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她大摇大摆地走了, 纱羊愣了下,骨山上的恒子箫也愣了下。
“你站站你站站!”纱羊追了上去,扯住司樾的头发让她回头, “你没看见那么大一堆人骨吗!哪个人类十二三岁的时候会干出这种事情, 何况他也不是十二三岁了!”
“他小时候吃得差, 长得慢吧。”
“哪有慢三百年的!”纱羊指着那堆骨山,“正常人三百岁的时候才不会自称什么魔尊、邪主、黑暗使者,正常人三百岁的时候应该是那堆骨头的模样。”
“行,那你就当他是那堆骨头吧。”司樾回过头, 看了眼天空, “别磨叽了,这天阴沉沉的,都打雷了,快避雨。”
不等纱羊叽喳尖叫,她扣住她一把塞进自己衣领里, 左右看了看,去了边上一个亭子坐下。
轰——
雷鸣愈响, 一道电光划过, 将昏暗的大地辟出一片蓝光。
司樾坐在亭子里, 和骨山上的恒子箫隔了十来丈。
中间空空荡荡, 毫无遮蔽, 恒子箫看着她,她也就看着恒子箫。
“司樾!”纱羊奋力从她衣领里冲出个头来, “都这时候了,你傻了吗!”
“我才不傻。”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她道,“这天气, 傻子才站在外面呢。”
纱羊回头,不知是否错觉,外头那骨山上,冷酷的恒子箫耳朵倏地一红,神态也露出两分别扭来。
看司樾的反应,纱羊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逐渐反应过来,那堆骨山八成是假的了。
“嘿——”司樾对着恒子箫扬了扬下巴,隔空唤道,“长得高劈得快,你真要一直坐在那上面?”
“我…”恒子箫张了张口,耳朵上的红潮蔓延至脸颊。
司樾就抱着胸,斜倚着亭柱,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让恒子箫浑身都烧灼起来,他此时真是进退维谷,骑山难下。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司樾侧身,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你说你不下来?好,好样儿的!在师父的庇护下渡雷劫算个鸟蛋,站在尖尖儿上迎天雷那才是真汉子!”
她懒懒地鼓起掌来,“好!大丈夫也!”
这一串妙语连珠,令恒子箫再也没脸蹲在骨头堆上装酷。
他当即跃了下来,低着头走到司樾身边,孩子似地不知所措。
纱羊一愣,看看司樾,又看看恒子箫,“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司樾抬眉,对着恒子箫道,“抬起头来。”
恒子箫抬头,那张脸上的双眸已恢复常色,漆黑如墨,哪还有一点红意。
“哦呦,”司樾嘲笑道,“你的红眼儿哪去了?刚才不是还挺亮么,俩小眼红得跟灯笼似的,怎么没了呢?”
恒子箫的眼睛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赤红到滴血的脸。
他低低道,“师父,我错了……”
“别介,你有什么错呢,你错就错在太俗气。红眼怎么够呢,要不再试试绿色,再试试黄色?”
司樾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来来来,你看我,赤橙黄绿青蓝紫,喜欢哪个色儿?要不一天换一个?”
随着她的话,她的双眼交替闪现出七种颜色来,色彩斑斓,五光十色,霎时鲜艳。
“师父!”恒子箫噗通给司樾跪了,求她别再挖苦他。
司樾哼笑一声,歪着头看他,“现在知道羞了?去乱葬岗搞这么堆骨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呢?”
“什么,那是乱葬岗的骨头?”纱羊惊呼,“子箫,你去乱葬岗搞这么多骨头来干什么!”
这不是恒子箫搞来的,这些东西他睁开眼时就有了。
骨山边有“赵尘瑄”留给他的信,让他好好利用这堆骸骨,大约是怕他不肯,还讲明了这堆骨头的来历,让他放心。
“弟子一时糊涂……”虽不是他做的,可恒子箫已羞耻到无心辩解,只求司樾快忘了这一切。
“弟子也不知怎的,就…”“就扮起了魔尊、邪主、黑暗使者是吧。”
“……嗯。”
有些出入,可大体上没有错。
一直以来,司樾和恒子箫之间的实力鸿沟令他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从前和师父在一起时恒子箫尚且如此,分开之后,在漫长的日月磋磨里,这份惶然愈发突显。
每每收到只有纱羊字迹的来信时,恒子箫都有一种清晰的直觉——
司樾在和他划清关系。
这份直觉在突破渡劫后愈发明显。
今天之前,恒子箫尚能极力忽视、欺骗自己:只要飞升就好了,只要飞升,他就又能回到师父身边,像从前那样生活……
可原来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从梦魇中醒来,眼前是“赵尘瑄”留给他的尸骨,头顶是飞升的雷劫。
恒子箫被裹挟在二者之间,他的道并未被从前的记忆所动摇,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只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司樾。
恒子箫很清楚,一旦渡劫飞升,司樾完成了任务,就会回到混沌,再也不会见他一面。
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无法不选择去试探司樾。
是好是坏,无论如何,他至少想在分开前再见师父一面。
他像是恒箫那样,握着剑,神情颓靡地上了骨山。
在等待司樾来临之前,恒子箫想过很多之后的种种发展。
即便知道了师父或许只是在利用他,可到了这一步,恒子箫依旧相信,师父对他的好是不作假的。
他坚信着这一点,越是坚信,脑中越是反反复复地回闪九凰峰的回忆。
从赵尘瑄写信约他去九凰峰、到他出现、再到他坠崖。
每当恒子箫想起司樾时,这些回忆就疯狂地在他脑中涌现,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痛苦,直至彻底挤占了司樾的空间。
恒箫残存的怨恨并未消失,它扎根在了恒子箫灵魂深处,和他融为一体,如墨滴入水,把一池清澈搅得浑浊灰暗。
「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
那邪恶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溺水似的回忆令恒子箫大脑混沌一片,气息紊乱,心生暴戾。
他想的是司樾,出现的却是赵尘瑄上一世的背叛。
这一世会有什么不同么……
「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助我师父成功后被他抛弃,而你——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被抛弃。」
不,师父她不是赵尘瑄!
挣扎之中,恒子箫等来了司樾。
他想,师父或许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或许会打他一顿,让他清醒点。
但恒子箫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轰——
昏黄雷云已然兜不住其中的雷电,空中雷奔云谲,四面八方的雷电之气都朝这团暗黄色的天云聚来。
雷电团聚一处,云中雷嗔电怒,偶尔几道散雷漏出云外,往下一落,便是轰然炸响,将方圆打出一片电白。
这电光照在恒子箫脸上,将他的脸色打得愈发绝望。
在司樾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恒子箫生出了比司樾来之前时更大的绝望。
先前的那些凄苦、哀伤、躁动、不安和委屈都在司樾来后的几句话内化为强烈的羞耻。
恒子箫跪在地上,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已是羞耻到了无地自容。
片刻,他头顶一沉,被手覆上。
“行了,起来罢。”
恒子箫小心翼翼地抬眸,顺着司樾的手臂往上望去 。
近四百岁的他,在司樾面前依旧如孩童一般。
“这算不得什么。”司樾道,“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尤其是混沌界的妖魔们,包括我,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恒子箫喉结上下一滚,直直地望着她,“混沌界的妖魔都犯过这样的杀孽么?”
“哦,我是说大家都幻想过自己是魔尊、邪主、黑暗使者这件事。”
司樾对他道,“像你这样灭了一个世界的,那还是凤毛麟角。”
恒子箫刚抬起来的头又垂下去了。
“都要渡劫了,你说点好的罢!”纱羊叫道,“那雷云撑不住了,你快想想办法,给个护身法宝什么的。”
“好罢好罢,想想办法——”司樾用食指划拉开空间裂缝,伸手往里面掏了一阵。
就听叮呤咣啷一阵杂物碰撞、掉落的声响后,她收回手来,“找到了。”
她手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丝楠木匣。
木匣雕刻得精致,用料也十分昂贵。
打开盒子,里面卧着龙眼大小的一颗小鸡蛋。
鸡蛋顶部被顶开,一只小鸡顶着蛋壳坐在蛋里,睁着一对圆圆的黑眼,好奇地打量外面的世界。
这小小的破壳蛋并非活物,而是个上了色的小雕刻物。
“这是什么?好鲜艳的颜色。”纱羊偏头打量着,“是个……摆件?”
“差不多。”司樾把那破壳的小鸡送到恒子箫面前,“给你了。”
恒子箫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还是双手接了过来。
触手非木非石,这雕琢精巧的小东西轻飘飘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
如纱羊所说,上面的染色十分艳丽,白色的蛋壳、黄色的小鸡和红色的鸡喙,色泽鲜明,夺人眼球。
“师父,这是……”但恒子箫并未从中感受到丝毫法力,如何对抗雷劫?
司樾道,“拿着罢,我的一片心意。”
纱羊问:“它要怎么用呢?”
“捧在手里把玩。”
“然后呢?”
“然后什么,”司樾挑眉,“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用脚把玩。”
“我是问你这东西怎么助他渡过雷劫!”
“里面有我的一番心意。”司樾道。
“你的心意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还是个玩具嘛!”
“它不止是一个玩具,”司樾指着那小鸡,“它可是破壳小鸡。破壳而出,羽化成鸡,多好的寓意。”
“羽化成…鸡?”纱羊皱眉,“我怎么觉得像是在讽刺我们……”
“哈,你这个小虫就是多心。”
司樾看向恒子箫,“得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罢。”
“师父,”恒子箫从地上起来,双手捧着那破壳小鸡,“我…”
轰——!
一声怒雷降下,打断了恒子箫的话语。
空中的黄云已兜不住那越来越强大的天雷。
司樾抬手,“不着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恒子箫一怔,“以后?”
“又不是没有明天了,以后多的是机会说话。”
司樾望着他,开口道,“去罢,渡你的劫去罢。”
恒子箫双眸一亮,颔首应道,“是。”
“别怕,”纱羊扑扇着翅膀给他鼓劲,“你这三百多年来不是一直在努力行好事么,过去的债也许已经还完了,天雷不打好人,你放心去就是。”
恒子箫问:“可若失败了,师姐不就完不成任务了么。”
“你都知道了?”纱羊一惊,接着又道,“那样也好。你要是飞升了,也不知会被分去哪一重天,我未必能常常见到你,要是失败了,倒还能再多处一会儿。”
恒子箫唇畔不觉泛出浅浅的笑来。
纵使三百年未见,可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赵尘瑄”和恒箫时的底气正源于此。
“我知道了,师姐。”他作揖躬身,继而朝着停云峰而去。
恒子箫握着那破壳小鸡,不知是何材质的小鸡轻若宣纸,可恒子箫握着它,面对九重天雷,心上竟真的多出了两分沉甸甸的踏实。
他不是第一次渡雷劫了,从第一次开始,司樾就没有出手帮过他,恒子箫向来自力更生,渡劫早已是轻车熟路。
他在早几年便加筑过的结界下坐稳入定。
天上雷暴电闪,青紫二色的雷电在黄云中翻滚闪现,终于,那柔软的云团承载不住越来越强盛的雷电之力,在一道划破天空的电光之后,骤然破碎,被其内部的万千雷电分割成万千碎云,消融在天幕中。
轰——!
第一道天雷便携千钧之势砸在了停云峰顶。
它与恒子箫所筑结界碰撞在一处,虽未击穿结界,却惊得整个停云峰震荡不已!
恒子箫坐在结界之下,静心凝神,运气周天。
第二道、第三道接连落下,整个裴玉门九座仙峰都颤动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雷劫,恒子箫将裴玉门和山下百姓全部转移去了昇昊宗,求宁楟枫帮他收留,以免天雷殃及无辜。
这场雷来得突然,远超恒子箫预料。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要花数十年乃至百年来突破最后一道瓶颈,可才刚突破末期的瓶颈,便迎来了飞升。
莫非是因为自己克服心魔的缘故?
可恒箫对他的影响并不大,那也能算是心魔么……
天雷不停地往停云峰上劈来,和结界相碰,擦出一片雷火,却始终没有打碎结界。
在震耳的雷声中,恒子箫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
他就这样要飞升成仙了么……
他倏地想起那“赵尘瑄”狰狞的面孔。
“赵尘瑄”来找他时,似乎曾说了一句:“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他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到底是什么麻烦。
恒子箫先前陷在前世的记忆和怕被师父抛弃的不安里,一时竟忘了这一茬,如今想起,后悔当时没有问个清楚。
轰——
第七道雷劫终于破开了结界,随之而来的第八道穿过破洞,径直劈在恒子箫身上!
他身躯一颤,熟稔地运气抵抗,心中却还想着“赵尘瑄”所说的话。
他给师父惹了大麻烦?
到底是什么麻烦,让师父在煌烀界的旧友不惜穿过小世界的屏障也要找到他……
第八道天雷如银.枪.刺向了恒子箫天灵盖,将他身周打成一片焦土。
第九道盘踞空中,似银.蟒吞云吐雾,闪烁在浓云之间。
恒子箫乃是雷火双灵根,这饱含灵气的天雷正是一种极品养分。
他吸收着第七道、第八道落在身上的天雷,引导着那暴躁、强大的雷灵气入体。
当吸收完第八道天雷时,恒子箫猛地察觉出两分不对劲。
他虽然没有飞升过,不知九重天雷的威力几何,可他受渡劫期的雷劫时,前六道被结界挡住,第七道第八道被他所吸收。
此时的两道天雷和那时的一般无二,不论是疼痛还是其中所蕴含的灵气都如出一辙!
纵然他的修为有所提升,对天雷的防御之力有所提高,可这一模一样的感觉还是让恒子箫觉得违和。
他蓦地反应过来,从前渡劫,他必须专心致志才能抵抗;可今天他满心杂念,根本没有集中注意力。
飞升渡劫九死一生,怎会如此轻松地被他过去?
不对——不对劲!
「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这声音无端地响在恒子箫脑内,他猛地睁眼,天空之上,第九道天雷发出龙吟般的霹雳之势,以雷霆之势朝恒子箫咆哮而来。
在刺眼的青白电光中,恒子箫看见了远处倚亭的司樾。
她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个师父该有的欣慰、高兴或是担忧,有的只是尘埃落定般的轻叹。
像是他斩杀槐树精的那一晚,司樾走上台阶,看着选择杀死槐树的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释然。
雷光收束,一道银色的仙印烙在了恒子箫眉间,天下渐渐安宁。
他坐在停云峰顶,和司樾四目相对着。
阴风荡过,恒子萧双颊发冷,被风吹得褪去了血色,脸上没有半分飞升的喜色,反而是司樾冲他笑了笑。
恒子箫两侧手指渐渐握紧。
掌心忽然一硌,他连忙收力,松开手指。
手里还有司樾给他的破壳小鸡。
那里面有司樾的一番心意。
第132章
恒子箫就这样飞升了。
一切都迷离虚幻, 不切实际。
他的身体骤然一轻,飘飘然向上飘飞,被一股浩然之力指引而去。
天穹之上, 破碎的黄云环环荡开, 中间一点透出金色的天光。
穿过那一云洞, 他顺着金光一路向上。
不知过了多久、穿越了多少云层,恒子箫眼前出现了一座恢弘奇异的宫殿。
那宫殿的基底匿在云里,顶部矗在日光当中。
太阳悬于这座宫殿之后,绚烂的日晕照耀着它辉煌的屋顶, 灿烂的法光如瑰丽的丝线交织缠绕。
隐约间, 宫殿内传来凤鸣钟磬之音。
恒子箫身侧流云划过,只是些许浮云,竟也饱含充沛仙气,触之清凉。
待到宫殿之外,牵引着他的力量终于离散。
恒子箫落了地, 就听身后传来纱羊的声音。
“这、这就是永旭宫吗……司樾,我、我好紧张, 我从没来过这里。”
恒子箫猛地回头, 才发现司樾和纱羊一路跟随, 正在他的身后。
司樾揣着手, 在神宫之前, 倒比纱羊这个仙子更加淡定。
“你可是来受奖的,怕什么。”
“你来过么?”纱羊问她。
司樾嘴角一扬, 目光扫向永旭宫最高处。
那里本来是有一只衔璧凤凰的,被她打烂了, 现还空着。
她没有说话,可那诡异的笑容似乎诉说了一切。
纱羊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顿时劝她,“你这回可千千万万收敛一点,别再被关进灵台了。”
司樾戏谑道,“你在下面天天威胁我,如今倒不想我被关了?”
“你这人就是讨厌!”纱羊怒道,“难道你还听不出我是不是真想关你?”
她又飞去恒子箫身边,反过来安慰他,“子箫,你也别紧张,这是给你的册封典。”
“神王或是啻骊老祖会在典礼上赐你仙籍、分配去处,往后你就是天界的一员了。再往上修,若能从仙升为上仙、再升为神君,就能出入各界,也就能前往混沌看你师父了。”
纱羊和司樾的存在终于让恒子箫有了两分实感。
他没有多少成仙的感触,但她们都在,恒子箫心底便踏实了不少。
他点了点头,记下了纱羊说的话,觉得飞升前后也没什么不同,纱羊照旧是他师姐,司樾照旧是他追赶不上的师父。
看向司樾,恒子箫心中一紧。
他真的可以就这样飞升么……
“赵尘瑄”的话、格外轻松的渡劫,还有师父看向他的眼神,都让恒子箫仿佛掉入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里。
他成了这张网最后的一个网结,而网的开口,正对着随他而来的师父。
偏偏,师父没有一点要和他吐露真相的意思。
忽而间,一声洪亮悠扬的声音从宫内传来,喊的是——“宣,恒子箫、纱羊、司樾上殿——”
威严庄重的阊阖门向外打开。
恒子箫一顿,他才入天界,不通这里的规矩,可通传声把师父的名字排到最后一位,这似乎并非无心之举。
司樾双手互揣在袖里,越过恒子箫,道,“愣着做什么,走罢。”
恒子箫不知道,莫说是名字顺序,但是一个宣字,就已尽显了对司樾的蔑视。
司樾不在乎,也没法在乎。
她不介意再被关上三千年,可混沌、混沌宫里的人再也等不了了。
虽然通传里司樾的名字排在最后,可她却走在了最前。
殿中两旁仙神林林立,甫一踏入便能感受到沉闷的压力。
众仙神手持法器,严阵以待,这些视线不是冲着新晋的恒子箫,而是对着司樾。
纱羊跟在司樾身后,两边投过来的目光压得她都有些喘不上气。
那不仅仅是警惕,还有仇视、愤恨、讥讽和强烈的杀气。
纱羊出生于百花田,成长于仙露花草之间,后又跟着司樾,凡人的负面情绪她尚觉得恶臭难闻;这些仙力倍数于她的神仙们一齐发难,几乎能将纱羊溺死其中。
她翅膀发颤,快要撑不住这份敌意。
眼看就要当众摔落,倏尔,一道清风拢住了她,将一切尖锐的敌意都隔绝在外。
纱羊一愣,张目四顾。
这里的神仙太多,不知是哪位前辈谁出手相助——
她看了一圈,目光最后却落在了司樾身上。
那清风只包裹了纱羊,没有惠及恒子箫。
恒子箫的感受比纱羊更加艰难。
两旁仙神除看司樾外,偶尔还有几道零星的视线扫向他,带着或轻或重的厌恶和轻蔑。
恒子箫第一时间便意识到——
天界,并不欢迎他;
而他,恐怕也永远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司樾在前头大咧咧地走着,穿过一众仙神,到达最深处的内殿。
文昭立于最高的神座之下,等候三人;神座之上,是慈目威仪的天界副主,天圣母啻骊。
“司樾。”啻骊高居宝座,身上神光万丈,她笑道,“许久未见了。”
“可不。”司樾站在阶下,抬头看向她,“都是老熟人了,把你身上藏的那些灯光熄了如何?晃得大家都不敢看你了。”
“放肆——”啻骊座下,六戟神君当即出面呵斥司樾。
司樾扫眼过去,在看见六戟神君时,突然哈哈一笑,“我说嘛,龙生龙凤生凤,难怪那岳景天屡败屡战、越挫越勇,原来继承了他祖师爷的风范。”
“你!”六戟神君怒上心头,向前迈步,司樾一缩肩膀,睁大了眼睛惊诧道,“怎么,你还要打人?永旭殿是你撒野的地方吗,你也太不把啻骊老祖和天条天规放在眼里了吧。”
众仙神一阵骚动,皆怒视司樾。
座上的啻骊倒是一笑,“几千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活泼。好了,看在你徒弟的面子上,今日就别闹了。”
她抬手,对向司樾身后。
“恒子箫,纱羊,上前来。”
纱羊飞了过去,当即跪下。
恒子箫没有动,看了眼司樾。
司樾却没有看他。
他垂眸上前,一旁的文昭轻声提醒他道,“跪下。”
恒子箫再度看向司樾,可依旧没有收到司樾半点目光。
在众仙神的目光中,他跪了下来,腰却没折,只低了头。
啻骊不恼,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多两分满意。
她转头,问向文昭,“如今天上,可还有空缺?”
文昭拱手回道,“有一小将即将下界渡劫,除此之外,再无空缺。”
“他何时下界?”啻骊问。
“再有两个月。”
“好。”啻骊阖眸。
她沉声,声音被法力播至整个天界,“恒子箫,赐仙籍。”
“纱羊,渡魔有功,赐号:善引。封百花田监司。”
纱羊当即叩首,“谢老祖赏。”
“起来罢。”啻骊目光又转向司樾,开口,道,“司樾,你救了煌烀界亿万生灵,天界该谢你。”
“我想要什么谢礼,你还不知道么。”司樾笑道。
“好罢。”啻骊颔首,“你这些年在灵台也算老实,又有救世之功。我就做主放你回去。”
“什么!”
此话一出,惊起一片喧闹,顿时有不少神君仙君出列。
“老祖不可!”
“放这魔头回去,岂不是让她卷土重来,再乱我天界!”
“老祖三思!”
近半的仙神们弯腰喊道,“请老祖三思!”
“此事我已和神王达成共识,众卿不必多言。”啻骊并不改口,对司樾道,“只是天上暂时无缺。这两个月的工夫,你看,是否要带你徒弟去混沌一聚?”
恒子箫登时抬眸。
刚被否决的仙神们却又躁动了起来,“老祖,恒子箫已是仙籍,他一个小仙,怎么能去往混沌!这不成规矩!”
“正是如此,我才要提议。”啻骊摆手,“他和司樾毕竟是师徒一场,这一次之后,不知多久才能团圆。”
“可是…”
啻骊一皱眉,“这点情谊都不讲,还谈什么济世爱人。”
她如此说,底下便不敢再有声音了。
唯有文昭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此时更是微微移开了目光,不敢去看那个刚刚新晋的年轻小仙。
啻骊平定了底下的杂音,复又看向司樾和恒子箫,“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司樾哼笑一声,“几千年不见,你不仅身上的灯光多了,心肠也变好嘞——好好好,你这么善解人意,我又怎能不领情。那我就带着这小子回去耍几天,时候到了再给你送回来。”
啻骊笑着点头,“善。”
大典到此便算结束。
三人退出了永旭宫。
纱羊狠狠松了口气,方才在殿中,被满天神君、仙君们盯着,她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僵硬,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和司樾待久了,纱羊只觉得那里的气氛实在拘谨,偶尔一次便要了她大半条命,要再多来几次,她可消受不起。
三人离开永旭宫,到了天边,司樾停了下来。
她一转身,看向飞在她身后的纱羊,眉梢一挑,“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纱羊一愣,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和恒子箫,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跟着司樾和恒子箫,还能跟着谁?
“忘了?”司樾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刚封了百花田监司的引善仙子——”
经她这么一说,纱羊才猛然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了……我成监司了……”她喃喃着,如梦初醒,刚欢喜了一下,又愣住了,“那我…”
“那你就该回百花田了。”司樾道。
“我、我……”纱羊呆呆地看向面前的两人,“我们不再一起了么……”
司樾一笑,“你说呢?”
纱羊低下头来。
不必司樾说她也清楚。
没有特赦,仙神们是不能私自串界的,更别说去往混沌。
此前的纱羊沉浸在恒子箫渡劫成功的喜悦,和进永旭宫的紧张情绪里,一时忘了——
他们,已到分别的时候了。
纱羊忽然觉得,那册封也没多少值得高兴的。
“师姐…”恒子箫抬手,却被纱羊一下子躲开。
她向后飞出数丈,用力眨了眨眼,对着两人挥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一次,咱们三个都功德圆满,我呢,要荣归故里了;司樾,你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灿烂地笑道,“子箫,我不送你了,两个月后再见!”
说罢,纱羊便转过身,往六重天飞去,连给司樾恒子箫道别的机会也不留下。
那巴掌大的小东西很快消失在重云间,她独身之时,显得更加娇小,只有那么一小点儿。
恒子箫转头看向司樾,司樾回身,道,“走罢,领你去我家玩玩儿。”
她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笑容发自内心。
恒子箫跟在司樾身后,一切想要说的话都暂且咽下。
缓缓罢……他想,现在师父有更急着要做的事情,自己的那些话延后再问也不迟。
他随着司樾往下方飞去,在离开之前,恒子箫余光一扫,最后望了眼远处那座辉煌不灭的永旭神宫。
风过发梢,恒子箫蓦地紧张起来。
三百多年的历练,他终成仙道。
可比起进入那座巍峨庄严的神宫,他更期待师父的魔宫是何模样、里面又有些什么人,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
这时的他竟才有了循道谒祖的忐忑。
穿云而下,两人直入混沌。
恒子箫抬眸,望向面色难得柔和的司樾。
天界排挤他,他也从不曾把众神尊在心上。
他所从者,向来只有司樾。
第133章
混沌界·混沌宫
媿娋给恒子箫送去一堆尸骨后, 便马不停蹄地回了混沌界。
在她看来,恒子箫是必不能飞升了。
司樾虽然变得软弱窝囊,可媿娋知道, 她心底还是在乎混沌, 也知道混沌的处境有多么危急。
恒子箫飞升失败, 司樾不可能乖乖地再回灵台,一定会想办法脱身回来。
毕竟,混沌还有媿姈在。
司樾再是心疼那个小魔头,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和媿姈相比。
破坏了啻骊的计划, 媿娋十分满意。
她刚落到自己的院子前, 就听下方传来一声愠喝——
“媿娋!”
媿姈站在她的门前,正皱眉望着空中的媿娋。
“你去哪里了,怎么骗红枫赤枫说待在院里!”
媿娋落了地,脚尖触地,荡起两声铃音。
她难得心情好, 没和媿姈吵,只越过她推门进屋, “找我什么事?”
擦肩而过时, 媿姈杏眸一睁, 猛地转身看向屋里的媿娋。
“你…你见到司樾了?”
“鼻子还挺灵。”媿娋瞄了她一眼, 取出妆奁, 拗着背,伏在镜前梳妆, 勾唇道,“我是见到了。”
媿姈快步走去她身边, 鬓上的朱钗摇晃作响,她殷切地问:“司樾在哪儿?她…好不好?”
“等她回来, 你自己去问。”媿娋偏头,往鬓上插了金簪,看了眼镜子,又拔了下来,丢在一旁。
“她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那我就不知道了。”
媿姈刚提起的心又落回去了,这些年总有消息说司樾要回来了,可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人说得出来。
媿姈虽然以为媿娋可信,但她失望过太多次,不愿再空抱希望,便只当是从前的那些传言一样,听过就算了。
看着忙着收拾打扮的媿娋,她轻叹一声,“罢了,你回来就好,我先走了。”
她回了书房,又招来红枫赤枫问:“可有回信?”
两个妖童齐齐摇头。
这结果在媿姈的意料之中。
她又问了句,“我不在的时候,狄虎将军可有什么动向?”
上一次媿姈去请狄虎时,遭了莫大的羞辱,可细数司樾麾下的大妖大魔,狄虎是最忠诚的一支,司樾被封进灵台后,他也是最后才离开的。
媿姈总还是对他抱有些期待的。
然而红枫赤枫悄悄对视一眼,低下了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媿姈无奈地笑了。
看来,又是她天真妄想了。
她挥手,示意两人回去继续等信,两人却站着没动。
“怎么?”媿姈问。
“姑姑…”红枫从袖中递出一封信来,“沥泽前线倒是刚来了信……”
媿姈接过,拆开一看。
她才用晶石击退鬼牛,鬼牛部下便又骚.扰了沥泽。
这些年鬼牛一族豪取强夺了半个混沌界,军队日益扩张,部下所用法器护甲皆质量上乘。
从前司樾在时,他不过是个躲在荒林中的小鬼而已,可如今混沌宫衰败,大妖大魔心灰意冷、各自离散。
没了司樾,他们大多懒得理事,或如狄虎那样,沉酣酒色;或陷入沉睡、闭关修炼;或自暴自弃地甘于平庸,迷茫行走世间。
群龙一睡不醒,混沌众生见此,纷纷拥戴起了鬼牛。
鬼牛能在昔日的大魔眼下吞并半个混沌,并非他实力超群,相反,当年司樾手下的二十八魔将,任何一个都能单灭了鬼牛。
但正因他们都知道鬼牛不过是个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便更懒得理睬。
他们看不上鬼牛,媿姈和守在前线的鬼芝却被逼到了绝境。
她和妹妹不同,不善武艺,不通兵法,一直以来都只是帮司樾打理财政庶务;
鬼芝更只是个医官大夫,又是草木化精,天生被鬼牛一族克制。
这封信里鬼芝汇报了此战伤亡,并问媿姈是否还回来。
“另外…”红枫迟疑地开口,低低道,“姑姑,到采办的日子了……宫里的那些小妖们都饿了……”
红枫说得极轻。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媿姈是难办的。
“啊,”媿姈折了信,放在一旁,“我都忘了,上个月就是宫里该采办的日子了。”
“嗯…”
但上个月媿姈身在前线,并不在宫,所以混沌宫中未能辟谷的妖魔们便生生挺了半个月。
“前面打仗,商人们过来困难。”媿姈张口,一颗朱砂色的魔丹从她口中缓缓浮出。
她把内丹交给红枫,“暂且让大家吸我的内丹罢。”
这不是媿姈第一次这么做了。
“可是姑姑,”赤枫仰头,担忧地看着她,“你的脸色很不好。”
媿姈摆手,“不妨事,快去吧,大家都饿坏了。”
她让红枫赤枫拿着内丹出去,自己则把名册翻出来,看看还有没有能联系的故人。
媿姈从头翻倒尾,支着额角,最终只得出一声疲倦的轻叹。
司樾……
还要多久呢……她实在是要撑不住了……
媿姈把最后能做的都做了。
她实在疲惫,难得上床睡了一宿。
睡梦之中,她又见到了司樾。
像是从前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那样,她睡醒一睁眼就发现司樾坐在自己床边。
“你怎么总是盯着我睡觉,”媿姈笑着,推了推她,“怪瘆人的。”
“你又不是人。”司樾说得理直气壮。
“从前是。”媿姈撑着床起身,一边问:“几时了?可有人来找我?”
“别起,歇着罢,”司樾按着她的肩,不让她起来,“你脸色难看。”
“唉呀,”媿姈嗔怪了一声,“醒时被赤枫说难看,梦里还要被你说难看。”
“童言无假,”司樾诚恳道,“是真的难看。”
媿姈揉了揉太阳穴,头脑确实酸涩发涨。
她闭着眼笑道,“难得睡一觉,梦里也不能好好休息,净要听这些糟心话,怎么能不难看。”
司樾扶着她的双肩,偏头,覆了上来,低声道,“张嘴。”
媿姈知道她要做什么,熟稔地张开了唇。
淡淡的紫气从司樾口中渡去了她嘴里,顺着媿姈的喉咙往下,滋润了她的血肉经脉,充盈了她干涸的魔丹。
媿姈低吟半声,眼睫一颤,徐徐睁开了眼眸。
她抬手覆在司樾胸口,将其轻轻推开,那双翦水秋瞳迷蒙地望着司樾,半晌,氤氲生雾。
“你怎么还不回来……”她恻然着,落下泪来,“他们走的走、散的散,我一个人,怎么撑得起偌大的混沌。”
司樾沉默着,良久,只是低低道,“对不起。”
“你头两次出灵台,我劝你别再去,就忍了那口气罢,你偏不听。”
媿姈抬手,纤细雪白的五指轻抚着司樾的脸,她半是哭半是笑着,道,“你素日里威风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吃了两回亏还是不信。现在好了,被关三千年,也不想想我们这些人要怎么活下去。”
司樾垂首抿嘴,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听她哭诉。
见她这么老实,媿姈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我怪你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场梦而已。”
“不是梦。”
媿姈一愣。
在她愣怔的目光下,司樾移开了视线,莫名有些心虚。
“我……刚回来。”
……
媿姈院的隔壁——媿娋的院子中,媿姈正盯着面前的男人。
“所以……”看着男人额上的银印,媿娋皱眉,“你还是成仙了。”
恒子箫随司樾到了混沌宫后,先见了媿娋。
司樾向他介绍,“这就是你口中的‘赵尘瑄’。”
在煌烀界时,恒子箫便已从“赵尘瑄 ”的五官上看出了两分阴柔,果不出所料,附身他的正是一名千娇百媚的女魔。
房门里走出来的女人像来自西域的壁画。
她满头灿烂的金饰,三支小臂长的金簪如梅枝斜插在浓密的鬓间,头顶一抹新月镰金饰,胳膊上戴着金钏,脚腕上一道金铃环泠泠作响。
那婀娜的身姿紧致有力,并不娇软。
她本就美艳,又上了一番精致的浓妆,殷红的双唇嗜血一般,冲着恒子箫微微勾起。
即便是带着冷嘲,这笑容依旧魅惑众生。
她倨傲道,“又见面了,小魔崽子。”
那对狐狸眼顾盼之时,眼波流转,像是一对活琉璃。
“我还有事,你先跟着她四处逛逛。”司樾把恒子箫交给了媿娋,又补了一句,“不用和她客气,论辈分,你应该叫她……阿姨?”
恒子箫还没说什么,媿娋那对狐狸眼顿时睁大了,“什么?阿姨!”
“那叫姨娘、姑姑也行。”司樾想了想,又道,“要是嫌老,让他叫你妹妹都行。”
媿娋怒道,“司樾!”
司樾却已扒着她和媿姈的院墙,翻了过去,只留下一声,“他可是我唯一的徒儿,就托你照顾了——”
媿娋跺脚,在铃音中怨恨地念了句,“就知道往那边跑……”
司樾离开后,剩下媿娋和恒子箫面面相觑。
媿娋转头,鬓上的金月、流苏流光溢彩,折射出点点华美的光影。
“我还以为你必不能飞升了,看来文昭还是听话啊。”
“我也不想飞升。”恒子箫半瞌眼睑,“如您所说,我已成过一回魔,天界并不容我。”
“呵,”听了这话,媿娋倒是笑了,“看来你还不笨。天界那群神仙对我们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接纳一个邪魔。”
恒子箫对天界的那份排斥取悦了媿娋,她的语气好了不少。
“那你这个神仙,为何又来了混沌?”
恒子箫摇头,“我也不知。我见到了您口中的啻骊,说是天界最近的一个缺要两个月后才空出来,这两个月就让我跟着师父。”
“这你还不懂?”媿娋一听便道,“司樾避了你三百年,这是啻骊怕她和你疏远了,故意让她重温一下师生情谊呢。”
联系媿娋前后两次说的话,恒子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是说,啻骊要用我做人质,去挟持师父?”他看向媿娋,“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比起我,混沌界里应该有不少和师父感情更深的故交。”
“这是自然,混沌界里当然有比你和司樾更好的人。”媿娋余光扫向了隔壁院子,“她现在急着去见的,就算一个。”
“那为什么会是我?”
“不知道。”
恒子箫一愣,就见媿娋理直气壮道,“我一个魔,怎么会知道神在想什么,反正不是好事。”
那双灵动妖冶的狐狸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恒子箫,“既然都已经知道了,那往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旁人多说了吧?”
恒子箫垂眸,“晚辈知道。”
媿娋这才满意,“算你小子有点良心。否则就算你已有仙籍,我也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恒子箫看向她,“我不会连累师父,可尚不清楚师父的顾虑。她在神宫里来去从容,面对天界的主人也并无惧色,既是如此,为何又要听从天界的命令来煌烀界找我?”
不止是这一件事,还有混沌界到底是什么样、师父一回来就急着去见的人是谁、媿娋和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刚刚脱离小世界的恒子箫,像是从缸里投入大海的鱼,他此前一直囿于小小的缸中,骤然入海,有太多未知的疑惑。
司樾明白这一点,她将他交给媿娋——如今这个混沌界里最了解她来历的人,便是让她替她解答恒子箫的所有疑问。
媿娋美眸一转,思忖道,“也罢。司樾既托我关照你,你也还算识趣,那我就给你讲讲她的事。”
她转身,身上的金饰折出一片迷醉的华光,发出清灵的动响。
“进屋坐罢。”她对恒子箫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
第134章
恒子箫进了媿娋的寝殿。
媿娋的院子并不小, 比之人类皇宫中贵妃的宫殿还要大上许多。
整间院子分主宫殿和东西厢房、耳房和两个仓库,主殿后有一小花园,花卉甚少, 多是草木, 有些荒废。
整座院子透着两分萧条, 像是一位年老色衰的绝世美人,任何人都能看出它从前的奢华,可如今边边角角疏于打理,这些不经意间的隐秘之处, 使那荒凉愈发萧索。
不止是这一处院子, 恒子箫跟着司樾踏入混沌界后,所见之处都好似蒙着一层旧日的叆叇,比之才去过的天界,混沌实在荒凉。
“随便坐罢。”
进了屋,媿娋径直躺在了屋中的美人榻上, 蛇腰凹陷,双腿交叠, 露出一片白皙。
恒子箫当即别眼, 这举动换来了媿娋一串轻笑。
“到底是成仙的人, 我多久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了。”
恒子箫被她笑得愈不自在, 找了个离媿娋最远的座儿, 正要坐下,就听那娇娇媚媚的声音传来, “你还是近点罢,越是这样, 就越是让我心痒痒。再说——”
她食指挑起身上的一缕金沙,“连这都不敢看, 你也别想着在混沌待两个月了。”
听她这么说,恒子箫只能硬着头皮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这就对了。”媿娋勾唇。
那双媚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未着片缕。
媿娋抬手,殷红的指甲点在唇上,“若你和司樾没有关系,我倒是很乐意尝一尝。”
这三番五次的露骨调.戏令恒子箫再也忍不下去,他双眉紧皱,加重了声音,唤道,“姑姑,可以告诉晚辈了么。”
“好罢好罢,”媿娋挥手,掷了手里的金纱,那金纱飘飘然落下,勾出一尾丝柔的弧,“你也别怪我,我寂寞了三千年了,总会有些忍不住。”
她不再逗弄恒子箫了,眼眸一转,“司樾——我知道的多是遇见她以后的事了,对她过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万魔山间的一团岚气,化形为人后,被一老头收为弟子,带着去了诸多小世界游历。”
“老头?”
“是个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的老头,不知什么来历,既然能随意穿梭各个世界,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大魔了。”
听着媿娋的描述,恒子箫倏地想起自己在雨霖寺地狱幻境里见到的那个老者。
“您见过他么?”他问。
“只见过一眼。”
“那他现在哪里?”
媿娋回眸,看了他一眼,吐字道,“死了。”
恒子箫一顿。
“三千年前,也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他被北岛仙翁所杀。”媿娋道,“司樾听了,暴怒不止,找了过去,将整个北岛上的仙族屠杀殆尽。”
“天界问罪于她。我们和天界积怨已久,素来便有恩怨。”
“此前已有多位大魔向司樾提议向天界发兵,可都被柳娴月拦下。”
“这一次,趁着杀师之仇,混沌宫上下请兵出战。司樾应了臣情,领魔军和天界打了起来。”
媿娋说着,周遭轻浮之色不觉已然收敛。
她淡淡道,“那是混沌开辟以来,我族第一次和天界全面较量。混沌的灵气远低于天界,妖魔的修为也就不比仙神。”
“但群情激愤,又有司樾领头,谁也没有害怕。”
“师父果真如此厉害?”恒子箫刚刚领略了永旭宫和混沌宫,单就这两界的最高宫殿相比,永旭宫背后所蕴含的实力实在是倍数于混沌。
混沌对上天界,实乃以弱博强。
“你不懂司樾对我们的意义。”媿娋道。
她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一个妖艳风俗的女子眼睛竟也能变得如此明媚,像是怀揣了点点希望。
“我是整个混沌界里最早认识司樾的妖魔之一,”她仰头,“大约是……六千三百年了,我从没见她败过。”
“万魔山是混沌最古老、最深处的山脉,司樾是万魔山不知多少年才孕育出来的精华。她是天生的魔体,是这混沌最强大的存在,我只说一点,你便明白——”
“没有人能在她面前遁藏心迹。”
“妖魔神仙、人类鬼怪,万物于她,只一眼便能知晓其所想所念,便能览见其前后十世一切经历。”
恒子箫呼吸一禀。
他向来知道师父功力深不可测,可这样的能力,当真是一个魔所能拥有的么?
在他所读的经书当中,能一眼看穿众生前后数世、起心动念者,除了天界的神王外,也就只有西方诸佛而已。
恒子箫蓦地庆幸起来,幸好拥有这能力的魔不是别人而是师父,若换作其他的妖魔,恐怕世间再难有太平可言。
正庆幸着,一缕微弱的神丝从恒子箫脑中快速划过——
又或许这并非偶然,正因为是师父,所以才拥有这样的能力。
那些心术不正的妖魔,想来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他是颠倒因果,杞人忧天了。
媿娋兀自往下道 ,“可即便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司樾她并不冷血,有时候还挺有趣儿的。”
这一点恒子箫深有感触,“师父的确诙谐风趣。”
“不管是敌是友,只要真心跟她,她绝不会亏待了对方。”媿娋道,“她看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对她好一尺的,她还对方一丈;对她不好的,她要么懒得理睬,要么一脚踢开。
“长此下来,不喜欢她的走了,留下来的,则对她愈加爱戴。”
“短短千年,司樾就一统了混沌,这座混沌宫也拔地而起,建在了混沌中央。”
媿娋支着头,双眸放空,“那时候真是快活,日日笙歌燕舞,笑闹声从未停歇过。大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哪边有敌来犯,提了兵器就去,管它是魔是神,只要司樾在,我们就从没有败过。”
从媿娋的描述中,恒子箫脑中浮现出一副快意恩仇、酒池肉林的潇洒情景。
古往今来,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不少,只是下场大多不好。
“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是传来了司樾师父被杀那件事了。”媿娋淡淡道。
“我们和天界那场大战持续了数年,在天界和混沌之间开辟了诸多战场。其中最大的两个,由司樾和柳娴月分别坐镇。”
恒子箫问:“柳娴月?”
这个名字他已听过一回。
媿娋在煌烀界见到他时,曾说:「你确实有几番姿色,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我还以为你会和柳娴月长得相似呢。」
在当时,他就对这个名字留了印象。
“柳娴月——”媿娋望向了虚无之处,似乎在回忆那段过往,“他也算是个人物了。”
“司樾建立混沌宫、制霸混沌界,他出力不少,那时候混沌界群魔割据,全靠他制衡谋划、收拢人心,带着我们打了不少胜仗。”
“大家称他为先生,大概是因为都觉得他是整个混沌界最聪慧睿智的人。”
媿娋回忆道,“底下的人服他,司樾也对他信赖有加。司樾的兄弟、朋友、忠臣干将数不胜数,可她最交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姐姐,另一个,就是柳娴月。”
恒子箫蓦地想起了师父束在发上的那根柳枝。
他心中莫名有些酸涩,尽管知道师父经历了诸多事,身边必然又比自己更亲近的人,可当亲耳听见后,他还是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低着头,涩然道,“你见到我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哪句?”媿娋顿了顿,回想起来后噗嗤一笑,“你还记着呢——不错,虽然大家都说美人笛媿姈位同魔后,不过据我看来,她的‘后’是‘太后’的‘后’,司樾是把她当做亲娘一样对待。
“若说三千年前,谁最有希望成为司樾的伴侣,那必是柳娴月无疑。”
恒子箫抿唇。
像是当年看着岳景天和师父斗法时那样,他莫名有些难堪,又有些心尖发酸。
“不过,我是想象不出司樾谈情说爱的样子,”媿娋耸肩,“柳娴月也不是耽于情爱的人,大家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俩能力不俗,相辅相成,可以为伴而已。”
“况且柳娴月都死了几千年了,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抢了你的宝贝师父。”
恒子箫一怔。
“装什么愣,”媿娋嗤笑道,“我活了几千年了,吃了不知多少个男人,你个小崽子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看不出来?”
恒子箫脸色微沉,带了两分愠色,“我对师父只是濡慕敬仰而已!”
“呦,我什么时候说你对她不是濡慕敬仰了?”媿娋一笑。
恒子萧身子一僵,才发现自己入了圈套。
见他如此,媿娋仰头乐不可支地娇笑起来。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大笑着,身上金铃作响,笑声却是比铃声更加勾人。
“你这种死正经的小家伙哪能生出别心思呢,不过是个想霸占娘亲的小宝贝而已。”
“我…”恒子萧欲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辩起,一团气膨在胸腔里,吐不出,咽不下,涨得难受极了。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媿娋挥手,“总之,在和天界对抗时,柳娴月死了。”
“他这个人,对待妖魔像个慈父,是个能对蟑螂心生爱怜的烂好人,可只有一点——他恨透了仙神。”
“为何?”恒子箫问。
“因为他一族都被神仙灭了。”媿娋道,“也是那个时候,失魂落魄的他遇上了司樾,之后便跟随了司樾左右。”
“司樾偶尔也总有些出人意料的烂好心,这俩好人惺惺相惜,堪称知己。”
后面的事,恒子箫大概明白了。
“自己的师父被仙杀害,连最好的朋友也被神族杀死,师父她……”
“她暴怒了。”
媿娋半垂着眼睑,“即便是我们这些跟随她南征北战的魔,也忘不了那时司樾的可怖。”
“三界血流成河,被染得猩红一片,整个天界差点被她一个人覆灭。”
“但神族之上,还有更高位的存在,那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悖逆的尊者。”
恒子箫抬眸,看向媿娋,已然知晓她所说的是谁。
“西方向来不会出手干涉因果,但那一次确实有点过了。在天界摇摇欲坠之时,司樾被打入了灵台,封印起来。”
十三道锁环打在司樾背上:镇妖、镇邪、镇魔、镇鬼、镇恶、镇魂、镇魄、镇骨、镇力、镇能、镇灵、镇命、镇感,依旧压不住她的邪煞之气。
佛祖又引万禄玄锁将她四肢吊起。
唯有这样,才能压住司樾的暴戾。
司樾两度出台,甫一自由立刻又卷土重来,闹得天界不得安宁。
直到第三次被关,她才彻底沉寂下来。
那段往事,媿娋寥寥数语带过,却足以让恒子箫心生震撼,难以想象当年之景何等惨烈。
难怪师父在永旭宫面对满天诸神也毫不畏惧,反而是众神警惕戒备着她一个人。
什么啻骊、什么神王,司樾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在煌烀界时,她对修士、对神仙便没有半分敬畏,唯独在谈及佛时,不敢有丝毫放肆。
听完这些后,恒子箫对师父又多了两分了解。
他继而问道,“那您和您的姐姐呢?柳娴月如此厉害,二位也必不是泛泛之辈吧。”
媿娋哼笑一声,“只怕说出来,吓破你的胆。”
恒子箫平静地望着她,并没有被威胁到半分。
媿娋觉得无趣,坦言道,“我和她,原也是人……亦或者说,是很多女人。”
“此话怎讲?”
美人榻上的妖女忽而一笑,一股奇异的暖香铺散开来,熏得人飘飘欲醉。
她轻声细语地吐字,声音丝丝绕绕,勾魂摄魄。
“你知道,美人鼓么——”
第135章
美人鼓, 乃是将美人双乳之皮剥下制成鼓面的鼓,极受高官权贵们的追捧。
三十六小世界中,有一世界, 名为慧应。
慧应界中, 有一邪师。
作为乐师, 他已登峰造极,精通世间一切器乐。
然而,越是通于音乐,他心中便越是空虚。
八音终究只是死物, 如何能演绎人心。
「凡音之起, 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自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 故生变,变成方, 谓之音。」
「乐者, 音之所由生也, 其本在人心而感于物也。」
他一生致力于寻找八音之外、高于八音的乐器。
终于, 他找到了最完美的乐器——人。
男人肮脏腥臭, 老人死气沉沉,唯有鲜活的女儿可以成材。
花费数百年间, 邪师搜罗了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其制成乐器。
这并不容易, 到邪师死前,上千女子只出了两样乐器。
一件是美人骨笛, 长三尺一,由六十八块女子椎骨打磨连成。
这是邪师制成的第一件美人器,虽最后成品只有六十八名女子椎骨,可前后调试却花费了两百余人。
尽管如此,这也是他所尝试制作的乐器中,最简单容易的一件了。
第二件乃是美人琵琶。
仿照美人鼓的制作,邪师剥下女子后背皮肤制成板,发丝作弦,拇指作弦轴,其余指骨作六相、二十四品,背部则取臀股拼接而成。
这一把美人琵琶花费了邪师数十年时间,用于制作的女子不计其数,前后超过了七百人次。
为保乐器的“活性”,邪师只收活人,取材之时,也须保证其性命,一旦中途死亡,便作废重来。
如此制法,消耗人命自然不计其数。
成功制作出这两件乐器后,邪师暴毙于家中。
千名女子的怨气久久不散,凝聚于那两件美人器内。
数百年后,由怨恨戾气所凝成的两把乐器化为人形,隐匿在慧应界内。
虽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两样美人器性格迥异。
骨笛制作尚且容易,故而邪师只取用良家妇女,或是家中清贫者的妻女,或是遭灾后被家人送卖的女儿,又或是家族被抄后被送去市集当做奴隶买卖的女眷。
而到了制作琵琶时,他已捉襟见肘,不得已放宽条件,用了大量风尘女子,或是娼.妓,或是一些来路不明、没有家势的姬妾女婢。
如此制法,造就了两者不同性格。
美人笛所幻女子端庄柔婉,聪慧贤淑;
美人琵琶则泼辣放.荡,风.骚轻浮。
虽然性格不同,但两人都恨极了男人。
组成她们的每块骨头,其生前的记忆都未消去。
除了她们自己,那些被邪师作废的女子,其怨魂充斥于她们体内,那份恨意便也由二人继承。
她们扮做一对父母早逝的富商女儿,不仅引诱路过的男子,更是寻起了那些将她们卖给邪师的男人后代。
两妖才艺双绝,又有万贯家财,百年来,勾引男人无数。
靠着吸食阳气和精血,她们妖力大涨,纵有几次被和尚修士找上门也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不过她们并非随意杀人,取人性命时有两条规则——
一是不杀女子;
二是只杀不忠之人。
若有男人经得起考验,她们也乐得放人离开。
这一日,两妖又在自家院里剖开一男子胸腹。
姐姐美人笛挖出心脏,妹妹琵琶扯出肚肠,正要送入口中吞吃,才咬了两口,忽然院外槐树上传来一声——
“你们在吃什么?”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响,把两姊妹吓得手指一颤。
她们当即扭头,就见高大的槐树上坐着一十来岁的少年。
白脸紫眸,身穿布衣,长发用布带扎成马尾,露出的脚腕下套了双黑布鞋。
年纪尚小,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
男女暂且不管,他长相平平,两姊妹也没有从他身上看出妖气,仿佛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年。
见了这鲜血淋漓的场景,寻常人早就骇死过去,少年却不知在那树上看了多久,脸上没有半点怯意。
这反常的表现,倒让杀人如麻的两姊妹给震住了。
她们愣住的工夫,那少年从树上跳进院子来,走到姐姐美人笛身前,盯着她手里的心脏看。
他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好奇道,“好姐姐,你吃的什么,给我也尝尝。”
这一会儿,两姊妹终于反应了过来。
媿娋挪了半步,不着痕迹地用裙子挡住了地上的男人,反手在背后一凝,将其化为了灰烬。
姐姐媿姈则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了这荒郊野岭来?”
“我?”十三四岁的少年道,“我跟着我师父来,他自己逍遥快活去了,让我随便找个地方等他。我身上没钱,想进山里打猎,就看见了这么气派的一间宅子。”
他说着,又指向媿姈手中的心脏,“这是什么野兽的心?”
媿姈和媿娋对视一眼,他果然没有看清地上的尸体。
“这是猿的心,不好吃的。”媿姈端详着他,依旧是没分辨出男女来。
她试探道,“你一个女孩家,孤身来山里,就不害怕么?”
“女孩!”那少年的声调顿时拔高了,透出两分不可思议,激动地反问:“你看我像女孩?”
看他这夸张的反应,媿姈媿娋顿时明白了过来。
“是我们眼拙,”一只柔媚的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媿娋笑道,“原来是个清秀的小郎君啊——”
她移步,和媿姈一前一后围住了这个少年。
少年却是皱眉,回头对她道,“你往后站站,别挤我,后头那么大地儿呢。”
“好好好,”媿娋松手,退了半步,又笑问:“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司樾。”那少年说,“你们呢?”
媿姈一笑,熟稔地开口,“我们是媿家的女儿,祖辈行商,母亲早逝,几年前父亲去皇城里办事,谁想……半路却被这山上的一伙儿强盗给……”
说到伤心处,她侧过身去,抬袖拭泪。
妹妹媿娋伤感地接话道,“我们花了近半的家产,请人剿了那伙儿强盗,可却没有找到父亲的尸首。如今家里就剩下我们姊妹两了,索性搬来这山里,也算是……陪在父亲身边了……”
说着,也哭了起来。
“真可怜。”那唤作司樾的少年点点头,“好,那你们慢慢哭,我回避了,再会。”
她转身往围墙走去,准备爬墙离开。
两妖一惊,连忙止住哭声,将她拉住。
司樾回头,看着她们,疑惑地嗯了一声,“你们哭完了?”
“你…”饶是两妖阅男无数,此时也不免错愕。
媿娋道,“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连一声安慰都没有!”
“就算我安慰了你们,你们父亲也回不来了。”司樾一摊手,“既然如此,何必再浪费我的口舌。”
“司小郎君,”媿姈立即改口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么,这天也快黑了,孤身进山危险重重,不如就留在寒舍等你师父罢。”
“嗳——”司樾立刻点头,笑逐颜开道, “好姐姐,你真好。”
媿姈一笑,对妹妹说:“去吧,备饭。”
媿娋眯眸,眼底一片嫌弃,面上应道,“好。”
她去往厨房,媿姈则引着司樾参观庭院。
走在精致的画廊间,看着院中美景,她一边不经意似地询问司樾家中的情况。
在媿姈看来,这少年虽然行为古怪,但毕竟年轻不知事,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丝毫没有戒心。
“我么……生长在山里,”司樾说,“被山里的一个女人收养,后来有个老头经过,非要收我为徒,我就跟着他了。”
“这么说,你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媿姈的语气极尽温柔,说完之后,却发现那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她一愣,“怎么?”
少年蹙了蹙眉,似乎有些苦恼。
她摇头,“算了,没什么。”又移开了目光。
媿姈又问:“那你师父都教你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教,只把我当做杂役使唤。”
媿姈讶然道,“他这样欺负你?”
司樾点头,“嗯。”
“既如此,你何不离开他呢?”
“我没地方去,”司樾说,“我谁也不认识,只能跟着他。”
媿姈眸光一转,划过两分幽光。
她提帕掩唇,笑问道,“那你觉得此处如何?”
司樾又是一点头,“还可以。”
“那……”媿姈转身,一对杏眸脉脉柔情地望着她,“你觉得,我们姊妹如何?”
司樾想了想,道,“你还不错。”
这回答有些让媿姈意外。
论容貌论身段,媿娋都比她更加出色,来这里的男人大多都被媿娋迷得移不开眼,这小少年倒是奇特。
不过从前也有些伪君子装出一副对媿娋不屑的清高来,可要不了几天就丑态毕露。
因此司樾这样的回答,媿姈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眉眼含情,轻声道,“小郎君若不嫌弃,就留下来罢。”
“我姐妹二人在此多年,孤独寂寞,上无长辈,下无兄弟,连婚事都没人能帮忙说和。你若能留下来,我们姐妹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依靠,我?”司樾指了指自己,露出两分兴味,“你是说让我给你们当孩子,替你们养老送终?”
媿姈忙道,“不不不,我和妹妹想要的不是孩子,是……”
“我懂了——”司樾恍然大悟。
见她领会,媿姈脸上浮出两分羞喜,“这么说,你是愿意了?”
“当然。”
司樾一拍手,“好!那我就勉强收你们为义女!放心,有我在,绝不会有人欺负你们!”
媿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小郎君误会了,”她强忍着,保持住脸上的温婉,低低道,“我是想请你做…做我们家的夫婿……”
司樾眨了眨眼,“比起孩子,你更想我做你的丈夫?”
“是。”媿姈羞赧地点头——倒不如说,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居然会认她做娘。
她幻化出来的这副躯壳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亏这少年一会儿想当她儿,一会儿竟还想做她老子,真是厚颜无耻!
“好罢。”司樾应下了,“你要是真这么想,那丈夫就丈夫吧。”
她应得太过爽快,媿姈不由得反问:“小郎君不再想想?”
这荒郊野岭出现一栋豪宅,宅里又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刚见面就招女婿。
就是从前最愚蠢的男人,第一天也是将信将疑的,这少年眼眸清澈,并不像蠢人,怎么会答应得如此轻巧?
正当媿姈心中起疑之时,就见那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读阅些什么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嘿嘿一声,“你们生得如此绝色,神仙一般,我岂有不答应之礼呀。”
这轻浮的笑容看得媿姈顿生厌恶。
小小年纪就如此好色下流,看来是她多虑了,这八成不过是个贪色的蠢蠹。
媿姈杀心渐起,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婉,细着嗓子娇声道,“郎君不嫌弃,就是我和妹妹的造化了。”
这时画廊尽头探出了媿娋的身影,她道,“姐姐,饭菜已备好了。”
媿姈啊了一声,对着司樾笑道,“郎君,酒菜已好,随我进屋罢。”
司樾忙不迭是地点头应好。
媿家两姐妹好酒好饭地招待着她,不过三天,媿姈便操办出了一场婚礼。
司樾看着这宅子里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
这些分明是一具具白骨骷髅,偏要穿红戴绿,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那厨房里热火朝天,仿佛要摆出一副满汉全席的架势,可定睛一看,盘子里不是虫子就是树叶和泥土。
“真抠啊……”她抱着臂,心里嘀咕,好歹搞两头野兽,弄点真肉来。
“姑爷!”总管跑来,“您怎么还在这里,该拜堂了!”
司樾上下睨着他,透过那敦厚老实的样貌,看见里面一具漆黑的男人骨架。
一众仆人当中,这总管死得最早,看起来像是毒杀。
“好好好,”司樾起身,“走,带路。”
她被两个女妖拉着拜了堂,坐在喜床上,洞房门一关,满屋子红,暗沉沉的,红得压抑。
两位美娇娘左右坐在司樾两侧,司樾左右看了看,捂着嘴,险些乐出了声。
这场景有意思极了,她头一次成亲,还是两个,真该叫那老头儿过来看看。
“郎君~”媿娋等久了,娇滴滴地催促,“还不快把人家的盖头取下来呀。”
“我取你的吗?”
“当然啦。”媿娋娇嗔。
司樾抬手,一把扯了她头上的红盖头,取下之后,转手就蒙在了自己头上。
媿娋正要风情万种地微笑,备好的词儿还没出口,就见司樾当着自己的面盖了自己的盖头。
她连忙去摘,“郎君,你一个大男人盖盖头做什么!”
司樾转头看向另一侧尚披着红盖头的媿姈,“你们都戴了,也给我戴戴。”
“唉呀,新郎官用不着戴!”
媿娋心中暗骂,果然年龄太小的男人嫁不得。
这哪是洞房,分明是小妈捡了个大儿子,调皮捣蛋得紧。
“好罢。”司樾指向媿姈,对媿娋道,“我摘过了,这个你来吧。”
“怎么能我来呢,”媿娋推了她一把,“她是你的新娘,当然你摘。”
“都归我摘?”司樾问。
“是呀。”
“你不后悔?”
“我后什么悔!”
“就剩一个咯,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快摘吧你!”
司樾撸起袖子,“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媿娋懒得回应了,嫌弃地睨着她,真不知这少年是哪儿蹦出来的,行事如此怪异。
司樾摘了媿姈的盖头,昏沉的喜烛下,一身红妆的媿姈莞尔着低下头去,烟视媚行,欲语还休。
好半晌,在司樾的目光下,她才轻轻地唤了句,“郎君……”
司樾被绮罗粉黛的两名佳人环绕着。
她脱了鞋,往床上坐去,伸直了腿,晃着脚丫,左看看右看看,问道:“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媿娋一笑,反手拔了头上的凤钗。
一头乌发如瀑而泻,她倾身上前,跪在了司樾身旁的喜床上,一只涂着豆蔻的纤手按在了司樾肩上。
“你躺下,我来告诉你。”
一股奇香袭来,司樾皱了皱眉,依言躺下。
媿娋眸中的笑意愈盛,甜腻得近乎滴蜜。
她覆在了司樾身上,指腹摩挲她的脸。
这相貌平平的少年倒生得一副好皮,摸着如凉玉一般丝滑。
“郎君……”她欺在司樾耳畔,呵气如兰,“看着我呀。”
第136章
不等司樾回答, 媿娋便扣着她的下颚,偏头吻了上去。
一旁的媿姈闪动着眸光,跪在了司樾的另一侧, 在媿娋从司樾身上稍稍退开后, 便扭捏羞涩地也凑到了司樾脸旁。
这活色生香的一幕, 司樾游历小世界时虽然常见,可尚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她只觉得,媿娋似乎打算从她口中吸取些什么,便顺从地给她渡了点魔气。
才几百年道行的美人琵琶何曾感受过混沌界大魔的魔气, 当场气血上涌, 双眼迷离。
她撑着身子恍惚了一会儿,最终双颊酡红地醉倒去了一边。
和司樾接吻完的媿姈亦是如此。
司樾挠了挠头,她头一次给人渡气,似乎过了些。
看着不省人事的两姐妹,她发了会儿呆, 最后决定躺在两人中间,和她们一起睡觉。
昏昏沉沉的一晚上过去。
第二天一早, 两姊妹睁开眼, 猛地起身, 就见身旁躺着呼呼大睡的少年。
她们在床上对视一眼, 谁都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身体轻盈,修为都大涨了一截!
“难道是天生纯阳之体……阳气太足, 把我们吸晕了?”
媿姈点头,觉得不无可能。
媿娋看向床上的少年, 眼中浮现出贪婪的欣喜,“这样的补药, 竟给我们碰上了,只要吃了他,就能省几百年的苦修!”
“且等等,”媿姈道,“还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好人。”
“好人?”媿娋嗤笑一声,“他问都不问就和你我成亲了,能是什么好人。”
见媿姈尚有顾虑,媿娋道,“你要是不信,那我们再试。依我看,他连头一关都撑不过去。”
想起从前那些男人,媿姈不免叹了口气,对这少年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道,“先试了再说罢。”
从这天起,司樾过起了皇帝般的生活。
她住着玉楼金阁,家里奴仆成云,又有两位倾城之姿的美娇娘伴在左右,一个温柔小意,一个倚姣作媚,且都极善舞乐。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打睁眼就是饮酒作乐,晚上还得通宵打牌。
“喝呀,郎君喝呀!”湖心亭里,媿娋持着酒杯往司樾嘴里送,腕上的两支金镯相互碰撞,击声清灵,折光奢靡。
司樾日日被她灌酒,只今日这半晌就空了两个坛子。
一旁媿姈身着湖蓝长裙,正为她抚琴,湖风徐徐,不需用酒,光这琴音便足够醉人。
“我不想喝了。”司樾推开酒杯。
媿娋一顿,依言放下杯来,搂着她问:“那郎君想做什么?”
“嗯……”司樾眸光微移,“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这里,我有些腻了。”
琴音一停。
媿姈抬眸,愣怔地望着司樾,“不过月余,郎君就腻烦我们了?”
那一双杏眼眼波粼粼,叫人哪里舍得拒绝。
但司樾支着头,嗯了一声,不改说辞,“我腻了。”
“是我们哪里不好?”媿娋噘嘴,不乐意道,“好吃好喝地待你,你说腻就腻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这样,那就自己说出个名堂来,我们照着做就是。”
司樾想了想,“我看话本子里写,一般这个时候,我就该去皇城赶考,或是从军;再接下来,我就该尚公主…”
“尚你个亲娘!”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媿娋狠狠戳了脑袋。
“才成亲多久,你就想着这出了?”
百年来,两妖从未见过这么快变心的男人,这小子倒好,想百步穿杨,也不看看自己箭有多长。
“我只是说说而已。”司樾揉着被戳的地方,“结婚好像也没什么意思,我暂时应该不结婚了。”
这话把媿娋给气笑了。
“好啊,你既然腻了,那我也不来烦你,我走就是。”她提裙就走,本以为司樾会来拉她说些软话,没想到这人一动不动。
媿娋真给气走了。
她气冲冲地离开,媿姈看向桌后的司樾,款款坐去她身边。
“郎君,依我看来,你也不是个贪恋酒色之徒。”她道,“你要是真想成就一番事业,我和妹妹定倾囊相助。”
这一个月下来,媿姈只觉得司樾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纨绔。
寻常男人喝了那么多的酒,又日日被她们吸食阳气,早该亏空虚浮了,可司樾依旧双目清明。
她看自己和媿娋的眼神,也并无淫.欲,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和她们交.欢过一回。
低俗的把戏或许拿不住她,该换个方法了。
“事业……”听媿姈这么说,司樾摸了摸下巴,“我对做官行商都没有兴趣,你呢,你想做什么?”
媿姈一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求为你延绵子嗣,操持好家里,哪有什么事业可言。”
“嗯,我知道。”司樾倏地点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你挺想要孩子的。”
她的回答让媿姈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可又挑不出毛病,便微笑着依偎在了司樾肩头,“不知何时,我才能诞下郎君的孩子呢……”
司樾扭头看向她,“生孩子伤身,你本来就弱,还是算了吧。”
以媿姈的修为,想要孕育她的魔力,只怕魔子还没落地,母体就要被吸干了。
但媿姈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单纯地怜惜她。
她心下有些动摇,恍惚了一瞬,继而扣住了司樾的手,笑道,“也好,那就让妹妹先罢。”
“媿娋么……”司樾想了想媿娋带着个小骷髅猛猛喝酒、夜夜勾引男人的模样,有点喘不上气来。
“我看还是算了,让她带……孩子有点前途未卜。”
媿姈噗嗤一笑,媿娋确实不太像个良母。
她抬头,吻了吻司樾的下颚,美眸中倒映着点点期冀的湖光。
司樾了然,扶着她的腰,张开了嘴。
一缕紫雾悄然间渡进了媿姈口中,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
这一瞬,媿姈恍惚觉得自己的皮囊都年轻了许多。
这一个月的练习下来,司樾已然掌握了剂量。
她及时收敛魔气,望着满脸红晕的媿姈,道,“你也得找点儿正经事做做,总这样贪懒,不是个正道。”
只一味吸取别人的精气,又不勤加练习,长此以往,妖丹虚涨,一旦到了瓶颈就很难突破。
司樾难得说点正经话,媿姈却没有听进去,也听不懂这话的深意。
她搂着司樾的脖颈,眸中一片陶醉之色。
吸食司樾的魔气能令她功力迅速大涨,比吸其他男人的阳气高效得多,也舒服得多。
司樾的气息中没有男人的污臭味,是纯粹的魔力。
她于天下妖魔而言,如五.石散之于文人骚客,吸食一次后便食髓知味,放手不下。
除了这取之不尽的纯粹精气,更让媿姈心生满足的是,比起千娇百媚的妹妹,司樾似乎更偏向她一些。
媿娋索吻,司樾总是推三阻四,而她从来不需要多言。
这是少有的事。
不管是生前还是成妖之后,男人们总是更宠爱媿娋那样的女子,觉得她呆板无趣。
正如媿娋心底暗暗妒忌媿姈出身清白一样,媿姈心中对媿娋也有一分羡慕。
这样的嫉妒根深蒂固,由不得媿姈做主。
媿姈之骨,多是大家主母,虽然贤淑,却不得丈夫宠爱。
组成她的不止是骸骨,还有那骸骨之后纠缠了数十世的冷落。
司樾的这一分偏爱,令媿姈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欢愉。
她有些舍不得杀司樾,总想着往后拖延。
她想拖,可媿娋却等不及了。
湖心亭之后,不过三五日,媿娋便对司樾说,她们的一位表妹要来府上暂住,问司樾是否方便。
人家的房子,司樾当然无所谓,倒是媿姈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司樾睡后,媿娋拉着媿姈出房,关上门就质问她,“当初是你说要试他的,怎么这么久都没个响儿?”
“我……”
“你什么,”媿娋冷冷地睨着她,“你当我不知道——他更喜欢你,你就动心了?别忘了,男人都是一个样。”
她戳了戳媿姈的喉咙,“你身上的那些骨头,都是怎么来的?被男人卖了几百次还这么蠢,要不是你算我半个姐姐,我先杀了你!”
“我没有。”想起从前之事,媿姈别过头去,眼睫半垂,“我又没不答应,什么时候碍过你的事了?”
窗外冷白的月光打在她脸上,愈显得她单薄冷清。
这幅姿态却换来媿娋一声冷笑。
“别在我面前扮可怜,要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些和尚道士给收了。”
邪师制作媿娋所花费的精力、女子是媿姈的三倍有余,媿娋的功力也强于媿姈数倍。
这些年来,她们四处杀人,自然引起了修士们的注意。
诸多修士找上门来,若非有媿娋在,单凭媿姈一妖断不能逃命。
“天生弱就罢了,都死了几百次了,还揣着那妇人之仁。”
媿娋冷睇着她,“只要吃了他,你我功力大增,何惧那些和尚道士?难道——你还没有过够被追杀的日子不成?”
媿姈抿唇,不想再待在这儿听这些冷言冷语。
“我说了我不会妨碍你的,”她推门就要出去,“我的日子快要到了,接下来,随你看着办吧。”
媿娋抱着胸,目送她离开。
几日之后,媿家表妹登了门。
十四五岁的少女和司樾看着同龄,一身藕粉裙,梳着荷花髻,像是莲叶里长出的小花仙子,甜甜地喊她姐夫。
自从她来了以后,司樾走哪儿都能碰见她。
“姐夫——姐夫!你在做什么呀?”
坐在廊上的司樾抖了抖手里的书,“你瞎啊?”
小姑娘脸色一青,紧接着坐在了她身边,又道,“姐夫,你在看什么,给莲儿讲讲好吗?”
“累。”司樾翻了页,“挡着风了,边儿去。”
“不,莲儿就要在这里。”温软的身躯倚了上来,她抱着司樾的胳膊,粉颊娇俏,可爱多情。
“姐夫,莲儿喜欢你。”
“有多喜欢?”司樾看着书,漫不经心地问。
莲儿红着脸,她此前不以为意,可看着舒腿倚栏的少年,此刻竟真的生出两分惊心,觉得他气质非凡。
“很喜欢很喜欢,像是天上的云、地上的叶子一样多的喜欢。”
“哈。”司樾笑睨了她一眼。
莲儿歪头,不解道,“姐夫笑什么,难道不信?”
“不,我是笑你真没文化。”
司樾骤然起身,带得莲儿一个踉跄。
她把手里的书扔给她,“给你罢,你更需要些。”
莲儿修成人的两百年来从未受过如此欺辱。
她花了一晚上才忍耐下来,气得把府里的两个下人撕成了碎片。
第二日,司樾穿过庭院,身后又传来了那甜甜脆脆的声响。
“姐夫——”
紧接着,她身后袭来一阵香风,少女朝她背后扑来,司樾脚步一顿,左脚为轴,当即侧身。
噗通一声响,扑空的小姑娘跌在地上。
脸着地,磕得鼻子都要断了。
娇滴滴的美人摔在地上,司樾在一旁拍着腿哈哈大笑,“行不行啊你?太弱了吧!”
“姐夫!”表妹抬起头,通红着眼,泪汪汪地控诉她,“你、你怎么能这样对莲儿。你太坏了,给莲儿道歉!不然莲儿就不起来!”
司樾吃惊道,“这世上竟有赢家对输家道歉的道理?我不要你叩头求饶就罢了,你还敢对我猖狂?”
“呐,这院子也不是我的,你爱坐着就坐着。”司樾对她摆手,“我先走了,再会——文不成,武不行,你还是先练练再和我会罢。”
说完,她就在莲儿愣怔的目光中离开了。
站在廊上观察了全程的两姊妹目瞪口呆。
过了会儿,媿姈好言劝慰道,“这个年纪的少年是这样的。我记得从前的一些子侄就是如此,再长大点就知道怜香惜玉了。”
“呵,”媿娋五指收力,攥碎了掌中的芍药,“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走着瞧。”
她令那莲花妖千方百计地去勾引司樾,可毫无进展,倒是那莲花妖气急败坏道,“我要走了!再待下去,我只怕我要忍不住杀了那小子!”
“他怎么你了?”媿娋问。
“他送了我这个!”莲花精一把扔出个东西来,“还说这东西和我很配!我呸!”
那是个草编的鱼。
“老娘最讨厌鱼了,天天在底下啃我还不够,还要跳起来扯我的花瓣!是可忍孰不可忍,早晚有一日我要屠尽天下的鱼!”
莲花精愤懑地走了。
媿姈捡起那被捏得皱巴巴的草编鱼,翻看了一番。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现在是称赞他的时候吗!”媿娋一把打掉她手里的草编鱼,“下个月就到你的日子了,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媿姈早有打算,“我就说回家一趟,路上随便找个男人就是。”
“何必这么麻烦,”媿娋冷嗤道,“照我看,吃了他的心脏,你我就再也不用受怨气影响的苦了。”
她手腕一紧,被媿姈握住。
媿姈盯着她,“说好的,我们只杀不忠之人,他可没有对莲花动心思。”
媿娋不以为意,“破一次例又如何?反正不过是个男人。”
这话媿姈难以反驳。
这一瞬的踟蹰之色,被媿娋抓住,她一把甩开媿姈的手,逼近了她,“你老实说,是不是对那小子动心了!”
媿姈皱眉,“说什么呢,他才多大!”
“那你为什么总偏袒他?”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媿姈抚着额梢,“总觉得他和一般的男人很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只是个男人。”媿娋低喝道,“外面多得是想要灭了我们的修士,这东躲西藏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现如今,这么好的一味补药就在我们面前,你要是不忍心,那就我来!”
媿姈沉默不语。
她知道媿娋说得没错,再不一样也只是个男人而已。
吃了他便能功力大增,突破一千年修为的瓶颈,日后再不必被修士打得仓皇逃窜,何乐不为?
媿姈没有反驳的理由。
“我知道了……”她低着头,“你先别动,我来。”
媿娋舔了舔嘴角,“那你最好快点,我可没多少耐心了。”
这天晚上,房里只有媿姈。
她欺身跨坐在司樾上方,玉臂环着她的肩颈,令司樾的目光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郎君,你爱我么?”她问。
媿姈以为,司樾多少是喜欢她的,可司樾却问:“爱是什么?”
看着身下尚带两分稚气的少年,媿姈低下头,磨蹭着她的额角。
“如父母之于骨肉,且怜且喜。”
司樾一时没有说话,她半瞌着眼睑思索许久,很是纠结,道,“那大概还差一分火候。”
媿姈一笑,鬓上的珠翠浅浅摇晃。
“郎君,你虽年幼,可并不是个轻狂之徒。”她贴着司樾,不让她看清自己脸上的悲苦,“只恨你我相遇太晚了些……”
那些怨气年年岁岁地纠缠着她们,若不吃够男人的心肺肝脏,便要受怨念焚烧之苦。
这一年,她的日子就要到了。
一只手掌覆上了媿姈的脸,带着薄薄一层茧。
媿姈抬眸,她身下的少年静静地望着她。
那双黑眸里蕴藏两分紫意,幽深如渊。
分明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可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媿姈却有种被看穿一切心思的错觉。
“郎君……”她偏头,五指覆上了司樾的手背,脸颊亦轻轻挨蹭她的手心。
“我会让你舒服的。”
她低吟着,衣裳半褪,勾人的举动却更像是借此逃避司樾的眸光。
司樾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媿姈的心脏咚咚咚跳着,连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在那平静的目光下,她的心音越来越强烈,冥冥之中,自心底响起一个声音——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要杀他。
可司樾始终没有挣扎逃跑,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媿姈的身段动作。
直到媿姈抚过了司樾的双膝——
“……”她顿了顿,手感有些不对。
媿姈扭头看去,盯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了司樾那张白净无辜的脸。
“……”
四目相对,司樾疑惑地嗯了一声,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她就被媿姈穿好衣服,掐着双腋抱起,一把丢出了宅子的院墙外。
墙外响起咚的一声落地响。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叩墙声,“姐姐,你扔我做什么?”
媿姈头疼地扶额,倚在墙内,“你给我回家去!”
“我的家不在这里吗?我们都成亲了。”
“亏你还有脸说!”媿姈怒道,“调皮的丫头,以后再不可来此地!”
院外的司樾问:“你恼了吗?”
“是。”媿姈一字一句严肃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为什么?我们的夫妻感情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破裂了吗!”
这一句问得媿姈都要气笑了。
她为了这少年辗转反侧,几度和媿娋起了争执,没想到闹了半天,居然是个女娃娃。
怪不得她觉得司樾和一般男人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没有为什么。衣服里给你包了几锭银子,拿着去外头好好过日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好,那我过会儿再来。”
“永远别再来了!”
第137章
司樾被丢了出去, 媿姈设了障眼法,让她再也找不到这座宅子。
可惜司樾并非凡人,不仅能看见宅子的位置, 也能看出这豪宅原本是何模样。
她不知道那老头去哪了, 最近一段时间, 他每把她领到一个小世界后,待不住几天就自己跑走,过个几年又出现,将她带去下个世界。
在那老头回来之前, 司樾暂时没地方想去, 便在媿家姊妹的宅子旁找了棵松树,爬上去躺在枝杈上休息。
树上有个鸦巢,里头的乌鸦扑扇着翅膀冲司樾这个不速之客吼叫。
司樾斜了它们一眼,“干嘛这么小气,这树又不是你家的。”
“呱!”雄乌鸦愤怒地叫着。
“我打扰你们新婚了?”司樾指尖一弹, 一颗碎玻璃落进了鸦巢里,“喏, 权当贺礼, 让我住几天。”
皎洁的月光之下, 那碎玻璃折射出剔透的光来。
乌鸦被亮光吸引, 收了翅膀, 重回巢里,两鸟用喙来回啄着玻璃, 满意极了。
它们不再叫唤,窝在巢里, 歪着头盯着司樾。
司樾翻了个身,背对着它们挥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
她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想起了方才的媿姈。
那时的媿姈是对自己动了杀心的,如果她是男身,她不会留情。
想到这里,司樾蜷缩起身子,双眼放空地望向天上的明月。
无聊,真无聊。
跟着老头走了二十多个小世界,她还是没有找到一件想做的事,也没有找到一个爱她的人。
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呢,一直这样走下去么……
已经走了几百年了,再有几百年,终究会有把小世界逛完的一天。
逛完之后又要做什么、自己还能活多久……
“好烦,好无聊,”司樾喃喃自语着,“我什么时候才死啊。”
她抬手伸向月亮,“神啊,来个能打的吧,不然我就要去天界找你们了。”
这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司樾回眸,见树下走过一瘦弱书生。
那是个凡人,身上死气极重。
司樾扫了眼,魔瞳中紫芒一闪,读出他是个赶考的学生,因启程得晚,不得已连夜抄近路去皇城。
她躺在树上,看着书生一步步朝媿家姊妹的妖宅而去。
司樾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媿姈被她戏耍之后恼极,却也还记得给她塞了点度日的银钱。
那书生已走到妖宅门口,犹豫着叩了叩门。
很快,大门打开,他踏了进去。
司樾鼓了鼓脸颊,自己半夜被赶出来,那人却进去了。
两相对比,她莫名有些不高兴。
她就在树上躺了几天,从高处将宅子的情形收入眼底。
说是宅子,不过是被俩姐妹施了障眼法的破庙,屋瓦残破,尚不能蔽日,廊上屋檐结满蛛丝,那一院子的仆从也都是被她们杀死的男人骸骨所化。
后院的那一方池塘皆是死水,除了一株莲花妖外,连一条鱼虾也没有。
司樾看着那书生在这破庙里和两姊妹寻欢作乐,不亦乐乎,早就忘记了赶考之事。
见到媿娋圈着他的腰撒娇,媿姈坐在一旁给他打扇时,司樾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两姊妹身上伴有一股奇香,唤作美人香。
此香馝馞馥郁,闻之使人动情,可本质不过是她们身上的腐肉血污之臭。
每当她们使用这香术时,司樾都得关闭嗅觉,免得自己鼻子遭殃。
看着被两姐妹包围的书生,她不由得露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
大夏天的,这味儿可够他受的。
好在书生只是凡人,闻不到臭味,只觉馨香,乐在其中。
这座宅子如同戏台,来来往往不知演了多少出戏。
司樾看着看着,就伸手往旁边的鸦巢里一摸。
摸来串乌鸦叼回的果子,她一边看戏一边吧嗒吧嗒地往嘴里送。
她伸手的次数多了,那对乌鸦便狠狠啄她的手背,让她客气点。
“别那么小气嘛。”司樾又给了颗碎玻璃,“相识便是缘,咱们能当上邻居不容易。”
乌鸦展翅呱了一声,让她滚。
“好了好了别叫了,”司樾转过头去,“反正你叫我也不会走的。”
谁都让她走,哪里都不收她,她已经习惯了——乖巧无用,死皮赖脸才是正道。
两姊妹招待了那书生几日,媿姈杀人的日子要到了,无暇纠缠,便立刻让莲花精出马。
刚成了亲的书生没有两日就和娇俏可爱的莲花精滚做一团。
“噢——”司樾在树上一拍手,恍然大悟,“原来接下来要这么做!”
她这几天受了教,所学颇多。
那两姊妹当晚便杀了书生,像是司樾初次见她们时那样,把书生拖到院子里,徒手撕开他的胸腹,挖出心肺肝脏吞吃下去,吃得满身脏血、双唇殷红。
分吃了男人的内脏,两姊妹熟练地将他制成鬼仆,继续等待下一个路过的男人。
可惜此后的几天里,再没有人经过这栋妖宅,而一个男人的脏器并不足以压制媿姈的怨气。
接连几日,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
司樾可见,媿姈身上那浑浊杂乱的血红煞气平时如丝如缕,到了这几日,变得粗.大起来,如臂如腿,急切暴躁地纠缠着她,催促她嗜血杀人。
最后,媿姈再也承受不住身上翻滚的怨气,将院中的几个鬼仆带去自己房中。
整整三日,荒山之中回荡着女人凄厉的嘶吼,有时如泣如诉,有时歇斯底里,疯癫痴狂。
三日后,媿姈打开房门。
此时的她已恢复了先前的温婉,看着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只是身后屋内散落了一地残骸,墙壁上还残留几道深深的爪痕。
她的怨念平复了下去,却不想此次发泄所造成的动静引来了麻烦。
翌日当晚,又有人经过两姊妹的妖宅。
来人是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脚步声非同寻常。
男人和此前大多路人一样,叩门进入了宅子。
只是这一回,进屋的并非猎物,而是专为两姊妹来的猎手。
……
管家引着男人进入花厅,花厅之中是打扮得楚楚动人的两位女妖。
媿娋上下打量了一番男人,率先开口,媚笑着问:“这么晚了,郎君打哪儿来啊。”
男人的脸藏在斗笠之下,低声道,“自然是从来处来。”
媿娋噗嗤一声,捂着嘴笑道,“该不会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吧?”
面对她的调侃,男人只淡淡道,“不敢。”
“那是要往哪儿去呢?”媿娋说着,自个儿笑着接了话,“到去处去?”
“这么说也无错。不过,还能说得更明白些。”
男人低头,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冷俊的脸来。
他盯着二女,“我专为两位而来。”
在他露出真容的瞬间,强大的灵气自他身上涌现爆发。
男人手腕一动,斗笠骤然甩出,边缘如刀刃般锋利,径直飞向二妖。
二妖一惊,当即起身,一个后撤,一个旁闪。
媿娋旋身,手中幻出一把殷红的琵琶,她握住顶部琴头,往外边一抽,竟抽出了两把妖冶的吴钩。
这两把吴钩,握柄为琵琶琴头,钩身藏于琵琶之内,是媿娋的本体武器之一。
她一钩劈碎那飞转而来的斗笠,后方媿姈手中妖芒一闪,一柄三尺一长的骨笛出现在她手中,正是她的本体。
她双手持笛,低头吐气,一阵呜呜咽咽的魔音从笛中发出,院中鬼仆纷纷聚来,朝着厅中修士扑杀。
趁此工夫,两姊妹往院外跑去。
百年间,多有法师上门,两姊妹并不惊慌,早就摸出了一套熟门熟路的逃生之法。
一个修士的背后是偌大的师门,像她们这样的孤魂野怪,不管来的修士是强是弱,不管是杀是放,都必须马上弃巢转移。
然而,这一回来的并非寻常修士。
厅内金光一闪,那修士手腕一抖,数十张符咒四处飞去,贴满了四面院墙。
一时间,金色的符文连成一片,封起了一张结界,将整个妖宅笼罩其间!
正欲翻墙的媿娋猝然落地,被结界打回。
结界之内,法光烁烁,空气越来越灼.热。
男人持着法杖朝二妖走来,身后是倒地不起的鬼仆。
“此乃化妖结界,以你们的修为,不到一时三刻便会化为血水。”他冰冷地凝视着二人,“我会给你们一个痛快,有什么遗言,趁现在说。”
“死道士,”媿娋咬牙,阴恻道,“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做垫背!”
她朝修士冲去,反手握钩,斜割向对方喉咙。
修士手中法器一横,不待媿娋靠近,便将她横扫打飞,撞去了贴着符咒的院墙上。
“呃…”媿娋呕出一口黑血。
“你我修为差距甚远,”修士漠然道,“就不必做无用功了。”
说着,那双冰冷的眼睛看向了另一处的媿姈。
媿姈一颤,绝望地缓缓后退,直至脊背抵上了院墙。
若是媿娋都无法伤其分毫,她便更无取胜的可能。
身为邪妖,她料到了自己必有丧命的一日,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媿姈依旧生出两分怨恨来。
她生前不得好死,成妖之后竟也摆脱不了被男人杀死的下场——
倏尔,她低低地痴笑起来。
修士拧眉,“何故发笑。”
媿姈哼笑着,“我笑这天道何其不公,又笑幸好我这一生杀够了男人,还笑我不听妹妹劝告,否则,还能再多杀几人!”
“死到临头还不悔改。”修士手中法杖一杵,“也好,我这就将你超度。”
“不劳你动手!”素来温婉的女子倏地嘶吼出声,她抬眸,露出一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已被男人杀了上百回,这一次,我绝不死在男人手中!”
说罢,她便要自爆妖丹而亡。
正当媿姈要赴死之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媿姈一愣,她身后就是院墙,哪来的人?
她猛地转头,就见墙壁上活生生长了一只白手。
紧接着,墙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唔,让让,挡着我了。”
媿姈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下一刻,熟悉的身影从墙里走出,来到了媿姈身边。
“什么人!”那修士一怔,握紧了手中法杖,目光如炬地戒备着那凭空穿墙而来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媿姈亦是大惊,“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没走过。”司樾抬头看她,指向远处的高松,“一直守着你呢。”
媿姈睁大了眼,“什…”
“原来是这女妖的姘头。”那修士抬手掐诀,法杖金光大作,欲将这少年一并收了。
媿姈急忙移步,挡在司樾面前,额上渗出汗来,全然没了方才赴死的慷慨从容。
“她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和我没有关系,也不曾杀过人,不干她的事!”
她自己是活不成了,至少护这女娃离开,不要和她、和她们一样……还没活过半生,便独自横死于荒野。
但媿姈的举动并无意义,男人身后亮起数道符文。
繁复的金色符文如火苗扭曲燃烧着,法诀念毕,他手中法杖蓦地指向二人所处之位。
强大的罡气轰然袭来,距离尚远,媿姈便皮肉灼痛,喉头发甜。
可她不移一步,铁了心护在司樾之前。
“如父母之于骨肉……”
隐约间,她似乎听见身后的司樾低声呢喃了些什么,下一刻,媿姈的腰带被人扯住。
一股凉气自后方包裹来,那焚烧般的灼热之气顿时被隔绝于外。
她腰后一沉,兀地被司樾扯去身后。
那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少年立在她身前,只一抬手,便掐灭了那数十道符箓的金光。
修士一怔,“怎么会…”
“走罢。”雌雄莫辨的少女冲他开口,“我不杀修道之人,你滚。”
男人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么……”
少女垂眸,思索一番后,道,“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三十六小世界一切鬼怪妖邪的神。”
她瞳中亮着一分妖冶的紫意,出口的话猖狂恣肆,却口吻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我修为差距甚远,”她道,“就不必做无用功了。”
第138章
“我们这才知道, 她不仅不是人类,而且是高于鬼怪妖邪之上的魔。”
修士的尽头是飞升成仙,再往上修便是神;
而妖鬼邪修们也有“飞升”, 对他们来说, 成魔便是最终的境界。
恒子箫了然, 师父所谓的“她是她们的神”,这话的确不算嚣张,只是陈述事实。
“那后来呢?”他问。
媿娋躺在榻上,瞥了恒子箫一眼, 倏地哼笑了一声。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听姑姑讲故事的娃娃了?”她扯了旁边的络子在手里绕着玩, 一边嫌弃着恒子箫,一边又接着道,“后来她师父来了。”
“那个老者?”
“是,我也就是那时见过他一面。”媿娋道,“那个老头带着司樾去过很多小世界, 那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和司樾分开, 到了地方, 把司樾一放, 自己跑去玩。”
“这一次他来, 却是让司樾回混沌。他说她大了, 自己也该走了。”
“他要去做什么?”恒子箫问。
“天晓得,”媿娋道, “反正见了司樾一面,他就走了, 让她不要找他。”
她说着,不满地抱怨一声, “真把自己当成菩提老祖了不成。”
恒子箫记得,媿娋先前的语气中对那老人是极其不屑的,可这一声抱怨,却让他觉得,媿娋的不满并非针对老者本人,而是因为他抛下了师父。
尽管师父从前现在都更加在乎媿姈,但媿娋对师父的感情似乎并不比任何人浅。
“师父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么?”
“上哪找呢,除了最后那句讣告,就再没过消息了。”媿娋扯断了两根络子,“司樾也当真听话,他让她回混沌就回了——连带着我们。”
当时的她们过够了被修士追杀的日子,在司樾击退那名修士时,媿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路爬到司樾的脚下。
她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咽着血沫说:“求您收留我们。”
不仅是为了保命,更也是因为,司樾是她所见之中最为强大的存在。
最关键的是——司樾是女人。
媿姈怜爱司樾,而媿娋憧憬司樾。
“即便是混沌界内,强者也多是雄性。”媿娋敛眸,“对我们来说,司樾太难得了。”
恒子箫颔首,“我理解。”
以媿娋的经历而言,凭空出现的一位女魔,确如救星一般耀眼。
“你一个男人,能理解什么。”媿娋却是冷嗤一声,“别惺惺作态了。”
那时司樾低头凝视了一会儿跪在她脚边的媿娋,她原本对这个女妖没什么兴趣,可就在这时,她改变了心意。
她带着两妖去了混沌界。
她们在混沌界找了个住处,两人伴在司樾身边,如婢如姊。
媿姈打理着她们的小屋,为司樾洗手作羹;
媿娋则每日跟着司樾外出扫荡周边的妖魔。
直到一日,她们在崖边遇见了一个身着破衫,双眼如死灰一般的男人。
“柳娴月。”
事到如今,媿娋依旧不由得感慨,“他一生最狼狈不堪的模样都被我们给撞上了。”
“他是……”
“嗯。那时他一族被神仙剿灭,说是剿灭,不过是适逢神君大寿,下面的小仙寻找贺礼,寻到了他们族中的一块古柳木上。”
媿娋抬手,轻描淡写道,“那是人家的祖宗,怎肯相让。但柳氏一脉都和柳娴月一样,平日里清心寡欲,从不和外界起纷争,一旦起来,就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恒子箫皱眉,“这不是杀人夺宝么。”
媿娋倏地大笑起来,笑得头上金饰晃动作响,一双媚眼毒辣地睨着恒子箫,笑道,“对我们来说是,可对你们神仙而言,只是剿匪而已,还能记一回功呢。
“兴许过不了多久,你也有机会来这混沌宫剿一剿了,若能取得司樾的项上人头,天界高低得给你封个斩魔神君当当。”
恒子箫默然地盯着媿娋。
他并不辩驳,也不和她置气。
不管如何辩白,他成为天界一员、站在了师父对立面已成事实。
他已然向媿娋承诺过,自己绝不会背叛师父。
这誓词和决心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出来说。
恒子箫不言语,媿娋觉得无趣,那黑沉沉的眼神看着她,倒好像恒子箫是个长辈,她才是任性不讲理的娃娃似的。
她撇过头去,接了上面的话,“总而言之,柳娴月来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彻底变了。”
崖边一遇,本欲赴死的柳娴月看见了司樾。
他虽然看不清司樾的实力几何,却看得出,她是个魔——不过几百岁的年龄便成了魔。
这令柳娴月生出一份强烈的希冀来。
他问司樾:君可有天下之志?
司樾说:没有,挡路了,让让。
柳娴月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有魔圣巽琅在,谁敢妄图天下。”
尚且年幼的司樾脚步一顿,转头看他:“谁?”
柳娴月摆手,“你一个几百岁的小丫头知道也无用。前后已有三位武神为剿他而入混沌,结果都是无功而返,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打得过他,我还是去死罢!”
“……”后面的事,恒子箫大概猜到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也有如此天真单纯的时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依我看来,柳娴月也单纯得很。”媿娋道,“他不善武斗,却有蚕食鲸吞三界之智,偏又长了一副菩萨似的软肠子。”
柳娴月清楚地知道,天界的强大不在个体,而在严明的纪律。
神王往下如络子一般,将所有神仙捆绑在一张网上。
而混沌的弱小在于散乱。
司樾固然强大,可以帮他杀死灭他族人的那一支仙脉,可天界对混沌同仇敌忾,一旦有仙坠入魔手,整个天界都会震怒。
这混沌界里,没有任何一个魔可以对抗整个天界,因此,柳娴月心中再恨,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他要做的第一步,是将这个混乱割据的混沌形成统一。
“统一了之后,他却心软了,舍不得这井井有条的江山、 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更舍不得司樾为他吃苦,便把那灭族之仇放去了一边。”
恒子箫垂眸。
可惜,这些柳娴月想守护的东西,最后还是毁了……
连柳娴月自己,也死在了他最恨的神仙们的手上。
或许便是如此,师父才会暴怒,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势要灭了天界。
媿娋往后一靠,“好了,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这被尘封了数千年的旧事,因为恒子箫而一一打开,有些事,连媿娋自己都差点忘却了。
看着面前年轻的男人,媿娋恍然间发现:原来,她真的已经活了很长的岁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
“多谢您。”恒子箫冲她低头致意,“晚辈受益匪浅。”
在听了这漫长的故事之后,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有追不上师父的挫败。
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不仅仅是功力,也是经历。
他自以为曾经沧海,可和师父相比,实在是一张寡淡的白纸。
师父自然是无所谓他有没有在修真大会上获胜的。
那一场比赛、那一两次胜负对师父来说,只是场孩子间的过家家,输了没什么大不了,赢了也不值夸耀。
即便是所谓的飞升,在师父眼里,或许也只不过是婴儿蹒跚学步而已。
他还有得要学。
“好了,你在我这儿待得也够久了。”媿娋抬手,殷红的指甲扬起,她开口,道,“赤枫,要看就进来看,偷偷摸摸的,叫人笑话。”
恒子箫一顿,紧接着便见院外走来一红衣白褾的男童。
这男童长得极其标致,一对圆眼如琥珀般晶莹剔透,脸上还有一醒目的印记,形状如同枫叶。
他生得好看,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好。
“娋姑姑,”男童盯着恒子箫,低声问:“这是谁。”
“如你所见,”媿娋轻飘飘道,“他是仙。”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赤枫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欲化箭穿透恒子箫似的,冷声问:“天界的人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媿娋起身,柔荑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恒子箫肩头,“他是司樾的徒儿。”
赤枫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望着恒子箫。
恒子箫对他一点头,简单介绍了自己:“恒子箫。”
“他才刚刚成仙。”媿娋竟好心地帮恒子箫说了话,“你也别太敌视他了。真要论起来,如果不是他,司樾也回不来,况且,他原是魔身,是司樾非要他修仙的。”
听了这话,赤枫脸上的敌意转变成了疑惑。
“主人为何要让他成仙?”
“这是天界和司樾的约定,只要他能成仙,司樾就能回来。”
“原来如此。”赤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恒子箫的表情里多了两分同情,“这么说,你是被神仙们利用了。”
在赤枫眼里,恒子箫俨然是个好不容易修炼成魔,却卷入了神仙们的阴谋里的可怜人——什么阴谋?
天知道,反正就是神仙的阴谋。
恒子箫没有辩驳,这话也无可辩驳,唯一值得更正的是,他卷入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司樾刚回来,忙着和你姈姑姑亲热,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空。”媿娋搭在恒子箫肩上的手往前一推,将恒子箫推去了赤枫身前。
“她把这崽子交给了我,我现在交给你们,带他去宫里逛逛,以后还得住一段时间。”
赤枫应道,“是。”
齐胸高的男童气势却不弱,他侧过身,对恒子箫道,“跟我走罢。”
恒子箫对着媿娋行礼告辞,既是感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也是感谢她方才替他说话。
他不知道,媿娋替他解围并非好心 ,而是因为若她不说,赤枫兴许真的会将恒子箫杀死。
这混沌宫、混沌界里,没有不讨厌神仙的人。
目送恒子箫离开,媿娋在空荡的殿中抚掌两下,顷刻间,墙上、地下钻出数十黑影。
媿娋一扫这些影子,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干活儿!”
从前司樾不在,她看谁都心烦;现在司樾回来了,这些宫仆也便可以出来做事了。
不止是媿娋的院子,当司樾的气息散开,整个混沌宫都活络了起来。
像是一头沉睡许久的巨龙,缓缓睁眼,慢慢活动起了身子。
恒子箫随赤枫一路参观这座宫殿,途中便见到了这百废向兴的一幕。
混沌宫花园、池塘不少,赤枫领着恒子箫穿过一座又一座花园,道,“因柳先生喜欢园林,来宫里的草精木妖也多,所以这里的园子也多。”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身后的恒子箫,“你知道柳先生么?”
“刚刚听说。”
自飞升之前,柳娴月这个名字便出入于恒子箫耳内。
一个已经死了三千年的人,如今依旧被大家挂在嘴边,可见他活着的时候,确实享有盛誉。
恒子箫既然知道,赤枫便不再说了。
这一路上,恒子箫见到了许多妖魔精怪,魔宫名不虚传,遍地都是邪物。
这宫里有美艳妖娆者,有一本正经者,有漠不关心者;有半人半兽者,有虚影无形者,也有全然若人者。
正如他当年询问司樾,魔是什么样。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这里打扫做事的妖魔和神仙世人并无不同,只是形状有所差异而已。
但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妖魔,在见到赤枫后,都恭敬地向他行礼,称他为“大人”。
恒子箫没想到看似年幼的男童地位如此之高,便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赤枫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你是主人的徒弟,叫我赤枫就行。”
“赤枫。”恒子箫依言唤了一句,“您是师父的部下么?”
赤枫摇头,“我只是个端茶倒水的仆从。”
恒子箫扫向一旁对赤枫行礼的妖魔们,意有所指地问:“那……”
赤枫明白他在问什么,淡淡道,“因为我和姐姐是主人亲自点化成人,又是近侍,所以他们才这么恭敬。”
“点化?”
“我和姐姐本是普通的枫叶。四千年前,主人路过集市时,在地上捡起了我们,将我们幻化为银两,花了出去。”
恒子箫目光微移,原来这手段师父已用了几千年了……
“我们作为银两在混沌界流通,二十年后,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主人手里。”
“主人啧啧称奇,觉得兴许有缘,就将我们点化成人,留在身边作为使唤。”
“原来如此。”
随手捡的两片落枫,最后竟守了这宫殿四千余年,这确实是场不小的缘分。
赤枫领着恒子箫大致走了一遍外廊,便去了屋里。
“这几座大殿都是用来办宴的,”他随手指了一圈,将周边五六座形态迥异的宫殿包揽起来,“不过已经很久没用了。”
恒子箫驰目而望。
光是眼前的这座宫殿占地足有半亩,殿内设座上百,最前方有一玄金宝座。
这殿中的帷幔水滑如丝,有一层丝绸所没有的莹色。
空置三千余年,这里的桌椅摆设却不落一尘,可见是设有保护结界的。
他抬头,忽见房顶墙角荫蔽之处趴了几个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赤枫开口,道,“那些是壁虎。”
“壁虎?”
“嗯。”赤枫颔首,“当年这座混沌宫建成不久,有一次主人出门剿敌,姈姑姑叮嘱她,若有什么合适宝贝便带回来,做为镇宫之物。”
“主人回来时,提了一麻袋的壁虎,说,是‘守宫’。”
恒子箫忍不住弯了下嘴角,随即立刻以拳掩饰。
他虽还没见过媿姈,脑中却凭空出现了一副孩子游学归来,给母亲带了癞蛤蟆做礼物时,母亲震惊的面容。
赤枫并未察觉他的异色,兀自道,“姈姑姑很是为难,但这些壁虎是主人和同行的柳先生一起辛苦抓的,就被散养在了混沌宫里。如此一来,蚊虫倒也少了许多。”
他仰头望着那些瘦小的人影,“这么多年过去,它们也都修成了人形,但还做着从前的工作。”
看完了大殿,赤枫转过身,指向东边院落,“那边寝殿。最大的是主人的,第二大的是娋姑姑的,和娋姑姑挨着的是姈姑姑。
“两位姑姑院子的前后是舞乐司、制造司、内务处等部。”
“这宫里大小事务都由姈姑姑管,我和姐姐也归她管,但我们住在主人的寝殿里。”
他又指向西边,“那边是办公的书房。书房旁边那一大片都是书库,柳先生的院子就在书房和书库之间。他种了很多柳树,园子池塘也多在西边。”
北边是混沌宫的宫门,东南则是校场,周边是宫仆和侍卫们的住处。
若将这座混沌宫一分为二,那么一半是为柳娴月而设,另一半则由媿姈司掌。
二人在司樾心里、在混沌界的地位,单从这座宫殿里便能窥见一二。
只是如今一个苦苦支撑着,另一个已然离世。
纵然司樾回来,混沌宫的另一半也冷寂无人了。
混沌的风一过,半边西宫的柳便成为碧波,此起彼伏。
那里草木苾茂,阴影更重,空气也较之别处更凉。
恒子箫对柳娴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望着那清冷孤寂的西宫,心中也不免生出两分遗憾和唏嘘。
“赤枫——”
两人身后的廊上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这是恒子箫目前为止,听到的第二个直呼赤枫名字的声音。
他转过身去,见走廊尽头立着一白衣红褾的女童,长相和赤枫一般无二,只是脸上的枫印位置相反。
他立刻认出来,这位大概便是赤枫的姐姐了。
“你们在这儿啊。”红枫跑来,吁了口气,灵动的琥珀眼看向恒子箫,对他低头行了一礼。
“您就是恒大人吧。”她道,“主人找您,让您去姈姑姑那儿用饭。”
第139章
恒子箫终于见到了那位媿姈姑姑。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 他骤然明白过来,师父为什么会对蓝瑚格外照顾。
若媿姈有同胞妹妹,那便是蓝瑚的模样了。
和放浪的媿娋不同, 媿姈穿着一身湖色长裙, 从脖到脚都很规矩。
她鬓发如云, 缀着清爽又典雅的点翠,耳下垂着一对白玉兰耳坠,那修长的白玉静落在颚颈之间,愈衬得她尔雅娴静。
“介绍一下, ”司樾坐在桌旁, 指向恒子箫,“我徒儿。”
又指向媿姈媿娋,对恒子箫道,“你大姑、你二姑。”
恒子箫低头,学着这里的人, 规矩地唤道,“姈姑姑, 还有…娋姑姑。”
“真是个斯文的孩子,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小家伙了。”媿姈拉着恒子箫的手, 偏头看他, “几岁了?”
恒子箫由着她打量, 道,“三百余四十八。”
“哎呀!”媿姈惊呼着, 转头去看司樾,“怎么这么小呀, 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飞升的?”
司樾得意道,“毕竟人师父不一般。”
“得了吧, ”媿娋抱胸冷嗤,“还不是因为那文昭给…”
她刚开了口,就见司樾正不错眼地睇着她。
媿娋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止住了话。
恒子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对媿娋那未完的话语十分在意。
这次飞升,的确顺利得反常。
媿娋似乎知道内情。
媿姈注意到恒子箫的眼神,拉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来,这边坐。”
她将恒子箫安置在自己身侧,让人上菜,一边又对他道,“我听说了你的事,从前那些,不能怪你,换做是谁都是那个结果。既然重来了一回,便安心做你的仙,不必顾忌你师父,她这个人最知道如何活得自在了,用不着操心。”
那菜被小妖们一盘盘端上来,司樾冲他们招手,“来来来,都放我这边。”
媿姈抬眸,不赞成地望了她一眼。
司樾不管,伸手先扯了个鸡腿。
媿姈便也没说什么,挽袖提箸,给恒子箫夹了块红肉,又说:“你在煌烀界里是人人敬仰的老祖,骤然去了天上,恐怕多有不适应。”
“可我瞧着,你是个规矩的孩子,暂且忍耐,等成了仙君便好了,若以后能成神君,就更加逍遥自在。”
恒子箫双手抬碗接过,为那菜,也为媿姈的叮咛,道了一声,“谢谢您。”
媿姈又是一声感叹,“混沌界里,像你这样知理的孩子真不多见。”
“你且在司樾的院子里住下,红枫赤枫都在那儿,有什么直接和他们说就是。既然来了,就放开了心思,好好玩乐,不必再想那些烦心事。”
恒子箫起初还觉得师父的介绍是种调侃,如今倒真有两分见了远房姑姑的错觉。
“啰嗦死了。”媿娋蹙眉,“你真是恨不得给自己脸上写上‘好人’两个大字。”
“旁人我哪费那么多口舌,”媿姈似是习惯了媿娋这幅态度,并不恼,伸手给恒子箫盛汤,“只是他是司樾唯一的徒儿,可算半子。”
恒子箫握着筷子的指尖一颤。
半子……
“半子?”媿娋听闻,仰头大笑起来,“半子哈哈哈哈哈——”
叮——的一声响,司樾手里的筷子敲在了媿娋碗上,“吃饭呢,口水都喷出来了。”
媿娋收了笑,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这餐饭吃到一半,红枫忽然入门,手中持着一封红色信件,脸上也露出两分慌张。
“姈姑姑…”她下意识去找媿姈,却在入门时看见了司樾。
顿了顿,红枫这才想了起来:
主人回来了,他们的主人回来了。
“怎么了?”媿姈抬眸,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中的信封,立刻放下碗筷,“拿来我看。”
红枫迟疑地看了眼吃饭的司樾,还是听从命令,把信交给了媿姈。
媿姈当场拆开,红枫站在一旁,不住地偷偷打量司樾。
注意到她的目光,司樾一抹嘴巴,空出手来掐了掐她的脸。
“啧,都三千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小一个?”
红枫被掐得氤出泪来,巴巴地仰视司樾。
司樾咦了一声,收了手,“有那么痛?奖一个鸡翅,别哭了。”
“不是痛……”红枫抬袖,擦着泪,含着鸡翅抽噎,“是、是太想您了……”
她哭着,忽然身子腾空,被司樾插着两腋抱到了腿上。
她一手圈着红枫,一手夹菜,“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和赤枫很乖,说说,想要什么奖励?”
红枫噙着泪摇头,又偷偷揪住了司樾的衣襟。
“您…您不要再离开就行了,或者……离开时把我们也带上。”
司樾筷子一顿,笑道,“我努力。”
她说着,转向恒子箫,“怎么样,可爱吧,和你小时候一样。”
恒子箫不知该如何接话。
论岁数,红枫做他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司樾喂红枫吃东西时,媿姈已看完了信。
如今司樾虽然回来了,可看见这样的信,她还是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涌上一股疲惫。
对面的媿娋道,“又是那什么牛的事?”
媿姈抱怨地嗔了她一眼,“亏你还记得。”
媿娋别过眼去。
司樾“嗯?”了一声,媿姈便把信交给她,一面道,“你不在的时候,这位被拥戴成了新王。”
司樾扫了眼信,问:“什么东西,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他不算强,”媿姈道,“只是钻了空子而已。”
“既然不强,怎么拖到了现在?”
媿姈媿娋都没有作声,司樾抬眸,看向了媿姈的眼睛。
媿姈知道她能读心,平日里司樾不会用这项能力,但此时不同。
她立刻垂下眸来,不想还是被她读到了。
媿娋知道瞒不住,也没想瞒着,她把筷子一放,在司樾开口前便先发制人。
“谁让你不回应晶石的?你要是早点回应,哪来这些破事。我和狄虎那些家伙可不一样,我是没日没夜、一停不停地在找你,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那对毒辣的美眸剜向司樾,又看向媿姈,“她不在的日子里,前前后后多少闹事的,打一个来一双,没完没了。
“就算我去把那什么牛杀了又如何?司樾不在,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何况,若是司樾找不回来,守住了这混沌宫又有什么用,你我又不想称王。”
司樾一字未发,却引来这么一通骂,她颇为头疼道,“姑奶奶,我又没说你。”
“你凭什么说我,”媿娋看着她冷笑,“你本来就不该说我。”
“好了好了,”媿姈出来打了圆场,“她又不是自己想离开的,你少说两句罢。”
她安抚了媿娋,又望向司樾,“当务之急是鬼牛,你既然回来了,就去前线一趟罢。鬼芝一个大夫,撑到现在也是极限了。”
“让她回来。”司樾松开了圈着红枫的手,红枫自觉地跳了下去。
“至于那什么牛……”司樾目光一扫,望向北方,“这样的小杂鱼,哪里轮得到我出手。”
“你想做什么?”媿姈问。
“他敢如此欺辱你,我自然要给你讨回公道。”
司樾起身,揉了揉手腕,“走,讨债去。”
媿姈跟着起身,追问道,“你是说鬼牛?”
“不,”司樾转身,出了门,“我说狄虎。”
她出门就奔鸠山而去。
到了山下,司樾仰头望向山顶,抽了抽鼻子,嫌弃道,“果真是一股子烂臭味。”
媿姈叹息道,“他已堕落数百年了。”
司樾转头,看向随之而来的三人。
她扬手在虚空中一握,一串念珠握于她掌中。
这串念珠十分奇特,由百余颗骷髅串成,那些骷髅只有小指指甲大小,呈现极有光泽的雪白色。
念珠两端,各有一颗血色的骷髅,红艳艳的,煞是醒目。
但更加奇异的是,收口系红色流苏的那颗珠子格外不同——是颗猫头。
其他骷髅皆浑然天成,唯独这颗猫头,粗糙圆润,仿佛是人力雕刻出来的一般。
“来,”司樾冲二女招手,“回来罢。”
“你想做什么?”媿娋问。
司樾扬唇一笑,“带你们看场好戏。”
两姊妹对视一眼,没有多话,幻为两道红烟,钻入了那念珠两端的血骷髅里。
司樾将念珠缠在左手小臂上,下一刻,那念珠便融入她的皮肤,看不见形状了。
她又看向身边的恒子箫,“你是跟我走,还是回去歇着?”
恒子箫自然答,“我和师父走。”
“你确定?”司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笑让恒子箫后背一凉,可想来有师父在,也不会发生什么,遂点头,“嗯。”
“那你可得乖乖听话。”司樾笑着,拍了拍恒子箫的脸,“一会儿跟着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恒子箫想也不想地应了,“是。”
下一刻,他便被司樾变成了女人。
“师父!”
看着身上轻飘飘的纱裙,恒子箫低声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司樾哈哈大笑,召出一面镜子给他,“你自己看看,美极了!”
镜子中照映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来,那张脸秀美瑰艳,如彩墨画一般。
不止是脸,恒子箫的身形也变得窈窕婀娜,纱裙上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锁骨,侧边又露出大半条腿来。
他头上簪了步摇玉钗,颈上戴了银璎圈,浑然是个美艳清冷的姑娘。
“师父!”恒子箫蹙眉,发出来的声音和女儿娇嗔一般。
司樾捂着嘴,笑得肩膀发颤。
“多好看呐,”她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让你回去的。”
恒子箫忘了,有师父在时,师父才是那个麻烦。
他眸色有些哀怨,这表情原本没有什么,可换在这张女人皮上,就显得可怜了起来。
司樾哧哧地笑着,“得了,别愁眉苦脸了,我也和你一起。”
她一转身,身上的麻衣没了,变成了一席金丝纱裙,像是从媿娋房里拿来的。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变得娇媚妖娆,身材也凹凸有致了起来。
恒子箫愣怔地看着司樾,司樾冲他一扭腰,抛了个媚眼,“嗯哼~美吗?”
恒子箫别过头去。
“我觉得师父原来的样子就很好。”
这是实话,并非害羞。
司樾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拍拍屁股往前走去,“走吧!”
她走了两步,倏地一顿,并拢双脚,改为莲花小步,一摇一扭、矫揉造作地继续前行。
恒子箫跟在她后面,这一走动,两边的裙衩飞扬起来,他紧忙伸手掩住裙摆,走得局促又别扭。
恒子箫总有着不祥的预感,他低声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干什么去?”
“诶,可别叫我师父了。”司樾对他道,“那狄虎是我从前的部将。我不在时,媿姈求他帮忙,他却当众羞辱媿姈是妓。这家伙好酒色,我得让他在女人身上吃个教训。”
恒子箫低头看向自己清凉的衣饰。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把他打扮成这样。
“而且你身上的仙味儿太重,”司樾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我今儿给你把仙气抹了,省的那帮人大惊小怪,你也免得一遍遍解释。”
恒子箫点头,“那我该叫您什么?”
司樾想了想,她分明是想到了,可却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睨着恒子箫,戏谑道,“你来想一个。”
恒子箫一愣,“弟子…我想不出。”
“让你想你就想。”
恒子箫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片刻之后,红着耳朵,磕磕绊绊道,“紫、紫绵……”
他说得蚊吟一般,可司樾的耳力怎会听不清。
意识到恒子箫说了什么后,她立刻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在这放肆的笑声之中,恒子箫的红意从耳朵蔓延至整个脸颊,低着头,羞得全身僵硬。
“太雅了,太雅了!”司樾笑够了,才回头对他道,“叫姐姐就行。”
恒子箫轰得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
他就知道,师父又在戏弄他。
在司樾的笑声中,两人上了山。
山上的守卫拦下了他们,“干什么的?”
司樾挤了挤自己丰盈的胸,捏着嗓子娇滴滴道,“来见你家大王的。”
恒子箫低着头,刚刚退下的红潮又浮起来。
他一路攥着裙子侧面的开叉处,难受极了。
大约是来的美女太多了,两守卫一看司樾和恒子箫的模样,便查不查地放他们进去了,还给他们指了主殿所在的位置。
早在半山腰时,恒子箫便听见了山上的靡靡丝竹之音,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浊之气。
果如师父所说,这山主狄虎是个嗜酒好色之徒。
他跟在司樾身后,不敢在这些大妖大魔的地盘上放开神识,只得肉眼观察四周。
道旁两侧,树影摇曳,恒子箫寻声望去。
刚一望去,他便猛地回正了目光,盯着自己脚尖,捏紧了裙摆,双颊潮红,再不敢乱看。
果然是魔窟妖巢……实在是太不像话……
他只顾低头跟着司樾走,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直到司樾停下,戳了戳他的额头。
“瞧你这羞涩的小样儿,”她嬉笑道,“莫说旁人,连我看了都想掐一把。”
第140章
恒子箫惊愕地抬眸。
他不知道, 自己这羞涩清冷的模样,在肉.欲横流的混沌界里有多么出众。
对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妖魔们来说,此时的恒子箫就像朵怯生生的小雪莲, 任谁看了都想一把薅下来。
这一路走来, 已有不少贪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只是两人朝着狄虎处走, 其他的小妖们知道是将军的姬妾,这才不敢动作。
“师父……”恒子箫别过眼,从飞升开始,他这两日净剩羞耻了。
“哈哈哈哈好, 不逗你了。”司樾转身, 往殿内走去,沉声叮嘱他,“看我美色行事。”
通常来讲是看眼色行事,但今天是格外美丽的眼色,故称美色。
越是靠近大殿, 来往的妖魔们便愈多。
这个时候,大妖大魔们都在殿内享乐, 进出忙碌的是些低等小妖。
司樾带着恒子箫就往殿里闯, 还没靠近门口就被人拦下。
“哎哎哎, 干什么的!”一只薮猫挡在了他们面前, 抱着胸上下打量两人, “哪来的?怎么瞧着眼生。”
“爷,我们是从西边来的。”司樾掐着嗓子, 这些话术张口就来,熟练得很, “听闻狄虎大王之威名,特地来见他老人家。”
薮猫竖着眉, 继续盘问道,“你们见他做什么?”
司樾侧过身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余音三饶的“嗯哼~”。
她眨着眼睛扭着腰,素手一挥,“讨厌~”
恒子箫震惊地看着司樾扭动的背影,惊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姓甚名谁。
“你们这些女妖——”薮猫也懒得再问了,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训话似地道,“既然来拜见我家主人,怎么一点事儿都不懂。这殿里是个人就能往里闯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人家头一回来,就是不懂嘛~”司樾眨巴着眼,“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了啦~”
薮猫一指旁边的抱厦,“新来的女妖都在那儿,你们到那儿去等着,要是用得着,会叫你们进殿的。”
“好嘛。”司樾一扭屁股,转头对着身后的恒子箫道,“走吧,子箫妹妹~”
恒子箫一颤,低下头,赶紧跟着司樾走了。
他是步履维艰、如履薄冰,司樾倒是如鱼得水。
一路上有瞄向司樾的,她都笑嘻嘻地朝人送秋波,那纤腰也扭得更厉害了。
恒子箫本是羞耻得无地自容,可司樾的表演太过浮夸,逗得他频频破功。
不止是他,念珠里的媿姊妹也看不下去了。
司樾耳中传来媿姈的责怪,“你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司樾嘿嘿一笑,“我从哪儿学的,你们还不知道吗。”
“放你老子的屁!”媿娋笑骂道,“我们才没有这么俗不可耐。”
两魔待在念珠里看着司樾和恒子箫,就好像看着两个偷穿了她们衣裳的娃娃,正别别扭扭地扮作大人。
这场景实在是滑稽搞笑,让人忍俊不禁。
进了抱厦,里面果然有不少美妖,大家三五成群,等着被山大王召唤。
司樾和恒子箫进门之后立刻受到了瞩目,
司樾昂首挺胸地穿过一众环燕,找了个角落坐下。
屋子里妖气冲天,恒子箫像是进了盘丝洞的唐玄奘,屁股只堪堪坐了十分之一。
肩膀上倏地一重,他一个激灵,才听见司樾在他耳边道,“放松~换作别的雄性来这里,早就乐不思蜀了,你怎么倒和被卖了身小姑娘似的。”
恒子箫无助地望向她,“师…”刚开了口,就见司樾挑眉。
他低下头去,两手交握着,好半晌,才低低地喊了声,“姐姐……我实在别扭。”
“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什么?”恒子箫猛地扭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事儿还有下一回?
“你们是哪儿的?”
忽然间,一抹黑影挡在了两人身前。
只见一眉眼细长、肤带蛇鳞的女子神色倨傲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身后还带了两名女妖,虽然昳丽,可气势不善。
“我们是西边的。”司樾说。
“西边?哪个西边?”
司樾没有回答,反问:“你又是哪边的?”
蛇妖哼笑一声,她身后的女妖抬着下巴道,“听好了,我们是湘泽嬖姬大人手下的妖。”
“嬖姬?”恒子箫看向司樾。
“哪来的乡下土包子,连嬖姬大人都不知道。”蛇妖身后的另一女妖立刻拔高了声音,“嬖姬大人可是十三文臣之一,论姿色,就连混沌宫的那两位美人也不遑多让。”
“没错,湘泽便是从前的魔主亲自赐给她的领地。听这名字,就知道魔主是什么意思了。”
恒子箫惊讶地看向司樾。
司樾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她们,“那这么厉害的嬖姬大人,手下的妖怎么到这儿沦为女妓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两名妖女喝道,“这位可是嬖姬大人的独女。来这里是为了吸取狄虎将军的魔气的。”
“那,”司樾想了想,“祝你成功。”
“我当然会成功。”蛇妖俯视着司樾和恒子箫,下颚微抬,满目傲色,“至于你们,现在可以滚了。”
平心而论,司樾变化出来的这两具皮囊实在不错,在美女如云的抱厦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别那么小气嘛,”司樾说,“来者有份。吸魔气这样的好事,大家一块儿不是更有趣味?”
“去去去,谁要和你一起,快点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恒子箫眯眸,右手手指微动,被司樾按住。
“就算你这么说,可现在咱们谁也没被叫去,谁知道那劳什子将军什么时候才会见我们。要我说,与其在这儿空等,不如大家攒几个牌局,打发打发时间如何?”
“劳、劳什子将军?”蛇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敢如此藐视狄虎将军!”
“他又听不见。”司樾一挥手,一张麻将桌出现在面前。
她右手一翻,一枚红色的晶石敲在桌上。
“来,我的赌注——三品魔晶一枚。”
“魔晶!”“魔晶?”
这话一出,整个抱厦都骚动了起来。
众妖女纷纷望了过来,盯着那剔透的晶石。
“这真是魔晶?不会是妖晶吧?”
司樾一笑,食指指尖点了点那晶石。
霎时间,一丝浓郁的魔气从晶石中浮出,袅袅流过所有妖女的鼻前。
嗅闻到了这股魔气的妖女们无不陶醉,“好香的魔气。”“这就是魔的气息么……”
司樾收了晶石,双眸含笑地一扫屋内,“谁要玩?”
……
两个时辰过去,小小的抱厦里摆了四张牌桌。
恒子箫一边理着手中的麻将牌,一边瞄了眼旁边的司樾。
司樾早就把自己妖媚尤物的外形忘在了一边。
她歪嘴含着颗糖,一只脚屈起,踏在了椅子上,裙子被她嫌累赘地撩开,皱眉看着牌苦思。
即便是这样倾城倾国的皮囊,也掩盖不住司樾本来的面貌。
四周叫牌声、笑闹声、咒骂声、催促声、拍桌声揉捏在一起。恒子箫看向对面的两个蛇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腿上的纱裙。
他不禁再度茫然了起来——
这是何处,外头何时了,自己姓甚名谁……
“唉,别发呆,快呀!”他旁边的女妖推了他一把,嘴里还道,“抓紧时间,一会儿那劳什子将军传唤了,我们就没得玩了!”
“啊,抱歉。”恒子箫在催促出了牌。
原来不管哪个世界,和师父在一起就都得玩牌。
他想起在煌烀界时,自己和宁楟枫似乎也是在牌桌上打成一片的。
师父似乎总有在牌桌上化敌为友的能耐。
那嬖姬大人的独女一边摸牌,一边已和司樾称姐道妹起来,“这鸠山真是臭烘烘的……三饼,我听说猫的丁又细又短,要不是为了魔气,真不想来。”
“碰。”司樾把口里的糖换了边含,“那怎么来了呢。”
“唉,”蛇妖叹了口气,“世道不好啊。诶,那谁,把那张给我!”
旁边的女妖补充道,“没听说么,鬼牛已经打到沥泽了。你们想想,守着沥泽的是谁呀——鬼芝!蘑菇挡得住牛么?过了沥泽,要不了多久就得到我们湘泽了。”
蛇妖歪着头,调了调手里的麻将,“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尽力了,现在的混沌宫呐……啧,我这牌也太烂了,早知道就不押那么多了!”
司樾一把按住她身边的银子,“出棋不毁哦。”
“知道。”蛇妖翻了个白眼,“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儿。”
她接着说:“媿姈啊,不中用。手里没一个人听她的,要是她妹妹听话倒还好些,可主君走后,连她亲妹子都不听她的了,这一回,是真黔驴技穷了。”
恒子箫来时,确见混沌宫有些萧条,可没有想到局势竟是如此危急。
他问:“所以你们赶来这里,是为了吸取狄虎的魔气,借以提升功力,好保家卫园?”
“保家卫园?”两个女妖对视一眼,噗嗤笑了出来,“这词儿可真新鲜,倒像是神仙人类们爱说的。不过嘛,也确实是这个意思。”
“除了吸魔气,也是为了讨好那将军,最好能出手帮帮我们。”
蛇妖说着,瞥了眼司樾和恒子箫,手里的麻将磕着桌,发出咚咚的轻响,“我是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既然出现在这儿,那必是主君的子民。看在同主的份上,我不动粗,你们一会儿自己走。鬼牛就快到湘泽了,狄虎身上的魔气我们势在必得。”
“可以。”这一次,司樾爽快得答应了,“混沌界摊上了个不负责任的头儿,你们也是天降横祸。”
“放肆!”那蛇妖倏地一拍桌子,冷冷地盯着她。
这一声响,令先前还哄闹的抱厦顿时安静下来。
“什么东西,竟敢诋毁魔主,莫非——你是叛军的探子!”
数十双眼睛齐齐盯向了司樾,室内鸦雀无声,一股无形的冷厉之势逼向了司樾。
司樾往后一靠,哼笑道,“用得着这么严肃么,她都走了三千年了,八成已经死了。与其为了个不知死活的人徒添伤亡,不如降了…”
话未说完,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在了房中。
恒子箫蹭得起身,那蛇妖扇了司樾一巴掌后,又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双蛇瞳束成一线,逼近了司樾。
“我劝你说话小心点——认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一字一句地阴冷出声,紧盯着司樾的眼睛。
在她之后,整间抱厦里数十双妖瞳都亮起了冰冷了妖芒,如弦上之箭一般,对准了司樾的头颅和心脏。
这些杀气并不玩笑,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司樾却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挤出两分毫无诚意的谄笑,“玩笑而已,别气,别气。”
“将军召你…”就在这时,薮猫推开了房门。
看见屋子里的情形,他话语一顿,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怎么了!”他紧接着呵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蛇妖松手,扔司樾回了座位上。
她嫌恶地斜了她一眼,抬步跨过椅子,朝屋外走去。
一众女妖收敛了杀气,皆不再看向司樾,沉默地离开了抱厦。
“师父……”恒子箫一开口,便见司樾抬手,制止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行了,走罢。”
“师父?”
司樾转身出门。
在无人能见之处,那双紫色的眸子暗沉了下去,失了两分光。
何苦呢……
她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些女妖,真心替她们感到不值。
何苦呢,空守着一座空宫,痴等着一个为一时义气而将他们抛下的主儿。
何苦……
十数位女妖被引入殿中。
殿内扑鼻而来一股浊气臭味,满屋子男男女女说笑打闹,或喝酒划拳,或调.情作乐,舞姬们刚刚退下,上方宝座旁却还有妖姬在唱淫.词艳曲。
这殿中之景,用群魔乱舞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恒子箫下意识皱了皱眉,就见引他们进来的薮猫哈腰赔笑着,对顶端宝座上的人道,“主人,新的一批美人儿到了。”
铺着黑豹毛皮的宝座之上,坐着一
肌肉虬扎、虎背蜂腰、极其雄壮的男人。
闻言,他微微睁眸,朝下方头来目光。
男人生的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五官粗犷,却有一双湖水澄澈似的蓝眸。
在他望过来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压力随之而来。
恒子箫呼吸一禀,男人的气势如同他的身材一般,给人以极大的威慑。
即便是刚刚飞升的恒子箫亦能看出,这男人不是等闲之辈,绝不是周围其他妖魔可相提并论的。
顶着这霸道如刀的视线,片刻,上方传来一声邪笑。
“好,这一次倒有几个合我的心意。”
他抬手,五指上长着锥形银甲,冲着队尾勾了勾食指,“你们两个,过来。”
恒子箫身子一僵,旁边的司樾已经眉开眼笑地抬起了头。
“大王,您是叫我吗?”
“对,就是你。”狄虎邪眸一扫,“还有你身边的那个。”
蛇妖见此,愤愤地瞪了司樾一眼,可司樾已带着僵硬的恒子箫走上了殿前,没有接收到她的愤怒。
她一屁股坐在了狄虎宝座旁的空位上,这放肆的举动让狄虎和周围几个部下一惊,接着笑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狄虎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掐着她的下巴细看,“叫什么名字?”
司樾从自己暴.露的胸间抽出一张粉红色丝帕,她一抖帕子,隔着丝帕覆上了狄虎袒.露的前胸,将他推开。
在狄虎发怒之前,她娇声道,“人家叫紫绵~”
恒子箫手指一颤,脸上顿时爆红。
“你呢?”狄虎又看向拘束站着的恒子箫。
不待恒子箫回答,司樾抢先介绍道,“他呀,他叫兔儿。”
“兔子精?”
狄虎左右两边都坐满了美人,没有空处。
他便对着恒子箫拍了拍自己粗壮的大腿,开口,道,“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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