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恒子箫被宁楟枫按着休息了一晚。
既然宁楟枫愿意出手, 且已将帖子送到了雨霖寺,恒子箫也不再一昧焦急。
他抓紧时间养伤,顺带调息枯竭的内丹, 预备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见师父。
翌日一早, 一行人出发前往雨霖寺。
蓝瑚在订婚后修为有所突破, 她和宁楟枫都到达了金丹期,再加上有恒子箫同行,这次下山便没有再带陪同的师傅。
除了一些暗卫隐匿在一旁外,只有两人的侍从紫竹凌五。
一行人轻车简从, 很快到了雨霖寺门口。
弘慈没有亲自出来迎接, 在门口等候的是监寺和尚。
双方相互行了礼,监寺派人引他们入殿,自己却还留在门口。
蓝瑚脚步一顿,透过白色的帷幕回头望向监寺,随口一问:“今日还有别的香客要来吗?”
“正是。”监寺道, “今日还有禛武宗的赵峰主要来探望住持师父。”
“赵尘瑄——”纱羊脱口而出。
蓝瑚目光流转,继而抬眸, “师傅不介意我们四处走走吧?”
监寺合掌道, “当然, 各位施主请便。”
蓝瑚回了一礼, 提裙上阶, 靠近恒子箫时,低声对他道, “恒兄弟、师姐,你们先去转业塔处看看。”
“转业塔?”纱羊同样压低了声音, “那是什么地方。”
蓝瑚抬眸,顺着她的视线, 很容易看见一座高耸矗立的金色宝塔。
转业塔是雨霖寺最高的建筑物,塔中镇压着寺中子弟们抓捕回来的妖物、邪修。
若司樾真在雨霖寺,那极有可能被关进了塔里。
恒子箫和两人对视一眼,迈过寺门便同纱羊往那高塔下去;宁楟枫蓝瑚四人则去殿后拜见弘慈。
路上宁楟枫对蓝瑚轻声道,“赵尘瑄从不和佛修打交道,反倒是和司樾真人结过仇。只怕是来者不善。”
蓝瑚目不斜视,白纱后扬唇一笑,“我这不是让恒兄弟先去了么。”
宁楟枫脚步一顿,侧目看她,“你…”
他还以为蓝瑚只是让恒子箫先去看看司樾,可听她此时的语气,倒像是要让恒子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司樾偷放出来再说。
“佛门重地,怎么敢私放犯人。”他睁大了凤眸,“再说我们马上就要去见弘慈大师,等得了他的应允再救真人出来便是。赵尘瑄纵使来此,有我们在,又能闹出什么风波呢。”
“楟枫。”蓝瑚叹了一声,“若说岳景天找上真人,是因为两人有过旧怨。那弘慈大师又为何要扣押真人呢?”
宁楟枫一愣。
他因焦急恒子箫身上的伤和担心司樾,竟一时没有细想。
“洛城一事,便知赵尘瑄不是个善茬,且和外界多有勾结。”蓝瑚道,“他和真人结过怨,外头却没什么真人的新闻。我料定他不知真人身份,否则必被他传得沸沸扬扬。”
“他突然来此,定是因为从岳景天那里听到了司樾真人留在雨霖寺的消息,心中有所疑惑。”蓝瑚抬眸,看向宁楟枫,“等他过来,发现真人真的被关在塔下,我们就不能救真人出来了。”
关在转业塔内的非邪即恶,宁楟枫和蓝瑚身为昇昊宗子弟,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包庇司樾。
蓝瑚牵住宁楟枫的手,另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今日赵尘瑄来与不来,我们都要支走恒兄弟,且对司樾真人被关押在此一事毫不知情。你明白吗?”
宁楟枫去见弘慈大师,是想求他放了司樾;
而蓝瑚则是为了拖住弘慈。
宁楟枫蹙眉,“一旦事情败露,你就要把一切都推到恒弟头上?”
“你生气了么。”蓝瑚问。
宁楟枫瞌眸,叹了口气,“……难怪你昨天改了帖子,让小五对司樾真人一事闭口不谈。”
“放心吧。”蓝瑚莞尔,“弘慈大师不是喜欢摆架子的人,我们提前送去帖子,又拿了一百万出来,他没有拒绝,却高坐堂上,不来迎接。我想,他是知道我们来意的。”
“你是说,他是故意装作不知,好让我们偷放走司樾真人?”宁楟枫摇头,“大师未必知道我们和司樾真人的关系,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蓝瑚弯眸,“那,就要看天意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另一边,恒子箫和纱羊已经来到了塔下。
“这里好清静呀。”纱羊左右看了圈,除了远处台阶上有扫地的小僧外,再无人经过,“看来大家都害怕这塔里的妖邪,所以不敢靠近。”
恒子箫余光瞥向远处的主殿。
蓝瑚让他先来这里,必定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这塔长成什么模样。
昨日宁楟枫给雨霖寺下帖,开门见山地问弘慈讨要司樾,而蓝瑚却把他的帖子改了,不仅将司樾一事彻底抹去,且拜访的人员名单中,并没有提到恒子箫。
恒子箫心下了然。
有些话,蓝瑚不便明说,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能陪恒子箫来此已是冒了巨大的风险。恒子箫铭记于心。
他饶塔一圈,这塔周果然没人,只有一十来岁的小僧抱着经书靠着墙打瞌睡。
“子箫,你看!”纱羊放轻了声音,指向那小僧的腰间。
他腰上正挂了一把钥匙!
“那是不是开塔门的钥匙?”
恒子箫扫向塔门上拴着的大锁。
说来奇怪,镇压妖邪的地方竟然只配了把铜锁,莫说妖邪了,即便是凡界的小贼都能把这锁撬开。
师父近在眼前,赵尘瑄又随时会来。恒子箫顾不得多想,落地无声地朝那小僧走去。
他对着挂着钥匙的绳子隔空一划。
法力割断了系绳,那钥匙落了下来,他立即抬手,一招隔空取物将那钥匙吸了过来。
“得手了!”纱羊低呼。
恒子箫嗯了一声,心中对那小僧道了声抱歉,轻手轻脚地开了塔门。
转业塔高三十九层,谁也不知道司樾被关在哪里。
“我发现她的味道了。”不等恒子箫思索该从哪里找起,纱羊便道,“她在下面!”
恒子箫讶然,“师姐,你能闻到师父的味道?”
“不算闻,是看。”纱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五万四千只眼睛呢,可以看见许多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当初下界时,文昭司君派她看着司樾,大概就是因为她有着非比寻常的目力,这份眼力即便在仙界也算得上一绝。
“走吧,跟我来。”纱羊往塔内飞去。恒子箫一把拉住她。
纱羊回头,不解其意。
“师姐……”恒子箫抿了抿唇,“我去就好,您在外面等着我。”
纱羊一口回绝,“这怎么行,你又不知道她在哪里。”
恒子箫摇头,“师姐,这塔开得太容易了。”他怎能让师姐犯险。
纱羊一愣,继而道,“那也该是我进去,你留在外面。”
“为何?”恒子箫问。
纱羊不知道该怎么和恒子箫说明。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塔明明是镇压妖邪的禁地,可却这么容易闯入,其中必有玄机。
此乃佛门重地,又是压制妖邪之处,恒子箫上一世的业障太深,兴许会受到影响。
而她身怀仙骨,纵然被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这话却不能和恒子箫挑明,纱羊想了想,说:“只有我看得见司樾的气息,我一个人动作更轻便,你在塔外,也好给我把风啊。”
“可是…”
“别可是了。”纱羊叉腰,“我是师姐,还是神仙,你就该听我的。”
这两个理由虽然充分,可恒子箫还不愿让纱羊冒险。
“师父已经遭了难,师姐再不能有事。”他道,“若师姐执意如此,我只能冒犯了。”
“你!”纱羊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么偏执!”
恒子箫不语。
“罢了罢了,我们一起进去行了吧。”纱羊想各退一步,“万一真有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她又道,“你再拒绝,我就真的生气了。”
恒子箫只好答应。
纱羊点头,飞进了门内,转身对他道,“走吧。”
恒子箫嗯了一声,随纱羊走去。
然而和纱羊不同,他一脚踏入门内,空中霎时荡起金光层层!
恒子箫一怔,眼前一阵晕黑,只觉好似栽入了水中一般。
待再睁眼时,周围景象全都变了。
他后退半步,再看不见半点塔影,一股刺鼻的腐烂尸臭直冲天灵。
恒子箫屏住呼吸。
眼前是一间宽阔冷寂的大殿,没有窗子,密不透风,只在壁上点了几盏幽灯。
殿中摆放着一张张冰床,约莫三五十张。
每张床上都盖着白布,恒子箫没有掀开,但从白布突起的轮廓足以让他判断出下面躺着的是人。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突然会来到这里?
恒子箫拧眉,很快理清了头绪。
他是在迈入宝塔的瞬间移动到这里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自己踏入了塔中所设的幻境。
在轻松打开那把铜锁时,恒子箫便料到了塔内布有机关阵法,不想竟是如此真实的幻阵。
赵尘瑄随时都会来,师父还在塔里,他没时间耗在这里,必须立刻出去!
恒子箫转身,他身后便是这方大殿的大门,也是此处唯一的一个门洞。
不需恒子箫开门,在他看向大门时,那厚重的青铜门忽而自两边打开。
门一打开,有袅袅青白色的烟雾从外冒起,烟雾之中,缓缓走来一道人影。
恒子箫后退半步,在看清门口来人时动作一顿,试探道,“师父?”
门外走进来的正是司樾。
“师父!”恒子箫本能地朝她走去,迈了两步兀地停下,右手扣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他很清醒,此处乃是幻境。
意识到这一点后,恒子箫再看门口的‘司樾’,顿时出现了违和之感。
衣服容貌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可气质上有些许偏差。
师父站着的时候只以单脚支撑重心,总带两分漫不经心的闲散,而此人的站姿极其规矩,倒像是名门望族调.教出来的一般。
恒子箫皱了皱眉。
既然是幻境从他心中提取的师父,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偏差?
在恒子箫警惕的目光下,那司樾开口了。
她向他走来,脸上挂着两分浅笑,一边唤道,“箫儿。”
第122章
恒子箫瞳孔微缩, 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绝不是师父。
出生以来,从没有人这么叫过恒子箫,可不知为何, 他竟觉得这语气有些耳熟, 似乎从前曾被人这般叫过。
“箫儿, ”那司樾靠近了他,口中道,“炼制得如何了?”
一句“箫儿”让恒子箫头皮发麻。
诚然,他幼时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师父能温柔慈爱地对他, 可如今看着司樾脸上的微笑, 他只觉得胸口发堵,欺师灭祖般的难受。
这幻象实在不像话,连他都看不过眼,要是师父知道了,还不知要作上几日的呕。
恒子箫打定主意, 出去以后绝不能把这事告诉师父。
随着‘司樾’的靠近,恒子箫握着剑柄的手指愈紧, 双目紧盯着她的动作。
他暗暗扫视那‘司樾’, 在她身上寻找此阵的窍门。
‘司樾’走至恒子箫身旁的冰床前, 她掀开一张白布, 恒子箫随她的目光一并望去——
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不错, 这一张张白布下皆是尸体。
因‘司樾’那超乎寻常的言行,恒子箫倒把这些尸体忘在了一旁。
“炼制?”他谨慎地顺着她话往下试探。
“怎么?”‘司樾’回头, 松了白布,“可有难处?”
恒子箫看向那露出的尸体, 尸体保存得极好,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他在书里见过类似的咒纹, 隐约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这是在炼制傀儡?”恒子箫问。
“又不是头一次了,何必惊讶。”‘司樾’却是笑了,“箫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顿了顿,明白了什么,悠悠一叹。
“我是无甚所谓,可你怎么办呢。岳景天禛武宗都要你的命,以你现在的功力,如何跟他们对抗?”
“就因为这个,要炼制傀儡?”恒子箫双眉紧皱,“好生荒唐!”
‘司樾’一愣,像是完全没想到恒子箫会这么说。
“那你又有什么办法去抵抗偌大的禛武宗呢?”她问。
“此乃邪道——”恒子箫冷硬地盯着她。
她却激动起来,“我不管邪道正道,只要保住你的性命,管它是什么道!”
“人终有一死,苟且这二三百年又有何用?”恒子箫不为所动,“天网恢恢,生前所做,早晚有一结算。”
‘司樾’垂眸,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低低开口,“箫儿,你这是不听为师的话了么……”
恒子箫眯眸,“你不是我师父。”
许多年前,纱羊也曾问过他:如果有一天,司樾让他去伤天害理之事,他也要一昧盲从么?
“我怎么不是你师父。”
那‘司樾’抬起头来,两边嘴角向外裂开,露出一抹极其扭曲的笑来,“这傀儡术可是我亲自授于你的,你看看这上面的咒纹,除了你师父,这修真界还有谁如此精通邪法咒术!”
“不错,我师父的确是魔,可她不是邪道!更没有教过我杀人偷生之法——”剑光一闪,恒子箫再不废话,抽剑前扫!
冷厉地剑气直冲幻象斩去,这一剑十年如一日,正如当年他回答纱羊所问——
所谓师父,乃学生之楷模。
是仙是魔又如何,若他不认同她,何必拜她为师;若他拜她为师,那必是认同她的道。
司樾身上谜团重重,唯有一点恒子箫能够确定:
那便是司樾的道,绝非邪道!
一剑扫出,那幻影纵身起跃,升至空中避开了剑气。
恒子箫踏气腾空,手中长剑斜削,紧追而上。
‘司樾’一脚踏在他的剑上,绷脚将剑踢偏。
恒子箫顺势转身,回身再扫,一剑削下她颈旁两缕发梢。
那‘司樾’不耐地轻啧一声,后跃开去。
她落在大殿的柱上,双手结印,卸下了温柔的假面后,五官狰狞扭曲,“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自找的!”
说罢,她双臂大张,底下数十张白布同时扬起。
那冰床上的几十傀儡同时睁眼,从床上迟缓地爬下。
待落了地,晃晃悠悠地站稳身形之后,数十双眼睛一齐望向了恒子箫。
这样的眼睛无疑是悚然的。
数十张面孔同时挤进恒子箫一人的眼中。他们没有生命,动作神态如老旧褪色的皮影人一般,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恒子箫心脏一抽。
这些年行走在外,他见过的妖魔鬼怪不在少数,可没有一种邪祟,让他像此时这般惊心。
这说不通。
和活刮菜人、剥皮血尸这等邪物不同,这些傀儡的模样并不可怕,称得上干净整洁。
但他看着这些傀儡的脸庞,却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杀了他!”柱上的‘司樾’一声令下,数十头傀儡不知从哪提起了长枪短刀朝着恒子箫冲去。
恒子箫抬剑欲挡,截下一把太刀后,正要反杀身前的傀儡,出剑之时,手腕却突然一抖,使剑错了两分,避开了傀儡的身体。
他大脑一懵,刀光又来,容不得恒子箫多想,急忙格挡。
他一剑架着三把大刀,抬脚往出刀的傀儡踹去,然脚抬起,又蓦地落下,再也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
身后又有傀儡包抄而来,恒子箫低喝一声,剑上雷光暴涌。
他动用了十成的力,欲一剑清出一片空地。
然数道落雷砸下,却只在恒子箫身周方寸之间,那十成功力只发挥出了半成已矣,连一头傀儡都没有伤到!
恒子箫一惊,果然不是巧合。
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对这些傀儡下杀手。
他手软,傀儡可不。
在水泄不通的包围之下,恒子箫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终使得有傀儡一爪抓开了他的后肩。
鲜血渗处,他动作一顿,其余的傀儡顿如鬣狗般撕咬上来,一棍敲在了他的膝窝。
恒子箫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眼见头顶又苗刀砍来,连忙抬剑架住了刀刃。
他这狼狈的模样令‘司樾’大笑出声,“你看你,这是何苦呢。乖乖听话不好么?只要你听我的安排,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权势佳人,这世上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
“你不是嫉妒那岳景天么,只要按我说的做,百年之内我就能让你超过他,成为新一代的第一剑修!”
恒子箫没空回嘴,他架刀之时,身前露出空档,立刻有傀儡对着他心窝踹来。
喉头泛出一股腥甜,恒子箫咬牙吞下,拼出全力弹开剑上的苗刀,暴喝一声跪地而扫,强劲的剑气将蜜蜂般围来的傀儡尽数清退。
甫有空隙,他立刻起身,拖着被打碎的膝盖往唯一的大门跑去。
一股莫名的怯意如绳索般束缚住了恒子箫的手脚。
不知为何,只要他一看见这些傀儡的脸,便不由得泄劲,连正视他们都做不到。
仿佛…仿佛他已经亏欠他们许多,再不能伤害他们了一般……
他拼命往那扇门跑去,身后是傀儡们杂乱的脚步和‘司樾’那止不住的大笑。
“装什么正人君子!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你我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比我更蠢而已——”
她的声音伴随着猖狂的大笑,回荡在恒子箫耳边,魔音灌耳般挥之不去。
“回来罢,回来罢!天网恢恢,早晚有一结算,不如苟且偷生,尚享一时安逸!”
恒子箫压着烧灼般疼痛的心脏,不听不想,只管往大门跑去。
他冲出大门,回身将门关上。
数十傀儡跟着奔到门后,眼见一只青灰色的手就要插入门中,恒子箫使出全力,在最后一刻合上了大门。
至此,那些傀儡终于不见,那魔音般的笑声也被隔绝在门后。
恒子箫靠着门喘息良久。
心脏突突狂跳,不止是因为方才被傀儡踹了一脚,更是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和惶恐。
他不知道他在逃避些什么,可再也不敢留在那黑暗的大殿之中了。
平复了许久,恒子箫才转头看向身后。
他没有多想就跑出了门,也不知门外是什么模样。
这一转头,眼前的景象令恒子箫一愣。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廊内四壁都贴着镜子。
他往前走去,一路上,头顶、脚下、两旁的镜子倒映出千万个他来。
在恒子箫扭头打量镜子的时候,镜中千万个恒子箫也扭过头来,沉默无言地盯着他。
这感觉不比被傀儡们盯着好受,仿佛在被千万人审视一般。
恒子箫收回视线,可不论他低头还是抬头,四面镜子总能照出他来。
那些视线无可回避,只能硬着头皮在万人注视下步步前行。
恒子箫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想要尽快摆脱这令人窒息的镜廊。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他终于看到了走廊的尽头。
又一扇门出现在他眼前,他受够了被无数双自己的眼睛盯着看,立即推门。
门一打开,恒子箫僵在了原地。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门内没有别的,只有一根横躺着的铜柱。
铜柱横拦整个房间,柱身宽十丈,被烧得通红滚烫,正缓缓转动。
整个房间无一出口,唯有铜柱另一侧的一扇小门可以离开。
想要到达小门,便必须越过这方烧红了的铜柱。
恒子箫扭头,想另寻道路,可一回头,上下左右四方镜子里一齐照出他的脸来。
百千亿的恒子箫冰冷地凝望他,那视线万箭诛心一般朝他射来。
恒子箫下意识往后退去。
后脚一动,顿时踏空,掉入了铜柱所在的房间之内。
滚烫的火气冲天而上,恒子箫呼吸一禀立即提气。
他想要飞回回到走廊之中,可房门却在他眼前霍然关闭,绝了他一切后路!
“呃啊——”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上了铜柱,身体贴到铜壁的瞬间,恒子箫便爆出凄厉的惨叫。
滚烫、剧痛、焦灼味……
他很快便分不清这些了。
烧红的铜粘着皮肉,犹如火炉内的烙饼,恒子箫被烫化在了铜壁上。
他本该痛昏过去,可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时刻感受着血肉被烤焦的滋味。
贴着铜柱,恒子箫随其徐徐地旋转一周,一周之后,落在了对面的那扇小门前。
他趴在地上,半死不活,隐约间有微风拂过。
本以为必死无疑,可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完好无损,无一处烧伤!
恒子箫愣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继而抬眸,看向前了面前这道小门。
身后是炙热的铜柱,他没有退路,只能将它推开。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呈现在恒子箫面前。
山上林立的不是怪石、不是树木,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长刀。刀光晃晃,刺人双目。
想要离开,唯有翻越这座刀山。
眼前刀山,身后火海,面前的景象犹如阿鼻地狱一般。
恒子箫陡然一惊——这不是宛如,这正是地狱之景!
自己经过的这三处密室,正一一对应孽镜地狱、铜柱地狱和刀山地狱。
据他所知,罪鬼生前犯罪过多,令冥王不能一一查明,便会打入十八层地狱之第四层孽镜地狱,狱中镜子会显出罪鬼所犯一切罪行。
方才那条走廊,正和孽镜地狱的描述一致!难怪自己有被审视之感!
身后的铜柱,乃是生前纵火害人者所要前往的第六层地狱——铜柱地狱。
至于身前这座刀山,则是亵神者、滥杀无辜者所要去往的第七层地狱——刀山地狱。
恒子箫愣在原地。
自己到底犯了何罪,为何要受地狱之刑!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放火害人,更没有滥杀无辜!难道只是因为擅闯佛塔就要受如此重罪么?
恒子箫回头,已望不见最初的大殿。
猛然间,他想起了‘司樾’最后大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天网恢恢,早晚有一结算,不如苟且偷生,尚享一时安逸!」
这话正是他一开始回拒‘司樾’时所说的——
「天网恢恢,生前所做,早晚有一结算。」
“唔…”大脑忽然撕裂般生疼,恒子箫抱着头弯下了脊背。
在这痛苦之中,他恍惚想起了自己从小做的那几个荒唐的梦。
梦里的他修了邪法,杀人如麻、冷酷无情。
但那不过是梦而已!梦而已!怎能当真!
他想要嘶吼、想要为自己鸣不平,可头颅内斧锯一般的疼痛令他无力开口。
那些傀儡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
冷灰色的皮肤、空洞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他们明明不会说话,恒子箫却隐约听见了一声声微弱的呼喊。
有人在喊:“救命!”
有人在喊:“别杀我……”
有人在喊:“我还有妻儿老小,求求您放了我!”
这些声音如蚊吟般微弱,可汇聚到一处后,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要将他溺死其中。
恒子箫甩头,却甩不开脑内这些乱麻般的声音。
他们是谁……他们在向谁求饶……
不管是谁,走开,快走开!他不认识他们!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恒子箫抱着疼痛欲裂的头,重心一倾,骤然往前栽去。
他一头栽倒了刀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刀尖顿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厉啸出声,痛得打滚,却滚向更多的利刃。
很快,连脖子也被扎穿,再喊不出声来。
这不是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刀山之后还有油锅、还有火山、还有刀锯。
一轮之后,从头开始,又是一轮。
交替轮换,酷刑不休。
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利刀锯成两半之后,恒子箫倒在地上,眼前又出现了一扇小门。
他五体投地地趴着,阴风吹过,身体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他一次次被撕碎,又一次次被拼上,恍惚已在这无边地狱中待了亿万年,从头到脚,无处不被施刑上万次有余。
他无罪……他无罪……
起初,恒子箫冤屈不平,可在一轮又一轮的烈刑之中,他耗尽了精力,疲惫萎靡,迷惘间,似乎自己真的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浑浑噩噩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刑海里,恒子箫忽然听见一苍老沙哑的声音。
“你,想出去么。”
他迷蒙地回头,见一黑瘦老人正立在刑架旁,负手望着地上的自己。
这老人个子矮小,精干细瘦,可精神矍铄,一对小眼目光炯炯,和弘慈那般慈眉善目者有所不同,一看便不好相与。
恒子箫动了动嘴唇,艰涩地开口:“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管回答我,想出去么。”
恒子箫动了动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支起上身。
他望着老人,黑眸中尚存坚毅,“要……我要出去,师父还被关在塔里……”
老人却是一叹,继而抬手。
两道小门出现在恒子箫面前。
他指向他左侧的门,“推开此门,再走百轮刑房,即可回去。”
恒子箫一颤。
只是听着一句话,他的身体便本能地为那些酷刑而颤栗起来。
“又或者,”老人一笑,指向右侧的门,“从这扇门走,你能回到最初大殿,那里不也有你的师父么。”
“它不是师父……”恒子箫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
他踉跄,往前走去,每一步都痛得喘息。
“又有什么不同呢。”老人在他身后道,“那里的‘她’不仅更加温柔,你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恒子箫抬手,覆在了左手把手之上。
他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地重复道,“它不是师父……不是……”
说完这句,他一把拉开大门。
眼前金光一闪,下一刻,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恒子箫面前。
一方小室内,司樾口中啃着半颗黄杏,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恒子箫。
恒子箫亦是一愣,自己开的不是左门之刑门么,怎么会…他随即眸色狠戾,立刻拔剑刺向司樾。
“干什么干什么!”司樾两指架住他刺来的剑,晃了晃,“三天不见你小子要弑师了?”
恒子箫望着她,来来回回地打量她脸上的神情。
司樾被他看得恶心,弹开剑尖,“谁带你来的?”
恒子箫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哑巴了?”司樾问完,就见眼前的青年倏地红了眼。
他脱手松了剑,一把抱住了她,埋在她颈侧喘息啜泣。
“师父……”他沙哑地唤着,身体紧绷,微微颤栗。
司樾抬眸望向恒子箫身后。
关她的房门上刻有百道封印,可恒子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直到他出现的那一刻为止,司樾没有察觉到半点恒子箫的气息。
她抬手拍了拍怀里啜泣的青年,不由一哂。
她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缘还没有尽。
她搂着抽泣的恒子箫,抬眸望着顶上的佛印砖块。
这就是她非结不可的缘么——
在她要送走恒子箫之时,佛门竟来亲自给他们作引介。
这场缘就如此不可解,如此不可避?
司樾暗叹一声。
“好了好了,”她拍了拍恒子箫的肩,“起来,出去了。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恒子箫起身,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师父,我没有……”
他眼睛还是通红着的,恒子箫从小就倔,极难看见这柔软的面孔。
司樾叹了口气,从他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来。
“给,擦擦罢。”
恒子箫低头,看着自己被撕坏的衣服,心中一片安泰。
这才是师父温柔时的模样。
“师父,”恒子箫倏地想起了来时听见的消息,“赵尘瑄正往这边来,我们快走!”
他说着便打量起可以逃走的地方,一回头,却见关押司樾的房门正大咧咧地敞开着。
这门所在的方向,正是他来时的方向。
如此说来,他推开的最后一扇门不是地狱,而是师父的牢房!
恒子箫一怔,那位老人到底是谁,为何要帮他破阵,又为何要帮他解开师父的牢门?
他心中疑云密布,可眼下时间紧迫来不及叙话,只拉着司樾的手带她出了塔。
塔外纱羊一见到两人便扑了过来。
“司樾!你总算出来了!还有子箫!你刚才去哪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被吸入幻阵之中了。”恒子箫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再说。”
“好!”纱羊飞在两人身后,沿小路从寺院后门离开。
出了这道门,司樾回头,又往那高耸的转业塔处望了一眼。
她眯了眯眼眸。
塔顶最高处,身披袈裟的弘慈正伫立其上。
在司樾回望之时,他对着她双手合掌,低头致意,仿佛一早就等候在那儿,专为她辞行。
第123章
恒子箫带着司樾一路去了昇昊宗附近的宁家别院。
宁楟枫和蓝瑚在他们后脚赶回。
两人一进门, 看见房里的司樾后如释重负,纷纷松了口气。
“真人。”蓝瑚低头行礼,宁楟枫更是道, “真人您可算是出来了。此行再要不成功, 恒弟可得趴在床上哭了。”
司樾嘴角一扬, “早就哭过了。”
恒子箫双颊涨红,想要反驳却也无话可说,只得转移话题道,“这次多谢二位了。”
“谢什么。”宁楟枫说, “我和蓝瑚早就把你当做亲弟弟看, 也早就把真人当做半个师父了。”
“是呀,”蓝瑚让紫竹取了幕篱,一双明眸笑意盈盈,“你要真想谢,不如叫声兄姊来听听。”
“这个好。”宁楟枫拍手, “这么多年了,还没听你叫过我们呢。”
恒子箫一顿, 脸上显露出两分小孩见远房亲戚的别扭来。
可宁楟枫和蓝瑚帮了他那么大忙, 这点要求他焉能不理。
恒子箫微微低头, 酝酿一番后拱手道, “多谢楟枫兄, 多谢…蓝姐姐。”
楟枫兄三个字倒还顺畅,可蓝姐姐一词却被恒子箫念得跟小媳妇似的, 头也别去一旁,不敢正视蓝瑚的眼。
见他如此, 屋内的人都笑了起来。
“对了,”纱羊记起事来, “楟枫、蓝瑚,你们遇上赵尘瑄了吗?”
两人落座,宁楟枫道,“遇上了。才在等候室内坐了一会儿他就来了。”
“我们在时他居然已经来了?”
“他和我们一起等候弘慈大师,可大师迟迟未到,他便说要出去转转。”
宁楟枫看向蓝瑚,“多亏蓝瑚周旋。她问赵尘瑄是否常来雨霖寺,那赵尘瑄不敢明说自己是为真人而来的,便谎称自己偶尔会来佛寺参拜,反问我们为何来此。”
蓝瑚端起茶盏,“我便说我们刚刚订亲,是为求姻缘来的,此前对佛教不甚了解,他既然常来佛寺,就请他带我们去佛殿参拜。”
“他真的带着你们去拜佛了吗?”
宁楟枫道,“一开始自然是推脱的,说让沙弥带着就行。我反问他来寺里不拜佛,莫非还有什么事要办。他回答不上,只能同我们走了。”
“原来不是我们动作快,是你们拖住了赵尘瑄。”纱羊拍拍胸口,吁了口气。
“楟枫蓝瑚,你们不知道,子箫刚进佛塔就被吸到幻阵中去了,光我一个人在外面无头苍蝇似地乱转,要再遇上赵尘瑄,真不知该如何收场。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了。”
蓝瑚笑道,“师姐年年寄来的花还不够吗。”
“不止是谢,”纱羊道,“之前净为司樾着急了,还没有祝贺你们订婚呢。”
她看向司樾,“他们为了救你可是花了整整一百万灵叶,你没什么表示吗?”
“一百万!”司樾叫了起来,一拍大腿,痛心疾首,“何不早说!”
“你关在塔里,去哪早说啊。”纱羊叉腰,“我们都被你折腾惨了,还不快拿点什么宝贝出来!”
“好吧。”司樾一指纱羊,“要是不嫌弃,这小玩意儿就归你们了,能说能动,活灵活现,养起来也不费神,就是吵了点,权当我的一点心意,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蓝瑚掩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司樾!”纱羊愤怒道,“还有蓝瑚……你怎么也开我的玩笑!”
蓝瑚弯眸,宁楟枫接话道,“既然真人已经无事,师姐也和我们一起云游如何?”
恒子箫也看向纱羊。
纱羊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严格意义上说起来,引导恒子箫飞升是司樾的任务,而她的任务是监督司樾。
因此不论是从前恒子箫游历人界,还是这次他随宁楟枫蓝瑚游历修真界,纱羊都选择待在司樾身边。
她不去,两人也不勉强。
今日忙了一天,总算把司樾从塔里救了出来。
众人各自歇息,决定明天再聊日后的行程。
宁楟枫蓝瑚等人离开后,司樾看向了恒子箫。
恒子箫身上的气息变了——
在转业塔中见面时,她还以为是被佛光遮蔽,可如今看来,并非自己错觉。
这小子身上的煞气灭了三分有一,而宁楟枫和蓝瑚身上的怨气竟也少了大半。
“小子,”司樾抬眸,望向恒子箫,“你说你踏入了转业塔的幻境,那幻境中都有些什么?”
恒子箫本在给司樾倒水,听到这话,他手上动作一顿。
背对着司樾,恒子箫道,“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光怪陆离的乱象,荒诞得很。”
“是么……”司樾若有所思。
她料定恒子箫没说实话。
塔中必然发生了什么,才使恒子箫身上原本浓郁冲天的煞气削减了许多。
看来雨霖寺里不止有她未尽的缘分,还有恒子箫的因缘。
如此,她倒安心了不少……
“师父。”恒子箫将茶水递到司樾面前,“您在塔里受苦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受苦了。”司樾笑道,“倒是你,惨白个脸,跟鬼一样,快调息去罢。”
恒子箫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司樾道。
“师父……”恒子箫抬眸看她,“我一定要和您分开么。”
“狐狸清窝,苍鹰驱雏,早晚的事。”司樾道,“你我道不相同,成仙这条路上,和我待久了没有好处。”
恒子箫垂眸,“我非要成仙么。”
“非要。”
恒子箫一怔,他望向司樾,那双紫黑色的瞳孔深邃浩瀚,全是他看不懂的神情。
半晌,他败下阵来,低低道,“弟子遵命。”
这是第二次了,司樾的口吻依旧没有半分松动。
恒子箫不再尝试,他有自知之明。
他答应了司樾,余生之内,会尽己所能提升修为。
但不是为了飞升成仙,只是为了遵从师命。
翌日早上,几人最后聚了一次,司樾便和纱羊离开了。
她把恒子箫留在了宁楟枫和蓝瑚身边,直到他飞升为止,师徒都不必再见。
“就…就这样走了吗……”纱羊趴在司樾衣领上,望着身后送他们的几个孩子。
二十多年前,恒子箫站在宁楟枫和蓝瑚身边还显得格格不入,如今他们一并站着,已无分别,仿佛是一块儿长大的同门亲兄弟般。
和司樾这样的魔头、她这样的虫仙相比,恒子箫到底还是更适合跟宁楟枫蓝瑚这等青年才俊相处同行。
“他心性已固,接下来就是个人的修行了。”司樾道,“你我待在他身边也无助益。”
“毕竟是一手养大的孩子,说分开就分开了……”纱羊心中怅怅的,接着又看向司樾,“我以后还能在仙界和他重逢,可你往后就难见他了。”
“我一个魔,成天见仙做什么。”
纱羊一扯她的头发,“成天见仙怎么了?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好痛。”司樾捂着头,“你说怎么了,才处了几十年我就秃了一半,要再相处下去,早晚有秃光的那一天。”
“我也没办法。”纱羊说,“我的力气太小了,打你别处都不痛不痒的,只能拔头发。”
“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做个不打人的善良仙子么。”
“我是不打人啊。”纱羊理直气壮道,“你什么时候见我打‘人’了。”
“你真是越来越不怕我了。”司樾睨她,“信不信我拔了你的翅膀,把你烤来吃咯。”
纱羊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睛,“都认识多久了,你还在我面前摆什么凶相!”
司樾哼笑,“也不知道是谁当初一见我就吓晕了过去。”
“那时候我不了解你嘛…”纱羊一顿,片刻,轻声问道,“司樾,我知道你绝不是坏人,当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真的做了值得被囚禁整整三千年的恶行吗?”
司樾哈哈一笑,“事到如今你竟问起这个来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并不是大家说的那样。”纱羊道,“不管是你,还是屠杀了整个煌烀界的子箫,你们虽是魔,可本性并不坏呀,为什么天界都是些岳景天那样的家伙,一见到魔就非要诛杀呢。”
不知是不是纱羊的错觉,这一刻,司樾望着她的眉眼竟有两分柔和。
她道,“你现在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文昭派来了么。”
“什么?”纱羊不解,“因为我善解人意?”
司樾搓了搓她的头顶,“因为我中意你。”
纱羊拼命推开她的手指,护住自己的头发,“说什么呢!又不是给你选妃,我可是来监督你的!”
“行行行。”
“说到岳景天,”纱羊道,“岳景天那边可怎么办?赵尘瑄回去通风报信的话,他肯定又会找过来的。”
“不打紧,我会改他的记忆。”
“万一弘慈又…”“不会。”
纱羊还没说完,司樾便道,“他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可是岳景天的朋友,又不是你的。”
“那我们赌一赌,我押五枚灵叶。”
“昨天让你送礼,你说自己兜比脸干净,怎么一和楟枫蓝瑚分开就又有钱了!”
“嘿嘿。”
“亏他们那么尊敬你,你这样也算是长辈吗!”
“我不是,”司樾大言不惭道,“我刚及二八,做他们女儿都行。”
“呃…真是厚颜无耻……”
两人打闹着往前走去,留下身后漫漫黄土路。
司樾确信,她不会再见到弘慈了。
不管是她还是恒子箫,他们的因缘都已了结,再没有见弘慈的必要了。
第124章
如纱羊推测的那般, 赵尘瑄回去之后,岳景天果然追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弘慈为他护法,司樾便继续了上一次未完的咒术, 将他记忆做了微调。
照旧把昏迷的岳景天丢在路旁, 照旧摘下他的储物器, 司樾畅快地走了。
她本想找一处孤山蜗居,但修真界不比凡尘界,修士们做起土木来轻而易举,但凡是山基本都被开发占据。
司樾晃了一圈, 带纱羊进了北边的森林。
“我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纱羊搓了搓胳膊, “这里可是妖魔们的老巢。”
“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可我不是!”纱羊道,“这里不仅阴气重,寒气也重。到处都是雪,离村子又远,我们吃什么呢?”
司樾噗嗤笑了出来。
纱羊不明所以, “你笑什么?”
司樾瞥向她,“你是真把自己当虫子了?竟操心起食物来。”
纱羊一愣, 猛地一敲自己的脑袋, “都怪你, 我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居然习惯了进食。”
“我可没逼着你吃。”
“是是是, 是我自己定力不够。”纱羊抱胸, “可既然已经解决了岳景天,我们也没必要非来这样的苦寒之地吧?你搜刮了他那么多钱, 就不能在温暖的地方买栋宅子吗。”
她一缩脖子,躲过头顶松枝上砸下来的一捧雪。
险些被压扁, 这也太危险了!
“这里除了树就是雪,我们要住在哪里?”
白雪覆盖了大地, 一眼望去皆是黑色的树木,除几只寒鸦外,再见不到一点儿生气。
“我既然来,肯定有所打算。”司樾偏头,避开旁边的枝杈,“你少操些心。”
“这可是我未来百年都要住的地方,能不操心吗。”
她们快要走到森林的中心,纱羊只觉四周寒气越来越盛,她忍不住再度劝道,“司樾,不能回裴玉门么,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司樾这一路找的都是荒山野岭。
送走恒子箫,不仅是因为他和宁楟枫蓝瑚在一起修道更好,也是因为司樾的时间不多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粉碎了三块紫晶,照此下去,那发出紫晶的人很快就会寻觅到她的踪迹。
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家伙,恒子箫跟在她身旁多有麻烦。
她不回裴玉门,也是怕像先前两次那般破坏了裴玉门的安宁。
这些话司樾没有和纱羊明说,纱羊的耳目便是文昭的耳目,紫晶一事,她向来是瞒着纱羊的。
她只道,“这煌烀界中,我也就能投奔这里了。”
“投奔?这里?”纱羊眨了眨眼,“你在这里还有熟人?是谁呀?”
话音刚落,前方忽然传来树枝摇曳的沙沙声。
纱羊一惊,立即缩进司樾的衣领当中,只露出一双圆眼警惕地盯着前方。
咔嚓……咔嚓……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某种巨物正在靠近。
“司樾!司樾!”纱羊低呼起来,“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有妖精!”
司樾乐道,“你自个儿不也是妖精?”
“我是妖仙!好吧,说是妖精也不算错,可我是好精!”
“指不定人家也是好精。”
“你在说什么胡话!”纱羊不假思索道,“这股煞气必是邪妖无疑!”
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白影,黑色的树干之间,这抹白影格外显眼。
纱羊咿地叫了起来,猛地缩进了司樾衣服里,脑袋也不敢露了。
直到司樾隔着衣服拍了拍她,“你养的孩子都能一个人斩杀魔物了,你怎么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解、解决了吗?”隔着布料,纱羊的声音闷闷的。
司樾抬眸,看着眼前的白影,道,“解决了。”
纱羊蠕动着从她衣领露出头来。
甫一抬头,她眼前便出现两排腥臭的利齿。
“咿!”纱羊尖叫出声,又要钻进司樾怀里,被司樾掐住了翅膀。
纱羊被迫露在外头,第二眼才看清了面前是个什么东西。
眼前是一头巨大的森林狼,体型几乎一头小象!
它披着雪般的白毛,双眼猩红,尾若瀑布,正对司樾低头吐舌,又凑来嗅舔司樾的下巴。
纱羊的位置,正好对上了狼口。
“好大的白狗!”纱羊一顿,猛然间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司樾,“这、这不是当年昇昊宗派出的金字悬赏令上的图吗!难道它是那头魔狼的族人,现在来找你报仇了?”
“不错,”司樾道,“它正是左大臣之女。”
“怎么还有左大臣的事!而且左大臣不是人类吗,为什么会有这样毛茸茸的女儿!”
“啧,那他媳妇儿是狼好了。”
在纱羊崩溃的时候,眼前的白狼身上焕发出一道白光。
白光散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披着白色狼毛大氅的年轻女子。
纱羊惊道,“它变成人了!”
司樾说:“因为左大臣是人。”
“不,我父亲也是狼。”白狼道。
她右手贴着左胸,对着司樾俯身,“恩人,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小白,最近怎样?”司樾熟络地寒暄道。
“恩人,我叫小玲。”白狼说。
“小玲?”纱羊一愣,没想到那样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狼居然有如此淳朴的名字。
“破晓的晓,茯苓的苓。”
“啊、啊原来如此……真是个雅致的好名字。”
“你看,”司樾嘲笑道,“你就没文化。”
“你有什么脸说!”
晓苓没有理会她们的拌嘴,转身前指,“两位请随我来。”
司樾揣着手,跟在了晓苓身后。
纱羊扯了扯她的头发,小声问:“司樾,她到底是谁啊?”
“是狼吧。”
“我当然知道是狼了,”纱羊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嘿嘿,你醋了?”
“……”纱羊手上一使劲,拔了司樾两根头发代替了回答。
“仙子不必生气。”走在前面的晓苓道,“我与恩人并无情愫。”
“我没有生气。”纱羊急忙辩解。
晓苓似乎也不在乎她到底有没有生气,她甚至不在乎纱羊叫什么,连她的姓名也不过问,平静地兀自往下说道,“二十多年前,有一伙修士闯入森林,欲抓捕我族幼崽。我警告了他们,不想却招惹上了麻烦。”
她说到这里,纱羊便猜出了晓苓的身份。
“原来你就是悬赏令上的魔狼!”
“不错。”晓苓边走边道,“我一时心软放走了两个人,往后来狩猎我们的修士就一发不可收拾。”
纱羊看着她身上披着的那件白狼毛大氅。
这样的皮毛的确是稀罕物,即便是大宗也会心动。
“单单杀人倒也不算难事,可那些狡猾的修士不分昼夜地前来骚扰,搅得我族寝食不安。就在我烦不胜烦的时候,恩人出现了。”
她道,“恩人为我们白狼一族施了咒术,令我们的皮毛在凡人眼中变成灰黑色。至此再无人前来骚.扰。”
纱羊扭头,“这么说,你带去仙盟领赏的那张魔狼皮是假的?”
司樾道,“谁说的,那可是足足十万的交易,我会这么奸诈吗?”
“那是怎么来的?”
晓苓替司樾解释,“是收集了我们脱落下来的毛制成的。”
司樾得意道,“货真价实吧?”
说话间,晓苓停了下来。
她转身,回望向身后的纱羊司樾,“到了。”
“到哪儿了?”纱羊抬眸远眺,前方是一片河滩。
终年不化的河边铺满了碎石,碎石之后是裸露出来的冻土。
那些冻土被打出一个个洞来,正有白狼在洞口进出,又有狼趴在石滩上休息。
见了晓苓,在外的白狼们纷纷奔了过来,它们仿佛是一团团火热的雪,热情地仰头,争相与她亲昵,又围着司樾转圈打量。
显然,这里就是白狼一族的巢穴了。
“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安排歇息。”晓苓抬手抚在其中一头狼的头上,她打量了一眼司樾的身形,拍了拍手下的狼头,“去那边,挖三个产房出来。”
手下的白狼们得令,飞奔至冻土处,俯下身子便开始刨土挖洞。
“等、等一下!”纱羊道,“我们也住在地下吗?”
晓苓惊讶地看着她,“仙子想睡在地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纱羊说:“晓苓,你既修得了人身,为什么没有建房子呢?”
晓苓指向一个个洞口,“下面就是房子。”
“我是说……人类那样的房子。”
晓苓更奇怪了,“我又不是人类,为何要建人类的房子?”
“可你这不是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了么。”
“我终究是狼。”
纱羊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交流。
晓苓也显得疑惑,不明白这么冷的天,纱羊为何执意要把房子建在地上。
“欸,不用理她。”司樾对晓苓道,“多谢你收留我们,我估摸着要打扰二三百年。”
“恩人不必客气。”晓苓低头,“您为我们省去了不少麻烦,只是挖个洞,举手之劳而已。”
“不止是挖洞,”司樾说:“请你捕猎之后也分我一份。”
晓苓偏头,凝视着她。
那眼神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她道,“冰天雪地,狩猎不易。我族的规矩,分食必分力。”
“没有不出力就得到食物的方法吗?”
“除非是两个月之前的幼崽。”
司樾指向自己,问:“你看我有没有可能才两个月?”
晓苓摇头:“据我看来,大抵不是。”
“这还大抵些什么!”纱羊受不了这两人一本正经地说胡话,她对晓苓道,“真是对不起,您能收留我们就很感激了,食物的事我们会自己看着办的。”
晓苓点头,“好。”
另一边,给司樾和纱羊的洞已然挖好了,晓苓躬身道,“那我就去狩猎了,两位自便,只是千万不要靠近怀孕带崽的母狼。”
“好。”纱羊点头,保证道,“您放心,我们不会惹事的。”
晓苓嗯了一声,白光一闪,又化为了狼形。
她一甩身子,仰头发出一声狼嚎,立刻有八.九头白狼奔至她身后,随她一同往森林深处跑去。
目送狩猎队伍离开,纱羊望着刚打出的洞口,看了眼司樾。
“我们真的要像蚯蚓一样在土里住两三百年吗?”
“土上住得,土下怎么就住不得了。”司樾率先抬步,跳进了刚容一人的洞里。
她声音穿过土层,对纱羊唤道,“下来吧,这下面宽敞着呢。”
“就挖了那么一会儿,能挖得多宽敞?”纱羊很不情愿,“我可不想挤在地下。”
“你来,”司樾道,“先看了再说话。”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洞嘛。”纱羊抱怨着,实在不明白司樾放着好好的裴玉门不住,非要跑来这种地方。
她不情愿地飞入洞中。
穿过一段土层,待进入其中巢穴后,她不由得愣住了。
眼前哪是什么土洞,分明是一间三开间的宅子!
屋内灯火通明,家具摆设一应俱全,更有地毯铺地,温暖又明亮。
“这是什么!”她惊喜道,“难道是白狼一族的术法?”
“是我的术法。”司樾找了张软塌躺下,伸了个懒腰,“走了好几天了,总算安顿下来。我得歇息了,你爱干嘛干嘛去。”
“在那之前你先回答我,”纱羊飞去她眼前,严肃地看着她,“那悬赏所得的十万去哪了?”
“花了。”
“花哪儿了?”
司樾支着头,困倦道,“你管呢。”
“我是不管你怎么花的,反正是你自己挣的钱,可既然要来白狼的领地,你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原委吧。”纱羊有些委屈,“我今天说晓苓不是好东西的那一句话,肯定被她听到了,所以她才对我那么冷淡。”
“你想多了。”司樾道,“她天生冷情。”
“不管她天生如何,肯定被她听到了,接下来我们还要在这儿住两三百年,我往后可怎么见她啊。”
“我又不是没有提醒你。”司樾笑道,“我说了她是好妖,你自己不信。”
“那么浓的血煞之气,我当然会以为她是个邪妖。”
“她确实是杀过人的邪妖。”司樾不否认。
“这不一样!”纱羊喊道,“悬赏令上写的是她杀死了数条人命,可实际上明明是修士先盯上了她的幼崽,所以她才反抗。你既然知道实情,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
“你不说,不是叫我平白冤枉人家么。到现在外界都觉得是晓苓单方面闹事呢。”
“欸,这点事儿你和我较个什么劲。”司樾敷衍地挥手道,“再有二三百年你就回天上了。往后再也见不着的人,管那么多做什么。好了好了,你现在知道了不就行了。”
“你…”纱羊想要指责司樾,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心口堵得慌,司樾倒是一闭眼开始睡觉了。
看着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纱羊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脱口而出喊了一句,“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所以天界诸神才都误会你、觉得你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别说是其他不了解司樾的神仙了,就说是她,这些年她问了司樾多少次,司樾一次都不和她解释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这样一味回避,别人怎能不误会!
纱羊的怒吼令榻上的司樾睁开了一只眼,她不恼反笑,“我确实是魔头啊。”
“我真想把你的头摘下来,掰开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司樾懒洋洋地摆手,请她随意,自己一歪头睡过去了。
纱羊愤懑地离开,独自观摩这间屋子。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要在这里待上二三百年,直到恒子箫飞升。
纱羊一边检查屋中摆设,一边盘算着:
上一世,恒子箫领着珏尘宗和几大仙门混战时是两百岁左右,那时岳景天早已飞升。
岳景天大恒子箫三百岁,这么算来,他四百多岁就飞升了。
这一世恒子箫没有练邪功,虽然前期修炼得比上一世快,但后期必然要慢下来。
若要飞升,恐怕不会比岳景天更快。
四百岁……纱羊自己都才三百多岁,无法想象四百岁的恒子箫是何模样。
想起恒子箫,她和司樾既已安顿下来,也该给他去封信,告知他她们的住处所在。
思及此,纱羊连忙飞去书房,提笔蘸墨,写了封简信化作灵鹤往洞口飞去。
她在下面目送灵鹤离开,透过那一方土洞,望见了上方清灰色的天穹。
三百年——换算起来,不过是大世界的一个月而已,也不知她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和司樾的故乡都如何了……
确认灵鹤离开,纱羊收回目光,又觉得自己实在多心。
这一趟任务前后满打满算也不到大世界的两个月。
两个月而已,能有什么改变呢。
第125章
九重天
文昭合袖躬身, 恭敬道,“老祖。”
殿上的天圣母啻骊转过身来,身上金披、发上珠翠皆散发熠熠神光。
“你来了。”
“是, ”文昭道, “应诏前来, 不知老祖有何吩咐。”
“我没有别的事,只来问你,煌烀界如何了。”啻骊缓缓落座,座边立着的箜篌仙子为她轻轻打扇。
“司樾纱羊已下界一月有余。”文昭侧身, 长袖一挥, 一面水镜出现在了殿中。
“老祖请看,她二人将煌烀之魔引导得极好,如今那魔已踏入渡劫期,只差最后一道机缘便可飞升成仙。”
啻骊望着镜中的黑发男子。
上一次见时还满身血污,如今却气宇轩昂、双目清明。
她点了点头, “确实大不同了。”
“只是想要飞升…恐怕不易。”文昭道,“这最后一道机缘, 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我知道, ”啻骊望向他, “所以才找你过来。”
文昭低头, “请老祖示下。”
见他如此, 啻骊却是笑了。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你我都看得出, 那煌烀之魔没有仙缘,是断成不了仙的。”
文昭不语。
啻骊这话不假。若屠杀亿万生灵者都能立地成仙, 那天规何在,天道何存。
“神王赐你管理三十六小世界之职, 煌烀界却在你眼皮子底下毁了。”啻骊笑道,“文昭,我向神王求情饶你,你该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是……”文昭低头应道,“文昭从未忘记老祖大恩。”
“最多三日,让那个小魔头上来。”啻骊道,“平心而论,他修得还算不错,此时飞升也合乎情理。”
“让恒子箫飞升不难,只是……”文昭顿了顿,继而汇报道,“自他三十岁以后,司樾便和他分离两处,再没有见过他一次,只怕如今连他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
听到这话,啻骊忽而笑了起来。
“文昭啊,你还是不了解她。”
她道,“若司樾果真不在乎,又何苦躲进深山老林,连着三百年都不肯见他一面?依我看,那小魔头早就在司樾心中有一席之地了。”
文昭蹙了蹙眉,尚有些不忍,“老祖,那恒子箫虽然成过魔,可毕竟是神子,如今改邪归正,大有前途。
“司樾虽然对他有师徒之情,但毕竟只相处了三十年而已,不如混沌界中她的那些旧部来得感情深厚。
“若非要以人质挟持司樾,何不用混沌界中的妖魔呢。”
“我知道,你是想一石二鸟。”啻骊瞌眸,“可是文昭啊,你不要忘了,为何封在灵台里的是司樾,而不是你我。”
文昭一怔。
啻骊又道,“天有天规,不论是我还是神王,都要遵守。我们活得再久,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粟,还是会死,还是逃不开因果。”
文昭沉默片刻,道,“老祖,那司樾关在灵台三千年,或许……她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不会再作恶了。”
啻骊一叹,“那一战,搅得九重天翻江倒海,陨落了多少仙神。你让我怎么敢赌?”
“去罢。”她抬手,袖上金丝闪烁,光辉灿烂,“是时候了。”
文昭无话可说,垂头拱手,“是,谨遵圣命。”
他退了出去,啻骊身旁的箜篌仙子抬眸望了他的背影一眼。
啻骊偏身,揉了揉太阳穴,“行了,别扇了,为我抚一曲罢,清闲也就这两月而已了。”
箜篌收了扇子,欠身应道,“是,老祖。”
她走到垂帘之后,幻出本体箜篌琴来,为天界的副主安神弹奏。
几曲之后,箜篌服侍啻骊回殿休息。
待啻骊歇下,关上寝殿大门,箜篌立刻快步往一重天而去。
常理而言,仙神们需各司其职,是不能随意串界的,但箜篌身为啻骊老祖的贴身侍女,不管到哪儿都没有人拦阻。
这一路畅通无阻,待到一重天和混沌界的交界处,箜篌扭头四顾,确认周围没人后,立刻幻化了容貌,扮做一普通小仙,往混沌界而去。
仙族擅自前往混沌界,是必打入天牢的重罪。
这是箜篌第二次来混沌,上次来时,她还不是啻骊的侍女,只是个刚刚修出人形的无名小仙。
甫一离开天界的边界,四周的空气便叫箜篌恶心作呕。
和一派清气的天界不同,混沌界是清天和浊地的中间地带,此处气息驳杂,多是浑气。
妖魔们在此汲取灵气,犹如沙里淘金,金多,沙子更多,修炼起来比在天界艰难数倍。
正因如此,混沌界的妖魔普遍弱于仙神,直到五千多年前,混沌界出现了一座混沌宫,其宫主带领着混乱割据的混沌界走向了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盛的时期。
那是令天界诸神们开始忌惮、畏惧混沌界的时期。
只可惜好景终究不长,这样的强盛只停留了两千余年。随着混沌宫宫主的离开,由她领导的盛世也一去不复返,走向了更消极、更混乱的末世。
箜篌有幸见过极盛时的混沌宫,今日来也奔着混沌宫而去。
昔日那歌舞不绝、热闹奢靡的宫殿,如今冷冷清清。
虽还有不少妖魔住在里面,可形容颜色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灰寂。
“站住!”
箜篌落在宫门前,有一小少年拦住了她。
男孩生得精致非凡,着红白相间衣服,一对圆眼呈红琥珀色,左颊有一方巴掌大的橙色枫叶印记。
这印记从额角到鼻翼,覆盖左眼,占了他半张左脸。
他上下打量箜篌后,冷声道,“天界的人,来此作甚!”
箜篌认出了他,“赤枫…你是赤枫吧?”
男孩愈发警惕,“你是何人?”
箜篌抬袖,幻回了原本的模样,殷切道,“你还记得我么,我是箜篌仙子。”
“不记得。”被唤作赤枫的男孩冷声道,“管你是什么仙子,这里不欢迎天界的人,给我滚!”
“我来是有要事!”箜篌焦急道,“时间紧迫,请你立刻带我去见美人笛。”
“姑姑最痛恨天界的人,”男孩那张可爱的脸上露出与之不符的阴戾,他右手握上腰间的赭色唐刀,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箜篌进退不得,正不知该如何时,宫门后的拐角处又走来一位女童。
“什么事那么吵?”
这女童和男童长得极为相似,唯一不同处在于她脸上的枫叶印记落在了右脸。
那女童走出来后,箜篌立刻扬声唤她,“红枫,你还记得我吗!”
被唤作红枫的女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当年主人救下的那个箜篌?”
“是,是我。”箜篌点头。
“你怎么会来混沌,”红枫微讶,紧接着又露出了和赤枫如出一辙的冷色,“莫非天界又要动手!”
“不,我是私自下界的。”箜篌道,“事情紧急,我要立刻见美人笛。”
她再三纠缠,赤枫脸上戾色愈重,他上前半步,欲要拔刀,被红枫拦下。
她对箜篌道,“姈姑姑不在,去沥泽对付鬼牛叛军了。如今宫中只有娋姑姑。”
“沥…”箜篌只来过一次混沌界,十来天便回去了。除了混沌宫外,她再不知道别的地方,根本不知沥泽是何处。
“因为打仗,沥泽那边的传送阵已经不能用了。”红枫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从最近的传送阵过去要飞好几个时辰,像你这样一身仙气的仙子出现在那里也不安全。你要有什么事,还是和娋姑姑说吧。”
“美人琵琶么……”箜篌目光微移。
她衡量一番,别无它选,只得应道,“好,那就带我去见她吧。”
红枫转身,“跟我来。”
在赤枫的冷眼下,箜篌跟着红枫进入了混沌宫内部。
她将箜篌引到一处偏厅,让她在那儿等候,自己则去请媿娋。
箜篌印象中,和温婉理智的美人笛不同,美人琵琶媿娋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可眼下她等不到媿姈,想来和媿娋说也是一样的。
箜篌坐了一刻多钟,终于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铃音。
她抬眸望去,一身金红纱裙的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来人额间一抹妖冶的红色花钿,臂上戴了长长一截金色臂钏,身上纱裙轻薄而华丽,侧边开叉,行走间,一条紧实的长腿若隐若现。
长腿往下,女人脚腕上戴一只金色脚环,环系六只金色小铃,铃声便是由此传来。
那脸上一对狐眼后拉出红色的眼尾,只这眼睛便妖气冲天。
箜篌见过很多琵琶仙子,也见过一些琵琶精,可没有一个人像媿娋这样美艳得锋芒毕露。
“呦,这不是箜篌上仙么。”果然,女人的朱唇一开,说出来的话便刺人耳朵,“圣洁清纯的上仙屈尊来这混沌界,有何贵干?”
媿娋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但箜篌看出,她头上的发饰少了一大半,惯有的浓妆也没了,就连脸色都比当年憔悴了许多。
“媿娋,”她起身,不理会这番讽刺,“你们还在寻司樾么?”
司樾两个字出口后,媿娋的脸色骤然一变,阴沉而可怖,“关你什么事。”
“你别这么看着我,”箜篌抚上心口,“我受过她的恩惠,必然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呵,是啊,天界人才济济,又有那西方诸佛做底气,哪里用得着一把箜篌出手。”媿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你嘛,只需要给满天神佛弹弹琴、敬敬酒就行了。待在那帮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当中,连衣服都不必脱呢。”
“你!”箜篌睁大了美眸,“你可知我私自下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你不先听听我为何来此,就要说这些闲话把人家气走么。”
“那可真是委屈您了。”美人琵琶抱胸。
箜篌扶额,压下怒气。
若非司樾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天界、背叛老祖来到这里的。
还记得当年她刚刚化形,所处仙峰被一大魔洗劫,自己也被掳去魔窟,差点沦为娼.妓。
正当她打算玉碎之时,司樾所率军队攻下了那大魔的老巢。
她踹开地牢,看见了准备爆丹自尽的她。
箜篌至今还记得,那时天光照入门内,万念俱灰的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身麻衣的混沌宫宫主。
“这是什么。”宫主摩挲着下巴,偏头打量着她,“锁在地下,还金灿灿的,该不会是…金条成精!”
“要真是就好了。”
她身后响起一声含笑的男声,这声音如沐春风,令箜篌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魔巢。
那俊美斯文的男子对她道,“别怕,我家主君从不虐杀妇孺,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时隔久远,箜篌已不记得那男子的长相,只记得他有一双柳叶似的翠色眼睛,和三月暖风般和煦的声音。
她啜泣着托出自己的经历。
听了以后,混沌宫主长叹一声,正当箜篌以为对方要安慰自己时,那宫主却道,“真没意思,原来不是金子精。”
男子无奈道,“您差不多也该放弃这样的想法了。”
“不,我相信心诚则灵。”女人转身,“魔神早晚会被我一片赤诚所打动,赐给我数不尽的财富。走,回去给它供个梨。”
“您每次供的梨放到长蛆了也不记得收。”
“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魔神,那都是人类杜撰的。既是魔,又怎么会是神呢。”
上一刻还散发善意的男子再不看箜篌一眼,随着女人离开了地牢。
箜篌抬头,愣愣地望着那青柳似的男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男子回眸,看向她的余光依旧含笑,却淡漠疏离,隐隐生厌。
他知道了,她只是个全族被灭的普通小仙,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不必花费心神。
箜篌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她倏地前扑,一把抱住了女人的腿。
“求、求求您救我出去!这份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她仰头哀求着,一种直觉告诉她——这看似冷漠的女人才是真正能够救她的人。
女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她,轻啧了一声,“可我家里不缺乐器。”
“但、但你一定没听过箜篌。”箜篌抬眸,泪眼紧盯着她,“这是神君们才能听的乐器,我愿意弹给您听!”
“哦?”她的这番说辞果然引起了女人的兴趣,“神君听得,我却还没听过?好,你要跟就跟着吧。”
箜篌这便跟着女人回了混沌宫。
她在那里待了七.八天,每日都在殿上为妖魔们演奏仙器。
七.八天后,宫主召她,她歪在宝座上,支着个头,“我是不讨厌你,可家里其它人不愿意。你有地方去么,有的话收拾一下,我让人送你。”
箜篌大喜,跪下叩拜,“多谢宫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恩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姓名。”
“什么,你居然不认得我?”那女人大为震惊。
继而,她扬唇一笑,“听好了,我叫司樾,以后报恩可别报错了人。”
后来,直到司樾被封进灵台,箜篌都没有找到报恩的机会。
这四千余年的时光里,她从未忘记司樾的救命之恩,正是也念及这番恩情,她才忍下了媿娋的百般嘲讽。
“谅你这些年处境不好,我不与你计较,”箜篌道,“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司樾在哪儿。”
第126章
“姈姑姑!”
“姈姑姑!你怎么回来了?”
美人笛媿姈回了宫, 未进宫门,红枫赤枫便跑出来迎接。
她解开身后的披风交给红枫,一面往宫里走去, 一面笑道, “那晶石比我想象得威力更大, 鬼牛暂退,我便回来了,宫中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箜篌仙子刚刚来了,”红枫仰头望着媿姈, “她本是找您的, 后来和娋姑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箜篌仙子?”媿姈一愣,回忆了半晌,想了起来,“是当年那个跟着军队一起回来的小仙?她来这里做什么?”
赤枫摇头,“不知道。”
“媿娋呢?”媿姈又问。
“娋姑姑在她自己的院里, 她把门关了,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媿姈一叹, 心道那人必又是寻找司樾去了。
当年司樾留下的这块晶石, 是为紧急时刻所备, 有强化妖魔之巨力, 亦有指引她之去向之能。
如今所剩无几, 全被媿娋洒向了三十六小世界当中。
“罢了,随她去罢。”反正她说什么她都不愿听。“除这件事外, 还有别的么?”
两个妖童齐齐摇头,媿姈抬手, 抚了抚两人头顶,“乖孩子, 辛苦你们看家了。”
“不辛苦。”他们仰着同样精致的小脸,亮晶晶地望着媿姈,“姈姑姑才是最辛苦的人。”
媿姈莞尔,在外一个月的疲惫顿时消退不少。
一路走至书房,媿姈站在门口,转身对他们道,“我先看看账册,你们去外边玩儿罢。”
红枫赤枫低头应是,退出门外。
直到天黑,媿姈都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
红枫倒了茶,叩门入内。
她将茶水放在桌边,见夜明珠下,媿姈支着额头空望着账本,另一只手中的笔迟迟都不能落下一个字来。
“姑姑,”红枫轻声道,“您刚回来,今日早些休息吧。”
媿姈摇了摇头,放下笔来,抿了口热茶。
见她神色不好,红枫绞着十指,忐忑地问:“姑姑,是库里没钱了吗……”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安,媿姈收拾了神色,略笑了笑,“放心罢,宫里的吃穿用度还是够的,只是下一批军费不知要从哪里出……”
“军费?还要打仗吗?”
媿姈颔首,“这一个月只是把鬼牛驱退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卷土重来。”说着,她便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睑。
“司樾走了三千年,如今在前线拼命的都是忠诚之士了,死一个、没一个。”
那双曾经水光潋滟的杏眸,在这三千年里熬得干涩枯竭。媿姈抬眸,望向了虚无处,“柳先生走了,司樾也走了,媿娋不管事,狄虎等一众旧臣不服我。挡了这一次,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看向懵懂的红枫,连忙止声,暗怪自己昏了头,就是再无奈,也不该和孩子说这些,徒添他们的惊忧。
媿姈从桌上取出一摞信封,交给红枫。
“这些信,你和赤枫速速寄出,一有回信立刻报我。”
红接过了那一沓信,低头,看见上面都是些熟悉的将军姓名。
这三千年实在太漫长了,每一日都像是煎熬,若有个盼头也罢,可谁也不知道司樾还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头几百年还能听见几声消息,到后来,有关司樾的消息愈来愈少,不过短短一千年便彻底销声,好似旧日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等中,混沌宫渐渐清冷,只剩下零星几人还在痴痴坚守。
媿姈及时止住了话,可红枫心里全都明白。
这不是媿姈第一次给这些人寄信。
或是动情求助,或是威逼利诱,这三千年来,媿姈能做的都做了,可信上的妖魔们已许久没有理睬过混沌宫了。
红枫低低道,“要是柳先生还在就好了……”
媿姈瞌眸。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要是柳娴月还在就好了。
要是柳娴月还在,司樾便不会被封进灵台,即便被封,有他在,这混沌宫也不至于如此衰败。
可他到底是不在了。
“柳先生不在,可还有我们呢。”媿姈捏了捏红枫的小脸,笑道,“你那娋姑姑再是不管事,这座混沌宫她到底还是在乎的。她一贯面冷心热,真要发生什么,你和赤枫往她那里钻就是。”
然而,此时的媿姈根本没有想到,她那琵琶妹妹早已不在混沌宫中了。
在她回宫之前,从箜篌那里得知司樾下落的媿娋立刻动身前往了煌烀界。
三十六小世界的门缝虽在混沌界,可掌管它们的乃是天界神君。
混沌界的妖魔想要进入小世界并不容易,除站在混沌界顶峰的那几位大妖大魔外,寻常妖魔根本无法冲开小世界的屏障。
按理,媿娋的能力尚不足以穿过屏障。
她找到了煌烀界的开口,站在那裂口之前,取出最后剩下的一块紫色晶石。
原本手掌大的晶石只剩下指甲大小,媿娋已不记得自己将它砸成了几块,又往小世界扔了多少出去。
自听说司樾被放出灵台之后,她便疯了般昼夜盯着水镜搜寻。
一个多月的不眠不休,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媿娋仰头,将剩下的晶石全部咽入喉中,坚硬的触感顺着食道往下,一路滑至丹田。
再度睁眼时,那狐眼里蒙上了一层紫意。
空前强大的魔力充斥媿娋体内,这些年的疲惫一扫而空,她感知着这股庞大的魔力,无暇欢喜,徒留伤悲。
这晶石已伴了她五千三百余年,不曾想,她第一次服用,却也是最后一次服用。
若这一次再找不到,她便再无办法了……
媿娋抬步往裂口走去,脚腕上的金铃沙沙作响,妖冶的美眸中含恨含怨。
煌烀界——
她前前后后往煌烀界送去了四枚晶石,却无一回应!
司樾,她怎敢对她置之不理!
“喝——”那瑰丽艳绝的脸上现出两分扭曲的戾色,媿娋双手猛地撕开屏障,纵身往煌烀界飞去。
……
“阿嚏——”
煌烀界北部森林地下,司樾抓了抓屁股,打了个喷嚏。
正在浇花的纱羊扭头,咦了一声,惊奇道,“你居然也会打喷嚏?”
“我当然会。有鼻子就有喷嚏,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司樾搓了搓鼻间,“大概又有人偷偷思念我了。”
“也或许是有人在骂你。”纱羊放下手中的水壶,摆弄着她的室内盆栽,“九重天上下都有可能。”
司樾把书往脸上一盖,“那我该不会成为第一个打喷嚏而死的魔吧。”
纱羊拨了拨叶子,不需要回头,听那声音就知道她又要睡觉了。
“先别睡,”她转过身来,飞到司樾面前,“给子箫回了信再睡。”
司樾一动不动,“你写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才是他师父。”纱羊道,“这次他可是突破了渡劫末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了。”
“如今煌烀界里,再没有人比他修为更高。这么大的大喜事,你不亲自去祝贺就罢了,怎么能连封贺信都不写!快起来!你都睡了三百年了!”
“下次,”司樾含糊道,“他下次晋级我一定亲自到场。”
“他下次晋级就是飞升了,你当然得到场!”纱羊叉腰,“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自豪呢?”
下界以来也有三百五十余年了,扣除前二十年的等待,自她们接触恒子箫以来,任务一直比较顺利。
恒子箫顺利地走上了正道,又顺利地一步步往上提升。
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恒子箫改变了以后,煌烀界的走向也变得截然不同。
在恒子箫一百四十岁时,昇昊宗内部爆发了一场内乱。
这场内乱爆发得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昇昊宗的乱象很早便显露了端倪,反宁的势力汇聚一处,暗杀了昇昊宗宗主及多位嫡系。
这场内乱令令昇昊宗弟子骤然锐减。
不论是宁家的弟子还是反宁的弟子,双方死伤惨烈,最终是宁氏一脉胜出半筹。
宁楟枫头上的嫡系长辈们几乎都死在了这场内乱里,经商议,余下的宁氏子弟一致推选刚刚元婴的宁楟枫上位。
宁楟枫又成了三大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宗主,他和蓝瑚被庶务缠身,再也不能游历山水。
恒子箫一路护在宁蓝身旁,在帮助宁家夺权之后,又留下来给宁蓝两人充当了几年打手。
几年之后,昇昊宗归于平静,蓝瑚也随后突破了元婴。
局势平稳,恒子箫便辞过二人,独自闯荡各方秘境。
从三人结伴开始,到恒子箫离开昇昊宗,正正好好一百二十年。
宁楟枫和蓝瑚百般挽留,皆被他拒绝。
宁楟枫很是难过,“如今将将初定,我又年轻不知事,里里外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盯着我。就当我是聘的你,再留两年吧。”
恒子箫道,“当年我打碎蓝瑚的传家玉佩,师父要我给你们当一百二十年的护卫还债。如今年数已满,想来你们之后也再不会有用到我地方了。”
此后,恒子箫再未去过昇昊宗,也再未见过宁楟枫和蓝瑚。
并非他绝情,只是每当他起心动念时,总会有事情绊住他的脚。
一连数次之后,恒子箫终于明白,原来他和宁蓝二人缘分已尽,此生再难重逢了。
虽隔着千山万水,可恒子箫也时常听见有关他们二人的消息。
蓝瑚突破元婴后,两人举行了结道大典,成为修真界一对羡煞旁人的璧人。
昇昊宗大小诸事,宁楟枫为宗主,蓝瑚为暗主。
两人用心经营下,果然没有出过大的乱子,几次风波也都被顺利化解。
他们确实不再需要其他助力了。
昇昊宗一夜之间跌至谷底,又浴血重生,慢慢复苏;
另一边,原本和他们实力相当的禛武宗也有不少变化。
恒子箫一百九十岁时,岳景天飞升成功。
他的离开,令宗内不少子弟蠢蠢欲动,走上了昇昊宗内斗的老路。
这一世赵尘瑄虽没有恒子箫这枚棋子,可他长袖善舞,小心谨慎,活到了最后。
如今,他已是禛武宗内最为年长的老祖,五十年前谋得了宗主之位。
至于上三宗里的珖月宗,在一百多年前便掉到了上三宗之外。
在司樾看来,或许煌烀界的毁灭不能归咎于恒子箫一人。
这个世界早已死气沉沉,正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走向腐败,而恒箫灭世,只是那腐败最终的具象而已。
司樾摆了摆手,让纱羊一边去,别烦她。
纱羊有些生气,“你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看闲书,再就是拿根鱼竿去湖边发呆。你不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吗?”
“我的光阴除了虚度还能拿来做什么。”司樾毫无所谓。
“比如…练功、读圣贤书?”
司樾拿掉了脸上的书,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来,“古往今来,那些文武兼备又勤快的人都会走向同一条路,你真想我这么做?”
纱羊撇了撇嘴,“好吧,站在仙族的立场上,你还是继续虚度光阴吧。”
司樾打了个哈欠,“这就对咯——”
她又闭上了眼。
纱羊转身,准备去给恒子箫写信。
刚一飞开,她身后的司樾猛地坐了起身,双眸之间一片清明,哪有半点睡意。
“怎么了,”纱羊被吓了一跳,“出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司樾便飞离了洞穴,残影之下,只留一句“待在这里别动。”
“到底怎么了?”纱羊摸不着头脑,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选择飞出了洞口。
虽然司樾叫她别动,可她的任务就是盯着司樾,怎么能不动呢。
然而司樾走得太快,纱羊飞出来时已看不见她半点身影,天地间只有密密麻麻的黑树和皑皑的白雪。
一个晃眼间,司樾便出了森林。
她停下脚步,一抬头,阴云密布的天空上浮着一抹妖娆的倩影。
凛冽寒冬之中,有一披戴薄纱的女子立在半空。
她生得极其美艳,可在司樾眼中,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股庞大到覆盖了半边天空的黑色阴气。
那黑气如海浪般汹涌,滚滚翻腾着,每一浪都翻出比前一浪更加深厚的怨毒来。
“司樾——”
四目相对,那女子扯出一抹恨极了的笑。
她双手成爪,抬至两侧,猩红利爪之间凝聚着浓厚强大的煞气。
那红月季似的朱唇一字一句地往外吐音,每说一个字都咀嚼了一番司樾骨头似的仇恨。
“三千年不见了,你如今可真是逍遥自在啊。”
司樾仰头,双眉紧皱,“琵琶,敛息!”
“哈,”媿娋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我一次次用晶石联络你时,你只装聋作哑、不管不顾,如今倒摆起主人谱来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司樾道,“现在立刻回去。”
“笑话!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你一句话就让我无功而返?”媿娋脸上的神情戾气又加重几分,随着她的变脸,天空中那股翻腾的黑气掀起了高.潮,变得愈发黑暗,也愈发骇人。
“我不管你有什么隐情,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宫。”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否则——我就屠了这煌烀亿万神子,让天界那群神仙彻底踏平你的混沌!”
第127章
自司樾从裴玉门山下的水鬼体内取出第一块晶石起, 她便知道,媿娋早晚会找过来。
她了解媿娋的脾性,故而在选择隐居的住处时不是荒郊野岭, 就是这罕无人烟的森林, 免得殃及无辜。
“你听我说…”司樾心平气和地开口, 只说了四个字就被媿娋打断,“我不想听你鬼扯!”
“那…”
“闭嘴!”
司樾抓了抓头发,“总有得谈罢。”
“要么跟我回去,要么就让煌烀混沌都给我陪葬!”媿娋喝道, “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司樾望着她, 若是平时,她还能磨蹭一会儿,可此时媿娋的情绪极其激动,她若再同她饶舌,只会火上浇油。
“下来。”她对媿娋开口, 道,“下来谈。”
媿娋正要反驳, 身体骤然一沉, 失去了控制。
司樾对她勾手, 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住了媿姈, 将她往地下拽去。
那满天的阴气也如百川归海, 强行回到了她体内,露出了雪色的晴天。
“司樾!”被带到地上的媿娋奋力挣扎着, 头上的发髻乱了,脚上的金铃也碰撞出凌乱急促的声响。
她怒道,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我跟你没完!”
“冷静冷静。”司樾抬头仰望她蹬开的裙子底, “都看见了。”
“我杀了你——!”
“害羞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司樾抬手,把她飘起的裙摆压了下来,“我是有难言之隐的。”
“什么难言之隐!”
“嗯……”司樾目光微移,“其实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不想让你们伤心。”
“呸。”媿娋一口啐在了她脸上。
司樾一抹脸,“好罢,其实我怀孕了,想给孩子一个和平的成长环境,等他成年了我就会带他回去,你应该能理解一个母亲的舐犊之心吧。”
媿娋一扯嘴角,笑了,“你再鬼扯,我就自爆内丹,炸死你个混账玩意儿!”
司樾抠了抠脸,叹了口气。
“我会回去的。”她收敛了神色,对媿娋道,“只是现在还不行。”
媿娋冷笑道,“是为了那个小魔崽子吧。”
司樾挑眉,“谁告诉的你?”
“你管不着。”媿娋道,“混沌界那么多妖魔都在等你,你出了灵台,却甘愿当天界的走狗,引导一个魔成仙——真真是再窝囊、再荒谬不过!”
司樾盯着她,“不然呢。”
媿娋睁大了凤眸激动道,“当然是回到混沌宫,号令全界打上天去,让那群神仙知道我们的厉害!”
司樾瞌眸,“我出入灵台三回,何尝没有试过反击。”
“胜败乃常事,不过是败了两三回而已,你怎么如此颓废!”媿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如今混沌界虽人心分散,可只要你一句话,大家必秣马厉兵,绝不推辞。”
“即便赢了,那又如何。”司樾神色不变。
北风呼啸中,她发上的柳枝在风中来回飞舞。
“这一时威风,要多少性命来换?混沌中的妖魔大多罪孽深重,这一次死了,下一世、下下世乃至往后十世都不会有好下场。”
“你在灵台听经听傻了吧!”媿娋瞪着她,“怎么,活了六千多年,现在改吃素了?”
司樾抬手在空中撕开一道裂缝,“我送你回去。你听话些,让媿姈别死撑着,顾好她自己就行,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我不回去!我不!”
媿娋双手被一道紫雾束缚着,空间裂口出现在她身后,司樾抬手,往她肩上轻轻一推,送她回了混沌。
媿娋美眸大睁,嘶声喊道,“司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你放开我!我不回…”
一个去字还未出口,媿娋便彻底跌入了混沌。
那裂口在她面前合上,只留下司樾的半边侧影。
她跌坐在混沌的土地上,束缚她的紫雾悄然散开,恢复了她的自由。
媿娋抬手,抵着眉骨。
她半晌没动,许久,地上洇了两滴冷泪。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人,此时却掩着半张脸无声啜泣。
时隔两千五百年的重逢,司樾留给媿娋的却是一副冷淡的面孔。
她不问一句她如今好不好、不问一句混沌界如何了,只一掌把她推走。
媿娋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一对狐眼被泪润湿,愈加妖媚明艳。
她才不会坐以待毙!
按箜篌所说,司樾引导的那个魔崽子就快要飞升了。
他自己机缘不够,啻骊便让文昭暗中助他一把。
天界不缺神仙,啻骊派司樾引导恒子箫,又让恒子箫进入天界——无非是要拿那个魔崽子当人质,用来挟持司樾。
此乃阳谋,连她都看得出来,遑论司樾。
正如啻骊对文昭所说,恒子箫三十岁后,司樾避他不见,这不过是瞒天过海,让天界认为她并不在乎恒子箫。
啻骊了解司樾,媿娋比她更了解司樾。
若说煌烀界里有谁是有妇人之仁的,那必是司樾无疑。
她本好战,却又总有些不必要的仁慈。
这都怪那个老头,是他把樾教坏了,从小就给她灌输了些作茧自缚的枷锁。
即便媿娋并不清楚恒子箫的来历,可既然他屠了整个小世界,啻骊都要执意保他,那他身上必然有可以直戳司樾软肋。
三百年而已,司樾断然没有舍弃对恒子箫的情谊。
就如这一次见面她身上穿的那件麻衣、头上束的那根柳枝一样。
三千年都不足以让司樾放下旧情,三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司樾瞒不了啻骊,但啻骊也怕时间一久,司樾就真的不在乎恒子箫了,于是才命文昭在三日之内促成恒子箫飞升成仙。
从啻骊发令到现在已过了大半日,算算时间,那恒子箫又长了六.七岁,文昭就要出手了,媿娋不能耽搁。
她不知道恒子箫飞升之后,啻骊要如何利用他来挟持司樾——不管她是如何想的,只要恒子箫消失,啻骊的计谋便不攻自破。
趁晶石效用未散,媿娋又一次进入了煌烀界。
她要除了恒子箫这枚棋子,断了啻骊的妄想!
可三十六小世界都在文昭的掌控之中,她不能直接动手,得立刻换一张煌烀界的面孔……
媿娋思量着,自己得先去打听打听,恒子箫在哪,身边又有些什么人可以让她利用。
这打听的第一步,就是前往仙盟总部。
……
媿娋回到煌烀界,化为了一普通女子的模样,几经打听,找去了化城。
恒子箫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在媿娋看来,这样的人在修士之间必然有着不小的名气,她只要在仙盟稍稍打听一番就能掌握他的动向。
行走在人头攒簇的街道上,越是靠近仙盟,媿娋心中便越是厌恶。
擦肩之时,她余光瞥向来往修士,每个人都碍眼至极。
小世界是混沌所产生的的裂缝空间,本该是他们妖魔的地盘,却被神仙夺走,还往里面造了这么多人类。
靠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神子,天界不仅控制了所有小世界,还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后援储备。
媿娋虽生前是人,可如今只恨不能屠尽天下修士,把这些小世界通通夺回来!
这一路上,媿娋在打量两边的修士,修士们也忍不住打量这戴着面纱的女子。
修真界中,容貌美丽者数不胜数,仙子们或柔美或飒爽,可媿娋行走在这人才济济的化城之中,依旧成了最显眼的那一抹靓色。
她穿着一身白纱裙,腰肢婀娜如水蛇,纵然用了白纱蒙脸,可露出来的那双美眸勾魂摄魄,如丝如媚,即便是煌烀界的魔教妖女也不曾有这般风采。
媿娋察觉到了那些视线,若是平时,她少不得做些什么,可文昭随时会来,她没时间处理这些修士,只得忍下不快。
一路走到仙盟总部,站在大门之前,正当媿娋思索如何行动时,那大门倏地打开,有一方玉辇从中抬出。
四四方方的玉辇顶上有一华盖,华盖四周垂下帘帐,将辇中人隔绝。
玉辇周围配了四名佩剑的白衣修士,看见门口的媿娋,喝道,“让开!”
媿娋抬眸。
隔着华帐,她看见了一团微弱的气息,按照人类修士的划分,这应当是元婴的水平。
媿娋从未到过煌烀界,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元婴算高还是低,不过看这架势和侍从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这里面坐的人身份必然不低。
她心下冷笑,正愁不知道该去找谁,就有人送上门来。
媿娋站着没动,步辇旁一名修士上前两步,喝道,“知道你挡了谁的驾么,还不快让开!”
“凡事都论个先来后到,”媿娋扬唇一笑,“管他是谁的驾,我又不是他奴才,他又不是我主子,我为什么要让开。”
“你…”
“慢。”
一把玉骨扇从辇中探出,挑起了两分锦帐,露出了里面所坐之人的模样。
那人头戴白玉,身穿金边白锦长袍。
他望向辇前的媿娋,抱拳而笑,“仙子好生面善。”
媿娋弯眸,冲他妖妖娆娆地笑。
这一笑令几人噤声,原本面带怒意的几位修士都呆愣了神情,直到辇上之人轻咳一声,“方才手下弟子多有得罪,我乃禛武宗宗主赵尘瑄,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第128章
媿娋垂首抬眸, 惊忧地望着辇上的人。
“奴家姓娋。”
赵尘瑄一愣,‘奴家’?
女修士从不自称奴家,这姑娘好生奇怪。
不仅如此, 她挡轿的那句话也令赵尘瑄十分耳熟。
赵尘瑄这辈子在仙盟门口一共被拦下两次, 第一次是司樾, 第二次就是这位女子。
巧的是,这两人拦他时说的话居然如出一辙,一般无二。
他心下生疑,那白裙女子对着他盈盈一拜。
“不知是赵宗主的驾, 一时情急, 惊扰了您,还望见谅。”
几名修士呆呆地望着她,同样的屈膝,这女子做出来偏就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蒲草迎风般柔媚。
她一抬眸, 白纱上的双眼望了过来,眼波流转间如盈盈秋水, 似青草尖儿扫过掌心。
赵尘瑄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不受控制地脱口道, “何谓一时情急?”
媿娋对他眨了眨眼, 他立刻侧身, 让出了身边的位置,“娋仙子若不嫌弃, 可与我同行,只要是能帮的忙, 赵某义不容辞。”
媿娋抬袖掩唇,又行一礼, “那就多谢赵宗主了。”
她上了步辇,锦帐一落,辇车朝空中飞去。
媿娋甫一入帐,赵尘瑄便嗅到了一股奇香。
这香又甜又暖,闻之欲醉,使他飘飘然如神仙一般。
他闭了闭眼,却更加沉沦,呢喃着问:“仙子身上是什么香……”
媿娋一笑,笑音如轻铃,吐字如细丝:“美人香。”
自从跟了司樾,她多久没有听见这话了。
媿娋抬手,五指下意识要往赵尘瑄胸口探去,紧接着一顿,又收回了袖中。
真真是该死,差点儿又做起了老本行。
赵尘瑄被香气迷得七荤八素,不曾注意到媿娋的动作。
媿娋见他已迷醉得不行,遂开口,问道,“赵宗主,奴家想找一个人,不知您可知道。”
“娋仙子想找何人?”
媿娋道,“恒子箫。”
这三字倏地令赵尘瑄浑浊的眼里破出两分清明,他问:“仙子是说,司樾之徒、第一剑修——恒子箫?”
“司樾之徒?”媿娋的声音顿时拔高,高高的调子上满是对这个说辞的不满。
她想骂人,又没人能听她骂,只得忍着怒气,笑道,“不错,就是他,宗主和他认识?”
“有过几面之缘。”若是平时的赵尘瑄,必然能从媿娋的语气神态里察觉出隐情,可随着他吸入美人香的时间愈长,脑子也愈发混沌了起来。
“哦?”媿娋一喜,“这么说,赵宗主和那恒子箫是朋友了?”
“称不上朋友,从前有过旧怨,如今进水不犯河水。”
媿娋又问:“他如今在哪?”
赵尘瑄思忖了一番,“恒子箫突破渡劫期后就一直在裴玉门停云峰闭关,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宗主和那裴玉门关系如何?”
“并无相干。”
“好,那就好。”媿娋吐出一口气来,靠向了座背,彻底恢复了本性,“我正愁找不到一具煌烀界的皮囊,你既送上门来,我就却之不恭了。”
赵尘瑄一颤,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可不知为何,他四肢沉重,头更是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
他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媿娋抬起右手,五指上是三寸长的红色利爪,她道,“我是你姑奶奶!”
右手一探,那尖锥似的利爪扣住了赵尘瑄的脖颈。
女人额头碰在了他的额间,四目相对,双瞳猩红一片。
“从现在起,你的身体归我了。”
“不…不……”赵尘瑄双眸欲眦,想要推开眼前的女人,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他的眼眸渐渐覆上血色,像是被媿娋的红眸所染,趋于相同。
赵尘瑄清晰地感受到,一团邪恶、阴冷、强势的气息钻入了他的躯壳,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主权。
他的灵魂被挤出体外,一开始尚能呢喃呼救,慢慢地,他已无法掌控自己的口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尘瑄双目暴突,恍惚走在一根纤细的丝线上,差之毫厘便会栽去万丈深渊。
倏尔,他的世界一片漆黑,那双眸子已全然猩红,和媿娋的瞳色如出一辙。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赵尘瑄生出了一股发自深处的寒颤。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是要死了。
可在灵魂深处,有一份比这次死亡更加恐惧的情绪直冲头顶。
这份恐惧太过深邃,以至于居然盖过了死亡!
赵尘瑄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一片血海,他站在恢弘大气的殿门之前,四周遍地尸骸。
在看不见边际的尸骨之中,有一黑影屹立着。
那东西披着一件残破的黑色大氅,本应柔顺的黑色狼毛被污血裹满,纠结发硬,脏得不成模样。
它身侧垂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低着头,墨发披散,沉寂地立在尸骸当中。
冲天的煞气纠缠凝聚于它一身,整个世界都被它染成了黑红二色。
赵尘瑄后退了半步,这深入灵魂的恐惧令他四肢发软,口不能言。
熟料,这后退半步所产生的细微声响,却惊动了血海中的猛兽。
那黑影倏地扭头,朝他所处之处望来。
赵尘瑄心跳骤停,在黑发之下,他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恒箫。
不论是赵尘瑄传给他的那本邪法,还是九凰峰上那数百支箭,哪一个都能要了恒箫的性命,可他偏偏就活了下来,回到了赵尘瑄面前。
恒萧回眸,盯着赵尘瑄的那对血瞳中已无半点清明之色。
他早已没有了自我意识,却对着赵尘瑄扯出了个诡异的笑来。
“不…箫儿,你听我解释,我…”赵尘瑄后退着,辩解着,苍白地表演着。
恒箫一步步朝他走来。
每一步,他脚上的锦靴、身后的大氅都滴下血来,直到他立在他身前。
赵尘瑄噗通跪坐在了地上,那双空洞的血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令他通体生寒,牙关打颤,仿佛被冰棱穿透了一般。
最后,穿着他所赐衣鞋的恒箫扬起手中他所赐予的剑,斩断了他的头颅。
头颅落地的瞬间,赵尘瑄猛地惊醒。
不错——上一世,他就是在成为九宗宗主之后被恒箫杀了!
重活一世,他怎么能被这半路出现的莫名女人夺走身体!
他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赵尘瑄拼命挣扎起来,使劲想要回到躯壳之中,媿娋不耐地啧了一声,扣在赵尘瑄脖颈上的五指用力,眼前的男人顿时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媿娋手腕上,想要掰开她的桎梏。
“区区修士还想反抗。”媿娋眸色愈戾,“老老实实地去死!否则我撕碎了你的魂魄,叫你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她眸中的红光愈盛。
瞬息之间,那按着她的手慢慢松软下垂,赵尘瑄将将才亮起一丝神光的双眸又黯淡了下去。
下一刻,座上的媿娋化作一束红光钻入了赵尘瑄的体内,他垂下头,闭上了双眼。
待他再次睁眸时,神情已截然不同。
脸还是那张脸,可眉宇之间尽显妖冶,又多了两分阴柔的妩媚。
男人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唇角,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来。
“真是有趣……”他低声哼笑着,“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媿娋彻底夺舍了赵尘瑄,而赵尘瑄死前的那段走马灯也被她看见。
就如人、妖在飞升后可以前往天界一样,人和妖在修成魔道后,亦能前往混沌界。
“虽没了神智,可那小崽子也算是得了魔道了。”媿娋托着腮,喃喃自语,“难怪啻骊说他没有仙缘。已修成了魔身,又怎能轻易成仙。”
她眉梢一挑,眸中露出两分精光。
这赵尘瑄真是白送的缘分,多亏了他,她才能想到个更滴水不漏的点子。
抬起手中的玉折扇,媿娋挑起一丝帘子,用赵尘瑄的嗓音对外面道,“改道,去裴玉门。”
既然是飞升渡劫,怎能少了心魔这一关。
要是那小崽子自己想起前世的一切,重新堕了魔,那啻骊怪不着司樾,司樾也怪不着她。
媿娋合扇与掌心,扬唇笑了。
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第129章
自司樾隐居的这三百年间, 修真界如风云变幻。
在这浪潮当中,唯独裴玉门一如既往,默默地在安宁的小山区里存续着。
因为出了个第一剑修恒子箫, 这个三百多年前就凋零的小宗门至今屹立不倒, 在修真各派的角逐中巍然不动。
只是时光易老, 从恒子箫踏入裴玉门起,至今已更换了四任门主。
最初的傅洛山死后,白笙接手了门主之位,事实上, 早在傅洛山还活着的时候, 门内大小事务就需要他这个大师兄来操心。
白笙一生都被庶务缠身,境界一直未能突破元婴,于百年前逝世。
新一任门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弟子,和恒子箫同一辈进门的女孩,晋栖。
晋栖当了几十年的门主便随师父去了, 如今的门主是她的大弟子,论辈分, 他称恒子箫为师祖。
恒子箫从最初的小乞儿行走至今, 不知不觉间开始被人称为前辈、大师、乃至被称为天下第一剑。
他提升到了煌烀界无人能及的境界, 一生救死扶伤无数, 在修真界享誉盛名。
背后的那抹刺青早已淡得看不出形状, 可不管恒子箫站得多高,始终生不出半点骄纵。
到如今,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司樾真正的徒弟。
三百年间,他几乎走遍了天下, 不论是修真界还是凡俗界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恒子箫的脚印。
他亲自看过了这片世界,在渡劫时选择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自和司樾纱羊分别后, 恒子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一趟裴玉门,一是帮扶门派,二是打扫停云峰。
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停云峰闭关,除了初期升中期、中期升末期那两次出来察看了番裴玉门的情况,再给司樾纱羊写了封信外,其余时间皆闭门谢客。
这一代的裴玉门门主深知他的脾性,也从不打扰,直到这一日——
恒子箫本以为下一次出关会是自己飞升之时,却不想才闭关就被人叫了出来。
“师祖。”
裴玉门的门主立在院外,双手作揖,在房门从内打开时,将头低得愈低了些。
他低着头,听见一道清冷平稳的男声。
“何事?”
小门主回道,“禛武宗宗主求见,说有要事。”
他身后落着一方青锦玉辇,辇中人被四周的帐子严严实实地挡着,看不见身影,只见得外面四名佩剑的白衣弟子严阵以待。
小门主将客人引至,便退去了。
停云峰上,只留恒子箫和禛武宗的几人。
他一抬眸,扫向了那顶步辇。
恒子箫对赵尘瑄这个人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
按理来说,他和赵尘瑄也不算有仇。
赵尘瑄在洛城所作所为虽然阴险可恨,但恒子箫此生阅人无数,所见奸佞者数不胜数,在行恶这一方面,赵尘瑄也算不得出挑。
自雨霖寺擦肩而过后,赵尘瑄忙着积蓄势力,伺机夺取禛武宗宗主之位;
而恒子箫则忙着提升修为,两人再无交集,之后的几次见面也都是遥遥相望,打一照面而已。
尽管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两人不知为何总是相看两厌,尤其是恒子箫,他心中对赵尘瑄总有一股莫名的反感。
可赵尘瑄到底也没有对他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
来者是客,恒子箫便对着那方步辇主动开了口,“赵宗主,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他话音落下,一把玉骨折扇从帐中探出,微微撩起了一丝空隙。
好一会儿,帐里传出一声轻笑,“怎么,不先请我进去坐坐?”
恒子箫当即皱眉。
这声音的确是赵尘瑄的,可说话语气间,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阴柔之感。
恒子箫眸色暗了两分。
他稍一侧身,抬手道,“请。”
那帐子被折扇掀开,从中走出了一身白锦长袍的赵尘瑄。
他落了地,脸上带着笑,抬眼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便在恒子箫的凝视下随他走进了屋中。
进屋之后,他依旧是左右打量,“这就是你和司…你师父住的地方?”
他身后房门一关,下一刻,一把寒剑指向了赵尘瑄后心。
微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你是何人。”
媿娋一顿,回眸看向抬剑指着她的恒子箫。
男人黑眸如星,透着冷厉,偏白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意。
她抬扇掩唇,遮着唇角的一丝冷嘲,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恒子箫——”
“呵,确有几番姿色,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我还以为你会和柳娴月长得相似呢。”
恒子箫眉间愈紧,沉下声来,“你到底是谁。”
这低喝丝毫没有震慑到‘赵尘瑄’,他毫不在乎地兀自转身,让那剑指向了自己前胸。
抵着剑尖,媿娋冲他一笑,这一笑彻底扭曲了赵尘瑄的五官,满是违和的妖艳。
恒子箫眯眸,在他准备动手的刹那,‘赵尘瑄’抬手抚上了他的剑。
那只手稍一用力,便捏着他的剑身,把剑抽了出去,扔在一旁。
恒子箫瞳孔一缩,他知道这人绝不是赵尘瑄,可偌大的煌烀界中,再没有人能如此轻松地从他手中抽剑!
他当即反应过来,“你是混沌界的魔!”
这倒是出乎媿娋所料了。
“哦?”她侧过身,找了把椅子坐下,“既然你连混沌界都知道了,那也该知道司樾是谁了。”
恒子箫瞥了眼地上的剑,没有立刻去捡。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这大魔的对手。
“阁下专程找我,有什么话还请直说。”恒子箫道,“不必再和我一介凡人兜圈子。”
“好,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就直说了。”媿娋抬手,那把玉扇指向了恒子箫的眉心,“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她说完,见男人一双黑眸紧盯着自己。
媿娋收扇敲掌,“你不信?”
恒子箫道,“除非师父亲口所说,否则我什么也不信。”
“呵,你这小魔崽子还挺倔。好,我来问你。”媿娋道,“你既然知道司樾是混沌界的大魔,那可知她为何来此?”
小魔崽子一词让恒子箫皱了皱眉,他回答了媿娋的话,“师父说,煌烀界有一大难,她是来此消灾的。”
“那大难就是你!”
媿娋霍然起身,逼近恒子箫身前,“你就是煌烀界的劫难,是毁了煌烀界的灾害!”
恒子箫猛地后退,喝道,“一派胡言!”
“那你说说,她好端端一个魔,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带你成仙?”媿娋挑眉,“还不是因为受制于人,又见你可怜。”
恒子箫一怔,“受制于人……?”
他一直知道,师父是见他可怜才勉强收他为徒的,可受制于人——什么叫做师父是受制于人?
“实话跟你说了,”媿娋道,“司樾乃我混沌主君。”
“三千年前,天界一帮神仙先杀了她师父,后又杀了她挚友,她打上天去,却被西方佛祖封进了灵台里。”
“三千年后,你——修炼成魔,一人屠杀了整个煌烀界。”
“众神要灭了你,副神主啻骊却执意倒拨天物时镜,把煌烀界倒回你出生之前,又把司樾从灵台里放了出来,要求司樾将你引导成仙。”
媿娋一口气说完,抱胸而立,轻蔑又厌恶道,“你以为司樾是什么人,堂堂魔主,抛下整个混沌界不管,陪你一个小崽子在这儿过家家——若不是受制于人、不允就要被关进灵台,谁会愿意干这破事。”
恒子箫沉滞地望着眼前的“赵尘瑄”。
这些话如巨锤一般砸在了他的心上。
师父,是不得已才对他的好的?
恒子箫极力想要反驳,可这番话实在编排得太过合理,让他一个错儿都挑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哀求师父让他成魔,却被师父一口回绝。
想起师父把他交到宁楟枫和蓝瑚手上便立刻抽身离去,一连三百年都不肯见他一面……
原来,他不过是被人用来挟持师父的一枚棋子;
而对师父来说,他也不过是逃出封印的一枚钥匙而已……
不——不对!
恒子箫猛地抬眸,他看向“赵尘瑄”,冷声道,“说完了?”
媿娋一愣。
恒子箫抬手,地上的剑飞回他掌中。
那双黑眸睨着媿娋,如万年坚冰,未有一丝融化。
他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
纵使这人说得头头是道,可自他踏入裴玉门以来,师父对他的关心爱护并不作假。
这么多年,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师父的教养之恩。
恒子箫相信,不管事实如何,师父对他的爱护绝非假意,她绝没有将他视为一枚随时可抛的棋子。
他这神色令媿娋大怒,“你就这么相信你那师父,哪怕她已抛弃了你三百年!”
“是。”恒子箫望着媿娋,双眸坦荡,语气铿锵,“除非她亲口说,否则,我绝不会怀疑师父。”
“你——”媿娋睁眸,随即自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奈。
司樾依旧是那个司樾。
三百年又如何,那人可是足足离开了她两千五百年。
近百万个日夜,到如今,她还不是不顾一切地追到了她身边。
想到这里,媿娋忽然对恒子箫生出了两分同病相怜。
“好,空口白牙,也不怪你不信。”她往恒子箫那儿走了一步,双眸亮起了红芒,“不如我把你前世的记忆还给你,等你恢复了记忆再决定也不迟。”
“不必。”恒子箫毫不犹豫地回绝,“不管前世如何,我绝不会背叛师父。”
“哊,现在说得这么肯定,到时候可未必。”媿娋抱胸,哼笑一声,“还是说——你自己也怕了?”
恒子箫语气不变,“我的选择不会变,你不必再做这些无用功。”
“你还真以为我在求你呢?”
媿娋抬手,五指成爪,猛地扣住了恒子箫的脖颈,眉宇间尽显戾气,“在这里你是呼风唤雨的道祖,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崽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都得给我想起来!”
恒子箫当即反抗,然而一对上媿娋的那对红眸,他心脏便骤然一停。
大脑像是被人生生搅碎,庞杂而混乱的记忆泄洪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意识的最后,他只模模糊糊看见“赵尘瑄”对他露出了蛊惑似的笑。
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如情人般耳鬓厮磨道,“恨罢——你已是魔身,还挣扎些什么。我会给你安排好的,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130章
当最初的剧痛和黑暗过去, 恒子箫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他抬头上望,天空上飘着血色的浮云;
低头下看, 脚下的土壤呈现出黑红的色泽。
四周空无一物, 唯有一条望不见头的河从他身边流过。
那河水似红似白, 流的不像水,倒像是血。
空气中的风都变成了红色,浓郁的血腥味回荡在天地间,目光所及寸草不生, 却有好像被什么东西充斥挤满, 再无一丝空余。
恒子箫抬头,在这空空荡荡的血色世界里,在他身前十数丈外,有一黑影靠坐在河边的岩石上。
那是个男人,披着一身满是血污的残破大氅, 内里是玄底银边的锦衣,不管是外面的大氅还是内里的锦衣都又脏又破, 不知穿了多少年。
男人头上挂着一支玉簪, 那玉簪藏在发中, 被打结的头发缠住, 摇摇欲坠地挂着, 随时都会落地,大半黑发都垂落了下来, 遮住了半边脸。
他一只脚踏在岩石上,手肘搁在膝处, 掌中虚握着一把生锈的血剑。
剑尖抵在地上,陈年的锈迹透出深深的疲惫。
恒子箫和他相距不远,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在他看向男人的时候,男人亦缓慢地转头,看向了他。
那张脸果然是恒子箫记忆中的模样,他曾多次在梦里见到过。
那些本以为荒诞可笑的梦境,在“赵尘瑄”来了以后,全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回忆。
他和男人那浑浊的血瞳对视着,片刻,恒子箫才发现,他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物。
顺着他的视线,恒子箫回过头去。
身后隐有远山,在山之前,经他们身旁流过的那条河通向了远处的一方湖泊。
恒子箫一怔。
他这才明白这里是何处——
鳞仃湖。
这里是裴玉门山下,是师父从前最爱垂钓的地方。
他猛地回头,男人的那双血瞳里混沌一片,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他仿佛是这方天地间邪恶、残暴、冷血、疯癫的化身,可恒子箫却莫名从他那双满载杀戮的血眼中看出了痛苦、挣扎和沉重的疲倦。
血风一过,将男人染血的黑发高高扬起。
那双浑浊的血瞳倏地定在了恒子箫身上——这一次,他看的是他。
“我就要死了。”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像是那把剑上的锈。
他望着恒子箫,漠然道,“你又凭什么还活着。”
恒子箫亦漠然地回答道,“我从未做过亏心事,自然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果真如此么?”男人反问。
恒子箫开口,喉间不知为何陡然一哏,没能说出话来。
男人扯出个笑来,“你想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么。”
“我没必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你会听的,”男人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你,我不是幻象,我是真正的你。”
恒子箫抿唇,没能否认。
对着外人,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扪心自问,如果“赵尘瑄”说的是真话,那些梦都是真实的记忆,那他真的可以装傻充愣、不管不顾么。
上一世,他真的毁灭了煌烀界?屠杀了亿万生灵?
不管怎么想,恒子箫都深觉荒谬。
前世的自己——不,曾经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
纵然恒子箫明白前生事多想无益,可没有人不想了解自己的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屠尽天下人这样极端的事,为何“赵尘瑄”又说自己会害了师父?
百般疑问纠结在心底,恒子箫的神色几经变幻,晦暗不明。
“过来。”男人抬起左手,从指尖到露出的小臂皆凝满血迹,干涸的黑血遍布左臂,像是魔纹一般蔓延了全身。
他呢喃道,“时间不多了。”
那缠满黑血的左手在虚空中骤然一握,赫然间,整个空间如玻璃般破碎。
庞杂的信息如千丈瀑布般砸进恒子箫脑中,湍急得令人无暇呼吸。
“呃…”恒子箫抱着头,痛苦地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交替回闪着无数画面,虽是他做过的事,可没有半点实感,不像是记忆复苏,倒像是强行灌输进来的旁人的故事。
这驳杂的画面乱麻一般,许久才归于统一。
于撕裂般的头疼中,恒子箫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六岁入裴玉门,拜白笙为师;
三十岁参加青年修士大会,取得前十;
后拜入禛武宗,受尽欺辱;
三十五岁被岳景天打入屠狞塔;
三十年后被赵尘瑄救出……
至此,他成为了赵尘瑄手中的傀儡,做尽恶事,直至栽在赵尘瑄手里,成为一个没有理智的杀人恶魔。
一桩一件,两百多年里无论具细的大小事全部涌进恒子箫脑中。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偶尔升起的幻视来自何处。
七岁低头的宁楟枫、转业塔中幻境里的傀儡,以及他没来由厌恶的赵尘瑄……
跪倒在地被他斩首的宁楟枫、被他杀死制成傀儡的修士、利用他后抛弃了他的赵尘瑄——这一切都不是错觉,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短短片刻时间,他走过了“恒箫”的一世,虽有震撼,可依旧没有半点归属感。
这不是他。
恒子箫能清晰地分辨恒箫和他的记忆,即便恒箫就是过去的他,恒子箫也无法对这个悲惨又盲目的男人生出多少同理心。
大师兄虽不如师父强大,可也是明理之人,恒箫既是他的亲传子弟,怎能不知自己在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
他明知道赵尘瑄给他的是邪功,不停止修炼责问赵尘瑄,反倒烧杀掳掠,靠夺取天材地宝来压制内伤,继续替赵尘瑄作恶。
他更知道赵尘瑄并非善人,却为了不使自己信念崩塌,在心里给赵尘瑄强撑起一副好人面孔。
赵尘瑄的确歹毒,但恒箫绝不无辜!
“那你呢。”
嘶哑的男声从前方传来,恒子箫猛地睁眼,从记忆的洪流中回神。
四周环境未变,恒箫照旧歇在那块岩石上。
他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眉眼,那双血瞳透过发丝,直直地盯向恒子箫心底。
他道,“我对赵尘瑄是执念,你对司樾又如何?”
“放肆——”恒子箫抬手,长剑破空而来,黑眸冰冷,“师父岂是赵尘瑄等人可相提并论的!”
“哈…哈哈哈哈……”恒箫抚着额头,痴痴地大笑出声,“你还没有发现么!你对司樾,比之我对赵尘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又如何。”恒子箫道,“我师父所授皆是正道,那赵尘瑄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玩弄权术之徒,你跟着这样的小人,下场只有是自取灭亡!”
“荒谬,真是荒谬——竟然把一个魔头称为正道。”恒箫止了笑,沉沉地盯着恒子箫,“可你别忘了,司樾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他阴恻开口,“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助我师父成功后被他抛弃,而你——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被抛弃。”
他站起身,趔趄了一下,高大的身影如一具空壳,和头上的玉簪一样摇摇欲坠。
待他站稳,那肮脏的大氅落在身后,吸满了脓血的黑色锦靴朝恒子箫徐徐踏来。
他走着,扯着一抹嘲弄,“你口中的正道,到底是你师父本性如此,还是她为了让你飞升而故意装出来的呢。”
“闭嘴!”恒子箫身旁长剑嗡鸣,爆发出强劲的剑光,一剑穿透了恒箫的胸膛。
这一剑恒子箫用上了十成十的力,可被剑穿过的恒箫毫发无损,脚步未停。
他一步一步朝恒子箫走来,那双猩红的瞳孔落在恒子箫眼中,带着两分蔑视。
“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么。”
他低吟着开口,“司樾,根本没有把你当做徒弟,她从来不在乎你。”
“无稽之谈!”长剑飞回,恒子箫反手握于掌中,对着身前的恒箫猛然平扫——却如方才一样,剑刃仿佛只是削在了一阵风上,那恒箫没有半点损伤。
“那就试一试吧……”恒箫站定在他身前,“若你堕落成魔,坏了她的计划,你那正义、仁慈又伟大的师父,会不会露出恶魔的嘴脸来。”
不用恒子箫再斩,恒箫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淡去,直至融化在这个和他一样的血色世界里。
“呃啊——”一股紊乱混沌的气流直冲恒子箫天灵,狂暴的杀戮之气涌入他体内,全身气血翻涌却无处宣泄,心脏里好似灌了一注沸腾的岩浆,直逼得他嘶吼出声。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师父不是赵尘瑄!她不会利用他!不会抛弃他!他也不是恒箫!
他是…他是……
……
“司樾!”纱羊追出了森林,气喘吁吁道,“你真是让我好找,突然跑出来作什么,白让人担心!”
北部森林之外,司樾揣手立于雪地之上。
她遥望着裴玉门的方位,紫黑色的瞳孔里一片沉寂。
在纱羊出现后,她才回了一眼,笑吟吟道,“哊,你担心我呀?”
“我…”纱羊是想坦率一些的,可这人总是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叫她想说点好话都说不出口,“哼,我是怕你溜了,不好向司君交代!”
“也好,”司樾一点头,“你那担心且留着,一会儿用得着。”
“什么意思?”纱羊不解。
司樾余光往裴玉门所在方位一扫,纱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陡然一惊。
裴玉门上方的天空昏黄一片,云间有雷光闪现,即便是在这里也能隐约听见那轰轰的雷声。
“云色玄黄,且有龙形——这是飞升的九重雷劫!”
纱羊倒吸一口凉气,“子箫不是才进入末期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渡劫了!”
她急忙看向司樾,“司樾,快走!飞升的雷劫非同小可,你这个做师父的得帮他一把!”
司樾站着没动,“我要是去了,那雷是劈他还是劈我啊。”
“当然最好是劈你了!”纱羊道。
“你的良心呢?”
“唉呀!你皮糙肉厚的,劈几下就劈几下,我想你也不是没被劈过。”纱羊抓着她的头发往前飞,“快走快走!别耽搁了!”
“好好好,知道了,别扯我头发。”司樾被迫往前走去。
在纱羊的催促下,两人赶到了裴玉门,而眼前的景象则让纱羊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作。
电闪雷鸣之下,空气中充斥着恶臭的血腥味。
一直以来,还算热闹的裴玉门山下的小镇上空无一人,死寂一片。
“这、这是怎么回事——”纱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场景。
往前走去,在裴玉门的开山主峰上,她们见到了恒子箫,亦或者说,是恒箫。
他的穿着打扮还是恒子箫无疑,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黑布粗衣,可却披散了头发,颓废地垂首而坐。
在他座下,是累累的尸骨。
不计其数的白骨垒成了一座骨山。
他低着头坐在那尸骨堆积而成的山上,长发披散,遮住了脸,右手中握着那把白笙赠给他的剑,剑上正滴着稠血。
“这是怎么回事!”在近距离看见这一切后,纱羊再也按捺不住,尖叫出声,“子箫!子箫你都做了些什么!”
听见声音,那骨山上的男人迟缓地抬眸。
他冰冷的脸上是一双猩红的血瞳,已然成魔。
三人遥遥对视着,倏尔,恒子箫扬唇一笑,带两分病态的执着和妄为的肆意。
“师父……您来了。”他道,“隔了三百年,您终于愿意见我了。”
“可惜——”他望向生下的骨山,笑意愈深,报复一般。
“弟子终究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
纱羊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即便是她也明白了过来——恒子箫恢复了从前的记忆。
这并不突然。
上一世的恒子箫已然成魔,既然成魔,他就已非小世界的生灵,天物时镜对他的作用有限。
早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时常梦见从前的往事。
纱羊的担心,终究还是应验了。
眼看飞升在即,恒子箫却恢复了记忆,这座下的白骨不知是多少条命!。
纱羊一口气没有吊上来,差点就要昏厥。
“怎么办啊司樾,”她哭着抓住唯一的倚靠,“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她望着司樾,尸骨上的恒子箫也望着司樾。
两双不同的眼睛都向司樾问询同一句话——事到如今,她又该如何。
迎着血风,司樾看着恒子箫,话却是对纱羊说的。
她道,“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纱羊喊道,“他都成这个样子了,我还不担心吗!”
司樾扭头,看向她,“你不懂,人类尤其是雄性,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都喜欢自称魔尊、邪主、黑暗使者什么的。”
“人类就是这样。和换牙一样,过几年就好了。”
她一指山上的恒子箫,“他应该也是到了这个阶段,大人不用多管,顺其自然就行。”
“走罢。”说罢,她转身,“要是继续留在这里,等过几年他回想起来,会羞耻得无颜再见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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