,右边挨着蓝瑚的碗,对面是司樾。
东厢房里探出半头小猫。
花影口中叼着蓝瑚昨晚给它的络子,懵懂地望着他们,好像在问他们要去哪儿。
“恒兄弟,怎么了?”前面传来蓝瑚那温温柔柔的声音,“怎么不走?”
恒乞儿抬眸,前方的几人都已停下脚步,正回头望着他,谁也没有把他落下。
那疙瘩忽而小了大半。
恒乞儿想,他没有过兄弟,没有过朋友,或许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第62章
武试的场地就设立在裴莘院的入山广场上。
这是孩子们在裴莘院待的倒数第三天,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内门前辈。
以往广场前只有山长和两位先生,如今前面搭了台子,摆了九张圈椅, 两椅中间隔着方几, 几上已备好茶水干果, 但座上却还是空的,没有人在。
在这九个席位前,摆了一方大鼎,鼎里铺满了香灰。
广场的侧面立着一面红木架大锣, 丙堂的先生就守在这锣旁边, 专负责鸣锣。
孩子们排队入场,在鼎前五丈处停了下来。
紫竹倾身,好奇对前面的蓝瑚说:“小姐,您看,好大的鼎。”
蓝瑚微微偏头, 小声回她,“这是用来焚香的。”
“烧香?”紫竹一愣, “可每场比试不是只限一刻钟么?”
一炷香是两刻钟, 如何记得精准。
“用在这里, 只是取个意。”蓝瑚道, “说明比赛公平公正, 并提醒武者们点到为止。”
紫竹受教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话被恒乞儿听了去,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焚香的意义。
听了蓝瑚的话,恒乞儿忽而想起第一次上停云峰时找彩球, 那时师父为了计时,也点了一炷香。
恒乞儿扭头, 看向不远处跟着他们一块儿来的司樾。
公平公正么……
前面的九个座位空着,但广场上已喧闹起来,各峰弟子来了不少,或是提前候着自家峰主,或是在准备场地,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恒乞儿站在队伍里,听见其他学子在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
“你看,领口袖白纹的就是主峰的弟子。”
“那红纹和蓝纹呢?”
“应该是大长老和三长老座下的,二长老是黄色的纹。”
“你怎么知道?”
“你才奇怪,连这都不知道,各峰都有自己的花色。”
恒乞儿又朝司樾看去。
他打量着司樾的领口,又打量胸口,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看,都没在司樾身上看见半个花纹。
“我也觉得奇怪,”宁楟枫突然回过头,对着恒乞儿低声道,“司樾真人身上怎么没有纹饰呢。”
恒乞儿看了他一眼,这人站在最前面,居然还知道自己在看师父,看来他真的很关注师父。
恒乞儿不免想,他是先来的,他应该当师兄。
可宁楟枫现在叫他恒弟,那他们拜师后到底该怎么称呼对方……
“啊,真人。”带队的山长让孩子们原地待命,自己走到司樾身边,对她躬身,“真人,您的位置在上边,我先带您过去。”
司樾颔首,斜眸看了眼甲堂的前几个孩子。
纱羊则坦率许多。她对几人挥手,“我们先过去了,你们别紧张,放松一点,晚上回来我做好吃的给你们。”
四个孩子抱拳应是。司樾便和纱羊去了前面。
她走出几步,突然有人喊她,“司樾司樾!”
顿足回眸,是乙堂的孩子,当初请司樾去斗虫的那几个,也是和司樾混得最熟的几个。
山长听了称呼,立刻竖起了眉,正要呵斥他们不尊师重道,司樾就已走了过去。
“怎么?”她问。
几个孩子看着他,“我们要是通过了考核,拜你为师可好?”
“司樾、司樾!”丙堂的孩子也开始叫她了,“要是入了选,拜你为师行吗?”
司樾通通摆手,“我不收徒。”
“可其他仙长我们又不认识,”孩子们为难道,“我们就认识你,和你玩得最好。”
纱羊一笑,“你还挺受欢迎。”
“怕什么,”司樾对他们说,“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就是让你们认人的。认识认识就认识了。”
远处的恒乞儿几人见了这一幕,蓝瑚不禁笑道,“你们说,该不会最后所有弟子都选了真人吧。”
宁楟枫亦是忍俊不禁,“那才有意思呢。”
他们笑个不停,恒乞儿却抿紧了唇。
宁楟枫蓝瑚凌五紫竹就罢了,他实在不想再多出旁人……
可这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事,师父素日里就和那些学子打成一片,若是他们选她,她八成也不会当众拒绝。
恒乞儿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明知道师门兴旺是好事,却总是自私地想,要是师父只有他一个徒弟就好了。
他努力张口说话了,可依旧比不上其他人那样讨喜,人一多,便像是隐了身似的。
宁楟枫和蓝瑚都是体贴的人,常常故意把话头抛给他,好让他参与进来。
可换作其他人呢,日子久了,兴许师父都会忘了他……
那厢司樾和学子们打完了招呼,便跟山长走了。
山长引着她去前面的高台,那里九个座位里有一席是给山长的。
裴莘院也是一座峰头,山长也是一峰之主。
山长请司樾在中央的椅子坐下,她相邻的那一把是门主的。
这是司樾第一次排座次,门里对她十分敬重,仅次于门主。
安置了她,山长又回到了下方。
乙堂的先生接替他管理孩子,山长自己则站在鼎前,操持礼仪。
司樾纱羊入了座,纱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道,“虽说裴玉门是个小门派,只有百来号人,可聚在一起时,还是挺热闹的嘛。诶,你快看你快看!那里有几个小孩子,应该是前两届通过考核的学子吧,他们真小!”
司樾睨了眼不过巴掌大的纱羊,惊奇在这个场上,一只小虫是怎么说出这等大话来的。
司樾和底下的孩子们都在等,等着时辰,等着剩下八个空位来人。
她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身体没了规矩,扳着脚腕,上炕似的盘腿坐在了椅上。
“咦,”纱羊看着她不耐烦的姿势,“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巧,都不说想要回去的话。”
“你管呢。”司樾抓了把瓜子,放进嘴里磕,“我闲。”
纱羊偏头,“你该不是为了那些与你相好的孩子们吧?”
司樾抬眸看了她一眼,纱羊顿时心中了然,她笑道,“你还挺讲哥们义气。”
她自己也闲着无事,只能打量下方,见下方那五个孩子正望着她,便也挥挥手和他们打招呼。
“你瞧,小魔头在看你呢。”纱羊推了推司樾,“你也给他鼓鼓劲儿罢。”
“都没开始,鼓什么劲儿。”司樾胳膊抵着膝盖,手掌撑着脸,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对着恒乞儿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恒乞儿的眼睛顿时一亮,像是学堂里正念书的孩子见到了突然来看望他的娘,又像是少女得知了心上人的消息,那张冷淡的脸都明媚了两分。
“他还真是喜欢你啊。”纱羊抱胸,话里有点醋意,明明她才是对恒乞儿最上心的人。
“嗳,这就是怀胎十月,落子归父。总是付出多的不讨好。”司樾笑道,“他这般不识好心,我都替你委屈。”
“大奸似忠。”纱羊不吃这一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别说他不喜欢我,就算他恨我,我也会好好待他!这可是司君亲自给我的任务!”
计谋被识破,司樾收了和善的笑,阴暗地嘁了一声,“狗腿子。”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吃狗腿!”
小半个时辰过去,场上终于布置妥当,各人都归了位,八峰派来的弟子们在场外围成了一圈,中间场上孩子们站得有些累了,只等前方八个空座落下人来。
忽而间,一声嘹亮的通报响起,只听锣旁的丙堂先生张口唱道,“沐莺峰峰主,五长老金洛羽到——”
这一声突然响起的通传把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的孩子们吓了一跳。
他们抬头向上,就见天边飞来一束碧色的法光。
一面青色纱绢团扇上立着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她自东方而来,盈盈落在了前排的座上。
学子们呆呆地睁着眼,见那仙女绿裙白纱,柔美仙逸,正应了孩子们心中对仙子的想象!
五长老金洛羽在台上对着孩子们一笑,恍然间,似百花齐放。
“哇,是仙子——好美的仙子。”
“来了一年了,终于见到一个仙子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仙子,要是她做我师父该多好。”
“我也想选她……”
半个时辰前,说话的这些人还在央求司樾收他们为徒,说自己只和司樾好。
司樾扭头看向那仙子,纱羊不等司樾说话,便开始宽慰她,“童言无忌,你这么大的人,还要在乎孩子的话么。”
“我本也不是什么仙子,我才不在乎!”司樾哼了一声,双手揣袖,像是个被赶出来的叫花子似的蹲着,“只是这些叛徒,可恨!”
先前还围着她又是玩游戏,又是聊八卦是非,好得恨不得永远伴在一起,美人一来,谁都不把她放眼里了。
她就说,八九岁的孩子都是毛虫,见到美人就开始蠕动蠕动。
司樾忿忿不平,她不看人家仙子了,人家仙子却对着她行了半礼,“洛羽见过师姐。”
司樾扭头,看了眼身后,身后无人,遂又看向纱羊这个裴玉门的公共师姐,“怎么,她还要拜你?”
“师姐是你!”纱羊推推她,小声道“你和门主同辈,她也是门主的同辈,本该排算年龄的,你又不说自己几岁。人家敬你,就管你叫师姐了。”
“哦。”
“哦什么,快起来回礼呀,姐妹之间要互礼的。”
司樾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显然在说:要我拜她?
她太久没有动作,那边金洛羽未免尴尬,没有呆站着,只对她扯出一个笑来,便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哎呀,”纱羊嗔了一声,“你看你,那么多人看着,多不懂礼数呀。”
司樾对她道,“懂个屁。我拜佛就罢了,现在还要拜人?论资排辈,她祖宗的祖宗也该对我三叩九…”话未说完,她就被纱羊强塞了一颗核桃。
“知道你委屈,可来都来了,戏就做全罢。”防止她再说话抱怨,纱羊另只手也拿了核桃往司樾嘴里塞,“来,我亲手剥的,不错吧。”
两人在台上小动作不断,另一边,丙堂先生又报起了名字。
各路峰主不论境界高低,先来的就先报名。
这名字是唱给孩子们听的,让他们认识认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至于司樾——她已经和各堂孩子打成一片,用不着报名,也用不着隆重登场了。
恒乞儿仰头望着天上划过的各色法光,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白笙带他来裴莘院时,也是这般御剑的。
凌五见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笑了笑,“遨游天际,的确是所有修士最初的愿望。”
恒乞儿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若不御剑,从停云峰到裴莘院,往返一趟便要整日的工夫,如此一来,探望山长都成了难事。
山长对他有教育之恩,他离开裴莘院后,是必要常常回来探望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御剑呢……
天幕上划过一道白光,四长老随后御剑而来,他一身白衣道袍,剑眉星目,是时下最受追捧的相貌。
司樾看着下面激动的小女孩们,有一个对上了司樾的眼,对着她双手合十拜了拜,又眨眨眼,露出个“抱歉”的表情。
司樾一拍扶手,“走!都走!让我当个孤家寡人,免了那些吵闹!”
“消消气,”纱羊顺了顺她的胸口,“至少我和小魔头还在,我俩想跑都跑不走呀。”
“怎么,你们很想跑吗。”司樾睨她。
“嘿嘿……”
裴玉门共九位峰主,除司樾外,有六位达到了金丹期,那便是门主和五位长老,剩下两位还在突破瓶颈,其中一位筑基末期的便是裴莘院的山长。
裴玉门晋升长老的流程十分朴素,一方峰主只要升至金丹期,便可成为长老。
目下裴玉门还没有元婴期的高手,门内修为最高的是大长老和门主,两人同为金丹末期,但岁数也不小。
众所周知,修士的境界越高,寿命越长,容貌也就相对更加年轻。
裴玉门的五位长老对比自身年龄而言,境界不算太高,驻颜效果也就一般,只有年纪最小的五长老和四长老还算青春靓丽,自三长老往上,便都是中老年的模样。
于是乎,除了两位长老外,场上最瞩目的便是白笙了。
白笙侍奉在门主左右,当门主莅临,落在首座上时,他便立在门主身后,对着司樾微微低头。
场下传来了窃窃私语,“是大师兄!”“大师兄怎么看起来更年轻了?”
裴莘院的孩子们这一年接触到的弟子中,辈分最高、名望最盛的便数白笙。
司樾打量了对她行礼的白笙一眼,发觉他已从筑基末期突破到了金丹。
不止是司樾,其他几位长老也都发现了。
注意到周围的视线,门主十分得意,偏又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他捋了捋白须,状似随口感叹一句,“我啊,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两边长老立即拱手庆贺,“白笙不愧为我门长徒,几日不见,竟已获得金丹,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想当年,门主便是我们几个里天资最佳、修行最快的,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我裴玉门能有白笙这样的孩子,未来也就无可担忧了。”
“欸,”门主接受了所有人的道喜之后,才施施然道,“他还年轻,多得是要学的,诸位长老不可高赞。”
他这般说完,又瞥向身旁还没有开过口夸过奖的司樾,“司樾真人,您说呢?”
司樾咧嘴一笑,“这么大喜的日子,我看我就别说话了罢。”
门主飘飘然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也真是忘乎所以了,竟然会去触司樾这个霉头。
这家伙指定没有好话,还是让她闭嘴的好。
山长站在炉鼎旁,等着八位峰主到齐,稍作寒暄后,便对着丙堂先生使了眼色。
先生一敲大锣,铛——的一声震响,如罡气一般,将场上的一切杂音全都屏退清除。
仿佛一出乱糟糟的戏,前一刻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顷刻间生旦净末丑角通通离场,台上一下子空出来,变得格外安静,透出了两分肃穆。
底下的孩子们站直了身体,周围的八峰弟子收敛了神色,上方的几人也不再说话,将目光都投向了场上。
“焚香——”
一声唱词响起,首座的门主傅洛山起身,朝着下方的炉鼎走去。
山长手中拿着三支长香,每一支都有三尺长。
待门主行至鼎前,他躬身交付,由门主举香,面对诸生而拜。
“行礼——”
场上所有学子、弟子都拱手拜礼,三拜之后,门主同山长一起,将那三根粗大的香插进了鼎内,飘起了三缕袅袅香烟。
恒乞儿在行礼后抬头,他望向台上的司樾。
隔着炉鼎、隔着几缕缥缈的香,方才还近在咫尺的司樾,忽然间好似离他远去。
她盘腿支头坐在上方,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一起,都离他很远。
恒乞儿一直知道自己的师父很厉害,也曾沮丧过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追赶不及,可如今站在台下,她坐着高台,恒乞儿才突然生出一股遥不可及的敬畏来。
山长和门主在鼎前宣布,“武试,开始——”
这庄严的声音传遍全场,恒乞儿站在鼎下回想钓鱼的师父、带他吃面的师父,可一抬眸,看见高台上面色无波,不含半点笑意的司樾后,落差感便愈不可弥补。
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像他这样的村童,真的有资格做她的弟子么……
第63章
司樾打了个哈欠, 这倒霉的考试终于开始,早知要等上那么久,她就晚点来了。
孩子们往后退去, 排排坐下。
由乙堂先生报名, 报到一组上去两个, 其余在原地坐等。
每场比试一刻钟,一刻钟内,击倒对方头、颈、左胸和腹部者获胜,若一刻钟内没有决出胜负, 便以台上九位评审的打分选出分高者晋级。
赛场上同性对手有之, 异性对手也有之。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比男孩矮,甚至更高一些,因此孩子们不分性别全部打乱。
几人之中,蓝瑚是第一个上场的,她的对手就是个男孩。
她站起身, 紫竹给她理了理衣衫,眉宇间的担忧溢于言表。
“没事的, ”蓝瑚轻声安慰道, “左不过念诀就是了。”
蓝瑚的身体并不强健, 在裴莘院的女孩中都不算出挑。
她上了场, 走出两步后被宁楟枫叫住, “欸,你别勉强自己。”
蓝瑚回眸看了他一眼, 掩唇莞尔,没有说话。
她不为取胜, 只是绝不能输,否则蓝家的面子、她的面子就都没处放了。
两个孩子行至场中央, 相互行礼,便开始比试。
蓝瑚不善进攻,被动接了两剑后就有些吃力,脚步也不太稳。
台上的纱羊见了,飞到司樾耳边同她讲,“我看命簿上记载,蓝瑚幼时体弱多病,每年都要大病一场,觉醒了灵根后才好转,可就是这样,她的身体还是要比普通人弱一些。”
司樾嗯了一声,支着头一颗一颗地吃葡萄干,也不知听没听见。
“对了,说起命簿!”纱羊抓住司樾的领子,“我昨日一查,你猜怎的!”
“怎的了。”
“蓝瑚和宁楟枫的命改了!”纱羊低声叫了起来,“他们寿终正寝了!”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司樾瞥了她一眼,“被啻骊文昭照顾着,纵是不改,阎王又哪敢收他们的魂,死了也得送回来。”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纱羊叉腰,“这么大的喜事,净泼冷水,就不能高兴高兴么。”
“好,”司樾又伸手去抓瓜子,“高兴,高兴极了。”
纱羊心中不悦,这可是她们二十一年以来的第一项大成果,难道不值得庆祝么。
台下的蓝瑚不敌对方,她周旋到了半刻钟时,终于念了诀。
有道是东边不亮西边亮,蓝瑚体术不精,法术却施得极好,在控制力上比恒乞儿更加精妙。
两根藤蔓从地上悄然钻出,圈住了对面男孩的脚。
他一个不小心栽倒在地,便让蓝瑚用剑压住了脖子。
丙堂先生一敲锣,场边的乙堂先生扬声宣判道,“蓝瑚,胜!”
双方再度行礼,男孩看了眼蓝瑚,小声问:“原来你已经练气了,干嘛不一开始就用呢。”
蓝瑚没有答话,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对着他低了低头,便转身离去了。
八岁的男孩看不懂她的意思,心尖却倏地一跳,只觉得蓝瑚的背影如那戏台上的小姐,步步生莲,流云一般轻巧。
第一场的比试,几个孩子都晋了级。
弟子来收取评审的打分,不管好坏,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分数。
司樾的表让纱羊评了,七十六个孩子,也就四张纸,纱羊交了评分表后,有些心虚地问司樾,“我给他们五个都评了十分,会不会太过了……”
他们邻座的二长老闻言,哈哈一笑,“无妨无妨,那五个去停云峰修行的孩子担得起、担得起。”
纱羊转过身来,“您也给他们评了十分?”
老妪点头,“差也不多。”
这一天从早比到黑天,一众孩子中,五人的表现可圈可点,除蓝瑚外,其他四人并没有用上法力,如其他孩子一样,以剑术取胜。
第二天的两轮比赛,上午进行三十八决十九,下午进行最后一轮的十九决九。
恒乞儿因是院里第一个练气的,打入前十九后,有直接入选权,不必再参加决赛。
他下午不必比试,山长便把他排到了上午的最后一组。
宁楟枫的场次比较早,报到他时,他提着剑起身,回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后面的恒乞儿。
“真是可惜了,若能和你打一回该有多好。”
恒乞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明天演完舞狮,有的是时候。”
宁楟枫是决计不会落选的,回去后有的是较量的机会,何必在这时候可惜?
要是他们此时对上了,总有一个要被淘汰,那才是可惜呢。
宁楟枫眼睑微垂,听见先生叫他,便转身去了场上。
凌五目送着宁楟枫,又回头看了眼恒乞儿。
无怪主人开不了口,恒大说这些话时总是如此自然、如此懵懂,主人又是副外刚内柔的心肠,那一声恒弟,是真的把他当做弟弟看。
宁楟枫的对手是个高个子的男孩,比他大一岁。
两人行礼之后,对方知晓宁楟枫的名声,欲先下手为强,毫不客气地先攻过来。
宁楟枫侧步让开,对方的剑自他胸前刺过,宁楟枫手中木剑一转,只用剑柄顶在了对方右肘的尺神经上。
“啊!”男孩右臂一阵剧烈的酸麻,宁楟枫手腕一转,翘起的剑尖又敲在了他的腕下。
咔啦一声,男孩发麻的手被打中,剑脱了手,掉在地上。
宁楟枫退步扭身,带剑横于他颈间,随即退下,对他拱手行礼,“承让。”
台上几名评审纷纷喝彩,且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宁家的小公子?”
“干脆利落、彬彬有礼,好,真不愧是名门世家。”
“是啊,多好的孩子,”门主捋着胡须,余光盯着司樾,“可惜、真是可惜了。”
司樾咬着梨,看不见。
宁楟枫回到了下方,蓝瑚的第二场竟对上了紫竹。
恒乞儿一惊,果见两人上场后,紫竹对着蓝瑚一躬身,道,“我认输。”
紫竹的剑术不差,在学院里算得上佼佼者。
乙堂先生反复确认后,紫竹都坚持认输。
她们回来时,恒乞儿看向宁楟枫,本指望他说些什么,可他竟什么也没说,只是调侃了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
恒乞儿愣怔地看着紫竹,他当然明白,就算紫竹不主动认输,也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打败蓝瑚。
只是她就这样认输了,岂不是很难成为裴玉门的弟子了么……
他有心想问,又觉得自己和紫竹不相熟,不好开口;
既见宁楟枫和蓝瑚两人面上都没有焦急,想来是有别的出路——
或是紫竹的文试分数足以弥补武试,又或是她不需要成为正式弟子,可以侍女的身份待在停云峰。
总之,既然其他人都面色如常,那大抵是不影响什么的。
紫竹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关心。
虽然如此,可恒乞儿心中总有一股不安。
许多蛛丝马迹连接起来,让他虽一时看不清结局,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忐忑。
这一上午过去,当乙堂先生报到他的名字时,意味着第二轮比赛要结束了。
“你倒是轻松,比完这场就没事了。”宁楟枫转过头来对他笑道,“最后一场了,给我们开开眼罢,真人首徒。”
蓝瑚紫竹也跟着笑,凌五笑着推了他一把,“对啊,给我们开开眼罢。”
恒乞儿被推得趔趄了两步,这气氛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回头看了眼坐着的四人,提剑走上场去。
纵然被撺掇着开眼,可恒乞儿最后一场依旧没有使用法力。
他按照山长这一年所教的剑式,配合最近一段时间大幅提升的脚力,以敏捷取了胜。
座上的评委频频点头,称赞恒乞儿基本功扎实,可不知是否是的错觉,恒乞儿回来后,却在宁楟枫脸上看见了两分失望,好似他输了似的。
这一天下来,恒乞儿心中七上八下,乱糟糟堵得慌。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下午起,他愈发频繁地观察四人的脸色,仿佛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两篇真经似的。
下午的比赛,宁楟枫和凌五顺利胜出,可蓝瑚遇上了位同样练气的学生,一刻钟里没能分出胜负。
九位评审给出的分数里,判对方晋级。
蓝瑚输了。
这倒也无妨,恒乞儿想,蓝瑚文试成绩必然不错,不缺这一场。
至于宁楟枫、凌五,更是不用担心,只有紫竹运气不好,在第二轮就下了场,恐怕有些危险。
恒乞儿下午没有比赛,心里不断排算着四人的分数。
他未曾发觉,他最该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分、想想自己会不会落选。
谁还记得最开始时,恒乞儿是如此敌视宁楟枫、蓝瑚,生怕他们抢走司樾,直到几天前他都还对此耿耿于怀。
可这一年,他们同吃同睡同学同玩,打过、吵过,又嬉戏过、同苦过,甚至还经历了生死。
他想起几天前做的那个荒唐梦。
他能杀婷珠、能杀恒铁生,却在梦里对宁楟枫下不了手。
梦中他不知缘由,梦醒之后,他听见宁楟枫喊他“恒弟”,听见蓝瑚喊他“兄弟”。
到了最后的关头,恒乞儿舍不得和人分享师父,却也舍不得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姊弟朋友。
他终是接受了四人的存在,盼望他们能留在停云峰,盼望着来年也一起读书、练剑、通宵打牌,盼望着再玩一次冰上飞床。
第64章
两场考试都落了幕。
孩子们的分数还需统计, 等明天迎新会结束时,山长会将前十名单独留下,询问他们的意愿, 剩下的孩子便在后日一早由门内弟子送回家中。
对五人来说, 这两场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 尤其是宁楟枫和恒乞儿,他们的难关还在那张狮皮上。
演出前夕,几人一回到停云峰就马不停蹄地赶去练习。
最后一个晚上,每一寸光阴都极其宝贵。
蓝瑚问了司樾的入寝时间, 司樾摆手, “练你们的,吵不醒我。”
“多谢真人。”蓝瑚拜过她后,便匆匆忙忙让紫竹和凌五带上乐器前往湖边。
宁楟枫和恒乞儿已穿好了狮皮,只等蓝瑚三人就位,开始了最后的排练。
敲敲打打的声音一直到子时, 纱羊怕他们饿,便端了两盘糕点送去。
去的路上她撞上了在蓝瑚房里转悠的花影。
这是两人头一次单独对上。
黑暗的夜里, 纱羊背后那嗡嗡作响的翅膀显得格外勾猫。
花影伏在门槛后, 趴了下来, 圆润的屁股左摇右摆, 瞳孔放大, 盯住了空中的纱羊。
“你、你想干什么!”纱羊汗毛直竖,大声喝道, “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牙都没长齐, 还想扑我?你知道我是谁么?只怕你有那个胃口,也没那个福气!”
她吼了一顿, 可那双圆溜溜的猫眼依旧盯着她不放。
纱羊想跑,又觉得跌份;
想过去,又真的有些害怕,于是和一只奶猫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身后倏地传来一闷笑。
纱羊猛地扭头,就见司樾倚着门框,含着牙签,戏谑地望着她们。
“你还幸灾乐祸地看戏!”纱羊顿时大叫起来,“快让你的野猫滚回去!”
“呦呦呦,”司樾又忍不住笑了,“堂堂六重天仙子,还怕一只猫崽子不成?”
“谁说我怕了!”纱羊瞪大了眼睛,“我只是讨厌她!否则本仙略施仙法,就能让她当场毙命!”
“好大的口气,”司樾抬了抬下巴,“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纱羊说着,对着门槛后的小猫吐出一口仙气,让她昏睡过去。
花影实在太小,纱羊斟酌了又斟酌,减量不少,生怕这一口气把猫吹死。
然而这仙气拂到猫脸上,只让花影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便没了作用。
纱羊一惊,加大了功力,又吹了一口。
这次小猫连喷嚏都不打了,屁股一扭,直对着空中的纱羊扑了过去。
“啊!”纱羊吓得尖叫起来,拼命扇翅,往高处飞去。
她一连飞至七.八丈,却见那小猫擦着她的腿飞过。
“这是什么东西!”纱羊震惊地看着地上的猫,“哪有猫跳那么高的!”
花影扑空,落地后扭转身子,又跃跃欲试地盯着纱羊。
“好了好了,”司樾一摆手,对着猫儿道,“她说得对,你可没有能耐消受仙子,回窝睡去,你家主人也快回来了。”
听了这话,小猫甩甩尾巴,停下扑杀的动作,竟真回到了蓝瑚房中。
纱羊愣了愣,飞到司樾跟前,“她怎么听得懂人话!”
“你不也听得懂么。”
“你怎么能拿她和我比!”
司樾用眼神指向她手里的托盘,伸出手来,“你还送不送了?不送给我。”
“想得美。”纱羊躲开司樾的手,气鼓鼓地端着托盘飞走了。
她把东西送到湖边,正好看了一段。
等这一场结束后,才现身喊道,“别忙了,来吃点东西。”
几个孩子见了她,纷纷放下手里的器具。
宁楟枫和恒乞儿从那狮皮里出来,这么凉的夜里硬生生满头大汗。
孩子们接了糕点,对纱羊道谢,“多谢师姐。”“多谢师姐。”
“师姐,我们可有打扰你们?”
纱羊摆手,“不妨事,我和那家伙本也用不着天天睡,你们只管练,不过也别练太久了,再半个时辰就回去睡罢。”
宁楟枫拿起水灌了两口,对纱羊道,“最后一晚了,哪里舍得睡呢。”
他说了这话,纱羊不由得看了眼恒乞儿,接着才道,“那好吧,最后一晚了,我也就不拘着你们了。尽情玩罢。”
她转过身,往回飞了几步,又叮嘱道,“别太累了!”
“嗳,知道了!”
几个孩子目送她回去,在湖边围坐下来,分吃了糕点。
月影重重,两边的花枝摇曳,清风一吹,他们手中的绿茶浮起了凉意。
蓝瑚看着杯中的那一弯薄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这样好的夜,不作诗真是可惜了。”
她穿着一身藕色的素裙,两旁的花影落在她的裙子上,成了一片精妙暗纹。
“这样好的夜,做什么都不可惜。”宁楟枫笑道,“何况咱们五人都聚在一处,哪里还有什么可惜,应当是可贵。”
蓝瑚一愣,随即惊讶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豁达。”
宁楟枫抿了抿唇,“我也不知我是何时习惯了这里、留恋了这里。”
他本是委曲求全来的裴玉门,觉得待在这里处处委屈,可如今要走了,却万般不舍,宁愿一辈子睡那草席、土炕。
月上中天,这萧索的冬里四处沉寂,唯独停云峰上还有细微的虫鸣。
“小姐。”紫竹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件披风给蓝瑚系上,“夜里凉。”
“不凉。”蓝瑚覆上她的手,“哪里还有比这儿更暖和的去处?”
“小姐……”
蓝瑚望向对面的恒乞儿,“恒兄弟。”
恒乞儿抬眸看她。她道,“真人要把花影给我,你可舍得?”
恒乞儿点头。
他不会照顾猫,何况他们的屋子就隔了十丈远,给谁不都一样么,无非是和谁更亲近罢了。
蓝瑚一笑,“你舍得就好。”
几人沉默下来,吃着盘中的糕点,直到两盘空空,都没有人再说话了。
沉默如恒乞儿都有些受不住,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来开了个话头。
“后天,就是过年了。”
几人一顿,宁楟枫连忙应道,“是啊。除夕上午就是拜师典礼,你不是一直想要名字么,最迟不过后日晚上就能让真人赐名了。”
提到这事,恒乞儿不免露出两分腼腆和期盼。
他终于要有名字了。
“得了好名字,可要马上写给我们看呀。”蓝瑚说。
恒乞儿点头,他一有了名字就告诉他们。
这话题便算是完了,几人对坐了一会儿,片刻,宁楟枫起身,“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再排两遍便散了罢。”
“好。”几人跟着起身,继续操练。
这一天几个孩子从早忙到晚,回去只睡了两个半时辰便到了起身的时间。
他们穿了衣服,带上东西,准备回裴莘院。
晚会之前学生们还要帮忙布置场地,忙上好一阵子。
“你们去罢。”早饭后纱羊对他们摆手,“我和司樾晚上会来看表演的!”
几个孩子行了礼,跟着山长离开。
纱羊透过窗子,见东厢房里蓝瑚紫竹的东西已少了许多。
她不由得问司樾,“之后怎么办呢,小魔头住一间屋子就够了,多出来的一间厢房是留下还是收走?”
司樾喝着粥,花影跳到了旁边的长凳上,仰着头,乖巧地望着她。
“你也要?”司樾问。
花影喵了两声,司樾哼哼一笑,仰头将粥一饮而尽。
她放下碗对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主子一大早给你喂了什么好东西。我就这么一碗清汤寡水的粥了,你还要分一口?去去去,讨好了那两个丫头,往后有的是山珍海味,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花影喵呜喵呜地叫起来。
纱羊看见这猫就讨厌,“哼,媚上欺下。”
她一扯司樾的头发,让她的视线从猫移到自己身上,“我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出于迁怒,纱羊用的力比平时更大。
“听见了听见了,”司樾夹了一箸小菜,“一间房子而已,留着罢,也不碍事。”
“那总得放点什么吧。”纱羊蹙眉,“现在这样就看得人心里空落落了,若是真走了,什么也不剩下,小魔头天天对着一座空屋,岂不伤感?”
司樾道,“那就给他藏书放剑吧。”
“他哪来那么多书?”纱羊奇怪,“书可贵呢,我可不信你会掏钱给他买,就算你愿意掏钱,你一个月的月奉也只够买三四本而已,那么大间屋子,到他弱冠都不一定能摆满一架书柜。”
司樾头也不抬地吃菜,“急什么,会有的。”
她优哉游哉地吃饭,吃完往门口一趟,一手拿书,看话本,另只手垂在一旁,捏了根草逗猫。
另一边裴莘院里,孩子们搬桌子、搬椅子,又亲手包了饺子,等晚上把这些饺子一煮,便算是年了。
忙活到了天黑,司樾和纱羊才动身去了学院。
这一回是裴莘院单独过年,除了几位先生和孩子们外,再没有旁人。
“才一天的工夫,这里的变化可真不小。”两人刚落地便见四处张灯结彩,这是孩子们前几天做的灯笼、剪的红纸,现在都贴了起来。
入山广场上设了保温的结界,抵挡了外部的严寒,使里面融融如春。
结界里摆了十张大圆桌,昨日的评审椅撤了,又把台子加宽了许多,作为今晚的戏台。
以戏台为起点,广场空中拉了一道道线,线上挂着一盏盏红灯笼。
孩子们往来奔走,每人都有自己的活计。
忙碌一天下来,他们也不在乎分高分低、能不能留下了,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过年的气氛里。
“真人。”山长携两位先生来迎司樾,“今日事忙,就不招呼真人了,请您自便。”
“好,自便自便。”司樾摆手,歪着身子抓了把圆桌的瓜子,刚要送入口中,就听得“呀”的一声尖叫。
“司樾!放下!”一个小姑娘冲了过来,抓着她的手,“还没开始呢,不能动!”
司樾定睛一看,“好啊你,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
小姑娘眨巴了下眼睛,“什么账?”
“前天你为什么背叛我。”司樾指着她,“一看见那什么长老就麻雀似地蹦跶。”
“嘻嘻……”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了,我都不一定留下呢。好了,你快走罢,桌上的瓜果是我负责的,你吃了我又得补,快走、快走罢。”说着就推着司樾离开。
“嘿,你这妮子。”司樾到手的瓜子又放了回去。
她和纱羊往前走去,看见有孩子在贴窗花,便抬手摸了摸。
“别动!”旁边的男孩顿时叫起来,“浆糊还没干呢,小心摸掉了。”
“你小子。”司樾抬手指他,“换作你先生来摸,你也敢这么说吗!”
“我不敢说先生,还不敢说你吗。”几个男孩笑道,“司樾,这儿正忙呢,你去别处溜达吧,别捣乱。”
司樾一抬眉,走了。
纱羊噗嗤笑了出来,“果然是闲人遭人嫌啊。”
司樾啧了一声,她什么东西都碰不得,只得把手背到身后,免得再遭人驱赶。
四处溜达了一圈,没看见那五个崽子,直到从远处传来一声,“让开,小心烫——”的叫喊。
她和纱羊转身望去,两个厨娘各提两个汤桶,后面正跟着那五个崽子。
三个男孩各提一个汤桶,两个女孩拎着碗筷,正往最前面的圆桌走去。
“饺子!”司樾旁边有孩子欢呼起来,“我们包的饺子煮好了!”
“去看看。”“走,去看看。”
两人也要过去,忽又听见一声吆喝,“点灯!”
下一刻,两人头上的灯笼倏地亮起,整个广场都被红光点缀。
十张圆桌被这几十盏灯笼照亮,这些灯笼挂在线上,这些线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戏台,令那戏台灯火通明,璀璨无比。
“十、二十……”纱羊仰着头,数空中的灯笼,她数了两遍,哎呀了一声,“司樾你看,正好是七十六盏呢!”
七十六个孩子,便挂了七十六盏灯,纵然今夜之后他们要各奔东西,可裴玉门里到底也曾有过他们的一席之地。
点点红灯倒映在司樾的那双暗紫色的眼眸里,她似有一瞬的晃神,下一瞬凌五便举着汤勺,对她高叫道,“真人,我们在这儿!”
“在叫我们呢。”纱羊笑道,“走,过去吧。”
司樾嗯了一声,从那喜庆热闹的灯光中回神,踱步朝几个孩子们走去。
“好了好了——”山长正站在那几桶饺子旁边,挥着手扯着嗓子喊,“快去干正事,做完了再吃!”
山长被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他挥舞的双臂与其说是在驱赶孩子们,不如说是像溺水的人在艰难求救。
素日里刻板的老先生此时和普通人家里的爷爷并无区别,被孩子闹得头疼。
这一出晚会,实在令他身心憔悴。
终于,一切该忙的活儿都忙完了。孩子们立刻拿了碗排队等饺子。
五人被派了分饺子的活计,两个厨娘在一旁歇息,看着他们分菜。
恒乞儿给排队的孩子打了一勺,那孩子不满,“再给点!”
“不。”恒乞儿铁面无私。
那孩子怏怏不乐地走了,轮到下一位,恒乞儿往伸来的碗里打了一勺饺子,那碗却没撤走。
他一抬头,就见司樾站在他面前,笑道,“行行好,再给点吧,老爷。”
“师父!”恒乞儿眼睛一亮,立刻去舀,蓝瑚看了,连忙制止,“恒兄弟,如你这般,日后可做不得官呐。”
恒乞儿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司樾哈哈一笑,端着碗走了,免得他小小年纪便得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给所有学子和先生都分了饺子,五人才得以给自己添上。
他们抱着碗来圆桌旁坐下。
此时大多孩子都和司樾一样,已将饺子吃下了肚。纱羊对着他们夸奖道,“辛苦你们啦。”
几人笑笑,倒不如觉得辛苦,对宁楟枫和蓝瑚来说,这倒是极稀罕的体验。
吃着饺子,台上已开始演起了节目,现在正是两个丙堂的女孩在唱家乡的小曲儿,节目单里,半数的女孩都选了唱曲儿;而男孩多是耍剑。
五人一边吃一看,等饺子吃完,节目也看了好几个,宁楟枫低头,压抑着得意对恒乞儿道,“咱们的节目肯定艳压群芳。”
恒乞儿点点头,认同这话。
他们的舞狮被排在了中间,眼下还有一段时间。
“宁楟枫。”正看着台上的戏,不知何时,山长突然来到了他们身后。
宁楟枫立即回头,就见山长在不远处对他招手,“你来。”
他起身,跟着山长去了僻静的角落。
蓝瑚看了看节目的单子,对恒乞儿道,“也快要轮到我们了,我们先去宿舍里更衣,你和楟枫也快些。”
恒乞儿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宁楟枫还没回来,便起身去催他。
司樾瞥了眼离开座位的恒乞儿,看着他朝宁楟枫那处走去。
两地隔得不远,不等恒乞儿出声呼喊,便听见了山长和宁楟枫的对话。
“也好,金麟岂是池中物。”僻静处,山长双手负后,叹息一声,“你和蓝瑚留在裴玉门也是可惜了。”
宁楟枫支吾一声,“山长,我们不是……”
“不必多说,我明白。”山长打断他道,“已和司樾真人辞行了么?”
宁楟枫摇头,“我们打算今晚回去再说。”
他说完,见山长越过自己,看向了他身后。
宁楟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就见排排灯笼之下,恒乞儿正站在那里。
对上宁楟枫的目光,恒乞儿蓦地低下头,停顿了一会儿后,低声开口,道,“……快到我们了。”
第65章
宁楟枫跟着恒乞儿回到了宿舍。
两人一路走着, 到了宿舍门口,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抓住了恒乞儿的手腕。
“你…”宁楟枫忐忑地打量着恒乞儿,“你都听见了?”
恒乞儿被拉着走不了, 他侧过身来, 低着头, 没有看宁楟枫,只嗯了一声。
“我们不是故意瞒你的,”宁楟枫急忙解释,可才说了一句, 语气就弱了下来, “只是、只是每次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宿舍内,凌五换好了衣服,正要出门,冷不丁看见门外这一出,连忙倒退回去, 待在屋里不敢吱声。
“司樾真人不想收我们,我们也不是那不识趣的人。”宁楟枫低低道, “可若拜在别的峰主座下, 家父又不认可……”
恒乞儿没有回应, 宁楟枫抿了抿唇, 继续道, “我和蓝瑚已决定去昇昊宗,那儿的宗主和几位长老、掌事和我们两家有些亲缘, 以后…就在那儿修道了。”
他拉着恒乞儿的手腕不松,小心地抬眸看他, “明天一早就要启程,怕是赶不上你的拜师礼了, 你……我们会常给你来信的,你也要回信才好,至少告诉我们你得了什么名儿。”
恒乞儿沉默良久,半晌低声道,“师父,又不讨厌你们。”
宁楟枫松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她虽然不讨厌,可确实没有半点收徒的心思。来停云峰之前,我们其实就已经明了了,但凡她有一丁点儿收徒的意思,又怎会整整一年都没任何表态?只是我还不死心,想着兴许有机会呢,所以才和蓝瑚又来停云峰待了一个月。”
说到这儿,他忽而笑了,直直地望着恒乞儿,“如今看来,我们倒是来对了。”
他没有说为什么来对了,可恒乞儿和他四目相对,看着宁楟枫身后远处的盏盏红灯,不由得半瞌下眼睑,将那喜庆的灯光挡在眼外。
他本以为,他们是有新年的。
“恒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宁楟枫上前,抱了抱他,“纵然我们一时留下,以后也总是要分别的。未来的日子还长,等我们筑基了,少不得要在仙盟相会,若届时你还记得我们,咱们便一道云游、一道斩妖除魔;或是有朝一日,我和蓝瑚在昇昊宗闯出个名堂来,便接你和真人、师姐来宗里住,咱们还像是现在一样要好。”
恒乞儿抬眸,对着宁楟枫点了点头。
“走吧,”宁楟枫对他道,“快到我们了,这最后的一出戏,可不能有差池。”
恒乞儿又点了点头,习惯性地要嗯一声,却想起宁楟枫从前那句“你能说点别的字吗”,于是改口,道,“好。”
两人披着一张色彩斑斓的狮皮出现在了台上,司樾答应了他们,帮他们在台上建了和湖里一样的梅花桩。
蓝瑚手中的钹一响,这一出锣鼓声乐顿时盖过了前面所有的小曲歌唱。
璀璨通红的灯笼下,那张狮皮更加鲜艳,艳到了晃眼,连同这七十六盏灯笼一起,发出了夺目的彩光。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裴莘院就要歇了。
送走了这批孩子,它要等下一个三年,等下一次不同数量的灯笼和不一而同的热闹。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紫竹和凌五已把东西收好。
蓝瑚和宁楟枫在宴会回去后便向司樾、纱羊正式辞行。
纱羊舍不得地红了眼眶,对着孩子们说了好多嘱咐的话,但司樾依旧是那副懒淡的模样,只对他们道,“你们既然一早就走,我就不送了,明天不用再来辞,只管走就是。”
听了这话,纱羊不免骂了她两句没人情味儿,并表示自己一定会去送行。
到了这个时候,宁楟枫和蓝瑚虽然彻底不抱留下来的希望了,可心中到底还是有两分怅惋的。
这一晚,宁楟枫凌五和恒乞儿都没有睡,他们点着灯,看了一宿的书,还是像从前那样,恒乞儿看两页宁楟枫就要插嘴,同他讲上一段自己的见解。
恒乞儿也照就是听着,不插一句,搁下书来安安静静地听着宁楟枫讲。
直到天色渐明,房里的灯熄了,他们也该走了。
“恒兄弟,”几个孩子在山前相会,蓝瑚怀里抱着花影,对恒乞儿道,“我们好了一场,走了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你是我们之中最聪慧好学的,我在房里留了两柜书,都是你还没有读过的,有些留了我的批注,你看着那些书,也算是一个念想,不要忘了我们。”
恒乞儿一愣,这样的话,宁楟枫早上才刚和他说过。
宁楟枫将他们房里的书柜填满,跟他说,“这些书我们还能再买、再借,可你在这里读书不易,就都留给你吧。日后书信往来,咱们也能像现在这样聊聊书中的事。”
恒乞儿应了。
三人约定,每旬都要来一封信。
接蓝瑚和宁楟枫的家仆已至,纱羊拿了一个包裹给他们,“这里是一点我做的糕点,你们路上吃。”
“多谢师姐。”紫竹接了过来。
几人道谢、道别之后,还驻足不走,目光隐隐约约地一直探向纱羊身后。
纱羊抿了抿唇,“那家伙起不来,别等她了,你们赶路要紧。”
宁楟枫和蓝瑚对视一眼,终是收回了目光。
蓝瑚望着纱羊,那双眼眸里水光涟涟,似有无数的话要说,最终只道,“师姐,我等不及了山上的杏花了,你可要记得给我寄呀。”
纱羊鼻尖一酸,重重点头,“停云峰四时都有花开,我年年都给你寄。”
蓝瑚对着她一拜,这便转身走了。
恒乞儿和纱羊站在山头,看着他们坐上了家仆的飞车,离开停云峰,去往裴莘院收拾宿舍、向山长辞行。
“小姐,这里的被褥还要带走吗?”
到了裴莘院,紫竹立即收拾起宿舍里的东西,“对了,还有咱们昨晚上台用的锣和钹,也要带走吗?”
蓝瑚正理着自己这一年在裴莘院写的字,听了这话,嘴上应道,“被褥就罢了,把乐器带走吧。”
“好。”紫竹抱了棉被就去收锣和钹。
昨晚演完后,她就把那些东西放在了宿舍的床头小几上。
她伸手去拿,刚碰上两条红绸,赫然间,那对钹竟变成了一对鸳鸯剑!
两股红绸化为了两股红流苏,坠在剑柄后;
那锣则化为铜色的雕花剑鞘,将一对明晃晃的利剑收入其中。
“小姐!”紫竹惊呼出声,蓝瑚放下书纸,亦是惊愕。
她怔忪片刻,听见咔啦一声响。
扭头看去,是花影跳上了书桌,一掌拨倒了笔筒。
“欸!”紫竹连忙去扶,顺手一拍花影脑袋,“你这个小东西,笔墨岂是拿来玩的。”
花影躲开了她的手,露出一对黑中带紫的圆眸和蓝瑚对视。
那双紫黑色的猫眼看着蓝瑚,蓝瑚倏地低头,背过身去,用帕子掩了唇鼻。
紫竹见此,又急忙来她身边,小心地抚着她的背。
她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那对精巧的鸳鸯剑上。
“收好,”蓝瑚回过身来,搭着紫竹的手,一双明媚水灵的眼睛通红带泪,“这是真人赐你的。”
紫竹不可置信地问:“小姐是说,这是真人给我的?”
蓝瑚垂眸,“你术法稍弱,剑术却强于我。”
紫竹接了剑,她扫过那剑鞘上的花纹,心中依旧惝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司樾会将自己这小小的婢女放在心上。
两人理好了东西,出了门,就见宁楟枫和凌五已收拾妥当。
两人头顶的伞上积了不少的雪,显然已是等候多时了。
蓝瑚和紫竹走近一看,见凌五手里提着一把新剑,不待她们询问,宁楟枫便疾语道,“有件事说出来你们不信!”
紫竹一笑,“该不会是那鼓变成了剑鞘,锤变成了剑吧?”
宁楟枫和凌五一愣,呆呆道,“正是!你们怎么知道?难道……”
他们这才看见了紫竹提着的鸳鸯剑。
“主人,这下子我们都得了,独你没有。”凌五不禁打趣道,“可是你讨了真人的嫌?”
宁楟枫哼笑一声,“你懂什么,我的礼早就收到了。”
“嗯?”紫竹好奇,“是什么,我怎么没有见着?”
宁楟枫没有答话,抬手摸了摸从蓝瑚怀里钻出的小猫头,又越过猫,看了眼自己的脚。
他抬起头,和蓝瑚相视一眼,蓝瑚微微瞌下眼睑,一对杏眼泛着酸楚的薄红。
见她如此,宁楟枫也淡了笑意,“辞行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这样?”
蓝瑚别过头去。
她原以为司樾瞧他们不上,所以他们再三的请求都被无视,哪怕她特地找了纱羊说情也不起作用。
可没有想到,司樾却是如此情长。
蓝瑚难过自己错怪了她,更难过她福薄缘浅,始终不能留下。
“唉,”宁楟枫提了提她的披风,扫去她帽上的几点落雪,“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咱们到了就写信回来,往后总有见面的时候。”
“嗯。”蓝瑚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抬眉望向了停云峰的方向。
宁楟枫和几人同她一块儿望去。
他们低下头,对着那里的先生最后行了一次礼、作了一次揖。
此后,便是天各一方,不知相会是何年。
第66章
这一上午, 裴莘院门口尽是返乡的孩子。
当初来接他们的弟子又负责送他们回去,山长和两位先生站在广场上,像是迎他们时那样送他们走。
陆陆续续, 纷纷离离, 等雪停了、太阳升至头顶, 裴莘院也落了锁,只余广场上挂着几根红绸,立着武试时的大鼎,准备开始下午的拜师典礼。
未时一刻, 司樾带着纱羊和恒乞儿姗姗来迟。
拜师典礼都已布置妥当, 十名留下的孩子、各位师父、师兄以及内务登名的子弟皆已到场。
山长和两位先生也在,就差司樾一行人了。
他们一到,典礼即刻开始。
这些孩子们的择师意愿都在昨天晚上由山长先行询问过了。
山长对着司樾遥遥行礼。
他知道司樾不想收徒,因此所有提出要拜在司樾门下的孩子,都被他回绝劝下。
孩子们除了司樾, 也就知道四长老俊、五长老美、大长老强、门主是门主,因而今日要被拜的师父也就是这几位热门人物了。
司樾被请到了台上, 一眼望去, 底下的孩子一字排开, 都是熟面孔。
拜师的顺序按师父地位排, 资历小的在前, 资历深的在后。因此,第一个受拜的, 便是白笙。
“徒儿晋栖拜见师父。”
最右端的女孩走上前来,在广场上的蒲团上跪下, 对着白笙磕头。
纱羊咦了一声,按照前世的轨迹, 白笙正是在这一年收了恒乞儿做首徒,没想到这一次恒乞儿不拜他了,他也还是收到了第一位弟子。
那女孩正是司樾口中的叛徒,是在武试时看上了四长老、在迎新宴上负责桌上瓜果的丫头。
“这下子你平衡了吧。”纱羊对着司樾促狭地挤挤眼,“至少她不是为了四长老而背叛你的。”
“呵。”司樾抱胸,斜眼睨着四长老和白笙那两个美男子,“以色侍人,能有几时,都是一个样。”
“但白笙的确比四长老要年轻,而且座下还没有弟子,”纱羊合掌,“这小姑娘还挺机灵。”
白笙立在蒲团前,受了女孩的礼。
旁边的内务现刻了晋栖的牌子,将一对玉牌交到了白笙手里。
“起来吧。”白笙将玉牌分开,一个自己留下,一个系在了女孩的腰带上。
这便是有了身份证明,算是正式的师徒了。
“以后你就是我主峰弟子,随我一道侍奉门主、弘扬裴玉道法。”
小姑娘乖巧应道,“是。”
十个孩子依次拜师,终于轮到恒乞儿。
司樾下了台来到他面前,他跪在地上,对着司樾三次磕头。
一旁准备刻字的内务弟子出声提醒道,“还请司樾真人为其赐名。”
司樾一顿,扭头看去,“什么?”
内务又重复了一遍,“请真人为首徒赐名。”
司樾一回头,就见蒲团上的恒乞儿正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自己,像是坐在饭桌边望着主人小狗似的。
她对内务弟子道,“那就叫旺…”话语未完,纱羊一把捂住了司樾的嘴,狠狠瞪着她。
“唉呀,我哪会取名。”司樾皱眉,“就叫小子不行么?”
“当然不行。”
她身后的高台上,门主发了话,他沉着声,“赐名如赐命,你想清楚了再说,若要排演,我这里有铜钱龟甲可以借你。”
“这许多麻烦!”司樾一挥手,不管门主话里的威胁之意,问向恒乞儿,“那你想叫什么?”
恒乞儿一直盼望着司樾给他赐名,从未自己想过取名,哪里有什么主见,随即摇头,“全凭师父做主。”
“我就说‘小子’。”
门主眯眸,声音愈沉,“司樾——”
“好好好,”司樾敷衍道,“那‘子小’。”
“子箫?”刻牌的弟子听了,“横笛竖箫的那个箫?”
纱羊一愣,司樾已点了头,“行。”
她一扯司樾的头发,低声骂道,“行什么行!小子不行就子小?你给我认真点!”
说话间的工夫,两张玉牌已经刻好,内务弟子交到了司樾手上,“这一份您收好。”
“好。”司樾拿着一只,另一只给了恒乞儿,“来,也给你一个。”
恒乞儿站起来,接过那枚玉佩。
洁白的玉上刻了三个字:
「恒子箫」
他一阵晃神,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三个字样。
恒子箫…恒子箫——
他有了自己的名字了……有自己的名字了!
恒乞儿是最后一个拜师的弟子,他领了玉牌之后,和其余孩子一起跪下,聆听门主的教诲。
作为裴玉门的新弟子,门主给孩子们准备了见面礼。
内务一人给了一个红色的木匣,恒乞儿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从今以后,你们便是我裴玉门的子弟。”
门主把场面话讲完,轻叹一声,又和孩子们吐露了两分真心,“我裴玉门人丁不兴,算上你们,总共一百二十三位弟子。入门既是入家,你们要和其他师兄弟同心同德、相互扶持,万不可生出异心,使萧墙内乱。”
这话语重心长,又生出两分无奈凄凉。
恒乞儿仰头望着台上的山长,将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他低头摸着自己腰上的那块玉牌。
他叫恒子箫;
他有家,叫裴玉门;
还有一百二十二位兄弟姐妹。
他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块玉牌。
司樾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上那刻了「恒子箫」三个字的玉牌,不由得哼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门主说得多好啊。”纱羊疑惑道。这话里有什么可笑的。
“就是因为他说得太好了,我才忍不住笑。”司樾将那玉牌收起来,“这番话可真是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纱羊更不解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司樾惊讶地看向她,“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不知道就算了。”
“你说呀,到底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算了。”司樾双手揣进袖子里,跺了跺脚,“怎么还没结束,冻死我了。”
“你!”纱羊不悦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死缠烂打地追问。她已习惯了司樾说话不着调。
纱羊叉腰,“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什么,但你知不知道小魔头上辈子叫什么?”
“叫什么?”
“白笙给他取过名字,后来他为了避人耳目,在外行走时须换一个名字,赵尘瑄便又给他取了个新名——你知道是什么吗?”
司樾啧了一声,“问一次就得了,你还问两次,要说就说。”
“恒箫!”
纱羊道,“赵尘瑄给他取的名字是恒箫!”
司樾抱胸,“横笛竖箫……真是个敷衍的名字。”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纱羊心情有些复杂,司樾随口的胡闹,竟取了个“恒子箫”出来。
恒箫……恒子箫。
这等巧合,是天意么……
她怅然地想,名字重了不要紧,只希望命运不要再重了。
台下的孩子们师也拜了、礼也收了、训也听了,门主便一挥手,宣布拜师典礼结束,让各家师父领着自己新收的弟子回各家的峰去。
甫一解散,恒乞儿立刻跑到司樾跟前,把那木匣子一递,“师父!”
“怎么,”司樾挑眉,“这么大了,压岁钱还要娘亲保管啊?我可不干这差事。”
恒乞儿摇头,“给您。”
这是他第一次给师父孝敬。
“给她做什么!”纱羊立即道,“这是门里给你的,你自己收着,何况你都没看过里面是什么呢。”
“师叔。”说话间,旁边插来声音。
白笙带着新收的女弟子晋栖过来,对着司樾行礼,又对恒乞儿拱手,笑着开口,道,“师弟。”
晋栖跟着他,分别对司樾、纱羊和恒乞儿作揖,“师叔祖、师姐、师叔好。”
“等等!”纱羊大睁着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恒乞儿,“你管我叫师姐,管他叫师叔?”一个时辰的工夫,她竟成了小魔王的晚辈!
“这九峰上下,不论高低老幼,不都一律管您叫师姐吗。不然,您给我个辈分呀。”晋栖灵巧地笑道。
纱羊一时语塞。
倒是恒乞儿也向他们回礼,小声了喊了句,“师兄好,师…侄好。”
他还很不习惯自己的辈分。
司樾看着白笙,“你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白笙道,“只是来询问师叔,今年还参加门里的除夕宴么?”
今天是正式的除夕,从前司樾从不参加裴玉门的活动,但今年她不仅当了先生、收了徒,还参加了裴玉门的迎新会,白笙便来问问。
“我昨晚吃的饺子还没消化。”司樾懒得去。
她说完又瞥向身边的恒乞儿,恒乞儿仰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遂改了口,问:“都有什么好菜?”
“这……”白笙为难道,“您是知道师父的脾气的,好菜确实没有,只有好酒。”
“大过年的菜都没有,算了算了,不去不去。”司樾又懒了,挥手就要走。
白笙看出了她是为了徒弟说话,紧忙道,“您那桌没有,可小辈们的酒席丰盛得很。”
“什么?岂有此理!”司樾脚步一顿,“那我坐小辈那桌。”
纱羊睨她,“你害臊不害臊?”
“臊个屁。”
司樾又对白笙道,“事先说好,我是一穷二白,不管今天有多少人来,我是一个红包都拿不出的。”
白笙无奈地笑了,“随您、都随您,我照办就是了。”
司樾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两人聊着天,恒子箫余光看见山长正要离开,于是轻轻对司樾道,“师父,我想…”
司樾摆手,“去罢去罢。”
恒子箫对着司樾和白笙行了礼,抱着木匣往山长的方向跑去,唤了一声,“山长!”
山长一滞,回过头来,“是恒大,啊,不,是子箫啊。”
和他同行的乙丙两堂先生也跟着停了下来。
恒子箫站在他们面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顿了顿才道,“您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我的院子。”
“您以后都住在这儿了吗?”
山长点头,“是啊,我是裴莘院的山长、裴莘峰的峰主,自然住在这里。”
恒子箫一愣,这才意识到,山长也是一位峰主。
“就您一个人么,您的弟子呢?”他问。
乙丙两堂的先生笑了,“可不就是我们么。”
看见恒子箫眼中的惊诧,山长道,“裴莘峰性质特殊,不便多留弟子。我们在这里清修三年,便又要迎下一批学生了。”
恒子箫抿了抿唇,复又道,“那我每旬都来向您请安。”
这话倒让几个先生惊诧了。
今日拜师,留下的孩子们无一不是殷切地跟在自己师父身旁,恒大能特地来找先生辞行,已是让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还想每旬都来看望从前的先生。
山长心下动容不已,面上却摇头,“你还没有筑基,不能御剑,从停云峰到这里,步行要花多少时辰?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不必这么劳神费力。”
御剑……
恒子箫低下头,有些沮丧,是了,他还不会御剑呢。
“好了,回你师父身边罢。”山长道。
“我…”恒子箫跟了两步,“我还想去宿舍看看,行吗?”
“你是有东西落在那儿了?”山长一皱眉,“这可难办,学生宿舍都落了锁了,你要先去厨房那儿借钥匙才行。”
“知道了。”恒子箫点点头。
他目送三位先生离开后,朝着宿舍跑去。
这条路他每日都至少往返三次,不管是哪一次都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的,独今日只剩下了他和两旁的白雪。
天地白茫茫一片,清静得让恒子箫有些陌生。
他路过一排光秃秃的树,忽而想起,去年的三月,他抱着婷珠的裤子和师父的鞋子躲在树后,焦头烂额之际,正遇上蓝瑚带着紫竹在树外收集春雨。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一处,耳边隐约响起了蓝瑚的笑声。
「你一个男子,竟不忌讳女红?」
……
「那就说好了,晚上见。」
如今眼前枝叶凋敝,蓝瑚紫竹收集春雨的那些草木全都被压在雪下,看不见了。
恒子箫抱紧了怀里的木匣,继续往前走去,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自己住了一年的宿舍。
他在门前驻足。
那老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粗壮的铁锁,锁上锈迹斑斑,四周杳无人烟。
谁也不剩了。
他定定地望着那寒锁,左右顾盼,两边的屋子全都落了锁,进不得屋了。
「正好!你我就在此一分高下,败者滚出裴玉门!」
「主人!」
他霍然回头,宿舍前的空地上却并没有怒气冲冲的宁楟枫和焦急阻拦的凌五,只有一片苍茫的雪。
他望着这一片白,良久沉默。
倏地,头上一凉,一团雪砸在了恒子箫头上。
恒子箫惊得抬头,就见身前宿舍屋顶上坐着司樾、飞着纱羊。
司樾从瓦上又挖了一团雪,似笑非笑地俯瞰下面的恒子箫。
“哈,”她团着那团雪,“物是人非事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把雪团结实了,一抬手,对着恒子箫砸了过去,正中他的脑门。
恒子箫被砸得一懵,茫然地望着司樾,“师父,您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砸我……”
他话没说完,头上就又中了一团雪。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司樾指着他大笑起来,“和那读书人混了一年,书没学多少,倒学了一股子的穷斯文。”她说着,手上已挖了第四团雪。
纱羊出声提醒道,“愣着干什么?别人打你,你还和他废着许多话,先打回去再说!”
恒乞儿猛地矮下身来,那团雪擦着他头顶飞过,砸在了后方的雪地上,一落便是一个坑。
他听了纱羊的话,把匣子放在一旁,也捏了雪往房顶上扔去。
“诶,不着。”司樾坐着没动,偏了偏身子避开了雪,“打不着——”
恒子箫便扔了第二团、第三团过去,司樾在屋顶上左摇右晃,随即站起身来,点着脚跳着躲。
“小子,你打不着~打不着~”
“我打得着!”
“那你打一个看看啊,中一个,我给你十文钱。”司樾垫着脚在屋脊上走,“中两个,我管你叫师父;中三个,我管你叫爹~”
恒乞儿喘了口气,扔去了不知道多少团的雪,可司樾或在屋顶上金鸡独立,或双脚起跃,左右来回走着、跳着,就是打不中。
恒子箫累到喘气,实在扔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司樾嘿嘿一笑,从屋顶上跳下来,用脚踢了踢他。
“就这点道行?”
恒子箫抬头,那张小脸热得通红。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累。快起来快起来。”司樾又踢了他一脚,“随我赴宴去。”
说罢,她双手拢在袖里,缩着脖子往外走了。
恒子箫气喘吁吁地撑地起来,抱上木匣,努力跟上司樾的步子。
他随司樾走出半里,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落了锁的小屋。
这一回头令他愣怔了片刻。
那屋前乱糟糟的,雪上遍布凌乱的脚印和挖雪空出来的坑。
坑坑洼洼,行迹斑驳,好好的雪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再也没了清冷、没了孤寂,任谁看了,都知道那屋前曾被人痛快地大玩大闹了一场。
恒子箫蓦然回头,看向了前方司樾。
司樾走在平路上也不消停,一会儿踢一脚雪,一会儿拉一拉树枝,压满枝杈的积雪轰然落下,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纱羊直骂她“幼稚”“可恶”。
恒子箫抿着唇,那唇角不知何时微微扬起。
他往前跑了两步,学着司樾的模样,也踢了踢路上的雪,拨了拨两旁的枝。
师徒二人身后的雪地上是一片热闹的狼藉,乱七八糟。
第67章
裴玉门的除夕会三年小, 一年大。
他们将新收弟子的这一年作为大年,其目的在于让新入门的弟子认认人,也让门里的人都认认新弟子。
司樾是不会做这事的, 这满桌满院的人她自己都不认识, 白笙便把恒子箫揽了来, 并自己的弟子晋栖一块儿去见人。
“这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门主。”白笙首先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主桌,对着恒子箫和晋栖道,“也是你师叔、你师祖。”
两个孩子便拱手唱喏, “师叔好。”“师祖好。”
“好好好, 新年好。”灯笼照映下,傅洛山红光满面、满脸笑意,取出两个红包来给他们。
如此和蔼的模样,和武试、拜师时判若两人。
两人收了压岁钱,白笙又指向门主旁边的大长老, “这是大长老、柯长老,住穆光峰, 金丹末期的符修, 峰内弟子二十九人。是咱们门里的肱骨老前辈, 也是门主的师叔, 你们要叫师叔祖、太师叔祖。”
恒子箫在听见符修一词时, 心下一动。
他陡然发现,自己认定师父是符修只是揣测, 说到底,他到现在也不知师父是个什么修!
白笙把主桌都介绍了一圈, “这是五长老,洛长老。咱们门里最好的丹修, 也是最年轻的长老,丹药房就设在她的沐莺峰。你们该叫师姐和师叔。”
五位长老中,最末的一位竟和七岁的恒子箫同辈。
那一声“师姐”,恒子箫喊得实在别扭。
他们拜过之后,白笙又笑道,“还有裴莘院的峰主,也不必我多说了,整个裴玉门的弟子,十有八九是他带出来的,你们都熟。”
又见山长,恒子箫高兴地唤了一声,“山长。”
“好。”山长笑着点点头,应了,也抽出两个红包来给他们。
厅里的峰主和峰主身边的首席都认完了,那里本该还有一席司樾的位置,可她和小辈们挤在一桌,便不算她了。
认完了上面,白笙又带他们去外面认人。
路上晋栖问:“师父,怎么只有峰主收弟子呢,其他人不收吗?”
白笙低头看她,“我不就是么。”
“您不一样。”晋栖看着他,甜滋滋地笑道,“除您外呢?”
这话也没什么可乐的,但晋栖看着白笙的脸就高兴,一高兴就止不住笑。
“除我外也有几个师兄弟收了徒,不过裴玉门里有规矩,不到筑基末期不能收徒。金丹之前,自己都需要人指点,哪有余力再去教别人。”
裴玉门里收徒最多的属大长老,他座下二十九人,十九位亲传弟子,剩下十位乃是徒孙。
裴玉门的人际关系还算简单,一个峰内最多三代人,而如三大宗那样的大宗则可多达六.七代,一个峰里的弟子彼此之间都可能互不相识。
恒子箫走完了一圈,他的辈分不小,但因为年龄不大,所以平辈的大人也给他发压岁钱。
他只顾着和白笙走,忙着向这一百多位师兄弟行礼问好,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放了烟火、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宴会 。
一直等司樾载着他回了停云峰,恒子箫才喘了口气。
那院里院外人实在太多,虽然弟子只有一百来位,但还有不少给裴莘院做杂工的伙计、叔婶,人挤人的好不吵闹。
“哈,发财了呀。”司樾斜眼看着恒子箫鼓囊囊的衣襟。
恒子箫一顿,立即把所有红包都掏出来,递给司樾。
“嗳,好徒弟。”司樾脸上露出了笑意,伸手去拿,被纱羊拍了一掌,“小孩的压岁钱你也占?”
“他又用不到钱,”司樾道,“我帮他收着。”
“你白天还说不收呢。”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司樾指向恒子箫,让他来说,“呐,木匣归你,红包归我,你说说,公不公平?”
恒子箫点头,“嗯。”
“你看看,”司樾对纱羊道,“孩子大了,要尊重孩子的意见!”说着,她一把把红包夺来。
纱羊叫道,“你好不要脸!这可是门里弟子给他的第一份心意!”
“什么第一份第二份的,这还是他孝敬师父的第一份心意呢。”司樾拿了红包,转身回屋了,背对着恒乞儿摆摆手,“好了,你也转悠一晚上了,洗洗睡罢。”
恒子箫目送司樾回屋,纱羊在空中跺了跺脚,等司樾进屋后,她从储物器里取了一小串铜钱来,约莫有四五十文。
“恒……子箫,这是我给你的压岁。”
恒子箫连连摇头,“师姐,不用。”
“诶呀!”纱羊把钱放到恒子箫手上,“你如今不在学院了,师父又是那个德行,虽有我照顾你,可我毕竟不是人类,吃穿住行上总有思虑不到的地方。这些钱你收好,有什么要买的自己就可以买,也不必去问你那师父要。”
她想了想,又说:“内务每个月都会把各峰的钱送过来,按理你是首席大弟子,每个月有一片灵叶的例,但你还小,又基本都住在山上,这钱就由我代你收着——我可不是司樾那家伙,你放心,等你弱冠了,我会给你一部分;等你筑基了、外出历练,再给你剩下的那部分。”
恒子箫无所谓这钱给不给他,颔首道,“全凭师姐做主。”
“好孩子,睡去吧。”纱羊冲他笑道,“醒来就是新年了。”
她扇着翅膀,飞进了主屋。
恒子箫握着那串钱,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点了灯,漆黑的屋子里有了光,桌旁立着两大扇书架,架上摆满了宁楟枫的书,书架之后是一张可以横睡三人的炕。
恒子箫立在桌前,正对着一副文房四宝。
宁楟枫不仅给他留了书,还留了不少笔墨纸砚,那笔架上一溜的狼毫笔,静静地悬在那儿。
恒子箫把拜师典礼上收的木匣子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他还没来得及看过里面是什么,眼下既睡不着,便打开盖子,理理东西。
木匣打开,恒子箫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
第一样是一管香,黄纸做的管子,约有二三十根;既有香,自然也给配了一个小小的香炉,只巴掌大小。
他把香炉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挨着笔架,本想取一根香点上,又发现没有香灰、插不起来,只得作罢。
接着是一个白锦蓝绸的香囊。
恒子箫摸了摸上面的祥云暗纹,怕挂在身上弄脏了,左右看了看,挂在了炕边的窗上。
他折回桌边,里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鸡蛋大小,光滑圆润,通体洁白,不知是玉还是鹅卵石,底下挂着黑色的络子。
恒子箫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忽而间有白光闪过,一方床一般大的空间呈现在了他的脑海。
这东西他是见过的,一年前白笙给过他一个玉坠,也是这样的空间,里面放了米面食物。
恒子箫看向掌中那鸡蛋大小的物什,心想,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储物器了!
凌五和紫竹身上都有,里面放着从宁家蓝家带来的东西,如今他也有了。
想了想,他还是把这储物器和香囊挂在了一处。
自己就住在山上,也没什么东西要带,放在身上,只怕练剑时要摔坏,还是放在屋里妥当。
裴玉门给新弟子的东西就这三样,两样修心,一样修行,三生万物,各有寓意。
恒子箫把匣子合上,摸着上面刻着裴玉门的字。
他扭头望向门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天晚上,对面的厢房没了灯光,黑沉沉的,发凉。
他看了许久,终是吹灭了灯,独自上炕。
躺下时被什么东西一硌,他当即起身,往下一摸,摸到了挂在腰上的白玉佩。
他摘了下来,握在掌中,反反复复看上面「恒子箫」三个字。
这一天过得他心神恍惚,似在梦中。
早上这里还住满了人,到了晚上,就只剩下他一个;
早上他还是恒大、恒弟、恒兄弟,现在,他叫了恒子箫。
他不知是何时睡去的,迷迷糊糊间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从炕上坐起,恒子箫看见外面天光大亮、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吓了一大跳。
他紧忙下床穿鞋,想着自己可是睡过了头?宁楟枫和凌五去了哪里,怎么不叫上他。
穿鞋穿了一半,他倏地停下,这才想起,不是他们不叫他,是他们都不在了;
他也没有睡过头,考完试、舞完狮后,他也没什么事要做了。
恒子箫抿了抿唇,回头慢慢地整理褥子,褥子上还有他昨晚抱着入睡的玉牌。
他把玉牌藏到枕下,理好褥子后穿衣、穿鞋,施了清洁咒,才走出门去。
“子箫!”刚一出门,恒子箫就听见纱羊叫他。
他还不太习惯这个名字,但因是纱羊的声音,所以才确定是在叫自己。
“快来吃饭。”
恒子箫往桌边走去,他坐了下来,今天桌上空荡荡的。
吃饭的人少了,碗盘也就少了。
正要动筷,一声哈欠响起,主屋内,司樾伸着懒腰,趿着布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吃饭。
“你今天倒是起得早。”
“新年新气象嘛。”司樾半闭着眼咬了口馍,夹了箸榨菜,嚼了两口一低头,“嗯?红糖馍馍?这么奢侈?”
“新年新气象嘛。”
三人坐下来吃饭,吃完了早饭,司樾又是躺在门口的摇椅上看书,恒子箫坐在她身旁的小马扎上。
他坐了一会儿,没有课要上,也没有事要做,闲得不知所措,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司樾,“师父,我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问我干嘛。”司樾枕着一只胳膊,翻了页书道。
恒子箫想了想自己要做什么,随即想起了一件事来,“师父,您教我御剑吧。”
“御剑?”司樾看着书,“学堂里没教你么,筑基了才能御剑,你,早得很。”
“那我能学轻功吗?像您话本子里那样的轻功。”
司樾的目光终于从书移到了恒子箫,“你小子,偷看我的书?”
恒子箫心虚地低下头,他的确偷看了几次。
司樾问:“你学轻功做什么?”
“我想常常去看望山长。”他如实道,“可是这里离裴莘院太远了。”
司樾一挑眉,“那个老家伙打了你多少戒尺,关了你多少禁闭,你还想着去看他?”
恒子箫点头,“他对我好。”
“省省罢,”司樾又躺回了摇椅,看起手中的书来,“他只是尊自己的道,尽自己的职,哪里是对你好。”
“师父……”恒子箫搭上了摇椅的扶手,巴巴地看着她。
司樾啧了一身,反手用书一拍恒子箫的背,“我看你就是太闲了。去,给我挑两桶山泉水来喝。”
“山泉水?”
“你去湖边找纱羊,她知道在哪儿。”司樾用书敲敲他的头,“以后每天两桶,有事做了就不会想东想西了,去罢。”
恒子箫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瞎想,山长是他的开蒙恩师,不管他是闲还是忙,都是一定要去看望的。
自然,山长要看,师父的话也要尊,他应了一声,听话地去湖边找纱羊了。
“山泉水?”
纱羊听了恒子箫的话惊讶道,“她怎么又想出稀奇古怪的事来折腾你。”
“不是的。”恒子箫道,“是我自己闲。”
“你还要看书、练剑呀。”纱羊说着就要回去,“我去教训她,真是没事找事,她一天两杯茶都不一定喝得下,哪里就要两桶水了。”
“师姐、师姐!”恒子箫急忙拦她,“我真的想去,就让我去吧。”
纱羊拗不过他,眼眸一转,“好吧,那你跟我来。”
她想着,等恒子箫见到那山泉水在什么地方,也就知难而退了。
她带着恒子箫绕过湖,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这是恒子箫从没来过的地方,穿过花林,有一条又窄又碎的小道通往山下。
此面山坡向阴,二十年来几乎没人走过,那一人宽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
“小心些,”纱羊对他道,“别滑下去了。”
恒子箫也看见了那些青苔,一眼便知有多滑。
他小心翼翼地下脚,打量四周,四周都是茂密的大树和杂乱的野草,不像是纱羊栽培的,大约是从前就长在了这儿。
两人一路向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乎到了山脚。
“喏,这就是山泉水了。”纱羊终于停了下来,指向东边。
那里的坡上飞出两块碥石,有细细的一股山水从石间流下,落在地上,汇为一条胳膊粗的小涧。
“怎么样?回去罢。”纱羊对恒子箫道,“这里连路都不通,你要怎么过去挑水呢。”
恒子箫打量了一番从石阶小道到那飞碥的路径,扭头对纱羊道,“把草稍微清清就行了。”
“你还不死心?”纱羊无奈,又知道他是个不听人劝的倔脾气,只得道,“好吧,那你试试罢。”
恒子箫试探着往石阶外踏出了一步,弯下腰来开始拔草。
纱羊停在空中,看着他艰难地踩着坡上,撸起袖子拔出一条羊肠道来。
恒子箫站在了飞石下,倾身洗了洗手上的污泥,这一倾身,他后脚下的泥土突然松了。
脚下一滑,他急忙抓住岩石,险些掉下山去。
“你看,我就说了这很危险。”纱羊飞了过来,“还是同我回去罢。”
恒子箫紧紧抓住岩石,心有余悸地往下望了眼。
他脸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执拗的摇头,“水还没打,怎么能空手回去。”
“哪里的水不是水?这又不是救命的汤药。”纱羊气得叹息,“她耍你玩呢,你还当了真了。”
她心里对恒子箫是抱歉的。
其他弟子上了山,师父此时皆在传剑、传衣,或是已经开始讲经说法、布置课业。
可怜小魔头天资过人,却要受这个委屈,给人当做消遣。
她打赌这水抬回去司樾不会喝,指不定当场就倒了。
纱羊是真的看不过眼,可恒子箫却仰头求她,“师姐,您有锹镐吗。”
“你…”对着这一双赤诚天然的黑眸,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都难开口。
相处一年了,她不知道上辈子七岁的恒子箫是何模样,可这辈子的他,依旧有成为那个盲目从师的恶魔的潜质。
“子箫,尊师重道是好事,可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纱羊有心劝他,“师父也是人,是人就会有错、就会有恶,你也得有自己的分辨才好啊。”
她好言相劝,却不料恒子箫定定地盯着她,那眼神诡异得很。
他问:“师姐,你和师父吵架了?”
她们哪天没吵架——纱羊嘴上还是道,“当然没有,怎么了?”
“那你怎么能背后说师父坏话?”
“这才不是坏话,这是好话。”纱羊道,“也不是单冲着她去的,任何人、门主、白笙、山长还有我,都一样。你不能因为我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长辈,就盲目听从我们的话。”
男孩眼中露出两分困惑,“那我该听谁的?”
“当然是听你自己的。”
恒子箫道,“可所谓师父,不就是学生之楷模、学生之所向么。若我不认同她,又何必拜她为师;若我拜她为师,那必是认同她的道。”
纱羊一时还真无法反驳他。
随即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见小魔头说这么多话。
难怪他策论能写三百字,原来不是不会说话,只是素日里懒得说话,真要说起话来,比司樾还有理有据,让人无可辩驳。
“好罢好罢,”纱羊不和他纠缠这论题了,“就算她现在是对的,可人心易变,若有朝一日,你发现她变了呢?”
恒子箫想了想,又想了想,脑袋里司樾的形象坚如磐石,他实在想不出师父能变成什么样。
“比如,她堕了魔。”纱羊帮他想,“变得好杀人,每天都要喝人血。”
“不会的!”恒子箫不假思索地反驳。
“那可未必,万一她走火入了魔或是被奸人所害变成了这样——总之,万一她就是变了,届时你又当如何?”
恒子箫不明白,他只是问纱羊借个铁锹,为什么要突然编排起师父入魔的话来。
他犹豫了一下,问:“那对她身体有害吗?”
“呃……”纱羊回避了男孩纯真的目光,“无害吧……”
“那她还飞升吗?”
“都入魔了,还提什么飞升。”
“那入魔是为了做什么?”恒子箫又问。
纱羊蹙着眉,“嗯…为了称霸一方?报仇雪恨?”她一个仙子,哪里知道入魔是要干什么。
男孩道,“那我就为师父鞍前马后,身先士卒。”
“什么!”纱羊叫起来,“你要给一个魔头鞍前马后、身先士卒?”
恒子箫偏着头,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古来先贤不都是这样么?”
“什么先贤做了这等破事!”
他答道,“姜子牙诸葛亮,不都是为了自己主君的宏图霸业鞠躬尽瘁的么。”
“宁楟枫借你的书还真不少,连姜子牙诸葛亮你都知道了,你每天晚上不睡觉,净看书了是吧?”纱羊说完,又连连摆手,“这哪能相提并论,我说的可是魔!是魔!你想想你在鸿蒙玄域里遇见的那头猪,要是天下都是这样的东西,百姓还能活命么?”
“为什么不能?”恒子箫愈加奇怪了,“如今天下都是杀鸡宰牛的人类,鸡和牛不也都好好的活着么。”
纱羊又是一噎,“好,那不提霸业了,就说她为了增长功力,让你抓人来放血给她喝呢?这样的事你也照办吗?”
恒子箫思考了一下,“若鸭血猪血吃得,那人血也吃得。”
“什么?”纱羊瞪大了眼睛,“你读了一年的圣贤书,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道德经·德经》有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是人是畜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个来处。每次我杀鸡烤鱼的时候,师姐你也…”后面的话恒子箫不敢说了,他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向纱羊,怕她生气。
纱羊震惊地看着年仅七岁、才上了一年学的恒子箫,“你、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师姐,您这是怎么了。”恒子箫反倒觉得她很奇怪,小声问,“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纱羊一愣。
“伤害蜻蜓的不止是猫,人也不少。”恒子箫松开了岩石,弯下腰来,继续清理旁边的杂草,“您对我好,我自当孝敬您。那些捉虫玩弄的人,他们死了才好。”
“难道就因为他们是人,您不是,所以我就要向着那些百姓,不顾您的安危了么。”
他把两把草一扔,看向纱羊,“那我才是该天诛地灭。”
那双黑眸比山泉水更加清澈,比头顶的蓝天更加头洁净,却令纱羊后背无端发凉。
她不知道这股寒意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什么被动摇。
“师姐……”恒子箫觉得她脸色不对,伸出手来,想要扶她,却令纱羊猛地一个激灵,蹭的飞上了三五丈高。
“你、你这个小东西。”她惊魂未定又有些虚张声势地对着恒子箫喊,“若你一直这么执迷不悟、剑走偏锋,那迟早变成个是非不分的坏人!”
恒子箫一怔,不明白纱羊为什么突然骂他。
纱羊出口后便意识到这话太重了,可她心里乱的很,无暇顾及恒子箫的心情。
她从储物器里丢下一把铁锹便急急飞走了,“你自己撞南墙吧,我不管你了。”
恒子箫蹲下来,捡起了那把铁锹,无措地望着飞走的纱羊,心里有些惶然。
他想,自己真是多嘴。
何必争辩呢,师姐说什么,他听着就是了,她又没有恶意,又不是害他,干嘛出口顶撞……
第68章
这一上午, 恒子箫都在挖路。
幸而飞石里山道不算远,只有四五丈的距离,他才得以在坡上修出一条一尺宽的路来。
恒子箫用脚在那小泥路上来回踩实, 又回去取了木桶和扁担接水。
还没把水挑上去, 只这空手一个来回, 他便累得喘气了。
恒子箫几次和司樾下山,也是一样的路程,可这里的石阶又窄又矮,还铺满了青苔, 走起来十分费力, 需要控制住全身的肌肉,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阶。
几千级台阶下来,身体不累,心都累了。
他等两个木桶装满水,用扁担穿过, 两手前后把着绳,膝盖一屈一挺, 把担子挑了起来。
踩着那条自己挖出来的小道, 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 可来到山道上时, 恒子箫才真正遇到了麻烦。
两桶水令恒子箫的脚步变得沉重, 却没令他变得稳重,相反, 三十斤的水,七八斤的木桶扁担, 近四十斤的重量踩在青苔石上,使他稍有偏差便愈加容易打滑。
走了十来阶, 恒子箫不得已停了下来。
他自己也才四十斤而已,脚步一抬一落,前桶里的水往右晃,后桶里的水往左晃,把瘦瘦小小的他往两边扯,险些没有转起来。
不仅难走,而且重。
只挑了这么点距离,扁担下的肩膀便生疼。
恒子箫站在台阶上往上望,上面还有不知道多少级台阶,自己才刚刚踏上道而已。
这样的状态是绝对撑不到山顶的,他必须放弃一桶水。
恒子箫卸下扁担,把担子和一个木桶留下,只拎着一桶水往上走。
又走了十几级台阶,他拎着水桶的两只手痛得通红,且那木桶挡在脚前,每每迈步时,总是踢在桶上,既挡了他看台阶的视线,也挡了他的腿。
恒子箫不得已,又将这桶水放下。
他折了回去,思考片刻,把后面那桶水倒了,拎着桶和扁担上来,将一桶水分进两个桶里,再穿了担子往上走。
这一下总算能走了,可还是沉;虽然沉,可总算能走了。
他把着两根挑绳,架着两个桶和十五斤的水往上走。
一级台阶三寸三,从取水处到山顶是九百九十九阶。
这一个上午,恒子箫已经走了三趟,过了三千阶,现在两桶水分两次运,又是两个来回,共四千阶。
第一桶挑上去时,恒子箫直跪在了山顶,累得精神恍惚,满头大汗。
“呦,水来了?”他趴在地上,眼前出现了一双黑布鞋。
司樾站在他头前,拿了个葫芦瓢,往桶里舀了一瓢来喝。
她砸吧砸吧嘴,“不错不错,确实是山泉水。可怎么只有两个半桶呢?这哪里够。”
恒子箫双手撑着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喘吁吁道,“我、我再去挑。”
“那你可得快点,”司樾手里的葫芦瓢一指天上,“这都晌午了,我要的可是上午的水。只今天一天,下不为例啊。”
说罢她又舀了一瓢水,大摇大摆地走了,边走边喝,砸吧着发出喝酒似的感叹,“啊——好水好水。”
恒子箫找了盆,把两个半桶的水都倒了进去,接着挑起担子,去接另外的一半水。
下山时没了那些水,比上山轻松些,可台阶上都是青苔,他手脚发软,不由得更加仔细。
好容易又回到下面,两个桶各接一半,挑着水往上走去。
恒子箫走两步歇一步,实在是没了力气。
他头昏脑涨的,眼前也花了,手脚也抖了,只能听见两旁草木里传来虫鸣。
懵憕之间,再也没有精力去注意那湿滑的青苔。
“啊——!”骤然间,他脚下一滑,连人带水地滚下了山!
看着越来越远的台阶,恒子箫脑袋一懵,没想到他活出了恒家村,却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刚闭上眼准备等死,突然间,他的身子停了下来,一股金色的鱼纹在他身下荡开。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似的,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坐在正对泉水的台阶上,回到了原点。
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恒子箫胳膊脚趾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只有水洒了个干净。
恒子箫连忙拉开外衣,就见衣服内侧、那把被布条裹着的金鳞匕散发出了一点金光。
正是它救了自己。
他后怕不止地扭头望了眼下方,若是没有这把匕首,自己恐怕已经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了。
恒子箫在石阶上呆坐了许久,直到砰砰的心跳平复,他才重新站起来,又一次取水、又一次上山。
这一次,哪怕再累他也不敢走神了。
左右时间已经迟了,他也不再着急,走走停停变成了走停停停,一会儿便换一个肩膀,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又回到了山上。
上了山还不算结束。
他须挑着两满桶的水,穿过一片花林、绕过中间的湖、再穿过一片花林,才到主屋。
挑水上山难,可上了山后更难,两桶沉重的水来回晃荡,那片湖隐约间好像大得没有边际,绕过它跟绕过山似的难。
等恒子箫把凑满的两桶水抬到司樾面前后,已是踉踉跄跄、精神恍惚。
他也记不得司樾说了些什么,只等她满意了,便立刻回屋,噗通一声栽在了炕上。
这一觉他睡到了天黑,起来时饿得烧心。
正要出门,却见桌上多了个油纸包。
恒子箫下了炕,把那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整只油澄澄、香喷喷的烧鹅!
外皮烤得又脆又薄,内里的肉鲜嫩多汁,他撕下一只腿来塞进嘴里,在满墙经书前大快朵颐,吃得双手流油。
吃完了一整只鹅、两茶壶凉水,恒子箫给自己失了个清洁咒,便又倒回炕上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痛醒的。
睡时翻了个身,全身上下顿时疼得他睁开了眼。
他咬着牙坐了起来,这一动作又是好一阵酸痛。
恒子箫在炕上发了会儿呆,就听窗外传来司樾的声音,“小子,今天的两桶水别再迟了,我可等着啊。”
听了这句话,他顾不得什么酸痛,强忍着痛意下炕穿衣,胡乱吃了早饭便又拿着扁担木桶下山了。
不想,这扁担一上肩,立即疼得恒子箫一哆嗦。
他掀开了衣襟,就见肩膀上的皮全红了,肉里都是乌青。
恒子箫抿了抿嘴,去厨房取了几块抹布来缠在了扁担上,使它稍微软和些。
昨天已挖好了路,本以为今后该轻松些,可这酸痛的肌肉却和他作对似的,每一步都有了上刀山的滋味。
纱羊看在眼里,却因为心烦意乱,几天都消沉着,没有说话。
这一个月过去,恒子箫总算习惯了一天两个来回的挑水。
他肩上的皮肉长好了,鞋子也磨破了几双。
这天,他一早就把两桶水放到司樾门口,正要回屋休息看书,司樾从屋里走出来了。
“呦,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低头看了眼门口的两桶水,又跨出门槛,望了眼天。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她拉起衣襟扇了扇风,对恒子箫道,“诶,傍晚前你去给我挑四桶水来,我晚上要泡个澡。”
恒子箫一愣,“师父,您以前不是在湖里泡的么……”
“以前那是没办法,只能在湖里泡。”司樾对他笑道,“现在有了你,何乐而不为呢。”
恒子箫站着没动,司樾点了点他的肩膀,“好心提醒你一句,天晚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最好趁早噢。”
说罢,她伸了个懒腰,又回屋里睡觉了,只传出一句,“水好了叫我。”
恒子箫低头,看了看门口的两桶水,沉默一会儿,转身又去山下打水了。
他计划午饭前挑一次上来,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挑三回。
可这只是他的设想。
别说是下午那三回,就是中午前的那一回都差点又让恒子箫滚下山去。
挑水这件事上,他刚得心应手,可没想到多出一回就多要了他半条命。
这还不算,恒子箫紧赶慢赶,到最后一趟时,天还是黑了。
漆黑的山路愈发恐怖,他两眼上都被汗水蒙着。
站在山上往下望,下面漆黑一团,仿佛不见底的深渊。
恒子箫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他才刚一退缩,天空上就传来了司樾的催促,“快点啊徒儿,当初是谁说‘我什么都做’的?”
“师父……”他抬起头来,对着漆黑的天空无助地回道,“这下面太黑了……”
“诶呦呦,”那天上又传来司樾矫揉造作的声音,“我好命苦噢,信了你的鬼话,收了你做徒,结果连打个水、洗个澡都使唤不动——当初说的那么好,原来全都是骗我。”
“师父,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恒子箫又低头看了看山下,他在原地踟蹰片刻,忽而想到了什么,跑回屋里。
他将门主赐予的储物器挂在了脖子上,从里面取出一盏白纸灯笼来。
白色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屍」字,内里发出幽蓝色的火光。
这是去年山下玩雪时,司樾给他的灯笼。
说来奇怪,里面的蓝火永远都熄不灭,把灯笼斜着放、倒着放,那火也不会烧着灯笼。
恒乞儿把灯笼系在了扁担上,就着那蓝色的灯光下了山。
向阴面的山常年阴冷,到了晚上,更是不得了。
黑暗之中,恒子箫借着屍灯的幽光,一点一点地来到了打水处。
他本该害怕的,可这一天挑了不知几回的水,除了累,再没力气去想别的事。
所幸这山上没有别人,否则夜里看见一个黑眼白皮的男孩独自挑着担走着,担上还挂着这么一盏□□,只怕要当场骇死。
这天不是例外,而是开始。
自这天起,司樾日日都要泡澡。
每天早上两桶水喝,晚上四桶水泡,恒子箫一天要上山下山十二趟。
纱羊实在看不过去,“你做个人罢,他自己才四十斤,你要他一天挑九十斤的水!”
“挑水、劈柴、扫地,”司樾泡在桶里,“这三样可是徒弟的必修课。”
“那人家也没挑这么多的。”
“所以我不是把劈柴和扫地免了么。”司樾道。
纱羊气得头晕,“那石阶又窄又滑,他几乎日日都要滚下去一次,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那你看,他哪天摔得头破血流了?”司樾一笑,“我可没拿刀逼他,他若不想干,可以不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纱羊指着她,“我真是要被你们师徒两个气死!”
“周瑜打黄盖,鲁肃想做好人,黄盖还嫌他烦呢。”司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的就是恒子箫早上挑来的水,“好了,美人沐浴,闲杂人等快退下。”
“呸!”纱羊往外飞,回头又阴阳怪气地哼了句,“美人!”
司樾泡了两个月的澡,恒子箫就这样又挑了两个月的水。
一天傍晚,当恒子箫把最后一担水挑上山,穿过花林,准备给司樾送去时,在湖边见到了司樾。
司樾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残阳未退,还有着一丝暖光。
恒子箫愈发熟练,速度快了不少。
“看你。”司樾啃着果子正在湖边溜达,走上前去,“满头大汗的,累不累?”
恒子箫把担子放下,叫了一声师父,然后抿着唇摇了摇头,“不累。”
司樾惊讶道,“不累吗?”
他自然是累的,累极了的,可嘴上还是道,“不累。”
“不累好,不累就好。”司樾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好徒儿,我和你说,这水太少了,我泡着不太舒坦,你既然不累,以后再帮我多挑两桶来。”
她把啃了一半的灵果赛恒子箫手里,转身挥手,“多挑两桶,记着哈。”
恒子箫握着半个灵果,愣怔地望着她远去。
拜师的第一个半年,他就在后山那条小道上来来回回的挑水。
整整五个月,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的青苔肉眼可见地薄了一层。
“好徒儿好徒儿。”司樾又在湖边迎他,殷切地给他擦汗,“眼看就是夏至,这天是越来越热了,你累不累啊?”
听见这话,恒子箫心里一怵。
两个月前他回答了不累,立即多了两桶水,这一回他不敢谦虚了,老老实实地回答,“累。”
“累啊?”
恒子箫点头,“累。”
“我看也是,你累得脸也红,腿也抖了。”司樾感叹一声,左右顾盼,“可这山就这么高,它不就你,你也没办法。”
“诶,”她突然指向身边的湖,“这山是不能变矮了,可要是在这湖上建一座桥,你不就能少走些路了么。”
恒子箫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司樾笑道,“欢迎来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雯雯你这么孝顺我,我给你建座桥又算得了什么。来来来——”
她拉着恒子箫到了湖边,对着湖上吹了口气,赫然间,一根根木桩从水下冒起。
高矮不一的两列木桩从湖北伸到湖南,和湖南里的那端梅花桩连接起来。
恒子箫愣怔地看着司樾,司樾笑道,“怎么样?这下子近多了吧。”
“可是师父……”恒子箫屏着气道,“这不是桥啊……”
“造桥多费木头啊,要是被那小虫知道了,还不得把我揪秃了?”
司樾拍拍他,“再说你去年不就会踩梅花桩了么。管它是桥还是桩呢,你的小脚就那么丁点儿大,也踩不了多少地儿,木桩就够用了。”
她又用袖子给恒子箫揩了揩额上的汗,“好了,快把水挑上,为师我回屋等着你。”
说着她便离开了,留下恒子箫愣怔地望着那长达几十丈的梅花桩。
他试探地踩上了第一根桩子,空手走在上面倒没什么,可要挑着两桶水在高矮不一的桩子上走——这怎么可能呢。
他还是回到岸上,老老实实地绕湖走。
但司樾既然给了他方便,就非得让他方便不可。
恒子箫将水挑起,刚一绕行,那担子倏地一下重若千钧!
他憋红了脸也没能把两桶水挑起来,这么试了两次,他咚地跌倒在地,那两桶水依旧纹丝不动,长在了地上似的。
恒子箫喘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必须行师父的方便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爬起来,挑着水往桩上走。
果然,这一回终于能把水桶挑起来了。
踏上第一个桩子,恒子箫便立刻明白了——他是决计不可能把两桶水都挑过湖的。
他果断转身,把水分出去了一大半,只留下小半桶来过湖。
这湖从北到南十三丈三,司樾为他立了高低两列桩,算上从前的那些梅花桩,左脚一列八十一根木头,右脚一列一百二十三。
恒子箫挑着这百余斤的水,从夏至走过三伏,到秋分,又到立冬。
冬至这天,恒子箫一早叩了司樾的门扉。
“什么事儿?”司樾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水抬来了?”
“师父……”恒子箫顿了顿,片刻,鼓起勇气道,“我今天能不能不挑水了?”
“嗯?”司樾手从眼前挪开,看向了恒子箫。
对上她的视线,恒子箫心虚地低下头来。
他并非忤逆师父或是想要偷懒,可有一件事他实在憋了很久。
“我、我想……去看看山长。”
这一年来,他总是想着哪一天能早点把水挑完去看望山长,可每当他觉得能有空闲时,司樾马上就给他加量。
恒子箫终于是看清了,他是不能指望自己提前做完活儿了,只能寄希望于司樾松口,放他一日假。
“我当什么事,去罢。”司樾又继续揉起了眼。
恒子箫一愣,没想到这假得的这么容易,他还以为师父会不高兴呢。
“师父,我去了。”他试探性地又问了一遍。
“去吧去吧。”司樾摆手,打着哈欠回屋了。
得了应允,恒子箫早饭也顾不上吃便下山了。
他记得两峰隔得甚远,一来一回就要花掉半日,为了节省时间,他卯时不到就出发,拿了两个馍馍路上吃。
天还黑着,他提着司樾给他的屍灯,从山前的大道下去。
这一年恒子箫都在山上忙着挑水,走的都是又窄又滑的小道,乍一踏上平整的大道,还有些不习惯。
走了一刻钟后,他总觉得这路太平,身上轻飘飘的不太自在。
往前下山都是疲惫着身子,再加一副八.九斤的木桶和扁担。
今天他还没有挑过水,也没什么重物要拿,就这么白白的走着,好像缺了点什么。
恒子箫越走越难受,心里也痒痒了起来。
他看着下方宽敞的石阶,心想,不如一步多走两格。
这般想着,他便加大了步子。
走了几步,他又觉得不自在。
步子不大不小的,走不像走,跳不像跳,不上不下更加难受,不如索性跳着走。
他是跳惯了梅花桩的,这平平整整的石阶可比挑着水跳梅花桩要轻松多了。
恒子箫两三阶一跳,过会儿三四阶一跳,再一会儿四五阶一跳。
他跳着跳着就到了山下。
天还黑着,他有些奇怪,记得去年下山时山路可远了。
如今兴许是因为他长大了,竟觉得不过如此。
下了山,到了平路上,这路就更轻松了。
恒子箫心想,反正自己也不累,何不跑着去呢,也好节省些时间,免得回来晚了,路不好走。
他也不多费力,按照舒适的速度往裴莘院跑去。
到了裴莘院山脚下,天还是未亮。
恒子箫上了山,依旧是觉得一阶一阶的走不方便,于是两阶一跨、三阶一迈,到最后直接五六阶地往上跳。
天边终于是亮了,他收起灯笼,叩响了山长的门。
时隔一年再见,也不知山长他老人家如何,会不会怪他太久没来问候……
恒子箫忐忑地在门口等着,心里盘算一会儿要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声熟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谁呀。”
甫一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恒子箫顿时忘了自己方才打的腹稿,他拱手作揖,只顾高兴地唤道“山长!”
“恒大!不……子箫?”
老山长一惊,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怎么是你。”
“我来看望您。”
山长迈出了门槛,给恒子箫掸了掸衣服,“还不到辰时,你这是几时起的?外边天那么黑,雪天路滑,摸黑走路,可有摔着?”
恒子箫一愣,“还不到辰时?”
“是啊,还有一刻钟才到辰时呢。”山长颔首。
经山长提及,恒子箫才隐约想起,来时路上的确有些结冰。
可他摸着黑走路,竟完全没有在意那些滑冰,自在随意地跑着、跳着就来了裴莘院。
他愣站在门前,忽而想起了一年前,刚过除夕,他坐在司樾身旁,仰头求她——
「师父,您教我御剑吧。」
「筑基了才能御剑,你,早得很呢。」
「那我能学轻功吗?像您话本子里那样的轻功。」
司樾问他:「你学轻功做什么?」
他回答说:「我想常常去看望山长。可是这里离裴莘院太远了。」
第69章
今年过年, 司樾再懒得赴宴了。
她自己不去,却催着恒子箫快去,跟他强调了好多“同门情谊难能可贵”的好话。
恒子箫听进去了, 纱羊却知道, 她无非是让恒子箫多去收点压岁钱, 回去好自己占了。
恒子箫去后,门主说晚上下雪,夜路不好走,留他住了一夜。
第二天又让他吃了早饭才回来, 等他回到停云峰时已近正午。
“不错不错, 真不错。”司樾把他带回的红包都拆了,把钱排在桌子上数,零零碎碎的钱加在一起,竟有一枚灵叶之多。
她数完就收起来,揣进了怀里, 装腔作势道,“好, 你这次立了功, 这样, 今天晚上我们去山下好好吃喝一顿。”
“用着别人的钱, 也好意思摆东家的谱。”纱羊从厨房里出来, 把污水往外一泼,“你要有点良心就把钱留下, 他一个男孩,以后还要娶妻生子呢。”
“娶妻生子?”司樾哼了一声, “笑话,我都还没生子, 他有几根毛?倒盘算起来了。”
恒子箫附和地点头,“师父说得对。”
“你看看,”司樾手背拍手心,“尊重孩子意愿!”
纱羊剜了她一眼,端着盆子回屋了。
天暗了之后,司樾便揣着恒子箫的压岁钱下山吃喝了。
今天山下热闹非凡,各处张灯结彩,小贩小摊都出来了。
街上人头攒动,有的赶去亲戚家拜年,有的出来看热闹。
裴玉门是个小门派,门里人少,山脚下的百姓也不多,大家日日处在一起,除夕各自过完小年后,便一同在街上过大年。
恒子箫跟在司樾身后,纱羊扒在司樾头上。他们沿着路边走,遇到买东西的小摊子,司樾手里不闲地把玩两下,再给人放回去。
远处倏地传来咚咚咚的声响,司樾放下摊子上的玉葫芦,仰头望去,张望一番后笑道,“呦,舞狮的来了。”
小半刻钟后,一行舞狮的班子敲着锣、打着鼓从街上走过。
街上的百姓纷纷让道,指指点点笑呵呵地在路边看。
恒子箫看着那几头金灿灿、红彤彤地狮子从面前走过,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自拜访过山长后,他回去照旧挑水跳梅花桩,今日下山,果然又比记忆里要轻松不少。
他问司樾,他一下子能跳五六级台阶,是不是练成轻功了?
司樾哈哈大笑,用书拍他的脑袋,“早着呢,哪有那么好练。”
原来他还远不到轻功的地步,只是有了些脚力罢了。
即便如此,恒子箫上山下山时也省事了不少。
舞狮的队伍过去了,司樾对着他一指对面的摊子,“走,去别处逛逛。”
她转身走了,恒子箫正要抬步,余光瞥到侧面胡同前有一个小摊,那摊上挂着一个招子,标的是“笔”,可摊上只堆着一些纸张,并不见卖什么笔。
恒子箫觉得奇怪,走近看了看。
摊子后坐着一白面男人正在写字,见了恒子箫笑道,“小兄弟,要写点什么?对联还是福?”
“写?”
“是啊,”男人点头,停下手里的笔,“我做的就是代写的营生。”
恒子箫惊道,“写字也能赚钱?”
“这话怎么说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的字那是一字千金啊。”
恒子箫眸光一闪,立即对男人拱手作揖,“先生冒昧,我没有讥讽的意思,只是久住山里,不通世事,故而感到惊讶。”
“久住山里……”男人哦了一声,“你是裴玉门的弟子?”
恒子箫点点头,又凑上前看,见那男人笔下写的是一篇佛经。
他抬眸看向男人,“先生好俊的字。”
男人笑了,“这算不得什么。”
恒子箫又问:“先生这是写的什么?”
“是金刚经。”男人对他道,“元宵之后,好些人家里又要祭祖又要拜佛,这一份是荼林县陈员外家的老太太托我写的。”
这两年恒子箫学了四书五经,看过正史杂谈,读过诗词歌赋,唯独对地理没有一点儿涉猎。
他不知道荼林县是什么县、在哪里,可既然那里的人信佛,就应该不是裴玉门周边了。
“好了,快去找你家大人吧。”男人挥手,“我也要继续抄我的经书了。”
恒子箫立即问:“先生要抄很多吗?”
“可不是,各家各户都找我写。”男人颇有些得意,“我既要抄经文、誊写文章,又要给这里的百姓代写书信、对联,忙得很呢。”
恒子箫一改平日的笨嘴拙舌,在这儿逢迎了他那么久,等得就是这一句。
他马上道,“先生,我帮您抄吧!”
“你?”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哈哈一笑,“不必不必,你快走罢。”
“先生是觉得我笔力不足?”恒子箫道,“不如我写几个字给先生看看。”
男人真不信他能写出什么来,“好啊,你若真能写好,我请你又如何。只怕你年纪太小啊——”
他给恒子箫腾了位子,男孩走了过来,又对着他抄写的那篇经文反复看了几遍。
“先生真是好字,瘦劲清峻。”他怕男人不肯,拼命地搜罗好话,对着司樾都没说过这些。
男人很是受用,笑眯眯道,“都是十年寒窗练就出来的。”
恒子箫看了一会儿后,用笔舔了墨,在空白的纸上落笔,慢慢写下了“如是我闻”四个字来,抬头看向书生。
“咦——”男人一惊,走上前低下头,对着自己的那份和恒子箫的字来回对比,“像,真像!竟一模一样!”
恒子箫趁机道,“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字,我都能练。”
书生变了脸色,惊为天人地看着恒子箫,“不想小兄弟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能力,我看你才该坐在这儿、吃这碗饭。”
恒子箫眼巴巴地看着男人,“还请先生分我些活计,东家给的钱,我只拿一半,可以么……”
“你只拿一半?”男人眉梢一挑。
恒子箫怕他不高兴,连忙道,“四分、三分也行……”
男人顿时笑了起来,“既然是裴玉门的弟子,我怎么好意思呢,一半就一半吧,只是你要是写的不好或是逾期了,那我找谁说理去?”
恒子箫一愣,他思索片刻后,一摸腰上的储物器,拿出一个白锦祥云暗纹的香囊来给男人。
“先生若不信我,我可签字画押,再将这香囊抵在这里,如何?”
男人接来一看,摸了摸那料子,又摸了摸香囊底下系的小玉环,心里满意了,“好、好,那你来写文书罢。”
恒子箫写了份承诺文书,从书生手里接过了一份抄经的活儿,约定正月十三之前要交稿,稿上不得有沾污墨迹,纸张不得有褶皱痕迹,否则那香囊就归书生所有。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和范本收进储物器里,高高兴兴地去找司樾。
他知道师父喜欢钱,可一直以来都苦于没有来钱的路子。
钱的事恒子箫惦记两年了,如今总算能挣钱给师父,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恒子箫在街上找到了司樾,司樾问他刚才去了哪儿,他支支吾吾地没有说话,司樾也没有刨根问底,扯着他进了饭店吃饭。
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又回到了山上。
恒子箫甫一回屋,立刻点起灯来抄写经书。
他落笔时稍一停顿,隐约间,觉得自己一个道修,在裴玉门里抄写佛经似乎不太妥当——
管他的呢。
立冬之后天气冷了,司樾也不要恒子箫挑水洗澡了,只是他自己还坚持一天挑几桶上来。
这半个正月,除了上午挑水外,其他时候恒子箫都闷在房里抄书。
他抄完了手头上的东西,十三那天和司樾打了声招呼,去山下交稿。
书生核对了一番后,十分满意,当场给了他钱,一共四十五文。
恒子箫对钱的概念不深,只知道一碗打卤面是八文,一斤熟牛肉是二十文,四十五文也够师父吃喝两次了。
他捧着那一小串铜板,心里甜滋滋的。
书生心里也喜滋滋的,虽说约定了五五分成,可恒子箫压根不知道原价是多少,也没处核对去,多少还不是由着他说。
不过恒子箫毕竟是裴玉门的弟子,书生不敢多骗他,只少给了五文。
结了账,恒子箫又领了新活儿。
这次写的是三月清明要用的经文,时间比上一回多,量也多了许多。
恒子箫翻了翻范文,有些迟疑地问:“先生,为什么都只有佛经,没有道家经法吗?”
书生一叹,“这修真界啊,道观比酒馆多,道家经文都免费发放了,谁还花钱买,就算要买,那也是从大修士手里买,怎么会找我呢。”
这话不假,裴玉门每年都会给山下的百姓们发放抄写的经文,根本没人需要特地花钱买。
恒子箫了然,和书生约好时间价钱便回去了。
他从来没看过佛经,自家的经文都不够看,哪里有时间看别人家的。
只是如今要抄写赚钱,不得不日日和佛经相伴。
恒子箫起初不以为意,可日子久了,也记住了一些词句,记得最深的是《佛说阿弥陀经》那一段——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街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
恒子箫初读之时便大为震撼,天上竟有这样的地方,他又立刻想起了司樾和他说的「你下次记得梦一个真金白银的大宫殿给我,琉璃作瓦、金银作砖、玻璃作窗,要配良驹千匹,宫女三千八百人,舞姬、乐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罗汉宴,喝的是琼浆液,泡的是金池水。」
司樾的话竟和眼前的极乐净土合上了。
恒子箫吃饭时忍不住问司樾,“师父,您知道西方极乐世界吗?”
纱羊一怔,扭头看向他,“你从哪儿听来的?”
“书上。”
“什么书?”
恒子箫不说话了,只盯着司樾。
司樾的手本是伸向中间的五花肉的,恒子箫说话后,她忽然收回了筷子,只扒了一口饭,反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恒子箫低下头,“我随便问问。”
司樾也没追问,只有纱羊对他道,“极乐世界自然极乐,可没有十世的苦修是摸不着边的。那太苦了,除了毅力,还得要足够的福缘,咱们还是老老实实修仙罢。”
恒子箫哦了一声,看见司樾扒了第二口饭,然后是第三口。
他有些惊奇,自己还从没见师父连吃三口白饭过,不仅如此,这餐饭上,司樾再没有碰过一口菜。
过了两天,白笙来拜访司樾,送这个月停云峰的月例。
从前都是他自己来找司樾,去年开始,恒子箫作为停云峰的弟子在山前迎他,总算是有了个接应。
白笙御剑而来,落下后对着恒子箫一笑,“子箫。”
“师兄。”恒子箫对他行礼,“师父在屋里。”
“先不急,”白笙搭上他的肩膀,一手平伸向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青光一闪,白笙手上出现了一把轻巧的靛青长剑。
恒子箫眼睛一亮,抬头看他。
“这把剑还没开刃,是我上个月去仙盟时路上看见的。”白笙把剑给了他,“这两年你的身体结实了不少,裴莘院那把小木剑太轻了,用这把正好。”
恒子箫眼中流露出欢喜,可他随即还了回去,“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你我师兄弟,何必客气。”白笙笑道,“放心罢,师叔不会在意的。”
他不敢告诉恒子箫,其他弟子刚一拜师,师父就赐法器了,只有恒子箫,在裴玉门待了两年还一无所有,就连柜子里的衣服也只是门派每年下发的四套弟子服,两套冬衣,两套夏衣,再没了别的衣服。
白笙眼瞅着,司樾是记不得起来这些琐事了,只有他这个当师兄的能够操持。
恒子箫还是犹豫,“那、那我也得问问师父。”
“走吧,”白笙一拍他的肩,“我们一道。”
两人去主屋见了司樾,白笙把十七枚灵叶放下,看了眼恒子箫,又对司樾道,“师叔,我听说师弟的脚力不错。”
“哦?你听谁说的?”司樾蹲在炕上啃着一只白笙额外孝敬她的烤鸭。
“山长说的。”白笙笑道,“山长他老人家特地找我,说,子箫既有这样的脚力,何不荐他去藏书阁呢。”
“藏书阁?”纱羊想了想,“在主峰吧?”
白笙点头,“是。藏书阁本就对所有弟子开放,只不过停云峰离主峰太远,子箫师弟又还不会御剑,所以之前没提起这一茬儿来。可以子箫如今的速度,往来两峰不过两个多时辰,偶尔去借一趟书也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这倒是个正经事。”纱羊对司樾说,“宁楟枫和蓝瑚留下的那两墙书他都看得差不多了,你又什么都不教他,总得给他个学习的去处。”
司樾看了纱羊一眼,继续啃自己的烤鸭。
纱羊便问白笙,“白笙,你今日方便么?若是方便,今天就带他去藏书阁认认路吧。”
白笙拱手,“是,师姐。”
他回头一看恒子箫,笑道,“走吧,我带你去。”
恒子箫跟着白笙走了,第一次去,白笙特地没有御剑,从大道上走,告诉恒子箫去主峰的路。
好不容易来了藏书阁,白笙呼出一口气来,笑着对恒子箫拱手,“厉害啊师弟,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连他这个金丹修士都走出了些许薄汗,恒子箫一个练气中阶的小孩,愣是一声不吭,半步都没有落下。
恒子箫的气息有些粗.重,可他顾不上疲惫,只抬头看着眼前的七层阁楼。
“来,”白笙迈步上前,“我带你进去。”
恒子箫随他到了门口,见白笙取出了自己的玉牌,在门前抬了一下。
接着,四周似有一层水纹荡开,他这才走入门内。
“出入藏书阁需要用弟子玉牌作钥匙,”他在门里对恒子箫道,“以后来这儿,不要忘带自己的玉牌。”
恒子箫点点头,记住了。
进入阁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面巨大的汉白玉屏风,把门堵了,只留两侧半丈宽的走道。
恒子箫不由得驻足,见那屏风上雕着一副三清道祖播法图,右边是立在浮云上的三清道祖,下方是一些听课弟子,图上正是道祖传道授法的场景。
白笙陪恒子箫看了一会儿,见恒子箫眼里没有茫然,想来图上的故事他已经知晓,便没有再多介绍。
等他看完后,两人从屏风左侧进去,终于到了内室。
甫一越过屏风,恒子箫便狠狠怔在了原地。
他惊愕地仰头,四面八方、从底到顶,皆是书籍。
书柜嵌于阁楼墙内,环绕四周,每一格里都布满了书,当真是文山书海,不见天日。
恒子箫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如此之多的书,当年宁楟枫摆出来的两架书已经让他羡慕不已,觉得数不胜数了,可和眼前的景象相比,自己在停云峰上的几墙书简直是溪流入海,一叶入林。
在数万卷书籍下,恒子箫除了震撼再无多余的杂绪。
白笙轻笑一声,带着恒子箫走上了楼梯。
他往上层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藏书阁收录了裴玉门建立以来九百八十年的所有书卷,一共七层,第一层藏书三万九千卷;第二层藏书三万六千卷,第三层藏书三万三千卷,第四层藏书三万卷。”
他声音一顿,继而道,“第五层藏有剑谱玉简五千本、刀谱玉简三千本、枪谱三千本,其余兵器共三千本;
第六层有制符玉简三千本、制药玉简三千本,弦谱三千、管谱三千;
第七层有心法玉简两百本。”
语必,他们来到了第五层。
这里再没有书籍,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本玉简。
白笙一抬手,对面的架子上飞来一本玉简,他在恒子箫面前将玉简打开。
骤然间,微光亮起,一抹人影浮现在了玉简上方。
光影之中,那人影练起剑来,一招一式清晰可见,甚至还传出了剑刃破空的声音。
恒子箫睁大了双眼,正要细看,白笙已将玉简合上,那些光影便也消失在了空中。
白笙回头,看向旁边震惊的恒子箫。
“裴玉门建立之初,也是上游名门,千年下来,世事无常,弟子少了、契地少了、收益少了,可唯独这些书一本不少,越积越多。”
“未成年弟子来此处,需要有师父的许可,你一向聪明懂事,与普通孩子不同,今日破格让你入内。”
恒子箫立刻道,“多谢师兄。”
白笙摆手,“名师出高徒,只因高徒才能领悟名师的指点。”
他将玉简交到恒子箫手中。
“可指点指点,只是一点。平日里还需你自己学习、琢磨。”
恒子箫接过玉简,抬头望着站在书山简海里温文尔雅的白笙。
恍然间,他大脑一顿,开口道,“多谢师父…”
这话出口,恒子箫蓦地一愣,紧接着改口“多谢师兄,我一定好好学,绝不辜负您之厚望。”
奇怪,方才那一霎,他怎么会管白笙叫师父……
“叫起‘您’来了?”白笙一收那严肃的模样,笑道,“果然是山长的得意学生,书不释手。见了好书,人都客气了点。”
他摆手,“好了,你自己在这儿看罢,每次最多借阅十五本书,一个月内必须还回来,若有没看完的,还了再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一会儿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恒子箫点头,“好。”
他目送白笙离开,低头看向手中的玉简。
他刚才怎么会对白笙脱口而出“师父”一词……必是白笙方才的模样太过郑重,口吻太像师长。
恒子箫先把手中的玉简放回原位,走下楼梯,从第一层第一架开始看起。
那根瘦小的食指搭在了第一格、第一本书的书脊上,压在恒子箫上头的还有十三万八千卷书、两万八千本玉简。
成千上万的书卷汇聚这一座塔里,不论外界四季翻转、朝代更迭,藏书阁内自有一番天地。
沉浸在这墨香书海之间,等恒子箫读完第一层藏书,时间已过去整整八年。
第70章
二月花朝, 裴玉门停云峰上忽然落下一道劫雷。
十七岁,恒子箫破了筑基,成了三十年内修真界最早筑基的修士。
他的天资早在入学院时就锋芒毕露, 如今早早筑基更是让裴玉门上下激动不已, 仿佛看见了振兴的希望一般。
各峰皆来祝贺, 可停云峰只收礼不办宴,叫人待不下去,只得放下贺礼就离开。
招待了各峰弟子后,纱羊立在东厢的一大堆贺礼之间, 一件件拆, 一件件理。
她忙得不亦乐乎,身后倏地传来一声,“师姐。”
纱羊扭头望去,门口立着一黑衣少年。
黑发黑眸,一身窄袖黑布衣, 脚上一双司樾式的布鞋。
算算日子,恒子箫来裴玉门已十一年的光景, 这十一年对停云峰上的石头来说, 是弹指一挥间, 却将恒子箫从一个瘦小粗蛮的小乞儿, 变成了文武兼修的英姿少年郎。
“哎呀, 你来了。”纱羊见了他,立即招呼道, “快来快来,正好有你的事。”
恒子箫迈入门内, 纱羊身前的礼盒里有一顶银冠。
她飞起来,把恒子箫系发的那根布条拆了, 用银冠给他束发。
“你看看。”她取了个镜子让恒子箫照,“多好看。”
恒子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头就要把银冠取下来。
“别摘呀。”纱羊拦他。
恒子箫道,“师姐,哪有银冠配短打的,这不伦不类,我还是用原来的合适。”
“别忙,”纱羊去掀另外一个礼盒,“你看,这不就有长衫了么。”
她抖出一件芙蓉色的锦袍来,“来,你换上。”
“不不不,”恒子箫连忙推辞,“穿着这样的衣服,如何修行做事。”
“怎么不能?”纱羊道,“你白笙师兄还天天穿着白锦呢,有什么不合适的,难得有好衣服,快换上罢。”
“师姐,真的不用。”
“什么不用——”司樾啃着灵果施施然走进屋里,见恒子箫头上的银冠和纱羊手里的衣服,她翻了翻桌上大大小小的礼盒,“东西还不少嘛。”
恒子箫停了下来,对她躬身行礼,“师父。”
“我让他试试新衣。”纱羊把那件锦袍拿到司樾面前,“你看,多好的料子,水似的滑。”
司樾拿起那衣服在手里摸了摸,斜眼瞅向一旁的恒子箫,“还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件法衣嘞。”
“法衣?”恒子箫道,“既如此,就由师父收着吧。”
“我收它作什么。”司樾一笑,“要我说,拿去换钱吃喝多好。”
“这可是人家送的礼物,怎么能拿去倒卖!”纱羊把衣服扯回来,放进盒子里,“你要是敢卖它,我就拔光你的脑袋!”
司樾嘁了她一声,继续翻看其余盒子。
恒子箫趁此将头上的银冠取了下来,又用回平日里的灰蓝色布条扎起头发。
“不过嘛,”司樾一边翻看礼品,一边道,“旺财说得也没错,你是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恒子箫道,“师父一生崇简,徒儿又怎么能穿金戴银。”
司樾摇了摇手上的灵果,“我这个年纪是无心打扮了,你还嫩着,该趁着年轻穿得漂亮点,好勾搭个小媳妇儿回来呀。”
“师父……”恒子箫别过头去,脸上染红,“我只想和师父一起修道。”
“修道修道,如何不能修一条过情关的道。”司樾单手从礼盒扯了一根红丝帕,盖到了恒子箫头上,戏谑地笑,“你都没娶过亲,怎么就知道不想呢,指不定是娶了又想,想了又娶,娶上个十八房嘞~”
少年那张脸在红纱后显得愈加鲜红,他扯下头上的帕子,无措又委屈地看着司樾,求她别再戏弄他。
“瞧你脸皮薄的。”司樾哈哈一笑,“得,自个儿玩儿吧,我去睡觉,做好了饭再叫我。”
“嗳。”
自恒子箫十岁后,便提出要去厨房帮忙。
纱羊口味清淡,做的饭菜也清淡,她就是知道司樾喜欢吃什么,也不会顺着她的意给她做。
因而恒子箫下厨没多久,就被司樾哄着彻底负责起了一日三餐。
既要做饭,便少不得挑水、砍柴、劈柴,这些年弟子要做的活儿,恒子箫一件也没有落下。
他眼里是有活儿的,打扫完厨房又打扫院子,打扫了院子又帮着纱羊料理整个山头的花草。
山上的事永远也做不完,除此之外,每月逢五,恒子箫还要去拜会山长,再去藏书阁借书还书。
白笙没想到他如此好学,日日书不离手,便破格松了他借书的限制,但他依旧每次只借四天的书,逢五、十必还。
白笙劝他多借些,省得来回走那许多的路,可恒子箫却道,“万一有其他师兄弟要借,岂不是误了他们的事。”
可事实上,藏书阁鲜少有人来,恒子箫每年也不过除夕时见一次其他弟子,且几乎没有说过话。
只是他在裴玉门,便把这里当作家,把同门都当了家人。
几年下来,那间东厢房果如司樾当年所说,被书填满。
除蓝瑚留下的两柜书外,恒子箫但凡在藏书阁借阅了好书,便尽快将它抄写下来,装订成册,放在东厢房里。
他抄自己的书,也给别人抄书。
自认识了山下的书生后,恒子箫每个月都会从他手里接活儿。
有的是祈福用的经文,有的是书。
书是金贵的东西,常人买不起几本,自己也来不及抄写,便会花一点钱请人代抄,这样的抄写本比原书要便宜一半。
因为这桩生意,恒子箫除了裴玉门的藏书外,又看了不少杂书。
有的书荒诞离奇,也有的字字珠玑。
他遇见好书,给别人抄的同时也给自己抄一本,留在东厢内。
待长大了一点后,恒子箫也隐约察觉出书生大抵克扣了一些稿费,但怕和百姓讨价还价有辱裴玉门脸面,他便随那书生去了。
恒子箫看书,也看剑谱。
他借了第四层的那些玉简来,面对那五千本剑法,起初他毫无头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一筹莫展之际,司樾路过他房时,趴在窗户上邀他:“干嘛呢,打牌啊。”
“师父。”恒子箫侧过身,露出散了一桌子的玉简,“我不知道该练哪个。”
司樾说:“这还不好办,洗一洗,摸一张。”
“师父,那是牌。”
“我看没差。”司樾道,“摸到哪张就用哪张呗。牌桌上就没有不能打的牌,再说,这把不好嘛还有下一把。”
没牌可打,她便走了,留恒子箫一人在屋里,思考她的话。
他也没别的办法,就按照司樾的话,把这些玉简通通翻过来,打乱后,随便摸了一本。
此后他就照着这一本练,闲暇之余也偶尔看看别的玉简。
练得久、看得多了,恒子箫有时茅塞顿开,能将一些招式融会贯通。
司樾虽然什么也不教他,可若恒子箫去向司樾讨教,司樾也从来不拒绝和他过上两招——虽然至今还只是他出招,从未见过司樾拿出法器和他动手。
八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在这干活、读书、写字、练剑中一晃而过。
每年除夕,恒子箫下山参加宴会,都被各峰长辈都夸赞,如今筑了基,更是被夸年少有为。
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为”,反而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越练越觉得时间不够用。
恒子箫虽一年四季几乎都待在山里,可并非闭门造车。
除有时常见面的山长、白笙指点他外,每个月他都和宁楟枫蓝瑚有两封书信。
十年间,几个孩子常川往来。
信中谈论近日读的书、练的剑,还有身边人事。
如此,即便停云峰上只有纱羊和司樾,恒子箫也不觉孤单,更别提他还常常和司樾去山下钓鱼游戏。
自到裴玉门后,恒子箫每一天都十分充实,如今筑了基,就更是有得忙了。
“师父,”筑基的第三天早上,他便央求司樾,“我已经筑基了,您教我御剑吧。”
司樾嗦着面,“御剑?我又不会御剑。”
恒子箫一愣,吃惊地看着她。
“干嘛,你何时见我御过剑了?”
这话不假,司樾上山下山都是走路,恒子箫从没见司樾御过什么。
“师父……”他试探着问,“有一件事弟子埋在心里许多年了。”
“嗯?你爱慕我?”
恒子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司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惊声道,“您、您可是师父!”
徒弟肖想师父——如此大逆不道,岂非畜生行径!
司樾嘴角一斜,“那不是更刺激?”
“师父!”恒子箫羞得恼了。
“好好好,”司樾不再逗他,“有屁就放。”
恒子箫吁了口气,放下刚才那荒唐的对话,偏头看向她,“师父,弟子还不知,您修的是什么道?”
司樾嚼完面咽下去,“你看我像什么道?”
“一开始我以为您是符修,”恒子箫思忖道,“可这么多年,从没见您房里有过一张符。”
“对咯。”
“您也不配剑、不带刀枪棍棒,更没有乐器、药炉在手。”
“是啊。”
恒子箫猜测道,“莫非您是术修?”
“束脩?什么束脩?”司樾咬断面条,睨着他笑,“好徒儿,又要交束脩了是吧?”
恒子箫哦了一声,低头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串钱来,“给,师父。”
“有点少啊。”司樾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收进怀里,“下不为例。”
“是。”
恒子箫写字赚钱后,每次凑到一贯就交给司樾,司樾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师父,”恒子箫这一次没有被糊弄过去,他倾身看向司樾,“大师兄说,筑基的弟子就可以接悬赏令了。我想下山接悬赏,这样就能赚更多的钱。可我还不会御剑……”
司樾重新拿起筷子吃面,“你小小年纪,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做人啊,可别掉进钱眼儿里。”
“赚来孝敬师父。”
司樾放下筷子,“哈哈,难为你一片孝心,好,为师这就教你如何御剑。”
“真的?”恒子箫眼睛一亮,“什么时候?”
司樾仰头,拿起碗来,把剩下半碗面一口气喝进了喉咙里。
她放下海碗,打了个嗝,擦擦嘴站起来,“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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